袁熙低了低头，想将之前的话再重复一遍。唐楠看出她心思，知道那些话根本没用，连忙笑着解围：“袁熙感冒了，不能喝酒。”
他一边看一边说，一边说一边走，走到袁熙跟前时忽地“哟”了一声，抬眼看她：“这里有个不老实的啊，怎么还端着果汁进来了？”
韩望瞪了唐楠一眼，口音冲着祝同：“哟，是我让人为难了。老祝啊，你带着部门里的人来，也不是真心实意吧？不然怎么还有在这滥竽充数的？”
话音未落，韩望站起身走向门口，扫了扫众人手里的酒杯：“喝酒有喝酒的规矩啊老祝，你现在才来怎么也得先陪三杯吧？你这些同事我看也不能落下，每个人都说句漂亮话再喝，也不枉平日里舒总对你们的培养。”
祝同回身讪笑：“刚来的新人，小姑娘不懂事，马上给她换成酒。马上。”
祝同弯着身子凑上前，笑得眼里开花：“这事儿还能和舒总打马虎眼呢啊，必须都是酒！咱们都在酒里了！”
眼神疯狂暗示袁熙回去换酒，只是袁熙迟迟未动，就站在韩望面前。韩望一道阴影扑下来，神色凌厉地凝视着她。
“都是酒吗？老祝你可别糊弄我。”
袁熙与他对视，目光平静：“抱歉韩总，我不会喝酒。”
舒音没让池雨动，慢悠悠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中看着堆在门口的一众人。
韩望微滞，哈哈而笑：“有一就有二嘛。”
跟在最后面的袁熙害怕自己喊错了，以为大家在山呼万岁。
袁熙不为所动：“感谢舒总栽培，我以茶代酒，谢谢舒总和韩总对我的关照。”
说时迟那时快，池雨已经扬臂，带领一干同事全部将酒杯高高举起，齐声道：“感谢舒总！”
没等韩望出声，便听上首舒音喊道：“茶能当酒吗？你要是真感谢我，必须喝酒。别以为在出版部就反了天啊，认准你们的头到底是谁！”
池雨吊梢眉挤着笑：“多亏舒总罩着，出版部才能越干越好。我代表出版部的同事，感谢舒总的支持和厚爱。”
这话像说给祝同听的，吓得祝同连忙上前唤袁熙：“快去换！”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祝同迭声应下，看向身后一众员工，“咱们一起敬舒总一杯，以后让舒总多来几趟出版部，好给咱们指导工作。”
整个包厢气压极低，连温厚德都看出舒音不好惹。他咳了咳，刚想开口却被韩望一把截过去。
舒音早就看不惯祝同和齐占海走得近，干笑几声：“老齐今天不在，你才想起来出版部归我管啊？我能不能给你面子，也要先看你的表现啊。你说是不是？”
“咱们都举杯。舒总最喜欢大家一起喝酒，能喝酒才是自己人啊。”
祝同弓着腰进去，嘿嘿笑：“必须请安啊！盼着舒总给我面子，也和我喝杯酒，我们出版部以后还要多仰仗舒总呢。”
“自己人”三个字像极了结党时的摔杯号，砸在每一个员工的心口。温厚德不得不噤声，一时也没办法救袁熙。
舒音和韩望分开，瞥了一眼祝同，媚眼如刀：“得了你，团建就团建，哪儿那么多废话。我们大营销部也团建，你能不过来请个安吗？”
袁熙端着杯子停在门口，隔着一行人看向舒音，她想等舒音说话。倘若见不得女同事被两个男人劝酒，或许她会网开一面。
相反的，祝同嘴角堆起的笑像花儿一样灿烂：“哎呦贵客降临！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来之前和我说一声，我好给舒总预定个大包间，咱们一起聚聚啊！”
恰好此时，服务员进来布菜，恭顺地将菜品端到屏风前的圆桌。
温厚德笑着坐在另外一侧，似乎已经见惯了这种私下的闹，笑意更像他入世的一种符号，不代表他此刻任何心情。
舒音错开袁熙的目光，扬手将菜盘子掀翻，声音尖得要划破喉咙：“不是说不要这道菜了吗！还不去换！这里到底谁他妈的说了算！”
呼啦啦起身一大片，乌泱泱涌向隔壁包厢。舒音尖锐的笑声从门后传出，其间穿插着其他男人黄色的笑话和爽利的笑。祝同推门进去时袁熙一眼看到舒音，穿着小吊带，披着长卷发坐在上首，正和副总裁韩望喝交杯酒。
年纪轻轻的女服务员被泼了一身滚烫的油汤，又惊又吓，连连说对不起。一半热菜泼到屏风上，溅满黏腻腻的油点子，一地狼藉。
虽然上头有齐占海罩着自己，不用事事和舒音说，但面子上的事情还是要做足。祝同停在门口，看向身后一群人：“每个人都端着酒跟我出来。”
舒音勾手喊大堂经理进来，命令他们拾完碎片赶紧滚蛋。
服务员简要传达之后，祝同立刻慌里慌张站起来，马上明悟舒音的意思。出版部私下里团建没和她报备，估计已经让她不高兴，现在又不尴不尬地在餐厅碰到，祝同怕越辩越黑，端着酒杯就向外走。
连同饭店经理在内的所有服务员没有一个敢吱声，战战兢兢地收拾，退出时脸色蜡一样的黄。
包厢外忽然传来一群人大笑，祝同皱眉，对这样的环境微微不悦。下一秒服务员敲门进来：“舒总在隔壁包厢，在前台看到祝总在这儿，请您过去一趟。”
所有人都知道，舒音是故意的，以此显示她的权力和威严。
团建从来不缺坏话和悄悄话，至于明面上聊什么……袁熙想如果今天谁没有来，那么那个人就会成为大家公然讨论的对象，说不准在上家公司干过什么都会被人扒出来。
袁熙一颗心终于沉底，原来韩望的阴阳怪气早就是得到了舒音的授意。让她寒心的恰恰是来自女人的刁难。
倒是诗非出奇得高兴，一圈圈敬酒，一圈圈打趣，还当面感谢池雨和祝总的栽培。私下里“八卦女王”丛璐和“杠精”孟梦一脸看不惯，两人交头接耳说了不少诗非的坏话。
气氛僵持，唐楠忽地笑盈盈上前，举杯看向舒音：“袁熙不是不想喝，她身体不好真不能喝酒，还请舒总谅解。我是她主管，我来替她喝。”
席间重新恢复生机，大家听着祝同讲笑话乐成一片。袁熙参与不进去，只在桌角默默吃菜，团建中她一向透明，不过分表现，也不过分退避，和工作中毫无两样。
有人替，自然有人不满。池雨问：“你要怎么替？”
桌间温度陡地升高，唐楠暗暗为袁熙松了口气。以往有不会喝酒的同事多少会在这种场合轻抿一口，没料到袁熙几次三番不顺从，让她又惊讶又担心。
干练的唐楠扬着头，笑意不减：“我喝一圈，舒总随意，如何？舒总一向厚待我们出版部，我早就想向舒总表达谢意了。没有舒总对我们的重视，哪里有我们今天。”
祝同及时压制住池雨，笑呵呵地看着袁熙：“当然可以，小姑娘还是少喝酒，有想喝果汁的都可以喝果汁。”
话说得不偏不倚滴水不漏，让面色冷冷的舒音稍有回暖。
袁熙抿着唇站在原地，目光直视着祝同。好似池雨从来没说过话一样，惹得池雨想拍桌子。
她吩咐韩望：“有人肯替，那就多喝几杯，大家一起高兴高兴。”
祝同身侧的池雨翻了个白眼，冷哼：“袁熙啊你看大家都举着酒杯，就别在这扫兴了。”
袁熙想拦住唐楠，唐楠却用微妙的眼神示意她不要出声。人已经上前，连喝三杯这才笑道：“酒越喝越厚，情越喝越有，我再来三杯，祝舒总干霄凌云工作顺利，光明大道前程万里。”
“抱歉，我不会喝酒。”她未在诗非身上过多停留，看向祝同，“祝经理，我可以喝果汁吗？”
她再倒三杯，几乎一饮而尽，再抬头时脸色充胀成紫红。
众人一愣，袁熙举着果汁杯的手顿在半空。
再后来众人跟着唐楠一起举杯齐声祝福舒总，袁熙站在门口默默地端着果汁，喝下时喉咙又涩又紧。
不知是在炫耀自己的名家资源还是借机为难袁熙，诗非并不想轻易让她躲过去。笑嘻嘻的语气中夹带着几分欺辱。
灯光如昼，包厢内又恢复了挑弄与吵闹。
诗非笑哈哈地举起自己的酒杯，撒娇似的说道：“我都喝酒了，熙熙也喝酒吧。喝酒多高兴呀，我也祝你以后事事顺心，早点签到‘名家作者’。”
祝同与舒音分别时还不忘俯首帖耳地表忠心，唐楠支撑不住率先奔出门，袁熙和翟羽佳紧跟上去。
袁熙尽力取和橙汁谐音的祝福语，望着祝同和他身边的诗非，笑意倒映在杯盏中。
大堂门口灯火靡丽，唐楠被夜风吹着，扶着阶梯下的柱子不停地吐。
袁熙见一圈人都举着白酒，连年纪小的翟羽佳都小心翼翼地端着酒杯，一时有些懵怔。慢慢站起身：“抱歉祝总，我不会喝酒。诗非能签到名家作者我很为她高兴，在此以橙汁代酒，祝福她有志竟成，心想事成，名遂功成。”
袁熙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又为她倒了杯温水，很是愧疚地向她道歉。唐楠连连摆手，吐过之后一张脸苍白得如同刚刚被药水洗过。
声音平稳有力，让人难以拒绝。
她大口呼着气，在夜里仰头看天，呼吸间的酒气浓得夜风都化不开。
“袁熙啊，你也签了位大作者，今天的饭局也是为你庆祝。咱们喝酒，喝酒痛快。”
翟羽佳见她难受，带几分不满：“舒总为什么要这样啊？不喝酒又能怎么样？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啊。”
祝同和袁熙的位置恰恰相对。
袁熙没出声，端着温水等待唐楠恢复，她不知道要如何做才能报答唐楠对她的关照。
他率先举起酒杯，示意大家向诗非祝贺，然而袁熙顺手举起的橙子汁还是第一时间吸引了祝同的注意。
然而此时吐干净的唐楠倒有一分痛快，听翟羽佳说完“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后沉吟片刻，目光散向马路：“古代为了束缚女人，出了几本驯服女人的书。《女则》《女诫》《女论语》《内训》这几本你们都听过吧？”
没等袁熙说话，祝同清清嗓子，笑呵呵开口：“最近大家都很努力，很辛苦，诗非更是不容易，假期都守在大学门口，一连守了五六天才等来这个文学作者。来，咱们为了诗非干一杯。”
翟羽佳点点头，虽然内容没看过，名字却都耳熟。
袁熙知道她现在实时排名第三位，比大多数人的排名都高，自然有些好胜心在。只是有些担心她这样的性子，万一后面排名掉下来又该怎么应对。
唐楠拉住袁熙的手，一些凉意侵染在指尖。她将袁熙的手握紧，试图给她一些力量。
翟羽佳小幅度笑了笑：“我听说诗非和你是同一批实习生，你的排名比她还高呢，看看今天她多风光，姐姐你也要加油啊。”
半晌之后，唐楠幽幽开口：“《女则》是长孙皇后所写，《女诫》是班昭所写，《内训》是明成祖徐皇后所写，《女论语》是唐代女学士宋若莘所写。这些约束女人的书，都是出自女人的手。她们被同化和驯服之后，会著书立传，再用文字去驯服更多的女人。”
袁熙夹菜给她：“你实习生涯还没结束，千万别得罪人。”
或许自古就有女人为难女人的先例。得到男人的认同和赞美，是一些女人求之不得的事。
袁熙与翟羽佳坐在一起，几乎要挨着门口，上菜时两人不得不向一处挤。翟羽佳声音像她个子一样小：“主管陈静都要坐在诗非后面，可把她牛坏了。”
夜幕中没有一颗星，袁熙望着唐楠的侧脸，看见她唇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那笑苦极了，是所有的无能无力汇聚在一起的笑意。
下班之后整个文学部的人都跟着经理祝同浩浩荡荡地前往餐厅，选了一间雅致的包厢，众人很自动地将上首位置留给祝同。祝同两边分别坐着池雨和主角诗非，下面才是唐楠和陈静。
若是能痛快哭一场就好了。可是身在职场，所有的眼泪都会化成这种笑，最终成为了一种独属于成年人的特有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