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远处的袁熙心口冰凉，她看到孟梦在说出“懂了”之后紧接着流下眼泪。那些眼泪快速地浸满孟梦的脸颊，她咬着嘴唇，尽力不让抽噎声被同事们听到，却又不受控地身体颤抖，并时不时发出浓重的鼻音。
管理者程琪，彻底制服了不听话的员工。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袁熙想象不到，作为一个成年人，可以被同一个年龄层的成年人驯化和羞辱。
两个字被说出的一刹那，所有员工都知道孟梦再也不会怼程琪了。无论程琪以后说什么，做什么，孟梦都会用沉默表达忠心。
办公室，恰恰是滋养这种人的地方。他们喜欢运用权力，并且意识到，用私人情绪与下属对峙毫无用处。想让下属听话，就加大她的工作量，限制她的完成时间，让她做得越多错得越多，到时他们有一百种方法给下属定罪。一旦工作出错，下属就永无顶嘴的机会。
“懂了。”
对付下属很简单，用工作制度就可以。
她低着头，彻底臣服在程琪脚下。偌大的广告部里，她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顺从和恐惧。
因为制度，就是权力赋予给他们的武器。
整个办公室安静得可怕，几十个员工全都围着孟梦，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一向有主见爱和别人反驳几句的孟梦现在就像霜打的茄子，蔫蔫的，毫无精神。
整个上午，孟梦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没有人愿意主动和她说话。
比起程琪之前所有的高声呵斥，这句话说得极轻，轻到孟梦以为是她的幻觉。
下午两点钟，副主管竞聘述职会开始，顾苏苏带着行政部黎宁、江繁与周益勤、程琪一起参加会议。办公室很安静，袁熙走到孟梦工位，看见她把上午的广告案重新打印了一遍，就放在她指甲下。她垂着头沉默着，脸通红。
危险而狰狞：“嫌苦嫌累就不要上班，来上班了，就不要废话连篇。懂了吗？”
袁熙扯了扯她的袖子，带着孟梦出了办公室。
此时办公室内，程琪微微弯身，像一头母豹子紧紧盯着孟梦。
十四楼楼梯口，两人坐上台阶。窗户离她们几米远，只看得见远处的枝桠。阳光好得过分，泼洒在楼梯口的角落，充盈着一股春天的味道，而她们两个人就坐在楼梯的阴影里，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但翟羽佳还是摇了摇头，拼命扯住袁熙：“不要去。程琪故意的，你现在去就是往枪口上撞！”
楼上是占地面积巨大的保龄球馆，坐在这可以清晰地听到保龄瓶倒地的声音和爽朗的笑声。然而在长达半小时的时间里，袁熙和孟梦都只是安静地坐着，楼上一个又一个抛掷的声音撞击着她们的耳膜。
袁熙皱眉：“程琪在击垮她的自尊心。”
后来袁熙拿出梅子分给她吃，一小捧放在手心，一颗一颗递进嘴里的时候，酸味和嘴巴里的苦味中和，只尝得出梅子软糯的口感。
站在门口的袁熙慌忙上前，却被翟羽佳一把拦住。
吃着吃着，孟梦沙哑着嗓子突然开口：“我不会辞职的。”
每一个词语都像长了翅膀，反反复复出现在孟梦面前。孟梦因为连夜加班脸色本就苍白，如今眼睛发黑，脚下一个趔趄。
袁熙用沉默的目光看她。
能力不行，理解力不行，悟性不行，笨蛋，废物，不值钱，教不会……
孟梦低着头，将额头磕在膝盖上：“工作又苦又累，压迫和算计到处都是。工资也少，上下班挤地铁挤到想对着空气破口大骂。每天都不开心，压力好大，想休息，想有人帮帮我，我真的快撑不住了……”
程琪的嘴巴一张一合，脏话像子弹一样射出去。
她停了停，又用另外一种悲凉的声调说：“可是我需要钱，需要工作，我刚刚在老家买了房子需要还贷款，我需要吃饭，买衣服，我还想谈恋爱，想结婚。我现在租的房子脏乱差，我想努力赚钱换一个更好一点的地方……我想证明给我爸妈看，我不是一无是处，就算他们一直无视我，瞧不起我，我也要证明给他们看，我可以，我一定可……”
“你长脑袋还不如长个肿瘤，一点屁用没有。”
后面的很多话袁熙都没有听清楚，她看着孟梦抬起头咧开嘴大哭，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淌。
“部门最不缺的就是人，做不好就走，没有人留你，你也没有多值钱！”
孟梦再也不是那个一有风吹草动就发动攻击的女汉子，现在的她就像只有几岁大的小女孩，因为丢了一个玩具熊而哭。哭得又伤心又委屈，手指狠狠抠着手掌心，抠出一个个深红色的坑。
“我在你这个位置时，比你辛苦得多！”程琪不耐烦地挥手，截断她，“这根本不是借口！你从出版部上来，能力不行，理解力也不行。我知道让你意识到自己是个笨蛋很难，但是我不得不说，你就是个笨蛋，根本教不会！”
袁熙想起进入众瑞实习的第一天，顾苏苏带着他们七个人参观众瑞，她听到有人在哭。
她提了提气，近乎条件反射一般回答道：“我还没有做完，正在改，正……”
原来时间过去那么久，哭声并没有停。
她因这样的感觉而面皮发烫，脖子里的血管像要爆开。
窗外天气好得过分，偏偏这么好的天气，人的心情可以这么糟糕。袁熙始终没有说话，她递给孟梦纸巾，一张接着一张递过去。
孟梦无法反驳，现在的她在同事们眼里就是一个完全没有能力的员工，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个备受侮辱却自食其果的人。
当太阳光线偏移到她们两人的脚下时，孟梦终于停止了哭泣。楼上保龄球震动的声音不停传过来，里面的人疯狂地大笑，自信地展示他们的能力甚至权力。袁熙和孟梦都明白，众瑞的保龄球馆，摄影室，音乐厅甚至游泳池，普通员工根本不敢进去，能进去的那些人，全部都在管理岗身处要职。
钻心的疼。
明明对所有人都开放，只是“阶级”早已钉住了普通人的双腿。
短短几句话，却精准地挑出孟梦的不足。程琪靠能力坐到广告一部主管的职位，对待下属更加凶狠。越是这样，孟梦就越招架不住。因为程琪说得每一个字都是对的，落在孟梦的头顶，都像钢针一样插下去。
孟梦转头问袁熙：“你什么时候才能当上主管？”
砰的一声，资料被程琪扔进垃圾桶，表情厌恶至极。
袁熙微愕，很诚实地回答：“从0到1是最难的。我现在这个副主管，顶多也就算0.5。”
“排版不对，标点符号不对，信息越重要，字体就应该越大。每一张图片底下，都要有说明。将不重要的信息抽出来，用备注解释。每一行文字都不能过长，不然你让客户怎么看？”
空气寂静到发慌，孟梦垂了垂眼睫：“我也帮不了你。”
若是以前，孟梦会一字一句告诉她自己的想法，但是现在，当所有同事都用一种看热闹式的眼光攥着她的时候，孟梦只觉得喘不过气。她不得不调整自己的站姿，试图平等地站在程琪面前。然而紧接而来的一句话，险些将孟梦击垮。
“不，有你在我踏实得多。”
呲呲呲，连着几页撕的粉碎。
孟梦愣住：“你不怕我怼你吗？”
无情地扔在孟梦脚下，接着撕第二页，扬声再骂：“你活着图什么啊？简直就是个废物！”
袁熙看她：“工作只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我不在乎你对我的情绪，只要你认真完成手中的工作，对整个团队负责就够了。”她顿了一会儿，补充道，“我已经问清楚，你创意报告中有关数据的一部分是来自楼小菁调研的数据，如果周楚楚能理解你的意思，那场争端本可以避免。”
孟梦喉咙里堵着一块铅，张了张口刚想辩驳，却见程琪抬起胳膊，呲的一声将广告案第一页撕碎。
孟梦勾了勾嘴角，像在嘲讽她自己：“周楚楚对我好的时候，说我和别人不同，有主见有大局观，是别人水平达不到才没办法理解我的思想。她还说……我这么聪明，以后肯定会升职，这么聪明又这么努力的人太少见了……”
脸一下子通红，孟梦赶紧把昨晚加班做的广告案交给程琪。结果程琪只扫了两眼，立刻又挖苦道：“完全没亮点，没创新，你怎么有脸交给我？”
如果她们没有吵架，袁熙想孟梦应该不会怀疑这样的话。可惜，当矛盾汹涌而来时，连带着之前的信任都一并崩塌了。
几句话极其刺耳，孟梦身子发颤，她感觉同事们的目光像火一样烧在自己身上，满脑子只循环着两个字：丢人，丢人，丢人……
“轻飘飘的夸奖，都是阿谀奉承。”孟梦苦笑，“奉承几天，只要我没和她闹，她就能当副主管了。”
“到现在还没做完，客户早跑了！你严重耽误部门进度，拖大家后腿，你还要脸吗？！”程琪猛地扬声，仿佛故意要让一部和二部所有同事听见，刻意加重语气，“让你做的事情，当天就要做完，这还用教？你多大了？一把年纪长狗身上了！”
袁熙知道现在的孟梦不再轻易相信同事对她的“好心”，呼吸渐缓。她安静地想，赞美与奉承有什么区别呢？也无非像《人性的弱点》中所讲：前者真诚，后者虚伪；前者无私，后者自私；前者发自肺腑，后者流于表面。虚情假意的奉承话如同伪钞，对人际关系的危害也远大于一时的成效。
孟梦懵怔：“我正在做……”
最终，她极肯定地开口：“你执行力很强，而且对自己有异乎严格的标准。达不到你自己的标准，你不会轻易上交方案。”
程琪举起那份广告案，先苦笑几声，又嘲讽道：“我让你做新的广告案，你做了吗？”
孟梦转头，目光穿透紧绷的空气，落在袁熙的身上。
孟梦缓缓站起身，努力保持镇定：“怎么了程主管？”
袁熙接着道：“手工珠宝的方案，展现出你的严谨，用心，细致，还有不可多得的创意思维。”
攻击的声音像一把剪刀刺啦一声剌开绸布。广告部所有同事全部转头，齐刷刷地盯着孟梦。
程琪的话仍在耳边回荡着，孟梦肩膀轻轻地颤抖：“真……真的吗？”
程琪拿着资料走到孟梦工位前，居高临下地骂：“你这写的什么玩意儿？你脑子装的大便吗？”
袁熙没有丝毫迟疑：“我相信你。希望你知道程琪说得没有那么对，希望你也相信你自己。”
话音未歇，办公室中突然传来一记暴喝。
阳光一点一点渗透进她们的身体，孟梦原本一张沮丧的脸逐渐恢复平静。平静的力量更像一种面具，面具的名字被大家亲切地称呼为“杠精”，似乎下一秒她就会开口说一句“只有我一个人觉得……”
袁熙松了口气：“竞聘报告准备好了吗？再检查检……”
袁熙笑了笑。她看到孟梦又吃下一粒梅子，表情满意，尝起来很甜。
翟羽佳今天穿了一身黑色套裙，抹了豆沙色口红，精神满满。见袁熙担心，连忙笑着安抚：“没有啦，昨晚太紧张了，特别想和你聊天，结果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在两人起身的同时，竞聘述职会刚好结束，十四楼走廊传来一声欣喜的惊叫。
翌日一早，袁熙在办公室走廊遇到装扮得体的翟羽佳。她惦记着昨晚的事，率先开口：“昨天怎么打了那么多电话？”
“恭喜你呀羽佳，翟副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