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袁熙报选题时，会议室的气氛几近凝滞。她知道池雨不喜欢自己，只能慢慢站起身，向所有人展示自己的选题。
坐在扶手椅上的池雨转换角度，仰头点向文学一部的人。
虽然不是大作者，写的小说却很独特，贴合当下社会环境。袁熙将故事简要介绍一遍，又说出自己对这个故事的看法，包括未来做书的一些创意，还没介绍完，池雨直接打断她。
何见月蜷缩着手站在那，默默地流着眼泪，没有出门，也再也没有说话。
“这选题不行，作者没粉丝，卖不动。”
“要哭滚出去哭！办公室不是让你哭的地方。”
袁熙被噎住，看着池雨那张不动声色的脸，顿了顿道：“故事很新颖，有特色，作者不擅长经营网络平台，但是故事质量特别高。”
池雨冲她再甩一本书，直接砸到她手指。
池雨蔑笑：“有什么用啊？袁熙你动动脑子，我们又不是做慈善，当然要签大作者。”
出口全是脏话，语气极度恶毒，袁熙暗暗攥紧拳头，心疼地看着远处的何见月。会议室的人全都低着头听她的训斥，没有任何人敢反驳，空寂的室内只有何见月凄凄的哭声。
“但是大作者稿费很贵。如果一个故事质量很好，作者又是新人，从成本的角度来看对我们很有利。”
“两个月什么书都没做，连起码的编校都没学会，我说你一句就委屈了？”池雨瞧不上她，目光却极具威慑，“你这种人到外面就是一坨屎！别以为全世界都是你妈，都得这么惯着你！”
“你以为这个市场就和你预料的一样吗？如果卖不动，前期我们的投入全都打水漂，到时候谁负这个责任？”
何见月哭得更凶，脸涨得一片发紫。
袁熙镇定地回望她：“池总做任何一本书都会百分百成功吗？一本畅销书的诞生不仅要看作者，还要看故事，更要看编辑所定的书名、封面、文案，就算这样上市了，还要寄希望于后期的营销宣传，寄希望于渠道重视，哪一个方面没做好都可能导致这本书卖不好。难道仅仅因为作者不出名我们就不敢去试吗？”
她拍着桌子，一下接着一下：“让！我！把！话！说完！”
池雨五官紧紧皱在一起，审视着面前的袁熙。
“好……”
“大作者都是经过市场认证过的，当然要比新人保险。IP效应你懂不懂？”池雨对她嗤之以鼻，“先学个三五年再来和我说这些没用的。”
“等我把话说完！你没长耳朵吗？！”池雨扬声，整个办公室的人跟着一抖。
袁熙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反问道：“大作者是靠什么成为了大作者？在没有畅销书之前他们也是籍籍无名的新人，那时是谁做了他们的书？”
何见月：“是个大作者，文笔……”
池雨愣住。
“等我把话说完，别打断我的话！”池雨卷着袖口，气焰凌厉地逼向她，“祝总不安排你们，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做！当我是什么？啊？你看看你报的选题是什么玩意儿！”
袁熙接着反问道：“一个作者如果不再学习停滞不前，那他写出来的东西只会越来越差。靠一本好书成名，靠几本烂书名声被毁，池总能确定我们现在在做他的好书还是烂书？IP最终还是要靠粉丝买单，池总以为是我们傻还是粉丝傻？是市场傻还是读者傻？”
何见月眼泪刷的下来，委屈辩解：“我没有，我报了选……”
句句铿锵，句句讽刺，句句都像耳光一样打在池雨的脸上。
“喊什么？你还有脸喊？”池雨声音拔高，眼角堆积着一团怒火，“来部门两个月，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不想干就给我滚蛋！”
池雨蹭的站起身：“袁熙你放肆！你这是和领导说话的态度吗！”
只是还没等何见月汇报完，池雨扬手便将一本书甩向何见月。隔着长长的U型桌，那本书砰的一声撞击到她身上，吓得她瑟缩高喊。
唐楠暗暗扯住袁熙的袖口，却没能阻止袁熙后面的话：“抱歉。我在为众瑞工作，不是在为池总工作。”
袁熙记得那个女生叫何见月，是第一批实习生，白皙清瘦的姑娘，平时话少，偶尔碰到了却会甜甜地笑着和她打招呼。
池雨直接将手底下的一本书摔向袁熙的脸。
继续汇报工作，文学部的人都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工作进度呈报到池雨面前。等到二部门最后一个女生汇报时，池雨的脸已经拉得像长白山一样长。
袁熙堪堪躲过，没等池雨发作，办公室的门忽然打开。
孟梦和翟羽佳面面相觑，齐齐看向一脸得意的诗非。不就帮池雨拎了包吗？怎么会换来这么大的赞美？而一旁的丛璐意味深长地看了袁熙一眼，两人皆面色凝重，不发一语。
是温厚德。
池雨面色逐渐缓和，不断地点头，最后平宁地看向所有人：“诗非呢很有能力，也是实习生中成长最快的人，我希望你们都好好向她学习。她身上有你们没有的韧劲和肯钻研的精神，我很好看她。”
池雨刚刚愤怒的一张脸在须臾之间笑得像花儿一样。
会议继续，诗非挺直身子，开始向池雨汇报自己的工作。
声音恳切热情：“温总，你怎么过来了？”
池雨斜斜看了陈静一眼，吓得陈静再不敢说话。
“啊。舒总让我喊各部门的负责人开会。老祝不是外出了嘛，我过来请你过去。”温厚德的声音一贯爽朗无羁，然而当他看到站在池雨身边的袁熙时，目光一瞬收紧。
陈静试图缓和气氛，笑了笑：“做书周期长，祝总给我们的指标是按码洋计算的，只要有一本畅销书就能完成任务了。”
“哎呦温总说得哪里话，一个电话就行了，还用麻烦您过来。”池雨站起身略略整理衣服，眉眼舒展地看着他，“我这就去。”
袁熙坐在唐楠身后，看着U型桌首的池雨面目狰狞，吊梢眉一直向下拉。
温厚德点头退出，池雨立刻收拢笑容。诗非三步并二上前，妥帖地将资料整理好交给池雨，池雨对她点了点头。
池雨白了唐楠一眼，冷呵：“瞎努力有个屁用，一群蠢得冒泡的蠢货。”
临走之前池雨停在袁熙身边，威严地审视片刻，这才向所有人道：“散了吧，回去都写一份会议总结交给我。”
唐楠直接息声，默然垂头听池雨的训斥。
等会议室的门关上，每个人都像濒死时刻被拉回水面一样，长长松了口气。
池雨再次截断她的话，凶狠地瞪着一部门所有人：“麻烦你们动一动你们脖子上的东西，唐楠护着你们不代表你们的业绩就合格。今天是KPI考核会，不是你们的邀功会！”
风声瑟瑟，广场上的旗帜被吹得猎猎作响。
唐楠觉得自己皮肤滚烫，怕是炎症引起发烧。硬撑着和池雨说道：“他们已经很努力了，而且今天的选题会也会报几个选题，都是不错……”
袁熙一步步迈上楼梯，在窗前停下，看着还在哭的何见月缓缓走上前。
池雨咣咣敲桌子：“唐楠，就算你自己做的书多，也不能代表整个一部门。手底下的人能用就用，不能用就提前和我报备，我作为你的上司连这个汇报都听不见吗？啊！”
她递过去一方手帕，何见月怔了怔，悻悻接过。
唐楠昨晚加班到凌晨，嗓子冒火发炎，只能不停地喝热水。她向池雨解释：“上半年签约的书多，大部分积压到下半年上市。而且我们部门在上半年签的大作者比较多，制作流程相对繁琐，包括彩插、设计……”
袁熙轻轻开口：“我带了巧克力，你要吃吗？”
一部门的人全部坐直身子，眼睛瞪得铜铃大，粗气都不敢喘。
何见月的眼眶中存满热泪，摇了摇头。
“一部门的人是不是都死了？啊！我问你们是不是都死了！上半年就做这几本书？你们谁给我个交代？”
“吃甜的食物会让心情迅速变好。”袁熙笑着将巧克力放在她的掌心，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包梅子，“梅子也可以，酸酸甜甜，一点苦味都没有。”
陈静调出二部门的业绩表格，针对每个人上半年的KPI做了详细的分析。接下来是唐楠的表格，以及一部门和二部门业绩对比情况。冗长的会议让袁熙昏昏欲睡，直到池雨大吼一声，袁熙一个激灵被惊醒。
何见月知道她说的“苦味”是职场上的味道，笑着抹了一把泪，红着脸道：“开会的时候，我很丢人吧……”
声音不怒自威，没有半分暖意。
袁熙摇头：“丢人的是池雨。”
陈静离投影仪最近，池雨授意：“开始吧。”
何见月悬着眼泪看她。
啪的一声巨响，池雨率先将几本书甩到会议桌。
袁熙笃定地说道：“太把自己当回事，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
池雨化着浓浓的妆，脚下带风凌厉进门。跟在她身后的是帮她拎包的诗非，像极了她的私人随从，带着一脸骄傲风光。
何见月长舒一口气，转身看着窗外的残阳：“我很佩服你，竟然可以直接和她反驳。我根本没这个勇气……”
会议室坐满了人，投影仪也已准备好，就差池雨进来。每个人都屏息以待，表情凝重像要接受凌迟的囚犯，偌大的会议室针落可闻。
袁熙也将目光散到远处，很久很久之后才开口，不知是对她说还是对自己说。
办公室的笑声停了。丛璐生怕被撞见，赶紧拉着袁熙走，羡慕地说：“陈静对池雨甚至祝经理的爱好都清楚得很，诗非真是捡了个大便宜。”
“等你变得强大了，就会拥有勇气。”
以“八卦女王”著称的丛璐连连摇头，看着袁熙以教育的口吻说道：“咱们唐主管风头太盛，池雨又没本事，肯定要压制她。你要懂制衡嘛，不喜欢唐楠就得拉拢陈静喽，陈静又内向又听话，方便池雨操纵。”
下班时间众瑞大厦陆续走空，天边一片深蓝，云层极厚，仅仅透出一丝稀薄的落日余晖。
袁熙回头，压低声音问她：“我看陈静是个挺老实的主管，做事稳当，也不冒进，私下里和池雨应该走得没那么近吧？”
袁熙与何见月一起下楼，还没走下台阶，何见月蓦地扯住袁熙。
“你还不知道吧？诗非和二部门主管陈静亲近极了。”丛璐走到她身边咋舌，“我真佩服她这么快就取得了陈静的信任。这下可好，诗非又通过陈静知道池雨喜欢什么了。”
顺着何见月手指的方向，袁熙看见园区内，池雨弯着身低着头正在喂几只流浪猫。脸上笑意深深，慈爱地看着几只猫咪，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猫爬到她的手背上她也丝毫不介意，反而温柔地捋着它的毛，眉眼之中尽是怜爱。
袁熙有一瞬犹疑，不知道诗非怎么知道池雨的喜好。正站着，丛璐的声音幽幽漫进耳朵。
何见月眼泪还没擦完，看见这一幕禁不住长叹：“你说池雨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
明明下午那么凶，那么恶毒，然而现在的样子却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何见月惊诧地看着面前这个温柔无害的池雨。
“是呢，国内没有。这是我让朋友专门从国外带回来的，保证正品，池总放心。”
风拂过衣襟，袁熙的记忆忽地被扯远。
池雨笑声尖细：“哎呦没办法，孩子的私教老师喜欢，我也没地儿去买，可把我愁坏了。”
她想起九岁时母亲拉着她的小手去医院，半路看到舒音、齐占海、严权、钱晋一行人从一辆奔驰车上下来，满脸笑意各个风光。尤其是舒音，一身名牌，卷发飞扬，空气里都带着她身上化不开的香水味。
“池总这是笑话我呀嘿嘿，能帮上池总的忙是我的荣幸，以后有需要保证随喊随到。”
只隔几米远，那些人的得意愈发衬托出她和母亲的狼狈和落魄。
仔细听了两句，是诗非的声音。
她记得最清楚，当时母亲看着舒音的背影，一字一句地说：“熙熙你记住，生活中好人比坏人多，职场上坏人比好人多。以后你工作了，一定要防备小人。”
拿了选题单出门，袁熙隐约听到池雨办公室有咯咯的笑声。眉心微皱，悄悄走过去。
言犹在耳，袁熙心头饱蘸陈醋般发麻发痛。
下午两点钟，池雨安排文学一部和二部的所有编辑进会议室。
丛璐说池雨要制衡唐楠与陈静，那么会议上她骂何见月甚至骂自己的时候又何尝不是一种制衡？
更糟糕的是祝同要陪齐占海外出，此次会议由池雨一个人主持。办公室的气氛像紧绷的弦，稍有风吹草动弦就要断了。
害怕任何人的能力超过她，更不允许任何人有超过她的机会。压制别人的成长，等于巩固自己的地位。
听说选题会要考核大家上半季度的KPI，丛璐吓得一大早就求神拜佛，连看了好几个星座大师的运势分析，恨不得烧炷香求个踏实。
她看向何见月，慢慢说道：“损人利益如同杀人父母。我和你包括池雨在内，是不是好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你在职场上损害到她的利益时，你对她来说就是坏人——无论你的本性有多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