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去的是渝州城北莽虞山。那是一条连绵八百余里的山脉主峰,南面缓坡上山道虽然处于荒野,和渝州没有道路通行,然而离渝州城北门直线距离才五十几里,像胭脂、砚台这样的快马,片刻就能跑到。
她去了一个时辰左右,任平生率先跑回渝州。他仅凭两条人腿居然将元修骑兵落下一半路程!即便是短距离,也十分惊人,当然他带着的两百民勇是不能都跑回来了。他见了王敢后得知青瞳只身向城北冲去,立即跳上砚台追了出去。然而真正跑起来还是胭脂更快,等他被群山拦住去路时,青瞳已经一个人上山多时了。
大半年前,莽虞山进驻了三万多人,他们占山为王,坐守一方。即便在现在天下盗匪多得不得了的时候,三万人也是一支很有势力的队伍了。
王敢毕竟也是沙场宿将,用这五千民勇守两天还是胜算很大的。至于去滁阳调兵的事情就只能先放一放,反正滁阳的兵就是飞过来也赶不上救援了。她没有时间解释,同时解释只能吓坏景帝,丝毫于事无补。她一催战马,胭脂四蹄飞扬,箭一般射了出去。青瞳远远回首,看了一眼父皇,暗自祈祷诸神保佑他能平安无事。
当时景帝仍在位,曾派兵剿杀过,然而这支队伍不与官兵硬碰,军队到则全数躲进八百里深山,军队退他们再出来活动,并且也不像一般盗匪打家劫舍过活,而是对当地百姓秋毫无犯。原来渝州、郴州一带的盗贼见他们不碰官府也不抢黎民,以为他们软弱可欺,纠结在一起大举进攻,意图吃掉他们,瓜分势力范围。
景帝吓了一大跳,正跑着怎么又要回去?再看青瞳脸色已经铁青,她做了一个极度冒险的决定,此刻面容颇有些亡命之徒的狰狞。天凌来不及去,她只有去一个更近的地方借兵,这实在是没有把握的事情。她在这节骨眼上要去借兵,那么谁来守城?父皇必将陷入危险之地。她突然喝道:“来人,传信叫王敢回来守渝州!守住两天就是他的功劳!你们立即护送万岁回城!”
结果面对同行,莽虞山的山大王却毫不手软,一场大仗打下来,莽虞山和盗匪的伤亡比例是惊人的一比一百多。几次之后,盗匪都知道了这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人,转而纷纷投靠。莽虞山首领择优而用,现在势力已经壮大到六七万人了。
她咬牙喝道:“回城!死守渝州!”
郴州和渝州的知州都曾上奏朝廷派大兵围剿,然而奏章还没到京都就赶上杨予筹叛乱,谁还顾得上这个?凭当地驻守的那点儿兵力,那山大王不来进攻他们就要念佛了,哪里敢轻易拈他们的虎须,所以这支队伍即便明目张胆地在山顶操练,他们也只能默许了。好在莽虞山的山大王十分中立,只要你不惹他,谁来占领渝州、郴州他全不关心。
再说青瞳一行离城不过十里,正急急赶路,突然身后天际传出尖锐的一声呼啸,那是任平生传来元修追击的信号。青瞳全身剧震,骤然停马,急速地看着自己队伍。五千余乡勇只有几百人配有马匹,元修既然识破,不用两个时辰就能追上来,旷野之外遇到这五万大军,那是必败无疑。如果自己单独骑着胭脂带着父皇去天凌,一马二人不知跑不跑得过元修,而且不带一兵一卒去天凌,万一天凌守将也有异心,那就一切休矣。
青瞳来渝州之前,曾盘问了富阳县令谢东升许久,也曾多方了解渝州情况。知道离渝州不过五十里左右有这支山贼队伍存在。如果能说动他们投诚相助,就能抵挡元修。这是解决眼下危局的唯一可能,尽管是十分微小的可能,青瞳却也想试一试。
元修审问俘虏得到口供,富阳招募来的民勇实际只有六千人,是自己撤空渝州城,将他们拱手迎入。他脸色红白交替两次,仰天吐出一口血来。他稳住心神,喝令手下,“整装出发,立即攻城!”
若是持刀砍去,这些猪皮肉硬是比人结实,中了好几刀也不死,只管叫得凄厉无比,跑得更没固定路线,让人看了都头晕。最终元修大军以五敌一,取得绝对胜利,直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满谷。一万只猪全部解决,可惜五万将士的杀气锐气也被这些猪消磨干净了。
她来到山脚,解下腰中佩剑挂在马鞍子上,又摘下头盔,脱掉护身铠甲,只着普通布衣,表示自己既不会攻击也丝毫不设防备。然而这样一来,盔甲内的女子式样的骑装和长发就露出来,不能掩饰了。
一万头猪也不是小数目,虽然没有兵器在手,对元修大军造不成实际威胁,可这群猪全无章法,只管乱闯乱撞,对队形还是造成了很大的冲击。
她牵着胭脂步行而上,没走出几步路就听见清越的铮鸣声,这是战场上用来鸣金收兵的乐器,声音可以传得很远。看来这莽虞山的大王也是用此物传信的。这声音青瞳听着很是亲切,然而随着铮鸣出来一队整齐的喽啰,人人刀剑出鞘对着她拦住道路,那可就一点儿也不亲切了。
两百民勇一起答应,用力在猪屁股上踹上一脚。这一路他们都是这么干的,踹过之后前面一里外喂食。猪群大叫起来,齐齐冲向元修队伍。
青瞳道:“我是新任渝州守将,想求见你们首领,请代为通传。”领头的一摆手做了个等的手势,随即凝神盯着她,不说话。青瞳等了许久不见动静,急道:“我有十分紧急的事情要和首领商量,可否通传?”伸手入怀掏出一颗珠子递过去。
他也是自幼习武,兵马娴熟,在人家手里却无半点儿挣扎的余地。再看那大个子从地上一跃而起道:“兄弟们,放响箭传信城里,猴哥恼了,猪给他们留下,我们扯呼啊!”
这个举动引得周围人兵刃一起指向她,领头的喽啰退后一步道:“你误会了,消息已经传上去,正等上面的指令,姑娘稍候!”青瞳一愣,不知道他们用什么办法通风报信的,能令自己浑然未觉。
元修怒喝一声,用力劈下,锋利无比的剑刃被任平生两根手指夹住,半点儿也砍不下去。随即剑刃上传来一股古怪力道,元修手臂酸麻,跟随了他十几年的宝剑脱手被任平生两指夺去。他也随着踉跄后退十几步,仰面朝天摔在地上。
片刻,山上传出三长一短的铮鸣声,领头的收剑入鞘道:“可以,二统领愿意见你,顺着山路上行,会有人带路。”他说罢迅速带人后退,转瞬一队人就隐入草木不见踪影了。
元修脸色剧变,虽然心中已经有数,可渝州真的陷落还是让他备受打击。他大喝,“都起来,全军出击,火速回渝州!”任平生笑起来,“不是说了天黑吗?我说猴哥,你这性子太急,就不等了?”
青瞳暗自咋舌,莽虞山的山匪纪律严明,这山大王竟然完全按照治军的要求治匪,真是闻所未闻。
元修手中长剑又在他脖子上用了一分力,已经有血渗出来了。任平生把心一横,不再模仿富阳口音,笑起来道:“这些都是富阳招募的民勇,我可是半句假话也没有,你们撅着屁股趴沟里一动不动等了富阳大军这么久,还把渝州城让出来给我们住,我们好歹也要尽尽地主之谊啊!”
青瞳走出不远,就有一个穿着软甲的喽啰对她示意一下。青瞳跟着他朝山顶走去,每走出里许,就有铮鸣传信,长短各自不同,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可惜她不能算出所有的变化,比如说,还没到下午,任平生就到人家刀口下面了。
青瞳才走出没多远,山顶正厅里的二统领就已经得到她的全部外观资料。实际上,要不是青瞳的外观引起他的好奇,他也不会示意让她直接走到山顶来。他问道:“穿盔甲的?她自己说是渝州城守?一个女子?”
这群送猪的一直在元修眼皮子底下,即便怀疑他们有鬼也不能立即确定。他们尽可以装傻到底,再一口咬定后面有大军要来,元修怕打草惊蛇,不会立即翻脸。事情就有了转圜的余地。
喽啰回话,“是!身量高挑的姑娘,二十几岁,容貌出众,所骑的胭脂马神骏非常,应该是有些身份的人,只是目光有些焦虑,像是有事的样子。不过我却不信一个女子是城守,大概是城守所派,说错话了。”
青瞳并没有打算收拾他,她已经给这两百人设计了后路,只要拖延到天黑,景帝安全撤退。元修就算到了空无一人的渝州,也不能立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当景帝自己趁机跑了或者有什么人从另一面救了他们出去。
“也难说。”二统领道,“我就认得一个出众的女子,领兵作战,无往不利。”
任平生嘿嘿一笑道:“敢死的自然有,不过能不死的可就没那么容易找了。大眼睛,你再把眼睛睁大点儿,瞧着吧!”她的心思他不是绝对猜不出,可忽然愿意配合她一下。
他凝神思索,落草莽虞山后,他最大的精力就用在布置这套消息网上。眼皮子底下的渝州城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元修进驻以后,渝州已经没有城守了,哪里来的新任城守?莫不是今日突然夺城的队伍?
青瞳把话语说得很惨淡,可心里却在琢磨,我马给了你,出了意外你都会内疚,会让人因你不去而送死吗?
二统领眼前一亮,他虽然旁观者清,也是等到渝州全被占领了才弄明白这支队伍是夺城的。然而元修的军队被他们用什么办法陆续骗出去的还是想不通。真是打得好漂亮的仗!
当时任平生大叫:“你这明显是公报私仇!”青瞳眼神一黯道:“你若不愿,不必勉强。偌大个大苑,愿意为国冒死的人总能找出来的。你既不愿,我只能找别人了。”
“来人!”他吩咐,“开中门,虽然不知目的是什么,但这是位英雄人物,当得起迎接一下。”
于是,这个危险的带队任务就落到他身上。
青瞳快步上山,心中焦急。她来到山顶正厅,远远见到一队人在门前站立,当先一人身着长衫,文士打扮,两人各自快步凑近。青瞳预备着说仰慕已久、名不虚传,二统领预备着说渝州何时出来一位豪杰之类,手已经成抱拳之势。两人来到近前,一对脸,都是“啊”地叫了一声,所有的话都咽回去了。
他盯着那对炫目的眼睛,缓缓地、缓缓地张口道:“大眼睛……我能做什么?”
她呆了半晌,还是二统领先试探着叫出来,“参军?”
这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把眉宇间的忧郁和眼神中的决绝配合在一起。第一次,看到有人做了也不大声说,这样的表情,他才不讨厌。
“林逸凡!”青瞳惊叫,“真的是你,你……你是莽虞山的山大王?”
人就当活得快意,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这需要每天大喊“我辈当尽忠报国”吗?或者连吃饭的时候都是一副忧心国难的表情,有什么用处?
林逸凡也同时大叫,“参军!真的是你!你……你不是去西瞻了吗?”声音混作一起,谁也没听见对方说话。青瞳心中高兴得像要炸开一般,上前拉着他衣衫,满脸都是喜悦。
同样的忧郁他看了许多,送王英回禁卫军的时候,那些军官文臣不是死气活样,就是一脸悲愤,好像谁刨了他们家祖坟一样!他看不起那些将忧国忧民摆在嘴上,或者痛心疾首的表情好像长在脸上的人,包括王敢。任平生敬佩他的赤胆忠心,但那张好似随时准备就义烈士一般的老脸,说实话,他看了也腻歪。
林逸凡颤声道:“你去了西瞻,再没消息传来。林逸凡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参军。”他说罢,单膝跪地,行了个标准的军礼,“见过参军!”眼中已经泪光莹然。
他第一次看到,一个姓氏,确实可以使人高贵!
林逸凡以往就是不穿盔甲,也是普通打扮。青瞳第一次见到他穿着长衫广袖,抑住泪水,一把将他拉起来,打量一下道:“林逸凡,你怎么成了教书先生?”
可这一瞬间,青瞳不像想象中的任何皇族,而是穿着灰扑扑的衣服出现在他视线里,没有一点儿耀眼的首饰,装饰她的只有那一脸的忧郁和决绝。
林逸凡有些不好意思道:“装装样子,装装样子,我现在是莽虞山的军师,想让别人看了文气一点儿。”
公主、皇室、公侯……这些词都离任平生很遥远。说实话,他心中也瞧不起这些人,反感远远大于敬畏。那是一群佛龛里神像一般金碧辉煌的假人。对于没有信仰的人,这些高高在上的虚假一捅就会破。
青瞳心里叹息,林逸凡竟然落草为寇,这中间定然有无数伤心事。林逸凡道:“参军,先到厅内坐一会儿吧,这真是一言难尽,有话我们慢慢说吧。”他转身吩咐手下,“速去叫大统领过来。”
一瞬间他就相信,青瞳根本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她有山一样的忧郁,却没有一点儿是因为自己,看来自己是不用跑了。可是任平生心中一点儿也没有觉得高兴,他突然有想把那张美丽脸庞上的愁绪抹去的冲动。她是公主,所以这玲珑的肩膀上就要挑起这么重的担子吗?
片刻厅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个极大的嗓门道:“老林,怎么着非要我来见见,这妞听说漂亮得很,你留着吧,不用和哥哥客气。”他是说笑,所以说罢大笑着进门,身后跟着一个同样身材魁梧的人,闻言也大笑起来。
任平生一愣,心想这是什么意思,抬眼去看,这姑娘面无表情地远望,眼神中有一丝迷茫,但更多的是无比决绝。
青瞳忍着笑道:“不行,奴家是来找山大王的,不要跟着二大王。武本善,还是你来吧。”
谁知青瞳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把衣服下摆撕下来!”
武本善张大嘴巴瞪圆眼睛呆立于地,像离水的鱼一样剧烈喘息。他身后的胡久利使劲揉揉眼睛,再看还是青瞳没错,陡然发出一声怪叫,两个人一起颤声叫出,“参军!”
他不禁想起初知道青瞳身份时,确实有些不自在。他心里回想着这两天做过什么,自己也知道大概是把她得罪得不轻了。任平生心中压根就没有对公主不敬就该认罪伏法的想法,他一边偷眼打量青瞳的脸色一边瞄着四周地形,只盘算着会有多大的后果?用不用现在立即扯呼?
那声音从九曲柔肠冲出,直穿胸臆,透心彻肺,熬骨摧肝,钻进骨髓深处,再勉强经过喉头。一番挤压辗转下来,已经破碎得不成样子,出口的只是一点儿零落呜咽的声音了。
任平生心中暗道:大眼睛,你怎么让城里传出信号了呢?该不是老任前番开罪了你,你想借这关内侯的刀把我宰了吧?
这一声让青瞳的眼泪刷地流下来了,她大声道:“是我!是我!武本善、胡久利,我真想你们啊!”
“渝州城传出信号,城中有变,你还敢抵赖!快说,你们到底是哪里来的?不说立刻就杀了你!”
武本善什么话也不想说,扑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青瞳跟着流了满面泪水。他们正哭着,突然一个喽啰快步进入道:“大统领,有人闯山!山下的弟兄拦不住。”这个喽啰眼神在全屋逡巡了一圈才发现统领趴在地上哭呢,不由大吃一惊说不出话来。
“放屁!”元修手下用力,刀刃在任平生脖子上略一陷下去,他已经杀猪一样叫起来,“俺怎么啦,救命救命啊!侯爷你怎么要杀俺啊?”
胡久利怪叫一声:“娘的,这时候谁来打扰,宰了他!”武本善站起来一摆手道:“调一个弓箭队去,硬闯就格杀!好叫人知道,我们莽虞山不是谁都可以上来的。”他神色冷峻,那喽啰一躬身立即退出。
任平生仰面躺在地上,跷起的二郎腿还没有放下,盯着自己脖子上的白刃几乎对了眼。他哆哆嗦嗦地道:“侯、侯爷,你干吗拿刀子比画俺,俺胆子小,什么渝州,俺……俺怎么知道?”
青瞳笑道:“武将军威风不减当年!”
任平生尚在谷口躺着晒太阳,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最初盘问他的哨兵闲聊,那哨兵觉得他很闹心,可也不得不敷衍着“嗯嗯啊啊”地说话。突然见元修面沉如玄铁一般来到他面前,抽出腰间宝剑指在任平生咽喉上道:“说!渝州城内出了什么事?”
武本善看着她略有些不好意思,头也低下去了。林逸凡道:“参军,今日渝州是你所夺吧?参军却是威风更胜当年啊!”
有些事情,就是诸葛亮在世也不可能全都计算得到。青瞳一行此刻才出渝州城十几里路,她觉得自己没有破绽,可惜她不知道元修不会等她安全到达天凌了。
青瞳扑哧一笑道:“林逸凡,打仗你是不如武本善,这小嘴巴可是喝了油抹了蜜,你们两个正好互补。战场上的好搭档,私下里的好朋友,怪不得这莽虞山在你们手中如此兴旺,山大王也当得有声有色!”
太阳一点点跨过头顶,开始西斜,现在已经是下午了,然而离天黑尚有许久。元修紧紧盯着远处的渝州城头,马上就是未时和申时的交界,临行时他命令沈洪升每隔两个时辰就变换一次旗号,确保渝州安全。
林逸凡苦笑道:“这不是没办法吗?官当不成只好做个山中王,总好过藏头露尾,四下逃亡。”
胡久利道:“丢他娘的,俺觉得山大王挺好的,比留在那儿受那些鸟气强得多!不过也许俺官小,所以丢了不可惜。林将军和武将军大概是舍不得他们那个大将军的头衔,总是说这些丧气话。”
一切的部署都要顺利到了天凌城才有把握,现在除了快跑没别的主意。赶紧的吧!可惜胭脂无论如何不肯让别人单独骑乘,不然的话让景帝快马先进天凌,青瞳就不用这么紧张了。
武本善道:“胡久利,我不是可惜我的官位,我是惭愧自己只顾着独善其身。云中有百万生灵,我可以一走了之,他们呢?我们定远军不在了,谁能善待他们?”他说着,眼中已经有了泪光。
青瞳将手一挥,率军立即出城,任平生赶猪,骑着砚台太过打眼,所以给青瞳留下了,现在正好给王敢用。别说元修军中,大概整个大苑都很难找出追得上砚台的马了。
他不善言辞,有话都是林逸凡替他说,可青瞳知道武本善深得周毅夫器重,不光因为他是大将之才,而是心怀宽广,悲悯众生。过了半晌她才道:“武本善,我在西瞻听说你叛逃,真是吃了一惊。说林逸凡、胡久利反了我都信,你怎么也会叛逃?”
“好!你出门骑了辕门外黑马即刻去滁阳,我护送父皇去天凌城。现在离天黑不过三个时辰,需要立即起程才能避开元修追击。”
武本善眼睛一下子涨得通红,双拳紧握,牙齿咬得咯咯响。林逸凡使劲拉了他一下,武本善垂下头,慢慢放开了拳头。
王敢闭上嘴,就着抱拳的姿势躬身到地道:“王敢遵令。”
林逸凡勉强冲青瞳一笑道:“也没什么,朝廷要我们剿匪,因为要定远军追出云中地带,所以打散了我们的编制,每个营都重新安排了临时长官。我们前锋军来的将领是宁国公亲信,知道神弩先机营弓箭厉害,他负责范围内的匪徒都镇压了以后还嫌人头数目不够,严刑拷打,逼着那些匪人攀咬别人,指着街上打铁的都说是匪徒,拿着个扁担都能说是有凶器。其实就是要我们杀平民给他冒领军功,弟兄们就反了。我拉着他一起的,光我自己怕冲不出云中去。”
王敢恍然大悟,双手抱拳,两眼含泪,哆嗦着嘴唇想说话。青瞳料想他要说“终于盼到将军”,或者“原来公主就是一夜破三关的童参军,王敢佩服”之类的话,现在没时间等他抒发心情,厉声又道:“王敢!你在公文中说要是找到我,这领兵之权就交到我手,你会俯首听令,现在这话还算不算?”
胡久利插口道:“我们呼林守军来的也是鸟官,平时对士兵打打骂骂的也就忍了,克扣军饷也算了,反正他们都是临时的,待不了多久。可看着他们杀百姓可真受不了,我们云中是草原啊,尽是牧民,就因为别人四处走就是流寇吗?胡说八道,很多人我都认识,管保比那些京都来的老爷人好。”
青瞳道:“英国公,你倒是想一想,参军只是军中末吏,为何定远军十几位有品级的将军都听一个参军的号令?为何童参军立下偌大军功,却在功劳簿上只字未提?定远军坐镇边关二十年,为何公主下嫁之后就多了个让主帅信任无比的童参军?”
“武将军一反,我就带着手下的人跟着来了,反正老胡死活就一个人,没有家眷连累,流寇就流寇。我现在日子过得挺好。留下的人日子才难过呢,杀不够数目几天就是一顿军棍,常胜都挨了打。林逸凡说我们留在云中让以前的弟兄们为难,他们剿不剿杀我们呢?所以就带着人马来这儿了。”
“公主!你?”王敢惊得倒退几步。
青瞳听得难过,可以想象他们受了多大委屈。她擦了一下眼泪道:“我本来打算骗骗莽虞山的山贼的,现在自然是说实话了。渝州城眼下只有五千多个新招募的民勇在据守,这些人是我精心挑选的,都有热血有勇气,但是没有一点儿经验。”
王敢大吃一惊,“解民之危、息国之乱”都是自己公文里的话,青瞳迎着他吃惊的眼神点点头道:“定远军军机参赞童青木见过英国公。”
“我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大概元修已经开始攻城了。渝州城很多地段是土制的,扛不住重攻。我父皇现在城中十分危急,你们可否帮我一把,打退元修,化解这次危局?事成之后父皇定会还你们声名。”
青瞳怒气上扬,怪不得王敢一生征战却不敌周毅夫名头,父帅什么时候这么犹豫来着,当断还不断,只能坏事。她猛然喝道:“王敢!你费尽心力找我回来,却信不过我,天凌城池坚固,粮草充足,我要连守城也不能,还能指望我解民之危、息国之乱吗?”
她本来以为应无问题,武本善会全力相助自己,可没想到话已经出口,那三个竟然全部闭嘴,一言不发,气氛立即沉闷无比。
王敢冷汗直冒,何尝不知道她说的是事实,要是没有皇帝在此,那他是一百个放心。可现在山一般的重担压在肩上,他可实实在在难以决定。眼看景帝等他意见的样子,他在心中反复衡量,踌躇不定,患得患失,急得满屋子乱走。
青瞳轮番看着三人,三人顺着她的目光依次低下头,还是不说话。青瞳心里发沉,问:“有什么事吗?”
她恭敬地站起道:“调兵之事非你莫属,这天凌城只能我来守。实在是情势如此,别无他法。但是英国公的教诲我记得了,无论机会看上去有多好,无论我有多大把握,都定然坚守天凌城,绝不会出击,绝不会为了逞能让父皇涉险,请您放心!我们如果继续在渝州争执,等天一黑,元修的快马追来就会包围此城,那时我们只有这五千多没上过战场的民勇,城只有这个不适合守城的渝州。别说半月,恐怕连守住五天都没有把握,一切休矣!”
她咬着嘴唇道:“你们不可能是想要我许下升官发财的诺言,我们的情分不至于此。你们也不可能惧怕征战。武本善,你治匪严如治军,绝不是甘愿当一生贼寇的样子。你别和我说你没盼望着重回战场,眼下正是还你声名的绝好时候,于情于理都不应该犹豫。我想不出,你究竟是为什么不能答应我?”
青瞳噎了一下,她想也没想王敢是怀疑她的能力,她第一个反应就想大笑。这个笑还没出来人已经冷静下来,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轻狂。周毅夫曾反复告诫她要兼听所有人的意见,尤其是和自己观点不一样的人,退守天凌城是青瞳路上就想过的,天凌城的兵力部署和城池地形早研究过了,她心中有数。此刻她再认真考虑之下还是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那么问题就是谁来守城,王敢谨慎无比,守城应无事。自己相比之下贪心得多,世事不能尽在掌握,去做一件事总要有风险,难怪王敢不放心。
武本善猛然抬头道:“我不帮着皇帝,绝不!我恨死这个朝廷了。我操练这几万兵马就是保护我们自己弟兄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参军,你若有难,我和我的弟兄全算上,拼死也会相救,可是朝廷!哼,我不当它的狗!这个国家已经与我无干了,你从西瞻回来如果就是要帮着朝廷打宁晏,那我死也不插手!”
“公主,万岁是您的亲生父亲,臣岂会担心殿下的忠心?可是……可是,万岁身系社稷,不容有失,这……”王敢终于说出实话,“您来守城臣实在是放心不下。”
“武本善!”青瞳喝道,“你这是什么话?每个士兵从军的第一天开始,学的不就是忠君爱国吗?君你不忠有情可原,国你也不忠了?我知道朝廷是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你要不认为我在逼你,我这个姓苑的可以跪下给你赔礼,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撒一下娇才对得起你受的委屈?”
青瞳道:“英国公,你想想,禁卫军我调不动,你留下来守城保护父皇,我没有办法助你退敌。然而我守城,你却可以去滁阳调兵回来援助我,这个账是不是这样算才划算?请你放心,我一定如你一般忠心保护父皇。”
“参军!”武本善咚的一声跪在地上,他脖子倔犟地挺着,死挺着就是不让眼泪滑下来。他道:“你今天就是杀了我,我也不去!要让你跪下逼我,那我就没脸面活着了。但是我宁可死,也绝不救国,这个国家就是和我无干了!”
他越想越是犹豫不决,只好道:“八千对上五万精锐守城也是不够,出击是绝不可以的,一定要坚守。还是臣来守城吧,臣昔日征战,守过许多次城。”
青瞳眼前发黑,她咬牙道:“死也不救国!武本善,这是你说出来的话!我逼不得你,但是你还有脸说自己曾是定远军的军人吗?这番话你敢当着我父帅的面前说吗?”
这人前面说的话有条有理,不像这么鲁莽的人哪!王敢见她一身甲胄穿得十分自然,断不是第一次穿了,应该有作战经验。听富阳来的兵勇报告,她凭借六千人就能夺下元修五万人把守的渝州城,虽说是诈来的,但是换成自己也绝对不行。可同时也能从这点上看出她胆子太大,如今自身还危如累卵,她已经开始想怎么吃掉五万精兵的事情了。万一她急功近利,冒险出击,岂不是将万岁爷置于危地?
“为什么不敢当着元帅说!”武本善霍然跳起,冲到正厅上首一张供桌前跪下,大声道,“这个国家与我武本善无关,我死也不救国!”说罢一个重重的头磕下去,当时就见了血。
王敢怀疑地看着青瞳,她说什么没有把握胜过元修就会坚守,难道她还妄想凭着八千人胜过元修五万精兵?
青瞳进门后一直心情激荡,没有好好打量这个莽虞山的正厅。此刻她顺着他看过去,见供桌上没有牌位也没有香烛,不由松了一口气。刚才武本善的行为,让她以为这是周毅夫的灵位呢。她勉强让自己镇定走过去,见桌上只有一团破布垫着,上面黑黝黝的不知什么东西。林逸凡默默跟过来,也跪下拜了拜,才拿起供桌上的东西递给她看。
“你召回禁卫军后立即打探天凌消息,如果我没有把握胜过元修就会坚守,那时你再引兵援助。我们里应外合,先吃掉宁晏这五万精兵!”
触手冰凉,这是一块不规则形状的铁,表面凸凹不平,估计有半斤多重,实在看不出这是什么东西。青瞳询问地看了一眼林逸凡。林逸凡半晌才道:“这是从元帅骨灰中捡出来的,元帅身中一百余箭,已经不成人形,火化后,筋骨尽成灰烬。这些铁箭头不能炼化,就凝成这么一块!参军!”
青瞳摇头道:“万全之策我生平未见,也不认为世上有这种计策。还是我来守城吧。我有一匹快马,元修定然追不上。英国公你不必去天凌城了,出了渝州立即骑着马速去滁阳召回禁卫军,没有印信证明,只有劳烦你亲自走一趟。”
他也跪下,“不能怨武本善将军,你不知道,元帅是被朝廷害死的啊!是被他效忠了一辈子的皇上害死的啊!”
“好!”王敢兴奋击掌道,“这确实是万全之策,臣一定能守住天凌城半个月!”
青瞳头脑一晕,手中铁块剧烈颤抖。这就是父帅?这就是手把手教她本领、舍了自己也要护着她的人?这就是让她又敬又爱、心中已经当成生父一般的长辈?虽然她预计周毅夫必然有了变故,然而没有事到临头,却总是抱有希望。这个冷冰冰的铁块摆在眼前,她的希望骤然倒塌,全身都没了力气。
“这……”景帝手足无措地看向王敢。青瞳说得好像有理,又好像没理,反正他是分辨不出,只好看上过战场的王敢的意见。
青瞳眼泪奔流而下,恶狠狠转向林逸凡道:“你说!父帅是谁害死的?”
她说罢立即传令士兵搬运粮食,他们一进城青瞳就已经让人整理这些物资,所以得了命令,士兵们马上动手,秩序井然。
“且天凌城池远比渝州坚固,元修如果攻天凌,必要先取渝州。一会儿走时渝州城内的存粮我们一粒米也不给他留下,我就不信他出城伏击能带多少粮食,只需守住天凌城半个月,他五万大军就成了软脚虾,我看他还怎么打?父皇,你不要担心,儿臣立即护你去天凌城,最不济也拖得他元修不能动弹,等禁卫军回援,就轮到他哭了。”
借着剿匪的名义除掉周毅夫其实不能说是景帝的本意,这个软耳朵的皇帝听了左丞相一派朝臣轮番奏章轰炸,怀疑云中大灾后,许多匪人都暗中投靠了周毅夫。所以他才下旨要求定远军剿匪,然而周毅夫剿匪的成绩不能让他满意,似乎证实了周毅夫包庇匪人,于是他又在杨予筹的鼓动下,派出相当数量的官员暂时接手定远军各军将领的职务。打散编制分别行动去剿匪,官员派得多了些,武本善的前锋军就分到了两个。
她低头思索,果断抬头道:“我们立即去天凌城暂避,那里距离渝州城不过两百里,天凌是整个渝州府最重要的军事要地,城中有八千正规驻军,勉强可以和元修一拼。”
这些人剿匪的方式前面已经提到了,他们并不敢去追击真正的悍匪,而是抓些因为饥饿闹事的牧民,最后连老老实实在家里的平民也要抓了。
青瞳道:“我想也该是如此。我在富阳收到的军令必定是元修下达的了,没有印信……”
这样大规模的抓匪行动又换来周毅夫一封血书,详细说明边关现在的情况,恳请皇帝调回这些京官。
王敢立即显出悲愤的神色道:“这奸贼,他夺去我的印信,说是要打回京都,禁卫军、禁卫军全被他骗走去滁阳开路去了。”
景帝一接到他的奏章就恶心,上次萧图南进逼京都,他就收了周毅夫八道血书。二十多天快马送到京城,血迹早成了暗褐色,腥味刺鼻,他都不想用手拿着看,心中先生反感。
“那是当然!不过光跑不是办法。”青瞳紧锁眉头道,“英国公,你的禁卫军军符是不是让元修拿去了?”
他勉强看了内容,不管说得怎么客气,实际上就是要皇帝把这些人领回去,别给他云中大地添乱。景帝御笔饱蘸朱砂,直接批了一个大大的“斥”字,颜色远远比血书鲜亮,又下令周毅夫必须约束部下协同剿匪,如若不听,即刻论罪。
景帝闻言,顿时脸色发白,“五千……那我们还是尽快撤离渝州吧!”
其实这件事情从皇帝的角度来看还可以理解,即便景帝不讨厌血,这般沥血上奏的举动对于周毅夫是表示决心,对于皇帝则是一种无形的威胁,没有一个当权者会喜欢这种感觉。
“好,别说了,五里沟那边我的兄弟只能拖到今天晚上,元修很快就会回来。我手中只有五千余民勇,实在难以御敌。”
景帝喜欢的是顺着他心意的臣子,周毅夫在这方面的能力远比不上领兵作战的能力。在景帝心中,周毅夫一直不是忠臣,而是要密切防范的对象。这话其实也不算冤枉了周毅夫,他当然是忠臣,但是他忠的是大苑,不局限于皇帝。
王敢向她深深施礼,抬起头已经是老泪纵横,“不是,公主,皇上这些天一直这么叫,臣……臣怎么劝说也不行,老臣无能啊,中了元修那恶贼的奸计,连累皇上身陷囹圄,才会如此。无论如何,臣的罪责不容推卸。”
要周毅夫约束部下,是因为他同时接到边关京官的报告,定远军军中原将领不服调动,已经和他们产生数次冲突了,甚至有一个呼林的千总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京官一刀宰了。这个呼林的千总事后伏了军法,但是他的部众和同僚群情激奋,若不是周毅夫及时赶到镇压,当时就是一场哗变。
大概是她的神态有些凶恶,景帝顿时住了口,呆呆地看着她,脸上还挂着泪珠。青瞳压住心头怒火,转向王敢,喝道:“英国公!这是不是你的主意?”
其实呼林守兵在城中多有亲眷,那个千总也是因为亲人被杀才怒而杀了长官的。这些京官的所作所为,若按照周毅夫制定的军法,个个都不用活着。周毅夫不顾京官威胁,连斩数人,这才立下军威,迫使这些京中来人不敢明目张胆地胡乱栽赃了。
青瞳只觉得一股烦恶之气从胸臆之间腾起,她霍然回头,喝道:“父皇,你打的什么主意?向西瞻人借兵?我告诉你,西瞻人进我京都之日,就是大苑烟消云散之时!”
这样做当然得罪人,京中派来的官员和亲兵,很多都是朝中大员的亲信子侄。景帝很快接到他们联名密奏,说周毅夫图谋不轨,有谋反迹象。景帝拿着或真或假的证据到朝堂讨论,结果大出他所料,京中朝臣分成截然两派,以王敢为首的朝臣人数虽然不多,却个个都敢拿身家性命为周毅夫担保。
她的手臂上一下接一下,被景帝用力地推,耳边还不停传来景帝呼天抢地的哭叫,“你回去,回西瞻去啊!”
另一派虽然认为周毅夫真有反心,但是竟没有人敢提议杀了他。景帝这才知道定远军在国中的威慑力大得超过他预期。杨予筹恰在这时一句话说到他心里,“即便周毅夫没有反叛,通匪是无疑的,若打听到万岁曾在朝中怀疑他叛乱一定会心慌。他既然有不请旨就诛杀京官的胆子,臣深恐他铤而走险,率部南下,那么国中何人可敌?万岁的江山危矣!”
青瞳只觉得心又冷又沉,就像被装进去一块井水里冰着的大石头,带着她的心境直沉到黑不见底的深井里。对父皇,虽然青瞳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也不应该这样没有骨气!
于是景帝采用了杨予筹给他谋划的计策,表面安抚定远军,并派出了杨予筹的侄子杨洹去边关辖制京官。
谁知景帝用力推开她,号啕大哭起来,“真的是你,朕还以为那些士兵骗朕啊!完了,全完了!呜……你个逆子,你怎么回来的?你是不是得罪了西瞻人,他们不要你了?!朕还想着有翁婿之情,能从振业王那里借兵,谁知道你竟然回来了。你这个不孝女,把朕最后的希望也断送了!你把祖宗的江山也断送了!你回去,赶快回西瞻去啊!呜呜,现在怎么办?天哪,朕该怎么办?”他全不顾形象,哭得涕泪交流。
别人还听他辖制,但是在这些京官中,宁晏的族弟宁理官职本就比杨洹高,而且他手段高明。他把定远军分到手下的人马派出去大漠追击匪徒。大漠路途遥遥,别说匪人随便往哪里一躲就再不好找,就是追上也要十天半个月过去了。
她赶紧上去搀扶,毕竟是血肉相连的亲生父亲,青瞳双手一碰到景帝的手臂瞬间就觉得心里十分激动。她就是担心晚来一步,看到的只能是父亲的尸体,所以才在并没有多少把握的时候就冒险出兵。此刻她见到父亲无恙,心中欢喜大大多于焦虑,颤声道:“父皇,儿臣回来了,儿臣愿护你平安。”一颗滚烫的眼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他自己带来一队亲信,在城中剿匪不动用定远军的人马,也不似其他人一样暗地出动,偷偷抓几个百姓冒领军功。而是故意把粮草运到饥民的村落边,又不设守兵,引诱饥饿的村民去偷窃,等几日之后家家都有粮食,再围住村子按户搜查。他信奉人死无对证,是个只要人头不要活人的主,结果就是血洗村落。
青瞳等了半晌不见景帝回应,抬头一看,见景帝哆嗦着想站起来,满脸都是眼泪。
青瞳边听林逸凡说,边自己分析着,大体知道了事情的起因。
青瞳来到守备衙门,景帝和王敢已经给扶到大厅坐着了。青瞳四年多没见到父亲,乍一见只觉得他老了很多,不复在宫内那种潇洒风流的样子了。看来这段时间的颠沛流离对他影响很大,她顿觉有些心酸,走上前见礼道:“父皇安康。”
“元帅不许我们闹事,当时我还埋怨元帅太过胆小迂腐。”林逸凡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事后又人人后悔,不该让他亲身涉险。”
“立即带我去!”青瞳甩下披风,跟着他快步下城,甲胄撞击,哗哗作响。
他凝神远望,半晌才接着道:“宁理就这样做了两次,云中大多是牧民,一个村子也没有多少人,大概收获没达到宁理的预期,所以几天之后,就又领了军粮走了。”
“公主,找……找到了!”一个探哨快步冲上城楼,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狠狠喘了一口气才道,“就在守备衙门的后宅,皇上和英国公都在。”
“这次夜间出兵他却一点儿好处也没捞着,他的亲信在村中遇到一个黑衣蒙面之人,一个人拦住了他们一队人马,将村民放走了,粮食也早被分掉,只剩下有标记的粮袋扔在原地。宁理发了怒,派出重兵围剿,可是那个村子的人早逃得不知所终,没地方去抓了。”
青瞳夺下渝州城,站在城楼上向远处看,此刻城楼上还是元修的旗号。她让任平生说自己那子虚乌有的大军天黑能到,元修不知道城中生变,但愿任平生不露破绽,但愿他能等到天黑再发现不对,给自己足够的时间周旋。
“以后这个黑衣人成了老朋友,次次都会及时出现坏他好事,两次之后这黑衣人就不再容情,宁理派出的亲信再回来个个重伤,不能出去了。宁理也有些武术根基,根据部下的报告得知这人骑着马,用一根长棍,将他们点下马来,判断此人其实惯用的兵器是长枪,并且见他马上作战娴熟,极有可能不是游侠,而是边关的战将,所以在军中彻查。”
渝州城只留下一百守兵,城外诸人没有什么适合攻城的长兵器,为了掩饰行踪他们也没有准备巨木,城门本不易冲破,现下被守城人自己打开了,所以这个渝州首府渝州城,被一群乌合之众并没有费劲就攻下了。
“定远军的战将我还不熟悉吗?用枪好的只有那么几个,能一个人击退一个百人队的以前还有周远征将军,现在则只有元帅才能做到了。”
数百名骑兵率先冲进城来,后面绵延不断地跟着无数步兵。冲进城来的士兵们见人就砍,城门下负责开门的十来名士兵几乎还没抽出刀来,就已经身首异处。
青瞳摇头道:“不会是父帅,他没有这么浪漫。”
本城守军听到首领惊呼,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愣在当地。城门外的士兵们却一起大喝着冲向城门,想要再关门已经来不及了,城门一下子被冲开。
林逸凡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突然苦笑,“参军啊,要是你没离开就好了。我们可是个个上了他的当,当时我们认定那个黑衣人就是元帅,一时间士气高涨,明里不会和他们硬抗了,可是暗地里很多人效仿,一时间云中多了很多黑衣侠客。老百姓见了黑衣蒙面人就拍手称好,热情招待。”
青瞳叹息一声,未经训练的民勇,终于露出破绽。她毫不犹豫,大喝一声,“冲!”
“哎呀!”青瞳急道,“我要是宁理,随便在哪里设下个埋伏,都能抓住你们几个。你们还当自己个个有以一当百的本领吗?还有更恶毒的,若他也派出身手好的部下黑衣蒙面在云中抢掠,你们就军法也犯了,民心也失了!林逸凡,别人被蒙在鼓里也就罢了,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个智囊,你怎么就想不到,这样的主意怎么会是父帅出的?”
沈洪升突然发现,这些看起来动作随意的骑兵们,他们的表情看起来却并不轻松,有的还不时往城楼上看,似乎有点儿紧张。前头已经进了城的士兵也没有一点儿松懈的表情,甚至更紧张。不少士兵的右手不经意地放到了左侧腰间……多年兵戎生涯养成的直觉惊醒了沈洪升,他猛地抽出刀来,大喊:“有诈!!!关城门!”
她刚大声呵斥完,随即就知道自己急得毫无用处,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有什么后果都早已发生。
木闩抽动的声音响起,城门被缓缓打开。门外的数千士兵纷纷靠近城门,队形有些杂乱而随意,仿佛一时间不知谁先进去好。
林逸凡道:“参军,你当时没有在边关,如果你亲眼见到百姓成了什么样子,也不见得能冷静下来!我也不是毫无知觉,可惜定远军上下有二十万人,凭着意气冒名出去的又很多是士兵,我怎么能做到又不让那些京官察觉,又让每一个士兵都知道小心有诈?”
那偏将沈洪升吓了一跳,对己方的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应该不会错了。说什么没来得及和宁国公照面,分明是故意隐瞒的。关内侯既然故意隐瞒他的身份,可见这一定是个好手,不到真的情急,也不会让他露了行迹。想到这儿,他连忙摆了摆手说道:“开门。”
青瞳定定神道:“好,我知道了,后来呢?”
“哎呀将军!自己人就别说笑话了,侯爷带着人马已经在五里沟和富阳军开战,要不是情势紧急,怎么会抽调我们这时候回来?我是侯爷秘密带来的副将,没有来得及和国公爷照面。现在别说这个了,情况万分紧急,你别耽误事情了,富阳军战斗力并不太强,侯爷说预计天黑前会回来驰援。现在能不能守住渝州,全靠我俩合作,你还怀疑什么!快开门,等我上去咱们商量部署一番!”
林逸凡道:“很快京都朝中知道了边关形势紧迫,派来左丞相的侄儿杨洹,他假装同情我们定远军和百姓,不但不限制,还暗中鼓励黑衣人的行动。定远军中将士不明就里,都对他十分敬重仰慕。接下来的事情不出参军所料,黑衣人多了许多,都是抢掠之辈。杨洹又领着弟兄们暗中出动,围杀了几个抢掠百姓的黑衣人,自从京中那些官员到来,弟兄们就没打过这么痛快的仗,于是大家都爱跟着杨大人偷偷出去。”
守城的是宁晏派来的偏将沈洪升,他不敢轻信,于是上前喝道:“胡说!我怎么没见过你们?十六卫军是王师,只会保护皇上,攻什么城?再说这里城防怎么空虚了?几万大军坐镇,什么叛贼想攻破那也是妄想!”
“几次之后就失去警觉,凭着他查出来的线索就出动了。直到一日白天他带领神弩营的弟兄出去巡查,街上跑来一个人哭说刚刚有一个黑衣人杀了他的妻女,弟兄们冲过去远远就见到满地鲜血,一个黑衣人背对着大家俯身在一个女子身上。杨洹的亲兵大叫一声就一箭射过去,他的亲兵立时万箭齐发,我们也是义愤填膺,纷纷拉响了手中弓箭,等临近,那黑衣人已经被箭支淹没,没一处好地方了。面目已经不能辨认,但是他的腰间……腰间……”
“侯爷刚刚得到宁国公急报,十六卫军残部打探到皇帝在渝州遇险,要趁机攻城,已经有上万人马陆续至渝州附近。现在城防空虚,怕你们守不住,特调我们回来一起守城的!”一个骑兵打马上前,在城下喊道。
林逸凡突然哭起来,好容易才挤出后面的话,“是元帅从不离身的令符和玉牌!”说罢号啕大哭,武本善和胡久利在一旁一起哭出来。
两个士兵吃了一惊。一个道:“我们奉命守城,没有上头的命令,一律不得开城门。你们是什么人?”
“不会!”青瞳喘着气,“不会,首先父帅不会去杀什么人的妻女,而且以他的武艺,也不会由着你们射死没有躲闪的能力。他只要喊一声,就是杨洹也不敢不住手吧!”
渝州城楼上,两个守城的士兵正在来回巡视,一天之内不断调兵,让他们十分紧张。一队大军刚走了没多久,远处又来了一队人马,看情形有几千人。他们到了城门下,高喊道:“奉侯爷之命回来守城,快开城门!”
林逸凡哭道:“我开始也和参军一样抱有希望,但是事后得知,杨洹他早有预谋,在元帅喝的茶里下了迷药。等他昏迷过去,再套上黑衣、黑巾置于街上,他竟然借着我们的手害死元帅。当日射箭的弟兄大多自尽了。定远军从此军心涣散,很多人逃走成了流民流寇,还在军中的也被收编打散。元帅自己和他一生的心血,都断送在杨洹这竖子手中!”
青瞳勉强稳住身子道:“林逸凡,杨洹确实阴毒,不光是你们,我也不会放过他,但是这却不能算朝廷害死了元帅。父帅死了我也很难过,可不应该因此连国家都一起痛恨了啊!”
她得到成了的信号,低声命令余下的五千八百人道:“大家小心,绕道进渝州,走慢点儿。等渝州成了一座空城,我们就一举拿下!”
林逸凡突然长声痛哭道:“天可怜见!要不是我们抓住了杨洹的长随,也认定这是左丞相的主意。谁知在他身上搜出一道圣旨,是皇上认定元帅通匪,又相信如果明着抓他,定然会引起定远军哗变,于是就要杨洹将他秘密暗杀!”
这声“谢谢侯爷”一响,埋伏的青瞳暗暗叹了口气,她其实很希望能与元修和谈,然而和谈要有和谈的本钱,六千人里看着最强壮的两百人都在任平生那里放猪呢,现在手里全是只会蛮打的乡勇。如果不骗得渝州城全军出动,她拿什么和人家拼?
“杨洹担心一旦事情败露,自己难以逃脱,特地让亲信随身藏着这道圣旨保命用的。后来见到计划顺利,定远军已经打散,觉得没有危险了才让亲信秘密销毁证据。”
两百个士兵一起施礼,大声道:“谢谢侯爷!”群猪又大声“哼哼”起来,元修敷衍地挥挥手。
“我们看着此人鬼鬼祟祟,跟了十几里才在无人的地方抓了他,他正准备烧掉圣旨。”
与此同时,高个子士兵回去正和兄弟们大声说:“这里的侯爷让咱们留下了等着,他们帮咱通报安排,咱们谢谢侯爷!”
他回头直视青瞳,“那道圣旨上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卿至云中,可酌情安排,务必除去周毅夫,然行事需密,不可让军中知晓,免生哗变。其人若去,则边关无忧,定远军无虑,朕之江山可固,爱卿之功,不啻开疆扩土矣。’”
等他一走元修立即下令,“传令回城,调城中那一万守兵都出来增援,只留下一百人看守。还有,包括库房监狱的守兵,本侯府上的家丁护院,城中所有能打仗的人一个不留,都来支援,务必要把这支军队掐死在五里沟!”
“事后我和武本善这支叛军抓了杨洹,他招认自己假借请元帅来商议军事,在他的茶里下了药。本想趁他不知不觉做成这件事,然而元帅却见他神情有异,只几句话就诈出茶中有毒。杨洹当时大叫饶命,将圣旨给元帅看,不断叫着这不是他的主意,请元帅饶他一命。”
高个子大喜,“那敢情好,谢谢侯爷,谢谢侯爷!”
“他说当时他一直低着头不敢抬起,只听见纸张窸窸窣窣的声音,想来是元帅正在看圣旨。杨洹怕得要死,认为元帅必然大怒,一怒之下他还能活命吗?于是叩头不止,嘴里胡乱说着元帅忠君爱国,他一定回京向皇上明言,说了半天见元帅不答,又改口说昏君无道,元帅顺应天意、吊民伐罪的话,他愿意冲锋陷阵。”
“兄弟,我们是渝州的前哨,渝州城里现在住着万岁爷,不是你想进就能进去的。我们先给你通报,省得你在门外等了,这么多猪,都堵在城门外面你也不好管,不如留在这沟里,就算有个疏忽,猪也跑不出去。我手下的弟兄也能帮你照看。”
青瞳想着当时情形,嘴里全是苦味。父帅之威,让杨洹惧怕至此,自己何时能有那般威风?然而拿着圣旨看的周毅夫,当时会是什么心情?他为国为民一生,皇帝却说“其人若去,则边关无忧,定远军无虑,朕之江山可固”……
高个子道:“俺不用休息了,大人让俺先去把猪送城里,还让俺和城里人商量着安排其他弟兄睡觉的地方呢。俺们那么多人,没个大半天折腾不来,再耽搁天黑了完不了事。”
林逸凡又道:“杨洹正说着,忽然听到头上一声叹息,‘你觉得我会谋反,那么朝中会这么想的人一定不少,必然会给人利用了。既然万岁猜忌的只是我一人,杨大人,请你回禀皇上,这云中之乱若能以我死为了结,那么臣觉得是臣这辈子打得最值的仗。’杨洹受惊抬头,正看见元帅冲他微笑,茶杯里的茶水已经喝尽了!”
元修四下环顾,他手下的将军个个神情肃穆,敌兵的强大远远超出想象,现在动手竟然没有把握了,可是不动手行吗?皇帝和英国公已经被软禁,这十万精兵进城还有个定远军的将军领兵,那一定会看出破绽。即便暂时没有揭穿,定远将军手握十万精兵,也不会听从自己安排,仍然是莫大的隐患。他们既然带了这么多猪劳军,那一定是很有诚意来护驾的,一定料想不到他们要救的人正埋伏着想要他们的命。错过这个时机以后更麻烦,况且自己有五里沟地利,他打定了主意道:“领这位兄弟下去休息吧。”
“参军!”林逸凡道,“我用元帅在天之灵担保,林逸凡绝无一字假话!杨洹不是个硬骨头,我用了很多办法,可以确定他没说假话!”
高个子挠挠头,想了想道:“那不至于,俺算力气大的,可还有射箭好的,会点儿武功的什么的。谢大人专门请了个原来定远军的什么将军操练了一个月啦。还练了一个什么阵,听俺朋友牛宝说,那阵势可厉害啦,俺……唉,那将军没看上俺,俺才和这剩下的两百个弟兄成了送猪的。”
“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元帅白死,尸身不全,只能眼睁睁看着定远军解散,流离四方。这些都是因为下令的是皇上,是大苑的君王,是至高无上的君父,是我们效忠了半生的人!元帅的仇我们不能报,却也不能忘。”
一个千总急了道:“民勇里个个都有你这样的力气?”
他一字一字斩钉截铁地道:“无论是这个朝廷、这个国家,还是这个皇上,我们都不去救!”
他咧开嘴笑了,“像俺就是有把子傻力气,侯爷你看!”说罢他四周看了看,一手拎起一块大石头挥舞几下又放下来。这一下好些人都脸色发白,这两块石头加起来少说也有两三百斤,整个军队能拿起这个的也没多少。
“侯爷你咋说俺说谎呢?”高个子急了,“俺从来不撒谎的,这些兵都是关中的灾民啊!谢大人一说给饭吃,一千里地外的都跑过来了,这还是细细挑的呢,孬的一个不要。要不你得有点儿力气,要不你得跑得快,要不你得当过兵,没这些,还挑不上呢!”
青瞳上山不久,莽虞山山下的喽啰换班,退下来的一班人放松了精神,不由谈论起刚刚上去的女子来。这样一个人上他们贼窝,这些人也是十分好奇的。谈论了言谈举止,又谈起相貌,说得最多的还是她骑来的胭脂马。他们中有几个是军旅出身,识得好马,一提起无不啧啧称奇。正谈着,一个脸冲外的人突然向山下一指,“快看,这匹黑马好俊!”
元修心里一咯噔,道:“你说谎吧,富阳虽然算是个大县,可也没有那么多人口,上哪里有十万青壮男子?”
几个人闻声转头,见山下的岗哨正拦着一个人说些什么,应该也是要上山的人。那人手中牵着的黑马神骏非凡,竟然不次于刚刚见过的胭脂马。
“那可不,俺当上兵的时候就有六万了。后来听说谢大人又招来两万多,没来得及报上去,应该有八九万,说不定十万都有了!”
片刻山顶传来信号,众人知道意思是头领现在有要事,不见!底下岗哨正和来人解释,那人挥着手,不知说些什么。岗哨只是不住摇头,不肯让他上山。
元修微微莞尔道:“不必客气,我问你,你们应召来的真有六万人吗?”
众人正看着热闹,突听来人一声长啸,已经从山下的岗哨头顶越过,身子一扑,弹性极好,如同弹丸迅速变成直尺,一跃就是几丈。随即他脚尖频点,快如猿猴般向山上攀来,几个起纵就离他们不足十丈,山下此刻也响起密集的铮声。
“啊,是侯爷,俺听说过你!谢大人背后成天夸你什么国之栋梁,什么柱子中间流的,俺……俺能见到你,真是,真是三生,那个万幸了!”
“闯山!”先前几人大惊,立即拔出兵器向来人包抄。这人立住身子喝道:“做什么拖延不休,我的朋友可以上去,为什么我不可以?”
“你不用紧张,我也是大苑的军人,我是关内侯元修。”
“统领有要事,阁下若是朋友,改日再来,若是敌人,就休怪我们得罪了!”
“哎!军爷!”
“我是你六舅!”这高大汉子怪笑一声,空手掠过众人,人人都觉一股气浪袭来,手腕酸麻,兵刃脱手,叮叮当当落了一地。再看他已经穿过他们,向山上冲去了。顿时铮声大作,全山隐哨一起现身,在各关卡处设栏,弓上弦,刀出鞘,准备迎敌。
“改花!”
来人正是任平生。这些人越阻拦,他越觉得青瞳在山上出了问题,不想耽搁时间,下手颇重,随着他闯过一处处关卡,留下满地呻吟受伤的哨兵。
元修上下打量他,无论口音还是外貌,确实像关中人没错。他不由得就相信了几分,何况现在的年月,多少人要饿死了,若不是衙门征召,谁能找出那么多猪来?他哪里知道这一万头猪,用了青瞳二十六颗一色浑圆的夜明珠,那是下了血本的。方圆十几个地县的生猪都被她买了个干净,半年之内,这地方的人有钱也别想吃着肉了。
前面转过一个缓坡,地上尽是高大的石头,石头后面本来躲着许多人,见到他上来突然撤退,把一大片地都空出来。
“俺上头有四个哥,到俺这儿还是个儿,俺爹俺娘实在想要个闺女,就给俺起名改花,下面就能生女娃了。在俺们那里,起这名字的多呢!女娃子叫招弟、引弟、来弟,男娃子叫爱芬、改花、领妹,都多的是。”
任平生脚下不停,嘴里笑道:“这就对了,早该给你舅舅让路。”他说得轻浮,其实心中已经暗暗戒备,眼睛越过巨石,见到远处整整齐齐排着一支人马,他们手中都拿着一张黑里透红的长弓。领头的喝道:“统领有令,闯山人止步!违者格杀!”其余弓箭手一起喝道:“停下来!”
“改花?你这般高大的汉子,怎么起这样的名字?”
任平生笑道:“好嗓子,等爷爷回来再听你们唱戏!”说罢“嘿”的一声折过身子,预备从另一侧上山。他不是怕了他们这些人,只是不愿意耽搁时间。
高个子道:“俺叫改花,一个月前才当的兵。俺们县令谢大老爷招募的,给咱饱饭吃!”
只一瞬间,他还没来得及跃起,林中鸟雀突然四下疾飞,任平生只觉得眼前一闪,一道黑色的闪电迎胸而来,势如雷霆。临近才看清这道闪电是由无数箭支组成。眨眼之前,他们手中还只有长弓,以任平生的眼力,也没看清这些人什么时候搭弓瞄准,箭就已经射过来了。
元修皱起眉头问道:“你是富阳士兵?叫什么名字?当兵多久了?”
连空气也要给这些羽箭让路,连声音也追不上这些长箭的速度。直到长箭临头,林中射箭的嘣声才传到他耳边。
哨兵头大如斗,这话没法问了,只得压低声音道:“你等着别动,我去报告!”一会儿他又回来,指着高个子道,“你是他们的头目吗?跟我去回话!”高个子依言跟他来到元修身边,丝毫不懂礼节,只冲着元修傻笑。
任平生行走江湖多年,有过许多次被人用暗器袭击的经验,无论是大的还是小的,无论是有毒的还是没毒的,无论是被江湖人称赞成什么样子的暗器手法他都见识过,可在今日这些光明正大的羽箭面前统统黯然失色。这些箭支极快,极准,力也极大!带着君临天下的霸气,挟着排山倒海的威风,对着他直线飞来。
那高个子道:“谢大人让俺来的,俺们是富阳的士兵。看衣服你们也是士兵,趴在沟里干什么啊?”说话间猪群不耐烦突然停住,左右乱走。那两百士兵就前奔后挡地阻拦,片刻也不安静。
他从来没有见过威力这么大的羽箭,尚未临身,任平生眼前突然出现假象,好似已经看到这些羽箭穿心而过,带着自己的血花落在身后。
好容易猪群安静下来,又恢复成一片烦人无比的“哼哼”声。那哨兵伸直腰运中气刚要喝问一声,眼睛一瞄一片猪头马上想起不行,话到嘴边变成很小的声音,“说,你们哪里来的?谁让你们来的?”他的话一点儿威势也没有,倒像奸细接头。
他猛地向后弯腰,肩头几乎贴上地面。若是一般的暗器,他完全不用俯得这么低,然而这些箭支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这气势已经压倒了他,迫使他必须贴上地面才心安。羽箭凌空飞过,带起的气浪割得他脸颊火烧一样疼痛。
他喘了一口气才道:“你快别吵吵,等俺管住这些猪,你管住你那些人,再说话!”
一轮落空,另一轮五十个弓箭手没有丝毫停歇,手指同时一松,又是五十支长箭射出。就像有人指挥一样,所有的弓箭手在羽箭离弦前都把手中长弓微微抬了一下,于是这次射出的五十支箭就比上一次抛得高出少许,在任平生面前五步达到最高,然后挟着雷霆之势,呼啸着对他当头插下。
那高个子用更大的声音吼道:“猪叫你也叫,俺小声你能听见吗?”
任平生一掌拍上身边一块巨石,岩石也经不住他这全力的一击,化作无数碎块四下激飞,将羽箭撞得失去了准头,急切间控制不好力量,他自己也被几块碎石打得生疼。
他的声音亮若洪钟,问话的士兵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声响个不绝,听是听见了,可脑袋都快给他吵炸了。他忍不住大叫道:“别喊啦,你小声点儿!”
他刚在心中暗自庆幸还好躲过了这些追魂夺命的长箭,突然耳边嗡的一下,瞬间失去听力,好似空气都被一下子抽空了,他脑袋旁边短暂形成真空。
他忍住嘈杂又大声问:“你们是干什么的?”高个子嘴巴又开合几下,见他还是没有听见,一个纵身跃到他面前冲着他耳朵大喊:“劳军!劳军的!”又指着猪群,仍旧凑在他耳朵边上喊:“吃!这些猪,给渝州城的万岁爷和国公爷、侯爷还有军爷什么的,吃!”
任平生维持着铁板桥的姿势平平飞出,几支后来的羽箭贴着他的身子落下,深深插进地里。看似同时离弦实际上却有前有后,这是这支弓箭队排练好的阵势之一,叫做阴阳箭。前箭为阳引人注意,后箭为阴,杀敌无形,专门用来对付身手极厉害的小股顽敌。
问话的哨兵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顿时开了乐器店,锣鼓、钟磬、琵琶、木鱼一起敲起来也没这么吵。那赶猪的高个子士兵回答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见。
真正在战场上他们只施展过几次,对付的都是人数和他们差不多的敌军重要将领,次次中的,还没有人从箭下逃生过。然而这次一百名弓箭手针对一个人,却还让他脱身,弓箭手们也是吃惊不小。但是这些人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吃惊却不慌乱。这一轮弓箭手射空,前面一轮五十人手中羽箭又是同时出手。
可惜他们忘了这群人还赶了上万只猪。群猪首先受惊,一起尖厉地大叫起来。猪可不比牛羊安静,叫起来惊天动地,俗话说“杀猪般的大叫”,可有没有人听过同时杀一万只猪的大叫?
前面那一下平飞已经用尽任平生全力,他再控制不住重心,死狗一样趴在地上,随即也顾不得风度,一个懒驴打滚滚到一块巨石后面,双手抵住石头。
队伍最前面的士兵身材高大,一路笑声很大,正和旁边的队友说笑。突然路边站起一队持枪的士兵,几十人一起喝道:“站住!干什么的?”声音洪亮,这是练习好的下马威。突然来这么一下子,谁都会吓一跳,再说谎就会不那么自然了。
又一轮羽箭刚好射到,快得好像弓箭本来就长在弓弦上,不用搭箭,也不用瞄准一般。这一系列动作都发生在一瞬间,无论射箭还是任平生几个闪躲都只是一眨眼的时间,若有旁观者一定会被他们弄得眼花缭乱,发生什么事情也看不清楚。
谁知等了大半天,等来的是一群肥猪,这伏击战打还是不打?眼看再不决定,前头带路的士兵就要走出埋伏圈了。元修沉不住气了,命手下人盘问。
岩石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任平生刚才一掌击碎岩石力气使过了,此刻觉得手上被接连而至的箭支震得酸麻,竟然快扶不住岩石了。他从来也没有遇到过这般强敌,也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遇上,背后冷风飕飕,却是出了一身冷汗。他心脏咚咚直跳,这些人目光冷酷坚定,不像山匪,倒像是身经百战的军人。
元修其人,也是胆大果断的将才。他慎重考虑后决定在五里沟设伏,利用五里沟堪比十万大军的地利悄无声息地吃掉这六万人,然后再依照计划回京。于是他一边假借王敢名义下了军令命他们过来,一边在五里沟设下陷坑、绊绳、巨石、弓弩等物,只等这一群不明就里的人一脚踏进陷阱。
任平生所料不差,这队攻击他的弓箭手不是普通山匪,而是定远军武本善所率前锋军中赫赫有名的神弩先机营。
这真是节外生枝,要说和这些人对敌他并不担心,自己手中这五万人是宁晏精选的精锐,元修试过发现战斗力丝毫不逊于自己的关内军。六万新招募的民勇不可能敌得过这批精兵,怕就怕万一打起来,各地手中有兵的人不免都得到消息,自己回京都的路上沿途必定不那么安全了。
一般军队中的弓箭队最多只能做到三轮换着发射,留下的时间才够其他两组搭弓瞄准。可是周毅夫当日硬是要求神弩先机营做到两轮一发,还要求准确率达到十发九中,半年考核一次,不合格的立时淘汰,从其他队伍中选拔合格者代替。整个定远军中士兵莫不以能晋身神弩先机营为荣,日夜苦练。
六万士兵!谢东升什么时候有那么大能耐了?六万人进入渝州勤王,那是一定要见皇帝,至少要见王敢的,他们不会认自己这根葱。然而王敢已经被他关起来,怎么也不可能帮他掩饰了,这六万人要闹起来势必生出许多变数。
一营的编制本应该是五千人,可是尽管主帅一再提高要求,能达到标准的还是有八千多,所以这神弩先机营虽然叫做营,其实人数已经比得上别的营近两倍。至于战斗力更是不用说,就弓箭手论,整个天下也找不出比他们精良的队伍。即便是以弓马闻名的西瞻,或许有百十个箭比他们射得好的战士,然而比起整体威力,也是远远不如。
三日前他刚暗暗夺权,皇帝和英国公都被他软禁起来,并盗取王敢的禁卫军印信将真正的保皇军都调走了。他原打算近日就起程将景帝秘密带回京都,谁知突然得到富阳县征兵六万、要来勤王的报告。
何况现在这一百人皆是神弩先机营中的精锐,个个都能马上随手一射就百发百中,现在站在平地上又是偷袭,那当然威力更大。对于任平生来说,今日之险生平仅见,而让神弩先机营中的精锐一百对一,仍然毫发无伤的也是绝无仅有。
元修也拿不定主意。不出青瞳所料,元修并没有动用自己的关内军士兵,只带了少数可能有人认识的关内军将领,来勤王的五万士兵全是宁晏派出的精兵。
任平生赖在石头后面不出来,那队弓箭手中领头的使了个眼色,率先一箭射中石头中间一条不起眼的裂缝,五十人手中箭齐齐落下,全都射中同一点。顿时石屑纷飞,方圆几百米只能听见金属撞击石头的锐响,另五十人借着声音掩护,悄悄向石后包抄。
这群猪足有上万头,吵得震耳欲聋。赶猪的倒是两百个穿着苑军军服的士兵。谷中探哨面面相觑,他们等的是六万大军,这两百人来了要不要阻拦呢?眼看着这些人毫不戒备,一路说说笑笑赶着猪全都进了他们的包围圈,只好报告元修,请他自己定夺。
片刻之后石头发出噼啪声,一块巨岩竟然生生被弓箭劈开了。这时五十个弓箭手已经离岩石不足十丈,只等敌人现身就箭支齐发。
远处的长路尽头渐渐腾起一阵烟尘,谷中的探哨见了,紧张起来,发出一声清越的鸟叫,全部士兵立刻绷紧了身体戒备。然而那边的队伍行进速度太慢,等了许久,好容易走近了,却是一阵嘈杂的“哼哼”声,原来来的不是军队,却是一群肥猪。
随着石块被击碎,空气中腾起一片石粉形成的白烟,一片沙石突然暴雨一样从石后飞出。五十个弓箭手猝不及防,半数以上都被击中,本来被个沙石打一下这些人谁会在意?但是这些沙子愣是和别的不同,就像被施了魔法一般,让它打中的人个个都站在原地,伸手抬腿动弹不得。任平生已经在石后瞄了很久,所以这一把沙石一点儿没浪费,全打中对方穴道。
从富阳县到渝州城要路过一片叫做“五里沟”的险恶地形,渝州城虽然不算战略要地,但是却是渝州的首府所在,也是重要城防。大苑大部分城防都是高祖亲自选地设立的,设置的时候都要借助地利,像这五里沟,就是埋伏设防的好地方。此刻谷中就埋伏着四万士兵。这些人显然训练有素,那么多人却没有一点儿声音发出来,整个山谷一片静谧,鸟叫虫鸣也没有,只有太阳透过叶子斑斑驳驳地照在地上。
在那阵子锐响中,别人可能真听不见动静,但是像他这样的内家高手,对着没有内功的普通人,别说五十个人悄悄走路,就是一个人小声喘气也听得见。
三日后,军令传来,命谢东升带着招募到的士兵赶到渝州和禁卫军会合。渝州距离此地七百多里,接到命令当日青瞳就率众出发了。谢东升庆幸万分,公主除了要走一张渝州地形图,并没有真的让他带着兵走。
他站起来大声道:“这些人都中了我的法术,你们带我上山,本大法师就给他们去了法术!要不然传染开来,你们个个都成了他们一样的木头人,让你们莽虞山的山上多了一百棵人树!”他说得神气,可惜满头石粉灰头土脸,形象大受破坏。
谢东升见她一张嘴就把兵力夸大十倍,不由得愁眉苦脸,可也不敢不听从,只好战战兢兢发了公文。他连日惊吓,觉得自己快生病了。
没想到剩下的众人一起搭弓,齐齐瞄准他的要害,没有一个被他吓住。
征兵的速度远远超过谢东升所料,实打实地发下粮食,不到三日就征齐了五千士兵,还不断有精壮男子前来报名。青瞳最后精选了六千人简单操练,同时让谢东升给王敢发送公文,告知此地已经有六万兵力,正准备起程上路支援禁卫军。但是不许提到她的名字,只说这些兵士是他自己招募来的。
这些弓箭手会内功的虽然一个也没有,但是定远军中专门有教头教授外家功夫。那些教头中会内功的也还是有几个的,他们都明白这些人是被点中穴位,而不是这人胡说的什么法术,况且对于这些久经战场的战士来说,就是真有妖法也吓不住。
任平生一见不好,另一只手中还有一把沙石就要扬手出去,同时右脚使力,预备沙石脱手同时蹿出这可怕的羽箭包围,再找机会上山。要不是青瞳还在山上,他就算再没面子也肯定先撤,不会硬要上了。
她凝视远方,今天是阴天,前途一片灰茫茫,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肩膀刚动,弓箭手们弓弦齐齐铮的一声拉满,就在弓箭刚要射出之时,山上传来五声短铮鸣。领头的弓箭手眉头一皱,有令让他们放闯山的人离去。
“你愿意为五斤粮食拼上性命,仍旧救不回自己的家人吗?何况兵招来你也需要给他们吃饭,十万军吃一千担粮食,能吃几天?新招来的民勇不经训练怎么抵挡得了精锐部队?这些人只是幌子,派不上真正用场的!”
他一摆手止住手下道:“阁下走吧,统领有令,只要阁下不闯山,不得伤你。”
“公主是说关内侯……不会,这……不会的!”谢东升脸色一片苍白,“他要是真的……就算有五千兵又有什么用?不如每户给五斤粮食好啦,我们募十万大军。”
任平生摇头道:“我们再来,没想到小小的莽虞山竟然有这般好手,看来任某真是小看了天下英雄。上不去山我认命,但让我不去闯山万万不能。”领头的弓箭手眉宇间流露出一阵怒意,喝道:“那好,留下命来吧!”箭支就待射出。
任平生一愣,还是依言撕下自己衣服前摆。青瞳在布料末尾盖上自己的印章道:“谢大人,就按我刚才说的写告示吧,这算我发的公文。十日之内如果不能募到五千精兵,我父皇岌岌可危,你的军粮大概就是给关内侯留着的了。”
“哎哎哎……慢着!”任平生突然叫起来,一指山上,“先等等,好像是大眼睛下来了,我们等等再打。”
“不必你敢!”青瞳拿出玉印,转向任平生,“把衣襟撕下来!”
随着他的手指,山上下来一匹白马。任平生眼尖,远远就认出正是青瞳,很快就到了近前。他见青瞳面色惨淡,她上山只是一会儿工夫,竟然好似遭遇了什么重大变故一般。
“公主!这是军粮啊,私动军粮那是死罪,臣……臣不敢!”谢东升脑门冒汗。
任平生叫了句:“喂,你这是怎么了?”青瞳看着他,突然苦笑道:“任平生,你在这儿正好,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青瞳命道:“留下一千担充作军粮,其他的全部发还给百姓,有愿意从军的精壮男子,不但他自己有饭吃,家里每户还可以分得一百斤粮食。没有能当兵的人家,也可以按人口每人分到半斤粮食。当兵吃粮,当兵吃粮,现在这个时候,你只要发下粮食,一定能募到兵。”
“有事你就说吧,这是怎么啦,乌眉灶眼的?被山上的蟊贼欺负了?”
青瞳转身不理他,对谢东升道:“谢大人,叫库兵清查一下少了多少粮食。”不一会儿库兵回来了,任平生折腾半天才搬出去三担多一点儿,加上青瞳扔出去的不过是十几担,比起几千担的库存,还是九牛一毛。
青瞳摇头,“没有人欺负我。我有事求你。现在这个时候,元修大军就算到了渝州城下开始攻城,也应该来不及包围全部四个城门,尤其渝州北门离他最远,我们现在赶快回去还来得及。回到渝州之后,你不要作战,只要装成个百姓在城中藏匿,一旦城破,城中必然极乱。王敢拖住敌军主力,请你趁乱进城救花笺出来,她跟着我尽是担惊受怕。你武功盖世,在乱城中只救出一个人来把握还是很大的。你救她脱险吧,别人也没有这样的能力,拜托了!”
“公主?”任平生也大大吃了一惊,重新上下打量青瞳,“你……你、你……公什么主?”
任平生仔细看着她道:“我以为你会让我救你父皇,为什么是花笺?你的父皇不是更重要吗?”
“大胆狂徒,胆敢对公主无礼!”谢东升运足中气大喝。
青瞳看了他一眼道:“我父皇是元修的目标,你要救他是不成的,没上过战场你也许不知道,在千军万马面前,你便是武功天下第一也不可能任你横行,能救花笺就指望你了。”
任平生笑道:“开玩笑,任凭你处置,你要让我以身相许怎么办?”
她目光莹然,温言轻劝,“任平生,这一次别逞英雄行吗?”青瞳很少用这种带着关怀和恳求的语气说话,任平生听得有些呆了,只觉这话像是有了形质,热水一般从耳朵流进心里,一路烫得暖洋洋的。
“逃狱?不是任凭我处置?”
他吸一口气才道:“就在一刻以前你说这话我可能还不信,可是现在我已经见识了。”他一比对面道:“不用千军万马,再来这么一百人,收拾我就绰绰有余。”
青瞳缓缓来到城门前,仰头道:“下来吧。”任平生呆立于城门之上,甚像个小丑。他轻轻一纵跃下来道:“愿赌服输,抓吧,抓吧,事先说好了,要是杀头的罪我可是要逃狱的。”
青瞳瞄了一眼,微笑道:“也不用气馁至此,我保证元修的军中没有这样的弓箭队。”
十担粮食是几百包,源源不断地运出去,很快在地上铺了巴掌厚的一层。任平生一个人撒米的速度远远不足,饥民顺着粮食跑出城去,片刻就走了个干净,只留下他一个孤单单地在城门上摇曳。
任平生一摆手道:“大眼睛!我可没有气馁。老任现在就去城中把花笺接出来,再找时机救你父皇。你别怕,老任是大苑人,为自己的国家就是拼了命也认了。”
青瞳略思索一下,扬起脸道:“好,你给我等着!”转身命令士兵,“抬十担粮食出来,全都远远地撒在城外!多叫些人一起撒!”
“任平生,你为什么非得逼着我说出心意?”
任平生见状笑道:“怎么样?你能不伤一个人过得来,我就好好和你说话。”边说边又将粮食洒在她面前,引得她连连后退,自己站在城门上哈哈大笑。
青瞳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别说你救不出,就算能救出来,我们带着他能做什么?去找个有兵的将领给他当傀儡,还是去西瞻寄人篱下?”
青瞳气得脸色发黑,纵马向城门冲去。任平生笑眯眯地扬手冲她这边扔下一把粮食,饥民哄的一声围了过来,兵丁连忙护着青瞳后退。除非她想踩死这些饥民,否则根本不能靠近任平生,更别想和他讲理了。
她悠悠叹道:“与其做个亡国之君,不如让他在城中战死,还能成全了他为国献身。要知道谁做了错事,都必须付出代价。”
“好好好,分完粮食我就下来,可惜粮仓里的粮食太多,我一个人怕是天黑也搬不完,劳烦妹妹多等一阵子了。”
任平生有些吃惊,断然没想到这个女子这样烈性,连自己父亲的主都要做了,替他选了一条壮烈的路。依着景帝自己大概是不肯如此的,但是这种做法却符合任平生的心意。他沉重地点点头,道:“大眼睛,那你呢?”
“你胡说!赶紧下来,我保你平安。”
“我姓苑,自从高祖得了天下,指着自己的姓氏为国号那天开始,姓这个姓的人就不该让国家比自己先死!”青瞳坚定地说,“我们走!”
任平生站得高高在上,早就看见她了,笑着冲她挥挥手,“大眼睛来啦,哎哟,怎么还带着兵啊,要抓我?不是你让我求人不如求己的吗?你还骂了我一大顿。我一想对啊,与其找什么童参军,还不如把粮食给大家分了,老子救一个算一个。”
他们两人刚下到山下,身后忽听马蹄急响,胡久利的大嗓门传来,“公主,等等我!等等我!”
青瞳暗自咬牙,一听说匪人把八袋粮食都扔到一匹黑马背上,她就知道是这小子。别人有这本事,怕也没有砚台这样的好马,“任平生!你抽的什么风,快下来!”她大叫。
青瞳勒马停下,胡久利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道:“我跟你去!我带了自己手下的一千个兄弟来,虽然没有神弩先机营的,但是身手也都不错。”
青瞳带着一个小队的士兵来到距离城门百米左右,就走不动了。四面八方的饥民一见了粮食,都赶了来,已经汇集了不下三千人。城门早已冲开了,守城的兵丁面无人色地混杂在饥民中。任平生一只脚站在城门上,木头城门被拥挤的人群碰撞得不断摇晃。他也随着摇摇晃晃,可就是不掉下来,像演杂技一样,拿着麻包看哪里人多就撒下一点儿粮食。
“哦?”青瞳道,“你放得下元帅的大仇?”
“且慢!”青瞳站起来咬牙道,“这人是本宫带来的侍卫,是本宫命他如此的。谢大人,你不必担心,我来处理。”
“那不是,只是我是呼林的守军,周远征将军临走的时候给俺下了最后一个命令就是好好保护你……”胡久利抓抓后脑勺,“俺就是觉得,他要是活着一定还是想让你平安。他肯定就是这个意思!”
“岂有此理!”谢东升脸色也发白了,富阳县一共不过有四百多士兵坐镇,他犹豫一下道,“调弓箭队来,将这个反贼射死!”
青瞳猛然瞪大了眼睛,随即眉毛皱起,脸上表情阴晴变幻。胡久利和任平生都熟悉这个表情,她这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果然,片刻后青瞳咬紧嘴唇道:“任平生,你带着胡久利的手下先回渝州,砚台留给胡久利,我要和他去一趟呼林关!”
仓兵带着哭的表情道:“那个人简直不是人,他长得那么高大,只是一伸手,四个弟兄都被他扫了下来。我们实在不是对手,两百斤的粮包,他一只手就抓起四个,两只手就拿了八个,一千……一千多斤啊!他扔到一匹黑马背上就往城外跑,我们追过去,他隔着城门就把粮食扔出去。他就用手指头一戳一划,麻包就整个划成两半,粮食撒了满地……他还大声喊,说……说朝廷给大家发粮食吃了,城外的饥民就全上来抢。大人啊,那人拿了这些还不算,转身又回去拿,我们加上城守两百多人都拦不住他。小人来的时候他都已经来回拿了三趟了!”
胡久利吃了一惊道:“呼林?现在这个时候去呼林,好几千里路呢,来回还不得半个月?等我们回来,渝州不就早叫元修踩平了?”
“什么?放屁!”谢东升刚骂出一句,立刻想起公主就在面前,连忙回头告罪。青瞳示意不妨,他才压低声音道:“一个人就能打开官仓,你们都是死人吗?”
青瞳双拳紧握,嘴唇紧咬,喝道:“任平生,告诉王敢,他若能守住七天,我就回来接应;他若守不住,我就回来给他报仇!”她说罢不再解释,打马就走。
那仓兵干咽了一口唾沫,才道:“就……就只有一个人。”
“哎哎哎……”胡久利赶快就追,任平生催马上前,将他一把从战马上拎到自己所骑砚台的背上道:“骑这个,要不你追不上!”然后自己一个纵越,大鸟一般上了胡久利的战马。
谢东升吓了一大跳,忙问:“饥民都不许进城,怎么会有人开仓?一定是士兵守城不力,进来了多少饥民?”
胡久利只觉得这匹黑马猛地一蹿,赶紧拉住马缰,接着就飞一般地冲了出去,瞬间就看不见身后的任平生了。
正在这时,忽然有一个士兵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他衣襟上写着斗大一个“仓”字,正是守粮仓的士兵。他一进门就大声喊道:“大人,不好了,有刁民私开官仓,强抢军粮了!”
“啊,这,公主……”谢东升只觉得有汗水顺着头上流下,不知怎么应付。
“什么?你说公主让我守这渝州七日?”王敢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加紧征兵,务必在十日之内征齐这五千人。”
“是啊,她说七日之后她来接应。”
谢东升正说得高兴,突然被她正色打断吓了一跳,忙说:“臣在。”
王敢脸若死灰,只觉得胸口一阵冰凉。这渝州城只是个首府商贸之地,不是重要的关防。城墙不但不高,还有多处是土制的。城池占地极广,为了通商方便,城门就设有四个。它不似呼林关那样专门用来防敌的关卡,城墙又高又坚固,主城门只有一处,内外城之间还有凶猛的护城河渍水。
她神色不变,轻轻放下手中筷子道:“谢大人!”
渝州虽然也有一条对于守城极其重要的护城河,但是这条河只围了半个城,从东和北两个城门环绕而过,偏偏把离元修最近的南门让开了。况且这河水势平缓,也不算太深,对付小股攻城的敌人尚可,对上五万大军,一人扔进去一把土也能让水断流了。
何况事实证明,他并没有率大军南下,那王敢送来军报说已经收编了的五万大军是哪里来的?最大的可能是元修暗中和宁晏勾结,待时机一到,编入护卫军中的五万士兵一起发难,那么父皇就是砧板上的肉了。
总之,渝州是一座压根就不适合防守的城池。大苑开国前最乱的时候,许多队伍打到这里都是一掠而过,将战场设在离此不远的天凌城。
青瞳的心情很沉重,如果是真正的忠勇之士,怎么会愿意打散自己的军队,降低自己的战斗力呢?即便他肯,难道他的部下也是个个如此?
王敢的埋怨不无道理,让一条河围城一圈本来就不太现实,河水又不是线团,想怎么弯就怎么弯。为了不生水患危害城里,只能顺着水往低处流的道理,略略改动河道,能护住两个门的已经是不错的护城河了。南门外有五里沟地利,本不太需要护城河。
“没有,那些将军也都心甘情愿地为朝廷出力。这等气节,堪为朝中表率。万岁和国公爷已经传令全国嘉奖侯爷……”
现在怎么办?王敢灰心极了。他手中只有五千多个没上过战场的民勇,公主出城一趟,就借来一千人,她自己还没回来,那有什么用处?而且胡久利那一千人里只有两百是原来的军人,其余全是武本善后来收编训练的山匪,军人、山匪、民勇,这支队伍真够五花八门,不内乱就不错,还想守住七天?王敢觉得全身都没有力气,看来天亡大苑,没话可说了。
“哦?那关内侯部下的将军们都没有怨言吗?”
任平生见王敢忽然间痴痴呆呆,面若死灰,问道:“王大人,你怎么了?”便在这时,有哨兵回报,元修已经在城下列队骂阵,叫着快快出来受死。
谢东升松了一口气,忙道:“是侯爷自己提出的,不但他自愿打散自己的五万精兵,各部统帅也全部由原来的禁卫军接掌。他带来的将军们全都自己降了一级,成了副手啦,王大人这才相信侯爷真正是为国为民。现在禁卫军在渝州城坐镇,等整编了以后再打回京城去。”
王敢有气无力地说:“敌人已到,我还没有部署好,怎能守得住啊!”
任平生皱起眉头道:“没有部署好?这样,我想办法拖他一拖,王大人,你赶紧部署。”
过了一会儿,青瞳才抬起头道:“谢大人,你再说一遍,关内侯的五万兵士是他自愿打散的,还是合兵后被王敢强行打散收编的?”她的声音和缓了许多,筷子上的竹笋也送进嘴里慢慢吃起来。
元修正命人骂阵,无非是“投降则生,顽抗则死”之类的套话。攻城之前的这类骂阵本是平常,这样实力悬殊,要换了元修自己也只能坚守,他并没有指望能把敌人骂出来。
青瞳思路一时混乱,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回到桌子边坐下,夹起一筷子竹笋却不吃,只轻轻叩着桌子想事情。谢东升被她弄得很紧张,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谁知话音未落,一声炮响,渝州城城门大开,一个小队列紧张地走出城来,好些人腰间鼓鼓囊囊揣着不知什么大兵器。他们来到元修大军阵前顺次排开,看来是准备迎敌了。在他们身后,渝州城城门虚掩,城楼上穿梭不绝,一群守兵不知在做什么。
“啊……这……”谢东升张口结舌,他压根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回答不出。
队伍最前面马上之人身材高大魁梧,元修一见顿觉牙齿痒痒,很想上去咬他一口,正是骗他在五里沟杀猪的改花。他打马上前,任平生老远就招呼他,“猴哥来啦!弟兄们欢迎!”回手一招,他身后之人把手伸向腰间,元修身边副将蓝威叫了声:“侯爷,小心暗器。”元修退后一步,立即有亲兵拿着盾牌拦在他面前。
“什么?”青瞳眼中霍然射出寒光,“富阳县是南行必经之地,关内军南下勤王,你怎么会没有见到?”
但是那些人从腰间拿出来的不是什么兵器,而是喇叭、唢呐、腰鼓、短笛之类的乐器,在任平生的指挥下演奏起来。这些人演奏的腔调怪异,却又十分耳熟。元修觉得自己听过,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不是战场上一般能听到的破阵乐、凯旋乐之类。他皱眉思索,突见演奏的人大多脸上习惯性地露出哭丧的表情,一下想了起来,这就是死人送丧时所奏的哀乐。
谢东升愣了一下才道:“微臣也只是耳闻关内军是军中精锐,没见过他们的一兵一卒,战斗力……这个臣却不得而知。”
他不由勃然大怒,任平生的举动接近调戏。其实这也不是任平生的本意,他只是出城时看见一个店铺的伙计个个穿着一模一样的崭新衣衫,腰里都带着乐器,看上去整齐顺眼,于是就令这些人和他一起出城。他自己也是问了才知道自己挑的是个棺材铺。
有了这五万精兵,自然多了几分仰仗。青瞳微微点头道:“谢大人,依你看关内军军容是否威严?战力如何?”
元修喝道:“休得猖狂,我已经问过俘虏,你们只有区区六千民勇,还装模作样逞什么威风?元某片刻之间,就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以前有二十万定远军云中坐镇,皇帝也不太在意关内侯这些兵马,后来定远军流散,景帝对这五万兵士不由十分忌惮,数次下旨限制关内侯的权力。没想到大难当头,元修竟然丝毫不计前嫌,倾巢出兵保王护驾来了。
任平生哈哈一笑道:“猴哥,你问的是谁啊?”
青瞳更皱紧了眉头,关内侯私养的这五万精兵以前周毅夫和她说过,战斗力算优等的了。上一任关内侯元承茂本是一个富甲关中的商人,曾经有救驾的大功,先皇特许他坐镇一方,可自己招募不多于五万的士兵。元承茂倾尽家财,将这五万私兵装备得精锐无比。
元修冷笑一声道:“我问了十几个人,不但你们的人数,就是训练、部署,就是你们昨天吃的什么饭我都一清二楚。”
谢东升看到公主脸色不好,忙说几日之后又来了一封军报,说关内侯元修的五万精兵已经开拔勤王,目前全数收编到禁卫军之中,统一由王敢调度,所以民勇的招募应该不那么紧迫了。
任平生装作十分认真地道:“你不知道,这些都是乡下人,不识数啊!你可别轻易叫他们骗了,咱俩可是老交情了,不如你等会儿,我进去给你一个个数清楚。”
这富阳是一个大县,军队在这里设有粮仓,备有几千担军粮。一个月前,王敢发来边报命他就地招募五千士兵,青瞳于是问他招募得是否顺利,谢东升有些支支吾吾。现在兵荒马乱,任他怎么宣传大忠大义,为国分忧,愿意参军的也不足百人。
“放屁!等你一个个数,天明也数不完!”元修懒得再和他废话,挥手命令部下列出攻城阵势,对着前军一个千总道,“颜彬,领一个大队杀了这些人;前军准备,跟着颜彬冲开城门。”
宴席十分精致美味,花笺吃得十分香甜,青瞳却有些食不下咽,边吃边问富阳县一些军情、民情。
颜彬得令,带着手下的千人队一声吆喝,向任平生带着的送丧乐队发起冲锋。任平生紧紧瞪着他们,大声道:“别急,先等等……再等等……等他们再靠近一点儿……”他的声音十分大,颜彬听了不由有点儿心虚。他等什么呢?为什么要等他靠近?兵书上有记载在城门前设下成排一头削尖的长木桩,先用绳子拉着压到地上,等骑兵靠得足够近就把绳子一砍,木桩猛地弹起,能将来不及收住冲劲的人马一串串串在桩子上。
像公主只带着一个宫人出门真是难得见到!谢东升虽然觉得匪夷所思,然而印信验过,却是丝毫不假,而且看青瞳神态断不是一般女子所有。他刚才又听下人禀报,公主骑来的胭脂马一靠近马厩,县衙中原来养的马匹都自己让开道路,不敢与它争食。种种迹象表明这两个女子来历不凡,此事信了顶多损些脸面,若是无礼盘问却可能惹出大祸,所以不敢怠慢,一边命人在正厅设下宴席,一边亲自侍立伺候。
他吩咐,“大家小心,慢慢靠近!”他的队伍一放慢,任平生就叫:“奏乐,接着吹!”
因为大苑有女皇,公主的身份在道理上向来和皇子平齐,也就是说青瞳享有亲王的一切权利。危急时,这颗印信就可以颁布政令。当然,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出现过,大多数的公主只是相当于郡王的封号,少数极受宠得了亲王级别封号的公主多半还是好好地在家里待着。
就是慢慢靠近也终于靠近,令颜彬不安的是对面的敌人毫无抵抗的架势,人人都赤手空拳,连把短刀也没有。这烦心无比的哀乐声倒是吹得调子正过来了,越来越悲哀。这样的仗他可没遇上过,他吩咐,“再慢些,小心戒备!”
青瞳心里长长叹息一声,也顾不得他了,带着花笺径直来到富阳县县衙,将玉印盖在纸上递了进去,自己在府外等候。片刻大门洞开,衙役们连滚带爬地跑出来,略有些富态的富阳县令谢东升快步跟着。由于青瞳的大义公主是特赐了享亲王禄的,她的印信也是亲王才能用的六寸白玉印,整个大苑只有九皇子显亲王等三个人才有。
任平生瞪着他们不断靠近,嘴里仍叫:“别急……等等……等……”颜彬骑马踏进离城门五十丈那一瞬,任平生突然大叫,“就是现在,快!”
青瞳走得痛快,心却时时牵挂着后面。这任平生应该不至于小气,受了自己斥骂赌气便走吧!可惜她等了许久也没有听到马蹄声,任平生没有跟过来。
颜彬吓了一跳,猛地勒住战马同时喝令部下停住,看敌人要做什么。
青瞳一声冷笑,“你八尺高的汉子,难道不求人就做不了事吗?王敢让你去找童参军你就去找,找到又如何?你们打算依靠一人之力重整山河?若是一直找不到,你们是不是就只能眼看着事态越来越坏,最后抱在一起痛哭天不佑我?任平生,你还敢大言明白了自救的道理,我一个小女子都替你羞愧!”她说罢打马便走,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他不看还不要紧,一看简直把他肚子也气破了。对面的棺材铺吹鼓手们终于得到同意,手中喇叭一扔,连滚带爬地跑回城内。原来所谓的“等等”,等的是他们一靠近就逃回去啊!颜彬大喝,“给我冲进去!”
任平生道:“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有一点儿希望也不应该放弃,老任无论如何也要再找找才是。”
眼见他就要来到城下,忽听身后铮响,鸣金收兵,军令如山,只好率部转头回去。
青瞳道:“你还想去找童参军?”
“侯爷,这些人的战斗力稀松平常,就是有十万人也不是咱的对手,您怎么不让末将攻城了?”
任平生看了她半晌,点点头,“说得对,我折腾了十几年才明白这个道理,没想到你小姑娘一眼就看透了。我十几年才练出的硬心肠,你也天生就有了。你呀,以后肯定比老任有出息!可惜这样的人我却不喜欢,行了,前面就是当铺街市,你的东西我都给你系在马脖子上了。那么些珠子打着滚也够你们花了,这匹黑马我骑走,花的给你们留下。我们后会有期!”
元修指着城门,“颜彬你看!”颜彬放眼望去,这些人进城后,城门仍然是虚掩的,并没有关上,里面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儿逃走应有的混乱。
青瞳神色肃穆,“我要救的不是这百十个人,而是社稷江山。这般麻木的人谁也救不了,我今天就是想办法让他们吃上一顿饭,他们还是任人欺压的货色。人不自救,却想求谁?”
他们一停下,城门后伸出任平生的脑袋,一探就缩回去了,好似奇怪这些人为什么没有跟上来。他缩回头去,城门依然半开半掩,并没有关上。
他们走了一会儿,任平生斜看着她道:“说那么一大篇子,我还当你打算救门口那些人呢!”
“我们并没有跟上去,他们有足够的时间,为什么不关城门?”
青瞳深吸一口气,大声问城外饥民:“众位乡亲,我没有路引,他们也放我进去了。你们留在城外,死等着每天中午那一点儿米汤,家中的亲人有多少就要饿死了,你们也没有意见吗?”众饥民唯唯诺诺,一个人也不敢出声。青瞳等了许久,长叹回头,打马便走。
“侯爷,您是说……”
“这……这……”士兵干笑,他自然往那方面去想,可不敢说,勉强挤出来一句,“两位小姐,这个……这个,军情也是需要的,这也不是第一次看见。”
“等等再看!城中有个厉害的对手,他能骗我们出渝州,就不应该只有这么一点儿本事。这些人越是示弱麻痹,我们越应该小心!”
青瞳道:“你认为什么军事要务会带着两个女子?你就一点儿也不怀疑,不打算盘问盘问?”
太阳渐渐向西,元修等了许久许久也不见城中有一点儿动静,一滴汗水从他额头滑落,直落到眼睛里他也不敢擦拭。另一边任平生也不好过,此刻离城门最近的十几个士兵都躲在门后哆嗦。棺材铺的人冲进去后谁能想起来关城门啊?就是老任自己,因为完全没有守城的经验,也没想起要赶快关门。
士兵头愣了一下,越发相信他们是找碴的,赔笑道:“军部的官爷都是有紧急军情的,小人怎么敢耽搁!”
等经过守门士兵的提醒,要关门时突然见到本来叫嚣着追来的敌军竟然撤了。任平生略想想,就笑了起来,“这猴哥大概以为我唱空城计呢。咦,那咱等会儿再关门,看看他们怎么应付?”
青瞳已经进了城,却忍不住又转回马头来到那兵士面前道:“这位官爷,你坐守城门要地,就这么轻易放我们两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进去了?”
又等了一会儿,元修的副将蓝威急了,道:“侯爷,渝州城我们驻扎了两个多月了,他们进城才几个时辰,怎么也不会比我们熟悉吧?何况他们才六千人,就是玩什么花样我们也不用怕。好歹试一试,就这么干等着怎么是办法?”
那士兵头干咽了一口唾沫,任平生越横他越不敢惹,只好干笑一下,“这……手下人不懂事,请过去吧。”
元修点点头道:“全军成长蛇阵,拉开距离,攻城!若有不对,后军变前军,马上回退。”
她的公主印信本来在那场沙暴中丢失了,后来萧图南派出整整六万人翻遍沙漠才给她找了回来。她摸到玉印,难免又想起萧图南。现在不是欷歔的时候,青瞳刚掏出玉印,任平生却已经回过头来,向领头的骂道:“你他娘的刚才没看清楚吗?老子是兵马司的,当兵的大爷带两个妞还要什么狗屁路引,你敢耽搁军情?叫你们当官的出来说话!”
五万大军拉开长长的距离慢慢靠近城门,这样的阵势最安全,城头就是有强弓劲弩也没办法造成大伤亡,只是不利于集中兵力攻城。王敢一见十分高兴,他现在最喜欢元修求稳,拖得越久才越好。
青瞳伸手入怀,准备掏出玉印给他看。
任平生拖延的时间比王敢预期的还长。城头之上,王敢已经详细部署了几队人持弓箭,几队人用礌石,还有多少人手持长枪贴着城墙制敌。这样的守城方法已经由上千年的战争经历证明最是安全有效。
士兵抽出刀来拦住,喝道:“路引!”
眼见敌军进入弓箭远程射击范围,王敢即刻命令弓箭手准备,因为手中的只是没上过战场的新兵,王敢又把守城武器出动的顺序反复讲了很多遍,尤其是对这些要首先动作的弓箭手,他更是不厌其烦地提示,“你们远程杀死敌人越多,近城的压力越小。从来守城战中都是大半敌人死于弓箭之下,你们是非常重要的,一会儿看我指令,红旗起你们就瞄准,绿旗下第一组就发射,第二队瞄准了。”
任平生回身叫青瞳和花笺:“进来吧。”
他实在太啰唆,设下的阵势也过于复杂,他的紧张情绪感染了周围。这些民勇眼见敌人列着整齐的队伍靠近,再听着他不停地说话,明显也是十分紧张的样子,哪能镇定得下来?
那士兵兀地“呸”了一声,喝道:“走走走!”
终于王敢喊了一声:“弓箭!”他是要弓箭准备,结果随着他的叫声,有一个弓箭手羽箭脱手而出,歪歪斜斜地射在城下,准头力道都一塌糊涂,半个人毛也没伤着。
那士兵大怒,骂道:“你他娘的耍我!”扬刀就砍。领头的拦住自己手下,任平生的路引是王敢亲自发的,那可不同于一般商贾。他又仔细打量任平生,见他身材如此魁梧,神态又轻松自若,恐怕惹不起,于是道:“路引无误,让他进去吧!”
随着这弓弦嘣地一响,其余民勇找到了宣泄口,手中箭纷纷射下去,还伴随着嘴里连连大喊。
到了任平生时,一个领头的接过他的路引,一旁的兵丁把手伸出来照例要钱。任平生仰头向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和老子要钱,瞎了你的狗眼!你看老子像有钱的样吗?”神态十分嚣张。
这些人训练弓箭才不过半个月的时间,本来能射得准的就没几个,紧张之下更没用。元修的大军先听到城头杂乱无章的一片喊声,随即歪歪斜斜的一阵箭雨,箭支一起射出来,密集了一下就没有下文了,全没有一般城头守军分成三组轮番攒射的威力。再看城头诸人也呆住了,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才好,分明一副笨头笨脑的样子。
兵士的理由是——不是饥民就是有余钱余粮的,既然有,圣旨上都说得明明白白,就得拿出来大家一起花。你若不拿,那不是饥民不能进城,就是胆敢抗旨,就地格杀也没有冤枉了你。至于这些余钱嘛,当然是县衙里的人先用了。
元修这一下气得七窍生烟,先是任平生,后是这些破箭,将他吓得一身冷汗的就是这些玩意儿?他咬牙切齿地道:“出击!城上不过是些熊包软蛋,你们一天之内必须给我拿下渝州!”
人群中有路引的只有少数几个,兵丁仔细验完路引按照惯例一伸手,这些人也习惯了,各自从怀里掏出银钱放到他们手上,才一个个鱼贯通过。不能过去的人满脸绝望,能进去的人也面色灰败,谁也没好多少。
任平生见势不好,连忙吩咐关上城门。门闩落下不久,外面就传来喊杀叫骂声。任平生登上城头,见王敢满头汗水,正不断喊叫着:“弓箭,弓箭!长枪队小心!”
他把原话喊了三遍才打开城门,门后一列士兵已经亮出刀来预备着了。前面又有几个兵士拿棍棒交叉挡住道路,众灾民拥挤地趴在棒子上向城里伸长脖子望。在他们眼里,进城就是有活下去的希望了。
他问:“王大人,情况怎么样?”王敢道:“这,本来五千人守城也勉强可以了……只是我们的准备不够充分,弓箭队失手,要是给我几个月的时间训练准备,还能有些把握,现在,现在……”
此刻天还没有大亮,可县城城门外已经聚集了不下上百个灾民,看到他们三个有马的人过来,都快快地让了让路。终于到了卯正三刻,守城的兵士先挤出来一个,喝道:“没有通关路引的,一律不准进城!正午舍粥,离城门三里,饥民城外等候,有擅入者立即格杀!”
王敢长叹一声道:“王敢无能,渝州要守不住了。”
花笺吃惊地看着青瞳,认识她这么久,第一次听见她骂人。她不由回头打量任平生,看来这王八蛋气人的本事真是一流的。
任平生听得烦躁无比,喝道:“你死了没有?”他对王敢一直很客气,从没有用这种语气说话,王敢闻言不由一惊。
黎明时分,富阳县城外来了三个一身灰土的旅人,为首的男子身材很是魁梧,将后面两个女子都遮住了。昨天青瞳气得不轻,到现在也不想和任平生说话。开始花笺还力争自己没有说谎,可任平生油盐不进,一副痞子样地看着她笑,直到青瞳一声大喝,“花笺别说了,他不信就让他继续找,找死他个王八蛋!”
“能守一天是一天,能战一刻是一刻,你没死,就不要说渝州丢了。”
说罢他伸手拿起一块礌石狠狠砸到城下,城下顿时爆出一片惨叫声。任平生踹了一脚旁边拿着石头看着他发呆的士兵,骂道:“没听见底下叫你们什么呢?熊包软蛋,还不狠揍这群小子!”
任平生睁大眼睛看着她,凑过来小声道:“告诉你一件事,我就是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切莫声张,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那士兵发出一声吼叫,手中石块也狠狠砸了下去。一时间城头守军连声大吼,这场大战从此才开始动了起来。
青瞳勉强按捺激动,整整衣襟正色道:“告诉你一件事,我就是一夜破三关的参军童青木。你先莫声张,先把英国公那边的战况和我说说,我再做打算。”
王敢从胸腔里突然传出一阵血气,他以前驰骋疆场,什么时候畏惧过?只因为带着皇上逃亡,他这一路只顾求稳,数次将部下抛下,这在他心中造成重大打击,自己的勇气不知不觉都被消磨了。以前的王敢深受手下爱戴,上下一心,他几时怕过敌人?
任平生被她吓了一跳道:“干什么?你知道童参军的下落?”
原来是自己心虚了。元修虽然素有战名,可他王敢也不逊于元修啊!他大喝,“五千对五万,以一当十,王敢,你怕不怕?”
他话音未落,已经被青瞳一把抓住手臂,“太好了,既然如此,你就带我去见英国公吧。”
“不怕!”这声音竟是无数士兵和他一起喊出来的,声音大得震动城墙。王敢哈哈大笑,指着城下,“元修叛贼,你来吧!”他观察形势,大声布置起来。
他目视远方,难得地露出正色,悠悠道:“童参军,一夜破三关,妙计退顽敌,我也听说过。他真的能救国救民吗?可这个人又在哪儿呢?”
任平生道:“我半个月以前救了十几个人,为首的青年姓王,是英国公王敢的小儿子。他三个哥哥都战死了,他爹又叫他出来引开敌军让皇帝老子跑路……”任平生摇摇头,“迂是迂了点儿,可是老任在整个大苑就没见过这样的将领。我把这小王送回去,英国公郑重托付我找这个叫童青木的人,我实在不忍回绝。”
“开水!滚油!滚木!快!”王敢站在城头大声呼喝着,他脸上蹭了一大块黑灰也顾不上擦拭,汗水早把全身打湿,花白的头发胡子纠结在一起,成了胡乱的一团。
见任平生点点头,青瞳紧张得嗓子发干,又问:“你找定远军参军童青木?”
他早取代了任平生的前沿位置,任平生被他派回城中保护皇上。说起指挥作战,当然还是厮杀半生的老国公更有经验。一天喊下来,嗓音嘶哑得变了一个腔调。随着他的声音从城垛的射击孔里喷射出了大量箭矢。
青瞳惊讶得眼睛都瞪圆了,指着墙道:“任平生,这些……这些……都是你贴的?关中沿途的布告也都是你贴的吗?”
元修出城是为了伏击,没有大型的攻城武器,就是现做也要时间,所以他们进攻完全是靠着最简单的盾牌,攻到城下,再通过人梯向上爬。这种形势下,守城的占了很大的便宜。距离近了,坚固的木盾也被这箭雨撕裂,血肉之躯更是无法承受。滚油开水如下雨一样,倒油的地方往往还会加上一把火,登时烟火升腾,阻住了一大片敌人。滚石重重砸在盾牌之上,经常一块石头能砸倒一片人。
他贴完来到马前说:“走吧!”抬头见两个人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奇道,“怎么了?我说可以走了!”
但是在元修军中不住擂鼓助威下,敌军不要命一般涌上来,踏着鲜血,踩着死尸继续往上爬。第一天的守城就战成了白热化。
天亮时路过一个小村,任平生停下马叫她们等等,自己从怀里掏出一卷纸来,抽出一张贴在墙上,嘴里嘟囔,“就剩这几张了,虽然还没找到什么童参军,可老任也对得起你王大人了。我饿成那样,这点儿浆糊也没舍得吃了,都留着贴告示,全是白面熬的呢!”
新招募的民勇难免畏惧,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少年眼看着城下一个敌人终于冲破拦截,满脸鲜血地爬上城来,距离近得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人狰狞地瞪着自己。他手里的刀举得高高的,就是劈不下去。这和远远射箭扔石头又不同,要动手砍一个人那是需要极大的决心的,不但要不怕,还要够狠。他只经过了半个月的训练,砍的又都是草人,此刻看见满目鲜血,听着满耳惨号,竟然下不了手。
他作势要吼,花笺连忙捂住耳朵,任平生哈哈大笑,大声唱起来。魔音入耳,根本捂不住,还好他说得颇为暧昧,唱的却是一般的采茶小调,不带颜色了。这些小曲大部分都是广为流传的,花笺听了一会儿就不自觉拣会的接几句。她越来越高兴,自己也唱起来了。他们两个唱的多半是乡间俚曲,青瞳会的极少,只在一旁听着,漫漫长夜竟是极开心地过去了。
一般新兵立即用上前线的话,即便打胜,首战就会减员少半,总要三战过后,才敢称劲旅。他第一次上前线砍不下去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花笺气道:“都疯了,神经病!省点儿力气吧。你们不饿啊?!”任平生道:“孙子才不饿呢,就是饿得难受,才要找点儿乐子,是不是妹妹!听了我的歌,你不但不饿还能不冷呢!不信你试试,保你从心里往外那是一阵一阵地热啊!哈哈哈,我就唱了啊,你听着,我再唱更好听的给你听啊……”
转眼那个敌人就蹬着人梯上来了,对着那少年一声大喝,那少年手一软,刀掉在地上。敌人一只手攀上城头,随即跳了上来。他还没有稳住身形,一支长箭飞来深深插进他的胸口,发出噗的一声大响。血花溅了少年一脸,少年在满眼红光中看着他号叫着摔下城去。
青瞳道:“任平生,再唱一遍!”
少年被人向后一扯,身后的一个民勇号叫着挥刀挡住又一个攀上来的敌人。他也不是不怕,但是比这少年年纪大些,更沉得住气。
任平生道:“这算什么呀,这就叫脏话了?还有带色的没好意思倒出来呢!”
他冲那少年叫:“要做大少爷就不要当兵!滚回你娘裤裆底下!”富阳地近云中,民风承袭了西北的剽悍,人人都受不了被瞧不起。
青瞳扬起头,大声道:“对,去他娘!”花笺惊讶无比地回头看她。青瞳扬手虚击一鞭,马儿一跃而起,飞速奔去。花笺被出其不意地一闪,只得两手抓牢马缰稳住,叫起来,“哎呀,你发什么疯,还说脏话,你……你……你……”
那少年吼叫起来,捡起单刀向城下攻来的敌人劈头盖脸猛砍,片刻衣衫就被鲜血浸润得看不出颜色了。少年特有的尖叫声响亮得很,在城头一片喊杀声中十分突出。
青瞳却呆了一呆,不由跟着轻轻道:“……相亲相爱水中央,一阵大风吹干水,原来是个臭泥塘……”见她没了声音,任平生接口,“去他娘!”
最初的畏惧去了之后,富阳新招募的民勇也发挥了尚可的战斗力,从下午一直打到午夜三更,元修军中才响起收兵的铮声。他本来认定能一鼓作气冲破渝州的计划搁浅了,必要整顿另想办法。这渝州算是守住一天了。
花笺“呀”的一声红了脸,啐道:“说什么呢!”
这第一日的战斗以元修轻敌冒进,军中伤亡三千多人结束。守兵随后清点人数,守城的民勇死伤千余。守军有城池可以依靠,这样的伤亡算惨重的了;况且攻城军人数是他们的十倍,继续这样消耗肯定不行。
娇滴滴情人却在他家床,他家床上绣鸳鸯,相亲相爱水中央,一阵大风吹干水,原来是个臭泥塘,哎哟哟,去他娘!
第二日元修清早就又开始进攻,这次他出其不意突袭西门,好在城中调动远比城外方便,西门留守的士兵发现不对,连忙发信号招来主力支援。这边正战至如火如荼,南门又传来求援信号,元修兵多,他分兵同时进攻两个门也不太吃力,城中抵抗者就也分成两队。好在城门附近就是那么一点儿地方,任你有多少人马,能发挥最大力量的只有阵前的几组,所以尚可应付。
青瞳和花笺打马追上,觉得这个人忍着肚饿唱歌挺有意思。他嗓子不怎么样,唱歌没什么调,胜在中气足,倒也不难听。他来了兴致,又唱起来:
今日的民勇不同昨天,尽管元修的进攻一样凶猛,但是守军经过昨天第一次开刀见血,活下来的基本已经适应了战场,有了一点儿战斗经验,加上王敢昨夜给他们恶补了一番守城的知识,他们心里有了一点儿底。守城本就比攻城容易,伤亡也要小很多。今天同时守两个城门,伤亡比昨天竟然还小不少。
要钱何用?亮晃晃金子满屋银满箱,不当饭也不当粮,你倒试试吃一口,崩破牙齿烂肚肠,哎哟哟,去他娘!
斗至中午,守城的民勇有些抵挡不住了,因为几个时辰激战下来,大家都饿了。元修命后军换下疲惫的前军,分批吃饭,其余的人加紧攻城,一刻也不放松。
任平生看看自己又看看青瞳两人,笑了起来,一拍砚台冲向前去,随口唱道:
王敢也命城中守军只留三组交相接应,换下来的也不能放松,暂充北、东二门的守军,在那两处城头边戒备边吃饭,将留在该处的几十人换下来战斗。但是守城军人数所限,至少要五六次才能全数换完,等人人都吃上饭,天已经快黑了。
于是她不再多话,夜风中三人两骑继续奔驰。突地咕噜噜一阵大响,声音洪亮得超过平时大叫。花笺指着任平生的肚子“哈”的一声刚笑出来,自己的肚子也毫不逊色地叫起来,紧接着青瞳也不能幸免。原来饿肚子的声音还能传染,夜的寂静被这蛙鸣一般的咕噜声划得七零八落,一人方歇一人又起,唱歌一般响个不停。
元修大概是下了决心,连夜晚也不放过,打着火把继续攻城。民勇近一天一夜连轴转下来,已经疲惫不堪。敌人想必也累得很了,这阵子攻势明显放缓,王敢说只要再坚持一下,应该就能打退敌军。
青瞳无奈,暗想这样的事情难怪任平生不信,现在也确实无暇顾他。后会有期就后会有期吧,等他把自己平安送到富阳县,县令自会派兵护送她们南下,也不需要他保护了。日后若有机会为他脱罪,自己做了就是,又不用他在一旁看着。
一个守西门的民勇举起一块礌石预备砸下,手臂一酸,石块顺着手溜下去没有拿住。他突然眼前一黑,一块巨石呼啸而过,砸在他面前的城墙上,城墙被砸得砖屑四溅。那民勇呆了一呆,以为自己失手砸了城墙,但是自己拿的石块没有这么大啊?紧接着四下连连巨响,不断有巨石砸向城墙,有一些已经落到城头,也有许多力气不到,半途落下。这样一路乒乒乓乓地翻下城去,声势惊人。
任平生仰头哈哈笑起来,“你先顾着自己的小命吧,我送你们去富阳县城,离这儿虽然略远点儿,不过是个大县,比前面几个县城容易找到吃的。到了地头咱们就后会有期,你这大恩大德,就容我后报了。”显然是毫不相信她的话。
元修趁着城中无暇他顾,伐下城南大树,赶制了几部投石机。夜间视力不能及远,元修命攻城者悄悄撤回大半,留下部分佯攻,将投石机暗运至战场。民勇没见过这么大的石头满天飞,一时吓坏了,只是四下闪避。
青瞳正色道:“这么说你就是在庞各庄杀官差的任平生了。你别误会,我幼年便听过你的故事,你我今日既然有缘遇到,我日后一定努力留意。若有机会,便替你平了这场祸事,让你这样的男儿可以自由自在地放歌纵马,翱翔于天地之间,对谁都可以堂堂正正报上姓名,不用怕惹下祸端。”
王敢大叫“不好”,他喝道:“李玉,李茂,肖大运,熊强,守住城门!”
青瞳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牢牢盯着他看。任平生却笑起来了,“怎么了,妹妹?看来你知道的事情可真不少,我一时没防备这大北边还有人知道我。名字也说了,你想什么呢?是不是盘算着抓住我换五千两银子花花?”
前三个是民勇里新提拔的把总,后一个是胡久利带来的山匪头目,原呼林的游击。四个人分守南、西二门,三个民勇都大声答应。熊强叫道:“大人,这样不是办法。我看下面的投石机只有三具,又是粗粗制成,不会结实,容我带一队人,猛冲出去投上淋油火把,毁了它!”
大个子满不在乎地道:“我姓任,本来叫壮壮的,师父给我改名叫任平生,应该就是你刚说的那三个字了!”
王敢思索一下道:“好,走东门!那里没有敌军。”此时正是天要亮之前,所谓的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熊强带小队出发了。东门护城河流淌着,这里还没有敌人,城头守兵偷偷放下吊桥,看着这些人马腿包着软布,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中。
青瞳脑子里猛然闪过一个念头,吃惊地瞪着他道:“你……你叫……”
接到熊强人马离开的报告,元修终于露出笑容。他自恃极高,认为整个国中,能与自己相比的只有定远军的周毅夫一人而已。他甚至认为,当年萧图南是没有从他的关中军地界过,不然即便西瞻人也讨不了他的好去!
“不过这个还真是好听!”大个子笑道,“怪不得我那老头子师父给我起这么个奇怪的名字,原来还是什么诗啊词啊的。我说他整天嘟囔什么‘竹杖芒鞋轻胜马’,还想这不废话嘛,一双鞋一根棍子能多重?一匹马多重?当然轻胜马,可也得快胜马才有用啊,马又不是用来比轻重的。”
当然,元修是有骄傲资本的,从宁晏百般巴结,将如此重任托付与他,为了表示信任,又留下五万精锐大军就可以看出他的能力。
青瞳微哂,此词作于苏轼被贬黄州后的第三个春天,一场政治风波几乎要了他的命,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
在他看来,敌人王敢的国公之位是世袭来的,在战场上虽然摸爬滚打半生,却算是个有勇无谋的主,凭战功肯定不能当此高位。如今他年过花甲,那是无勇无谋了。现在大苑,谁还能挡他的锋芒?
青瞳说到“回首向来萧瑟处”一句,不由想起萧瑟不知如何了,一时有些发呆。这首词本来浅白,青瞳只在几个字上解释一下,大个子就听懂了,笑道:“说得的确潇洒,不过呀,写这东西的时候他一定憋着怀才不遇的酸气。下着雨,他没有伞徐行就徐行了,还吟啸,怎么没叫人当狼打了!”
没想到他先是被莫名其妙骗出城外,后全力回军猛攻,竟然没有一举拿下这些泥腿子民勇。如今两日过去,伤亡还是他的精兵远比民勇多。
青瞳十分奇怪,这人说都说了,怎么又不知道什么意思?她只好一字字给他解释道:“这是苏轼的名句,说的是他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的事情。那时雨具都失去了,同行的人皆狼狈不堪,只有苏轼一人不觉难过。”说罢青瞳将整首词背了出来。
虽然在攻城战中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可骄傲的元修不允许自己像个只会拼命的傻子。他暗中谋划,这边用投石机佯攻,却悄悄把抽调的士兵派到东、北二门埋伏。果然,敌人的吊桥自己放下了!
“是吗?”大个子道,“说的什么意思?”
随着他的令下,军中响起嘹亮的进攻号,东门埋伏的敌军一起大吼,向吊桥冲去。熊强见到中计,慌忙设阵拦截,可惜他带出来的不足百人,怎么能对付得了埋伏已久的生力军?
青瞳愣了一下道:“阁下说‘竹杖芒鞋轻胜马’,后面不就是‘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吗?”
于是平静了两日的东城门,忽然间爆发出激烈的喊叫声和兵器碰撞声。熊强百人被逼至护城河附近。他这个小队是真正的战士,不需要指挥就能自己判断该怎么作战。
“干吗?”那大个子转过头问她。
他们三三成组,组成无数个尖锥形状,不断转动,把歇了一口气的生力军送到最前面,另外两个退后暂歇。敌军与这样不断变换对手的小队对敌相对吃力一些,但是毕竟强弱之势太过悬殊。河水逐渐染上颜色,红色、白色、酱紫色甚至黑色,坚持了一会儿,终于被一支敌军冲上吊桥。
“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青瞳接口道。
王敢知道中伏,连忙把主力调至西门,朝城下尽力攒射。他自己大吼一声,带着人冲到城门。
大个子点头笑道:“说得是,这马是我的了,可不能再饿着。我们去前方城镇落个脚,填饱肚子再说吧。”他又是一触马镫,砚台竟能在极速中更加快了几分速度。他长笑道:“什么‘竹杖芒鞋轻胜马’,那是没有马,有马的人一定不会这么说。”
城门左近的战斗更是激烈,吊桥放平,城门现在是洞开的,敌人要攻进去,守军想逼退敌人,给城头时间拉上吊桥,双方都拼了性命。
花笺抬起头,不服气地说:“这是它们好长时间没吃饭了,要不然比这还快得多呢!”
在不足三丈宽的吊桥上,就像涌起了浪潮,一会儿推到这头,一会儿推到那头。激烈的厮杀开始,从这里到那里,无数的锐兵利器在对砍对杀,鏖战双方咬牙切齿,鲜血四溅,到处是刀光剑影,尸体很快也垒起来老高。双方就踩在伤者、死者的人体上继续厮杀,惨叫声接连不断。在这番浪潮里打了几个滚的王敢,身上片刻就负伤多处。
两马飞奔,速度十分惊人。大个子只觉如同御风飞行,雨点如同梭子上的线,一道道斜斜打在身上。他心怀畅快,不由大笑起来,“这两匹马,真是越看我就越喜欢,老子活了三十多岁,连赶上它们一半的马也没遇上过,为了它们送送你们也不亏。”
这等于是在野战,没有了居高临下的优势,没有了城墙的庇护,没有了守城工具的协助,无论民勇们如何拼命,也无法挡住数量上巨大的差异。
他骑着砚台,拉着胭脂,此刻一伸臂,长长的胳膊把两个人都捞起来丢在胭脂背上。扔青瞳又比扔花笺力气用得大,且又把她丢在后面,青瞳赶紧抓住胭脂身上的长毛才没掉下去,却把胭脂的毛拉下不少。胭脂痛得低低嘶叫,然而却忍着没动,等身上两人都稳住身形,才飞身奔跑起来。
终于有一小队敌人杀进城中,火光升腾起来,一时城中大乱,哭号声自城内响起,更是动摇军心。眼看渝州失守无疑,王敢大吼一声,挥刀砍向一名敌将,此刻他的心情十分平静,半年多的逃亡,原来他把自己也丢了。如今在这血染红的土地上,他才重新把那个威风凛凛的王敢找回来。他耳边似乎又响起任平生的质问,“你死了没有?”
忽听身后蹄声骤起,她们吃惊地转身,见那大个子一脸铁青,喝道:“给我上来!想去哪里痛快走,送了你们咱们两清!”看着她们吃惊的样子,尤其是那个漂亮的,眼睛里掠过的惊讶,大个子心里舒服了不少。
王敢心想:我怕什么死呢?我死了就是,可惜渝州竟只守了两日。
青瞳和花笺冒黑在路上走得跌跌撞撞,忍着饥饿赶路,两人都出了一身虚汗。更糟糕的是,行至半夜,突然下起雨来。秋雨在夜里冷得直透骨髓,这又冷又累,激得两人不停哆嗦。青瞳和花笺都不是娇弱的人,可这时也当真走不动了,只好抱做一团,在路边休息。
很快,南边城头终于也被一支敌军攀上,敌军一下子脚落实地,士气大涨。守城的李玉一不留神,身后的明黄色皇旗竟给敌军砍倒。那敌军抢过大旗,兴奋地高举着向城下展示,敌军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他想起她刚刚所说,“……就是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留下,他才会过意不去……我们要是饿死了或者被歹人伤了,他会觉得有他的责任……”还真他妈的一点儿不错!他又看看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转回头的脚步,脑中清晰现出她的话,“……他应该会一路偷偷跟着我们到安全的地方……”全他妈的料中了。更可气的是,自己明明知道,偏不能不做,只觉得恨得牙齿痒痒,自己肚中什么时候钻进了蛔虫?不如赶些路,进城去打两斤烧酒淹死它。
李玉大怒,自无数刀枪丛中猛扑出去,一下子将那执旗的敌人扑到城下,两人摔成了一团纠缠在一起的肉饼。城头士兵一起怒叫,手中兵刃举起,疯狂砍杀敌军。敌人被这不要命的冲杀逼退少许,然而随着东门大军进入,渝州城破只是弹指之间的事了。
他想罢跳下树来回头就走,然而那步子却是越走越慢,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夜风萧萧,这两个丫头脑瓜够用,手下可是稀松。现在遍地盗贼,遇上了绝对放不过她们,就算给她们进了城,钱也都在自己手里,饿也饿死了她们。自己这一走,她们十成中死了九成。
城中已经可以听见清晰的厮杀声,任平生焦躁地来回踱步。花笺来到他身边,轻轻地道:“城要破了吗?”
她们自己觉得已经走了十几里路应该无事,全不知这番话给树上跟来的人听得一字不漏。那人望着青瞳的背影,心道:这女人心机千折百转,当真不容小觑。好在老子已经听到了,要不然还真上了你的暗当,给你充了一回保镖护院。
任平生略点点头,花笺突然扬高声音道:“城池将破,你也是男人,为什么不出去迎敌?”任平生皱着眉头道:“我一个人,出去也不能扭转乾坤。大眼睛临行前再三叮嘱,让我保护你,我既然答应下来,就不应该食言。”
青瞳道:“直接说一定不行,此人身怀绝技,却在这个人人逃难的时候来这里,一定是有要事!我们的事情于我们自己固然重要,可别人可能不当一回事。你说他会为了这些身外之物给我这样让他看不起的人当保镖吗?”
“保护我有什么用?国家要是没有了,你就是保护我一时,能保我日后不被人欺负吗?至于你说只有你一个人不能扭转乾坤……”花笺吸了一口气道,“当日青瞳如果怀了和你一样的心思,现在我们还在西瞻呢。任平生,我不管你行不行,只管你做不做!”
花笺张口结舌,半晌才道:“那……那,你直接说不行吗?”
任平生双拳紧握,狠狠地呼喝了一声。
青瞳静一会儿才叹道:“我是在赌,就是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留下,他才会过意不去,至少会牵挂着我们。现在我们要是饿死了或者被歹人伤了,他会觉得有他的责任。如果我赌赢了,他应该会一路偷偷跟着我们到安全的地方,我的目的就是想让他送我们,明着暗着并没有区别。”
眼看不少敌人已经冲进城池,向城中挺进,军队过处,哭声一片。
花笺静静地想,似乎这个大个子确实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可是现在吃的没了,马没了,连马上那么多钱也没有了,全便宜了这个大个子,说他不坏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她道:“那你也不用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我们怎么办啊?”
突然之间,城中一阵骚乱,敌军潮水一般退开一条通路。一直平静的某个小院里,蹿出一条高大汉子。他一人手持长剑如飞而来,并不骑马,但他跑得比马还要快。
青瞳安慰地搂搂她的头道:“马是我送他的,仔细想想,他并没有做任何坏事。很遗憾,我给他的印象十分坏,如果一开始就求他,未必不行。”
当他冲来,成百上千人组成的敌阵便轻易被分开两边。他用长剑荡开敌阵。敌人长矛向他攒刺过去,却赶不上他惊人的速度。转眼间他已经来到阵前,身后留下无数尸体。
花笺怒起来,“怎么说他不是坏人?他……他明明是个大坏蛋!他油嘴滑舌,吃了我们的东西,又骂你,还抢了马!欺负我们两个女子,怎么还不是坏人!”
青瞳和王敢都忘了任平生不是他们的部下,不会事事听他们调遣。他能忍到现在,已经是尽了自己最大的极限了。此刻什么皇上皇下、花笺鸟笺早被他抛至脑后,他被激怒了。
青瞳叹道:“我希望他能送我们回去,光靠我们两个,恐怕很难回到京都。这人武功极高,又绝不是坏人,可以保我们平安的。”
任平生赶到吊桥边,正见元修军中一个副将骑马闯上吊桥,他大吼一声,身子一纵已蹿到了那副将身后,伸出左手拉住敌将的马尾巴用力一扯,神力到处,竟将那马倒拖回几尺来。那马吃痛,长声悲嘶,前蹄高高竖起,差点儿将马上敌将闪下来。
“青瞳!为什么把马给他?”花笺一气走了十几里路,忍不住又问起来。
马上将官早就慌了,反手挥刀想要砍死他,可是这一刀正撞在任平生长剑之上。这把长剑是任平生从元修腰间抢的,锋利无比,划过敌人长刀又毫不费力地将他切成两半,死尸晃了一下掉下战马。此时天色将明,在晨曦朝阳的映衬下,任平生以单臂倒拖奔马,城上城下看得清清楚楚,不分敌友,上万人都不由得大声惊呼起来。
那人把手卷成喇叭状靠在嘴上大喊,“那就谢了二位!老子不客气了。”两匹马不愿,一起挣扎起来,那人一手挽住一匹,不让马儿去追,只是靠着砚台微微冷笑。他看着她们倔犟前行,直至走出视线之外。
任平生两脚分开,稳稳地站在吊桥之上,大声喝道:“王大人,你赶快领兵进门,我来守这吊桥!”
青瞳沉声说:“不要了,一起留给他!”说罢将怀中装珍珠的绣囊掏出来掼在地上,拉着花笺头也不回地走。
王敢听到,本想推辞,可惜他已经累得手臂发软,留下也是无用,只得叫了声:“任大侠,你自己小心。”便领兵进入城门。
“青瞳!”花笺不愿意,又唤她,青瞳握着她的手,拉了就走。花笺叫起来,“哎哎哎……等我拿下包袱。”
元修的前军主将蓝威见到到手的鸭子想飞,拍马便冲了上来。他见一个大个子手持佩剑横在吊桥之前,也不问姓名,举起手中镔铁长戟照头便砸。他在元修军中也以神力闻名,这柄长戟有几十斤重,未落下来已经带起一阵狂风。
青瞳擦干眼泪,制止花笺,冷冷道:“随你!花笺,我们走吧。马儿留下,我说话算话,要不要随他。”
任平生一声大喝,有如晴天霹雳震响,双手齐出,竟然握住了长戟。
花笺见她流泪,气极大骂,“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骂青瞳!你……你、你还不敢结交呢,屁,你是不配结交……”
蓝威觉得如同碰到镔铁兵器一样,竟被震得双臂发麻。他手下正要加力,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自己用惯了的长戟竟然突然变得滚烫,如同刚从火里拿出来一样。这一下疼得突然,蓝威不由松手,长戟被任平生夺了下来。
青瞳只觉一股酸涩之气从丹田直冲喉咙,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烫得脸颊热辣辣的竟有些疼痛。活这么大,有人爱她,有人恨她,有人藐视她,却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讨厌她。
蓝威手中一空,力气失控向前跌去。战场上跌下战马是极其危险的事,蓝威也是经验老到的宿将,连忙腿上用力,上身猛挺稳住身形。战马受力,斜刺里冲出,直冲出数十步远,这才拨转马头回来。
这大汉哈哈大笑道:“先纵马杀人,然后意图用财宝收买我,接着还拿些狗屁江湖人威胁老子,现在又拍起马屁来,你的花样真不少。像姑娘这样的人品,我可不敢结交!”
这时蓝威手下的士兵已冲了过来。任平生见王敢已经把人马全都带回城中,自己也边战边退。他抡开刚到手的长戟,呼呼风声,无人能近前,眼看就能退回城中。
青瞳顿了一下才道:“大侠不必如此,我是见你能为那些无亲无故的饥民千里追踪,面对无数财宝也不动心,却只因为砚台不肯舍弃朋友就放过我们,阁下必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小女子心生仰慕,想结交您这位英雄。”
可是后军一声号响,却是元修的号令传来。吊桥上的敌军突然左右散开,向吊桥上的绳索冲去,挥刀乱砍绳索。任平生一人无论如何也拦不住这么大面积。
那人转过头来,上下打量青瞳,半晌才笑道:“有意思,有意思,小姑娘心肠坚硬,生死关头,那马没有舍了你,你倒是要舍了它们了!说吧,有什么条件?”
城头王敢看到,大声吼道:“快,扯起吊桥!”可惜比不上敌人动作快,眨眼间一条儿臂粗细的绳索已经被砍断。两条绳子只剩一条,又有上百人站在吊桥上面,上面的人怎么使劲也拉不动。
青瞳突然咬牙道:“阁下,请等等,这两匹马都送你了!”花笺吃惊地道:“青瞳?”青瞳道:“壮士身手如此,要是硬抢,我们怎么能保住?这等骏马就应该配这样的英雄!”
任平生大喝一声,长戟挥下在身边抡了个大圈,随即上下翻飞,人也跟着跌跌撞撞。他不是力气用尽,而是用这铁戟暂充长棍,使起了少林一项著名神功,疯魔杖法。
这功夫极耗内力,但是短时间的威力当真莫可抵挡。敌军如同成了纸人一般,在长戟带起的狂风中四处乱飞,惨叫着飞出老远才落到河内。眨眼间吊桥上只剩任平生一人,连他周遭的护城河里都没有一个敌人。敌军见这老任如天神降世,全吓得呆了,后面紧跟着的几个小队不敢靠近反向后退。
说罢一松手放了砚台,“你也去吧,你小子不怕危险回来救朋友,我更喜欢!两个小丫头这么好的马都舍得饿着,一定是没办法啦。算了!”他慢悠悠地往远处走,嘟囔着,“折腾得老子更饿,哪里能找着吃的呢?”
趁这个机会,任平生抬腿一勾。桥上断索灵蛇般飞起,他身子一探就将断索抓在手中,手拉断索两头一声断喝,吊桥应声而起。
花笺满以为这一下定可叫那人肠穿肚烂,可是尘土下去,只见他捂着肚子揉了两下道:“大意了,大意了!好家伙,真是不坏,怪不得踢死那么多人!”他遥遥打量着胭脂道,“你也饿了几天了吧,腿下有点儿没力气,居然能从我手下逃脱,要是再追你我就太过分啦,你自己给自己挣下了活命的本事,去吧。”
王敢大喜,令城头军士共同用力拉,呼的一声,吊桥已然悬空,敌军又被阻在对岸。任平生从容接上绳索,然后站在吊桥顶端,等拉近城头就一跃而上,城上守军大声喝彩,欢声雷动。
那人吃疼松手,胭脂四蹄皆悬空,失了支撑,砰地摔在地上,震得黄土飞溅,烟雾升腾。好在它没有真的受伤,就地打个滚蹿起来,几步跑到青瞳身后,不敢轻举妄动了。
城门一关,城中冲进去的元修军被包了饺子,很快收拾干净,渝州又被夺回了。王敢大喜道:“这番多亏了你!”
胭脂长声嘶叫,眼眶裂开,渗出一丝血来。它好似听懂这句侮辱的话,两只后蹄突然跃起,一匹硕大的马竟团成球状,然后猛地伸展,狠狠踹在那人肚子上。
任平生诡异地一笑,他不敢在大军面前露出一点儿破绽,其实他双手被吊桥的绳子蹭得没了一层皮,此刻满手都是血。这还罢了,胸口还一阵闷闷地疼,刚才他在消耗了大量内力的情况下拉动吊桥,此刻已经受了内伤,急需一个地方安静调息。
“哎呀,妹妹这话听着不对劲,什么吃了胭脂,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占你们便宜了呢,多不好意思。”他把胭脂的蹄子再往高处抬一抬,探过头去看了一眼,随即呸道,“明明是公马,怎么叫这么香艳的名字?”
可是目前城上城下,友人敌人都在仰望着他,说出自己伤势必然动摇军心。任平生心一横,哈哈大笑道:“老子就在这城头看着,他们要上来就给我狠揍!”他说罢盘腿坐下,手垂在暗处捏了个诀,就在这城头运起内功来。
花笺大怒,“你这个恶人!想吃了胭脂,还想抢砚台,你不得好死!”
守城民勇哄笑,士气高涨如虹,在任平生大眼的注视下扑向敌军,全不知此时任平生眼睛虽然睁得老大,其实内力急转,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这种疗伤的方法见效最快,却最危险,要是有人给他一刀或者射来一箭,老任就只有去见西天佛祖的份儿了。大概是他刚才的表现太不像正常人,不但城头自己人都护着他,城下的敌军也没有一个敢向他招呼的。等他视力听力都恢复,放下手站起来,元修的进攻已经被打退了。
他一手擎一匹马一手按一匹马,居然还可以长篇大论,看不出一丝吃力!
大个子很兴奋,冲青瞳道:“大眼睛!你这匹黑马真不得了,小小年纪就有上千斤的力气,长大还了得?你知不知道,战场上的大将很少有人用大锤做兵器的,不是没有人有那样的力气,而是找不到能载得动他的马。你想啊,一个人加盔甲加兵器,至少要七八百斤,你这马可是宝贝啊!跟着你们这两个小姑娘可惜了,给我吧,我送它上战场,如何?”
胡久利觉得大腿内侧火辣辣地疼,他这样骑惯了战马的人也受不了日夜不停地颠簸。他知道自己的腿被马匹磨破了,只好两只脚踏着马镫站起来缓解一下疼痛。但是在砚台飞一样的速度下,这个姿势维持起来极困难,他必须身子前倾,用胳膊肘抵住马背帮着稳住身形,于是他看上去就像在马背上撅着屁股挖宝一样。
“好家伙!这么大劲!”那人已经发了两次力还不能把这马按趴下,也是大大吃惊,“这次再试试!”随着他的声音,砚台悲嘶一声,终于趴跪在地上。
这个姿势过一会儿就让他头部充血,胡久利只好复又坐下。他一会儿拧扭一下姿势变个样,怎么也不舒服,全身都疼得要命。再看前面的青瞳,两天多来一直保持端坐没有变过,嘴唇一直咬得紧紧的,不知是怎么坚持的。
他略略侧身让过马头,另一只手突然伸出,快逾闪电,准确按在砚台腰部。砚台嘶叫一声,这一冲之力竟被他按得生生停下来。那人神色闪过惊讶,青瞳没见到他有任何动作,砚台又是一声长嘶,四蹄都向地上陷下少许。
“参军啊!”他叫起来,“歇歇吃点儿东西吧,人不吃还行,马再不吃可跑不动了。”
他作势要扭胭脂后腿,一声嘶叫,一个黑影旋风一样刮过来,对着他当头撞来。却是砚台又跑了回来,那人轻轻“咦”了一声,道:“你倒是讲义气,竟然舍不得丢下同伴!”
青瞳闷闷地应了一声,胡久利勒住坐骑,好容易才跳下马站住,看青瞳已经手脚僵直,几乎是摔下来的。胡久利释然,还以为自己怎么突然娇气了,原来她比自己累得还厉害。
那人笑道:“还有没有了,没有我就开饭了!”
他拉着两匹马吃草料,这里已经是关中北部,没有多少人烟。他们吃的干粮和马匹的草料都是在富阳一路带来的。胡久利全身酸疼得厉害,喂完马,一头栽在地上呼呼睡起来,他们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了。
青瞳和花笺对望一眼,都是大惊。赛师傅在她们这些外行眼里,已经代表了武学的极致。这人明明知道他,居然还是敢说“狗屁”,看来没有办法了。秀才遇见兵,面对这样的莽汉,青瞳满腹主意也没用。
他只睡了片刻,青瞳就用力推他,招呼他起来赶路。胡久利眼皮像是被生铁焊在一起,无论如何也睁不开,手脚都不知道丢向何处。他试了试半点儿也动不了,只好说:“让我再睡一会儿,参军,你杀了我也得让我再睡一会儿,实在受不了了。”
花笺一惊道:“你知道赛师傅?”那人静一下,笑道:“什么久居西瞻,他明明就是西瞻人!这个我还真认得,还交过手呢!”花笺喜道:“他怎么样?”那人先是深深点头,然后道:“狗屁!”
他感觉突然脸上一热,一滴湿湿的水滴上他的脸颊,顺着下巴滑下去。胡久利骤然反应过来是青瞳的眼泪,他大惊睁眼,赶紧坐起来。只见青瞳嘴唇紧咬,正有更多的泪水从眼睛里前仆后继地涌出来。
那人表情凝重起来问:“你说的可是赛斯藏?”
胡久利顿时手忙脚乱,“你……别哭啊,怎么哭了?我不睡了,马上就走!我们这么赶路是要干什么啊,你一直也不告诉我……哎呀,好好,你别哭……我这嘴!我不问了就是了。”
如此连说几个,这人都是一个“屁”字,青瞳一时有些接不上。花笺心中突然闪过一人,插口道:“喂!还有一个只怕说出来你不认识。他姓赛,久居西瞻,身手好得不得了。”
青瞳抑住眼泪道:“我要去呼林给远征上坟。”
那人还是笑道:“屁!”
“啊?这个时候?”胡久利很吃惊。青瞳去周远征坟墓祭拜当然是合情合理的,可是也用不着这样不要命地赶过去。他眼见再问她马上又要哭,只好带着一肚子的问号,上马继续向北奔去。
青瞳心里闪过一丝怒气,强压怒火又道:“平江先生卢植招。”
两个人终于来到周远征坟前,胡久利再累也不免伤感。他跪下拜了几拜,青瞳近前抚摸墓碑,那上面写着“驸马都尉、定远平西一品上将、呼林城守周讳远征将军之墓”。
青瞳哪里认识什么江湖人,好在以前阿黛曾和她提起过几个,此刻隐约还记得。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道:“穿云手云擎。”那人笑眯眯地道:“屁!”
青瞳把手指在“周远征”三个字上来回徘徊,柔声道:“远征,我实在没有办法,才来惊动你。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怪我的。”她站起身子道,“胡久利,帮我把坟挖开!”
“哦?行啊大眼睛!”那人重新看了看她道,“还懂得用江湖人威胁我?说来听听吧,要是能说得我怕了,自然不敢动你的宝贝马。”
胡久利这一惊非同小可,话也说不利索了,“公主,你……你要挖开将军的坟?”
她尽力想着办法,“且慢!看阁下身手,一定是江湖中有身份的人物,我……我也识得一些江湖中人,请大侠给个面子,也好日后相见。”
青瞳点头道:“你不愿意动手就看着我挖,我叫你来就是做个见证,等回去让你证明东西确实是从远征坟中挖出来的,不是我从别处找来。”
青瞳和花笺都吓得嘴唇发白,然而这匹马是萧图南的坐骑,哪里舍得就给这人吃了!何况若是没了马,她们什么时候才能找到王敢?
说罢她折下一段枯枝,开始用力掘土。
那人顺着马蹄摸摸形状,点头道:“对了,就是你小子没错,今天进了老子的肚子,也没冤枉了你!”
“你要干什么?”胡久利拉住她的胳膊,“将军死了!死了!公主,没有解不开的深仇大恨,你怎么能惊动将军的坟墓呢?”
砚台闻声就跑,胭脂却不把这个大家伙当回事,它抬起前蹄,对着那人当头狠狠凿下。这一下如果踏实,必定脑浆迸裂。那人就只是闲闲地伸出一只手,马蹄就被他攥进手中,胭脂半身人立,任凭怎么嘶叫也落不下去。
青瞳微微一笑,“如果我一直是他的寡妇,等我死了还不是要挖开棺木和他合葬?就当我要提前惊动,反正事若不成,我大概就快要死了。”她说罢尽力掘土。
看他竟不为银钱所动,青瞳无奈地叫起来,“胭脂、砚台,快跑!”
胡久利期期艾艾,不知该如何是好。青瞳凄然一笑道:“胡久利,你也不信我?”
说着他仍旧走向马匹,笑道:“本来红烧了好吃,可惜什么作料也没有,水也正好,就清炖了吧。今天可真是运气,老子竟然来了个黑吃黑,这下吃的用的都有了。”
过了一会儿,身边蹲下一个魁梧的身形,胡久利闷声不响,和她一起挖起来。不过每挖一下,这鲁莽汉子的泪水就随着不断落下,渗进土里。
“好,笑纳,笑纳,你看我笑得这样怎么不笑纳!我吃饱了就回来笑纳,你放心。这一个个亮晶晶、眼珠一样看着我,我怎么舍得不要!”
周远征身为驸马,他的坟墓规格较高,棺木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墓室,墓壁全是青石。只能从较远的土质墓道动手挖掘,两人用了半日才掘开一个能勉强钻进去人的洞。墓道用不渗水的白垩填涂,掘开就是十分呛鼻的气味。墓室中除了棺材就是一些周远征生前喜爱的小玩意儿,和他用过的长枪、马鞍、兵书等物,并没有什么陪葬的珠宝。
青瞳勉强干笑一声道:“呵呵,壮士说笑了,这是我自己的盘缠,请您笑纳便是,绝对不会有麻烦。”
胡久利看到棺椁,又流下泪来。他别过头去,忽听到青瞳叫他:“你好好看着。”
那人回头夸张地叫起来,“哇!好多星星啊,真是耀得老子眼睛也花了。这个,这个大眼睛,看你那模样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包袱里是什么。实话和我说,你是在哪里偷来的?没看出来你还是道上的朋友,老子也是一路从西边蹚过来的,怎么没宰着这样的肥羊?”
她用长木撬开外面的楠木大棺,里面的黑色小棺材才是放尸体的,外面这层画满花纹的叫做椁。如果没有和皇族沾边,就是有多少钱也不能用这层椁。
这下不但那个大个子,连青瞳自己都目瞪口呆。她半晌回过神来,不由很不讲理地心中暗骂一句,“好可恶的萧图南,你弄来这么多的夜明珠给我做什么?这下可把我害苦了。”
青瞳在棺椁之间拿出一个小小的锦匣。胡久利见这东西藏得如此紧密,料想必是十分重要之物,不由得眼睛圆睁,紧紧盯着青瞳手看。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这些珠子一落地,立即发出幽幽白光,就像一颗颗小星星一样笑眯眯地躺在地上,不是瞎子就能轻易找到。
青瞳退出墓道,将锦匣交到他手中,自己又把土填回去,重又摩挲墓碑道:“远征,我必须走了,保卫这片土地是你终身之志,我怎么也要再努力一下!”
料想是人见了这么多珍珠掉地上都要去捡,就是大白天把这些珠子都找出来也要不少时间,况且现在夜色这么幽暗,够她们骑马逃跑的了。
“这……里面有什么?”胡久利终于还是忍不住,期期艾艾地问。
青瞳摸着这些珍珠个个大如葡萄,暗自打定主意。她一边说这话一边在手里满满扣了一把珍珠道:“我这里有几颗上好的珠子,壮士请收下……哎呀!”她装作没站稳,手一扬,一把珍珠都被她远远地扔出去。
青瞳不语,把匣子递给胡久利,示意他自己打开看。
青瞳连忙起身追了出去,边走边叫:“请等等……我还有些银钱,请壮士收下,只是别伤我的马!”她说罢把手伸进怀里装盘缠的包袱想摸点儿银子出来,摸了半天也没摸到类似银锭形状的东西,只觉得触手处颗颗圆滑,应该是珍珠。乌野给她这些盘缠的时候她没有心情看,只是随手接过放怀里了,所以自己也不知道包袱里有什么。
胡久利把匣子打开,双手一颤,差点儿脱手把它扔了。
这人有一种气势,虽然只是随口说出,但青瞳能明确地感觉到他不是在开玩笑。她眼看着他迈步走出庙门,直奔两匹马而去。
里面是一颗用石灰腌制的人头,这人还很年轻,不会超过三十岁。他的牙齿紧咬、眉头紧皱,透出一种深深的怨毒,石灰落在头发里,花白一片。这一切都让这颗人头看上去有不符合他年龄的沧桑愤恨。
他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道:“本想杀了你们的,可是看在这位妹妹请我吃草的分儿上,吃了马就算了。我也猜得到,当时你们不跑不行,可是仗着马跑了就是,又何必杀人呢?何况你们杀了足有百人,那已经不是自保,是残杀了!小姑娘家,恁地凶残!”他抬步就往外面走去,衣衫如铁,高大的身影把庙门都塞满了。
“这是什么人?谁……谁杀了他?”胡久利深吸一口气,才问道。这个人头居然是埋在周远征的坟墓中的,实在让人吃惊。
青瞳大惊,不敢相信地望着他。这人竟然能跟着胭脂的速度半日!那还是人吗?
“这个人啊,应该是我的堂兄。”青瞳轻轻叹息,“我硬说他是西瞻的奸细,斩了。”
那人笑道:“当然是良驹,不是良驹,怎么踩得死那么多人?我一路顺着蹄印跟过来,真是快啊,竟然半日工夫就把我甩下了。我日夜不停,好容易才找到你们。”
她掏出垫在人头下面的一封书函拿着,目光出神地望着远方,仿佛又回到了呼林战场,自己刚刚从战场上缴获这封书信时的心惊胆战。
他漫不经心地嚼着青草,青瞳心中大惊,勉强道:“外面的马都是千里良驹,阁下竟然要吃了,岂不是太煞风景!”
景帝是大苑的第十九任皇帝,第十六任皇帝哲宗本来有三个儿子,前面提过私动兵符被赐死的就是他的三子。三皇子死去不到一年,哲宗的嫡长子突发急病死在东宫。
那人直起身子,回过头来笑道:“你这丫头说得好,可惜不是真心话,还不如这个有什么说什么的丫头看着可爱。不用日后了,现在我就没吃饱,外面的马给我吃一匹吧。”
这个嫡长子的死对哲宗乃至对大苑都打击巨大,以至于皇帝自己也一病不起,没有留下什么遗言就殡天了。说这位嫡长子的死对大苑打击巨大,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圣明仁厚,能带领大苑走向光明前程,而是他这一死,皇位便后继无人。
青瞳道:“花笺别哭,遇上这等壮士只能以青草待客,已经十分怠慢了,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尽力补偿。”形势严峻,青瞳发现这人虽然一直在说笑,可是一进来的时候,眼中分明有些戾气,荒郊野外的,若他起了歹意,自己和花笺一定不是他的对手,不如尽量安抚。
若论资质,他的两个弟弟都要比他更胜一筹,尤其是二皇子,从哪个角度看都能算得上少年英才。若不是因为出身,皇位应该顺理成章传给哲宗这个仅剩的儿子。可惜二皇子的出身却不是用低可以形容的,而是要用到“敌”这个字,因为他生母是西瞻一次战后示好送来的礼物。
花笺气极,拿柴火不停打他。他看也不看,围着锅左一下右一下轻易就全闪开了,眼看一锅草都落到这家伙的大嘴里,花笺气得大哭起来。
在当时的太后——哲宗之母力主下,在太后娘家宁家的权势压迫下,最终登上帝位的是哲宗的弟弟理宗,也就是景帝的父亲,青瞳的爷爷。
他嘴上说得好,可是下筷如飞,一团接一团地塞进嘴里,嘴巴也是当真大,略咬咬就咕咚吞了下去。别人就是真的不要脸和他抢,也没他那么大的嘴和那份不怕烫的本事。
这件事青瞳想了很久也不觉得算错,即便这个二皇子资质好得如同高祖大帝一般,但是他的血管中流淌着一半敌国的血液,他想继位也必然阻力重重。就如同青瞳日后真要和萧图南生下子孙,也不会一点儿不受影响。此为时也、命也、运也,不是个人能力能够轻易改变的。
“那是我们的!我们还没吃呢!”花笺大怒跳起来,那人毫不迟疑地又塞进一大团草道:“我不是说了让你们也吃吗,别那么客气,来……来吃吧。”
理宗对这个被他抢了皇位的侄儿还是很照顾的,不但封了亲王,还给了大苑众王中最大的封地蜀中,并对他的话言听计从。大苑坐镇西南边疆的十几位领兵重臣都是由他推荐上任的,充分体现了皇帝对自己侄儿的信任和看重。
他说罢在地上拾起一根树枝折成筷子形状,伸进锅里就捞出一大团草根塞进嘴里,烫得不停哈气,还含含糊糊地让,“你们也吃啊,别客气!”
理宗还不止一次当着群臣的面宣布自己日后要让二皇子的儿子继位,将皇权归还给兄长一脉,可是二皇子至死也没有留下后代,理宗这才作罢。
他边说边冲花笺笑了一下,满嘴洁白发亮的牙齿又让他顺眼了几分。他满不在乎地走过来探头往锅里一看,见锅里上下翻腾的都是青草,立即拉下脸来道:“又是草,我三天没有米下肚了,吃的都是草,牙都吃绿了,还以为你们这里有什么好吃的呢!巴巴地几十里路赶过来。唉!凑合吃吧。”
二皇子病死,理宗曾罢朝三个月,哭得比自己亲儿子死了都伤心,直说他恨不能自己死了代替,并且在他去世前还留下遗诏,要求儿子景帝尊这位早逝的堂兄为帝。也就是说,这个死了十几年的、一次御座没坐过的人是大苑的第十八任皇帝,景帝顺延成了第十九任。以至于礼部对皇帝的仁善大加赞扬,好听点儿的形容词全用尽了。
花笺愤怒得满脸通红,手中柴火又举起来朝他打去。那人只是随便向前走了一步,她一下就打空了。只听咕噜噜一串响声从他的肚子里发出来,“肚子饿了!先给点儿吃的吧。”
青瞳生于帝王之家,却不至于那么天真。别的不说,要是二皇子生活得真是事事如意,他怎么三十岁不到就病死了?他那叔叔青瞳的爷爷却健健康康地活到了六十多,最后继承他皇位的也是他自己的儿子景帝,和哲宗一脉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那人夸张地裹住衣服,叫道:“真要劫色啊?啊——救命啊,非礼啊!”他一边叫一边偷偷瞄了花笺一眼,小声笑道,“挺漂亮的,一定要劫色也可以商量,可是你得负责啊!”
要不是这封书信,青瞳也已经丝毫不关心这些发生在自己爷爷、太爷爷辈的事情了,也丝毫不知道当日二皇子曾经秘密留下一个儿子,一个按照自己爷爷许下的诺言,本应该取代父皇继承皇位的儿子。当然,事实上这个孩子如果当时就暴露,一定会早早夭折。
听到那人劫财劫色地乱叫,花笺不由红了脸,骂道:“谁要你那三个铜板!”
所以,当定远军的探哨截获了这个意图和西瞻大军联系的皇族后裔,青瞳问出他的身份后一时只觉好笑。不管真的还是假的,他好好藏匿,娶妻生子平安度日多好,却折腾什么?难道认为自己还有可能染指皇位吗?
其实她们两个孤身女子在荒野破庙里遇到这样一个男人是极危险的,只是先前那些不似人类的饥饿生物太过可怕,这人不像那些恶鬼,是个正常的活人,这对花笺已经是很大的安慰了。
可惜他带着的密函却一点儿也不可笑了,这个人心志坚忍,在蜀中竟然暗地联系了昔日靠二皇子推荐提拔的十几位大将。这些武人大多重情重义,受了他父亲的恩情,于是尽力保护他。
这人高大高大,但是筋骨匀称,肌肉饱满,不是先前见到那些恶鬼一样的饥民。花笺着实松了一口气,只觉全身都是刚刚吓出来的冷汗,竟有一点儿虚脱的感觉,手上无力,柴火慢慢垂了下来。
他又借着这次西瞻直捣京都的威势,联络了蜀中地区若干胆小藩王和高官,联名给西瞻上了密函,自称是西瞻人的子孙,只要西瞻帮他夺回帝位,他愿意割让关中六省一千八百里领土孝敬自己的母邦。
火光忽闪中,只见这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身材极高大,足有八尺开外。脸上的胡子多日未修,乱蓬蓬长了半个脸。头发也散乱纠结,十分邋遢,只有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在满脸乱毛中十分显眼。此刻他嘴里只管乱叫,眼睛却弯起来,露着促狭的笑意。
在青瞳看来,他的父亲被自己爷爷逼死,他想报仇无可厚非,只是可惜有了邪心走了邪道。她拿着密函,一段段读给胡久利听,看着胡久利和她当日一般冷汗直流。
胡久利好半天才清清嗓子道:“这事情怎么我们都不知道?”
破旧的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黑糊糊的高大身影夹着一团寒气进来了。花笺这两天已经是惊弓之鸟,大声惊叫,抄起手边一条带着火的柴火对着黑影当头就打。那人杀猪一样大叫起来,“哎哎哎……你干什么?要劫就劫财吧!劫财我还有三个铜板,只是千万别劫色!”
青瞳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你想知道?我可是巴不得我不知道,知道了多麻烦,你说我该怎么做?”
四下方圆几十里只有这一缕炊烟升起,一个身影被慢慢吸引过来。他来到庙前顺着破门往里看,锅里咕嘟的白气十分诱人。
“当然是押解回京都啊,这个人是叛国!是投敌!杀他一千次也不过分。”胡久利愤怒地说,“还割让关中一千八百万里土地孝敬他的……什么来着?母邦!他爹爹的娘才是西瞻人呢,应该是孝敬他奶奶的邦!”
青瞳起身出去,见实在没有草了,就拿起一个棍子掘出草根给马儿吃。花笺看到草根突然道:“青瞳,这个能吃的,甜甜的呢,我很小的时候吃过的,我给你煮煮吃点儿吧。”她就是因为家贫才被父母小小年纪就卖掉的,这些东西还依稀认得。她此刻见到食物,乐呵呵地捡了些,去不远处小溪里洗干净,又舀了半锅溪水,将草根煮了起来。
“哦?你这么坚决?可是他的身份证实,那么依着理宗皇帝遗诏,他就应该是下一任皇帝的皇太子啊,有他在就不应该我父皇继位。朝中那些重臣们花花心思多得很,你觉得他们也会个个如你一般坚决吗?那是要落下个违抗先帝遗诏的罪名啊!”
这庙地处荒僻,周围倒还有点儿半青不黄的草剩下来,胭脂和砚台也早饿得很了,天黑也不顾,只在外面使劲啃草。然而这样的好马食量都很大,这点儿草只是填填牙缝就没有了。两马没吃饱,低低嘶叫。
“屁的遗诏!”胡久利道,“这个侄孙子理宗是没有见过,见过早掐死了。你父皇更是半点儿不知道这回事,就是让京都朝堂上那些大老爷都知道了他是谁又有什么用处?能有人拥戴他吗?这件事都过去两代人了,先皇和你父皇早把江山坐得稳稳的,凭他也想翻天?还当自己是棵葱呢!要这么容易,当初高祖打翻了大梁的天下,怎么没见到大梁什么后代出来叫唤自己才是皇位继承人啊!”
案桌上本来铺着桌布,现在早不知被谁拿去了。以前这里应该有庙祝居住,因为她们在后面厨房找到一口大铁锅和许多干柴,可惜一点儿吃的也没有,又不能啃柴火吃,庙祝也当然早就不在了。她们腹中空虚,就更觉得冷,两个人只好挤在供桌下抱团哆嗦个不停。
青瞳微微点头,“连你也明白这个道理,可见我这堂兄利欲熏心,死得不冤枉。”
再心急也不能这样一直跑下去,青瞳只好勉强在郊外找了个破旧的土地庙进去混一晚。土地庙一般都很小,像这样有几间房的很少见,可见这庙原来必定香火鼎盛过。土地公的脸儿都被香油熏得黑糊糊的,金身也塑得比别的地方大些。
“就是,这也能让你为难?你就正大光明地把他往京都一送,管保就是人人都知道他的身份也动摇不了你父皇的皇位,他就是一路敲着锣喊也没用。”
有了这布告,青瞳更是归心似箭。这一天她们直走到天全都黑透了才停下来,人马都累得走不动了。布告倒是又看到了几张完整的,内容都一样,青瞳撕下一张布告拿着一路问过去,却没有人知道禁卫军的消息,看来军队离这里还远。
“皇位是动摇不了,可惜会动摇大苑的江山啊!”青瞳一声长叹,“他带来的密函里全是和坐镇东南边陲的十几位重将来往的证据,还有几个藩王重臣向西瞻示好的书信,他一死这些人全要受株连。你当朝中那些重臣不会抓住机会赶紧向我父皇表表忠心吗?更有精明人会借机排除异己,大肆追究下来,不但和我这堂兄来往过的人必无幸理,便是其他守卫边疆的大将也会人人自危,他们还能放心御敌吗?各地的藩王还能安心守着封地吗?朝中的大臣、大苑的各州府上下官吏,他们还能忠心向着朝廷吗?这件事在我看来本不大,却可以掀起天大的乱子。”
花笺也沉默了一下,默默把青瞳的头往自己身上揽了揽。青瞳抬起头道:“走吧,我千里迢迢赶回来,可不是为了在这里伤心的。”
“这……”胡久利暗自心惊,不敢说话了。
青瞳沉默片刻,才叹道:“朝中出事已经半年多,自从武本善叛乱,定远军解散收编以后,我也再打听不到父帅的消息。王敢说得没错,他要是有办法,一定不会眼看着……”她垂下头不说话了。
“我思量再三,决定让这件事情到此结束,于是这个人就悄无声息地死了。本来呢,应该把这些证据烧掉,一了百了,但是我还有点儿小主意……”青瞳微微低下头道,“那时我已经知道自己要被嫁去西瞻,我有点儿想用这个逼得父皇改变主意……”
花笺脸颊涨得通红道:“青瞳,英国公说周老元帅一定是死了,他怎么这样瞎说八道!”
“想了很久,终究狠不下这个心肠,要是为了救我自己脱离苦海,却让亿万生灵陷入地狱,我怕自己也没有脸面再见父帅了。于是我退了一步,决定借死脱逃,从此隐姓埋名地生活,富贵贫贱、生死存亡全靠自己了。”
青瞳心急,赶马上去和她一起看,见布告上写着:“童大人讳青木将军如晤,国逢大难,奸臣篡权,虎狼当道,民生涂炭。敢老弱之躯,无能之人,虽尽全力不能御敌。去岁鏖战之后,将军与周帅相继无踪,敢深知周帅为人,当此国难仍不出,周帅必然身死。故为今所盼,唯有将军!‘妙计拒强敌,一夜破三关。’虽无寸功记录,然天下莫不知将军之功,国之将倾,惟愿……”后面没有了,但结合前面看到的那半张,已经能知道这布告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两人来了精神,驱策着马儿快跑起来。又走了一个多时辰,花笺突然指着一棵树叫道:“青瞳,那里还有!”青瞳顺着她手指望去,见树干上贴着大半张白纸,花笺已经打马上前揭了下来。她边往回跑边看,大叫起来,“青瞳快看,好像是找你的!”
胡久利“啊”了一声,这才明白当日的始末。他奇道:“可是参军,出嫁前那几日我常常见你,你看上去……嗯……怎么说呢?不像有一点儿难受的样子,好像这个……这个,嘴虽然没笑,但是眉毛眼睛总是偷着笑。”
青瞳指着落款道:“不会,这是兵马司的官印,不会有错。”她的声音高了起来,“花笺,英国公不是一直和父皇在一起吗?他能把公文贴到这里,就说明他离这里不远,我们的军队离这里不远了。我们快些走,等到了大些的州县,就请州府送我们去和军队会合。”
青瞳心里如同被捅了一刀似的,那几日恰好是接到母亲的信,得知离非可以和她一起走的时候,小女儿心事里,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直到现在,青瞳也愿意时光停留在那一刻,她的故事可以幸福地结束。从此以后,世界上再没有一个营营役役、往来奔波的苑青瞳,而是多了一个幸福的小女人、一个不起眼的离夫人。
花笺饿得蔫巴巴的,可也好奇地把脑袋凑过来看,道:“泣拜?这语气好像英国公在求谁一样。怎么会呢,是不是同名的人,不是朝中的王大人吧。”
她苦笑着摇摇头,摇去这些幻想,对胡久利淡淡道:“是吗?那时候我还小吧,心里没有愁事。”
青瞳皱着眉头看着道:“王敢?英国公王敢?这是他私人发的公文,为什么加盖的又是公印?”
她为了不让胡久利仔细想,迅速接口道:“我走了之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父帅。朝廷对他的猜忌由来已久,先是有承欢的名分挡着,后来承欢去了我又嫁过来,总算还是亲家。等我走了还能怎么办呢?何况西瞻表面上和我们和好了,父帅就更失去了价值,所以我就偷偷把这个埋在远征的坟墓里。这个东西若让心怀不轨的人得了,大苑马上就是一场滔天大祸,只有这般隐秘的地方,才不会有人知道。我留下书信给父帅,说墓中我留下了一样宝贝,若日后朝中对他有了猜忌,拿这个出来必然可以保住性命。”
青瞳弯腰伸手捞住,见是一片残破的纸角,已经十分肮脏,等风过去了仔细看,见上面零星有几个墨字,“……军如晤,国之将倾……莫记前嫌,挺身……”后面一片字已经被风沙吹得不可辨认,最后落款是“王敢泣拜”。
“可是!可是元帅并没有动用啊……”
她们就这样饥肠辘辘地走着,一阵大风吹过,卷起大片的黄沙,青瞳下意识地举起袖子遮眼,眼角余光突然见到一片白影闪过,不知什么东西被风吹了起来,在黄灰色的天地中很显眼。
“是啊,我无法安排他的命运,我只是给他争取到了一个选择的余地,可是他甚至没有选择打开看看。胡久利,我只想给武本善看看,他为了父帅的仇恨死也不肯救国。父帅明明有活下去的办法,却不肯用。我只是想让他看看,父帅如果活着,会怎么做!”
这小半个馒头让她们两个人吃了整整两天,终于一点儿渣也没有了。一路上她们慢慢也遇到了些正常的人,可是也个个饿得眼冒绿光,比起她们的状态来还远远不如,哪里能要来吃的?郊外沿途的人家都被饥民吓怕了,见到有人敲门谁也不肯打开,别说吃的,水也没要到一点儿。
青瞳把这个埋在周远征的坟墓里,其实还有一个意思,她没有清楚地告诉周毅夫墓里的东西是什么,只是含糊地说这物件可以保住性命。
花笺抽抽噎噎地接过来,只掰下很小的一块,把剩下的还给青瞳。青瞳知道她要省着,可是省下这么一口又能坚持多久呢?她不愿意拂她的意,还是放回怀里。
这样既避免了周毅夫因为心软而不用,也不必担心他会轻易使用,因为不到真的万不得已,周毅夫不会挖开自己儿子的坟,那该是多么伤心的事情。同时,既然能下决心挖开儿子的坟墓,事态必然已经不可救药,他应该已经经过痛苦的思想挣扎,不会白白惊动远征一场。
花笺才不想管什么离非,她哭道:“青瞳!吃的都没有了,呜呜……我们怎么办?会不会饿死啊?”青瞳拍拍她的肩头安慰,从怀中拿出上午剩下的半个馒头道:“至少现在不会,你饿了先吃吧。我们马快,到了城镇就好了,总有吃的。”
便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树后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看着青瞳和胡久利。他们两人停下说话,奇怪地看着这个最多八九岁大的孩子。
青瞳低下头道:“花笺,你看到没有?刚才几乎都是女人和孩子。也许离非是对的,为国出力确实比儿女情长更重要。”
这个小孩穿着云中一带牧民常穿的长袖筒,犹犹豫豫地走出来,打量了两个人。最后他从袖筒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青瞳道:“给你!”童音清脆。
直到跑出这个村落很远,饥民再也不能追上,她们才停下。花笺在胭脂背上两腿不停刮到它毛上还热乎的血,只吓得哆嗦不停,没有青瞳抱着她早掉下去了。她此刻回过魂来,立即趴在青瞳怀里号啕大哭。她哭得舒服多了才抬起头,见到青瞳凝神望着远处,目中填满巨大的悲悯。那目光是她没见过的,她试着叫一声:“青瞳?”
青瞳为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惊讶万分,问:“小弟弟,这是什么?”
“胭脂,够了!”青瞳一勒马缰制止这马儿继续屠杀,随即双腿一点,指令马儿向村外跑去。
小孩子固执地伸着手道:“你的,给你!”
青瞳抱着花笺爬上胭脂,砚台点着受伤的腿跟着,向村子外面逃去。几个饥民想拦阻,胭脂纵跳一下就越过这些人,随即抬起后腿,发性向他们狠狠踹去。
青瞳有点儿不敢接,害怕有危险。她蹲下来温和地说:“小弟弟,慢慢说,这里面是什么,你为什么要把这个给姐姐?”
青瞳也对这马造成的屠杀吃惊不小,饥民们被镇住,一时不敢靠近,嘶叫声中,砚台也跑过来,围着青瞳和花笺轻嘶,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小孩子道:“不知道是什么,一个白头发的老爷爷给我的,他说让我守着这个坟,要是见到有人挖坟就把这封信给她。”
花笺吃惊地望着这匹半身都染成红色的浴血战马,她发誓,打死她也不敢骑这匹马了。
“是元帅!别人哪里知道会有人挖将军的坟!”胡久利大叫。
胭脂成直线冲向青瞳,对任何阻挡它的人都毫不留情,咔嚓咔嚓的骨骼碎裂声随着它的蹄子响了一路。这匹马就踏着一条残肢碎骨铺成的鲜红的路骄傲地来到主人身边,用藐视的眼神环顾四周。想必萧图南以前骑它打完仗就是这样四顾,人命在它眼里如同草芥。
青瞳伸手拦住,对小孩道:“这个白头发的老爷爷……”她用手比画前额,“这里是不是有一颗黑痣?”
后面的人见它如此勇猛,已经不敢阻拦,可是他们躲闪的速度远不及胭脂冲刺的速度,凄厉的惨叫声一声接着一声,没有一点儿停歇,汇成一阕悲歌。
“没有啊,有一道刀疤。”小孩摇着头道。
胭脂并不停留,又解决身边两个人后猛地低头向青瞳身边冲去。拦在路上的饥民受不了这样的大力冲撞,惨叫着飞出老远。
胡久利吃惊地看着青瞳,他发觉参军比以前要小心了,对这么一个小孩子也不能放心。这样当然不能说不对,但是他觉得有点儿别扭,至少青瞳比以前活得要累了。
胭脂又是响亮的一声长嘶,突地原地打个旋,许多围住它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转甩得陀螺一样飞出去。胭脂更不留情,后腿飞出,双蹄一起踹中一个人的脖子,那个饥民哼都没哼一声,脑袋怪异地折向背后,像空口袋一样摇晃两下就掉了下来。这景象太过恐怖,马儿周围的饥民都大叫起来。
“你就一直在这里守着吗?”
胭脂不愧是好马,直到此刻听到命令才一声长嘶,双腿人立而起,然后奋力踏下。一个饥民胸口被它踏中,咔嚓声中整个胸膛都陷了下去;砚台也奔跑起来,乱嘶乱咬。
小孩摇摇头,“前些日子我爹爹带我去上林的草场躲饥荒,我好几个月也没有回来,爹爹说不用回来了,不会遇上你了。可是我娘以前说过,答应别人的事情一定要做到!老爷爷给了我们家很多粮食,还给了我一匹小马,可好了!我答应老爷爷把信给你,就每天都过来看看,从我住的地方过来,一天就只能跑一次。好容易才看见你,快,给你啊!”
这下它再也忍不住,激烈地蹦跳嘶叫着。青瞳远远地听见了,暗骂自己吓糊涂了,怎么忘了战马!她打了个唿哨,“胭脂、砚台,快来!”
青瞳又问:“我们两个都在挖,怎么你不给他啊?”
砚台还是小马,没有上过战场,刚驯服就被送进王府,它的概念里是不能伤人的。虽然也感觉到危险,却只是焦躁地踱步,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砚台嘶叫起来,却是一个饥民再也忍不住,扑上来在它腿上狠狠咬了一口,咬得它鲜血淋淋,差点儿被撕下一块肉来。
那小孩不耐烦地道:“老爷爷说挖坟的应该是个大眼睛的姐姐,说她不会让别人动手什么的。哎呀,快点儿,我不赶快回去天就黑了。”
山坡上的两匹马也被饥民围住,胭脂感受到了危险,一声长嘶,全身的毛似乎都张了开来,对这些生物发出警告。一匹马竟然也大有威势,所以大部分的饥民都向砚台围过去。
他说罢将信往青瞳怀里一扔,转身就跑了。这草原的小孩子终于完成一项重要任务,如同卸下重担,边走边唱起歌来。
花笺只觉得眼前一片白茫茫,很想晕过去,可偏偏就是清醒着。青瞳抓着她的手尽力地跑,花笺脚下轻飘飘地跟着,被她扯得如同腾云驾雾一般。
青瞳就着蹲下的姿势坐在地上,拆开手中信函,果然是周毅夫所留,信上的字迹熟悉无比。她看着看着,眼泪慢慢流了出来,将信纸打得一片水痕。她招手叫胡久利过来,两个人一起坐在地上用颤抖的手拿着一张纸看。
“孩子!”周毅夫这样称呼青瞳。
毕竟是男人,尚有一点儿力气,好几个人也没能扒开他的手,黑手缝中露出的白色太过诱人,一个饥民忍不住一口咬上去,这人一声惨叫,手指被咬下一截来。那饥民恍若未觉,连手指带干粮吃进嘴里。
“孩子,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你给我留下的东西,我偷偷问了当日的探哨,也悄悄让阿黛潜入蜀中,大体已经知道是什么了。这东西一拿出来就是朝政动摇,就有兵危之险,到最后还不是百姓受苦?孩子,我只能辜负你的好意了。我的命比起千百万的性命,那算得了什么?”
可是没有人在乎这个,人们已经麻木得不觉得疼了。一个人的手臂被后面几个人合力掰过来,黑手上的白馍馍立即被抢去了。另一个人的手又被拉过来,这是个老男人,手掌宽大,他五根枯柴一样的手指尽力张开,紧紧护着干粮不放。
“我真希望你永远不要看到这封信啊,你看到信,就说明你要拿出这个来做一件大事情。我自己不用,可是我没有能力让你也不用。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想毁了它,可是我实在不忍心啊!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两个都不会挖开远征的坟,你既然需要,那么一定是你最后的希望了。你留下这个给我保命,我怎么忍心毁了你的希望?”
只听得一阵号叫,这些人舍了她们两个,拼命地扑向包袱,远处都已经倒在地上的人也有一些抬起头,挣扎着爬过来。花笺嫌太过硕大的包袱很快就被这些人的身体掩住,后来的扑不进去,号叫起来,用力撕扯前面人的背,只片刻工夫,最先扑上去的人个个背上血痕累累。
“阿黛说得没错,做我的子女个个没有好命,我对不起我的孩子!你身体里没有周家的血,但是已经有了周家的气。好孩子,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足够的理由,我知道这会让你很为难,可是我也只能求你。”
“扔掉干粮!花笺,扔掉你手里的包袱!”青瞳在她旁边大叫。青瞳见她没有反应,干脆用力将大包袱从她僵硬的手里抠出来,狠狠甩在身后。
“父帅求求你,求你看在大苑可怜的亿万生灵分儿上,不要掀起波澜,哪怕受再大的委屈,我也求你不要负了天下万民!皇上不算圣君,但是他尚仁厚。这天下的百姓很可怜,他们要的只是一点儿活下去的可能罢了。跟着皇上,他们还能活下去啊!保护他,就是保护大苑的社稷,就是保护大苑的百姓啊!”
到处都有人阻拦着她们,许多骨头一样的黑手都攀上她们的身体,硬邦邦的如同木耙子,倒在地上的人也试着去抓她们的脚踝。只是这些人过度饥饿,被她们一挣就甩开了,然而更多的手伸出来扣住她们,耳朵里全是含混得分辨不出的祈求声。这般景象成了她们的梦魇,直到很久以后,她们还会梦见被这样的生物追赶得无路可逃。
“我知道你不打算去西瞻,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我教你兵法三年多,你一有主意眼睛就是这样。我走了之后,不知道朝廷会怎么处置定远军,但是西瞻人不会真的放弃侵占大苑的念头,呼林关迟早还会成为战场。到时候,抵御西瞻的不管是不是定远军,孩子,能帮忙的地方你都要帮一把。国家国家,先有国才有家。我的兵法已经全都教给你了,我不在,你就替我为国家出一点儿力吧!”
花笺吓得大哭起来,青瞳冲过来拉了她就跑。这些僵尸一样的人跑不过她们,有些一跤就跌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然而远处影影绰绰,不知多少人围了过来,个个都是那样僵硬奇异的步伐,个个都是这样伸着绝望的手。花笺恐惧得大脑一片空白,似乎连害怕也不会了。她越是紧张,双眼越睁得老大,连眨一下都不会了。双脚好似不是她自己的一般,无论如何也迈不开步子。她的两手紧紧扣住,只在青瞳的拖拽下踉跄前行。
“虽然我一生都在杀敌,都在征战,可是我最大的希望却是让天下平静,百姓不要受战争之苦!如果没有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目标和把握,别让任何人折腾这个天下!”
花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地面上不知何时出现许多饥民,一个个悄然无声,就像土地里挺起的僵尸。这些人个个睁着浑浊的眼睛,摇晃着骨架一样的身子,朝她围了过来。他们嘴里含含糊糊地祈求着,无数只死人一样的手伸向她。
“话只至此,你是个聪明懂事的好孩子,不需要我再多说,现在仔细想想,你如果还是决心要用,那么事后一定要还百姓一个能安居乐业的太平天下!”
花笺这边正在啰唆,却见青瞳脸色大变,高叫:“花笺,快过来!”
“元帅啊!”胡久利哭了起来,他道,“参军,我明白了,我这就回去给武将军看看,我不信他会不发兵!我不信他会不顾元帅的意愿。”
那老妇野狗一样扑到饼子上,连拿起饼子都来不及,直接伸嘴就连着泥土一起啃起来。她根本没听她说什么,还管什么干净或埋汰。
青瞳紧紧握住信纸,把它揉成一团,又仔细展开,她也不信武本善看到这些会不发兵。这封信给她带来的是另一种震撼,周毅夫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朝中杨予筹还没有叛乱,形势尚算平稳,那时候这确实是天大的事情,现在可算不上了。
花笺吓得一扬手把饼子扔在地上,随即语无伦次地道:“对不起,我没看见你,我不是故意的,我再去给你拿一个干净的。”
何况她现在动用这个不是要给皇上和什么权臣藩王,只是想给武本善看一看,周毅夫担心的此物一出,朝政动摇、兵凶之险是不会出现了。朝政现在已经动摇得一塌糊涂,兵凶也已经凶遍天下,即便是波澜也不是她掀起来的,这一点青瞳问心无愧。
一千多里路下来,看见的第一个活人居然是这样的,花笺难过地回过头来,可没等她悲悯的心情平复,这一转身又是一声惊叫。原来自己身后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贴上一个老妇,离着她的脸只有几寸距离。她昏黄的眼睛在瘦得只剩骨架的脸上异常大而恐怖,正死死盯着她手中另一半饼子。
然而周毅夫最后却说——没有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目标和把握,别让任何人折腾这个天下!现在意图折腾天下的人就有她苑青瞳,而且还是想大大折腾的,父帅会不会痛心呢?
他的脸完全就是骷髅,肚子却高高鼓起。花笺不敢再看,将手中半个饼递到他一直拼命伸出来的手里。其实她知道,这孩子饿成这样,怕是救不活了。
青瞳突然咬牙,天下已经如此了,宁晏即便胜了,各地藩王也难免要动些心思,她就不信到时候宁晏不会血腥镇压。同样地,就算是父皇胜了重回京都,那也一样要经过若干奋战,可以预见,未来一段时间,大苑必然有大批百姓死于内战。这周毅夫宁死也不愿意看到的景象却是无法避免了。
花笺吓得叫了一声,手的主人也微弱地呻吟一声,颤抖着抬了一下头,原来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这孩子身上没有衣服,皮肤的颜色和泥土几乎一模一样。所以他一点儿一点儿爬过来,花笺也没看见。
青瞳扬起眉毛,既然如此,她姓苑,自然更希望胜利的是父皇,自然更希望对得起打下一片江山的祖先。
那只手瘦到了极点,简直不像人手,而像是什么鸟的脚爪。只有一层黄黑色、薄薄的皮紧贴在手骨上,把骨骼的形状勾勒得清清楚楚,一根一根枯树枝一样竖着。突出来的指节、瘪下去的指骨都一丝不苟,甚至两个指骨相连的一点缝隙都让外面的皱皮像刀划过般凹下一道痕迹。让你觉得,如果把这层纸一样的薄皮撕开,看到的一定是不带一点儿血肉的森森白骨。筋络和血管像垂死的蛇,半瘪着胡乱纠结在一起,爬满整个手背,正随着手微微颤动。
她在周远征坟前跪下,把手中书信擎起道:“父帅,对不起,我必须用你教给我的本事折腾这个天下,必然会害死无数百姓。但是我当着远征发誓,只要还有一分可能,我就不会放弃让百姓安居乐业的愿望,我会做到底。所谓长痛不如短痛,你让我试试吧!”
花笺一低头,就看见一只枯瘦的小手冲她伸过来。
她拿出一个雪白的馕饼分成两半,饼子干得一点儿水分也没有。花笺皱皱眉头,又去马上解下水囊。她刚一转头,突然听见一点儿奇怪的声音,像是人被扼住喉咙发出的挣扎,却比那种还要尖细一些。声音是从地上发出来的。
另一边,小小的渝州城,王敢已经守了五天了。这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个奇迹,他已经不愿意回想这五天来元修一刻不停地进攻,他们是怎么支持下来的。公主让他守住七日,显然是没有料到元修竟然会和他拼命。是啊,元修这不是打仗,是在拼命。
花笺活动了一会儿就去砚台的背上试着掏干粮,可惜包袱上一次被她绑得太紧,半天打不开。她只好解下那个巨大的包袱,一边掏干粮一边道:“当初乌野留下这么多粮食,我还想着真是累赘,不过几天的路就到呼林了,哪用得着这么多这个啊?还好你不许我扔下一些,我们这都快出了云中了也没看见能吃的东西,看来关中六省这次蝗灾真的不轻。现在我倒是要担心这些东西够不够了,要是整个关中都像这样,我们还得省着点儿吃呢。”
昨天他们又遇到了吊桥被夺后最大的危险——护城河断流了。淤塞河流的东西很可笑,是元修命人将五里沟的死猪运回来扔进河里,两三百斤的猪一只只扔进去,河水一时间冲不走,慢慢就搭起一条通路来,眼看着元修的人就可以来到城下了。
青瞳叹气不语,她没觉得胭脂有什么脾气,马儿对她就没有拒绝过,花笺说一定是萧图南吩咐过了,可青瞳觉得马儿是可以理解人的感情的。别人因为萧图南的缘故,对它有些怕,只有自己是真的喜欢它,胭脂能感觉得到,它每次看青瞳的目光都很柔和。
因为有护城河围着,东门和北门的城墙更低,日前战斗又打塌了多处土墙,要让他们靠近了简直就可以直接跑上来。
花笺赶快摇头,“这马除了你和阿苏勒,还让谁碰过,我还是算了吧,万一咬我一口怎么办?”
危急时刻还是任平生想到办法,泼些火油在猪身上,一支火箭射过去,这些肥猪就燃烧起来,真是好香啊!烤猪的味道到今天还没散,两边的士兵都是一边打仗一边咽口水。猪油那么多,这把火一直烧一直烧,一个晚上才熄灭。
青瞳也下了马道:“不是它筋骨硌人,是跑得不稳重,砚台才两岁,性子还有些顽皮呢。一会儿你骑胭脂吧,胭脂跑起来稳得多了。”
两边的人各抢了些半焦的猪肉回去吃了,今早上一个敌军攀上城头,就是被一个猪头打下去的。
花笺答应着拣了个坡地勒马停下,好容易跳下马来,揉着脚道:“砚台跑得确实快,只是很硌人,我全身都麻了!”
礌石已经用完了,这个还可以拆了城内居民的房子先用,但箭支也快要用完了,哪里是急切可以赶制的?还有士兵手中的刀枪大多已经损坏,砍过去也砍不死人了。
青瞳胃里像被沙石塞住了,一点儿也不饿。她摇摇头,却见花笺脸立刻垮下来,想必是她饿了,于是道:“你上午给我的干粮还剩下一些,我够了,你自己拿着吃吧。”
更可怕的是每个人精力都消耗得厉害,由于人少,实在无法保证轮流休息,人人都是困倦欲死。睡眠严重不足,有些战士守着守着就一头栽下城墙,摔死在地却也没有发出一声。有的人还站着,却已打起了呼噜。
“青瞳!”她叫住走在前面胭脂马上的青瞳道,“我们都走了大半天了,你饿不饿,吃一点儿干粮吧!”
更多的人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眼看着敌人的刀枪,却不知躲闪,直直地向上碰。高度的疲劳使守军死伤比例急剧上升。在第五天接近黎明的半个时辰里,伤亡比例竟超过了原来几天的总和。
她们就这样默默前行,又走了两日才渐渐见到一点儿青草绿地。路上陆续出现一些饿死的尸体,不知为什么,在经历了死一般沉静的云中以后,这些死尸看上去也没有那么恐怖了。花笺心情也自沉痛,可是跑了这么长时间,她实在饿了。
在打退几十次冲锋之后,王敢也精力衰减得厉害,有一次他差点儿掉下城头,幸得身边兵士一把拽了回来。他觉得自己脑筋早成了木木的,眼神呆滞,连说话也变得词不达意。城头横着密密麻麻的尸体,有敌人的,有自己人的,已经没人去清理,既没力气,也清理不过来。
这里曾经是她奋战的地方,呼林关、渍水、东西战营、上扬关……一年以前这些都还在。如今却只剩下空空的城池了。云中大地啊,我不在的这一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苦难?
王敢曾经想让皇上到城头督战,激励士气,但是景帝脸色一片煞白,无论如何也不肯。王敢一看也算了,他这样上了城头也只能消磨士气。他斜看一眼身边,好在还有这个精力旺盛的大个子。
秋风萧萧,天色一直半阴半晴,太阳在云层里探出惨淡的白脸,晃了一下又缩回去。地面上的草根都被人掘出来吃光了,树皮也被扒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枯死的树干还勉强立着,只是早失去木质的淡黄色,灰蒙蒙的和泥土没有两样。一阵风儿吹过,得不到小草摇摆相迎,只得在地上滴溜溜转个圈就回去了,越发显得这天地萧杀冷肃。
任平生也挂了几处彩,但是都是没什么关系的小伤。他模样虽然狼狈,但是手中长弓却拉得满满的,每一声弦响,必有一个敌人倒地。他每射一箭,城头上便欢呼一声。
有了这两匹千里良驹,青瞳和花笺的行进速度非常快,云中一千多里路程,只两天多就走完了。可是青瞳越走,心越往下沉。这一千多里路途,她们竟然没有看见一点儿活物!不但没有人,也没有鸡犬,没有鸟兽,甚至没有虫蚁!只有一些残垣断瓦的破败民居孤独伫立,显示这片土地曾经有人居住。
其实弓箭这玩意儿任平生以前从来没玩过,他更擅长的是近身缠斗,然而兵器全有相通之处,眼下城上城下对决,还是弓箭更能见效。他不拘泥于兵刃,什么管用就来什么,几次之后就摸清了弓弦的弹性,百发百中,无一落空。有几次还使出神弩先机营攻击他用的阴阳箭来,好几个偏将都伤在他手上。
只是这刺青不知用了什么材料,只要她一激动,血脉运行,那只鹰立即会变成红色,和萧图南军旗上的图案一模一样!青瞳苦笑,他什么意思,表示你是我的,盖个印章?
任平生双臂较力,拽动弓弦,这一次竟未将那张硬弓拉满。他连射几百箭,已经是强弩之末。青瞳说得对,在这千军万马之中,他逞英雄的结果只能是死。
青瞳看着胭脂,不由得又望了一眼自己的右手。趁她昏迷时,这只手的手心里被萧图南纹了一只鹰,颜色很淡,和肉色差不了多少,加之是在手心里就更不显眼。不特意翻出手掌给人看恐怕谁也不会注意到,连青瞳自己都是好几天以后才发现的。
任平生一向把自己的命看得很重要,他一生遇到的危险已经很多了,若不珍惜性命,他根本活不到现在。他只做值得做又有希望做成的事情,如同在五里沟,他有机会可以刺杀元修,但是如果当时杀了元修,他绝对无法从几万大军中逃脱,所以他选择逃出去报信,而留下自己或许还有用的小命。
西瞻一向以骏马出名,这两匹又都是万中无一的良驹,东林王曾愿意用三座城池交换胭脂,萧图南也没有答应,现在却送了自己。
然而有这么一天,有这么一件事情,明明没有希望,明明不去做才能平安,坚持做下去只有死的时候,老任却突然发觉自己并不畏惧死亡,反而有很痛快的感觉。
另一匹全身皆黑,乌油油的没有一点儿杂色,胸阔腿长,竹批双耳,全身筋骨嶙峋突兀,硬得好似可以从外面看得见骨头的棱角。这匹马是罕见的板状骨骼,有这种骨骼的马必然力大无穷。这是萧图南给她找的坐骑,因它骨骼突出,方方正正,加上一身黑毛,青瞳给它取名砚台。为了这个名字花笺还嘲笑过她,别人的马不是叫踏雪就是叫追风,多神气。这个叫砚台,听着笨拙不说,还让她总觉得能从马身上摸下一手墨来。
他吸一口气打起精神,终于弓开箭响,又有一名敌人落马,守城军士松了一口气,又欢呼起来。任平生伸手向后,接了个空,这一次身后士兵没有像前几次一样递上箭支,原来羽箭经过这几日消耗,已经接济不上了。
临别时乌野留下两匹马,却都是青瞳认识的。一匹通体雪白,只有后臀和右边后腿不规则地分布着浅红色的斑点,就像打翻了一盒胭脂。这是萧图南自己的坐骑,名字就叫胭脂。
弩箭已完全用尽,武器上的压制性优势完全丧失,想要组织一次反冲锋都无法实现,这守城的优势一下变得微乎其微。
青瞳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南下的。
任平生突然大吼一声,在众人的惊呼中跃下城头,手持长戟疯狂地砍杀敌人。从蓝威手中抢来的兵刃老任这些天越用越趁手,削铁如泥的宝剑也不要了。许多民勇发出怒吼,跟着冲出城门,激起漫天血雨。
这是一场野蛮人的大战,至此,计谋再也无用,拼的是坚韧,是勇气,是决心,是执著,是疯狂,拼的是谁更能拼!
一艘船上的统治急了,抽刀猛地砍下扒住船边的一只手上的五指,被砍的人随着惨叫跌入江中,其余人纷纷效仿,血花在刀下四处飞溅,不住有人扑通落江。第二日的太阳便在震天的哭号声中徐升而出。金黄的光线映照下,沛江广阔的江面上满满浮了一层人的手指头。
这次出城的队伍几乎没有人活着回去,然而一样疲惫不堪的元修军却被又一次打退了。在这场战斗里,第一次上战场的民勇挺起胸膛,一次又一次击败了十倍于己的精锐部队。这场守城之战不但记入大苑历史,在其他各国,也被作为后世可以借鉴的战斗经验口口相传。
此地叫江州,就是因为有这条波涛广阔的沛江。丰水季节这条江宽达三里,水流湍急,江面上一个旋涡接着一个旋涡,这实在不是人力能渡过的天险,落入水中更是有死无生。见到船翻,剩下其余船上的士兵一起大声呵斥扒住自己船边的人放手,可是放手即刻没命,这话哪个会听?反而人人扒得更紧,更有无数人试图爬到船上。这样一摇晃,船只个个不稳,眼看全要颠覆。
任平生杀得天昏地暗,王敢在城头急得大叫:“任壮士,快快回城!”
船上本来已经严重超员,哪里还经得起这么多人挂在外面?终于有一艘船在这么多人的摇晃中扑通翻了过来,兵士落水,皆发出刺耳的惨叫声。
任平生回身四顾,见到处都是敌人,心知再这样下去,任自己如何本领通天也是一个死。既然这一次进攻暂时击退了,还是应该回城再作打算。
景帝吓得只是大叫,王敢仰天大哭,无奈喝令开船。霎时岸上哭声一片,没来得及上船的拼命向前挤。船一开动,前面的人就纷纷被挤落水中。沛江近岸处一时听不见别的,只有惊人的扑腾声充满天地,更有无数士兵扒住船沿不放,随着船向江内驶去。
就在他几乎杀到城下之时,突然一句十分熟悉的尖厉呼叫在震耳的厮杀声中响起,“任平生!接应我。”
许多士兵上不了船,就向皇帝所乘的主舰奔去,意图挤到这艘大船上。
他吃惊地猛回头,见远处一匹满身黑泥的脏马上,同样满身灰土的脏人身子立起一半,正冲他尽力呼喊。
为数不多的几艘军船瞬间被一干兵士塞得满满的,争执推搡间被踩死或被刀枪所伤致死的人不计其数。
且说青瞳日夜不休地赶回来,在山坡上远远看渝州,只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个急速翻滚的旋涡,鲜血一层层洗刷着城墙,又间杂着红色、白色、暗灰色、酱紫色以及说不上什么颜色的斑块。
见到景帝登舟过江,军中顿时大乱,不知谁喊起来,“皇上走了,我们要死了!”立时全军沸腾如潮,没了分毫秩序,都争着向船上拥去。
“好样的!渝州没有丢!”青瞳只觉热血上涌,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如此惨烈的近身战斗,第一次便是周远征呼林关外率兵拒敌。
耽搁这片刻,就有人传言听到追兵的号声了。王敢和汪幕函无奈,只好催促景帝渡过沛江暂避。景帝哪里还有什么主意,只是逃走最合他心意了,赶忙答应下来。
她紧紧咬着牙,眼前的民勇和呼林守军身影交叠一处,任平生和周远征虽然身形兵刃都不相同,但此刻他们看上去那么相像。青瞳将锦匣塞进胡久利的手中道:“你去交给武本善!要快!”自己一催马,飞快向战场中插了进去。
近半年来流寇四起,这个丁巴郎叛乱不过是中小规模,成任喜固然是夸大事实来掩饰他的无能,可是也反映出当时景帝身边的士兵已经没有斗志的现实。
她弯腰死死抱住胭脂的脖子,叫道:“胭脂!冲进去!”
传来的消息越来越糟糕,这一日黄昏他们堪堪到达沛江附近,就传来江淮制置使刘广兵败、宁晏已经追逼至不足百里的消息。紧接着江州统治成任喜路遇新近崛起的大匪丁巴郎,近万人竟被几百贼寇击退,所率士兵逃了个干干净净,只有成任喜一人回来了,把个贼首丁巴郎形容得天神一般高大英武。
胭脂一声长嘶,带着她飞奔而下,很快追上元修后军。因为她前进的方向和进攻方向一致,前面的敌人没有回头之前只当后面来的快马是自己人。胭脂的速度又太快,发现不对时青瞳已经老早越过他们,只留下一个背影来。等前面的人终于听懂后面人喊的话,结下阵势要拦住她时,青瞳已经冲进战场的中心地带了。
然而十六卫军中还有许多将领怀了异心,借勤王之名壮大自己的势力,只管招兵,却不肯归入逃亡大队。甚至派兵拦截欲抓住景帝的也有不少。景帝这次逃亡可吃足了苦头,他屡次在夜间被王敢叫醒,随大军昼夜颠沛,日日饱受惊吓。
几个拦在路上的士兵高叫:“干什么的?”他们没有得到回答,那匹快马也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箭一般射到他们几个面前,前蹄一用力就带着马上人从他们头上越过去了。他们只好和后面的人一样大喊,让前面的士兵继续拦阻。
他这一走就不得了了,民勇本来缺少锻炼,靠的是一腔勇气。这一仓皇出逃,顿时如同丧家之犬。几日下来走失的人数已经有不少,陆续回来的十六卫军和各地士兵们只有少数找到皇帝,并入这个名义是保皇、实际上是逃亡的部队。王敢自称这支紧密保护在皇帝周围的军队为禁卫军,区别于京都中叛变了的禁军。
青瞳半空中已经认准任平生的方向,连番纵越,指挥胭脂向他冲过去。她嘴里厉声大叫:“任平生!接应我!”
其实江州由于离京师近,城墙又高又坚固,是很利于防守的,如果景帝能坚持据守江州,宁晏的禁军一时攻不进来,被杨予筹派出去的兵士必定得到消息,陆续回来支援;加上宁晏名不正言不顺,日久难免生变,形势大有可为。
任平生在打得眼睛发红的时候突然听见这声熟悉的叫声,心里直接就是一阵怒气。她回来送死不成?回头惊见她已然冲进军队中间,不接应她更危险。
再说景帝得到江州民勇的保护,以为可以无事了,可是民勇无论从人数上还是素质上都远远比不上禁军,与宁晏的禁军对决三次皆是败北。景帝吓得无论如何不肯待在离京都咫尺之遥的江州,甚至独自半夜自州府出逃。王敢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带兵护他北撤。
他只得快快料理了身边的几个敌人,向她杀去。胭脂一个耽搁,已经被许多士兵围住。一个步兵挺起长枪正要往青瞳身上刺下去。任平生怪叫一声,一跃而起。
太子从杨予筹夺宫以来即被囚禁,待遇比之其父尚且不如,此刻饿得头昏眼花被从牢里拉出来直接套上黄袍,自己行动尚不自由,这下达诏令之事哪里还由得了他做主?宁国公这个平日里对他还好的舅舅露出真面目是如此可怕。太子本性就懦弱,这个皇帝当得他战战兢兢,难过无比。
他半空一个空心跟头,已飞掠过众兵头顶,紧接着落身在那个士卒头上。咔的一声,那人被他踩断颈骨,头斜斜地仰了开去,口中鲜血狂喷,眼见是活不了。
宁国公宁晏做出此等谋逆之事,又怎么肯平白放走景帝!他立了第二个傀儡皇帝,太子宁萿继位。以他的名义发出诏令,追讨祸国殃民的景帝。他要让百姓看看,太子面对自己的父亲都能大义灭亲,那必是景帝做了十恶不赦之事。
任平生落在青瞳身后,伸臂紧紧揽住她,吼道:“你趴下,我带你冲出去!”
景帝这一个多月来连遭巨变,已经不敢轻易相信别人,虽然他说得很有条理,却还是不肯承认。汪幕函越看他越像,不肯放他走,也不敢无礼,只好派人去请王敢来辨认。王敢中午时分赶到,见了景帝只看一眼,就放声大哭拜倒于地。汪幕函见状忙带部兵下拜,景帝见他说的原来是真的,也放心下来,想起连日忧心,不由也大哭起来,随后被汪幕函接到江州暂时安顿。
青瞳使劲从他的胳膊里挣扎出来道:“不,你带着我进城!”
那人打量他片刻,再道:“先生看起来不像商人,我是江州团练使汪幕函,英国公王敢大人已于三日前秘密来到江州,联络到司农卿黄大人救援皇上。今早国公爷得到黄大人飞鸽传书,称皇帝陛下江边遇袭,所以我立即领兵前来相救,先生一身是水,这附近能没过人的河流只有梁河一条,请问您可曾见到别人?”
“进城?你个疯婆子!好好,我对不起你,没看着花笺。你先出去,我自己再回来找她成不成?”
景帝哆哆嗦嗦,哪里敢轻易道出自己身份,只道:“我、我……我是往来于江州与预州之间的商人,路遇抢劫,所以逃避至此。”
青瞳尖叫起来,“你没看着花笺?你明明答应过我……算了!”她立即稳定情绪,“带着我冲进去,我要也在城中,武本善来救援的把握就更大一些。”
等那一行人奔至他身边,他才看清他们并不是禁军,穿的是民勇军的铠甲。为首一人下马朝他一揖问道:“先生可是自梁河河畔来?”
“冲进去?你说得轻松!没看见元修五万大军都没冲进去吗?老子本来差点儿就能进去,现在带上一个累赘,我说啊,赵子龙能带着个小阿斗在百万军中七进七出那是曹操说了要活的,你问问猴哥要我吗?”
过了片刻,又见前方马蹄扬尘,有一群骑兵朝他奔来。景帝吓得几乎昏过去,勉强支撑身子想逃,可是那队人马已经看见他,更快地奔过来。他两条又软又累的腿怎么能跑过马?景帝心想此番只怕当真要命丧于此了,不由脸色一片死灰。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对着他迎面飞来,正是元修咬牙切齿地射过来的,答案显而易见。
他平时从一个宫门到另一个宫门都要乘辇,什么时候做过这么长时间的有氧锻炼?运动过量,气喘得简直肺都要从嘴里喷出来了。也不知跑了多久,景帝精疲力竭,终于支撑不住倒在路边。
青瞳抽出他腰间宝剑将箭支挡落道:“我有手有脚,又不是小婴儿,试试吧!”
这不甚圣明的天子也自有百神护佑,向下游漂移了不远,景帝就被一个浪花轻飘飘地推到岸上。他活动活动手脚,竟然毫发无伤!此刻再笨他也知道应该快跑,于是拼命朝路深林密的地方逃去。
任平生也只是说说,他什么时候认输过?一手圈住青瞳,一手挥开长戟纵马向城头扑过去。青瞳在他怀中只把手中长剑胡乱划拉,这宝剑当真削铁如泥,诸般兵刃碰上去都只是发出哧的一声就断了,没一点儿金属相交的声音传来。
景帝一入水就大大地喝了一口水,岸上人见他拼命呼救,都慌了神。其实此地水深已经不足淹没他,只要他不慌张,完全可以站起来蹚过去。然而他惊吓之下,只知道不停挣扎。李玄良忙率人策马跳进河去,可是没有惊马一怒而跃的力气,这些马匹连一半河面也没有跳过去就落入水中。识水性的士兵下马抓已经来不及,见景帝在浪花中打了两个滚就漂下去了。
王敢在城头见了,忙射出仅剩的弓箭接应,眼看离城不远,这处城墙已经坍塌了一半。要按照以往胭脂的能力,应该可以一跃而上。任平生相准了地方,使劲一磕马镫,胭脂悲嘶一声跃起一半就跌落在地,将背上两人甩落下来,自己也重重摔在城下,口角喷出夹杂着血花的白沫。
就这样一气奔出数十里,忽见前面有一河挡住去路,水流湍急,河面甚宽。景帝看着绝对过不去,拼命勒缰,然而他那点儿力气哪能勒住惊马!马儿受阻越发发了性子,一个长跃就蹿进河里,这一下竟然越过大半河面,离对岸已经很近了!只听一声长嘶,马儿落水时不巧正撞到水下一块大石,后腿骨咔嚓一声折成两段,在岸上众人的惊呼声中把景帝抛到河里。
它被青瞳骑着日夜不休地奔波下来,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了。眼看着敌军挥出套索,胭脂极力挣扎还是成了俘虏。敌军一起呼啸着向地上的两人扑来,瞬间有三十几种兵刃一起刺下去,四面八方都被利刃填满,没一点儿空隙。王敢几乎要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景帝只吓得魂灵出窍,哪里还策得了马?加上这匹马刚刚撞车受惊,他只有死死搂住马脖子低着头任由马乱闯。惊马力大,竟带着他突围狂奔,后面蹄声不绝,无数人追了上来。景帝隐约听见黄鼎言一声惨叫,料想是死了。他被马颠得涕泪交流,也顾不上擦了。惊马甚快,那么多人跟着,却暂时没有追上来。
次日接近清晨的时候,他突然大声惊叫,好似马匹受惊不能控制一般冲向景帝的车。其实他早自靴中摸出暗藏的匕首,到了马车跟前就全力向车厢冲去,木板的车帮被他这样拼死一冲撞破。他不顾自己全身被划得鲜血淋淋,只抓起景帝推到自己马上,叫着“皇上快走!”自己挥舞着匕首,疯了一样拦截围上来的士兵。
在这危急时刻,任平生双眼瞪得老大,发出夺目的光华,他深吸一口气,身子立即游鱼一般贴着地面滑了出去,就如同有线牵着他们两人急扯一般。青瞳大声惊叫,眼看一个马蹄对着自己小腹踩下来,任平生丝毫不躲。她想这番真倒霉,被一匹马踩死!
夜里被李玄良找到时,黄鼎言故意装作吓得说不出话的样子,李玄良押他上马就几乎爬不上去。他是文官,李玄良没有在意。
然而她小腹突然一热,任平生的手臂伸出来挡在她身前,掌心按住她的丹田。硕大的马蹄踏在他手上滑向一边,同时似有一股流水般的热流从任平生手上传出来,瞬间就充盈青瞳全身,让她一下子着了火一般发烫。接下来那马另一蹄也向她踩来,这一次任平生却不管了,在青瞳的惊叫声中,马蹄正正踏在她腿上。青瞳本道这一下怕是立即断了腿,谁知马蹄踩上去又是一滑,皮也没破,疼是有点儿疼,但是腿是保住了。
那马儿连着两次失蹄,站立不稳,砰地摔在地上,场面一时大乱。任平生趁机蹿出不少距离。他们贴地飞速滑行,目标一下子矮到极点。敌人阵前的都是骑兵,一时只能弯腰俯身去刺,那速度自然慢了。人马相互挤挨碰撞,更是找不准准头,被马蹄踩几下又破不去任平生的护体内功,颇有些手足无措。
景帝环顾四周,见院内布满了全副武装的禁军士兵,李玄良还拿着刀子等着,无奈之下,他只好哭哭啼啼上了车。李玄良立即锁好马车,押他朝城中驶去。
任平生看出便宜,索性不起来了,带着青瞳一路磨近城垣。两个人等到了城下,都如同加入了丐帮,衣衫破烂,尘灰满面。
睡至半夜,景帝忽然被一阵金戈激战声惊醒。他急忙出房,却见门外他带来的亲随倒了一地,随即两柄冰冷的刀架在了他脖子上。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万岁爷让奴才们好找,国公爷等你多时了,请陛下快些随我走吧。”
城墙近前围了更多敌军,任平生一声大喝瞄准一个骑着黑马的偏将一纵身,半空中双脚齐出将他踹了下去,自己落在黑马上将身一立,用脚在马鞍上一点,竟然带着青瞳直扑向高高的城头。几名士兵冲上前去,手中各种兵刃一起往他身上招呼,想趁他未抓住城头之时,将他逼下去。
景帝走得匆忙,身边除了杨淑妃,就只有黄鼎言同内侍数人,此时也顾不得尊卑,大家全都换上平民衣物,以泥土污染面容,趁着城门空虚逃出京都,日夜不停地向北奔走。这几人都是文弱之人,何曾受过这等颠簸,几日之后,才到江州地界。景帝疲累得神志都有些昏聩了,黄鼎言只好勉强找个民宅借宿,由于兵乱,这屋子空无一人,省了口舌麻烦。
任平生身在半空,左手一转将青瞳翻出去,青瞳手中宝剑挥出,被它碰上,刀剑皆断。两个人配合得倒还默契。
当日宁晏率禁军围剿杨予筹的时候,深宫中的景帝还以为盼到了救兵,直至司农卿黄鼎言冒死传信,他才知道是前门拒狼,后门引虎。慌乱中黄鼎言劈开木门,景帝换上内侍的衣服仓皇逃走。他临行舍不得杨淑妃,将她一同带走了。
“我要放手,你自己抱着我!”耳边传来任平生的大喝。青瞳赶紧使劲搂住他,任平生松了揽住青瞳的手,顺势抓住一杆长枪的枪头,借势上翻,竟然一跃两丈。眼看力竭,在城上城下的一片惊呼中,右手手中长戟向下一点,戟尖正碰上长枪枪尖,叮的一声长枪枪杆受力弯了过来,两人就借着一弹之力大鸟一般落上城头。
他不死心,联络各地残兵反抗。这一点儿人打起来自然很吃力,从此景帝最喜爱的儿子——堂堂亲王就被迫像流寇一样转战,半月后他被手下出卖,为宁晏生擒。他的倔犟抵抗引起宁晏的兴趣,宁晏将他囚于天牢并没急着处死。
好家伙,虽不如赵子龙百万军中七进七出的威风,但是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青瞳,竟然被他闯回来了!城下敌军呆呆仰望着他,一片静谧,谁也说不出话来。
羽箭纷飞,九皇子如果现在还不知道他上了宁晏的当他就是傻子了。他的武艺在诸皇子中本就最好,此刻生死关头,更发挥出平时没有的力量,竟突围逃出。
大军气势被一个人所挫,元修整顿心神,命士兵整队,片刻之后便擂鼓再战。
宁晏将眼睛一眯道:“逆贼还敢冒充显亲王,给我即刻杀了!”
就在这时,青瞳身后一阵急骤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士兵快步跑上城头,老远就喊:“北门送来的快报!”
九皇子一愣,他是得宁晏支持才能秘密潜入京中的,眼见禁军拉开长弓,把他和杨予筹全都圈进射程范围,叫道:“宁国公!本王是宁瀣啊!”
青瞳一惊,城北正是莽虞山方向!如果不是时间上无论如何不可能赶得及,青瞳就要想着是武本善的援军到了,但是胡久利就是飞,现在也顶多刚刚绕到山下。等他和武本善说明情况再整兵,最好的打算也要三个时辰以后,青瞳摇摇头,不应该是援军。
宁晏微笑挥手,指着混战中的所有人命令禁军,“将逆臣杨予筹和他的部下全部诛杀!”
不是这个消息会是什么?她不由一阵心慌,难道城北也告急?元修的全部兵力已经用来攻打这南门,城北会有什么消息?宁晏带兵来攻?天凌城守将造反?还是哪个有势力的趁机来捡便宜?无论什么情况都是雪上加霜。这一刻,青瞳第一次祈祷上天给她点儿运气。
九皇子见到他却很高兴,大叫:“宁国公,快快诛杀国贼!”
元修也停住手,仰望城头。大军紧张地盯着那个奔跑而来的哨兵,现在任何变故都会造成莫大影响。
李玄良率三万禁军来是来了,可一个杨予筹意想不到的人也笑眯眯地跟了来。李玄良正恭敬地低下头听他指令,看到宁晏猫儿玩够了老鼠一样的笑容,杨予筹遍体皆寒,明白了大势已去。怪不得李玄良突然巴结着主动投靠他,怪不得宁晏这老匹夫突然要求离京,他早算准了自己会发动政变,借着自己这把刀,他达成了自己想做却不愿意做的事情。
“急……急报,急……”那哨兵第一次被这么多人死死盯住,紧张得话也说不出来了。任平生抢过信函,打开只略看一眼,马上放声大笑,笑声极其得意。
却见领头的将军没穿盔甲,身着朱红色广袖八龙四海亲王朝服,原来是被封为显亲王的九皇子。景帝成年的儿子共有六个,除了太子居于东宫,五个都在宫外建府居住。杨予筹发动兵变的时候又只有九皇子显亲王一人逃脱,没想到他居然能联络到分散的十六卫军回京勤王。杨予筹急忙率兵抵抗,一边传令已经从大内侍卫总管升为禁军统领的李玄良火速支援。
青瞳心中大喜,几乎虚脱,忙问:“什么消息?”
杨予筹的威风并没有维持多久,外出戍边的十六卫军部分士兵秘密集结,于八月初回京反扑,直到了皇宫外围才被拦住。十六卫军的左右大将军及中郎将等重要将领早被杨予筹支去边关,他发动政变的同时已经派部下夺去他们的兵权监视起来了。这些兵士大多是京中亲贵子弟,除了这些久在军中的将领,是什么人能命令得动这些少爷兵呢?
任平生笑脸不改,把头歪过来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不知道!”
锁链声响,杨淑妃一身素服进来了,满脸都是泪痕。后宫众人都被囚禁起来,景帝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嫔妃,没想到却是这个杨氏。杨淑妃一进门就痛哭着扑到他身上,毕竟是丞相亲女,杨予筹说得再厉害底下人也不敢太得罪,有了她的庇护,景帝的日子才过得好了一点儿。
“什么?!”
头两日衣食就不得周全,这宫殿窗纸都破了,四下里秋风呜咽,景帝好容易在一个偏殿找到一床打满补丁的小被子裹在身上御寒。好在这被子破虽然破,却挺暖和的,只是太小了,不足以遮蔽他这样一个成年男子。他围着这破烂被子只是日日垂泪,一日听见杨予筹在外面咆哮,吓得不停哆嗦,仔细听却是杨予筹吼道:“滚!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给她把门打开,她愿意陪就去陪吧!到时候别怪我不留情面,成全你们死在一起!”原来不是说给他听的。
“第一行就有三个字我不认识,没看懂。”
再说景帝当日被逼写下退位诏书以后即被囚于后宫。杨予筹四顾之下选了个偏僻但地方还够大的破败宫殿将他锁在里面。那宫殿上方的匾额已经残破不堪,景帝认了许久才辨认出是“甘织宫”三个字。他很疑惑,完全不记得自己皇宫中还有这样一处地方。
“那你笑什么!”青瞳气急败坏,真想上去咬他一口。任平生举起信纸遮住脸,又是哈哈大笑一阵,才道:“管他什么消息,现在还能坏到哪里去,先笑怕他们再说!”
只可惜新皇宁洅只有五岁,每次上朝吓得只是啼哭,要杨予筹硬把他从内侍怀里扯出来丢在御座上,并派一个有力气的侍卫摁着不许他逃走。小孩子自然害怕,群臣的奏事中夹杂着小皇帝声嘶力竭的大哭声。杨予筹自己也觉得不成样子,后来就干脆不在太和殿议政了,有事找他的人直接去弘文殿。
青瞳一想有理,接过信纸,也是放声一笑,眼睛快速扫过,见上面写道:“臣林逸凡禀,我已劝武携部至外城,人数六万余,大部在南,小部在西,部署已毕。武却迟迟不能下定决心。踌躇之间,途遇胡久利,道出元帅之心,悲悯众生莫过于此。对主尚且苛求,何论自身,元帅之事固悲,参军之身亦重,武自言已失其一,不愿再受,愿效全力!如需,请以烟火为号!”
朝臣中有不服的立即诛杀,若有要在这个节骨眼辞官的自然是不愿顺服自己,杨予筹一边立即准许,一边派兵将该官员的家眷全部抓来大理寺关押起来。抓到第十三个官员以后就没有人敢辞官了,即便真的生病也只好带病上朝。杨予筹的指令自然无人不从,一时好不威风!
原来武本善已经带人马下来,半路遇上的胡久利,怪不得来得如此之快!信纸上有一个对穿的窟窿,可见这封信是用箭射到城头的。看了这个窟窿,青瞳就像看到神弩先机营的士兵一样激动,有了他们何惧元修?
威胁这个软弱的皇帝并没有浪费多少时间,等在太和殿外的群臣辰时就接到了皇帝逊位的旨意。杨予筹当然想直接自己当了皇帝干净利索,只是姓苑的突然换做姓杨的,只怕除了自己的亲信,没有人会答应,于是立了景帝最小的儿子二十九皇子宁洅为帝,自己摄政。
这一下她喜出望外,真的开心起来。任平生不明就里,然而也跟着她一起大笑,两个人并排站在城头,面对望不到边际的敌军,笑声远远传开。元修大军顿时一片骚乱,元修自己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当真被他们笑毛了。
大内侍卫总管李玄良应声而来,也不施礼,只冷笑道:“陛下请快些起驾弘文殿,别让丞相久等!”景帝这才知道李玄良与左丞相早有勾结,吓得眼泪也流出来了。他只磨蹭了一下,李玄良就抽出腰间佩刀望着他冷笑,无奈之下景帝只好随着他来到弘文殿。
青瞳笑声一停,喝道:“点火!”城头片刻就升起狼烟。
于是这日早朝,景帝等来的不再是百官,而是几千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他大惊而呼,“李玄良何在?”
突然一支长箭如同天外飞来,挟着刺耳的厉啸,笃的一声狠狠落在元修的大纛上。
一向与他为敌的宁国公宁晏这次居然难得地支持他的意见,并亲自前去前线慰问军士了。他一走杨予筹就把京郊的十六卫军调去关中镇压乱民,并将朝中少数的武官如英国公李敢等人派往各个关塞镇守,自己亲率禁军保卫皇城安全。对他来说,这是老天赐给他的良机。宁国公不在,十六卫军无法回援,京中九门都尉史杨桓又是他的亲眷。这是真正的有恃无恐,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那大纛被冲得一摇,坚硬的柳木制成的粗壮旗杆从中间咔嚓一声裂开一条大缝,却没有立即折断。元修大军正在心惊,厉风又起,第二箭、第三箭接踵而至,齐齐射中那开裂的地方。碗口粗细的大纛终于顶不住,轰然一声巨响,从中折断。
是年七月,左丞相杨予筹谋反。
那巨大的帅旗如同笨重的巨人,摇晃一下就重重扑在地上,卷起满地黄土硝烟,高达一人。
后世史书对这道圣旨的评价是——祸民之深,莫过于此。
城头上齐齐一声欢叫,而城下却是一片惊呼。大纛乃一军之胆,预示着上天的保护,它被折断,极是不祥。元修也是大惊,四下寻找射箭的人,然而在这万军之中,却不知箭从何来?
饥民不许进城,然而城外施粥又远不足用,又有大批饥民饿死。一时间城里城外哭声震天,偷盗、抢掠、杀人……各种铤而走险的行为层出不穷,关中一千八百万里国土尽成不法之地,九千万人皆成草芥之人!
要说是从军阵外面射过来的,元修却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普天之下,绝不可能有人能把箭射得如此之远!
可是真正实行起来,却全然不是那回事了。关中有富户是不假,可是他们的根都很深,小小的府尹根本不敢得罪,更不要说派兵去他们家里盘查什么资产。这道圣旨只能是给本来尚可勉强生存的小民贫户带来巨大的灾难。士兵挨户盘查下来,就是有余粮余财也去了一半,何况这个余财余粮没有明确的概念,搜查的人说你有就是有了。城中小户每日都有人被逼至死,家破行乞、卖儿卖女的满街都是。
他料得不差,此箭不是人力射出,而是神弩先机营中的扬威弩。此弩笨重,需要依着地势架起,不能随便移动,拉弓也需三个人手扶弓背,脚蹬弓弦才能将它张开。然而这箭飞出却可以穿透重甲,最初的神弩先机营就是因它而得名。
国家大了也有好处,再大的天灾也不可能覆盖大苑全境。眼看接近秋天了,两个月后湖广等地秋粮就可以收割,再算上一个月的漕运时间,只要挺过三个月,第一批粮食就可以接济关中。景帝想得很简单,关中一带历史悠久,尽多百年望族,这些人的钱拿出来接济整个大苑都没有问题,他们中很多人都在朝中有亲属旧故,更应该无条件地支持朝廷的决定。至多便是由各州府府尹写下欠据,这些钱算朝廷借的,慢慢还他们就是了。
扬威弩一出便是宣战的信号,紧接着天上就像下起了乌溜溜的暴雨,耳朵里满是刷刷的箭支割裂空气之声。一时间,竟然连敌人中箭发出的惨叫声都听不见了。
景帝再不愿意,也不敢放弃这些百姓不管,可是大苑的府库的确拿不出赈灾的粮食。他权衡之下同意了左丞相的意见,为了防止饥民动乱,朝廷派出重兵把守各大城镇关口,禁止饥民进城,同时派兵挨户盘查家中资产,严令各城镇及村中有余粮余财的富户捐资购粮,在城外施粥救济。本意是先安顿下最可能饿死的那部分饥民,这部分人安定下来了,其余尚有生存可能的人也就不会急着逃荒。
如果一方战斗力绝对压倒一方,那么就不应该叫战斗,而是叫杀戮了。
一时间灾民遍野,流寇四起。勉强可以生存的居民也因为不堪滋扰向关内逃亡。一个国家如果六分之一的人口不能安居乐业,那足以动摇国本了。
武本善凭借着充足的装备、精锐的弩兵,在还没有和敌人面对面的时候就展开了杀戮。昔日他率领的前锋军就是这样永远站在战斗的最前沿,他们的任务就是在和敌人军队正面交锋之前,最大限度地让对方减员。在这方面来讲,每一个神弩先机营的弩手都是冷血的,他们已经习惯了在他们如雨的、精准的弩箭面前,人的生命脆弱到不堪一击。没有人会为此手软一下,也没有人会浪费一秒钟时间,没有接到停止的命令,这些夺命追魂的羽箭还会在他们眨眼间就能三发的手上继续夺人生命。此刻渝州城前已成死地!已成绝域!
去年冬天起,云中的饥民就陆续背井离乡地开始逃难,直到今年又逢春旱秋蝗,能维持生计的人口已经不足一半。云中以北,竟然出现了千里无人烟的凄凉景象。关中的九千万灾民也占大苑人口总数的六分之一,其中马上面临死亡边缘的也有近百万人。这一百万人四下逃荒,不免沿途滋扰,关中其余地界的百姓也不同程度遭受蝗灾,他们自己也挣扎在饥饿线上,哪里有能力帮助这么多人口?
守军一时斗志昂扬,打开城门,举着残余的兵器向敌军冲杀过去。内外夹击,敌军不由阵脚大乱。元修再也收束不住队伍,一时间自相踩踏,死亡无数。
首先,因为大苑的人口远远多于以游牧为主的西瞻人,仅关中六行省就共有人口九千万以上,多于西瞻全境人口的总和。人多,自然需要的粮食缺口也就更大!其次,去岁的存粮多半被征收供给西瞻议和用了,百姓手中本就极少余粮,又不像西瞻人那样家家都有许多牛羊牲畜,所以他们就更经不起灾难的打击。
正在攻城的骑兵转身逃散退出城外,将后面支援的步兵精锐都冲散了,前后无法衔接,互相挤踏,乱成一团。面对溃逃的士兵,阵后的元修、蓝威等人举刀乱砍,想把汹涌的人流追回去,可是哪里阻挡得住!对面城头又传出“投降不杀”的大喊声。越来越多的人扔下兵刃,向着生存的路途奔去。
长达五个月的大旱和接踵而来的蝗灾不但侵害了西瞻南部,同时也席卷了与之接壤的大苑关中地带。同样是颗粒无收,西瞻牧民宰杀牲畜尚可勉强度日,鲜有饿死的人,可其邻居大苑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哈哈,元修!你也想挡我定远精锐神弩先机营?”
在萧图南回府居住、青瞳无法顺利得到外界消息的半年里,大苑局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青瞳在城头之上纵声大笑,笑了几声,身子突然软软滑倒,仰天躺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比起这一年灾荒对大苑造成的影响,青瞳的痛苦几乎微不足道。
任平生吓了一跳,弯腰去探她脉息,一探之下放松了精神,指着她大笑道:“这什么人,分明一个猪!说说话都能睡……”
话音未落,他就就着弯腰的姿势一头栽倒在地,片刻就打起了呼噜。其余的士兵尚还轮换着休息,他们两人却一个奔波五天未歇,一个激战五日未停,现在精神放松下来,两个人一正一反扑在战火硝烟的城头,在震天的厮杀声中,就这么睡了。
流芳千载任风雪,独呈丹心报中华。莫言三冬无春色,冰山高处万里霞。
花后无语荒草肥,焉知天外无惊雷?囊括涯内群魔乱,难忍鼠辈称强贼。
世间何处寻奇葩?一剪寒梅凌天涯。仙客对此欲归俗,农夫叹绝忘桑麻。
冲天一怒寒星落,十万义士遥相随。长驱直入九万里,凌霄殿上夺金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