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由人定,今古几麾旌?向来谋国,万事尽出书生。安识鲲鹏变化,九万里风在下,如许上南溟。推盏旁边笑,江山片刻倾。
看世事,几分能随人愿?不过上下沉浮,何必伤情!也是天家龙种,国祚消歇时,怎得独自身轻。细想从前事,双眼为谁明。
青瞳一觉足足睡了两天两夜,她醒来的时候大局已定。王敢年迈,这次疲劳过度,仍旧卧床休息。城中激战后的守兵也全都睡了两天以上,只有任平生内力精湛,睡了十个时辰就恢复精神。
只可惜当日他是头朝下嘴啃地的姿势睡的,十个时辰下来嘴巴肿得和猪一样。直到青瞳三日后在庆功宴上看到他,他还是有点儿口齿不清。当日他们两人在城头睡倒,青瞳很快就被花笺捡回去放在床上好好睡,也有不少人想把他抬回去躺着,但是任平生连日来紧张过甚,尽管在睡梦中,有人靠近仍立即挥拳出击,连打伤数人之后谁也不敢上前了,只好由着他练习铁嘴神功了。
青瞳一见到任平生,就指着他的嘴大笑起来。任平生有些尴尬,他睡醒觉已经两天多,从武本善和王敢口中得到证实。他犹豫片刻道:“没想到你真的是童参军!老任……老任日前多有得罪,实在不好意思。”
青瞳觉得好笑,眯起眼睛笑道:“得罪?没有啊,我们不过是互相通名,我说我是童参军,你说你是谁来着……对了!孙大圣!我们君子之交,坦坦荡荡,我可没骗人!”她故意很吃惊地问,“难道你骗我,你不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任平生嗓子发干,只好尴尬地道:“不是。”
青瞳点点头,“这就对了,看你方面大耳,油头滑脑,再看你这嘴,一定是他师弟冒充的!”她说罢终于忍不住,斜瞄了他一眼,抿嘴一笑而去。
花笺见青瞳走了许久,任平生还呆呆地站着,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走来道:“你别介意,青瞳就是开个玩笑,一起去喝酒吧。”
任平生目视青瞳离去的方向,仿佛呆了一般全没听见花笺说话,只管自己不住嘟囔着什么。花笺凑到近前细听,他始终重复着一句,“唉!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
他仍然呆视前方,直到衣袖被人一拉,回头一看胡久利端着酒碗在一旁比画多时了。任平生怪笑一声,和他吆五喝六地拼起酒来。
“公主。”青瞳回头,见是王敢唤她,面色凝重,看来是正事。宴席之上一片嘈杂,青瞳对着门口示意一下,王敢跟着她到了门口的安静地方。他又道:“公主,今日圣上又问元修的事了,当日公主说要试着收降此人,实在不能收降再杀了,如今已经过去好些时日了,元修仍然不降,圣上问公主打算如何处置?”
青瞳笑容凝住了,犹豫一下才道:“英国公,依你看,元修此人值不值得收降?”
王敢立即道:“当然值得,我国中能与他媲美的大将寥寥无几,这样的人才如果能收归我用,当然最好。但是元修无比骄傲,让他死容易,让他安心归降可就难了。而且……而且……”
王敢踌躇半晌,终于咬牙说出心中的话,“元修对皇上得罪不轻,当日公主不同意杀他已经惹得皇上不快,臣看元修不会归降,不如杀了吧。”
青瞳叹气道:“我舍不得啊!不只是他的才能可惜,他手下尚有五万精兵驻守关中,这些人只听从他一个人的命令。我们杀了他,这五万精兵就会来和我们拼命;我们要是能收降他,则会凭空得了五万助力。眼下这种赔本买卖,我们做不起!”
她无奈道:“偏偏元修也能看出这一点儿来,他最初不肯动用自己的五万精兵,大概也已经抱了保命的目的。无论是我们还是宁晏,谁也不敢不掂量一下杀他的代价。”
她看到王敢露出左右为难的样子,安慰道:“英国公,你别着急,现在还是缺一点儿火候,再等几天,此事未必不行。我一个朋友曾告诉过我,这类人最在乎的是什么!”
颜彬穿着崭新的禁卫军副将袍服来到渝州城地牢门前,示意狱卒打开牢门走了下去。他和十几个偏将副将被俘后归降了景帝,被编入禁卫军。今日青瞳命他来对元修宣旨。
这可真不是什么好差事,颜彬看着牢中的元修有点儿想哆嗦。元修倚墙而立,冷冷地看着他打开手中卷幅,颜彬干咽了一口口水道:“公主手谕,元修拜听。”他也不指望元修真的跪下回答,“臣在。”他就在元修冰冷的目光注视下结结巴巴读了起来,“关内侯元承茂,出身扈州庶民。元氏世代经商,至茂大富,所积资产,堪敌一国。”
元修“咦”了一声,元承茂是他的父亲,他在牢中好吃好喝待了许多天也没有人来答理,本以为今日来传旨不是招降就是赐死,他预备来个你说什么我也不理,谁知手谕上竟然聊天一样讲起他父亲的生平了。
他抬眼看颜彬也是满脸惊讶,显然他也是才知道手谕上写着什么。颜彬被他一看更紧张,勉强读下去,“永嘉十四年,扈州刺史勾结南诏白抵部落,囤兵自立为王,恰逢理宗南巡,为乱兵阻于东郡,幸得茂助,跻身商路方得返京。后荆南将军徐继奉旨讨敌,茂又仅以一家之力,在南华崇山中强开栈道,徐继大军自栈道出其不意,直袭叛军心腹,大破白抵,收复扈州,平定边陲。茂以功高受封侯爵,世袭罔替,时年三十二岁,为庶人出身,百年来以军功晋爵第一人。茂募私兵五万,因律拥兵重臣不守本土,元氏遂北迁至朔州,成关中大户矣。”
元修冷若冰霜的脸色一点点和缓,尽管他父亲怎么以一介商人的身份封为关内侯,在元家没有人不知道,可是再听多少遍也不会对这不感兴趣。
颜彬读得一头雾水,不知道这算什么谕旨,仔细看后面还有一行小字,赶快接着读,“《苑史》——《理宗本纪》——《关内侯传》。”
这话更像落款,还是没说到底要干什么。颜彬拿着手谕前后仔细地找,实在是再没有一个字了,于是他只好道:“嗯……这个,宣毕,关内侯接谕。”
他也不指望得到回应,只想赶紧回去。谁知耳边响起元修平静的声音,“颜彬,我家祖籍是扈州,不是巴州,你读错字了。”
他伸手过来把手谕接过去,这等平述事实,不带个人感情的口吻一听就可知是写史书常用的春秋笔法。他没想到父亲已经记入大苑史书,史书对父亲的评价不坏,无论成败,他元家毕竟在大苑的青史上留下了一笔。
当天下午,颜彬再过来宣谕旨已经不那么紧张了。他展开手谕道:“公主手谕,元修拜听。”元修嘴唇动了动,没出声。颜彬读起来,中气明显比上午的时候足。
“关内侯元修,出身扈州庶民,八岁随父迁居关中,因其父曾目睹荆南将军徐继率兵杀伐,爱其雄姿,故令修弃商从武。修聪颖,年二十而学成,率自家五万精骑纵横关内。泰安二十三年,苑北大灾,民不聊生,左丞相杨予筹谋逆,宁国公宁晏除之,却以自身代,修以私利从敌。宁晏,世代簪缨,至晏已袭国公之位五世矣。宁氏一门,共出九后,哲、理、景三朝以来,权倾朝野,无上恩荣。晏不思报国,反行大逆之举,实千古恶徒。兵部尚书、内侍总管、京都都尉、关内侯从敌,尤以关内侯最甚,率兵困上于渝州,围城五日,将士死伤无数,为一己私利罔顾民生社稷,关内侯,亦国贼也。”
读到这里,颜彬已经知道不好,但是职责在身,只好战战兢兢读出落款,“《苑史》——《景帝本纪》——《关内侯传》。”
话音未落,被囚禁几日也保持风度的元修双目通红,恶狠狠地扑上来,精铁牢门被他撞得咣咣作响。颜彬后退几步,匆匆忙忙完成最后一句话,“宣毕,关内侯接谕旨。”
随即扔下手谕飞身而逃,身后元修尽力咆哮着,“那是我,不是我爹爹!让史官写清楚,凭什么关内侯为国贼,写清楚!是关内侯元修!元修!”
第二日上午颜彬又来宣读手谕,说的是元修最引以为傲的一件事,“定远军坐镇云中二十余年,边关安定,流匪不敢行事,尽迁关中。关内侯元承茂至关中后,倾家武装五万兵士,令其子修北上征讨悍匪,朔河一役,修奇袭敌后,一人即杀敌三十余,朔、羯二州遂平。上旨,更羯州为捷州,关内侯至此名扬大苑,百姓称善。”
后面跟着还是《苑史》——《景帝本纪》——《关内侯传》。
下午又来,说的却是元修兵败渝州的倒霉样子。如此一连七日,上午将关内侯夸奖一番,下午即刻贬低一次。夸奖的时候还指名道姓说清楚是哪一任关内侯,贬低的时候则不提姓名,只说“关内侯”三个字,什么国贼、逆臣、祸国、殃民……越说越难听。
最后全无例外,来个《苑史》——《景帝本纪》——《关内侯传》,表示史书上已经这么写了。
要是骂自己,元修也还能勉强忍得下,偏生这史书用词暧昧,不仔细读都会怀疑成元承茂。元修世袭了关内侯的封号,连累他的父亲受了无数诟骂,虽然元修也知道一个关内侯恐怕不会在苑史上占据这么多篇幅,后世读史书的人不见得对关内侯几岁上晚上睡觉还尿床感兴趣,这些多半是气他用的。但是即便只有一分写在史书上,他也没有脸面面对自己的先父,偏生他对此毫无办法。元修觉得如同吞下一肚子火炭,整个人都要被这焦急愤懑的怒火弄得爆炸开来,前面胸有成竹的潇洒样子早不复存在。他现在更像一个咆哮的野兽,囚禁他的牢房石头墙上血迹斑斑,都是他用拳头砸出来的印子。
第一日来宣读谕令之前,颜彬曾回去复令。青瞳没有见他,只是说什么时候该复令,到时候他自然会知道。如今七日过去,颜彬看着由平静到愤怒到疯狂到咒骂到威胁最后又恢复平静的元修,终于明白了到该复令的时候自然会知道是什么意思。
其实这些本应该由景帝圣旨发出,只是景帝当日匆忙逃亡,玉玺还留在京都宁晏手中,他无法颁布能让史书承认的旨意。连日征兵都是用的王敢的兵马司关防,比较起来还是青瞳的玉印更有分量一点儿。
青瞳乍见元修,也微微吃了一惊。元修已经换过衣衫,手上也上了伤药,并且在她的特许下,没有任何刑具。一身精细刺绣的白衫和头上的白玉簪也是仔细挑选的上等货,相貌不俗的元修穿上这些本应该玉树临风,然而此刻他就像一个蜡做的假人一样,一点儿生气都没有。青瞳也没想到萧瑟以前随口出的主意对他打击这么大。
他们对视一会儿,元修终于开口,“我认输了,你别叫史书诋毁我的父亲。我已经留下书信,待我死后,保证关内军即刻解散,不会报复。”他说罢单膝跪下,青瞳过去相扶道:“关内侯请起,事情远不止此。”
青瞳刚刚到他身边,元修诡异地一笑,再抬头时只见他手一扬,一抹精光忽闪一下便向青瞳颈中划去。
这把短小的软剑剑身极细,缝在元修的靴子上就像海水花纹一样,是他的秘密武器。青瞳身后有武功高强的任平生守着,不怕他借机行刺。何况衣服还是现给他找的,元修没机会做什么手脚,所以也没有叫人仔细搜身。
屋内屋外的侍卫一起大哗,大喝着冲向他。元修心存死志,借着跪下已经用手指将软刃抽出。任平生在青瞳身后一拉她衣衫,青瞳被扯得后退一步,再看元修手中软剑狠狠地冲他自己心口刺下,原来他刺青瞳只是虚晃,刺自己才是目的。
只听笃的一声利刃入肉的钝响,却并没有感到疼痛。元修惊讶抬头,见一只苍白的手将他的软刃赤手握住。青瞳身子已经被任平生拉得后退了一步,此刻尽力前扑才够着他的剑锋。要不是鲜红的血正从手剑交接的地方一串串淌出来,她的姿势真有些可笑。
那一瞬间元修的神情就让青瞳觉得不对,她只是来不及说话,只好尽力伸手一抓,好在及时抓住了。元修用力回夺,青瞳右手一串串渗出的血珠登时变成一股股的,手中的鹰浸了鲜血,更加红得夺目。元修大惊,手底下发软,用不出力气,只是喝道:“你做什么?放手!”
青瞳剧烈地喘着气,勉强冲他一笑道:“别担心,我这只手受过重伤,不大能觉出疼来。你先放下剑,我有话说。”
觉不出疼不代表不会受伤,眼看血流了满满一剑刃,元修实在用不下力气了。他长叹一声扔下手中软剑,“你连个自我了断的机会都不给我吗?”
“好男儿理应阵前杀敌,保家卫国,你竟要自我了断?”
元修惨然一笑,“阵前杀敌,保家卫国,我想了半辈子,可惜以前没有这样的机会,以后……更不会有了。你出的好计谋,不就是要逼我自裁吗?史笔如刀,多少权臣将相即便在世时风光无限,死后却逃不过这种利刃。我便是挣扎上了天又有什么意思?我父无辜,不应该留下国贼的骂名,还望公主给他留下一点儿清誉。”
“我已经在书信中写明,我一死赎罪之后,公主如果能让史官写下我只是假意投敌,暗中、暗中谋划救援皇上,那么我这五万关内军就会归于公主所用。如果公主不愿,只要史书对我从贼只字不提,我的关内军就会解散,绝不报复。但是如果诚如公主前面所写,那么元家军拼尽最后一口气,也不能善罢甘休!”说到最后一句他已经声色俱厉。
“元修。”青瞳示意任平生放开她,她站起身走到元修面前叫他,“你听我说,史书之所以让人敬畏,就是因为它正直!别说是我,即便我的父皇也不能命令史官写什么,不写什么。高祖大帝早有旨意,史官修史,永不获罪!只要发生了史官认为可以影响苑史的事情,就一定会出现在史书上!所以你从逆之事,我即便愿意,也没有能力替你掩饰。”
元修暴跳而起,满屋子侍卫早虎视眈眈地看着他,此刻好几只手一起上前将他摁在地上。青瞳迎着他的怒视接着道:“但是你的行为不会影响元承茂,你父一个商人,倾家救助朝廷,现在南华州和扈州的军队百姓商旅还行走在他开辟的栈道上。无论你做了什么,在大苑史上,你父元承茂仍是护国良臣!我给你的手谕,只有第一日上午的《关内侯传》是真的,其他全是幕僚所写,无论你归降与否,这点儿不用担心。”
元修停止挣扎,呆呆看着她。青瞳紧握右手阻止血流过多,接着道:“至于你,你可愿意看到史书上记下这样的话吗——元修从逆,然其为社稷苍生,翻然悔悟,率军南下直扑京都,解民之危,息国之难,元家军名扬宇内,元修功大于过,不辱其父声名!”
元修脸色赤橙黄白交替变化,心中起伏不定。如果是十日以前她说出这番劝降的话,八成元修会一口口水吐过去,但是现在这番话却真让他动心了。史笔如刀,萧瑟真是找到了这类人的软肋。
青瞳示意侍卫将他放开,来到他身边用朋友聊天一样的语气道:“我知道,你的父亲商人出身,一直被朝中勋贵排挤,他们也只视你关内侯为钱袋,不停有人去要钱要物。五年前,去关中传旨的内监公然要求你们贿赂他五万两白银,还说你会的不过是做买卖,除了能孝敬点儿银子还有什么用处。你想要扬眉吐气,憋着这口气很久了吧。你父亲自幼就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为你广延名师,文韬武略一样也不落下。你也十分争气,曾带领你的关中军剿灭悍匪,保了一方平安。我在定远军中就听过关中有你这样一位英雄人物,在我看来,你的才能在大苑数一数二。可惜朝廷不放心你这五万私兵,无论你怎么努力,始终不给你带兵杀敌的机会。你的关内军和定远军一样,出了属地就是死罪,你也和周毅夫老元帅一样,深受忌惮。”
她温和地凝视元修,“说你贪图权势,野心谋国,我却不信!在我看来,你只是想证明一下自己,证明一下你这个商人的子弟能干大事,证明一下你的兄弟个个都是好样的。你年纪轻,无法忍得下周老元帅能忍下的气。”
元修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痛苦,二十多年的郁郁不得志,今日被这年纪小于自己的小姑娘轻飘飘地说出来。她生于皇室,长于帝家,便是嫁到边关也立即有一展才华的机会,她怎么能理解一个有雄心抱负的男人长年被压抑是多么痛苦。他抬起头,狠狠地、恨恨地看了青瞳一眼。
青瞳凝视着他道:“你是恨老天给每个人的机会不公,还是认为我没受过任何挫折?”
元修吃了一惊,他两样都是。这童参军竟然能看透别人的心事?
“每个人重视的东西不一样,你在羡慕我,安知我就不羡慕你?至于机会,那的确是不公的。你的机会不如我,却有无数人机会不如你。元修,你认为如今大苑没有人胜得过你吗?”
元修垂下头,缓缓摇了摇道:“公主便远胜于我,当日我以疲惫残兵败于武本善将军之手,事后细想,就是人马相当,我也未必能胜。这天下之大,胜过我的人必然很多,也必然有人终生也没有得到一展才华的机会,便在庸庸碌碌中消磨了一生。若非如此,知遇之恩怎么能让古往今来那么多豪杰以死相报?的确,我曾领兵剿匪,曾坐镇一方,也曾打了这痛痛快快的一场大仗,实在不应该埋怨老天不给我应得的机会。”
青瞳接口道:“你明白就好,经此一事,侯爷必然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日后领兵,就更多几分谨慎。”
“日后……”元修苦笑,慢慢道,“公主,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让我归降,元修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如果我胜了这一仗,归降尚可保得声名。现在我是兵败被俘,即便归降,你还敢让我领兵吗?”
“如何不敢?元修,你若不领兵,那我要你何用?你想要的是机会,我可以保证,现在才是你扬眉吐气的机会。宁晏不过是在利用你,你即便顺利抓我父皇还朝,在他看来,也还是会觉得你只是棋子。他有的是自己人,有的是立功比你更大的人。你若降我则不然,我现在不许你荣华富贵,我只许下以后你可以凭自己能力去挣,挣到多少是多少,只许你可以堂堂正正面对天下万民!”
元修腹中腾起一阵热浪,这实实在在的话比前面的谕旨更能打动他的心。
“你要有心理准备,你此时归降必会受我父皇责罚,你的起点会变得很低,也许和没有家族庇佑的普通士兵一样。你不能像以前一样让人仰视,也没有了特权,要想取得任何一点儿成绩,都要靠自己辛苦去挣。元修,撤去你父亲给你带来的光环,我问你敢不敢从头开始?”
“当然敢!”元修霍然而起,看着青瞳狡猾的笑容,突然醒悟自己本没有答应归降,此刻这个“当然敢”一说出口,便是答应下来了。
青瞳坦然地迎着元修恍然大悟、继而腾起怒色的脸,并没有接着刚才的话头咬死你既然肯降,便如何如何,而是道:“我不诈你,若不是心甘情愿,你即便现在立即答应下来我也不要。元修你听着,你若归降,不但你自己的五万元家军归你调度,我还会尽快为你扩军,让你的实力超过武本善,成为禁卫军中最强的一支。”
“什么?”元修大惊失色,“武本善是你的亲信,你竟然让我势力超过他?难道……难道……你对他信不过,想要我来制衡吗?”话音刚落他就自己摇摇头,即便制衡,也该找个更能信得过的人,怎么会是他?
青瞳眉头一皱,微现怒色,平静了一下才道:“关内侯,你是武将,怎么也有这等心思?我对真心待我的人,不会使出这类手段!你听着,我的父皇记恨你对他的得罪,你现在投诚,一时三刻不会怎样,但是日后仗越打越顺,你的作用可有可无之时,就只有实力才能保你安全。父……周老元帅前车之鉴,你若降我,我怎么也要尽力为你着想。”
元修额头汗水涔涔而下,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青瞳的诚心了。他哆嗦着嘴唇,一时间觉得便是命给了她也无妨。
青瞳拍拍他的肩头道:“话已至此,你可以慢慢地想。”她站起来喝道,“传令!放关内侯回去,禁卫军不得阻拦。”
元修大惊,青瞳微笑道:“备马,我送你出城。”即便打动了他,青瞳也不愿意逼他太急。元修贵为侯爵,统辖一方,感情不会如同武本善一般热烈单纯。她要给元修足够的时间想清楚,让他自己下那个最后决定。
元修呆呆地跟着她后面,看着士兵在她命令下牵过一匹马来。一直到城门之外很远,青瞳才用左手从士兵手中拿过缰绳递给他,吸一口气道:“关内侯,就此别过!希望后会有期。”她说罢缓缓转身,向城中走去,把背后要害全部露出,不做一点儿提防。
眼看着她走到渝州城门不足百步,背后突然响起急骤的马蹄声。任平生霍然回头,只见元修快马飞奔而来,直奔到青瞳身后跳下马,重重跪在地上。元修道:“童参军!元修愿意率关内军归降,您能给我为国效力的机会吗?”
青瞳大喜将他双手扶起,激动之下一直紧握的右手也放开了,血珠又渗了出来,在元修肩膀上印了个血印。
她大声道:“关内侯!大苑二十六个州府有二十个落入逆臣宁晏手中。他拥兵不下百万,而我加上你手中也只有十万人马,你有信心和我把这些国土再夺回来吗?”
“当然有!”元修的回答坚定。
“好!那么大苑九万里国土,就是侯爷建功立业之所。从此以后,不会有人瞧不起你!”她高兴之下血脉流转加快,手下血出得更多。
在别人眼中,青瞳可是伤得不轻。看她谈笑自若,一点儿痛苦的表情也没有显露。任平生不由有些佩服,他自问自己受了这样的伤也不见得能像她一样忍得住。其实这倒是高看青瞳了,她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是因为这只手只有一点点酸麻感,压根就不疼。
她带着这样吓人的伤口,自然只说几句话就被任平生撺弄去包扎了。青瞳活动着包好的手,心里十分高兴。花笺给她洗手洗出一盆鲜红的血水,眼见她还如此高兴,气得手里毛巾直接往她脸上摔去。
青瞳伸手接住,对任平生笑道:“我这手劲还挺大嘛,壮壮,你不知道,我手上伤刚好的时候,连筷子都拿不住。当时军医说了,要日日按摩才能保证外形不变,但是这只手终生不能用力。我并没有按摩,只是咬着牙偏用它,干什么都用右手,硬当这手没事一样,慢慢能拿起筷子了,慢慢又能举起梳子了。三年后,我勉强可以举起头盔了。你看现在,我能握住一个武将挥出去的剑,尽管很可能他见我流血不敢用力,但是现在我的右手真的不比以前差很多了。王敢认为元修不可能归降,但是现在我也做到了,可见天下事只要够努力,就不会全无希望。”
任平生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也觉得高兴,过一会儿他道:“这个猴哥真有那么好?我觉得也就那么回事,怎么不见你为老任下这么多工夫?”
青瞳微笑斜了他一眼道:“壮壮,你是不是觉得在战场上能率兵以一当十的将军是英雄,像元修那样以多胜少的胜了也没什么意思?”
任平生犹豫一下,还是点点头。青瞳笑道:“错!能以一当十的最多只是个将才,真正的帅才应该是能让自己的部队以十当一的人。就是说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把形势放在对自己最有利的地方。智者、勇者都可能会取得很多小面积的胜利,然而真正的决胜只会属于强者!”
“我小时候年少轻狂,曾经觉得高祖留下的阵式没有什么实际用途,率领那么多人,打了胜仗也没有什么稀罕。现在回想起来,我朝的高祖确实应该纵横宇内!元修他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能狠下心调空渝州城于五里沟设伏,他失利失在人还不够多,如果他手中有十万人,我就是再狡猾也无计可施。”
“而且他很注重保存自己的实力,不在乎正奇并用。到了真需要的时候,又能连攻渝州多日而毫不气馁,这人是可以领更多兵马的帅才!我没有骗他,他帮我是给了我机会,也是给他自己机会!你别看我现在兵少,可他宁晏一百万人不能全上阵。你看着,以后我每一场仗,都要集中优势咬他一口,都要让他和我对敌的时候永远没有我人多。我只和你说,这个宁晏,绝不是我的对手!”
青瞳紧握右手,似乎能感到手中红鹰也在说:“当然,他不是你的对手。”
任平生看着她双目发出耀眼的光芒,竟跟着也精神大振,只觉在这战场之上,好生过瘾啊!
半年来,景帝心情最舒畅的就是这几日了。青瞳一举招降了元修和武本善两支部队,元修没有投诚之前,王敢的禁卫军只剩下不到两万,这两万人也是毫无斗志只想逃跑。如今武本善六万、元修五万都是精良无比的精兵。眼看着元修调来真正的关内军,陆续加入禁卫军中,景帝就像一个已经输光了赌本的赌徒,突然竟赢了一个通杀般大喜过望。
他现在虽然比一路赢下来的庄家赌本还是少得多,但是毕竟有了继续坐在赌桌旁边的机会。在十几万军队地动山摇的“万岁”声中,景帝又找回了至高无上的感觉。他大半年来第一次行使皇上的权利,对有功之臣正式封赏。
景帝觉得当日自己不过是受了杨予筹一时蒙蔽,才派了杨洹那小儿去军中撒野,出于对杨予筹的余恨,武本善之前军中叛逃落草为寇的事情更让他觉得武本善是自己人。何况武本善救驾是铁一般的事实,要是没有他这支劲旅,自己现在大概已经去西天佛祖那里了,于是他加封武本善为护国公、关中平章知事。
除了世袭的几个国公之外,大苑已经好几代没有出现新的国公了。武本善仅凭救驾一战,官位就凌驾于征战一生的周毅夫之上。圣旨一出,在场的诸人大部分都露出钦羡之色,连王敢也未能免俗。他推推紧绷着身子跪在地上的武本善,低声提醒,“护国公快领旨谢恩!”
武本善缓缓抬头,眼中全是泪水。他道:“万岁!臣不要做国公,臣可否请万岁为周元帅正名?!”此言一出,在场诸人全都脸色大变,周毅夫死得不明不白,只有少数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实际上,在军籍典录上,周毅夫是做失踪处理的。定远军中士兵也只道主帅出巡中途失踪,不知道是被秘密杀害。景帝心虚地躲闪武本善的泪眼,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青瞳站起道:“护国公说得极是!若没有周元帅,就没有今日救驾的雄师。归根结底,周元帅也功不可没。周元帅虽然阵前失踪,陛下也应该有所封赏!”
景帝听到这里,提着的一口气才放下来。他赶紧道:“好,正应该封赏……嗯,周老元帅世代戍边,功不可没,加封……加封……”他看了看武本善的脸色,接口道,“加封燕国公!”他想人情既然做了,不妨再做大一些,又道,“其子周远征为国捐躯,追封忠国公!”
大苑如今一日,就这么多了三个国公。要是给昔日开国九死一生才获封子爵伯爵的人知道了,不知会不会感叹自己生不逢时?武本善抬头看了青瞳一眼,又在身边林逸凡的不断暗示下,终于叩谢圣恩,收下了这个公爵。
景帝好容易才整顿心神,宣布下一个旨意。元修辜负圣恩,居然将自己软禁半个月之久,期间受了多少惊吓,景帝想起来就恨得牙齿痒痒的。
本想直接杀了算数,可是青瞳却说他们现在的兵力和元修相若,如果翻脸胜负难料,况且以后要打回京都,还少不了借助关中军。景帝勉强同意给他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但是不整治一下也咽不下怒气,于是下旨当堂夺去元修爵位,只许他一个养马的小吏官职,但是行将军事,待罪留任,以观后效。
关内军闻此大哗,他们为元家私募,在外都自称元家军,元修效忠谁他们便效忠谁。此刻见主人竟受此羞辱亏待,许多偏将当场就要发作。这次是元修站出来大声领旨谢恩,并说了一番倾心归降的话,磕了无数个头,景帝才觉得自己找回一点儿面子。
这两道貌似赏罚分明的圣旨下得青瞳头大如斗,竟落了个事后受奖的人一腔心酸,要她安抚;受罚的人却满不在乎,只是望向皇帝的目光隐隐更多了几分轻蔑。
青瞳想到这里不由闷闷地叹了一口气,自己这个父皇啊,皇帝都当了二三十年了,怎么驭人之术还修炼得没有丝毫火候?想想过去的一年,青瞳亲眼目睹萧图南是怎么驾驭臣下的,那叫一个恩威并施、游刃有余啊!单凭这一点,大苑的皇帝就没法和西瞻未来的君主相比。武本善这点功劳就给这么大奖赏,以后朝廷的爵位官职还有人重视吗?这还罢了,勉强可以用功高莫过救驾解释,但是元修那里就麻烦了。
景帝当日虽然赦免了他,可心里总憋着气,这几日被元修调出去的禁卫军陆续回来,禁卫军首领就称军营不够居住,把元修五万大军撵到城外露宿。这还不算,还有士兵天天对着关内军谩骂不休,称他们是叛逆。青瞳亲至军中,给了元修一个“忍”字,暗中许他月内扩军,元修温和平静地回答她:“参军放心,什么事情、什么人要放在心上,我自有分寸。”青瞳不由感叹,元修经过这一番挫折,可以说发生了质的变化。他的满腔热血正往老谋深算转化,连这样的气也忍得下!
但是元修忍得,元家军却人人激愤难忍,眼看快成了一点就爆的火药桶。元修却不努力约束,此刻要是逼得关内军哗变,那青瞳前番诸多努力全都白费了。她这才明白元修是要把头疼的事情推给她处理。元修不方便去解决禁卫军的问题,又不愿意让自己的人受委屈,自然是推给能出面的人更方便了,反正他算准了青瞳不会看着不管。
青瞳这一边也有口难言,她已经对王敢提出要他约束部下,王敢正在训斥禁卫军统领,却正赶上景帝过来。他轻飘飘说了一句:“叛臣贼子,何必客气?”禁卫军统领明白皇上的感情倾向以后,越发放肆了。就是要进言也不能在景帝这个气头上,所以青瞳只能加快办事速度,尽快让大战拉开序幕,给关内军的怒气另外找一个宣泄口,在那之前,只能让元修再忍忍了。
事情的解决却有些好玩。任平生一次在城头看见禁卫军守兵向城外关内军撒尿,看城下士兵四下避逃取乐。任平生当场发怒,踏着城墙几个起落就上去掐住那小子的脖子从五丈高的城墙上拖了下来,吓得那小子尿了自己一裤子,结果那禁卫军立即说是上头指使的。任平生也是主意正,也不回报青瞳,当夜自己就住在城外,和关内军一起露宿。有人敢骂一句立即就会被天空中飞来的石头打得鼻青脸肿,连禁卫军副都统都被他扔了一嘴烂泥。
这个副都统找王敢告状,王敢不但驳了他要严惩这个恶徒的愿望,还劝他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着想,别惹任平生。任平生不属于关内军和禁卫军的任何一方势力,朝上面告状是行不通的,私下里解决是个好办法,但是将这念头付诸实行的人又全被任平生私下解决了。于是禁卫军气势受阻,只敢瞪瞪眼睛,不敢乱骂了。
元修大军露宿五日,任平生就陪了五日。禁卫军这个上头压不住、下头管不了的少爷兵脾气愣叫任平生给打下去了。眼看元修也一口一个“任大哥”比见了自己还亲,青瞳也无可奈何。这个人和元修一样,青瞳看了第一眼就想收归己用,可惜有本事的人都不太听话,任平生的无法无天青瞳八岁就知道了。他做出什么事情你也不用太惊奇,不过好在后方稳定,她可以开始下一步动作了。
青瞳带着十三万人马坐守天凌城,开始大肆张贴皇榜招募新兵,做出要以天凌城为根据地,先站稳脚跟再操练兵马和宁晏抗衡的姿势。实际上她第一支部队早在十几日前元修尚未归降的时候已经出动了。
时间回到那日拂晓,太阳刚刚在地平线上露出一点儿亮边,四野还是一片朦胧幽暗。夜里喝露水为生的秋虫也还没有离去,紧邻渝州的郴州城下便来了许多身着破烂衣衫的败军。他们人数足有七八千人,却个个带着伤,目光黯然,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来到郴州城下。
一个头上缠了半头纱布的伤兵喊道:“我们是渝州的守军,元修那贼子又投降了皇帝,我们惨败,五万弟兄就只剩下这不足万人,好不容易才逃回来,快开城门放我们进去。”
守城的士兵吓了一跳,喝令他们等着,去太守私宅把太守大人从热被窝里叫到城头。郴州太守郑翔暗中投靠宁晏许久,元修如果能成功带走景帝,他第一个就要接应。但是此人是个标准的墙头草,一路和宁晏联系都小心翼翼没有留下书信证据。如果是景帝占据优势,他也不介意重新为国效忠。几日前渝州城外打成那样,他也没有派出自己这八千多守军去相助元修,等到后来得到准确消息,元修兵败被俘,他更加庆幸自己决策英明。他向城下大喊:“你们骗谁,本官明明得到消息,元修叛乱已经平息,你们既然是渝州的守军,现在就应该在城中庆功,说什么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分明撒谎!来人,给我放箭!”
城下那人大怒,边躲边喝道:“郑翔!你也要背叛国公吗?弟兄们,我们走,绕过郴州,长泰的守备必不会像他一般狼心狗肺!”
郑翔心惊,这七八千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想在城下剿杀干净不太可能,放了他们又会四处乱说,想到此处赶紧换了个笑脸,吩咐开城把他们迎进来。他亲自下去迎接,对那个脸上全是纱布的偏将道:“将军莫怪,开始你说是渝州守军,我还当你是禁卫军呢!将军早说自己是国公的亲信,怎么会闹出如此误会?国公爷大事要紧,将军别怪下官太过小心。”
那人傲然道:“谅你也不敢耍什么花样,弟兄们太累,你速去准备酒饭和快马,吃了还要赶路。郴州城池坚固,你就先率兵抵挡一阵,等我回去禀报国公再来接应。”
郑翔口中答应,大声吩咐亲信准备酒饭,他冲自己的亲信递了个眼色,那人会意而去。一会儿这些人吃下去的一定是加了料的酒饭。郑翔松了一口气,带着这些残兵走进城中,随口问道:“元修那里有国公爷精兵五万,听说渝州城内不过几千民勇,怎么会突然兵败呢?”
那人道:“那几千民勇自然是打不过我们的,眼看我们就能破城,可是城北莽虞山六万匪徒突然来袭,我们弟兄连日攻城,已经十分劳累,被他们突然一冲,就败了。”
郑翔咋舌道:“下官也早知道莽虞山匪徒人多,但是匪人毕竟是些乌合之众,难道他们能敌得过将军这样的精兵?”
那人道:“什么乌合之众,他们有八千弓箭手,战斗力天下无双!我看啊,只需要两百个弓箭手,就能敌得过你这全城士兵!”郑翔打了个哈哈,心道他败了自然夸大敌人,要不多么丢脸。那人见他不信,突然咧嘴一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信,特意带他们来让你见识见识!”
在郑翔目瞪口呆之下,那人扯下脸上满是血迹的纱布,露出光光滑滑、毫无伤痕的脸蛋,冲郑翔一笑。他身后的伤病们迅速站稳,抽出暗藏的兵器杀将起来。郑翔发觉不好,喝令毫无准备的守军迎敌,却被一支弩箭钉穿了咽喉。
弓箭只是远距离作战的工具,天下间也唯有神弩先机营中有这么两百人组成的近卫弩,这些人臂上绑着短小的手弩,所佩弩箭长仅三寸,更像一种暗器,却在机关的作用下可以穿透重甲,近身作战丝毫不弱于其他兵器。
郑翔一死,近卫队的小队长蒋旭,就是杀死郑翔之人立即大声喊道:“叛贼伏诛,其余人等放下兵刃,概不追究!”说话同时“啊啊”惨叫不断,无数手持兵刃的城军手腕无声无息地中箭,城头叮叮当当全是兵刃落地的声音。
许多时候,战局优势会偏向哪一边,完全是由一个“快”字决定的。元修投诚,许多宁晏设下的暗桩就被他出卖了。当时天下大乱,消息的传递远不如平时迅速,而且青瞳还有意散布了不少假消息,真假混在一起更让后面的许多城池守兵难以分辨。
离渝州越远,这场大战的版本越多。当日蒋旭攻下郴州以后,又和郴州所属的下辨、河池、故道、沮县、上禄、武都道、羌道七个小城的城守下达了郴州太守郑翔要求他们开城放这支部队通过的消息。
再接下来元修亲自出马,带着两万多残兵押着车辆趾高气扬地通关。离渝州比较近的长泰守备得到的消息相对准确,他还问了一句:“不是说侯爷兵败渝州,没能抓回昏君吗?”
元修劈面给了他一巴掌道:“你们给国公爷的消息不准确,说什么渝州没有守军?渝州明明有几万精兵,全靠爷在战场上拼了命才完成国公爷所托。你还咒我兵败,睁开你的狗眼看一看,车里的不是皇帝吗?”
元修的爵位和重要性都远远超过他,长泰守备捂着脸屁也不敢放一个,连忙开城把这些杀神迎了进来。后面几个小城更容易了,大家都认识元修,他不需要像蒋旭一样艰难才能诈开城门,反正消息混乱,大家看到神气活现的元修,自然不相信众多版本中那个兵败被俘的说法了。一个小城的守兵大都在万人以下,元修带着两万多人,不行还可以来硬的。他只是要快,一路无所不用,长驱直入地打了下去。
等宁晏气急败坏地从京中传出剿杀元修的命令,禁卫军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已经连下预州、平州、长泰、滁阳四个州府,而且伤亡极小。加上宁晏还没有控制的关中六州,景帝这边手中已经有了十个州的地盘。虽然关中大灾造成实际上能募兵、有资源战斗的州府只有六个,却也勉强可以和宁晏抗衡了。
这一个月的战斗对青瞳来说是全新的尝试,她和几个重要将领一起制订作战计划后就放手让他们自行决定进展速度,自己则一直坐镇后方安全地带督军。每下一城她才进一步,再和前沿将领们商讨新的作战计划,危险已经更多地被劳累取代。
直到六朝古都滁阳到手,青瞳才勉强松了一口气。滁阳有几百年积攒下的本钱,在这一个州府缴获的物资金银就多过其余九个州总和的三倍有余。
她手中这支军队,现在什么都缺,都说打仗打的其实是钱粮,以前定远军没有钱粮只是冲户部伸手,现在青瞳已经有点儿同情户部的官员了,管家当真不易!她手下能顶替她战斗的将帅之才倒是不乏其人,然而能很好地处理内政的人才却一个也没有。元修把自己侯府的大管家元平送给她,但是这人办事谨慎,也就是个管家的材料,拿主意的人还是青瞳。
她不由万分怀念起萧瑟来。振业王府那一年,萧瑟给她出的若干主意简直好像他生出来就是为理政用的,绝对比青瞳自己更合适做她现在做的工作。
青瞳战前部署、战后收编,从军政到民政都要过问,已经累得瘦了好大一圈。花笺跟着她帮忙,也熬得双目通红、火眼金睛。青瞳此刻正在滁阳府库拿着卷宗查看,花笺拿着纸笔跟着她,想到什么就要花笺立刻记录,两个人都不停地打哈欠。终于完成,青瞳伸伸懒腰道:“还有没有事情了,没有咱俩睡会儿。”
花笺退后一步坐在一个镶满珠宝的玉石小几上道:“有,还是大事呢!十天前武本善就说军中存粮不够一月之用了,你说打下滁阳有办法。现在滁阳打下来了,金银珠宝倒是不少,府库里的粮食连城中百姓还不够吃呢,你的办法在哪里?林逸凡说了,要是把府库存粮全都充作军用,还能支持一个月,可是百姓就要饿死了。我想你肯定不能答应,这一路看见饥民你不能救助,已经难过得晚上睡不着了,总不能还抢他们的粮食吧。”
青瞳使劲打了个哈欠道:“不抢,你让林逸凡去贴个告示,不但不抢,府库中的粮食咱也不留着每天给分一点儿稀粥了,全发还给百姓,要给百姓我们是天道王师的印象。民心向背,可比几十万大军都重要。”
“那你让自己的军队饿着?”
“咱买粮食,滁阳等四个州府查出来不少资产,我们从湖广江南买粮食。要是两个月前我还没有办法,现在嘛,已经有粮食了。”
花笺皱眉道:“没那么容易吧,湖广等地还在宁晏手中,谁敢卖给我们粮食!”
青瞳露出笑意,“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现在湖广地区已经秋收,收获不错,所以粮价平平。我们出五倍、十倍的价钱大量购买粮食,只要我们让粮食贩卖成为这段时间最有利可图的买卖,就会有人不惜冒险把粮食源源不断给我们运来。这种事情宁晏就是杀了十个八个商人也禁绝不了。陆路、水路、山路,天下的路明里只有一半,暗里的办法多得很。这个该头疼的是他宁晏,不用我们操心。”青瞳使劲活动一下酸涩的腰,犹豫一下才道,“花笺,我有个想法,这次我们缴获的银钱拨出一部分来在滁阳修一座行宫。”
“啊?”花笺大吃一惊,“青瞳,这些钱都应该用在刀刃上,修什么宫殿,你钱多啊?!”
青瞳很犹豫,半晌才道:“父皇颠簸劳苦,现在还留在渝州,让他跟着我们打回京都不太合适,继续留在渝州也不好,渝州城池只是中等,何况离西瞻也太近了。滁阳曾经有几个朝代在这里设立都城,很繁华,在这儿修建一个行宫要比别的地方另建容易得多。我们可以叫滁阳做缓都,父皇就可以留在这里等候我们的消息了。”
花笺为难地看着她道:“这是你的孝心,可和将士们怎么说啊,元修他们会不会觉得……”青瞳打断她的话,“花笺!这不是孝心……唉,我跟你不知道怎么说,这事就这么定下了。你去和林逸凡说加紧征调民工,不用太大,稍微像样地修一座行宫就成。仿照京都,把文华、武英、太和三个殿备齐,其他的他自己看着修。修好了就派人把皇上接来。”
“青瞳!”花笺皱起眉头。青瞳把她推出去道:“去吧,去吧,别啰唆,去找林逸凡。”花笺撅着嘴去了,过得一会儿回来。青瞳忙问:“林逸凡没说什么吧?”
花笺道:“林逸凡不在,去关内侯那里交割一批缴获的军马去了。我看你很急,就去元修那里,壮壮也在。我刚一说,元修就笑了,说这件事他自己掏腰包,不用滁阳的军饷,保管比京都里的皇宫差不到哪里去,让皇上他老人家住了就不想走!他商人出身,家资亿万,这点儿小钱就孝敬皇上了。任平生还说,甩下个大累赘,你这是要轻装上阵,好啊!”
“可恶!”青瞳怒道,“看出来了也别说啊!这任平生多亏是在军中,要是在朝中就凭这不检点,早叫人阴死了。”青瞳看花笺吃惊地看着她,颇有点儿恼羞成怒,道,“和你我是不怕说的,就是不好开口。父皇要是一直跟着我,实在太麻烦,他的奖罚和命令……唉,还是等天下定了他再掺和吧。轻装上阵怎么了?我跑得快!”
是年十一月,景帝设立滁阳为缓都,仿照京都设立了三省六部的衙门,与南方的京都形成割据之势,大苑短暂分裂为南北两半。史称这个从成立到解散历时不足一年的朝廷为北苑。刚刚立都,宁晏和景帝就同时发难。宁晏倾全国之兵北进,号称两百万,意图一举攻下滁阳。景帝派青瞳率整编后的六十万大军迎敌,自己留下十万保卫都城。
青瞳手中的人数虽然只是人家的十分之一,可她打的是正统王旗,沿途收编分散的禁军和十六卫军并同时募兵,几个胜仗打下来,百姓对这支平逆军信心大增。所到之处,蜂拥响应,她的军队人数在迅速扩张。元修手中已经有三十万士兵,武本善手中也有十六万包含以前定远军前锋军精锐在内的精兵,攻城破寨都尚顺利。可以预见不用打到京都,她在人数上就不会占劣势了。
然而一个她本来没想到的问题出来了,京都以北有十六个州府,这些北方的州府尤其是关中六州饱受灾荒战乱,那简直是遍地盗贼!大军过境那些盗贼反抗激烈,他们不但剽悍,而且大都极为熟悉当地地形,打不过就躲进村县或者深山暂避,让军队的行进十分艰难。
即便打下了这个地方,军队一过这些盗匪立即卷土重来,像一任官离任另一任接替那么顺当。有一次平逆军还没有完全撤离,盗贼就进城了,猖狂无比,本地的官吏根本镇压不住。
十六个州府共有五十三城三百七十七个县,县下面的镇、乡、村、集更是不知凡几,根本不可能全数派兵驻扎。元修建议她只在处于战略要地、咽喉要塞的三十多处州县派重兵驻守,其他的地方就暂且放弃。现在全力平叛,等天下平定了再回头收拾那些盗贼。但即便三十几处每处驻兵一万,也需要很大兵力,考虑到跟着军队的粮草住处及与当地居民地方官的冲突问题,还得再多些,人少了根本没有用。这对平逆军来说是不能承担的负重。
青瞳大军一鼓作气攻到陇西一带时,后院起火,郴州和武都郡的大部分被当地盗贼和宁晏残部勾结夺回,武都郡太守被杀。
这个太守是胡久利的部众,胡久利并未请示,自己怒而回攻,在故道一带中伏,折损人马近万。武本善坚持要杀了他以正军法,青瞳亲自求情也不管用。元修见事不妙,派兵围住武本善帅帐,硬将人抢了出来。
这两支部队差一点儿就要窝里反,最后还是景帝从滁阳来了一道圣旨才平息。胡久利官职一撸到底,成了穿着“勇”字灰布衣的一名小兵。他的损失远比不上青瞳,郴州、武都郡的失守,就像点燃一根导火线,牵一发动全身,所有大小贼寇立即蠢蠢欲动,后方战事频传,一片大乱。逼得她将已经到手的冀州、益州放弃,回兵剿匪,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才勉强压制下来。
其实这是青瞳攻势过猛必然带来的后患。她实际上在北方根基不牢,当日萧图南势如破竹地直指京都,也落得个不敢再战的结局,青瞳头脑降温,认识到实力就是实力,急不得的。宁晏也趁这个空当好好喘了一口气,军心受挫,现在平逆军要是继续进攻,很可能前事重演,后方盗匪又来生事。若是彻底稳定后方再动作,耗时太久难见大功,青瞳不充足的内政又支持不了。这次会议上,一向活跃的林逸凡也没有话说了。
“参军!”武本善终于开口,“不如咱们忍一忍,昔日元帅曾教导过,根基没打好的话,盖得房子越高倒下来越惨。”
青瞳摇头道:“这话他和我也说过,但是我们再怎么经营,根基能深得过五世簪缨的宁晏吗?何况打仗打的是钱粮,这一点我们更拖不过坐拥江南湖广的宁晏。我们现在最大的优势是战斗力。宁晏他没有我们这么好的兵将,其余的都不要去比。”
“参军!”元修开口,“不如我们效仿元人,攻下一城是一城,我们得了便宜就走,管他身后被谁占领,等拿下京都再回头收拾身后的烂摊子!”
武本善惊道:“元修,你要学元人屠城?”
“不是,我们不要人命,要的不过是通路和补给。”
林逸凡接口,“那还是要抢掠,这过程中你也不能保证约束得住部下不杀人,不可如此。”
元修有些不服气,然而他带兵虽然最多,行使的也是元帅之职,这几月下来军功也立下的最多,可官职还是要一点点升上来才行。他现在刚到副将,别说护国公武本善和一品上将林逸凡,今天厅中任何一个人官职都大过他。林逸凡用命令的口吻说“不可如此”,他也只能听着。
青瞳也站起来,周毅夫死前再三告诫不可给百姓多添磨难,元修的主意她也不赞成。她道:“我们不是起义,而是要得回天下,失了民心得不偿失,必须有人坐镇安民。”
元修不悦,嘟囔道:“参军可计算过没有,我们军中的将领一城一个帮助文官坐镇,游击以上的军官都得用了去,这仗还怎么打?除非现在参军能凭空招来许多兵马!”
他们仍旧叫着青瞳参军,其实出兵前景帝已经封青瞳为平逆元帅,又特许她代天下令。皇帝的命令称为旨,太子的命令称为谕,而平逆元帅的命令称为规,青瞳下达规令的分量仅次于上面两个。
景帝一向凭自己的喜好随意奖赏身边的人。青瞳嫁去边关就封了个相当于亲王的大义公主;武本善投诚,只建寸功,就要封他护国公。在京都,给景帝喂狗养斗鸡的太监享受二品大员俸禄的就有七十多个。用不着的时候都封,何况这次青瞳于危难时救他脱困,景帝头脑发热时什么都舍得给。实际上,这个英俊风流的皇上在宫中人缘很好。
平心而论,这一次的封赏也过了。如果青瞳不是帝室血脉,那日后隐患无穷。只是青瞳现在太需要说了话能算,于是并没有推托。
和她不是那么熟悉的人都改口称大帅,但是不光今天参加会议的高级军官还叫她参军,以前定远军前锋军的士兵甚至元修一些属下都没有改口。
参军的全称是参赞军务,就是记录粮草、军械簿子的书记都可以任命这个官职。每个大军中都有几十个参军,只能算军中末吏,可是青瞳这个参军叫响了以后,大苑今后二十年军中有参军职位的人都被称为某某大人,没有人去叫他参军。
这些人急起来和她说话也不太注意,听了元修带着讽刺的话,青瞳却上了心,“凭空变出许多兵马?”青瞳在地上来回走动,皱眉思索着,突然她道,“元修!你看我要是直接任用那些盗匪协助文官坐镇行不行?他们手下都有人,不需要耗费我们的兵力。”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全倒退一步。
“参军!你这也未免太过异想天开。”元修道,“盗匪盗匪!我们前堵后剿之下他们还总偷空出来杀人抢掠,要是光明正大封官,那还不放开了杀啊!能安民吗?”
武本善缓缓摇头道:“不然,我就做过盗匪,这些人不像你想的只是一股敌对势力,他们内部复杂得很,真把地盘给了,他们未必会杀人……嗯,我想不明白,这事似乎不是断不可行。”
林逸凡眼睛一亮,元修也皱起眉头,武本善话少,但言出谨慎。他甩开脑袋里对盗匪的习惯印象认真思考起来。
青瞳思忖很久,再和手下诸人认真商量过,最终决定包括那些要塞也不留守兵,全力回攻。青瞳下达了一个大胆的规令,授予全国百十个大匪武官职位,让他们替她坐镇地方,真的就让盗贼做起安民的武官来。这些匪人只要去衙门报名,就可以拿到相应品级的官服。
开始军队还拉长战线,战战兢兢地在一旁警惕,准备随时应变,但是结果理想得出乎任何人意料。这些盗贼中有一部分是被逼无奈才当贼的,他们愿意被收编,可还有一部分不敢相信朝廷或者更愿意当盗贼,他们根本就不接旨意。这些人都是有野心的,然而他们嘴里虽然说着对这个官职不屑一顾,也未必去属地就职,但是却不约而同地不去动自己属地的百姓了。而且别的盗匪要来,也要考虑是不是不给他们面子。
况且职位有高低之分,有几个自认能力高出同僚的匪人得到的官位不理想,对得了高官的匪人便暗中怀恨。
这个元帅也不知道是不熟悉他们的势力划分还是有意为之,许多人的势力范围都搞错了。是武功县的任命他做元宝镇的都统,是三门乡的却又封了个石门里千骑。有些就借势吞并自己属地的其他盗贼,即便他们自己不去属地,原属地的匪人也十分忌讳。就算盗贼中有头脑清醒、不惦记别人的,也控制不住别人惦记自己。匪人彼此间的争斗一下子激化得无以复加,青瞳只用了几个虚职,就让他们腾不出手来为难官兵了。
大苑北部匪人的内斗维持了一年之久,比内战的时间还长,最终的胜利者只有寥寥几人。他们纵使胜利也没有力量和已经平定的王朝抗衡,而在几百支队伍争斗下的幸存者,也个个具有上将之才。青瞳没有食言,任命他们为武官,编入当地驻军中坐镇边塞。这股尚武之风让大苑多了好几位功勋卓著的大将,也让后世史官就这道规令是伟大还是阴险争论不已。
同时匪人的内乱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因为南边宁晏地盘也有盗匪,反正是虚职,青瞳也并没有吝啬,把还没到手的地盘官职也封出去了。只不过她耍了个小小的手腕,没有盖上自己的公主印信,反而模拟京中太子的语气写下旨意,派细作堂而皇之地贴在城墙上。
尽管这些东西天一亮就被撕了去,却还是有些人看到了。于是不同的版本在民间悄悄流传着,甚至还有传言,封匪人为官的旨意乃是京中皇帝所下。
混乱是一股风潮,南边的许多盗匪糊里糊涂就和北边的同僚一起兴奋起来了。这些州府的文官身边都有武官保卫,不缺这些人坐镇,眼看身在北方的同行真的当上了官,没得到官位的盗匪忍不住和官兵冲突起来,更有很多人认为只有青瞳平逆军进城,才能让他们得到实际的好处,所以平逆军凭空多了无数自发愿意通风报信、私开城门的探子。让本来战斗力就不如平逆军的宁晏雪上加霜。
不到九个月的时间,青瞳打下北方十六个州府,现在坐镇江州,直指京都。正好与大战正式展开以前形势对调,胜利已经触手可及。
再说滁阳那边,青瞳走后不久,景帝就充实了自己的朝臣,三省六部的大员都就地招募任用,除尚书左右仆射、中书令、六部尚书等相当于宰相的官职是由当地推荐的贤才以外,很多平庸之人一举做到侍郎、政事等高官。
后来他又迷恋起神鬼之术,封了一个据说通晓天机的人为国师,继而对此人言听计从,官吏任免一概由他做主。景帝在受了一年多颠簸流离之后,能有这个安乐窝已经十分满足。依照他本意,就这么过日子罢了,不必打回什么京都,所以一听到军报就十分烦恼。
然而他也知道宁晏不会容他偏安一角做太平皇帝,现在他的安危全系于青瞳,所以又不敢不听。他命人将军报先交给国师,再由国师决定要不要告诉他。这事情要是被阵前拼杀的青瞳知道了,恐怕会直接气死,打不成仗了。
和煦的春天在纷飞的战火中悄悄离去,眼看酷烈的夏日就要到来。去年的这个时候青瞳还在振业王府,她比较怕热,一天到晚就想吃冰碗水果。萧图南总是说西瞻天气比苑南要冷不少呢,凉东西吃了伤胃,等她在西瞻待上几年,适应了这里的气候再放开吃。当时他们都没料到这是唯一的一个夏日吧。
这九个月来,青瞳亲临战场只有几次,大部分时间都是留在安全的后方,所以她穿着家常的裙服,而远在西瞻、没有战事的萧图南,此刻却是一身戎装。
他纵马飞奔,在马儿急速的奔驰中搭弓瞄准,瞄了很久,等有十分把握了才松开手。一道银光过去,离校场五百步外的箭靶上插了一支银翎箭,端端地正中红心,这已经是他射中的第三十个靶位了,校场四周顿时爆出一片叫好的喝彩。
萧图南面对如雷的喝彩,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他一提缰绳,胯下的红马嘶叫了一声,它跑了一个下午,已经汗水淋漓,却拧不过主人催促,前蹄微扬,打了一个旋又向远处跑去。萧图南跑到校场边缘堪堪回转马身,仍然是长时间的瞄准后,又一支银翎箭准确地钉进靶心。
乌野微微露出担忧的表情,以前萧图南高兴的时候也经常在射场一待就是一整天,那时候他会不断地玩花样,一会儿三箭齐发,一会儿让一支箭钉在另一支箭的翎毛上,甚至加大力道,射穿靶子,或者故意不瞄准,反身从背后射出。但是青瞳走后,他就一直只是这样长时间地瞄准,然后一箭一箭老老实实地射。以前偶有失手的时候,现在乌野却没见过他射偏一箭,但是无论射中多少箭,却也没见过他露出笑容。
萧图南又一支箭搭在弓弦上,眼睛眯成一条缝,全神贯注地凝视前面箭靶,手指用力,弓弦渐渐拉满。他仍然这么瞄着,对了很久才准备松手。
忽然,呜的一声长鸣,无数号角一起响了起来。这些传信号角是特制的,声音一直传到校场还是十分大。聘原各当值的号手立即传信,一声刚停,一声又起,将号令远远地传了出去。
萧图南所骑的红马骤然听到这巨大的声响,不由受惊抬起前蹄。萧图南即将松开的手立即收紧,这支箭被他及时拉住,没有出手。
“王爷!”乌野上前道,“宫内传信,王爷快回去吧。”
“不急。”萧图南转过脸来道,“乌野,你再去给我找匹好马来,这匹红马徒具外表,一声号角都能吓得动一步;胭脂在时,战场上多大的厮杀,也不能惊了它。”
“是!”乌野低头答应,其实这匹红马并不比胭脂逊色,然而胭脂那样的战马是要靠战争磨出来的。就如同那个人,离了那样的淬炼打磨,不过是深宫中略有些机灵和坏脾气的小姑娘。
她走了以后,萧图南没有为她守身如玉,相反,他现在颇有些来者不拒。自己感些兴趣的,或者无论谁送来的,全都收下了。振业王府现在美女不下百人,相貌超过那人的也不是没有,却没有谁特别得宠。这一点乌野很能理解,别说萧图南,就是他自己,眼睛追随过皓月,也难被些微星光吸引。
没有了,无论胭脂还是她,在这世上都不会再有了。不能复制,无法取代!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号角第二次响起,萧图南凝视着箭靶,仍然没有动。乌野急道:“王爷!宫里一定有事,校场离宫中尚远,快走吧。”
萧图南放下镶玉的长弓,叹道:“被你一扰,我又没有必中的把握了。走吧!”他一策马,领着自己的亲兵向校场外驶去。
他赶到时,殿上已经汇集了绝大部分人。他的三哥萧镇东用带着酸味的语气问:“振业王,你怎么现在才来,又被哪个姑娘绊住了脚?”
萧图南微微一笑,张开手,给他看自己手指上弓弦勒出的痕迹。西瞻人人娴熟弓马,一望就知道他是刚射完箭。众臣立时拍起马屁,盛赞振业王努力不辍。萧图南微笑应对,然而他的眼睛里却殊无笑意。萧镇东听着众人言语,暗地里啐了一口。
又过了一会儿,西瞻的皇帝忽颜坐在软榻上,被抬了进来。他在侍女的搀扶下坐到御座上,斜斜地靠在放在手边的厚厚靠垫上。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年轻时四下征战带来的伤病一股脑找上门来。他现在的身体很弱,比上一年青瞳在时还差了很多。
众人见过皇上,忽颜微微抬了抬手,内侍立时在一旁道:“免礼!”
忽颜把身子坐正一点儿,有气无力地道:“可贺敦、薛延陀、阿娜、额泣、格桑得里玛联合十几个小部落给朕上书,请求南下攻打大苑,你们认为如何?”
萧图南的眉锋不经意地抖动一下,又恢复平静。萧镇东立即道:“好啊!父皇,大苑现在正是一塌糊涂的时候,他们现在皇上和大臣打得乱七八糟,北边大苑皇帝手里都没有兵了,要靠盗贼守着安全,那能中什么用?依我看,现在南下,正是绝好时机,一定能把大苑整个吞进肚子里!”
丞相萧兆擎道:“臣也认为可以,大苑远比我西瞻人多,难得他们自己打自己,我们趁此机会南下,会比平时顺利许多。何况现在可贺敦、薛延陀等部也愿意奉上兵力帮我们破敌,我们可以指使这些部族兵将为前锋,我大军为主力,正是如虎添翼。”他是当朝丞相,又是皇族,这一开口,许多将领立刻上前附议。
一片称是声中,突然冒出一句,“丞相是孔雀吗?光看前头好处,露出个难看的屁股。这十几个部族的翅膀插上我们也要流点儿血。”
左正言贵岂来在大家的注视下上前一步道:“皇上,臣以为可贺敦等十几个部落此时上书,恐怕怀有二心。他们顺服我西瞻这么多年,几时这般团结一致过?如今显然是见到便宜,没有见到猎物,地狼怎么会钻出地沟?”
萧镇东上前一步道:“贵大人说得有理,我们西瞻自身的兵力足够南下,不需要借助他们的力量。”
谁知贵岂来立即道:“我西瞻先辈如果和你一样鼠目寸光,那我们现在也不过是草原上的一个部落。我并没有说不用借助他们的力量,只是提醒你们要先想好打下地盘后,怎么分这些地狼才能满意。万一不满意,我们怎么对付才不至于被他们咬一口。”
他一出口就骂遍了所有人,贵为丞相和皇子也丝毫不客气,可是挨骂的人却没有一个生气,这和正言这个官职的性质有关。
西瞻本身没有很深的文化,建国之初,官职的设置大部分参考中原盛唐时期,这个正言的官职脱胎于唐朝的谏议大夫。经唐一朝,最有名的谏议大夫要算魏征了。魏征一生放胆直言,连唐太宗的面子都不卖,他是以敢骂而闻名的。任何一个故事传开来都会走样,魏征的名字传到西北这个部落就光剩下他的一些好玩的事情,比如骂唐太宗李世民是昏君,骂左仆射房玄龄滥好人,骂长孙无忌和太傅张玄素乱国之类,全都离不开骂,好像魏征一生都在骂人一般。
鉴于李世民对这个官职的重视,西瞻人也十分重视正言这个官职。第一任正言全盘效仿先贤,练就了一张臭嘴,在朝上朝下见谁骂谁。后来虽然慢慢大家也明白了谏议大夫本质是劝谏皇帝、匡正过失的,可是西瞻正言“骂谏”这个习惯却保留了下来,正言有话好好说倒是奇怪,骂人才是正理。
所以他话音一落,丞相萧兆擎就道:“贵大人言之有理,我们得了大苑九万里国土,也不必舍不得一点儿小利,臣派人去探探可贺敦等五个大部落的口风,看看他们想要什么。”
众人立即附议,朝堂上一片称是的声音,更有心急的,已经策划起进攻路线来。
忽颜抬起眼皮,目光慢慢在众臣脸上流转,最后停在萧图南脸上。他问道:“振业王,你是兵马大元帅,若出兵也非你莫属,为什么不表示意见哪?”
萧图南上前躬身道:“儿臣不同意出兵,自然也会表示意见。”
“不同意?”忽颜收回目光,用老人特有的懒洋洋的声音问,“为什么啊?”
“因为现在不是最佳时机,此刻出箭我没有必中的把握。”萧图南沉声道。
萧镇东嗤笑一声道:“你是不舍得你那小娇娘吧,谁不知道你的正妃姓苑,我看你分明就是在袒护她!阿苏勒,你倒是个多情种,可惜人家还是对你不屑一顾,自己远走高飞了!你们说是不是啊?”他环顾四周,哈哈大笑。
萧图南垂下眼帘,不回应他的嘲笑,群臣也没有人做声。谁也不敢为了这个二百五,得罪下一任储君。萧镇东得不到回应,勃然大怒,上前道:“父皇!阿苏勒心里光惦记着女人,他不愿意帮着咱西瞻打仗就不要指望他。你还有别的儿子呢,我去带兵,我把大苑京都的御座搬来聘原给父皇坐!”
忽颜微微点头听着,事实上,从来到朝堂他就一直这样颤巍巍地点头,让人分不清他是对听到的话表示赞同,还是控制不住脖子的哆嗦。
“振业王!你哥哥这样说你,你打算怎么办啊?”忽颜问。
萧图南露出笑容道:“三哥想带兵?那好,我们角抵,胜过我就把兵权给你。”角抵是摔跤的一种,这是萧镇东唯一勉强可以和萧图南一较高下的项目。他道:“好,是你说的,咱们这就比试一下。”
萧图南笑了起来,“三哥,这样你就迎战了?我说着玩的,三军之帅怎么能用这种方法选出来?”萧镇东大怒,“为什么不迎战?要是有人挑战还不敢应,我就不算西瞻男人!”
萧图南道:“若真让你统领三军,大苑来一个有力气的大将要和你角抵,你也答应?”萧镇东一时语塞,半晌才道:“那……那不同,他们是敌人。”
“敌人?三哥的意思是敌人挑战你不迎战,就算西瞻男人了?”
箫镇东大怒喝道:“那老子就迎战,怎么着我也比你这整天趴在床上想女人的家伙有种!反正我没叫大苑给吓住了。”
萧图南语气松懈下来道:“你有种,不过像你这样有种的我军中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咱西瞻,不缺好汉!三哥,你还是回去多读几本书吧。”
“你!”萧镇东怒发冲冠,叫道,“反正你就是不愿意对大苑发兵!什么叫不是最佳时机,我们现在兵强马壮,下面部落又愿意全力配合,大苑现在正打得天下大乱,现在不是时机,难道等大苑安定了才是最佳时机?”
“正是!”萧图南双眼突然射出寒光道,“现在大苑全民尚武,他们都打红了眼睛!谁来欺负也受不了,我们进逼就是得胜也必然是惨胜,何况大苑与西北接壤的关中一带连受大灾、盗匪、兵乱,能有什么好东西剩下来?你说我们现在兵强马壮,那只是相对而言,我们习惯了不积存粮,我们要是半年内拿不下大苑,你算过我们的粮草够用吗?等安定下来就不一样,南人本性柔弱,喜爱苟安,大仗刚刚平息,他们一定不愿意再起波澜。那时候我们威逼之下,要什么有什么!等我们自己的府库充足了,大苑的底子掏空了,我们再在一旁看准了什么天灾人祸一来,就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哈哈哈,你的意思大苑要是一百年风调雨顺,你就乐得清闲,一辈子不用打仗了?”
“大兵过后,必有大灾!大苑不会一百年平安无事的,何况我们还可以暗中策乱。我认为,多则七八年,少则两三年,机会就会来。”
“你这分明是借口!七八年,老子是一天也等不了!是男人的,都给我说一说,振业王要你们龟缩七八年,你们愿意吗?”
朝堂之上立即传来一片嗡嗡的议论声。萧图南的计划不但和西瞻长久以来的战略不符,也和他自己一向的战争习惯不符。西瞻人不习惯忍,他们更爱拼,这和刚才他们兄弟俩打嘴仗不同,关乎国事,于是有不少朝臣站出来,提出不同的意见。
忽颜等下面快吵起来了,抬起眼皮,慢慢道:“振业王和大苑打交道日子长,这次就听他的吧,我们再看看。”圣旨一出,群臣全部噤声。萧镇东眼中流露出狂怒和对父皇偏袒弟弟的嫉恨。萧图南大声道:“谢父皇看中儿臣的判断!”
忽颜垂下眼皮道:“朕不是看中你的判断,而是朕看出了,你心中比你三哥更想早一天踏上那片土地!你忍得,朕也忍得!”
说罢,这个老人恢复成昏昏欲睡的姿态,侍女扶他坐入软榻,在内侍“退朝”的长声中缓缓离去。萧图南望着父皇雪白一片的头发,怔怔不能言语。
京都武英殿,太子宁萿正襟危坐,听秉笔太监陈平给他讲课。他当的这个皇帝有名无实,连太傅孙延龄也被宁晏罢黜,现在给皇帝上课的竟然是个太监。好容易听他死板地把书背诵一遍,太子一摆手让他下去。他自己的贴身太监福瑞早在门外探头探脑很久了。
陈平一走,太子就赶快伸手叫福瑞进来,急急地问:“怎么样?”
福瑞小声地道:“听清楚了,平逆军的主帅姓童名青木,是以前定远军的参军。”太子“嘿”了一声,道:“真是她!我还当我听错了呢。”他坐不住,在殿中来回踱步。
福瑞奇怪地问:“殿下,你听说过这个人?”
太子道:“当然。”他拿起一张纸写给福瑞看,“你看,童青木、木、目……童青目,这个‘童’折过来这边,你再看是什么字?”
“青瞳?”福瑞大惊,“青瞳?那不是十七公主的名讳吗?”
太子点点头道:“童青木就是我皇妹啊,率领大军来平逆的是我的皇妹啊!以前她给我写信隐约提过她在研习带兵,那时候定远军中突然出来个童参军我就怀疑过,写信问她,她不肯正面回答,可是那回信字里行间都是得意。福瑞,从小她就喜欢这些,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福瑞以前和青瞳也接触过不少,太子经常命他送东西给青瞳,去甘织宫也会带着他一起,所以提起十七公主,他不由大喜道:“殿下,这是真的吗?那您可有救了!十七公主和您那么好,她一定会想办法救您的!”
太子一时有些失神道:“福瑞,我怕,不管怎么说,我现在也算谋逆了。如果宁国公战胜,我至少还能活着。可要是皇妹赢了,父皇他能放过我吗?父皇一向不喜欢我,他若回来还会让我活着吗?”
他的容色充满哀伤,福瑞平白打了个冷战。此刻已经是午时,有宫女来请示传膳,太子厌恶地摆摆手,示意他不想吃。福瑞道:“殿下,您别这样,如果不用膳,宁国公又该派太医来了。上次硬说殿下是内滞,强灌了那么多消滞的药,整整喝了一个月啊,殿下都……”
说着他抹了抹眼泪,太子露出惊惧的表情。福瑞叫住宫女,吩咐正常传膳,又劝道:“殿下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好歹吃些,皇上就是回来也会体恤您的。朝中只有九殿下反抗宁国公,可是您看看他,都关进天牢一年了,以前的金枝玉叶,现在每天吃的饭都是馊的!听看监的说,瘦得只剩一把枯骨,都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恐怕是等不到见皇上了!其他十几位殿下不都跟您一样吗?皇上还能把自己的儿子都杀了?就算不会既往不咎,也只能从宽处理啊!何况还有十七公主,她一定会替您说话的!”
太子抽噎着,福瑞伺候他勉强吃了几口,就到了他必须听武讲的时间了。宁国公最近战事不利,脾气变得极坏,要是他晚到片刻被报告给宁国公,都是大祸。
太子走后,福瑞拿过几套太子的衣服,用包袱包了,向宫中西北角的浣衣处走去。过御花园的时候迎面遇到两个弘文殿的小太监,福瑞也不打招呼,低着头就走了过去。
一个小太监嘟囔,“这不是皇上跟前的瑞公公吗?怎么走那么快,我刚想请安,他就过去了。”另一个推了他一把,笑道:“给他请什么安!他那是有自知之明,说是伺候皇上的,你试试当着皇上的面叫声陛下他敢答应吗?大家伙还不是照旧叫殿下!我看啊,还是继续叫太子,他还愿意听一些。现在他跟前除了这个福瑞,还有什么人伺候啊!这福瑞从里到外,什么活计都得做,连夜壶都是他倒,你还给他请安呢,没看见他拿着脏衣服自己送浣衣处吗?他忙得没工夫答应。”说罢哈哈大笑。
且说福瑞到了浣衣处,摸出一角银子递给管事嬷嬷,赔笑道:“嬷嬷,我找慧娘!”那嬷嬷接过银子,笑道:“这浣衣处这么多人,个个都能洗衣服,偏你磨牙,每次都单点慧娘,她手上有花不成?给你洗了,衣服就比别人洗得鲜明?”
瑞福作了个揖,笑颜如花,“这里有一件衣服领子挂了线,慧娘补得巧,看不出,要不我主子又该发脾气了。嬷嬷就当心疼我了。”嬷嬷哧哧笑着接过,回头叫:“慧娘!你干弟弟来了,注意衣服领子要补呢。”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出来低头接过去,应了一声就走,很老实的样子。
说领子就是指的下摆。慧娘趁夜里从衣服下摆中拉出写着字的绢条埋在墙外,第二日上午这个绢条几次辗转,最终被包进了御膳房一道细点心里,中午这道特殊的茶点就摆到了德妃娘娘的面前。
司徒德妃一身素服,长发垂腰,没戴一点儿首饰,脸上也没有一点儿脂粉,看上去倒比她以前正装还年轻漂亮些。宁晏一直打着维护皇朝的旗号,对景帝的嫔妃保持礼遇,连这个反抗他的九皇子的亲娘也没有亏待。只是司徒德妃自从儿子入狱就一直素服念经,不但荤腥不动,就连粗茶淡饭,每天也只吃一次。她不动声色地看着送点心的小太监小手指似乎不经意地指了指那块点心。她先吃了两块其他的,最后才把这块拿在手里咬着吃,吃完了喝茶漱口,送膳的宫女见她饱了就下去了。
司徒德妃从嘴里吐出薄绢细看,脸上也不禁动容。伺候她的德馨宫女官采屏许久未曾见到德妃娘娘空洞的表情改变了,听她狠狠地说:“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必成大器!还真让那个老儒说对了,我把福瑞放在太子那儿这么久,终于用上了一次!”
她唤过彩屏,低声吩咐,“通知福瑞,就说私下里有保皇的老臣在商讨平逆的办法,请太子居中联络!他现在病急了,说这个不愁他不上当。”她思索一下,伸出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了几句话,向彩屏道:“好好看看,记住了,让福瑞想办法哄太子写下来,就照这个写,一个字也不许错!”
待彩屏看了许久点头说行了,司徒德妃立即用衣袖把水迹抹去,又道:“东西到手后,直接去福心观,这个人十分重要,千万不能露了行藏。”彩屏小声道:“娘娘,要通过太子毕竟多了几分危险,那人手无缚鸡之力,不如叫几个人抓回来更利落。”
“笨蛋!我要直接去抓,宁晏能不知道那人重要?我就是钻了宁晏现在对那人毫不在意的空子!等他明白,人已经到了我们手中。要不然抓一个人谁不会?声张起来司徒府几个家人能敌得过禁军?这个筹码只有捏在自己手里,我们才有和宁晏谈判的本钱!”她眼中露出狂躁的神色,彩屏忙答应着出去,临行回头,只见德妃娘娘一只素白的手在大理石桌面上狠狠划过,长指甲齐根断裂。
京都近郊的福心观中,一身素衣的王贤妃正在打扫院子。这院子修得不错,地上铺着崭新的青石板,这样的大夏天也没有多少灰尘。甘织宫地上当然也有青砖铺地的时候,但那已经是两百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早破碎得只有些看不出形状的小石头剩下来。石缝里处处长着杂草,灰尘虽然不多,但毕竟没有这里容易打扫。
虽然在道观中,她却没有做道姑打扮。老嬷嬷丁氏从厢房里出来,忙道:“娘娘,你放着我来扫吧,真是的,怎么又自己干这种粗活。”
王贤妃微微一笑,并没有争执就把扫把递过去,反正她基本已经打扫干净了。名分上,王贤妃好歹是四妃之一的贤妃,来到这福心观时她本是带着几十个宫女侍从的,跟着一个出了家的嫔妃自然永无出头之日,这些下人没一个不大叹自己时运不济。幸而王贤妃没有什么主子架子,日常琐碎小事都不用伺候,何况王贤妃本来就不受宠,如今远远地迁到郊区,景帝更是索性把她忘了。这些人久居皇宫,看惯了眼高眼低,很快就知道这是个讨好也没用的,就越发懒怠,难得让她们动一动了。
丁嬷嬷接过扫把,四下划拉一下,发现地面已经很干净,没什么需要打扫的,只好放下扫把,嘟囔起来,“娘娘,你说你这是何苦?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还守着这道观干什么?”
王贤妃冲外面一努嘴道:“你以为这些人就光是来伺候的,她们还要负责看守我。你别看现在我们不出门的时候她们不愿意上前,要是真想走,那可就没那么客气了!何况现在兵荒马乱,出了京都又有许多盗贼出没,我们两个妇道人家很容易死于兵乱,守着这道观至少每个月还有些钱粮月例。嬷嬷,我们能平平安安在这道观里过下去才是福气呢,比起甘织宫,这里无拘无束,不好吗?”
丁嬷嬷也知道做了一天皇上的嫔妃,这一辈子是不会有自由了。即便王贤妃这样完全不受宠的妃子,即便景帝已经逃亡在外,她的行动依然被看守着。
然而上年纪的女人不免唠叨,丁嬷嬷依旧嘟囔,“这日子还不是和从前一样?娘娘现在是二品妃子了,总该有点儿不同吧。说起月例更是可恶,外面那个总管送来的钱粮一个月比一个月少,还不是她自己扣了去,说什么宁国公例行节俭,要从宫中的人开始节流。我都打听清楚了,宁国公说要善待先皇眷属,宫里的一分也没减!从前的时候就是这样,由着那些管事的克扣,娘娘,你这性子也太窝囊了!”
“性子窝囊?”王贤妃脸上笑容不变道,“不是,是我的命窝囊!从被皇上召幸以后,我就渐渐明白了这个理,想要长命,就得窝囊!要不你就痛痛快快地死,要不就窝窝囊囊地活。嬷嬷,你选哪一个呢?我这辈子注定就是这样了,命啊!人是拗不过命的!”
她转过身走回屋子,转头又道:“别说走不成,就是能走我也不走,这是青瞳知道的唯一地方。我的娘家早二十年前就没了,要是走了,万一她回来去哪里找我?”
半夜,门外传来几下小心翼翼的敲门声。王贤妃睡得浅,一下就惊醒了。她问了声:“谁?”门外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又是几下轻敲,好似敲门的人很紧张。
王贤妃望了一眼厢房,丁嬷嬷呼噜打得山响。她披衣站起,也十分紧张起来。这里是观后的内院,她们住的又是最里面的院落,怎么会有人来敲门呢?
她掌上灯烛来到门前,灯光照映下外面只是个矮矮的影子。那人很紧张地开口,声音也是小孩的声音,“是不是充容娘娘?是不是青瞳的娘亲?”
前一句听完王贤妃立即准备说不是,她现在是贤妃,在观中的称号是福心真人。然而后一句一出口她立即心头大颤,急忙打开了门。如果来人问是不是大义公主的娘,她还会犹豫,但是青瞳根本不习惯这个称呼,熟悉她的人都是直接叫青瞳。
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谨慎地钻进来,将一张纸递给王贤妃道:“青瞳给你的,快!”王贤妃打开,见纸上正是无比熟悉的字迹,这字迹自己有五年没见到了。纸上写着,“万请随来人秘密至我处,不可让外人知晓,生死攸关,切切!”没有题头也没有落款。
“青瞳让我跟你走?现在?”
那小孩点头道:“快些,我是钻狗洞进来的,青瞳等着呢。”
就在这时,对面厢房亮起灯火,一个带着睡意的声音道:“娘娘,你和谁说话呢?有事吗?”王贤妃道:“丁嬷嬷腿脚不利落,起夜打翻了便壶,被子都湿了,这屋里一股子味的,你叫人来打扫一下!”
那小孩大惊,王贤妃伸手冲她摇了摇,示意她不要出声,果然那屋里传来声音,“丁嬷嬷打翻的,便叫她收拾就是。”
王贤妃道:“丁嬷嬷手脚慢,洗完不一定要什么时候,你叫几个人一起来,几下就洗完了。”对面的声音迟疑半天,才懒洋洋地道:“她们都睡了,叫也叫不醒,要不等明天吧。”
一般端茶倒水的活计她们都不肯做,更何况深夜里清洗尿水?王贤妃不再出声,那边赶紧熄灭灯火,假装睡熟。
王贤妃把丁嬷嬷叫起来嘱咐几句。丁嬷嬷手里拿着个大木盆,她们假意叹着气往前院水井方向走去,以前王贤妃也是如此,有人欺负了她她也不恼,事情就自己做了。一路上行动有声,但是人人都把房门关得紧紧的,还有好些人故意打呼噜表示她睡着了,不是故意不帮王贤妃洗被子。
出了内院的门,立即就有几个着黑衣的男子上前接了她们出去。见了丁嬷嬷,一个人皱起眉头,“这个还带着?”
王贤妃立即停下脚步,回头直视这黑衣人的眼睛道:“青瞳说了只带我,不带着她?”那人立即道:“是,事情紧急,太过危险,娘娘自己一个人总好些。”
王贤妃脸色剧变,环视四周退后一步,紧张地看着他们。黑衣人催道:“娘娘快些走,莫让公主等急了!”
王贤妃道:“绝不是青瞳让你们来的,你们是什么人?快说,不然我大声喊了!”
“娘娘莫开玩笑,我们当然是公主派来的,你不是看过书信吗?”黑衣人焦急万分,小心说着,不知道自己哪里露出破绽。刚刚王贤妃还对他们深信不疑,要不是她自己出的好主意,也不见得能悄无声息地出来。现在她大喊一声,就是劫了她出去,城中值夜的禁军难道都是吃干饭的吗?
“娘娘你看,那不是青瞳吗?”王贤妃本能地望向身边小孩所指的方向。突然她鼻中闻到一阵甜香,随即眼前一黑,软软地倒在地上。丁嬷嬷张嘴欲呼,嘴一张开吸进去的迷香更多,她只晃了一下就栽倒在地上。那小孩狠狠地瞪了黑衣人一眼道:“一群废物!快走吧。”
她们刚走,另有两个年龄差不多的女人拿着棉被木盆走回内院。第二日王贤妃就说自己受了风寒,要多在床上休息一会儿,侍女们并不在意,送饭的小宫女把饭食放在门口就自己玩去了。这样一连两日,王贤妃始终没有出门,这些人才觉出不对。
硬打开门一看,房中两人都不认识。这几日和她们说话搭腔的原来不是王贤妃,领头的女官吓得半死,屋里的中年妇人轻轻笑了,道:“你要去向宁国公告发,先死的就是你!”
女官的头脑也还算冷静,认清当时形势,带着哭腔问:“你要干什么?”
那女子道:“与你无关,你们就当做一切没有发生,该去领钱粮还去领钱粮,该记档的还是记档,日子照常过,不要大惊小怪就好了。宁国公并没有见过王贤妃,他也不见得有兴趣过问你们关于王贤妃的事情。我办了事情就走,最多一个月,不会给你添多大麻烦。”
女官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心想别说一个月,宁国公一辈子都不见得会过问王贤妃,安全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于是哆哆嗦嗦地问:“那就这样吧……你是谁?”
那女子温温和和地笑了,“我当然是王贤妃,你怎么忘了?”
她并没有担心一个月,五天以后,就有一个高大的男人找上门来。这个“王贤妃”一见他带来的东西就眼泪涟涟,连说:“这是我给小女做的,你从何得来?”
那人又和她屏退左右说了一会子话,接下来这两个人就被来人一手一个挽着,跳墙走了。一丈高的院墙,他带着两人纵越竟然毫不费力。观中众女自然连声尖叫,随后将王贤妃被劫的消息上报宁晏,领头的女官暗自庆幸,这一走死无对证,当然更加安心了。
谁知本来大概连王贤妃是谁都不记得的宁国公得到消息,居然极为重视,将福心观几十个宫人带回来详加审问,这些女人招架不住,很快就全都说了。
宁晏名义上还是臣子,他没有住在宫中,然而司徒德妃也不可能天真地认为他不知道宫中的动静。她让人拿着只写了“司徒慧”三个字的名帖去求见宁晏。宁晏心情烦躁,示意家人拦住不见。家人道:“来人说了,老爷要是不肯见就给您看看这个。”宁晏莫名其妙地看着家人手中一条半旧的包头帕子,家人道:“来人说了,福至心灵!”
“福至心灵?”宁晏一愣,随即醒悟,“福心”。他本来是毫不在意福心观中的王贤妃的,但是王贤妃被劫持的消息传来,他就不能不想想为什么这个不起眼的人会被“劫走”。王贤妃年纪不小,也没有姿财,劫财、劫色、绑票要赎金都绝不可能,劫持她的人武功极高,断不会是一般人所为。
他的资料网也极为丰富,由此逆推回去,终于弄清楚了王贤妃的重要性。宁晏大惊之下,马上下令全城戒严。此刻他也顾不上招来民愤,派人挨家挨户地搜查起来,遇到身高八尺以上的汉子,立即收监!
他光顾城里了,没想到一日守兵来报,那人赶着马车,假装马匹受惊,明目张胆地闯出城去。城门几百守兵,竟然拦不住他一个!等纠集军队追至沛江,又被早在江边埋伏的平逆军狠狠打了一顿,人也被接应走了。宁晏又怒又悔,然而也只能无法可想了。此刻司徒德妃拿这个来是什么意思?这个头巾是王贤妃的?宁晏思来想去,连夜进宫见了司徒德妃。
司徒德妃像是算准了他会来,早命彩屏仔细给她梳妆了,一丝不苟地等着。
宁晏静静地望着她,等她说话。那女子脸上决然的表情让他明白她确实有大事要和自己说。司徒德妃望着古井不波的宁晏,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她只能立即开口道:“宁国公,我送你一样东西,可解军中危急。”她说罢牙关紧咬,直视宁晏双目。
她算计好的见面不是这样的,应该是宁晏急不可耐,自己慢条斯理,一点点把宁晏带进对自己有利的气氛中。但是宁晏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她就发现这条路行不通,于是立即变换策略,开口就十分硬气。
宁晏盯着她看了半晌,才道:“军中危急?先拿来看看。”
司徒德妃深吸一口气道:“慢,我这样帮助您,也希望有所收获!”
“哦?”宁晏看着对面紧张无比的女人,嘴角似笑非笑,“你想帮助我?帮助?”
司徒德妃平静一下自己道:“国公爷,莫以为我一介女流就不能对您的大业有所帮助,现在连夺您十六个州府,让国公爷日不能食、夜不能寐的也是女子!”
宁晏面色大变,恶狠狠地盯着她。平逆军主帅童青木的底细他半个月前刚刚摸清,竟是远嫁西瞻的十七公主!仅仅半年时间,这天下已经大半姓回了苑,如今大军离京都已经不足十日的路程了。
一个月前,朝臣已经有人建议迁都南华避其锋芒,南华是大苑京内最南的州府,京都到南华还有九个州府,按照前面攻占的速度,至少还能抵挡三四个月。那提议迁都的臣子说得好,有这三四个月的时间,我大军尽可重整旗鼓,打退叛逆!宁晏知道说这话的人根本没带过兵,前面十六个州府抵挡半年,这九个州府就能抵挡三四个月吗?当这是买布呢!一旦京城失守,军心顿失,失去信心的军队除了溃退没别的本事!当初自己把景帝逼至渝州,不也是越到后来越顺利吗?那真是势如破竹!可惜短短一年,就轮到人家势如破竹了!
宁晏不是没想过逃走,但是迁都南华又能坚持多久呢?何况南华要是再失守就只能逃到海上去了。宁晏自问比景帝英明得多,比他更有资格做皇帝!他筹划隐忍了多久才有今天,为什么老天就不庇护他,让一个嫁去胡地的小公主硬给翻了天?
大苑就因为出了两个女皇,女人就可以说话了,可以读书了。这女人的地位一高,一准出乱子,就比如现在这个天大的乱子。宁晏本在心中暗自决定,等国事稳定,太子禅位给他以后,一定要下令女子不得读书,都在家老老实实相夫教子,有想出头的直接打死!
可他心中也明白怕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在朝臣面前他只能强装镇定,这个伤疤别人提也不敢去提,今天竟然被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给活活揭开了!
他冷森森地盯着司徒德妃,盘算着一会儿怎么处死她。司徒德妃迎着他的目光,面色不变,“国公爷息怒,您先看看我拿着的东西再说。”他大怒,司徒德妃反而没了恐惧,比起刚才的安静,现在更让她安心。
宁晏命人接过,只见一张纸上写着,“万请随来人秘密至我处,不可让外人知晓,生死攸关,切切!”没有题头也没有落款,他皱着眉头打量问:“这是什么意思?”
司徒德妃道:“这是平逆军的主帅童青木写给自己母亲的。”
“胡说,这明明是太子所写,他想找保皇的那些老朽求救,他派出些侍卫就想在我眼皮子底下搞点儿花样,还早呢。我不为难他,只是把他预备求救的人敲打敲打,看他还敢不敢?”
“国公爷这个办法很好,同样的字条太子写了许多,他想联系的人有十几个,可惜领头的被您敲打一番,不敢表态,后来也就没有人敢附和。太子爷这字条看来是没用了,我就拿了几张玩玩。”她说得轻松,没用的字条当然也是交由福瑞销毁了,太子哪里敢随便乱扔。
“玩玩?你玩出什么花样了?难道到了你的手中,那些老臣就变得胆子大了?”
司徒德妃捂住嘴笑了起来,声音妩媚,“国公爷,谁管那些老头子啊?不知您有没有听说过我们太子爷和一个人的字迹一模一样,连每日教他读书的太傅也分辨不出?”
宁晏扶着桌案站起,“你是说……”司徒德妃轻轻说:“这封信妙就妙在没有写明白人也没有写明白地点,可语气又是那么急迫,生死攸关啊!您想骗什么人来什么地方,只要这个人识得十七公主的字迹,就十拿九稳!特别是……”她眼波流转,“……她的亲娘!”
“你是说……劫持王贤妃的是你的人?”
“哎呀,国公爷,我一个妇道人家,上哪儿去找那样的高手啊?说起这个,我还想向国公爷请功呢。要不是我想着国公爷日理万机,怕是一时间想不到这些细节,提前安排人接走了贤妃娘娘,那可就真叫人劫去了。国公爷也没有办法是不?”
“难道王贤妃没有被劫持?”宁晏大为动容。
司徒德妃彻底放下心来,她退后两步坐回椅子道:“我就是安排了个掉包计,好在我这个贤妃妹妹人很低调,认识她的人真不多,我找来的这个人啊,比王贤妃更像十七公主!大概她自己看了也要吓一跳。”
她又道:“十七公主文可治国,武可安邦,那早已经举朝闻名,并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她要是因为担心什么人的安全不能带兵了,甚至被迫帮助国公爷您……”
宁晏霍然站起,青瞳能倒戈相助,这个想法让他激动不已。他回顾司徒德妃,“你是德妃娘娘,皇帝一向待你很好,老夫若成事于你有何好处?”
司徒德妃目光瞬间黯淡,冷笑道:“很好?他逃走只带着杨冰纨,我二十多年换来的都是什么?我今天只是要换我儿子平安,除了这个皇儿,我一无所有!国公爷如果能答应,我一定会劝说皇儿听命于你。”
“好!”宁晏一拍手,“九皇子老夫也十分欣赏他,要我说,那么些个皇子里,就只有他能成大器;那么多嫔妃里,也只有你是个诸葛!”
他转过身,微笑着道:“要是老夫兵败,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你那争气的儿子。我死了也要让他到阴间听命于我,圆了你的誓言。”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司徒德妃脸上剧变,道:“所以,你去拜佛吧。”
平逆军大营中军帐内,青瞳正拿着粮册就着烛火仔细研读。离开滁阳已经半年多的时间了,战事一切顺利,过了江州就是京都,她预备在本月底拿下京都。
连番大胜让现在平逆军战士的士气极高,而且人数上也比宁晏多,最终打胜只是时间问题。青瞳的注意力已经不在战役上了,她盘算的是这场内战给大苑带来的巨大损失该如何弥补。往常看这些东西都十分认真,可今天不知怎么她就觉得烦乱,那些数字跳来跳去就是进不了脑子。青瞳丢下粮册,焦躁地来回踱步,她喊起来:“花笺!花笺!”
花笺推门而入,“怎么了?”
“花笺,任平生走了几天了?”
“三天。你今早上不是问过了吗?”
“唉,才三天,你说他能不能把我娘接回来?会不会出事啊?”
“青瞳,这几句话你三天问了好几十遍,烦死我了!三天,他还没到京都呢!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他的本事你还用得着怀疑,宁晏手下谁能拦住我们任大都统?”青瞳虽点点头,可心中还是十分烦躁,来回踱步。
花笺一把把她按着坐下,拿下她手中粮册道:“别看了,都起更了,你睡吧。”青瞳依言躺下又霍地站起。花笺气得把她又按倒,“你真让人心烦,赶紧睡!躺下,今晚我陪你。”她去旁边帐子里抱过被褥,在一旁榻上铺开躺下。
青瞳不动了,不一会儿,花笺呼吸均匀,已经睡熟。青瞳慢慢睁开眼睛,盯着帐顶。熄灯之后帐顶一片白乎乎地盖下来,简直让人窒息,她就这般看了一夜。
又过了几天,青瞳白天还歪在一张靠榻上休息,她的脸色很不好,昨晚睡到半夜,突然一阵莫名其妙地心口疼,疼得她睡不着觉。花笺连夜请医生来看过,却又没有检查出什么问题。大夫说她大概是积劳过度所致,没有开方子,只吩咐她多多休息就好。
青瞳身体一向很好,极少生病,这下把花笺吓得不轻,说什么也不让她起来活动。青瞳拗不过她,就只好靠着这张贵妃榻一直躺到现在。就是闭目养神,青瞳也眉毛紧皱,表情不安。
帐门猛地被掀开,花笺快步跑进来,大喊:“青瞳!青瞳!”青瞳在睡梦中被惊醒,全身都是冷汗,忙问:“怎么了?花笺,怎么了?”
“任平生回来了!已经进了营门,就快到了。”
青瞳大喜,赶快跳下长榻向门外跑去。花笺对王贤妃也十分想念,跟着她兴奋地往外飞跑。
营门口任平生已经被林逸凡和元修包围,正唧唧喳喳地说着话。林逸凡说:“任大哥,我得到报信,京都有人赶着马车冲城门,几百守兵都被一个人打退了,是你吗?”
任平生笑道:“我本来不想硬冲的,可这京都的守卫太森严了,那门口的兵眼睛贼啊,路过的人挨个搜!满街都是我和大眼睛她娘的画影图形。我去接了夫人出来,那观里的道姑全是监视夫人的,难免有些冲突。本来想先在京都躲着,等你们打进来了天下大乱,他宁晏还能顾上抓我们吗?可这小子真绝啊,仗也不顾,愣是派出好几万人搜我们两个。有哪一个报了信,赏万两白银,谁要敢收留我们,或者敢给我们一口水喝,全家都砍了!哎哟,京城这几天凡是大个子都被老任连累了,大牢都要加盖了。”
林逸凡笑道:“暗的不行你还能来明的,有这本事在,他宁晏还有什么办法。”他们正说着,见青瞳和花笺一前一后跑过来。青瞳气喘吁吁,还没跑到车前就大喊:“娘!娘!”
车帘打开,一个中年妇人露出面孔,容貌秀丽,五官除了眼睛,竟都和青瞳有七八分相像。青瞳骤然停住,那妇人走下马车,静静地看着她。花笺赶上来,一见这人也呆住了。任平生看看青瞳又看看那妇人,心中突然暗道:“糟了!”
果然听得花笺大声喝问:“你是谁?”
那妇人冲青瞳福了一礼道:“奴婢长慧见过十七公主。”青瞳脸色苍白,勉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娘呢?”
长慧平静地道:“贤妃娘娘现在宫中,由德妃娘娘照顾,公主不必担心。德妃娘娘说了,公主如果想念娘亲,随时可以进宫探望,她扫榻相迎。”
她眼波四下一扫道:“只不过,宫中都是女眷,公主不方便带着别人,尤其是这位任都统。德妃娘娘亲见他纵马出城的神威,心中害怕,请公主万万不要带着他。到了京都,娘娘自会安排人伺候公主,请这些将军不必担心。”
她话锋一转,“公主虽说随时可以前去,但是请赶在京都城破之前,如果城破了,德妃娘娘就是想照顾贤妃娘娘,恐怕也是力不从心了。”
一干众人都是脸色苍白,宁晏这是摆明了要青瞳进宫做人质,要求城破之前,青瞳即便不肯去也不敢随意攻城。大军滞留江州,北地现在远比南方贫穷,拖是拖不过宁晏的。
青瞳问道:“长慧,宁晏怎么知道我要去接回我娘,还做了一场搜城的好戏?几万人,战场上多这几万人就可能扭转战机!他就舍得放在城中等我一个可能性?我要是没有去接我娘呢?这些人就一直闲着?”
“公主,宁国公并不知道您会在京都未得手之前就冒险去接贤妃娘娘,这都是德妃娘娘安排的。正所谓有备无患,公主您专注的是军政大事,德妃娘娘研究的可全是您。”
“设下陷阱的不只奴婢这一处,这位任都统没见过贤妃娘娘,加上奴婢是特别找来的,跟公主容貌相像,他就不曾怀疑。如果来的不是任都统,我们也还有别的招数。”
“至于搜城是德妃娘娘顺水推舟,宁国公既然搜城她也没拦着,任都统武艺如此高强,如果太容易得手,怕他起疑,招致变数。”
“德妃娘娘说了,这几万人的安排完全值得,如果公主在破城之前完全没想到贤妃娘娘,没有派人接她,证明贤妃娘娘不够威胁您的分量,那才是天大的麻烦。”
“好好……”青瞳只觉头晕目眩,勉强稳住,站直身子。长慧有些悲悯地看着她,悠悠一叹道:“别人让我带的话我已经说完了,公主,您能否听我说一句自己想说的话?”
青瞳静静地看着她,不置可否。长慧道:“饥荒时,我两个儿子都是德妃娘娘救活的,她的大恩我不能不报。但是同样母子情深,我却昧心欺瞒了公主,自己也十分惭愧。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只想提醒公主一句,做母亲的就是自己死也不愿意把孩子置于危险之地,如果您因贤妃娘娘而遭遇什么不测,那她会觉得生不如死。”
“你的意思是,作为一个母亲,你不赞成我去?”青瞳的声音变得阴冷难听。长慧觉得这声音冷得让她发抖,她勉强点点头。
“谢谢好心,但是全是废话。父亲我都不惜万里来援,我又怎么会把母亲置之不顾。”她转过身,平静地道,“备马!”
“参军!”林逸凡和元修一起张嘴,青瞳伸手阻止了他们,仍道:“备马!”任平生一把拉住她的手道:“大眼睛,是我不好弄错了,我上了别人的当,这事交给我吧,你这是去送死啊!”
“放手!”青瞳只说这两个字,任平生怒道:“不放!”
“来人,照着我们两个手中间砍,砍断谁的算谁的,看他放不放!”
“你!”任平生怒道,“你……你,你死不足惜,也要为这几十万兄弟想想。你要是被扣在京都,让我们攻是不攻?降是不降?到那时,你母亲救不了,我们也全死到临头了!”
“放屁!”青瞳转过头骂道,“你才死不足惜!我的命尚有用处,不会就这么轻易送给宁晏。”
任平生扳过她的脸来细看,见青瞳的目光已经不是刚才那样死灰一般绝望,而是斗志勃勃。不知为什么,看到这目光就能让人安心。
青瞳怒道:“还不放手,看什么看!”
任平生转过身道:“备马,两匹!我和大眼睛一起去!”
元修道:“任大哥,宁晏指名你不能去!”
任平生道:“他不让我去京都,还管得着我送大眼睛过江州?老子拉屎放屁他管不管?我先过去,看情况再说。”
青瞳道:“任平生跟着吧,宁晏说得再厉害,也不会因为我多带了一个人就立下杀手,至多不许他进宫,派人看管起来。你们听好了,我不在也要照常出兵,越是战事危急我们越有用处,若是答应了他退兵之类的条件,他一安全我就失去了利用价值,那就危险了。还有,如果京都传来我的命令,切不可信,就是亲笔信也一样,不见到我本人或者我的印记,概不听从!”
她的目光凝视远方,似乎看见了小时候自己和太子哥哥玩闹的林林总总。她心道:“太子哥哥,别怪我疑心你,妹妹也希望,千万别是你啊!”
沛江江边,青瞳和任平生正在等候渡船,他们两个秘密出发,做普通商旅打扮。因为战乱,沛江边昔日络绎不绝的渡船少了很多,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艘,运气不好时要等上一整天。平逆军夺取江州以后,将渡船分成一日四班,按时出发,情况已经有所缓解。
离下一班船时还有一刻左右,任平生小声和青瞳说着话分散她的焦急。青瞳只是“嗯嗯啊啊”地敷衍,提不起兴致来。
“壮壮!”她突道,“这次我要是能活着,就封你个将军,让你威风威风!要是我死了,就让父皇封你个侯爵,光领俸禄不干活。我要不在你担当实职保准惹祸,还是逍遥过日子吧。”
任平生笑道:“别,‘猴爵’那是元修的,你好歹给我争取个公爵,不行就伯爵算了。俸禄虽然没有侯爵多,好在辈大,伯伯比爹还大不是?”
早在元修投诚时,景帝就想封这个在军中力拖奔马、威风凛凛的人为虎威大将军,青瞳劝说将军应该是能指挥作战的人,而不是这样的勇武之人,等积累军功了再封将军不迟。最终任平生封了都统,元帅的亲兵护卫长官。
半年下来,他立过无数战功,可是这人也实在太过散漫,只要立下点儿功劳立即犯下些错误,不是打了人就是喝了酒,不是点卯迟了就是晚上乱走。升升降降下来,元修早恢复了爵位,武本善也成了前军元帅,只有他还是个小都统,继续担当青瞳的护卫长。
青瞳其实已经发现,这个人是故意的,不能指望用名利心笼络住这样的人,任平生并不把什么公侯看在眼里,他跟着自己,凭的全是情分。这半年来,危险的活他全做,而好处却没轮上过。她想到这里,不由温温地看了他一眼。任平生夸张地低下头,给她一个羞答答的眼神,“别……别这样看人家,人家还没成亲呢!”
就在青瞳准备一脚将他踢进沛江凉快凉快的时候,船来了。船老大老远就吆喝,“船来了,船来了,收帆,落锚,备踏子!岸上人等暂避,让我靠岸喽!”
随着船渐渐靠近岸边,岸上的船工纷纷用绳索套住船头椽子向岸边拉。等拉得够近了就搭上几米长的跳板,船上有几十个从那边岸上渡来的客人,让这些人先上岸,这边等待已久的众人才能上船。
眼看一个个人从船上出来,船吃水位渐渐升高,最后一个客人头上包着大大一块头巾,将半张脸也遮住了。他等人全走过去了才低着头弯着腰快速通过跳板。他上了岸看也不看,只管低着头快走。这人路过她的时候青瞳不经意望了一眼,在他脖子上发现一块小指头大的淡红胎记。任平生只觉得身边青瞳突然全身一震,立即出列去追,船也不要坐了。
追出去十几步后她叫:“离非!是不是你?”
前面那人身子大震,急急转头,一把拉下面巾,正是离非。
“青瞳?”他惊道,“你怎么在这里?天哪,我……我正准备去找你!”说完才看到青瞳身边的任平生,两个男人对视,都露出“你小子谁啊”的眼神。
“离非,你这是偷偷跑来的吧?这叫什么打扮,怎么了?”
离非脸上现出犹豫,他带来的消息太坏,坏得让他简直没办法开口。青瞳看着他的脸,急得双目喷火,心中如同沸水翻腾。离非不善掩饰,他要说的话简直就写在脸上。青瞳突然觉得心口剧痛,她的脸一下子白得可怕,努力咬着牙道:“离非!什么事……快说!”
“青瞳……你别回京了……”离非现出痛苦万分的神情,“你千万别回去了,宁国公已经在京中布好陷阱,只等你一去就杀了你!他不会给你回转的时间,已经下了严令,就地格杀!”
“不应该啊?我滞留宫中对他才有好处,杀了我只能激起报复……难道,出了什么变故?”青瞳突然想到一个可能,顿时觉得胸口痛得不能呼吸了。她用手扶着胸膛望着离非,眼神里已经带着祈求。
她在心中反复说:“是我乱想,千万不是真的,你千万要说这不是真的!”
然而离非已经哭得瘫软,他颤抖着道:“青瞳!青瞳啊……你娘已经死了!”
霎时时光好似静止了一般,青瞳眉毛轻扬,好像要问什么话,这个表情动作怪异地停在那里,停了片刻她双眼微微合起,就这么仰面摔在地上晕了过去。鲜红的血从她的嘴里汩汩流出,把她苍白的脸浸在血水里。
任平生和离非一起大骇,摇着她叫起来。青瞳只觉得腹中的活气一下子散开了,魂灵飘飘摇摇,直升到九天之外。她告诉自己,不行,不行,还没有问清楚,还有事没有做呢!她强迫自己守住这口气,使劲睁开眼睛。
然而这口气完全像是借来的,运到胸口就不往下走了。还是不知道四肢在哪里,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她什么也看不清楚。
过了很久很久青瞳才重新找回焦距,她看了看两个人,把手伸给离非,揽住他慢慢站起来。她把头靠在离非肩上定神,过了许久,觉得自己能站住了,她就把毫无血色的脸转向他道:“仔细给我说说,怎么回事?”声音又轻又温柔。
砰!屋子里传出一声巨响,司徒德妃面无表情地走出门,衣服上沾了一点儿汤汁。彩屏连忙上前,“娘娘!她……不肯吃饭?”
司徒德妃一时失神,过了一会儿才道:“要是不肯吃饭那倒不奇怪,王贤妃掀桌子是因为她说汤咸了,饭太软,还有,芙蓉鸡里姜切得不仔细,看见姜末了,让重新给做。”她停了一下才道,“一会儿你进去收拾收拾,然后通知膳房重做,尽快送来。奇怪,这王贤妃一直温良贤淑,怎么突然刁蛮起来了?”
“也许是知道国公爷要拿自己来威胁女儿,所以心情不好。”彩屏小心翼翼地道。
司徒德妃摇摇头,“她进宫以后,提也不提自己的女儿一句,我就是故意把话题引过去,她也不接口,也不着急,也不难过,每天就是不断挑剔,盘子都摔了不知多少。”
她眉头紧锁道:“彩屏,报告宁国公吧,她不会和我说什么了,恐怕软硬都不行,请他自己来问话。”
傍晚时分,宁晏来到德馨宫门前,报名而入道:“臣宁晏见过贤妃娘娘。”他偷眼打量王贤妃,以前没有注意过这个微不足道的妃子。王贤妃皮肤枯黄,比大她几岁的德妃看着还老,实在算不上漂亮。但是她的一双眼睛当真如同冰雪培出来似的,亮得冷幽幽,冷幽幽地亮。
“哦,原来我是娘娘,你是臣啊?”王贤妃摆弄着桌子上一盆兰花,淡淡地回答着,“看你认真的样子,这场面就好像是真的一样。”
“娘娘何出此言,臣永远是大苑的臣子,前皇虽然叛国,也毕竟做过我大苑的一朝之君,臣对娘娘又岂能不恭敬?”
“叛国?真新鲜,我妇道人家见识浅陋,宁国公别笑话。我就从书上看到过不少像您这样的权臣奸相什么的叛国,还是第一次听说皇帝背叛自己的国家。”
宁晏脸色阴沉,他不想和这个妇人纠缠,咳了一声道:“娘娘,像您这么睿智的人,应该明了现在的局势吧?”
王贤妃微微笑起来,“知道,你要死了!”
“你!”宁晏深深呼吸一下,才道,“娘娘误会了,虽然现在叛军有一支队伍正准备攻打京都,但是他们军饷不足,后方也不安定。最关键的是,他们多半是曾败在我手下的禁卫军和一群乡下临时招来的泥腿子,不过是乌合之众,根本不是我们天军的对手,这场仗他们输定了!”
“这真是好消息。”王贤妃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我建议你就设下盛大的宴席庆祝庆祝。啊,别忘了去祈年殿祭天表表国公的功绩,上天会降福给你。”
宁晏觉得衣领太紧,怎么突然呼吸不畅?这个贤妃一向老实,没听说过这般伶牙俐齿,看来生得出那可恶的公主的,也不会是善类。
他站直身子道:“娘娘!叛军中有一个人娘娘一定关心,她叫童青木,但是我已经查出来那是化名,实际上她是娘娘的女儿。臣要平定这场叛乱,只怕误伤了公主,所以臣来请示娘娘,公主不过一时被叛逆蒙蔽,是不是趁着没有铸成大错,赶紧回到京都来呢?”
“哦,这事情不用请示我,你有办法叫她回来尽管去叫。”
“娘娘,这件事情还希望娘娘出点儿力,毕竟你是她的娘亲。”宁晏说,“例如,写封信去,说你想她,让她回来,要是她解散那些叛军,那你就更开心,可万一还是执迷不悟,你就会十分伤心……”他的瞳孔收紧,露出阴狠的表情,“伤心得要死!”
“宁国公。”王贤妃站起来随意走走,“既然你不想绕圈子了,那我就直说。信我写了你也要好几天才能送过去,何况见不到我的人,青瞳未必信你。简单地说,你就是想让青瞳知道,她母亲在你手上,只有投降才能保住我们娘儿俩的性命!如果她能反叛,就能让我们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是这样吧?”宁晏看着她不说话。
“以后有事敬请直说!我答应你了!”
宁晏吃了一惊,王贤妃要是照他的脸上吐一口口水,他倒不会有这么吃惊。
王贤妃不等他回答,继续道:“你带着我去城头,当着城下百姓的面我把你的意思说出来,那么多眼睛看着,那么多耳朵听着,青瞳就不得不信了。事先说好,我能拖她半个月,你保我平安,我要是能说服她不进攻……”她露出幽幽的笑意道,“我也不要什么荣华富贵,你把司徒慧杀了就成。”
宁晏骤然听到刚才还风轻云淡的女人用平静的语气说出这般狠话来,心头大惊。
王贤妃看着他,唇角微微露出一点儿笑,“怎么了?司徒慧和你做得交易,我就做不得?她有九殿下,我有青瞳,难道我还事事都输给她了?带路吧,我现在就去!”
宁晏犹疑不定地看着她道:“你真的愿意?”
“你倒是想想,青瞳打下京都对我有什么好处?”她淡淡道,“皇上回来,信的还是司徒慧,宠的还是杨冰纨,挣回来荣华富贵,得益的还是她们!于我,于我的孩子,到底有什么好处?”
“贤妃?如果有选择,哪一个女人会贤德?真是笑话!”她回头冷笑着看着宁晏道,“就算青瞳攻破京都,杀了你,立下大功,于我有什么好处?别说四妃中最末的贤妃,即便封了我做皇后娘娘,仍旧是个有名无实的摆设罢了!以前倒是有皇后娘娘,二十年来,整个宫中做主的人不还是她司徒慧!我受了她多少委屈?你不妨调出内档好好查一查!我只有一个女儿相依为命,司徒慧还两次将她送入虎口,难道你让我寄希望她良心大发,永远没有第三次?你以为我愿意让你失败让你死?不是!我但愿你能把这个皇宫打个稀巴烂,让司徒慧死在我前面!可惜,你也未免没用了点儿,真让我失望!”
宁晏勃然大怒,额头上青筋迸起,眼神立即凛冽如刀。王贤妃迎着他的目光,毫不惧怕,嘴边还露出嘲讽的笑意。宁晏深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看得出来,王贤妃不怕他,不是司徒德妃那种强装镇定,而是真的不怕,从开始就不怕。
他用自己最平静的声音道:“贤妃娘娘,你也许真的不怕死,但是你可能不知道,我的昭狱里有很多玩意儿,比死可怕得多。一年来,我想问的口供,还没有一个人能在昭狱中咬牙挺下来不说的!就算是战场上受了重伤哼都不哼一声的宿将,也没有一个人能拖得过三天……”
他的话音还没落,王贤妃就用极其轻蔑的眼神看着他道:“宁国公,你做什么事情都这么转弯抹角吗?最开始我就和你说了,我答应你!你让我说什么,我都会嘛。你打算把已经写好口供的人送去昭狱,让他再写一遍?不觉得奇怪吗?老实说,你的昭狱成立不过一年,却已经大名鼎鼎。我不想吃苦头,也不想凭借我一个人的力量做什么翻天大事,更不想给他做烈女节妇!我再说一遍,我答应你,不但劝青瞳不要进攻,有可能,还会劝她帮你!你让人带路就是,拖延时间的是你,我立即就可以去说!”
这下宁晏倒是迟疑了,他皱着眉头盯着王贤妃道:“我当权于你没有什么好处,你却劝自己的孩子背叛她的父亲?这不合情理,我怎能信你?”
王贤妃冷笑,“怎么不合情理?只要青瞳停止进攻,不管什么原因,她都成了叛国,那就已经没有退路了。不帮你,难道从此隐姓埋名、浪迹天涯才是合情合理?南苑北苑,你们现在僵持,却不可能永远僵持,总之会死一个活一个。要不就不做,要不就做绝,不然你们任何一方得势,对于青瞳都是灾难。做都做了,还想两头讨好?屁话!”
宁晏好好地看着她,够狠!够绝!如果司徒德妃真是诸葛,那王贤妃就是曹操了。这些女人,不管有没有与之相若的能力,只从心思来说,却遍地是枭雄。没想到啊没想到,景帝那样简单一个人,他的后宫却全都不简单。
“对于我来说,你和皇上,不过是利益的两面,都没有什么感情在。就算你不为难我,攻破京都以后皇上回京,青瞳还是公主,她会嫁人而去,并没有多大的好处;我却只能永远待在禁宫中,一直到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担着一个皇妃的名头,为了什么皇家的体面,就永远都没有自由。”
王贤妃轻轻一笑,“本来你说什么我也不能不听,可是我答应得太容易,你又偏偏不信……为了让你信我,我和你商量一个条件好不好?”
“你反正要立一个傀儡皇帝过渡……”王贤妃道,“我的条件就是,事成之后,要将关中给青瞳做封地,世代相传。还有,让我和她一起去,我不要留在京都当什么皇太妃之类的可笑玩意儿。以后不管你继续当你的权臣,还是自己做了皇帝,都永远不能动她的封地,就算你自己的儿子当了皇帝,也不能变!没有这条件,我就是青瞳的娘,她也未必愿意听。你答应,我就立即去德盛门,当着所有人的面,帮你说。不答应,咱们鱼死网破,一拍两散!”
宁晏心脏狠狠跳了几下,他沉思片刻道:“娘娘,臣不太相信你会替我说话,万一你说出的话不是我的意思……”
王贤妃道:“宁国公,这有三种结果,一是青瞳听了我的话,皆大欢喜。二是青瞳不肯听我说的话,但是做娘的都让她叛国,就算她没叛,平逆军也会对她怀疑,以后将令再下来,总会有些人不敢全部遵从,那对于国公也是好消息。三嘛……”
王贤妃斜睨他一眼,“就是国公担心的,我会不按着你的意思说话,那你随便给我点儿厉害,有那么多眼睛看着,这件事必定添油加醋传进青瞳的耳朵里,那不比一封信更让她动容吗?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我既然答应,就要尽我的能力!反正我没有别的本事,能不能打动她全靠情分,你自己看着办吧!”
“好!”宁晏击掌,“李玄良,护送娘娘去京都北边德盛门,让她对着江州的方向说话,叫士兵集结,都出来听。”他回过身,“娘娘,臣希望你不要遇到什么意外才好。”
辰时将过,太阳已经挂得很高,阳光有些耀眼。王贤妃眯了眯眼睛,一阵风吹过,她的心情平静舒畅。终于到了这个时候了,多好!她看着下面整齐的军队和旁边被强迫叫来的怯生生的百姓,开口道:“大家都知道离我们几日路程的江州驻扎着一支大军,他们很快就要打进京都了。”下面的军人尚没有异动,百姓却纷纷骚动起来。
“你们别怕,领兵的大元帅是我的女儿!她是很好的人!”王贤妃脸上露出微笑,继续道,“她小时候有点儿早生,落地才有这么点儿大,我这个做娘的也没想到她会有今天这样的威风啊!”百姓中许多为人父母,紧张都不由得和缓起来。
李玄良皱起眉头,不知道该不该阻止她说这些没用的废话。
王贤妃又笑道:“你们大家说说,要是你们自己生下一个儿女,你们最希望她将来能有什么?”
许多人,尤其是女人们脸上同时露出微笑,自己的儿女,那当然希望所有的好东西他都能有,这些事情幻想一下都会很满足。
王贤妃轻笑,“是不是出人头地,家财万贯,建立赫赫功业?女孩就要她花容月貌,平安喜乐,嫁个如意郎君?还要长命百岁,身体康健?”
“呵呵,真要能这样多好?可惜一个人很难什么都有,要建立赫赫功业,就不会平安喜乐,有得有失,这是天道!最无奈的是,这些事情不是由你去选择的。”
李玄良道:“贤妃娘娘,该说正事了。”王贤妃嘴角轻扬,“好,说正事。”“正事”这两个字被她说得满是嘲讽。
她接着道:“我的孩子,现在就是个选择的时候了。帮了宁国公,她以后事事都可以自己选,不用听命于人。要是攻下京都,可以辉煌一时,以后的路就是一条艰难的路,会怎么样我就不能预料了。我明白谁做皇帝其实和你们老百姓没多大关系,你们希望的是不要打仗!你们大概希望她选择第一条路吧,看上去我也觉得第一条路很不错……”
李玄良露出微笑,王贤妃看着他,两个人一起笑着。然后王贤妃转过头道:“但是青瞳姓苑啊,这不是一个大姓,我们中没有一个人姓苑的。姓一次苑不容易!真的帮了宁国公,她可就对不住自己的祖宗了!”
李玄良的笑容顿时僵硬在脸上,王贤妃伸手示意他别急,又道:“这也没什么,祖宗其实也没有什么地方对得起她的。”李玄良这才松了一口气,冷汗也下来了。
王贤妃转过头,脸颊发出光芒来,不再看李玄良一眼,向城下大声道:“人能自己做主的事情真的太少了,我不希望进宫,可还是进了。你们不希望打仗,可是还是打了。一生走下来,很多事都让我失望。唯一让我得意的事情,就是我的孩子。得知她的消息,你们没法想象我有多骄傲!对,我的孩子让我骄傲!她做成了许多人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她是我的骄傲!我的人生注定黯淡,但是我的孩子,她的人生可以辉煌!她能选择自己要走的路,我是多么高兴啊!”她过于激动,连声咳嗽起来,自己用手一下下捶着左胸。
李玄良也大声道:“贤妃娘娘说得对!江州叛军也是我们的子民,在昏君手下,生死都不能自主,只要弃暗投明,国公爷都欢迎!贤妃娘娘,当着我们大家,你对叛军主将、你的女儿说一句话吧!”
王贤妃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青瞳,我以一个母亲、给你生命的人的名义命令你,你必须听!”
“青瞳!”王贤妃突然用自己最大的声音道,“打下京都!”
“什么?”李玄良一时惊得呆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王贤妃用尽全力嘶声道:“宁晏不仁,百姓的生命,不能交给他做主!”
李玄良从极度的震惊中醒悟过来,伸手就要去掩她的口。王贤妃霍然回头,笑道:“不用了。”她松开抚在胸口的右手,手下面红色的血迹几乎扩张到整个左胸。
她偷偷在衣服和内衣间用带子绑着一片碎瓷,借着刚才咳嗽,自己用右手一下下砸进胸膛里,对准要害,无法救治。她砸一下便咳一声,咳一声便砸一下,直到那利刃已经完全没入身体,直到滚烫的血喷薄而出,她再也按不住。
李玄良气急败坏道:“你……你……你……你不是说能自己选择最重要吗?你不是说选第一条路更好吗?你明明和宁国公说好的!”
血沫子开始从王贤妃口中呛出来,她淡淡地、轻轻地道:“该怎么选择,自己的心意会告诉你,根本不用别人说,无论走得多远多难,那都是青瞳必须走的路,我不会成为她一点儿阻碍,绝不!”
王贤妃面容平静如水,“我幼年入宫,不但没有地位,没有尊严,更没有自由。唯一有的,也只是我一生心安罢了。这东西,谁也拿不去……”声音已经很轻很小,小得仿佛呢喃,可四周太静,李玄良却听见了。
她整个人苍白得如同失水的花瓣,轻轻从枝头飘落,在人群的惊呼声中摔在德盛门下。
城下的人群失声惊呼,有一个人正从远处赶来,听到前面人人传来惊呼,心急如焚,拼力推开挡在面前的人往前挤。他在看到一片蔓延过来的鲜红色后骤然停顿,身后摇摇晃晃被人撞着,脸色一下子苍白得可怕。
李玄良在城上惊慌更甚,定了定神之后立即下令,“来人,封闭城门。这里的人全给我抓起来,今天的事情若是泄露一句,大家都不用活了。”禁军听了个个脸色发白,轰隆响声中,城门紧紧地关闭起来。禁军各级头目分别下起命令,德盛门前所有的百姓全部抓起来,有抗拒的格杀。
禁军是京都的守军,人数众多,片刻就把全城控制起来。德盛门前的百姓固然哭喊一片,城中其余人家也被勒令家家闭户,一个人也不许说话。每一家门外都有手持兵器的士兵看守,人们不知道要遭遇什么对待,不由个个瑟瑟发抖。
当别人都使劲往前挤的时候,一看到血迹,那人就悄悄地后退,一直退出人群。他溜着墙边向相反方向疾走,直奔西城门而去。当时人人惊呼,场面混乱不堪,没有人注意到他,然而李玄良反应不慢,只是略定神就下达了封城的命令。那人还没有走到一少半的路,就见禁军远远地从几条街外的营中不断跑出来,四下散开,各奔一个城门而去。奔跑的队伍又分出许多小股,分别向街道巷子中飞掠,城中顿时一片大乱。
他只得停下来,再跑目标就太明显。他脸色急速变幻,突然咬牙,望着一家店铺门前拴着一匹马,他挥剑砍断缰绳,跳上去就走。店中人本来听到外面嘈杂一片,正在惊惧,竖着耳朵使劲听发生了什么事,哪里想到光天化日,在满街跑兵这个当口有人会来抢他的马。等他大呼小叫地出来,只看见一个背影而已。
店主人大怒,气急败坏地追出一条街,已经没了偷马贼的踪影。他正巧看见远远一队禁军快跑过来,快步迎上去,嘴里大叫,“官爷给小民做主啊,有人抢我的马,天杀的,我就只有这一匹马,全家老小的生计指望着它呢……”话音未落,就见禁军头目一挥手,他手臂一紧已经被人抓住了。随即一个黑布口袋套在头上,一道麻绳将他双手用力绑起来。店主人大惊,一挣扎已经狠狠地挨了两脚,他痛叫一声,连忙忍着痛不停地道:“我不要了,我不要马了,原来是官爷的朋友,小民说错了话,小民不要马了,真的不要……呜呜!”一把麻核桃塞进他嘴里,后面的话也全出不了声音了。
店主人吓得一股热尿撒了满裤子,自己这脾气被老婆说过很多次了,这次能活着,他一定改过,一定忍气吞声地活着。什么马,就是要了他的房子、他的地,他也不再生气了。只要能留一口气给他老两口,他就再也不敢说什么了,再也不敢争什么了。你们要什么,都拿去吧。在这样的国家里,小民能活着已经是幸运。
然而,他能不能活着,却全然不能由自己做主。
店主被禁军拽着踉跄而走,耳听得街上一片惊呼。禁军遇上的所有人都得到了和他一样的待遇,紧接着就是砰砰声不断传来,所有的门窗都在禁军的逼迫下关闭起来。四下响起惊呼声,禁军喝道:“不许出声,说话格杀!”于是连女人的惊叫声也没有了。一个婴儿哇地哭起来,随即转成呜呜声,大概是被妈妈掩了嘴。
那人跳上马,剑鞘回手在马臀部抽了一下,那马一声嘶叫,快快跑起来,他的目标竟然是刚刚出事的德盛门。
还没有到门前,迎头就撞上了李玄良带着人抓了人往回走。德盛门前聚集的人数众多,一条条长绳如同糖葫芦一般串了许多人,全都是黑布蒙头,嘴巴被塞,只能从鼻子里发出惊惧哭喊的声音。一个禁军看见他,大喊:“那儿还有一个!”几个人快速向他跑来。
他迎上去大喝,“李玄良!你当的好差!国公爷让我来问问你,你有几个脑袋?”预备抓他的人惊讶不已,都站着不敢动了。
李玄良闻言吃了一惊,一看来人认识,原来是礼部侍郎离非。宁国公谋逆后,本来打算重用这个外甥,两人内室谈话,离非不知道说了什么,宁晏摔了茶碗,离非不但没有升官,反而连礼部侍郎都丢了,成了一个白丁。不过朝中之人还是不敢得罪这个内戚。别说他李玄良,就是六部尚书撞见了他,也个个客客气气。
他现在就是一身庶民打扮,骑着一匹驽马,却敢指着大内侍卫总管的鼻子喝骂,“你当的好差!”
李玄良惊道:“国公爷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离非喝道:“你还想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国公不成?”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李玄良一时失言,连忙拱手,哭丧着脸道,“离大人,下官怎敢妄图隐瞒,实在是没有料到啊!下官本来也防着那个宫妃会寻死,可是一路紧紧地看着,她没掏簪子也没想撞头什么的,就是咳嗽自己捶捶胸口,这……这这,这也不像是寻死的样子,下官实在没有料到啊!把瓷片子一下下砸进自己心窝子里,怎么有女人能下这样的狠心?这实在是没有料到啊……”
“休得狡辩!”离非脸颊抽搐了一下,随即喝道,“我舅舅把这么大的事交给你,你就办成这样?还敢有脸在这儿为自己开脱!”
离非平时和外人提起宁晏,从来不叫舅舅,都称国公。此刻这称呼一叫,李玄良顺势跪下,心道自己拿什么和人家去争。他连连道:“离大人,下官已经封锁了所有通道,消息断不至于传出去。这些知道的人,下官也都抓起来了,这一番虽然不能将功补过,可是望离大人念在下官即刻悔改,在国公爷面前替下官美言几句。”
离非哼了一声道:“我若是没有说几句好话,你现在还能有命吗?”他四下看了看被绑的百姓和紧闭的门窗道,“你也还算机灵。这些百姓找个手下带着,你自己现在立即去见国公!余下的事,我来主持吧。”
李玄良满脸吃了黄连一样地苦,唯唯诺诺道:“这……离大人,国公要下官去见……可不知有什么事,会不会……”
离非冷冷道:“你做下这等好事,还指望国公请你去打赏吗?还是说你就不想去了?”
李玄良大惊,忙道:“不敢,下官这就去,就去!”
离非语气转为温和道:“李大人,你的忠心舅舅也知道,给他说两句,消消他的气,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你要是再拖延,那不是让他更加发火吗?”
李玄良连忙点头称是,谢过离非,飞跑回去。
离非平生第一次做戏,心里紧张得怦怦乱跳,只得不停用大喝掩饰语气。此刻他松下一口气,回身向士兵吩咐,“开门,让我出去。”
那城门守兵结结巴巴地道:“可是,可是李大人刚刚下令,出城格杀!”
禁军副将庄翰赶上前,喝道:“大胆!你没看见李大人也要听离大人吩咐吗?离大人是国公爷的亲外甥,你敢阻挡离大人办差,你不要命了?”
那小兵连忙让开,打开城门,庄翰巴结地看着离非笑,口中道:“离大人,请,有没有需要小人帮忙的地方?”
“你在城门守着,不要让任何人出入!”
“是!”
“还有……”离非回头,嘴角微露嘲讽,淡淡道,“我不是国公爷的亲外甥。”说罢打马便走,不再理会此人。
大概两刻钟以后,李玄良脸上有个清晰的掌印,气急败坏地跑过来。老远看见庄翰站在城门口挺胸凸肚地戒备着,大喝道:“离非呢?”
庄翰傲慢地道:“离大人出去了,国公爷有要事需要办理。”
李玄良跺脚叹气,打马便冲。庄翰伸手拦住道:“慢,离大人吩咐下官把守城门,不许任何人出入!”他话音未落,脸上啪地挨了李玄良一个结结实实的巴掌。于是他的脸上也迅速泛起清晰的掌印。他正要大叫,李玄良身后出现很多兵马,当先一人面沉如水,正是宁晏。他道:“来人,快追!抓到离非,赏千金!”无数士兵快马出城,早把庄翰挤到一边,还好他识相快,躲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了。
离非出了城,只顾没命一般打马狂奔,此去江州是好几天的路程,他的马只是一匹普通拉车的驽马,舅舅不会不追他,能不能逃得了,离非完全没有一点儿把握。但是他此刻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他的心里没有这些杂七杂八的想法,只认准西北江州方向死命跑去。离得再近一些,再近一些,只要自己尽了力,哪怕最终被抓住了,自己拼力喊一声,说不定青瞳就能听见,说不定就有冥冥之中的神灵传给那姑娘听见。
可惜这段路他平时少走,不算熟悉,驽马带着他奔着一个高坡冲上去,等离非发现绕了远路准备拨马回去时,他站得高,已经在地平线那边远远地看见盔甲的反光了。自己要是回头怕是正和他们撞上。
离非急得要命,只想先逃了再说,打马往错路上继续走。马儿这一路挨了他好几十剑鞘,它只是一匹驽马,能力有限,不能离非想它跑多快就有多快。如今挨了这一下重的,前面路又是上坡,腿一软反而更慢了几分。离非情急用力,好容易催着马儿爬上高坡,这一耽搁,已经能看见远处密密麻麻蚂蚁大小的追兵了。
耳边传来水流的声音,离非奇怪地回头看,更是叫了一声苦,原来这坡下面就是梁河了。一年多以前,景帝出逃,他所乘惊马就是跳进这一条河,最后逃生的。梁河两岸地势高低不一,靠近京都这一侧较为低矮,所以河堤的修筑也是这边高那边平坦。梁河虽然远不如沛江广阔,可也是一条大河了;又因为离京都近,怕京城生水患,梁河这边的堤坝修筑得格外陡峭高深。景帝当日过的那一段河堤在上游很远的地方,相对低矮,当日又是枯水季节,所以他能平安通过。
可离非面前的是离京都最近的一段河堤,整个梁河最高的河堤,这段河堤兼备远程防御敌人进攻京都的功能,所以修筑得陡峭难以攀援。
离非下马,他此刻心中十分平静,抓着河堤上的青草石块慢慢向下攀援,只走出五步,就踩到一块浮石。他脚下滑脱,一气溜下去十丈左右,手指才侥幸抓到一把草根停了下来,身上擦出好多血迹。离非这番死里逃生,却如同没有遇到危险一样,略顿顿身形,就继续攀援而下。
宁晏追出好远,不见离非踪迹,只见一匹老马独自在山坡上站着,正悠闲地啃草。身上热汗淋漓,显示出它经过长途跋涉。李玄良打量一下道:“这正是离非刚刚骑的马匹。他一定就在附近。”
宁晏示意手下去搜,片刻就有禁军指着河堤惊叫起来。河堤上草木折了一大片,上面血迹殷然,一直通到河中湍急的水流里。李玄良看了脸色发白,回到宁晏面前,唯唯诺诺道:“国公,离非可能……可能掉下去了。”
宁晏疾步走上去攀住河堤下望,水流奔腾,他看了都眼晕。离非不会游泳,就是不跌死也会淹死。他心里微微有点儿怅然,吩咐,“找会水性的沿河打捞,找到就安葬了吧。”
李玄良应“是”,宁晏默然片刻道:“回去,你抓来的那些人妥善看管,有可疑的就……”他使了个眼神,李玄良赶紧应“是”,留下些人继续搜查把守,免得离非没有落水,而是藏匿起来。另外传令打捞,自己带着剩下的人跟着宁晏回京都去了。
离非在梁河中顺流漂下,身上酸软,心中却无比坚定。他不但会游泳,还有极好的水性,只是宁晏不知道。不只宁晏,除了那个姑娘,也没有人看到过离非进水,连青瞳的一点点水性,都是他教的。
青瞳幼年经常有半饥半饱的时候,厨房给甘织宫送来的饭总是凉的或剩的。王充容就在宫后院子里的空地上种了一点儿番薯杂菜,经常自己开饭。肚子是能填饱了,只是很难吃到荤腥。青瞳嘴馋,御花园养的什么灵鸟瑞兔、仙鹤祥鹿满地走,她看了就流口水。
后来便是和离非熟识了,离非当时也只是十三岁的少年。王充容见这孩子好,虽没有什么像样的零食,可是也总是拿点儿自己晾的薯干给他吃。离非是感激的,他虽然能吃到青瞳吃不到的东西,却有另一种更难耐的饥饿。王充容母亲般的关怀刚好能填补他的饥饿,于是他更愿意往甘织宫跑,两个孩子迅速熟识起来。一次他看着青瞳望着湖里的鲤鱼露出羡色,他也年少,有点儿逞强,一时兴起,便脱下外衣,下水给她抓了两条。
他是江宁人,江边长大的孩子,从小就会水,只是来到京都后身份改变,脱衣下水的举动自然不够高贵,上流社会很少有人会水的。不用人说,他就知道这会被人笑话,所以提也不提。只是水对酷爱游泳的人有极大的吸引力,在异性面前逞强的行为也对少年有极大的吸引力。离非面对甘织宫外这一角没有人看到的碧波,终于忍不住了。
青瞳对离非这项其余皇子都不会的技艺惊为天人,双眼流露出崇拜的光彩让离非少年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他面对青瞳又一向比较放松,于是青瞳问他关于游泳的技巧,他就随口说了一二。直到两个月以后,青瞳叫了他来要自己进湖抓鱼给他看,他才惊讶地发现青瞳竟然自己偷偷学会了游泳。他觉得不妥,但是看着青瞳等着他夸奖那半兴奋、半羞涩的目光,他还是勉强称赞了她一句。这女孩在他面前,总是尽力把什么都做得很好,总是拼却十分努力想得到他的一句称赞,离非不是没有感觉的。
之后青瞳经常会趁夜里偷偷潜进御花园湖中抓鱼来改善生活。湖面广阔,有一边离甘织宫并不远,她又是趁着夜色出动,并没有被人发现过。
抓鱼是很容易的,御花园里养的鱼又多又傻,一抓就准,而且又没有数目,少了也没有人知道。甘织宫当真是被遗忘的角落,从此不知有多少鱼丧生青瞳之手,然后鱼骨重新抛进湖中,竟一直没有人发现。
后来青瞳与太子和好,常得太子带来吃的接济。好吃的吃得多了,也就不觉得鱼有那么美味;加上人慢慢长大,湿了衣服不好看,也就没有再下过水了。
离非更是只有那一次失态,日后十几年过去,直到今天,才又一次用起这项技能。他分波逐浪,遮掩行藏,费了很多力,吃了很多苦,用了很多天,才艰难地把这个根本不愿意由自己说出口的消息带到青瞳身旁。
然后,他无能为力地看着她倒下去。如果有可能,离非也愿意她永远不知道这件事。剩下的事情他不能左右,于是和那天月下山冈一样,他叹了一口气,对任平生道:“请你好好照顾她,我有要事,先走了。”
任平生、元修、武本善、林逸凡,还有军中偏将以上的几十个人都围在营帐外,如同开军事会议一般整齐。花笺从门中走出,几十人一起围上来问:“怎么样了?”
花笺急得都要哭了,她道:“三天了,还是那样!也不哭,只是说累。”
元修来回转了两圈,突然发怒,“她就不活了不成?”他不顾门口卫兵的阻拦,踢开门进去。帐中门窗都用厚布牢牢挡住,大白天的一丝阳光也没有。青瞳抱着自己双膝缩在最里面最黑暗的角落,她尽力把自己缩小,下巴埋在胳膊里,脸颊瘦削得几乎脱了形,一双眼睛在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上显得极大。元修觉得自己一瞬间花了眼,那对大眼中目光幽绿,不似活人。
元修深深喘了一口气道:“见过参军!”
青瞳抬头看了他一眼,反复道:“你来干什么?我累了,我太累了,我要休息,要休息。有什么事情等我歇歇再说,我要休息。”说着她又把自己往小里挤了挤。
“参军,你就是难过,也得吃点儿东西呀!你别让我们担心行不行?”
青瞳抬起头,立即道:“好,我吃,我吃,我休息休息就吃,先等等,我累了,太累了,先休息休息。”
“那你先睡一会儿也行啊,实在累了你就好好睡一觉,你已经三天没有睡了!”
“好,好的,我睡,我歇歇就去睡!现在我先歇歇,一会儿就睡!一会儿就睡!我累了,先歇歇……我会去睡的,也会吃,但是我要先歇歇,先歇歇……”
“你!”元修觉得自己有劲没处使,憋闷得难受。他吼道:“武本善说了,你不吃他也不吃,他下令三军谁也不许吃,陪着你饿!你想想,这能行吗?你就不能精神一点儿吗?像这样要死不活的,有什么用?”
“三军……都不吃?那不行,不行,要想办法,想办法……等我休息一下,我累了,等我休息一下就想办法……”
“你想死吗!你娘临死前不是让你振作吗?你看你现在,就比死人多一口气!”元修说得愤怒起来,一拳使劲砸在桌子上,桌子轰地塌了。
然而这巨响完全没有刺激到青瞳,她只是更用力缩缩自己的身子道:“不死,我不想死,我就是要休息。我累,很累……”门口的卫兵闻声而进道:“侯爷,您出去吧,元帅吩咐不许人打扰她。”
元修无奈退出,喝道:“你们就当她死了,我没办法!”愤然而走。门外武本善的声音传来,“元修,你干什么去?”
元修喝道:“攻打京都!现在还有什么顾忌,不打留着宁晏做什么,里面的死了我也要宁晏陪葬!”元修面目狰狞地安排进攻,再不去发泄一下,他觉得自己就要杀人了。
“等等……”
元修甩开武本善的手道:“等什么等!不用你的前锋军,我自己也有兵!”他大喝一声,“元毅!点齐我们那五万老元家军!咱谁也不等,就兄弟们自己,杀他个痛快!”
他手中突然被塞进一物,武本善的声音响起,“拿着令牌,去问问定远军的老兄弟!就说参军快叫宁晏逼死了,他们谁愿意在三天之内拿下京都,就带着谁一起去!”
“杀!”
片刻之后,大军行营突然传出足以让山崩地陷的大喝。一座座营帐都在吼声中颤抖,只有远远地缩在帅帐里的青瞳,依然缩着不动。
三日前,离非辞别青瞳,又踏上渡舟返回京都,从出城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定回去,所以心平气和,风轻云淡。这次他没有掩饰行藏,可是事情就是那么奇怪,他越是完全不躲不闪,丝毫不见慌张,别人越是不去注意。一路上三次遇到士兵,居然没有人抓他,离非就一路光明正大地走回了京都。
在德盛门,庄翰看见他像是看见了活鬼,双眼突出,指着他许久说不出话来。他反应过来之后立即上前在他腿上狠狠踢了一脚,口中骂道:“好你个小贼,害得老子丢官罢职,来守城门,你也有落到我手上的一天!”
离非痛得一皱眉,他平静一下自己的声音才道:“我舅舅呢,我想见他。”
庄翰照他脸狠狠啐了一口,骂道:“你个出五服、下九流的野小子,还敢叫国公爷舅舅。弟兄们,给我打!”
众兵围上来,对着他拳打脚踢。离非虽然是文臣,却也和太子一起上过骑射健身的科目,不是完全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是他却毫不反抗,任由众人踢打,许久找了个间歇,他抬起头,又问:“舅舅在哪儿?我想见他。”
右颊顿时挨了沉重的一拳,离非歪过头,口鼻全是血迹。庄翰雨点一般的拳头又落下来,等他打得累了,离非抬起头,仍然道:“我想见我舅舅。”
“娘的!你这个不知死活的小贼。”庄翰大怒道,“拿鞭子来,抽烂这个贱骨头!”又过了许久许久,围着他的人没有一个还有力气或者兴趣打人了。一洼血迹中,离非慢慢抬起头,平静地问:“现在可以通报我舅舅了吗?”
“你!”庄翰咬牙切齿,“你还有脸叫舅舅,你又不是国公爷的外甥。”
“谁说他不是我的外甥?”
庄翰抬头一看,吓得口齿不清、颠三倒四地道:“国……国公爷,下官,小人,我……”
离非眯起肿胀的眼睛,艰难地叫了一声:“舅舅!”他试着想起来,可是一点儿也动不了。
宁晏在他面前蹲下,用手指抬起他的脸,伸出袖子来擦擦他脸上的血迹,又看了他许久。离非又叫道:“舅舅!”
宁晏道:“离非,你好久没有叫我舅舅了。”
离非一笑,肿胀的脸露出个不太好分辨的笑容。他道:“从现在到我死前,我一直叫你舅舅。”
“哦?你不是说我为一己之私,不顾天下,算不得英雄吗?”
离非轻声道:“你还是算不得英雄,却永远是我的舅舅。”
宁晏用两根手指端着他已经看不出模样的脸,静静地看着。离非迎着他的目光温柔回望,一直笑吟吟的。宁晏在他脸上找不出一丝恐惧。他平静地道:“离非,你刚到我家的时候我还记得,又黑又瘦,腌菜头一样。却语出惊人,着实让我吃了一惊,但是这么多年过去,我其实对你很失望。”
离非轻叹一声,才道:“离非资质鲁钝,给舅舅丢脸了。”
“资质?”宁晏冷笑一声,“你资质再鲁钝,还能笨得过太子?你的资质好歹也算中上,可惜你生性懦弱,遇事踌躇不定,又死抱着你那婆婆妈妈的正义,我要重用你也不要,我让你办一点儿事你也不肯,你对于我,一点儿用也没有……”
离非柔声道:“舅舅让我杀了城中的皇子,让我秘密监督官吏,让我严刑安民,我都做不好。我知道,做这些事的人一定是亲信,一定会重用,可我实在做不好。”
宁晏默然片刻道:“你想报国安民,你想堂堂正正,只要你帮着我,等我坐稳天下,不会没有机会。”
离非轻轻道:“那需要多少隐忍?这样的机会,离非要不起。”
“隐忍?”宁晏声音阴冷透骨,“你觉得做我的亲信是隐忍?给你那皇帝太子当狗奴才就反倒不是隐忍?离非,你好志气啊!天下是有能力的人的天下,我为什么就不行?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什么地方比不上那皇帝!”他说着一只手伸出,毫不留情地扯着离非的眼睛,把他肿胀得几乎成了一线的眼睛使劲撑开。一缕血水先顺着眼角流了下来,离非忍不住痛,轻轻叹了一口气。
宁晏收回手,端详着这道泪一样的血水,半晌才传出他轻轻的声音,“你告诉她了?”
离非点点头道:“全说了,她娘已经死了,你不能再拿这个威胁她。”宁晏扶着他下巴的手指一松,离非砰的一声重重跌在地上。他挣扎着积攒力量,好不容易才挺起头,脸上有血有泥,混成一团,连相貌都难以分辨。他望着宁晏,却是一脸轻松的笑,又叫道:“舅舅!”
宁晏握紧拳头,又松开,他又抬起自己的衣袖,仔仔细细把离非的脸擦干净,柔声问:“吃饭了吗?”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别人都是奇怪不已,离非却毫不惊疑道:“昨晚吃过。”
宁晏道:“那都很久了,你想吃什么,我叫人送来。”
离非温柔地看着他道:“不用了,我不饿。”
“不饿就好,毕竟是我的亲戚,我也不想你饿着死。来人,”宁晏语气平淡地吩咐,“把他绑在大石头上,沉进湖中,我看你还能不能游走!”
离非柔声道:“舅舅保重!”庄翰心惊胆战地去拖他,即便是他执行这个命令也是手脚发抖。宁晏盯着他被越拖越远,突然道:“离非。”
庄翰赶紧停下,将离非破败的身子转过来,让他面对宁晏。离非艰难地抬起头叫:“舅舅。”
“离非,你就那么爱那女子?为了她愿意背叛把你养大的人?”
“不是,舅舅。”离非声音很平静,“这不关个人情感,只是这个天下,给青瞳比给你,我更放心。她一定会比你做得更好。”
他平静的脸上露出微笑,“和爱毫无关系,只是我为百姓做的一点事。”
宁晏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暴跳而起道:“庄翰,还愣着干什么,杀了他!给我杀了他!杀了他!”他拔出佩剑,四下乱砍,胸膛急速地起伏着。
庄翰命人拖着离非走,京都城中就有几处观赏风景的小湖,宁晏只说要把他沉进湖中,却没有说是哪一个湖。可是看他不住咆哮的样子,庄翰尽管为难,却也不敢回去问问清楚。他思虑再三,带着离非向离皇宫最近的小明湖走去。
一路上离非都处于半昏厥状态,血不断从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里或快或慢地流出来,从城门一直红到湖边。
庄翰看着湛蓝的湖水停下脚步,苦着脸看离非。离非早已昏厥,脸色白得和死人毫无分别,随着他一松手就软在地上。这还哪里用得着绑上石头,现在扔进去他就肯定没有活路。
这可当真不是什么好差事。且别说除了真正的变态,不会有人对杀人感兴趣,何况是一个毫无反抗的人。单单离非是宁晏的外甥,庄翰就觉得心里发毛。宁国公现在是气急了,万一明天他又反悔了,回头想起外甥的好处,迁怒起自己来,可还有活路吗?
可是不执行命令,恐怕今天就没有活路了。庄翰一路上摸了几次离非的鼻息,很希望他路上自己死掉,那他就不用为难了。很可惜,离非看着和死人都没有什么区别,偏偏这口气还喘得挺好。庄翰再也拖延不得,只得随便捡了几块石头塞进离非的怀里,双手合十,道了声:“冤有头债有主,离大人西去安好,可别来找我。”他咬咬牙,将离非拎了起来,比画了几下,预备往湖里丢去。
便在这时,一个冷清的声音传来,“庄翰,你若真的扔下去,你就死定了。”
庄翰大惊回头,湖边远远地停着一辆马车。他在这里执行任务,就将原本在湖边的百姓都赶开了,听说要杀人,有胆子小的就走了,也有些爱看的留下来,远远地围着。这辆马车当时也是乖乖地走到远处停下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谁知看了半天热闹马车里都没有动静,现在却突然传出声音,又是一口叫出他的名字,他惊惧地喝道:“谁?谁?”
马车突然转向离去,声音又传了出来,“想活命的带上他跟我来。”
庄翰喝道:“是谁?站住!”然而马车毫不停留,反而加快了速度。庄翰大叫起来,“站住!给我站住!”
眼见马车突然加速,庄翰咬咬牙跳上马追了过去。他带来的十几个禁军面面相觑,叫着:“大人!大人!”庄翰吩咐道:“你们看着离非,我去去就回。”
马车的速度本来比不上单独的马匹,但是这拉车的马竟然是良驹,一直跑出去很远。见庄翰追不上,自己停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庄翰才气喘吁吁地纵马跑过来,赶车的侍从跳下马来,将车帘子打开。司徒德妃一身素服坐在车中道:“庄翰,我让你带着离非跟我来,你现在自己一个人来,是想活命还是不想?”
庄翰干咽了一口唾沫,这个问题根本不能回答。他厉声问:“你是何人?”
其实德妃曾经和景帝一起检阅过禁军,但是庄翰职位较低,没有亲见,所以也就不认识她。
司徒德妃深深吸一口气平定自己的情绪,用自己目前能做到最缓慢平静的声音道:“你莫管我是谁,只记得,我是来救你活命的人。”
庄翰怒道:“你再不说,我就当你是江州奸细,要叫禁军拿人了!”
“奸细?”司徒德妃笑了,声音有一点儿尖厉,不过他们双方都太紧张,庄翰也没有注意。等笑声止住,司徒德妃冷冷地加重语气,“你倒是忠心可嘉,不过现在的奸细,三天后就会是功臣。现在你这个忠臣,三天后可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庄翰脸色雪白一片,色厉内荏地喝道:“果然是江州奸细,你竟敢到了京都撒野,今天就别想活了!”
司徒德妃嘴角牵动了一下,居然有人认定她是江州的奸细?不知道青瞳听了,是会大哭三声还是大笑三声?她冷冷一笑道:“那你去杀了离非,然后三天后就等着给你那国公陪葬吧!”说罢,她示意驾车走人。
庄翰的心咚咚直跳,军情是机密,不可能全数让他知道,但是从宁晏越来越坏的脾气他也能感受一二,何况毕竟有那么一支大军虎视眈眈坐镇在江州,谁也遮掩不住。军中已经人心惶惶很久了,迫得宁晏要严刑镇压,有妄论军情、散布流言的立斩。砍了几十个脑袋以后,大家都沉默了。除了吃饭时发出的哗哗声,整个军营死气沉沉,许多人走路都放轻脚步,呼吸都尽量低微,压抑像乌云一样笼罩在他们头上。
庄翰很不甘心,难道他想叛变吗?他本是十六卫军的千总,没有多大背景的他在遍地王侯子弟的十六卫军中熬到这个位置,用了整整二十年。名义上一千个人都归他管束,却常常一个新来的什么大员的子侄就不把他放在眼里。十六卫军被称为少爷兵,这类有背景的人又实在太多,他不但摆不得长官的谱,还要时时小心不能得罪了人。他这口闷气整整憋了二十年。
直到政变也没有他们的事,朝中的大员选择服从的立即就能升官;脾气激烈的去怒斥,也能青史留名;或者你两样都不愿意,辞官在家,大半也能保得性命。
可是像他们这样的武官就不同,无论是杨予筹还是宁晏,动手之前都已经和军中大将通过消息,到他们手中就只是一纸军令了。服从是军人的天职,盖着玉玺的旨意下来,主将都没说话,他有权质问一下是哪个皇帝下的旨意吗?他一个小小千总,只怕一出声就先没命了吧。
天知道,他也曾患得患失,夜不能寐,内心挣扎了很久才下定决心去巴结宁晏亲信的。反正是投靠了,何不借此混个出头?
他这一步走得不够早,当时胜利的天平已经明显倾斜向宁晏的一边。宁晏对这些看到形势明朗才投靠的人不很在乎,他百般巴结只落了个禁军副将的官职。如果早一些,像李玄良,就远不只这样的前程。许多人和他的选择相同,于是曾经一度稀落的朝堂又热闹起来。
然而世事为何这般无常?本来应该再也无力压下天平的那边竟然逐渐增加了分量,就那么一点点地和他们靠近了,再加上那么一点儿,就要倾向另一边了。而这京都,大概就是那最后的一点儿分量了吧。所以,他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咬住牙死死守住京都,一定要撑住!
对,就是硬撑,因为他已经选择一次了,和其他很多选择投靠宁晏的官员一样,无论是为了追逐名利也好,还是为了保全性命也好,这些理由都已经不重要了。若让打着勤王旗号的平逆军得胜,后果都一样。叛臣就是叛臣,他们不会管你当初的形势不投降还能不能活命。一刀过去,众生平等。
所以越是有些官职的人越是只能硬撑,越是和宁晏亲近的人越是只能硬撑,期望扭转局面。很多事情没到最后关头,还是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就像一年前景帝被逼逃亡到了渝州,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完了,可现在竟然还是死灰复燃。他们也只能期望也有奇迹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这就是所谓的成王败寇。庄翰从被动地接受命令到主动去巴结禁军中宁晏的亲信那天开始,就已经赌上了自己的前程乃至生命,怨不得别人,所以他只能硬撑。今天司徒德妃明确地说出“三天后要给国公爷陪葬”,庄翰才突然发现,自己很怕死,怕得要命。
他眼见车子一动,即将毫不犹豫地离去,便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站住!”
司徒德妃瞟了他一眼,“怎么?还要抓了我这个奸细?好,你尽管去叫人来。”
庄翰脸色青红不定,司徒德妃静静地等了许久,见他还是不开口,于是脸色突然沉了下来道:“走!”
马车又动,“哎……哎,”庄翰终于忍不住,期期艾艾地道,“你是说三……三天?可靠吗?”
司徒德妃悬在嗓子眼的心一下子落回腹中,瞬间全身出了一层细汗,对面的庄翰看上去都有点儿花了。
她微微闭一下眼睛,才轻笑起来,“那当然,我说三日还是往宽里打算的呢。庄大人果然识时务者为俊杰。”她用眼角看着庄翰立即紧张起来,故意漫不经心地说道:“本来城中的官员已经联系了许多,也不差你一个。不过呢,毕竟是越多越好不是?庄大人你说呢?”
庄翰干咳了一声道:“我,我……”
司徒德妃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在这京中,比你官职大得多、受了宁晏恩惠更多的人比你投诚还早呢,要不那边的仗能打那么顺?你一个堂堂副将,不过犯了一点儿小失误,李玄良就狗仗人势,当着那么多弟兄让你失了面子,去守城门,以后你可怎么驭下?”
她冷冷一笑道:“别废话,离非给我,这里没有你的事了,干不干?”
“就这样?”
“当然!”
庄翰气极反笑道:“岂有此理,你随便叫个人问问,这样杀头的事情,哪个会干?”
他话音未落,眼前白光一闪,一个东西对着他当头抛了过来。庄翰侧过身伸手接过,眼睛一扫脸色就变了,道:“晋城令?”
“你认得就好,离非给我,你拿着晋城令走路,官职我保不了,命却无碍。我送你出城,你爱跑到什么地方随你,现在说干不干?”
庄翰看看手中玉版,又看看司徒德妃,胸口急速地起伏着。
这东西不是官府印信,但是在大苑,恐怕比知道皇帝的玉玺的人都多,这是大苑最大商家白家商号的信物。白家商号比大苑的存在时间还长,买卖已经不只局限于本土,西瞻、北褐、南昭、东林都有他们的分号。
白家商号从前朝中期就已经显赫,后来又因为资助过高祖出兵,而享有一些别的商号没有的特权,于是白家更加繁盛起来。大苑建国初期,京官的俸禄都是皇帝和白家商号借的银子,然后让官员拿着凭据自行去商号领取的。于是白家就针对官员专门制作了这种类似大面额银票的令符。后来当然没有这么窘迫了,高祖让白家拿着凭据来领银子的时候,白家商号却说凭据都没有了,这笔银子最后不了了之。白家得到了贡品专属商行的好处,至此被称为“皇商”。
拿着这个小玩意儿的人可以自由在白家任何商号支取银子,绝不会有人询问一句,因为白家商号根基在晋阳,所以这个信物便被私下称为“晋城令”。
每种不同材质的晋城令可以支取的银子数目不等,而司徒德妃扔出来的这个白玉版可以支取的数目是——十万两。也就是说,自己官职虽然没有了,却可以拿到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恐怕现在李玄良的脑袋也不值这个数吧。
小明湖边的禁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在窃窃私语。过了一阵庄翰骑着马回到湖边,对手下说:“离非交给我,你们回营中去吧。”
一个禁军迟疑道:“这……大人,国公爷不是说让大人……”
庄翰眼睛一瞪道:“国公密旨,你也敢问?”那士兵连忙低下头,其余人看着他将昏迷的离非拦腰抱起,放在马背上绝尘而去,片刻就没了踪影。
司徒德妃重重地喘了一口气,示意彩屏给她换衣服。她本来就是一身素白,彩屏将一条白布系在她头上,又在腰上缠了麻绳。她自己拿出铜镜,在脸上点了许多红色小点来。
马车一刻不停赶到城东一个大宅的门前,门中迅速出来一队穿着孝衣孝袍的男男女女,又有许多吹鼓手抬着一个黢黑的上好棺材出门来。司徒德妃看着仍旧昏迷的离非,不放心,又在他口中塞进一丸药丸,然后示意手下将离非放进棺材中,一行人立即哭哭啼啼地往城门走去。
这一队人走得并不快,一路撒着纸钱来到城门边。司徒德妃仍旧坐在车中,听守门的士兵中气十足地喊一声:“站住!干什么的?”
她在车中不动,听手下在和城兵交涉着,“我家主人去世,赶着要出城去安葬。”
靴子铿铿锵锵地响,一个人来到马车前,命令道:“车里装的什么?有没有夹带江州的奸细?打开门来检查一下。”
手下赔着笑道:“车里坐的是夫人,军爷别说笑。”
“夫人?呵呵,那要看看是不是真的了。”
司徒德妃眼前一亮,车门已经被打开了。她迅速低头用袖子遮住半边脸,却露出半边全是红点的脸颊给人看。手下赶过来道:“军爷!军爷!我家夫人有病见不得光……”他递过一块银子,然后小声道,“家主是病死的,瘟疫!”
那城兵碰着火炭一样赶紧缩回拉着车门的手,连着啐了好几口,呵斥着他们,“快走快走!”
车门关上,又开始慢慢走起来。司徒德妃微微放下心,一队人走出没有多远,却不知为什么又停了下来。外面竟然一片安静,司徒德妃在车中好生心焦,半天过去,才有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冷冷响起,“瘟疫死的,不如直接送去义庄化掉,不用埋了!娘娘你说好不好?”
司徒德妃遍体皆寒,过了好一会儿才僵硬地打开车门。宁晏就站在车外伸手可及的地方。他眼光在司徒德妃脸上转了一圈,冷冷道:“你也染上瘟疫了?那可真就对不起,不如一起烧了吧。江州还有几天的路,你们这么一路过去,传染给别人多不好?”
他眼睛里全是血丝,表情阴森可怖,全不似最初冷静雍容的重臣形象。司徒德妃一看便知,此刻他什么都做得出来,要说活活烧死自己,也不是在开玩笑。
她脸色惨白,挣扎着叫道:“国公爷,你别误会,我不是要背叛你,我……我,是……是……”她展颜一笑道,“我其实是为了你打算!”
她忽然眼前一黑,身子砰地倒回车中,左边脸颊先一阵麻木,又过了一会儿才传来剧痛。司徒德妃挨了这狠狠的一个耳光,却立即爬了起来,又回到宁晏伸手可及的位置,再也不装模作样了。她叫道:“你别生气,宁国公,不管什么人背叛你,我都不会,我和你息息相关,让十七公主进城,我的下场不会比你好!”
宁晏停顿一下,眼睛里的狂怒退去一点儿。他冷冷地盯着棺材问:“那你为什么胆敢违抗我的意思,我要杀他你敢拦阻?”
司徒德妃的情绪也失控了,她急急地道:“离非不能杀,离非是我们唯一的筹码了。不能杀!他还有用的,十七公主很喜欢他,王贤妃死了,离非也有用的。十七公主也不会忍心让他死,我们还可以试试,我还可以试试……不能让她进城,我还要试试……”
她已经从“我们”还可以试试,变成了“我”还可以试试。
宁晏道:“你是说离非可以像王贤妃一样,能让叛军退兵?”
司徒德妃哆嗦着,“这恐怕不行,但是换下我们的命应该能行,让十七公主偷偷放我们活命。她那么喜欢离非,怎么舍得离非死?和她换几条命,总是可以的!总是可以的。”
话音未落,突然右边脸颊挨了更狠的一巴掌,打得她脑袋嗡嗡直响,一时脑子也麻木了。
“我们?”宁晏冷笑道,“你是要换你自己的命吧!还有你儿子的,真要是我们,你干吗带着他偷偷溜走?离非不够,加上一点儿京都现在的军情和城防图,应该就够了!是不是,德妃娘娘?”说罢他手中寒光一闪,腰间佩剑已经出鞘,刷的一声将车轴劈开,藏在里面的牛皮跟着一分两半。
“德妃娘娘,你的手伸得倒是长,不过京都的白家商铺那个车马行暗桩,一个月前就已经到了我手中。我接的第一桩生意,就是你这个加料的车轴!”
司徒德妃面如死灰。宁晏狞笑着道:“你一个女人,算计来算计去多累?不如我当着你的面把九皇子杀了,以后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司徒德妃撕心裂肺地大叫:“不!”她一把抓住宁晏的衣袖,叫道,“不!别杀我的皇儿,你杀了我好了,我是没有办法啊,我不是要换自己的命啊!我害死她的母亲,还怎么可能活着?我只是想拿离非换我孩子的命,只是想让十七公主派人救他出来。她手下有一个武艺那般高强的都统,我只想让她拿着皇儿和我换离非!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你说的,城破了第一个要杀了我皇儿,我真是没有办法了。我只是想救我的儿啊,马上就要城破了,我只是想救我的儿子啊!”
宁晏脸色一下子变得血红,一脚将她踢翻在地,咆哮道:“你闭嘴!谁说城破了!谁说城要破了?谁敢说,我杀了他!”回头见四周带来的人个个面上变色,他冲过去抓住李玄良的脖子,喝道:“你说!城要破了吗?”
李玄良大惊,拼命摇头,宁晏用力推开他。
“来人!”他狂叫,“来人!现在就给我回去把苑宁瀣斩首!砍头!立即处死!咱们说好的了,别反悔,就一起死吧!”
司徒德妃拼命地尖叫,忽然她也露出疯狂之色,叫道:“你自己也相信的,要不然就不会说什么一起死的话,你也知道你守不住!宁晏,你不要骗自己了,你骗不过去,你也知道守不住!”
元修站在京都城下,他身后是连绵不绝的军队,没有遇到青瞳之前,元修是很狂妄的人,可若有人说要他三天攻下京都这样的全国第一要塞,他也会立即说不可能。可是现在,他背靠着士气如此高昂的士兵,却实实在在感觉到,京都,已经是掌中之物!
作为主将,此刻他要做的已经不是布战,而是理智引导士兵的锐气。
“立即进攻,攻破城墙后,不遇抵抗不许杀戮,平民一律驱赶进房舍,官员一律拿下等待发落。”
“是!”地动山摇的一声大吼,京都中人已经为之神夺。
元修又喝道:“汪幕函!”
已经封为神威将军的汪幕函喝道:“末将在!”
“城破后,你领三万人马,负责整顿城内秩序,派兵驻守在大户和大臣们的府邸外,严禁有人趁乱抢夺财物。你的责任重大,三万够不够?”
“够!有人劫财,无论是谁,一律杀之!”
“元毅!”
“在!”
“城破后,你领一万人马,在城外围驻守,不许让城中任何人逃出!”
“是!”
“神武将军,你率轻骑快马直冲皇宫,尽力要快。蓝威带几百快马,别的不用管,一心找宁晏、司徒德妃这两人,剩下的攻城!”
他部署的全是城破之后怎样怎样,至于怎么去攻城,已经不必说了。半年以来,他们打的都是攻城战!每一个士兵将军都熟悉至极,不会有错。
皇宫中闲杂人等都关了起来,宁晏一个人来到空阔的太和殿中,自以为是宫殿的主人的人都该趁着没有人的时候来看看,你可曾真的拥有这默默无言的雕梁画柱、金砖玉阶?
宁静的宫殿和会呼吸的你根本是两回事,它永远承载和吞噬着所有进入的人,不管是谁,对于宫殿都是一样的。晨光自太和殿的窗棂中爬进屋内,细细碎碎地打在宁晏脸上,让他的五官在阳光下仍是阴晴不定。一个副将冲进来,叫道:“国公!西门破了!”
宁晏慢慢转头,皱起了眉头,淡淡道:“李玄良拍着胸脯对我保证,我才让他守西门,给他兵士也最多,这也未免太快!”
那副将哭道:“就是李玄良开城投降,才让叛军轻易破门!”
宁晏点点头,“那就难怪了!”
副将见他如此镇定,心中又升起一点儿希望,他问:“国公爷,现在怎么办?”
宁晏道:“你也投降吧。”
副将使劲摇头道:“我不能像李玄良那么没有良心!当初杨予筹兵变杀了我父亲,是国公爷给我报的仇,我死也要跟着您!”
他轻声叫着那个副将的名字,“崔耀平,我昨晚想了一夜也想不通,你说什么样的人算英雄?”没有等着崔耀平回答,宁晏就自己接口道,“我出身富贵,却总是觉得自己有力气使不出。皇帝耳朵根软,什么人的他都听一点儿。杨予筹靠自己的女儿巴结,那样的小人,他竟然也宠信得不得了!我宁家五代人都是国家重臣,说一不二,难道到了我这辈子,要叫一个牵着女人裙带爬上来的人骑在我头上吗?我策划了很久很久,所以我反了!我自己心中有计较,给我点儿时间,等我坐稳了江山,大苑一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离非怨我设暗哨监视群臣,王贤妃说我不能仁慈待民……他们都是站在平地说话,让他们站在高处试试,一定要采用一些手段才行!那个十七公主,打仗真是一把好手,我承认我比不过她,她每一场战术我都好好研究过了,我承认我比不过她,可是她就以为她能治国了吗?打下大半江山,我也不觉得有多困难。让她来试试吧,国家积弊难除,政治法制民生都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了。我只是想用严令镇住臣民,让他们怕,哪怕要杀了半个国家的人,剩下的还是很多,我只是想让人怕!然后我说的话才没有人敢不听,这个国家才有活过来的可能!既然那些满口仁义的人都觉得我不仁,那就让他们回来试试吧。不仁……呵呵,我看你真的就能仁吗?”
他疲惫地靠在墙上,喃喃道:“你回来试试吧……”
崔耀平这才知道,宁晏已经灰心。他流出眼泪道:“国公,我信你,我相信你是想让这个国家好的。我……我说不出什么道理,我不管你杀了谁,杀了多少人,不管别人怎么说你,我就是知道,我的杀父之仇,没有你不能报。我……我……我死活都跟着你!”
宁晏轻轻地“哦”了一声,微笑道:“好,那么你就跟着吧。”他手中佩剑骤然挥下,崔耀平带着一脸惊骇表情的人头已经落进他手中,鲜血溅了宁晏满身。宁晏仔细打量着手中人头,小声道:“其实,杨予筹兵变我早就知道,你的父亲,是我安排给他杀的!”
“来人!”他大声道,“叫卫兵回来,天牢里关的那些皇子不要杀了!一个都别碰,十几个皇子,总是有好好乱一阵的那天,要是都杀了,倒替他们省了事!尤其是九皇子!安排人护着他。”
军中内府中的档案里,宁晏已经做了好多手脚,隐隐晦晦指示九皇子能活到现在,实际已经暗中投靠了他。如今又让人看见士兵护着他,这么敏感的事情,可是很难说得清楚的。宁晏微笑道:“苑宁瀣,你的本事倒有些看头,可别让你顺顺利利挣下声名,你现在苦着点儿,但是将来你可要争气些,给我好好和你那些兄弟争一争。我看看,你们姓苑的,怎么个仁义法?”他诡异地笑着走出正殿,吩咐在皇宫中点起一把火。
元修坐在马背上,看着城中慌乱的百姓一拨一拨被赶进屋中,不攻而破,这个结果也在他意料之中。这样的仗打得没劲,可是营中现在有那么半死不活的一位,就算怎么打估计她也不会觉得很爽。
也并不是没有见血的,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有不少人殊死搏斗,可见宁晏亦有人生死相随。宁晏已经和他们的快马在皇宫门外照了面,他并没有趁乱逃走,也并没有掩饰自己的行踪。
元修带着攻城先锋部队赶到的时候,看到的是宫门前血红的黄土和一地的头颅,死的几乎都是宁晏的人。在人数远远多于他们的生力军面前,这些人没有一点儿优势。只有宁晏没有动,他背靠着城墙,静静地看着元修。
元修停住马,沉沉喝道:“宁晏!速来投降,你手下可保全性命!”
宁晏轻轻笑了,随即是哈哈大笑,越笑越大声。他突然问:“元修,我曾经很看重你,记不记得,我写给你的信里说什么?”
元修凝视着他开口道:“你说,我们都没有机会一展胸中抱负,我们都是披着光鲜的衣衫听命于人的摆设。你让我设伏,许下事成之后和我共享江山。”
宁晏道:“你不信我会和你共享吗?”
元修道:“不信,你说的时候我也没有相信,我只做我自己想做的事,不是愿意听命于你!”
宁晏冷哼一声道:“那你现在还不是听命于人?”
“那不一样。”元修轻轻一笑,“值不值得听命,完全不一样。你要找到这么一个,就会发现人也不一定就要高高在上,听命于人也不算太难受。”
“你是说那个小丫头?她有什么好?”
元修想了想道:“让人不用怕也愿意听话,就是这样。”
他道:“宁晏,看你做的事情,我和你怎么说你也不会明白的!我也无须对你解释了,既然你曾看得起我,我也不侮辱你一定要抓住你,你痛快地去吧!”
他退后一步挥挥手,一刹那间身后神弩营一轮羽箭齐齐而出,近百支箭同时射中宁晏。他的血汩汩流入了脚下的黄土之中,好像一道落红斜阳。宁晏没有觉得疼,只觉得一阵眩晕。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前密密麻麻的箭羽,忽然狂笑起来。他想到无数以后的事情,只没想到自己也会落个万箭穿心的结局。
宁晏摇着头,吃力笑道:“走狗!走狗!中原的人哪,就是一身欺软怕硬的奴才骨头!让我来看看,不让他们怕,姓苑的,你怎么能收服这群奴才吧!”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剑,突然跃起,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向自己腹中狠狠刺下,穿过身子又钉进城墙中。他就一身箭一身血红地挂在墙上,双眼睁得老大。
朝霞红得和晚霞没有什么区别,朝阳和夕阳也很相像,红光晕染了整个大地,城墙长长的影子落在地上,只在边缘露出一点点参差。从影子上,断然看不出这是一个全身插满羽箭的身影。
江州军营。
这日已经是青瞳不眠不休的第八天了。眼见她越来越虚弱,诸人还是一筹莫展,忽然脚步声急骤响起,只见胡久利飞快地从营门外跑进来,满面喜色,一路叫着,“攻破京都了,杀掉宁晏了!刚收到的战报!”
他挥舞着手中刚拆开的战报叫道:“快来看,你们快看,宁晏死了。”他把战报往武本善手中一扔,快步跑到中军帐外踢开营门冲进去,兴奋地大喊道:“参军!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宁晏死了!你的仇报了!李玄良、德妃什么慧,一个没跑!你可以吃饭了吧?”
青瞳的眼睛又大了一圈,她从胳膊里慢慢抬起头道:“哦,攻破了京都,好好,挺好,你们去吧,我先休息,休息一会儿。”
“你!你不亲手为你娘报仇吗?”
“报仇?好,好啊,报,等等就报,我累了,太累了,先休息一会儿,先休息一会儿。”
“你没听懂我的话吗?宁晏死了!司徒德妃也抓到了,你娘可以安息了,你不应该这么伤心了!”他大吼,“抓到害死你娘的人了!”
“抓到了……”青瞳微微站了一下,似乎要站起身子,可随即就坐回去,缩成原来的样子,“抓到了好,我不用伤心,不用……”她合上眼睛,这么多天她并没有发疯,每一件事情她都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件事情她都明白,饭当然要吃,她也当然不会不想活,可是她真的没有力气动,真的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他们怎么就不明白,人会累啊,累了不就是要休息吗?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她睁开眼道:“我累了,我还要休息一会儿,还要休息一会儿。”
胡久利目瞪口呆,突然身后一紧,被人扯着衣服拖了出去。他回头一看,叫起来,“任大哥!”
任平生道:“你怎么告诉她宁晏死了呢?真是的,说他打败我们了那位不一定信,对,你应该说宁晏跑了,跑没影了!而且,临走还杀了我们不少人!”
“可是宁晏就是死了啊!几万只眼睛看着,现在城墙上还是他的血呢。”
任平生不理他,皱眉道:“杀了谁好呢?杀了你不行,要不武本善和林逸凡两个一起杀了?”被提到名字的二人惊讶地看着他,任平生又摇头,“恐怕还是不够分量。”
“唉!”他叹气,“本来给她送信的那个小白脸或许行,可惜老子看他不顺眼,没带上他一起回来。他说声走就让他走了,也不知他现在在哪个地方呢,失策失策!咋办呢?”
“对了!”他一拍腿道,“把花笺叫出来。”又吩咐了亲兵几句话。
过一会儿花笺出来,任平生手中拿着一个海碗说:“花笺,对不住,你忍忍。”花笺还没有弄明白,一碗鸡血就全泼她身上了,她立刻发出尖叫。
“对,有这声音更像!”任平生道,“大家快躲起来,元修你再进去,说宁晏跑了,把花笺杀了,我们正在追!”
过一会儿帐中传出青瞳长长的叫声,“不!花笺……”声音凄厉痛绝,她踉跄跑出,见帐外全是人,花笺一身全是血。青瞳只觉眼前闪耀着那刺目的鲜红,手伸出去不敢碰她,只是说:“不!不,你别死!花笺,你别死,别连你也死了。”
花笺忍不住,上前抱着她号啕大哭。青瞳使劲晃了晃头,用手摸着花笺的脸,疑惑道:“你……你没事?”
“青瞳!”花笺大哭起来,“青瞳!我有事,你吓死我了!我怎么会没事,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吓死我了!我死了你会哭,你就不想想你死了我会不会难过……呜呜……你急死我了,你吓死我了!你这个坏人!你坏人!你浑蛋!你要急死我……”
青瞳怔怔地看着她,眼睛里慢慢浮起泪花。她轻轻道:“花笺,娘死了!咱娘——死了!”
花笺噎了一下,随即放声痛哭。王贤妃对于她,也确实和娘亲一样。青瞳眼睛里的泪水越蓄越多,终于成串成行地奔流下来,两人抱头大哭。青瞳积蓄了几天的眼泪一下流出来,一直哭得昏了过去。
医生说这样反而好,她昏迷了一天一夜,醒来已经可以喝点儿参汤,也不会反复只叫累了。之后的几天虽然一直昏昏沉沉地睡觉,完全没有一刻清醒,可比起前几日,已经终于让这些人放心了些。
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平逆军乐乐呵呵地进入京都时,原来宁晏的部众除了少数战死及四散而逃的以外,还有许多人投降。大街小巷都走着这群一年前还是农民居多的军队,胆小的百姓躲在家中,胆大的也有趴在门缝往外看的。这些士兵看到百姓平民还算客气,看到穿着官服的人却立即变脸,说道:“元帅规令,京都大小官员不许出京,容后审理。”
早有一队精兵直奔宁晏的府邸,将已经挂了一百多年的肃宗手书“御赐宁公府”的金字招牌捅了下来。宁晏这座整个京都最豪华的国公府立即沦为平逆军阵地。
士兵奔了进去,见到衣着华丽的男子通通抓起来。一个人叫道:“咦,这里还有一间锁着的。”砰砰声过后,门锁被砸了开来,屋子里关着一个青年男子,他虽然换了一件整齐的衣裳,但脸上伤痕未复,行动无力。
那士兵迟疑起来,看他穿着是个少爷,可是这人明显挨了打,还关在房中。他喝问:“呔!你是不是逆贼宁晏的家属?莫说假话,门外那么多人,你想瞒也瞒不住!”
那人慢慢站起道:“我是,我是宁国公的外甥,礼部侍郎离非。”
那士兵高兴道:“哟嗬,快来,这儿还有一个!快抓起来,抓起来。”离非不反抗,顺从地走出房门。那士兵在他背上一推,喝道:“快点儿,你又不是大小姐,走路怎么这么慢,养尊处优的少爷,你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离非被他一推,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勉强站定,已经出了一身虚汗。他不是养尊处优,只是已经四日没有吃饭了。宁晏将离非丢在府中只吩咐不准给吃的,就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大概元修破城再晚一日,离非就会饿死了。
此刻他跟着宁晏府其余人等被人驱赶至大理寺监狱,路上的阳光晃眼生花,他有气无力地走着,突然停下了,听到前面士兵和一个人说着什么话。
“是,都是宁晏的家眷……都统请看……”
离非头也没抬,忽然耳边响起了一个极大的嗓门,“咦?小白脸,你怎么也在这儿?”
离非吃了一惊,抬头见是熟人,是那日跟青瞳一起准备渡江的人,叫什么来着?他晃晃悠悠被拉出队列。只听那个大嗓门道:“你们弄错了,这个是自己人。”然后一只手就过来扯他身上的锁链,离非皱眉,拽得他好疼。
那士兵叫屈道:“任都统,这个人自己说是宁晏的外甥的,现在这个时候,要不是他外甥谁还瞎编这个不成?”
任平生呸道:“浑小子,你耳朵信得过还是老子眼睛信得过?你过来打开链子,这个我带走,大眼睛要说你找我。”离非挣了一下,丝毫挣不开他的铁手,被轻飘飘地拉着走了好几步。
他使劲道:“喂,你放开!我就是宁晏的外甥没错。”
任平生笑道:“你是他外甥,我还是他六舅呢!”话音吞了回去,见离非怒瞪着他,他吃惊道,“你……真是宁晏外甥?”
“是!要不要叫你舅爷?”
“这个……不用……”老任大感尴尬,忙道,“那你……大眼睛……这个……”他终于吐出一句完整的话,“你要不要见大眼睛?”
离非默然,半晌道:“我现在还不想见,让我想想吧。”
任平生上下打量着他道:“小白脸,我虽然不知道你们什么猫腻,不过你这样真让老任我腻歪,现在想着宁晏难受了,那你别找大眼睛告状啊!你那个时候不是想明白了吗?现在还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干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连个对错都分不清了?不见!凭啥不见?这是大眼睛的错?她害你心里难受的?她不陪着你难受你不舒坦是不?你能不能自己扛点儿事?能不能像个男人?”他说罢,狠狠地呸了一口。
离非瞠目结舌,许久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说得对,我去见她。”
“这还像个人样!”任平生高兴地一拍他肩膀,突然脸色垮了下来,“哎呀,对不起,小白脸,你现在还不能见她,我忘了,她一直昏迷,还没醒过来呢。”
京都被攻克之前,宁晏在皇宫中放了一把火,由于抢救及时,烧毁的只有几个偏殿,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青瞳身体虚弱无比,直到现在仍然是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极少。离非也是虚弱,当日被任平生一激,他痛下决心,可是一耽搁又犹豫了,见了她有什么话好说?现在大事已经和自己不沾边了,离非嘲讽地一笑,就不想去了。青瞳身体接近崩溃的边缘,也实在没有力气顾及安慰他,于是两人这一个月并没有相见。
太医诊治,发现她心脉极其虚弱,那番骤然而至的巨大伤痛致使她心脉差点儿断绝。若不是青瞳体质好,恐怕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太医开了药,又反复叮嘱她必须好好静养,军营中毕竟嘈杂,所以元修等人加紧将皇宫整修一下,几天之后就让青瞳先住回去了。
这场政变下来,宫中嫔妃死了好几个,还有不少因为附敌暂时软禁起来。女官和宫女更是流散了无数,偌大的后宫有一多半的宫殿倒空了下来,十分萧条。青瞳的马车到了内宫,总管就上前询问她想住哪一个殿。
花笺看看车内,青瞳仍在蔫蔫地睡觉,自己想了想就道:“还是甘织宫吧。”总管太监暗地里吁了一口气,多亏他知道十七公主今非昔比,早几日就吩咐将甘织宫整修过了,要不然这一次他恐怕就危险了。
马车进了内宫就停下来。花笺和几个小内侍扶青瞳上了公主专用的雀銮,抬起她继续走。这雀銮也是刚刚做好的,颜色十分鲜亮,更衬得青瞳脸色白得可怕。
行至御花园的引鹊亭,突然斜刺里跑出一个人,他冲到銮轿前猛地跪下,大声道:“公主!十七公主,你饶了我家殿下吧,他是无心的,他不是故意害死贤妃娘娘的啊!”
青瞳勉强睁眼支起身子来,见是太子身边的管事太监福瑞,道:“福瑞,你说什么?太子哥哥怎么了?”
福瑞不停叩头,连哭带喊,颠来倒去就是说太子不是故意害死贤妃娘娘的,请她原谅。到底太子怎么了他一句也说不出来。
青瞳只觉一阵心虚气短,他的声音越来越奇怪,仿佛是自九天之外传来的,震得她脑袋嗡嗡响,却偏偏听不明白他说什么。花笺见她脸色越来越苍白,马上就要昏过去,忙喝道:“福瑞!你先别吵,没见她都病成这样了吗?你家太子再怎么着,也比她现在强些吧。”
福瑞和花笺也熟识,他猛地转过身对着花笺叩起头来,“花笺姐姐,你给说说好话吧,我家殿下的性命全靠你啦。花笺姐姐,念在小时候的分儿上,你就帮帮殿下吧。”
花笺连忙闪身躲开,跺着脚骂道:“福瑞你发什么疯,快起来,我比你小好几岁呢,怎么成你姐姐啦!青瞳没说过要怪太子殿下啊,连她你们也不放心,胆子太小了吧!是不是青瞳?”青瞳扶着銮轿,轻轻点了点头。
福瑞喜道:“真的吗?谢谢公主!谢谢公主!”
青瞳勉强定了定神道:“太子哥哥写信把我娘骗进宫来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他真是……怎么就那么容易被人骗啊!我也不能一点儿不气……咳咳咳……”她扶着銮轿猛烈地咳了一阵,话说得多了,又喘了好大一会儿。对太子她只是有那么一点儿气,但是和宁晏、司徒德妃本质不一样,对太子那一点儿气还不如对自己的恨强。要说自己不强出这个头,岂有今天?太子哥哥一向胆子小,青瞳摇摇头,还是别吓唬他了。
有心多说一会儿,可是刚刚那一阵气喘,心都几乎跳出嘴巴了。她勉强平静一下,道:“福瑞,我现在实在没有力气,你让他自己保重,别胡思乱想的,就……就先住回他的东宫吧,先将养几日,等我好些了去找他说话。”
太子焦急地来回乱转,他来到门前,两个侍卫立即手按腰刀,他吓了一跳,赶紧退了回去。他见福瑞一溜小跑跑回来,忙道:“福瑞,怎么样?”声音颤抖得厉害。
福瑞哭丧着脸道:“殿下啊,奴才……奴才真的已经尽力啦,你看奴才的头都磕破了。”太子心猛地一沉,双手冰冷,他嘴角抽动,半晌才道:“皇妹,她……她想怎么样?”
福瑞道:“先是花笺说,你家那个太子再怎么着,也比公主强,公主娘亲去世,情何以堪?然后奴才又求了很久,公主才慢慢开口说,殿下写信骗贤妃娘娘进宫致使娘娘遇害,她都知道了。她又岂能对杀母之仇无动于衷,还说……说……”
“还……说什么?”
“说让殿下你好好保重,她会来找你的!殿下,公主让你保重,是不是不要紧了?”
太子失神地坐回椅子,苦笑道:“她不想让别人动手,也不想还没报仇我就死了……连皇妹都想杀了我,福瑞啊,连她都不会放过我,我还怎么能活着呢?”他突然跳起来,道,“不!不!我不想死,我要逃走!我不当太子了,我要当百姓,放了我吧!我要走!”
福瑞道:“公主还说,让殿下住回东宫再将养……几日。”
太子狂躁地跳起来,叫道:“不,啊,我不要被关在东宫。不要!”但是手臂已经被人架住,拖着往东宫走去,福瑞跟在后面,面无表情。
过了两日,福瑞又来到甘织宫,说太子这几日胃口不佳,青瞳还在睡着,花笺烦躁地道:“福瑞,你说现在谁的胃口好来着?太子殿下胃口不好,他想吃什么你就去给他弄嘛。青瞳上次和你说了一会子话,到现在两天过去了,还没开过口呢!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十个时辰昏昏沉沉的。太医说了像她现在这样,少说也得卧床个十天半个月的,你说你来找她能有什么用?”
福瑞道:“太子不过是放心不下,请公主随意赏赐些吃食安抚他一下,他放下心来就能吃东西了。”他一指桌子上的糕点道,“哪怕一块糕也行。”
花笺摆摆手道:“全拿走全拿走,青瞳是一口也不动,我也吃不进去,这腻腻的谁吃得下这个?你要就全拿去!”福瑞谢过,指着一个甘织宫的内侍让他端着,和自己一起回了东宫。到了宫门,他又在托盘上放了一把小壶,随口道:“这点心太干,怎么吃得下?”
不过两日未见,太子已经憔悴不堪,那内侍放下托盘道:“太子殿下,公主给您送点心来了,请您多用些。”福瑞挥手道:“你走吧。”
那内侍施礼要走,太子突然开口,“你走?不留下来看着我吃?那你回去能交代吗?”内侍愣了一下道:“殿下请自用,这个……这个不用看,奴才回去说送到了就行。”
“好,看来皇妹是一眼看穿,我没有拒绝的胆子。哈哈哈哈……”那内侍有点儿害怕地看着他,只觉得这太子殿下精神有些不对劲。他颤抖着道:“殿……殿下,要是不用奴才伺候,奴才先回……回去了。”
“好,你回去吧!”太子坐下来,拿着糕慢慢打量,“甜酥团子,蜜三刀?冰糖和果圆欢喜?皇妹还是喜欢甜食,我记得她小时候夏天吃冰碗,都要把上头沾的糖舔干净。”
福瑞道:“也难怪,公主小时候没机会吃到糖,小孩子哪有不喜欢吃糖的。记得我每次奉殿下之命给她送点心,她和花笺都高兴地跳起来。奴才可是做梦也没想到,公主能有今天。”
“是啊!”太子道,“我也没想到,第一次见面,我们还狠狠打了一架。当时她就像小老虎一样,我比她大着好几岁,又是男孩子,愣是没打过她。那时候我就知道啦,她是惹不起的,要是惹了她,她会往死里打。”他轻轻一笑,拿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慢慢咽下去。
“殿下!”福瑞叫他。
“咦?这点心没有毒,那……”他掀开壶盖看了看,笑道,“原来在这里。”
“殿下!”
太子继续道:“算了,我这两天也想明白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宁国公在时,我一顿不吃饭,他就叫人摁着我灌药,倒是皇妹痛快。”
他倒出一杯无色的液体,拿起来对着光看,“你看,福瑞,这就是有名的鸩酒,这个还没放酒里,叫鸩茶?无色无味,无药可救。我看过典籍,据说是去没有人迹的深山里,扫万斤鸟粪九蒸九晒,就做出来这鸩毒了。一万斤鸟粪只能弄到不够填指甲缝那么一点儿,价值万金啊!”
他哧哧笑了,一行眼泪却从笑脸上滑了下来,“归根结底还是鸟粪,归根结底我还是个鸟人。”
鸩茶喝下去,一股火焰般的灼痛从咽喉一直通到肚腹深处。太子摇晃几下,跌在地上,喃喃道:“皇妹,你太狠……”
面前光亮被一个黑影挡住,福瑞慢慢蹲下身子,怜惜地看着他。福瑞把嘴唇凑近太子的耳朵,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道:“殿下,我告诉你实话,这不是公主给你下的毒,是我!”
太子的眼睛突然瞪起来,僵硬的手指猛地抓住福瑞的领子。福瑞由他抓着,轻轻道:“殿下!我是德妃娘娘安插在您身边的奸细,都十几年了!我和好几个内侍,家里人都是德妃娘娘从饥荒中救活的,我的娘还是司徒家送的终。我们这些人一进宫就分别安插在不同的主子身边,我们全家都在德妃娘娘手上,她让我做什么我都得听。据奴才所知,十七公主没出生以前贤妃娘娘太受宠,她身边也有一个呢,后来见没用了才撤了的。”
“殿下啊——公主说的原话是请您保重身体,她会想办法帮您。您啊,错怪她了!我特意去甘织宫请公主赏下点心,就是要嫁祸她,这宫里不知多少眼睛都看着,您是吃了她的宫人送来的点心才死的。太子殿下啊,其实公主很挂念您。”
太子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福瑞在他身边坐下,他拿起小壶,自己喝了大大的一口,苦笑道:“奴才对不起您,公主以前和奴才也很好,她的情谊我报答不了了,我只能陪了您去。到那头,福瑞再全心全意伺候您!”
青瞳使劲也睁不开眼睛,只觉得自己面前好像站了一个黑影,她想问:“你是谁?”可嗓子就像被卡住了一般,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她正着急,突然眼前白光一闪,那黑影掏出一把短剑狠狠刺进她的心脏。顿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传来,青瞳猛力挣扎,骤然清醒,才发觉自己做了一个噩梦,周身冷汗淋漓,醒来心口还是隐隐作痛。
她扶着床慢慢坐起,缓缓气,蒙眬中听见外面花笺在和什么人说话,听着花笺道:“送去就送去了,你奇怪什么?”
那人道:“太子殿下真的奇怪得很,说让奴才看着他吃完,要不交不了差。”
花笺道:“那你就看着他吃嘛,哎呀,多大的事啊,这太子不知想什么呢,真是的。不放心就不能屈尊走几步路来看看她?青瞳现在都起不来床,还非得去趟东宫啊!要不这样,一会儿我去看看太子吧。”
那内侍道:“太子还笑着说,皇妹算准了,他没有胆子不吃,他笑得阴森森的可吓人了!”
花笺道:“什么没胆有胆,他想吃就吃呗……”话没说完,屋子里传来砰的一声巨响。花笺赶紧冲进去,见青瞳跌下床来,手指着门外猛烈喘气。花笺尖叫一声去扶她,青瞳挣扎着叫道:“快去!去东宫,让哥哥什么也别吃,让他来我这儿……快……快去……快啊!”说完她头一歪,昏了过去。
“青瞳!青瞳!”花笺叫她不醒,急道,“传太医!”她突然跺脚道,“等等,先去东宫!骑快马去!”甘织宫的管事太监程志连忙应声跑出去,屋里乱成一团。花笺转身骂道:“你们还呆着干什么,有人去了东宫,你们倒是快去叫太医啊!”
城破之后,德妃司徒慧就一直被囚于冷泉宫,元修等知道她是公主的仇人,并没有好好待她。她正坐在殿中一堆稻草上,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好在现在天气热了,倒也不见畏缩之态。
门外有人唱报“公主驾到”,司徒德妃微微一笑,仍旧坐在地上不动。銮轿进不了门,早有侍从拿出软椅,扶着青瞳坐到椅子上。青瞳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司徒德妃轻轻笑了,道:“苑青瞳,你是不是在想让我怎么死?打起仗来你神通广大,若论这宫中,我在这个深渊里半辈子了,你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丫头又岂是对手?”
“你记得我的名字?”
司徒德妃露出厌恶的表情,“记得,从孙延龄说你比我皇儿还强的那天开始,我就死死记住了你的名字,因为我又多了个敌人!皇上也许不把你放在心上,我可是一时也不敢松懈!”
“太子、十一皇子、十五皇子……任何有可能威胁我皇儿地位的人,我都不能放过!”
“你皇儿的地位?”青瞳道,“你说的这些人都没有威胁九哥的地位啊?他仍是大苑第一位有封地的亲王,是实际上的皇长子。”
“那些算什么!我的皇儿要当太子,要当皇帝!宁晏当朝了,我本来都没了希望,只能拼了投敌保住他,可是你又把天下打回来了。好,你替我做了大好事,哈哈,苑青瞳!你替我这个仇人做了大好事!只要太子死了,还有谁能当太子,当然是我的皇儿。你也不得不承认吧,哈哈哈。皇上回来,还不一定饶了你私杀太子之罪呢。到最后,你打下这个天下,还是要给我皇儿!”她声嘶力竭地笑。
“仇人?”青瞳冷冷地看着她道,“你不配!我姓苑,你姓什么?”
青瞳喘了一口气道:“我极度讨厌你,所以你一定死得很惨!”
司徒德妃道:“我知道,你现在得意嘛,肯定不会放过我!你娘是我害死的,当时我就知道和你结下死仇,不能善了,不过没关系,只要我皇儿能继位,我死多少次也没关系。你想让我怎么死?不知道你有想象力没有?没关系,你都用出来!不过你记得,现在宫里的事都会被记下来,将来皇上都会知道,就像你把太子毒死了,皇上也会知道。”她恶毒地看着青瞳,哧哧地笑。这副面貌,谁也不能说她还有一点儿美丽的地方。
“噢,我和你不同,我的想象力不会放在这类龌龊的事情上,宫妃一般会死于三尺白绫,你也这么去吧。”青瞳平静地说。司徒德妃的样子让她恶心,萧图南说得没错,要是论阴狠,她比不过后宫那些心理扭曲的嫔妃,换一个战场,她会输给司徒德妃无疑。
她凝视司徒德妃道:“不过你走之前,听听我准备怎么对付你的皇儿吧。”她也冷笑,“传我规令,九皇子私通叛贼宁晏,着削皇籍,发配流州,于当地驻军为奴!”
司徒德妃猛地站起,叫道:“不!你不可以这样!整个皇城,只有我的皇儿带领禁军抵抗过宁晏,他被关进大牢一年,天下谁不知道?你这样谁都知道是报复!谁也不能信服!”
青瞳冷冷道:“那又怎么样?别说他只些微抵抗了宁晏一下,就是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被诬陷而死的也数不胜数。司徒德妃,你心机再多,也比不过我大权在握!我现在想怎么对付他,都只需要一句话。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你没有说话的余地。你的一切都为了九哥,现在我让他成了奴才,请问你这一番苦心经营,还有什么意义?”
这时白绫送到,小太监看着她,等她下令。青瞳心紧紧缩了一下,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司徒德妃就要死于自己的一句话了,这感觉和战场上杀人完全不同,十分龌龊恶心,但是她也绝不愿意放过这个害死她两位亲人的凶手,那样就不是善良,而是软弱了!她一咬牙,示意可以动手,然而心中轻轻一响,有什么东西破裂了。青瞳知道,从今以后,自己再也不能说自己是个好人!
“你……你……”司徒德妃全身颤抖,她全不管白绫已经缠在脖子上,全心全意只有自己的儿子。她嘶叫道:“你不可以这样,等皇上回来,一定会把我皇儿找回来,到时候,你就完了。皇上不会什么都听你的,他最喜爱我儿,一定会把我皇儿找回来。他最后还是会立我皇儿为太子的!好,凭你,但是等皇儿熬到皇上回来,就是你死了。”
青瞳轻轻咳嗽几声,俯下身,低低道:“那你猜,我会不会让他熬到父皇回来呢?”
她不愿看,示意侍从将她扶出去。冷泉宫确实是冷宫,只进去这么片刻,就遍体皆寒。
一行人从冷泉宫出来,抬着雀銮默默地走着。青瞳倚在銮轿上冷漠地看着远方,四下一片寂静,只有她偶尔发出的低低咳嗽。气氛太沉闷,过了许久花笺才开口,“青瞳,你……你真的想杀死九殿下吗?”
青瞳默然不语,过了半晌才反问:“你觉得呢?”
花笺坚定地摇摇头,“不会,你不会!”
青瞳脸上的冰封一下子融化了,心中暖洋洋的。花笺还是相信她的!这句“不会”在现在真的很重要!在自己都厌恶自己的时候,有人相信她真的很重要!
她笑道:“九哥穿着宽袍广袖九龙四海亲王朝服指挥打仗,你听说过没有?他这是要打仗还是要唱戏啊!”她摸着自己右肩,这里有一道伤痕,半年前有一支流矢撞到她护肩甲上又滑了进去。伤得不重,青瞳想象自己当时穿的如果不是盔甲而是九凤朝阳的公主朝服,这支箭一定能把她钉在地上!
想到这儿她摇头笑道:“这个人一直是天之骄子,一点儿挫折没遇过,太骄傲啦!去流州打个转,看看戍边的将士是怎么打仗的,对他只有好处!”
“可是……可是青瞳啊!你现在和他有杀母之仇,我怕他回来会想找你报仇!”
“应该如此,杀母之仇谁也不可能轻易忘记,所以啊……”青瞳轻叹道,“花笺,我……我想等这边一切定下来,就回西瞻。我真是灰心,还不如去那漠北草原,无忧无虑过了这辈子!”她说罢,张开手,看着手心里因为失血也黯淡无光的鹰,喃喃道,“该我做的我一样也没推辞,我现在觉得亏欠的,只有阿苏勒了。”
“青瞳!”
“嘘!别说,我现在不会走,无论如何也要收拾个整齐的江山、锦绣的天下,谁让我姓苑,我要对得起这个国家!”
那日以后,青瞳开始认真休息,努力保养,稍有精神就过问些朝政,也在宫中接见一些臣工,开始理政了。
早在攻克预州的时候,驻守预州的霍庆阳就已经暗中通敌,如今京都拿下,不必担心家眷生死,他当然更顺理成章地投诚了。南方剩下的州府在京都城破的当天就有四个投降,其他五个就由霍庆阳代替青瞳带兵去攻,近两个月以后,大苑全线收复。
宁晏当朝的时候,许多不肯从逆的朝臣或被罢免或被关押,如今天又翻回来了,这些人一个个被找回来官复原职。但是经过这一次政变,已经有不少人死了,活着的也有一些心灰意冷,不愿意再为官。
至于一直在朝中办事的朝臣和宁晏新任命的官员,他们气节有亏,先全部革职详查,再根据查证结果决定启用或者治罪。这一番伤筋动骨地折腾下来,朝中官职出现巨大真空,其中就有兵部一部从尚书到行走参知一个人也没留下,全数罢免的情况。
其他各部、院、司也损失不小,加之现在战事刚刚结束,事情多如牛毛,青瞳身子所限,只要她不再不吃不睡,这些人就勉强放心,毕竟不敢拿这些琐事累她。不是实在做不了主的大事都不拿给她看,所以元修等几个人就可怜了,个个忙得焦头烂额!临时任命了上百位官员,只是人人官职前都加上个“暂代”二字,因为能信得过的人手太少,重要的岗位又太多,任平生都暂代了一个户部侍郎。
青瞳虽然想打起精神,但身体所限,其实一天里还是有大半天坐在甘织宫那棵老梅树前养神,能理政和见人的时候极少。此刻青瞳就半躺在树下的长榻上闭目小睡。她仍在病中,每天尚需服药,天气已经转热,别人都换了轻薄衣衫,她却围了一件夹棉的大氅,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被萧图南夸奖过很多次的乌亮长发也失去光泽,脸颊更是消瘦得厉害,在雀金大氅里只露出尖尖小小的一点儿,皮肤不健康地白,白得好似太阳一晒就会化掉。
太监程志在甘织宫门前犹豫一下,便悄悄走进来,小声叫:“公主!”甘织宫极安静,他也不敢大声,等了片刻又轻轻咳嗽了一声,见青瞳还是没有反应,就悄悄地退了出去。门外弘文殿的小太监伸着头看他,程志摇摇头道:“还睡呢,再让他等等吧。”小太监道:“都等了三个时辰了,你就通报一声嘛,离大人说不定有大事。”
程志撇撇嘴道:“一个礼部侍郎,能有什么大事?昨儿工部尚书来了,公主不也没见吗?就让他等着吧。”
“让谁等着啊?”一个年老的公鸭嗓子插了进来,太和殿的主管太监姚有德迈着八字步走了过来。程志一看赶紧施礼,“姚公公!”政变以后,宫中的宫人也经过清洗,大部分为宁晏工作过的主管太监都倒了台,像程志自己就是从买办调上来的,只有这个姚公公不知走了谁的门子,不但没降反而升了。
姚有德道:“程志啊,我听你说让谁等着?这不好,虽然我们是伺候主子的,可毕竟是下人身份,对朝里的大人们,还是要恭敬。”
程志忙点头道:“是是,姚公公您不知道,公主今儿精神一直不好,好容易睡了一会儿,奴才想着不能打扰。离非大人是礼部的,他们的公务就是急,能比让公主睡一会儿更急吗?所以奴才才大着胆子,没有叫醒……”
他的话打断在姚有德突然瞪得溜圆的眼睛里,开始这姚公公还点着头听,突然就瞪着眼睛跳起来,“离非!你说是礼部侍郎离非!程志,你完了!你怎么让他等,快快,赶紧的,去叫醒公主!哎呀,你倒是快去啊,叫醒她,没事的,再不叫你才是要找死呢!”
看着程志慌慌张张地跑进去,姚有德暗道:“你们这些新人哪能知道,离非这个礼部侍郎,在公主心中重着呢!”这老人不由得面露微笑,回想起当年那对少男少女来。当时公主看离非的眼神啊,啧啧!热得烫死个人!
离非已经在弘文殿从上午等到下午,一杯茶早喝得没了颜色。他急得不停踱步,突听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门口的小太监唱报,“公主驾……”然后传出青瞳熟悉的声音,“不用了!”门吱呀推开,青瞳逆着阳光走了进来,看上去有些晃眼。
她看上去还是面白气弱,这段路走得急了,现在大口喘着气,却已经对离非露出笑容,“离非,你等急了吧!我不小心睡着了。”花笺跟着上来,笑道:“我证明,让你等可不是青瞳的主意,你别生气。”
离非赶紧说:“没事,生什么气,我又不是小孩子。青瞳,你好些了吗?”
青瞳扶着桌案,身子一时伸展不开,虚弱地道:“挺好的,我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太医说我亏了心血,总得将养个三年两载的才能和以前一样。不过我身体好,要是不费心费力,就还能好得快点儿,你别担心!”她说着没事,可气喘得还是厉害。离非扶着她坐下,青瞳打量离非,笑道:“你怎么也瘦了这么多?元修他们给礼部侍郎减俸禄了?”
青瞳小心地不去碰触旧事,他们两个哪一个也经不起碰,个个华丽的外表下都是伤痕累累。
离非勉强一笑,从小一起长大的人,他怎么不知道青瞳的意思,他又何尝愿意提起旧事。只是现在,自己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犹豫地看着她,迟疑道:“青瞳……我,我,我……”
青瞳学着他的语气,“你……你……你……你有话就说啊!”
“昨天玉儿来找我,说我舅母很不好。”
“玉儿?”青瞳皱眉,不知道他说谁。
“是我舅母的贴身婢女。我舅母病得不轻,她在大理寺的牢中受了惊吓,有些日子没好好吃饭了。”
青瞳道:“嗯,我知道了,等下就叫太医去给她瞧瞧。”
“青瞳……”离非有些为难道,“我是想求你能不能放了她,舅舅谋逆和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她虽然是宁国公夫人,可家里外头的事一向是舅舅说了就算,从来舅母也做不了主。我这个舅母人很老实,她也没有这样的胆子。青瞳,我五岁就跟着舅舅过了,整个府里,就只有舅母对我最好。她待在牢里,我实在……实在看不下去。”
青瞳静了一会儿道:“宁晏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但是他的九族牵连太广,我已经上报父皇,请求只诛三族,父皇还没有答应。不过这个我还是有把握的,他九族之内三族之外,这次也有不少人立了大功,父皇一向心软,不会赶尽杀绝。你是他出了五服的外甥,便在他三族之外。但是即便只诛一族,宁夫人也在其内啊,父皇还没有批示下来,我不能擅作主张放了她。”
“青瞳!”离非的眼神很受伤,“诛三族!那也是几百个人头!你怎么能提议要诛三族?”
“三族已经是从轻发落。”青瞳道,“自古以来,谋逆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不让他付出足够重的代价,后人会效仿,天下会乱!你知道这半年来,士兵死了多少人?百姓死的又有多少人?那又岂是宁晏区区几百人赔得起的?”
“青瞳!”离非叫道,“这我知道,可是宁国公府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被杀的几百个人我都认得啊!他们大多都是好人,我都知道啊!你让我怎么能受得了?我舅舅又怎么受得了?他已经死了,他已经付出代价了……”
他用痛心疾首的表情看着青瞳,现在只有这个人,可以让他肆无忌惮地说这些话了。所以他也就放下自己一向斯文的君子模样,不顾她的痛,释放自己的痛。
青瞳脸上也严肃起来。她道:“离非,你听我说。宁晏决定谋逆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后果,他就已经有承受后果的勇气。你不用为他担心,有这般决断的,好歹也算枭雄,你救不下他的家人,我也救不下。离非,世事就是如此,比起在这次战争中枉死的百姓,宁晏的家人不能算无辜,他宁晏更是罪大恶极,死有余辜!”
离非霍然站起颤抖着指着青瞳,他的脸涨得通红,声音也拔高了,“你把死人的账全算在我舅舅头上,你……你、你……你也是一样,这些人是你们一起害死的,是你们一起打仗,照你的说法,你也是凶手!”
青瞳的脸骤然白了,她猛烈地咳嗽起来。花笺赶紧给她顺气,回头对离非怒叫:“你怎么能这样?你舅母几天没好好吃饭你就心疼,青瞳有七天水米未进,她连觉也不睡,她娘都死了啊!你知道她心里多难过?太医说,她吐的全是心头血,她差点儿就死了!”
青瞳勉强平抑呼吸,制止花笺,勉强笑道:“离非,认识你这么久,你第一次冲我凶巴巴的。”她悠悠道,“你说得一点儿没错,我就是凶手之一,战争不会让人的手干净。尤其是我娘亲,如果没有我,不会有人惦记着对付我娘,她把自己保护得很好,可惜她生了个不省事的女儿,我娘是死于我的争强好胜……”
“辉煌?”她凄惨地笑了,“不过是好胜!我娘用死来成全我的争强好胜,并且还希望我继续争下去。离非,这就是世道,世道是不能让人人都满意的。”
青瞳用极低又极平静的语气道:“这几个月来我一有空就想,如果老天能满足我一个愿望,那我希望自己出生就是个傻子。”她的目光像深不见底的幽潭,一丝波澜也没有,没有人会诅咒自己变成傻子,更没有人诅咒自己是傻子的时候如此平静。
离非怔怔地看着她,还记得在那月夜山谷,那时她最大的愿望不是变成傻子,而是再见自己一面。她那么痴迷地把脸颊靠在自己肩上,她脸庞滚烫,晶莹又美丽,眼中的爱意连空气都能感觉到。
如果当时自己答应了她,是不是她就会一直那么美丽呢?不是像现在这样,现在她的眼睛里已经藏进了一把刀,幽冷幽冷的。这话说出来分明在无情地切割别人也切割自己。
世事无常,他无常,她也无常。世事无奈,他无奈,她也无奈。
这个离非不怪她,离非不能接受的是,她已经不是自己记忆中那个脸庞晶莹、笑意殷殷的姑娘了。他记忆中的青瞳任谁看了都知道是个好人,是个离非相信把天下苍生交给她会很好的人。可是现在,她的眼睛里结了冰。
青瞳声音更冷,“俗话说成王败寇,既然我这个获胜的凶手都已经付出了让我恨不能死了的代价,那宁晏又岂能逃脱?他一定要死!”
“青瞳,你变了……你变了……太子殿下死的时候,谁都说是你做的,我……我当时怎么也不信。我逢人就争辩,青瞳不是这样的人……当时我还不信……”
“那你现在信了吗?”青瞳咬着嘴唇,双眼紧紧盯着离非!花笺拦在她面前,叫道:“才不是青瞳,才不是!”青瞳把她从面前拉开,她固执地盯着离非的眼睛,非要从他嘴里听一个答案。她又问:“离非,你说啊,说我哥哥是我害死的,你现在就信了?”
“我……我……”离非踉跄后退,逃出这个让他感到寒冷的宫殿。他只是摇着头道:“你变得一点儿也不像你了,青瞳——你变了!”
他一走,青瞳身子一软,大大地呕出一口血来。花笺吓得尖叫一声,“啊,你怎么又吐血了,这……好容易好一点儿……离非你是王八蛋!青瞳,你不要这样难过。”
青瞳微微睁开眼道:“花笺,叫大理寺不要派医生去看宁夫人,过两天,报个病卒,偷偷把她放了,让她远离京都,隐姓埋名地过日子吧。”
“青瞳,你……唉,你既然想放了她,刚才离非在为什么不说,还让他把你气成这样。”
“离非他有事都写在脸上,一点儿也不会掩饰,这事将来保不准会给他惹什么祸,不让他知道比较好。他这人太重感情,你看他舅舅要杀我,他舍不得,就冒险给我报信。他舅妈从小养大他,他当然也舍不得啦。”
“花笺,我没事,我不是气,这算什么呀,上次他不肯带我走,我不是也活着吗?我没事,你别担心!我……我就是觉得……觉得他应该相信我啊!他心里应该相信我,能为他办的事情,我怎么着也会尽力。”
她觉得力气用尽,软软倒回椅子,心中还在想:你是应该相信我的啊!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经此一事,青瞳足足养了半个月才下了床,不到万不得已的大事出现,元修他们也不敢说给她听了。这些人还尽量挤出时间来进宫和她说说好玩的事情,青瞳不愿辜负了他们的好意,也让自己振作起来。眼看她身子虽弱,精神一天比一天渐强,花笺慢慢敢让她出来吹吹风了。
此刻她正端着一碗冰糖燕窝和青瞳聊天,青瞳手中是一碗乌黑的药,她憋着一口气把药喝进去,然后羡慕地看着花笺手中的甜食。花笺把碗凑到她嘴边给她喝一口,然后拿回来自己喝,道:“你别眼馋了,太医说了,这类腻人的东西你不能多吃。”
青瞳咂咂嘴巴道:“朝中没出什么事吧?他们都应付得来吗?”
花笺道:“你就安心歇着吧,真出事会告诉你。”
“任平生好几天没来了。”青瞳道,“还是他讲起话来最好玩。”
花笺突然扑哧笑了,“我们壮壮这些日子忙惨了,他现在可是户部侍郎,四品大员啊!咱整个大苑的钱粮师爷!”
青瞳吃了一惊,“户部?你听错了吧,刑部,顶多是兵部,他怎么可能当户部的官?”
花笺道:“我乍一听也吓一跳,其实元修就是想整整他,他不是暂代了吏部尚书还有中书令吗?有官吏任免权啊!那是他忙得脑袋都冒了烟了,看任平生整天闲得到处溜达,心里憋气啊!非得拖他下水,当时任平生也是把话说满了,就不信有什么事情能难得了他老任。元修想来想去,就这个户部侍郎最刁钻,他一准干不了。”
“户部侍郎专管钱粮发放,那工作琐碎的!况且户部尚书黄希原人虽然回来了,可是身体太差,三天两头告病。户部这些事实际上也只好壮壮暂代了,可怜任平生连账册上的字也认不全,还专门让元修给他找了一个信得过的师爷读公文,听完了他也懒得签名用印,要是同意这笔银子呢,就用毛笔蘸着朱砂在银子数下面点个红点,人家就拿着这红点儿去支银子了。几万、几十万两的银子啊,都是这样就拿走了。”
青瞳微微皱眉道:“他也太省事了,要是有小吏财迷心窍,自己写个条陈再点个点,领了几万银子一跑,追也不容易追。”
花笺笑道:“看来你也小看壮壮了,前几天还真有个人拿着自己点点的条陈去领八万四千零一十七两银子。他编得挺好,有零有整的,可是司库的一看就点头请他等着,转回头那司库就叫大理寺的人去了。那小吏到被人抓走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问题。他给壮壮呈递公文三个月了,天天看他点无数个点,怎么自己点就不行了呢?”
“后来我憋不住去问壮壮,他偷偷告诉我,他用的毛笔里有根铁丝,点完点纸上就有个小眼。他还再三嘱咐我不能告诉元修,元修为这事奇怪得脑袋都大了!”
她说罢哈哈大笑,青瞳也微微露出笑容。她心道:任平生貌似粗豪,实则心细,小看他的人没一个不吃亏的。
就这样忙碌了整个夏天,朝中局势才勉强纳入正轨。青瞳的身体也将养得可以简单过问一下政事。到了夏末,有一件事情被提上日程,不能再拖。那就是什么时候把皇帝从缓都滁阳接到京都?
青瞳这边已经发了五道请文,都被景帝的国师给驳回了,说是吉利的日子还没到。这真是他妈的欠揍的借口。景帝不回来,在押的官员和犯人就不好处置,一些该奖励的也定不下来,前一段忙得顾不上也还罢了,如今略静下来了,还这么不阴不阳地拖着,好多人心里难免要嘀咕。
胆子大些的人如元修有个不能给人知道的想法,那个国师大概想着回了京都他就没有在滁阳那么威风了,所以鼓动皇上也不回来。那就索性遂了他们的心意,这皇帝就让他留在滁阳,不接算了。
当然这属于十分大逆不道的,他提也不敢提。这等大事,还是得青瞳自己决定。青瞳也颇感头痛,景帝那个据说能洞彻天机的国师上了几道治国的奏疏,包括兴农、任官、通商、开言路,等等,条条都是化解当时危机的良策。景帝采用他的建议以后,滁阳民生复苏,百业渐渐繁荣,各级官吏也勤劳能干,这偏安一隅的小小滁阳竟有了大苑盛世之时的影子。
景帝十分庆幸上天给他这样的人才,遂任命他为尚书令,朝中所有人,包括皇帝自己,都称之为相国。
这个能通天的相国大人权倾朝野,平逆军攻克京都以后,时不时会代景帝发点儿政令过来。京都这边缺官,滁阳那边各级官吏却是齐全的,他接连派遣了很多官吏来京都,将空缺补上或者将元修等任用的暂代官吏们挤下去做别的职务,朝中称之为北员。
青瞳吩咐吏部认真考查这些北员,结果出乎意料,这些人竟然个个都是干吏,极为称职。诸如任平生此类的人做户部侍郎当然不是长久之计,如果不考虑那相国安插亲信、意图揽权的可能,那么这些人的到来对大苑朝廷如同雪中送炭。况且他给的政令也是条条有用,大大缓解了当时的混乱情况。
能为国家设计出这么多条适合发展的良策,又能清楚地知道官员优劣,知人善用,那么这个人确实有一国之相的才能。青瞳自己手中能当将军、元帅或者各部尚书、司农、司工的人有不少,但是要论为相,统揽全局,就没有一个比得上他。
吏部衙门里,元修正和青瞳抱怨个不停,“参军,这已经是第六道驳回折子了。那相国大人就不打算让皇上回京了吗?我就奇怪了,滁阳怎么就冒出这么个东西来,他为官才多久啊,一年都不到,就做到了相国。这样的平步青云也太容易了吧!他自己肯定也知道,要是回到京都他那相国的位置当然要让给京都的老臣,他选的那些北员就是留任,也要官降几级,所以才鼓动皇上不要回来。”
青瞳道:“元修,别带着情绪说话。我问你,你觉得现在谁最适合坐这个本朝首辅的位置?”
元修迟疑了一下,原尚书令和中书令都死于这场政变,纵观全朝,还真的很难找出一个宰相的人选。他仍然不服气道:“我就不信整个朝堂,就没有人做得了尚书令了。”
青瞳道:“嗯,勉强能做的也有几个人,包括你元修,你能文能武,处事嘛也还算公允。但是看看滁阳来的政令条陈,再看看你选的暂代官员和滁阳来的北员,不得不承认,这相国比你更称职。”
“我们是自己人,所以我就直言不讳地和你说了,真任命你做相国的话,你应付一时尚可,以后一定会为政务殚精竭虑,最终还会有纰漏。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尤其是我父皇心中对你始终有嫌隙。你莫若坐镇一方,既能胜任有余而且又逍遥自在。”
元修知道她说得没错,滁阳那个国师确实是相国的最好人选。他沉吟一下就道:“既然如此,我们把意思透露给他,说朝中诸臣都诚心诚意拥戴,消了他的后顾之忧,让他别拖着我们了。我不信他会宁愿栖身滁阳一城,也不愿意回来做这天下的宰相。”
青瞳皱起眉头道:“好,你酌量着拟公文吧,现在确实也拖不得了。”
元修道:“等等,还有一件难事,我们还没有找到玉玺,接万岁回来后怎么办?”
“这也要问?”青瞳白了他一眼问,“没有筷子,你是另做一双还是等着饿死?”
元修不满道:“殿下,如果是筷子,臣做一筐也使得。但那玉玺,臣若没有问问你,做个出来也是掉脑袋的大事,臣不是这点儿智力也没有,而是就算我也想做一个,那这事不也得从殿下你的嘴里说出来吗?你不担着难道让我担着?”青瞳想想也对,笑了起来。
当日景帝仓皇出逃,玉玺留在宫中,可是平逆军进入之后却遍寻不着,宁晏已死,众人对余下被俘的宁晏亲信,自然百般审问,可是怎么也打听不到玉玺的下落。从大苑开国以来,盖在圣旨上的都是这枚玉玺。玉玺没了可是比皇冠丢了还大的事情。
于是元修在大苑内府精选了一块玉料,重新制成新的玉玺。由于时间仓促,这一枚玉玺的大小、雕工、用料都不如原来的,盖在圣旨上除了字还是原来“大苑承天,继命永昌”那几个,其余都逊色不少,但也已经是尽力而为了。直到后来真的玉玺出现之前,圣旨上用的都是这一枚印信。
青瞳身子弱,待一会儿就觉得累了。元修让人送她回去,自己安排公事不提。又过了十天左右,花笺突然冲进门来,兴奋得满脸通红。
青瞳奇道:“怎么了?什么事这么高兴?”
花笺眼珠转了一下道:“这个嘛,等会儿你自己猜。我告诉你,元修派去打探滁阳国师底细的人回来了。”
“啊?元修什么时候派人去打探国师底细?我怎么不知道?这个元修,胆子也太大了。”
“哎呀,青瞳,你先听我说吧,这可是很意外的消息啊!”
青瞳被她说得好奇,就凑过来准备好好听。
“这事还得从一个突然兴起的教派说起。”花笺道,“话说我们离开滁阳不久,滁阳地界就暗暗兴起了一个新教。这个新教信奉一个叫天机子的神仙,教名就叫天机道。这天机道一经兴起就迅速蔓延,从士子到农工商,信徒是一天翻好几倍啊!”
青瞳道:“这我知道,天机子就是我们的大国师,现在滁阳的大相国!不过是对了上面的口味,要不是我父皇信了他,他也不可能发展那么快。要不是后面他展现了那么些治国才能,我看来看去他都是个神棍。”
“马上就说到他的不同之处,你听着啊!起初皇上也不信,但是滁阳入这个教派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连土匪都信了天机道,把宫中侍从的房间搜一搜,很多人都有天机道的令符。每天上朝的大臣解开领子看一看,大半都挂着天机道的信物!英国公说他是妖人,派兵去抓他。谁知他早知道了。一天他正在给信徒讲道,突然就说‘近日紫微星请我入宫’。果然没过几天,官兵就把他抓走了。”
青瞳插嘴,“这个人志在入朝,前面装神弄鬼地折腾就为了引起父皇注意。说紫微星请他,应该是他估计着皇上该注意他了,而且是过了几天才抓他的,说明他预计得不是那么准确嘛!要不应该是刚说完,就有人抓,那效果多好啊!不过这个度不好把握,算了,你接着说,后来他是怎么说得父皇对他深信不疑,还封了国师?”
“人家可不是说说而已,人家把星宿抓下来了!”花笺突然忍不住笑了一下。青瞳奇怪地看着她,“什么事情好笑?”
花笺赶紧正色道:“你听吧,话说那天国师进宫后,见了皇帝不叫皇帝,叫紫微星君,称上天知道紫微星君命中有劫,特命自己下来辅助紫微星君。王敢当然不信啊,就是皇上,也不至于立即信了他胡说。国师就说啊,英国公,你速速派人去西门外三里,驱散人群,三刻钟后会有七只白兔同时过西门。你要把它们都抓来,一只也不能少,抓到后赶快给我,切勿耽搁,你们凡人不知怎么养,会出大事的。”
青瞳哼了一声,“故作玄虚。”
花笺道:“你听着嘛,他说得真真切切,英国公虽然还是不信,皇上却命他派人去抓兔子,就当个戏法看,找找乐子罢了。过了一阵,英国公派出去的人还真把七个白兔都抓来了,除了挺肥,没看出这些兔子有什么不同。这国师命人准备一个大瓮,把兔子全放在瓮里,贴上符纸不许人看,只说天机不可泄露,到了晚上你们就知道了。”
“这天晚上,全宫的人都不睡觉了,开始也没人发现什么不对,可有人无意中往天上一看,哎呀,不得了,漫天星星都在,独独北斗七星都没了!这消息跟长了腿一样,瞬间人人抬头看天,个个惊恐万分!”
青瞳也被吸引,微微张开了嘴,“七个兔子,北斗七星?这……他怎么做到的?”
“如是兔子一关三个晚上,天上的北斗星就接连三个晚上没出来啊!第四日国师突然日间睡着,醒了就说他擅自抓了星宿,天庭不允,命他赶紧放了。在大家眼睛面前把符纸揭开,七个兔子仍旧毛色雪白,没一点儿脏污。他命人仍旧把大瓮抬到西门放了兔子,眼看着兔子跑进草丛里没了影,当天晚上北斗星就全出来了。”
青瞳还在苦苦思索,实在想不通这个戏法是怎么玩的。花笺又道:“从此他就被封为国师,何时祭祀、何时翻地、何时下种子都是他说了算。滁阳周边的农户听他说今天下种子,明天一定会有一场甘霖替他浇了地。有些不听的提前去翻地,下午就是一场狂风把土都扬起来让他白翻。在整个滁阳,没有人怀疑他真的能洞彻天机。”
青瞳道:“测风雨!这个倒还不算太难,茫茫天下,总有这样几个异人。我就奇怪他那星星搞的什么把戏。”
花笺憋不住,大笑起来道:“青瞳啊青瞳,你终于也有笨的时候!再给你说一句,这国师据说有腿疾,要扶着杖才能行走。”青瞳摇摇手,“这算什么大事,他腿有病心里可清明着呢,看他的治国之策,此人明明有大才,却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假借神鬼之事。你别说,这事虽然会让少数人瞧不起他,但是大部分百姓却会深信不疑,确实是一步登天的良策啊!”
花笺指着她,快要笑得说不出话来。青瞳奇怪地自视,没什么不对啊,她笑啥呢?
花笺终于笑够了道:“我再提示一句,这国师说上天派他下来的时候曾裁下一角蓝天放进他的左眼,就是通过这只天眼,他才能洞彻九幽,上达天听!再想不起这国师是谁,我看你就是吃药吃坏脑子了。”
青瞳回味她的话,裁一角蓝天放进左眼?一只蓝眼睛?那国师该不会是……她眼睛都突出来了,哆嗦着开口,“萧……萧瑟!”
花笺把下巴扬得高高的,矜持地点头,“然也!”随即哈哈大笑。
青瞳一下子站了起来,“我的天哪!萧瑟!怎么是他!这……这……真是太意外了。”她来回走了两圈,和花笺刚进门时一样兴奋得满脸通红道,“怪不得,这小子确实是国师兼相国的材料,真是神棍读书,天下无敌啊!这小子真能折腾,赶快,赶快的!写公文,叫他赶紧和我父皇回京都,这是给我玩的哪一出啊?可恶,还让我愁了这么些日子,不知道这相国大人有什么小心思呢!不,干脆让任平生自己跑一趟,他再啰唆掐着脖子给我抓来!哈哈……”她心情大好,抓过桌上茶碗一饮而尽。
“哎呀!”花笺跺脚,“你又喝冷茶,不长记性!太医说冷物伤人,这一杯水下去又要用心去暖它。萧瑟回来看到你这病样子,他能高兴吗?”她嘴里说着埋怨话,然而她的眉毛眼睛里,喜悦之情比青瞳只多不少。当时两个人都认为,相国是萧瑟,那还有什么问题,当然是一切顺利了。
禁宫西门叫栖日门,取日落栖息的意思。这里既不是朝臣上朝时要过的正门,也不是后宫诸人出入后宫要经过的偏门,所以很少有人,只有每天清晨京都以西玉泉山送水的大车准时通过。这一日夜里,守门的侍卫正像以往一样巡视,突然宫门上头的门楼传出清脆的铮声,表示门楼瞭望的士兵发现有可疑的人靠近宫门,提醒下面的人注意。
侍卫们连忙打起精神,不一会儿就见两匹骏马拉着一辆车一直驶到宫门前才停下。一个侍卫把腰刀拉出鞘外半尺,喝道:“什么人?”
车里伸出一只纤长优美的手,手上托着一块黑黝黝的铁牌。侍卫的目光先在这只手上打了一个转,不由微微咽了一口口水,有这么好看的手的人得长多美啊!他接过铁牌一看,不由大吃一惊,见上面银丝镂刻着“不禁”两个字,没有任何限制,那是最高级别的通行令。任何时间都不能限制令牌持有人携带任何物品进入宫中正殿。
还是大苑开国时有几个大臣拥有此令,为了让他们遇到急事可以自由出入宫城。他们几个死了后令牌就被交回在宫中封存,从没听说过现在有谁有这个不禁令。然而作为守城兵,正式守城之前各种令信都要牢记,这个不禁令也曾从府库中拿出来教他们辨认,现在看来,丝毫不假。
他上前施了一礼道:“不知这位大人要去哪个殿,我鸣铮传信,让内宫侍卫不要阻拦,同时也让该殿提前准备一下。”
车中人道:“我有机密要事见十七公主,不必鸣铮惊动宫人。”
对于持有不禁令的人不能阻拦,侍卫只好挥手令他进入,自己在马车旁小跑跟着。不禁令只能出入正殿,青瞳居于后宫,侍卫领他到弘文殿暂候,将口信一层层通报进去。他自己实在不放心,通知了今晚当值的侍卫统领方行舟。不一会儿方行舟就带着宫中功夫最好的十几个人进殿守候,先前守门的才放心一些。
来人先拿出一根竹杖撑着,才下了马车。他一条腿迈步,另一腿拖着,艰难地迈过宫殿半尺高的门槛。这人全身都包在斗篷里,斗篷上的风帽也扣得严严实实,侍卫只能从侧面看见他长长睫毛的投影。
方行舟心里很忐忑,生怕这斗篷里藏着什么兵器,这个人是刺客。但是不禁令不许搜查,他只好示意大伙全力戒备,十几个侍卫的手都把刀把攥得紧紧的。
“公主到!”青瞳只把衣服穿整齐了,头发未梳,垂在腰上。她在门前下了雀銮,迈步而入,来人已经扶着竹杖艰难地跪下去道:“参见公主。”
“萧瑟!你怎么一个人来了?父皇的銮驾还没到江州,你给我的文书上不是说你跟着他一起吗?”青瞳扶起他,又道,“你这么客气干什么,我可是听说父皇特许了你君前都免跪的。”
“请屏退左右。”
青瞳冲侍卫们挥挥手,眼看方行舟仍然紧张,她道:“出去吧,没事,这个是我朋友。”等没了旁人,萧瑟低着头道:“君前免跪那是前皇旧令,面对新皇自然要拜。”
青瞳笑容僵在脸上道:“萧瑟?你胡说什么呢?什么前皇新皇……疯了你!你……你到底是不是萧瑟……”她一把掀掉萧瑟的风帽,露出那对奇异的眼睛,真的是萧瑟没有错啊!
“公主,我不是胡说,离开西瞻后我便已经下定决心,此后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公主的大业。军事上你的才能无人可替,我就是想帮也帮不上多大的忙,所以我另选道路,公主前几次下令时我尚没有准备好,所以推迟,现在万无一失,请放心。”
青瞳心里咯噔一下,她严肃地道:“萧瑟,你抬头看着我。你说的什么我都不明白。你为了我什么大业?你又做了什么?”
萧瑟扬起睫毛,腿能站起来之后他比青瞳还高。青瞳只能略抬头仰视他那只名副其实的青瞳,只听他道:“公主,你心中其实已经料到了,何必不愿意承认。我见宫中侍卫和宫人那般忠心于你,真是恭喜公主。这些身边的人其实最难笼络,公主却是能让他们真心相待,这十分不易。由此可见,公主大业必成!”
“咳咳咳……”青瞳弯下腰咳嗽起来。她太吃惊了,这简直比相国就是萧瑟还让她意外。
“青瞳!你这是怎么了?”萧瑟伸手扶她。
“对!就这样,你就叫我青瞳,别一口一个公主!”青瞳好不容易伸直腰道,“也别跟我说虚话,萧瑟,你快点儿说,你都做什么了,我已经准备好听到很坏的消息。”
萧瑟道:“那好,我直说,你背我出沙漠,我要送一片锦绣山河报答。朝中诸臣大半我已经安排妥当,你父皇的调军令符全在我手中。你在西瞻的大半年,我走遍了大苑土地,在我心中已经有了完整规划。你的最大心愿是振兴你的国家,等你称帝以后,我必会全力辅佐,让大苑的青史永远记得你这个中兴之君!”
“闭嘴!”青瞳眼睛里像着了两把火,恶狠狠地看着他。
萧瑟微微垂下头道:“你还对你的父皇抱有希望?青瞳,你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你父皇了,他在滁阳的表现让我都很吃惊!有些人经过困境会奋起,就像青瞳你;可有些人经历困难后却会自暴自弃,生活安定下来后,你的父皇全心全意都在享受上,我相信他以前还不至于如此。他大概觉得劫后余生,没什么比享受更重要!青瞳,他已经比你印象中的更不堪、更昏聩,也更心狠了!”
“江山又让你打回来了,虽然还有些藩王蠢蠢欲动,还有些巨匪不服王化,但那些人肯定不是你的对手!如果你执意愚忠到底,那我预计,你父皇回来之后,大苑最多能安定五年,之后又是重复民不聊生,义军四起。没有外敌的话,还可以坚持十五六年,若有外族入侵,则十年必亡!”
青瞳静静地听着,她道:“说完了?萧瑟,你说得很严重,但我不信大苑就只有不足二十年的国运!我的父皇就是再不好,至少他仁厚!如果天下安定,百姓富足,他做个守成之君毫无问题!我既然做了,就一定会做好。今天的话我当做没有听到,我不管你怎么骗过父皇只身前来的,现在你立即出宫,回到我父皇身边。等你们到了京都以后,我再找机会安排你出朝堂!可惜了,萧瑟,你若不是怀有异心,定会是一代名相。”
“赶走我?那你是打算自己辅佐你的父皇好好治理天下,等到天下安定、百姓富足了再交给他祸害?”
“萧瑟!”青瞳面如寒霜,沉声道,“你说话要小心,即便是你,也不能如此放肆!”
“你看,就是论到天子之威,你父皇现在也不如你!青瞳,这一年多不见,你大有气势!”
“走!”
“青瞳,你真的想好了?你不肯我也已经有准备,既然一切妥当,你不肯……”他声音仍然平静,“那么我就篡位!”
“呵呵呵……”青瞳笑起来,坐回椅子上道,“萧相国,你去吧,竟然用这个威胁我!我请你这个洞彻天机的神仙算一算,我扫平你要多少时间呢?”
“不用你来扫平我,青瞳,我不会傻到撄你的锋芒!我和皇上进了京都以后,我就会进谗言,让他把你送回西瞻。自古功臣莫不被君王忌惮,你一个女子,回去是最理所应当的事!你可以看看,你父皇现在有多听我的话。你回去西瞻以后,注意打听我篡位的消息吧。”
青瞳脸色铁青,他真的不是宁晏可比,萧瑟,萧瑟,万万没有想到你会给我设下陷阱。
萧瑟平静地凝视她道:“你恨我?但我还是为了你好。青瞳,如果你不称帝,那不如回到萧图南身边,时间长了你就会明白,这是最好的选择。他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你,而我,将会竭力兴盛你的国家,替你实现你的抱负!”
青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道:“萧瑟,你知道吗?我已经打算好这里的事情完成就回西瞻,看来我们的想法不谋而合。来人!”她突然高声喝道。
方行舟应声而入,青瞳道:“将此人拿下,杖四十,关入天牢!”
她对着萧瑟道:“但是你不能逼我,如果我是被你逼去的,阿苏勒也会小看我!”萧瑟不说话,直到被方行舟拖曳而去,他美丽的眼睛一直微笑地望着她。
侍卫将青瞳抬回甘织宫,青瞳了无睡意,命人将软轿放在院中,自己望着夜空发呆。过了一会儿肩膀一暖,花笺偷偷走过来给她披上大氅。青瞳勉强笑道:“花笺,你怎么也没睡,晚了,你先去睡吧,我透口气就回去。”
花笺转到她身前,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脸上都重新用脂粉装饰了一下。她道:“青瞳,我听方行舟说找你的是一个扶着竹杖的人,是不是萧瑟?”
青瞳点点头道:“花笺,我还以为他是帮着我的呢,谁知他……唉!别提了,这次麻烦大了。”花笺轻轻地问:“你……把他关起来了?”
青瞳点头,“先把他留下来,我得摸摸底,看看他做了什么。”
“青瞳,我……”花笺犹豫一下道,“我可以去看看萧瑟吗?”
“你去看他干什么?没用,这人铁了心了,你劝也没有用,还是睡觉吧。”
“可是我想去看看他,青瞳,要是牢里关的是阿苏勒,你会不会想……啊,这样比喻不对,要是你被抓了,你说阿苏勒会不会想办法去看你?”
青瞳摇头,“那是因为阿苏勒喜欢我,你又不喜欢萧……”她的话噎回喉咙,心中猛地一震,回头惊讶地看着花笺,道,“花……花笺,你……你……你、你……”她吃惊过度,喘了好大一口气才能接口,“你……喜欢萧瑟?”
花笺脸如红霞,然而她抬起头道:“是!青瞳,我就是喜欢萧瑟,一见到他就喜欢得不得了!那滋味没法说,没见过他之前我不知道,见过立刻就知道了。第五连江以前也喜欢我,我知道,可那种感觉不对,一见萧瑟我就知道了,就是应该这样。你有多喜欢阿苏勒我就有多喜欢萧瑟!唉,又错了。青瞳,你喜欢阿苏勒一定比不过我喜欢萧瑟,我明知道他不会那么喜欢我,就像阿苏勒也知道你没有那么喜欢他,可是这心里真的放不下。”
“青瞳,自从我见到萧瑟,我就开始可怜阿苏勒。也不对,这没有什么可怜,喜欢他已经让我很开心了。该怎么和你说呢……”她歪着头想了想,道,“或许,或许,你想想你以前多喜欢离非,我就有那么喜欢萧瑟!见到他就欢喜,想到他就高兴!就是那样!”
青瞳看着她发着光的脸颊,心中一片茫然。她突然觉得自己很自私,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花笺就是她的一部分,就像影子一样,理所应当和自己在一起!她竟从来没有想过花笺也有独立的思想,心中也有比她更重要的人,更没有想过迟早有一天,她会离开自己,毫不留恋!她满嘴苦味道:“花笺,你怎么不早点儿说啊!你……你早说片刻,我也不会打他,我……我没想到,我不知……”
花笺拉住她的手,温声道:“青瞳,我知道,我都知道!他也算你的朋友,同过甘苦,共过生死!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但是一定是你不能容忍的大事,否则就是没有我这一层关系,你也一定会维护他,不需要我说。现在我虽然说了,但你就是有一天要杀了他,我也不拦着。因为我很清楚,只要是能为我做的事情,你怎么着也会尽力,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你都会尽力!不需要我说。”
花笺一直到天色微白才回来,见到青瞳仍然坐在院子里,过来道:“怎么还不睡?”她声音神态都很平静。青瞳沉默片刻,才问道:“你们……说什么了?”
“哦!”花笺道,“都是我们住进振业王府之后的小事,说着玩玩,没有什么。”她说得平淡,青瞳只好相信。奇怪,小时候每次和离非分手,花笺都兴奋得两眼通红,非逼着她说两个人相处的全部过程,不说就胳肢她。现在轮到自己有机会八卦一下了,怎么自己觉得那么心虚啊!是他们约会的地方不对,浪漫不起来,还是花笺人大脸皮厚了?
“对了!”花笺转回头道,“兔子的事情我帮你问了,他说那三天可能有个什么不会亮的大星星把北斗星给挡住了,具体是什么他也不知道。其实当时天上看不见的星星不止这七颗,但是这七个的形状特别,大家都认得,别的一般没有人会记住,所以他想来想去,就单拿这七颗星星说事了。事后那些兔子还真的炖了。”
她说罢笑了起来,青瞳只好跟着她笑笑。现在她关心的已经不是什么兔子了,花笺说得再平静,她这番举动本身就等于给萧瑟拿了一道免死金牌。在青瞳心中,大概怎么也不会想杀他了,然而该拿这相国怎么办?青瞳一筹莫展,毫无头绪。
皇帝回京。
一队队开路的武士手持金刀、金搠、金瓜等礼器络绎不绝通过京都德盛门,连绵的仪仗一直延伸了几十里长。京中百官已在城外列队等候,在一番烦琐的礼仪中将离京一年多的皇帝迎回皇宫。一路奏乐、车驾、旌表、仪仗用的都是最高级别,大家都喜气洋洋,仿佛皇帝不是流离失所而是去巡幸归来一般。
景帝在六十四人抬的銮驾中探出头来,青瞳连忙跟上,她仍做武将打扮,因为胭脂比一般的马匹都高,所以她也不显得比其他武官矮小。
景帝道:“宁澈,这京都可远没有以前那么热闹啊!”
青瞳道:“禀父皇,京都的大小商铺九成已经照常经营了,东西北三个方向的商路也已经基本通行,南方漕运因船只不足,恢复起来要费些工夫,不过陆路已经通畅,大批客商云集京畿一带,过不了多久,京都就会恢复原貌。”
景帝四顾道:“不是店铺,朕记得以前这条街遍地歌台舞榭,现在怎么都没有了?”
青瞳一愣,没想到父皇关心的是青楼妓馆。奇怪,以前他一直居于深宫,怎么知道这些,难道偷偷出来光顾过了?现在不是联想的时候,青瞳也不知道这些青楼怎么一下全关门了。她见铺面个个都很整齐,没有毁于战火的迹象,想了一下道:“儿臣也不知,或许京城守备为迎父皇回宫,暂令这类场所歇业几日,等回宫之后,儿臣过问明白即刻回奏。”
她在暗示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景帝打了个哈欠,在嘹亮的乐声中大队人马缓慢进了皇宫。
能再回京都景帝也是有一些欷歔的,他仔细打量着一处处熟悉的宫殿。宫殿几十年都是一个模样,和记忆中的并没有什么不同,论舒适其实比不上滁阳新建的小皇宫。这宫城本来就是大苑高祖在前朝遗留的皇宫基础上修建的,两朝加起来已经足有四百多年历史,每一处宫殿都整修过,但是老宅子的阴森厚重还是处处可见。比如文华殿和翠微宫两处,盛夏进去都是一股阴风,冬天就更不得了,景帝抚摸自己的腿一下,觉得自己膝头隐痛,很可能就是在这里落下的毛病。
他用脚轻蹴銮驾轿底,抬銮驾的六十四人齐齐停步,动作整齐划一。他从滁阳带来的贴身内侍郭忠立即上前,景帝吩咐,“传旨,着户部拨银,重修文华、翠微二宫!”
想起滁阳的温芳苑,又加了一句,“还有,看看什么地方可以修建温汤池。相国说过了,朕要经常浸温汤,才能养身益寿。”
郭忠立即答应,一溜小跑去后面和户部尚书黄希原传旨去了。
等问清楚了滁阳皇宫中的温芳苑是一处天然的温泉浴场,黄希原当即傻眼了。这是自然条件所限,京都根本没有天然温泉,离京四百多里的玉泉山山顶倒是有一处,但要把那泉水一直引进皇宫得多大工程啊?且不说开凿山顶泉眼这类地质上不允许的举动会不会引起山体崩塌。
黄希原刚期期艾艾说出来,郭忠就瞪起眼睛道:“滁阳的温汤怎么引,这里就怎么引。大不了路长点,多建些引水的东西就罢了。在滁阳,万岁爷的圣旨可是没有人违背的,莫不是京都的规矩不一样,那咱家要回去请示过万岁爷才明白。”
黄希原在衙门里招来工部尚书和好多工部里的优秀工匠,几天来这些人翻遍典籍,也没有找到能把玉泉温汤引到宫中的做法。老头子几天下来,头发都愁得白了一大片。
他去找以前的得力部下,现在已经免职的任平生诉苦。任平生一听就道:“我说黄大人,你提什么玉泉山的温泉,只当没有不就得了!这个你不用费脑筋了,别的不说,就是想出引水的法子也不管用,四百多里路下来,温泉早变成寒泉了。池子呢你可以照样建,皇上想洗澡就烧水呗,就是一天烧一池子水,也就是多费些炭火,咱大苑就一个皇上,还能供得起!”
黄希原一拍大腿,“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引出之水历经四百余里,岂能保持温度。那我就这么回奏圣上,引泉之事既然有百害而无一利,那么又何必为之。”
可惜这件事一回奏上去就引起景帝龙颜大怒。黄希原说此举百害而无一利,怎么就无一利啦?自己需要温泉养生,这不是利吗?在他看来,这一利比百害、千害还要重要得多。
于是强行下旨命令开凿玉泉渠,黄希原欲哭无泪,偷偷又去找任平生想办法。任平生建议他些许派上几个工匠做做样子,个把月后再上报。若等此渠全部贯通,大概要五六十年工夫,景帝若想在有生之年洗上澡,还得用普通水。
这件事情的结果是,景帝让了一步,在玉泉和京都之间增设了一条专用通道,每日派快马用温桶将泉水运进皇宫,从采水到进宫不许超过十二个时辰。温桶有夹层,内置炭火保持温度。泉水从山顶取下之时就要装进温桶一路用人力抬下来,所以每个桶装不了太多水。景帝高兴起来又经常赐宫妃温汤,大家又估算不准一天要多少水才够用,所以只能多多准备一些。于是这条路上从早到晚跑着送水的快马。景帝回来之后,仅这新增的温汤驿一项,户部每个月的拨银就要十六万两。
对于这件事,任平生给他的对策只有一句话,“你去找大眼睛,她不拦着你就照做!”
“公主!”黄希原已经堵在兵部好几天,终于逮到了来兵部交归兵符的青瞳。这些日子来他屡次想求见,可青瞳都以父皇回来、她居于后宫不便见人为理由回绝了。
“再这样下去,老臣只好上吊了!”黄希原眼泪都快出来了,“公主,当初是您招老臣出来复任的,您不能不管我了呀!我户部实在拿不出钱了,前些日子皇上刚回京,每天都要设宴大宴群臣百官。不说别的,万岁爷说蜡烛烟气熏人,命内侍特别征制了一批内置香料的羊脂蜡,每支的造价都是三两纹银,每天都要烧去五筐。昨天皇上嫌这些香蜡也有火气了,命内侍全国征集夜明珠要嵌满屋顶……公主!你想想这成吗?”
青瞳疲惫地低下头,这些事情还用得着人说吗?她早已经在父皇面前苦谏多次,但景帝全然听不进去,现在已经一听到她求见就挡,根本不想听她说话了。难道真就如萧瑟所说,父皇除了享乐,再不关心其他事情了吗?单单是一件件的事,她也有办法应付,可是景帝现在人生观改变了,她就是挡下一百件劳民伤财的旨意又有什么用?
这番灰心比什么都累,黄希原又怎么能理解!青瞳半晌才勉强道:“父皇初回京城,设宴祭天等事也是应当做的。蜡烛这类……花费毕竟有限,夜明珠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先找着吧。”
景帝回京一个月后,在百官百般催促之下,终于开始早朝了。因为是皇帝回朝后的第一次早朝,格外隆重,在京的五品以上各级官员都来了。从太和殿一直排到午门,三呼万岁的声音震天响。景帝坐在龙椅上强打精神,他暗道以前怎么没觉得早朝有这么难受,眼睛压根不想睁开。这样的朝会一天一次真是没有必要,不如改成三天一次,不,一个月一次好啦。郭忠宣布着昨晚他想到的事情,命百姓进献奇石和巨木,他要修建观星台给相国,方便他聆听上天的旨意。
青瞳犹豫一下,以后不是这样盛大的朝会,她应该不会有机会上朝,想了想终于出列施礼道:“父皇,不知相国现在何处?”
景帝道:“相国说天帝有旨意传他,已经去了一个半月了。朕也十分挂念啊!相国若在,大小事务尽可托付。”
一个半月,青瞳心道,我只关了他一个月,看来他路上还用了点儿时间。她道:“陛下,既然观星台是要给相国大人使用,那么不如等相国大人回来征求他的意见再行修建,相国能上通天意,这观星台也不能马虎,等相国回来,说不定上天又有了新的旨意。”
景帝盯着她,心中很愤恨。他现在十分听不得别人反驳他的话,尤其是这个女儿!她凭借自己一点儿战功,已经越来越放肆。回来这一个多月,她没有一件事情顺了自己的意思。其实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羞辱,提醒他自己曾被臣下赶得东奔西跑,最终要靠女儿相救。
景帝阴冷地盯着她,暗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事吗?你趁着我不在,为报私仇杀死太子和德妃,又将九皇子放逐,这一桩一件我都记在心中!现在相国不在,暂且让你得意几日,等相国回来,再让你看看什么叫人外有人,不然你还当天下之大,无人是你的敌手了!”
景帝看到青瞳惊讶地抬头看他,才发觉自己想的时间太长了。太和殿中一片沉默,景帝清了清嗓子,望着青瞳做出个慈祥的笑容道:“皇儿言之有理,那就依了你的意思,等相国回来再说吧。诸位臣工,若无事今晚都到宫中,朕要与你们尽情一醉!”
诸臣轰然答应,每个人都说了许多赞美的话。景帝拈须微笑,听得十分受用。
当晚清风朗月,觥筹交错。皇家饮宴,自然是珍馐无数,美味无边,酒无不陈,肴无不精。景帝也一扫白日郁闷,饮酒饮得十分尽兴。微醺之际,他登上引鹊桥,凭栏下望,下面御河之中荷花破开,吱呀荡来一叶小舟。
舟上的歌女做民家采荷女打扮,赤着双足,一边划船,一边曼声唱起来,“碧绿破开采花迟,惟愿饮酒懒做诗。只将此意随桨落,报与西湖风月知……”
如此好风凉月,这一叶轻舟破浪而来,让人顿觉清爽。歌声越来越清晰,小舟慢慢靠近引鹊桥,那歌女站起来,手臂优美地一伸,随即腰肢柔若无骨地折到地上,脚尖躲在裙子里看不见动作,人已不停地旋转开来。从桥上看过去,就像这人的腰可以像毛巾一样拧起来似的。裙子散开,淡淡嫣红,就像碧绿的河面突然开了一朵娇艳的荷花。
眼看她越旋越急,堪堪到了皇帝下方。她身子突然后仰,脸颊整个仰出船去,用口从河中咬下一朵初开的新荷。她咬着这朵荷花缓缓挺直身子,满桥上的人都不禁赞叹,连青瞳也叫了一声好。别的不说,她徐徐挺起身子这份腰力当真是下过苦功的。
喝彩声尚未出口,突然一道白影闪下,随即水面哗啦一声扬起一大片水花。原来是歌女这一番动作太大,头上的珍珠不小心落了下来。河里的鲤鱼以为有人喂食,猛地跃起来把珍珠吞了下去。那条锦鲤足有两尺多长,这一跃扬得歌女满头是水。
事出突然,水中突然冲出黑影,景帝第一个反应就是有刺客。他大叫一声,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桥上许多人都叫了起来,待看清楚不过是条贪吃的鱼,场面一时静下来。景帝站起,再看向歌女的眼神已经带了杀意。
那歌女竟然极为机灵,只微微一个停顿,立即开口唱道:“一片锦鳞映月影,击破长空欲出行。不为明珠光耀眼,划开清波朝金龙!”
她还有点儿恐惧,声音微微颤抖。然而能立刻想到鱼跃出水是为了朝拜景帝这个“金龙”,而不是为了她的珍珠,也算灵敏。青瞳暗暗赞叹,看众人都偷偷往景帝脸上望,都想看他脸色再决定自己怎么表态。眼见这小女子生死全在景帝一念之间,青瞳站起来,叫了一声,“好!”她转过头笑道,“父皇,这个姑娘歌唱得好,舞也跳得好,刚才那个‘卧鱼儿’做得十分精彩,儿臣就是把腰往前面弯,也不能像她弯得那么多!这也罢了,偏偏连河里的鱼也帮她,真的划开清波朝金龙。真让儿臣开了一回眼界!好!”随着她叫好,许多人暗暗松了一口气,也跟着叫起好来。
景帝有了台阶,脸上神色慢慢舒展,呵呵一笑道:“既然朝了金龙,总要有赏赐。”他示意郭忠洒饵,郭忠吩咐下去,很快从酒席上拿了一碟芙蓉丸子扔下去,但是一颗颗丸子扔下去,却一直到丸子落入水中,鱼群才过来疯抢,再没有一条鱼“击破长空”跳出水面接食。景帝大为奇怪,吩咐继续扔,接连好几种菜肴下去,引来一片鱼鳞翻腾,无数张嘴巴露出水面等着吃食,却还是没有一条跳起来。景帝大奇,道:“难道鱼儿也认得珍珠是好东西?”
他吩咐去内府取出一斛珍珠来,自己拿在手上一颗朝水下比了比,认准一条金色大鲤鱼扔下去。珍珠发光,鱼群在水中就看见了,那条金色鲤鱼果然跃出水面,半空中就将这颗珠子吞了下去。
景帝大乐,又接连扔下去几颗,接连有鱼儿跳起争食。他哈哈大笑,将一斛珍珠都从桥上倾倒下去,霎时水面啪啦声响个不停,无数鱼儿都跳跃而起,这场面着实壮观!
“再去拿十斛珍珠!”景帝吩咐。不一会儿珍珠又到,在他的哈哈大笑声中,又一把珍珠被扔了下去。
“等等!”青瞳大步走到景帝面前,从第一颗珍珠扔下去,她就不断告诉自己要忍住忍住,可现在,她已经忍无可忍!那一股酸热的气从小腹直冲头上,在天灵盖炸开一道裂缝。她直走到景帝面前,深深吸气,勉强自己的声音和缓道:“父皇,这么多珍珠,您不需要,可否赏给儿臣?”
她这般来势汹汹地走来,景帝吓了一跳。两个人对视,互相都知道她要珍珠只是借口,阻止景帝继续这样取乐才是目的。若是只有他们两人在,听了她也无妨,可是现在当着文武群臣,景帝觉得面子严重受损。人就是这样,越是没有自信的人,越要求别人对他极度地尊敬。景帝脸色猛地沉下来道:“你若想要,明日朕再赏赐!”
青瞳看了景帝身后剩下的一溜九斛珍珠,强吸了一口气道:“父皇,那只赏儿臣半数可否?”说到“可否”二字,语气已经十分冷硬。早在西瞻,青瞳已经协助萧图南理政了,发号施令顺口至极。后来又作为兵马元帅带兵半年有余,所谓居移体养移气,萧瑟说得对,现在的青瞳只要严肃地说话,就有一种气势扑面而来,让人心惊。
景帝也觉得没来由地有些心慌,然而群臣那么多眼睛盯着,他一挺脖子道:“皇儿,朕知道你和朕一样,这次都受了许多苦,这几斛珠子不算上等,明日朕从国库中找些好的赏你!”他说得和缓,其实就是两人对峙。青瞳让了一步,景帝为了面子不肯让步,这十斛珍珠,他是一定全要扔到河里去。
他说罢,对郭忠一摆手,一众宫人端起珍珠,全部倒入河中,如同下了一阵珍珠雨。河中的鱼开了锅一样沸腾起来,那场面一定很壮观,可惜没有人有心情去看。景帝沉着脸道:“回去,继续饮酒!”他一甩袍袖,径自回到桌案旁。
众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都噤若寒蝉。青瞳默默地跟了回来,群臣这才松了一口气,也连忙回到席上。
景帝觉得有了面子,得意地看着青瞳,亲自布了一筷子菜给她,道:“皇儿,这骆驼酥滋味不错,你尝尝。”
青瞳看着碗中菜肴,过了很久,慢慢开口,“父皇,你刚说儿臣吃了不少苦。我找到渝州之前,曾和任平生看到这么一件事情。”她的语气很淡,听不出喜怒,大家不知道她想说什么,都凝神去听。
青瞳接着道:“我看见一个少妇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沿着江边狂奔,后面许多人追过来。那少妇跑得披头散发,渐渐被人追上了。一个年轻男人就说:‘孩子他娘,给了人家吧,我们家都把他家的孩儿拿来吃了,你不给人家不行啊!三郎已经死了,吃不吃都是死了!’那少妇哭起来,‘这是我的骨肉啊,你让他囫囵身子去托生,下辈子还是个人!怎么能生生把他吃了,我一口也没吃他家的孩子,也不许你们动我的孩子!’”
所有人都听得毛骨悚然,易子相食!这只有在书里看到的事情若活生生发生在眼前,谁能不动容!
青瞳接着道:“追她的人见说不动,发一声喊就要去抢。那少妇又没命地跑,直到她实在跑不动了,眼见无法可想,那少妇突然发出很凄厉的一声叫,然后就把孩子扔到江里了!她宁可把孩子扔了,也不让人吃!”
青瞳转过身,慢慢跪下,仰着头凝视景帝,“父皇,您觉得您和儿臣加起来受的哪一样苦,比得上这位母亲?”
景帝胸膛不断起伏,喝道:“别说了!”
青瞳像是没有听见一般,继续道:“我也来给大家唱一首歌!这首歌现在在关中流传最广,我只记得几句……”她低低唱起来:
众生灵遭魔障,正值着时岁饥荒。
去年时要插秧,天反常,哪里取若时雨降?旱魃生四野灾伤。谷不登,麦不长,一日日仰天长望,暗低头涕泪两行,放眼望,沃野成墓场,煞是凄凉!
叹生灵——尽枵腹高卧斜阳。剥榆树餐,挑野菜尝。吃黄不老胜如熊掌,蕨根粉以代糇粮……
“不许再唱!”景帝气得脸色红如滴血,砰的一下把酒杯摔在地上。
“一个个黄如经纸,一个个瘦似豺狼,填街卧巷。”青瞳只略一停,又唱起来,充满悲痛,让人不由想象那“一个个黄如经纸,一个个瘦似豺狼……”的惨况。
“遭时疫无棺椁葬,贱卖了些家业田庄。嫡亲儿共女,等闲参与商。痛分离是何情况!乳哺儿不能留要撇入长江。”
“你!”景帝抓起桌上一个饭碗,也不管里面装的是什么,劈面向青瞳打去。饭碗撞在她的头上,一缕鲜血和着菜汁一起流下来。
青瞳一顿,倔犟地抬头,任由鲜血铺面,继续唱道:“品一口玉碗珍馐金樽酒,哭一番河里的孩儿岸上的娘,怎不叫痛断肝肠!”景帝怒不可遏,喝道:“好!你哭河里孩儿岸上娘,你……你……你痛你也跳进去!”
青瞳仰视他道:“不,父皇,儿臣不想死,儿臣只想求父皇莫忘在大苑,还有多少可怜的生灵!”
“你!你给我跪在这里,先好好想想该怎么对君王说话吧,要是明早你还是这样执迷不悟,朕再不姑息!”他说罢转身便走,杯盘碗盏被他踢坏无数。
人人都离去了,只剩青瞳跪在一席席残宴中间,没有人敢收拾。月光孤零零地笼在她身上,沉着她玄铁般冰冷的面色,静寂非常。
就这般一夜过去,天色刚刚微明,任平生悄悄地走过来,静静地扶起她,没有说话。他是偷偷潜进皇宫的。
青瞳双膝已经没有知觉,任平生扶她坐下,挽起裤脚在她膝盖附近穴位按摩,渐渐青瞳方觉酸麻疼痛,痛得非同小可,就像无数烧红的小针一起刺进膝盖一般。远远地有人看见,可没有人敢管,就由着任平生给她默默地按摩。
任平生一手揽着她的肩头,一手伸到膝下将她打横抱起道:“走吧,我带你走!”
“壮壮,放下我!”青瞳转过头,她的声音像吞了沙子一样干涩道,“现在已经不能走了,你去放了萧瑟,告诉他——动手吧!”
任平生凝视着萧瑟,这个人坐牢也坐得这么高贵。他俊美得就像落入凡间的神子,其实他不需要做那些装神弄鬼的事,光是看看他的神情相貌,任平生就觉得他不似凡人。
萧瑟已经微笑开口,“任大侠!谢谢你来放我出去。”
他虽然在牢中一月有余,但得花笺精心照顾,衣衫纤尘不染,加上神态悠然自如,比起山野气的任平生,确实高贵得多。
任平生奇道:“你认得我?”
“萧瑟无缘得见,但是据守渝州的虎威上将军任平生,我却是久仰了。”
任平生有些好奇地打量他。萧瑟嘴角含笑,任由他放肆地观看。
“你真的能呼风唤雨?”
萧瑟一愣,随即笑起来,“任大侠,没想到你这么有趣。”
任平生嘿了一声,“我就是不信才问你!”萧瑟微笑不语,他的面容自然而然为他带来高贵,令人难以放肆。
任平生随意摆手道:“我和你没交情,问这个的确唐突。你别见怪,说实话,滁阳那么个地方,不到一年就叫你治理得风调雨顺,你这本事不比呼风唤雨差,老任心里是很佩服的!”
“心中所想,尽可对人言!”萧瑟道,“似你活得这般自在,不用佩服别人。”
任平生嘿嘿笑了,“心中所想,尽对人言?那我不是傻子了吗?还是说正经事,大眼睛问你打算怎么动手?”
萧瑟只是微笑,却不说话。
任平生皱眉,“你什么意思?这是玩命的事,总要说说你要做什么,她才能放心吧。”
萧瑟摇头,“这是你自己要问的,不是她要问的,不放心的人是你。”
任平生眉头一皱,这个家伙真的什么都能料到?
萧瑟淡淡一笑,“青瞳既然同意,就认可了必要的损失。时机和轻重我会权衡,为这件事我已经准备了很久,你放心就是。你要是不能相信我可以跟着我,看我怎么做,但你回去以后什么也别说,她一定不想知道过程。”
任平生沉默了,这一切他可以当成热闹看,这个王侯将相的世界原本不是他的,他没有理由心疼,可是他的心偏偏像被人拽了一把似的。青瞳说出“动手”两个字的时候,那种绝望让他无言以对。他实在笑不出,所以不免重新打量可以微笑着说出这种话的人。
过了好一会儿,任平生才道:“我刚刚进来什么话都没说,你就那么肯定我是来放你,不是来杀你的?”
萧瑟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左眼道:“自然,我有天眼,这个结果一年前就看到了。路早已经铺好了,青瞳若是想往前走,也只有这条路。”
任平生把脸探到他面前三寸,端详很久道:“天眼?为什么我越看越像个屁眼!”
门外传来声响,任平生回头见元修远远站立,叫了他一声:“任大哥!”
牢里光线黯淡,门口光线明亮。任平生逆光看他有些刺眼,眯起眼睛点点头道:“元修,你和他早就串通好了是不是?你的人辖制九门,青瞳本来觉得很安全。”
元修有些惭愧,低下头,“任大哥,我知道背着殿下做这些是我不对,但是我不得不如此!我手下五万元家军信得过我,才跟着我出生入死,我不能把他们的命托付给不信任的人!殿下会明白我的,我、武本善、霍庆阳、林逸凡、天下苍生……殿下若是放得下我们,就不会答应了!我对她并无二心,她不会怪我的!”
“很好,很好,逼她害了自己的亲爹,她还不会怪你们,你们做得真漂亮!”任平生懒懒伸了一个懒腰,转身就走。
“任大哥!”元修又叫了一声,“你……要去哪儿?”
任平生回头一摆手,“这个皇帝老子我看也不怎样,早就该死了。但是不能让管他叫爹的人动手,老子这就去杀了他,给你们清路。那个脸上长天眼的,准备继续通缉我吧,老子反正也习惯了!”
萧瑟轻轻道:“你要去刺杀皇上?我并没有打算杀了他的。”
“呸!你当我傻,那是迟早的事,与其到时候天眼再说什么刀磨好了,她不动手也不行,还不如现在就杀了干净,至少以后想起这件事来她有个人可恨,不用恨她自己。”
“别,任大哥!”元修急着想抓住他,任平生骤然加快脚步,一个闪身就闪过去了。元修想拦住他还是做不到的,只急得大叫,“任大哥!任大哥!不行啊,现在他还有用,现在还不能……”
任平生远远地一摆手,“那是天眼的事,老子管不着……”
“此人心意倒是……”萧瑟用奇异的眼睛目送任平生远去,微笑道,“元修回来吧,不要紧,我已经有安排,他找不到皇上。”
青瞳当日在宴会上跪了一夜,回到甘织宫立即倒头就睡,这一觉竟然睡了三天。饭端来她也吃几口,随即立刻躺回被子,沉沉睡去。花笺隔一会儿试试她额头温度,也不见发热,不知为什么就是不停地睡觉。
这中间发生了许多事,先是任平生大闹皇宫,在侍卫的围堵下潜逃,接着京畿绿营小部哗变,十六卫军被急调回京封锁了京都九门,不许任何消息进出。一座座府邸盘查下来,竟然牵连了好多旧臣,因为哗变的正是英国公旧部,连最忠于皇帝的王敢也被软禁家中。
整个京都的气氛凝重无比,皇宫里杂役们走路都提着一口气,生怕踩出声音来让别人注意到自己。花笺每天都能听到无数让她震惊的消息,虽然她对此并不敏感,短时间内这么多消息累积下来却也终于感觉不对了。无数史书表明,这是造反前兆。
她也顾不上现在是半夜,只管回房死命摇醒青瞳,刚把疑点说了几句,青瞳就望着她苦笑。青瞳迎着花笺从诧异到怀疑的眼神,重重地点点头,接着又闭上了眼睛。
花笺猛地站起来,失声道:“是你?”
青瞳没有回答,紧闭着的眼睛里却淌下一颗泪珠来。
花笺惊得跳起来,还想说话,却听到耳边有人“嘘”了一声,“别说话。”花笺回头一见,却是潜逃了的任平生。这个人什么时候进来的,她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任平生走到床边端详青瞳,慢慢伸出手来想碰一下她眼角的泪珠,刚刚伸到她眼前,突然被两只消瘦的手牢牢抓住。青瞳眼睛没睁开,却有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她咬着嘴唇轻轻地说:“我难受!”
“嗯。”
“很难受!”
“嗯。”
“难受得不想醒过来了!”
“我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不会,你知道……”
青瞳的声音沉默下来,就在花笺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她却突然开口,“任平生,别走。”
“好……只要你不放开我,我就不走……”声音出乎意料地温和低沉,让听惯了任平生大吼大叫的花笺觉得十分不真实。今夜十分不真实,不管是青瞳还是任平生,全都恍若梦幻。
青瞳却对这句话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呼吸慢慢均匀,这次她真的睡着了。
“怎么样?”青瞳隔着门,张望了一下里面团团乱转的景帝。睡了这么久,她现在精神状态很好。与之相比,景帝披头散发,容颜憔悴,想必这个打击实在不小。
也难怪,景帝这两三年来大起大落,哪是他能承受得了的?好不容易才让他挣扎到国家安定、叛乱平复,就当他以为前途一片光明的时候,一日醒来,却发现世界整个翻了过来,将他从高高在上翻成阶下之囚。
好容易贴身太监郭忠来送饭,景帝忙将私人小印掏出来塞给郭忠,让他想办法联系十六卫军勤王。郭忠笑嘻嘻接过小印,却道:“十六卫军已经接到圣旨入京,不如我拿给相国大人,看看他有什么别的用处没有?”
景帝这才想起郭忠也是从滁阳带来的,必是早已经和萧瑟串通。他怒极攻心,竟气得晕了过去。谁知直到自然转醒,也没有人过来看看,更没有什么太医为他诊治,似乎不把他的死活放在心上。便是流亡时期,景帝也没受过这种待遇,他明白了自身处境,从愤怒至极顿时转为惊恐之至,又百般哀求起来。他求了两日没有作用,忍不住又开始骂起来。
青瞳看到他咬牙切齿的样子,问道:“这些天,骂我还是骂相国?”
太监程志尴尬地道:“骂相国多些,可是也……骂殿下了。”话音未落,景帝从门缝里看见了青瞳的衣角,他猛地冲过来,叫道:“苑宁澈!你这个逆子!你这个叛贼!朕到九泉之下也要上报列祖列宗,让他们降下天雷,打死你这个谋逆乱国的畜生!你竟然串通那蓝眼贼子囚禁朕!朕是你的亲生父亲!是你的亲生父亲!你不得好死!”
青瞳静静地听了一阵问:“肯吃饭吗?”
“先前不肯,后来就吃了。不过昨夜里相国吩咐下来,皇上不答应传位,就不能给他饭吃。已经两餐没有送饭了,相国说,以他对皇上的了解,不到三日他就会同意,正好赶上天呈异象!”
“他饿着我的父亲?”青瞳皱眉,吩咐道,“立即去传膳!”
“等等。”元修在一旁咬咬牙,接口道,“参军你既然下了决心,就不应心软!我们有无数兄弟参与这次……兵谏!你若不成,大家全数死无葬身之地!”
青瞳点点头,参与这次“兵谏”的人,都是对她万分信任,都是将生死托付给她、毫不畏缩的人。元修怕她心软,可她自己知道,她的心已经不软了!
青瞳低声道:“现在传膳,今晚放火烧了这间屋子!做做样子,他害怕了就赶快救出来。何必用饥饿羞辱自己国家的君王?我宁愿看到父皇是为了生命屈服,而不是为了区区饭食!”
她说罢转身要走,眼看着青瞳淡蓝色的裙角离开门缝,景帝知道她要走,心头猛地大大惊慌。他叫起来:“宁澈!宁澈,你……别走!我们再商量商量……商量商量……你,你想当皇帝这不行,你知道大苑有祖制,只有没有皇子的时候才能由皇女继位!你是知道的啊!朕就是同意,那么多文武大臣也不能答应……”
“哎哎哎,你别走!朕传位!呜呜……这个皇帝我当得还有什么意思?我不做就不做了!朕传位!行了吧?呜呜……朕传位!传位给你的九哥行不行?朕吩咐他,有什么事情也不能自己决定,都要先问你,这样行不行?”
他听不到青瞳回答,又慌了,“不行?那,那么朕传位给二十九,罗罗才五岁,他一定听你的!这样行了吧?宁澈,你体谅一下父皇,父皇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你有十几个兄弟在,大苑没有这样的先例啊!你逼死我也没有用啊!”
青瞳慢慢蹲下,扒着门缝道:“父皇,你的意思是我应该让这些兄弟都消失?”
景帝凭空打了个冷战,呆了半晌,明白了她的意思,猛地叫起来,“不!你不可以那样!你这个逆子!祖宗不会放过你!你这个狠心的畜生!”青瞳面无表情转身离去,任由父亲发疯了一般叫骂不止。萧瑟对父皇的估计还是保守了,没有饭吃,看来他最多两天就会什么都同意。
第三日就是萧瑟算准的天呈异象的时间,太傅兼中书省平章政事孙延龄正和以往一样坐着轿上朝,路过西市,被一群打架的泼皮阻拦道路。他只好停下来等,待轿子又被抬起,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换了人。孙延龄被这四个人一直抬到废弃的民居中关了起来,直到几日后家人拿钱赎回他。这次绑票来得蹊跷,但是因为朝中发生了天大的事情,京都守备也没有精力去抓匪徒了。萧瑟把没有把握的朝臣全部像这样或明或暗地清理,所以这天早朝虽然人数不少,可安全系数却是极高的。
青瞳觉得,这个大苑历史上极重要的早朝就像是在演戏,一场萧瑟编排好的戏。每一个人包括她自己都是戏子,每一个摆设包括天上的云彩、太阳都是道具。她面无表情地表演着她的戏份,心中没有一点儿喜怒哀乐,只有呆呆的麻木。
朝堂上景帝坐在龙椅上,哆哆嗦嗦地宣布传位给十七公主,自然引起朝臣一阵反对的声音,可是无论他们叫得多激烈、多激动、多痛心疾首、多声泪俱下,青瞳都觉得那些影像像隔了一堵透明的墙再传过来,只有滑稽的动作,没有声音。
她看着萧瑟的手势示意时间可以了,于是上前推辞,“儿臣不敏,不敢奉旨!”随着她推辞,殿外晴空突然炸起一个惊雷,咔嚓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都闭了嘴。惊雷过后,密集得如同排排利剑般的雨柱从天上恶狠狠地插下来,一时间,骤雨的哗哗声让殿内众人说什么话也听不见。
呆了片刻后,萧瑟冲玉阶上的郭忠使了个眼色,郭忠就适时拉拉景帝的袍袖。青瞳看景帝嘴巴一开一合,说着“天命所归,皇命不可违背”之类劝说自己的话。随着他的话,外面雷雨声渐渐小了,天色亮了起来,太阳从乌云中钻了出来,风住云收,只剩下细毛毛的几线雨丝,一场夏天的雷阵雨过去了。
景帝说着“莫再推辞,天意震怒”之类的话。按照剧本,青瞳应该上前领旨谢恩,可是她盯着萧瑟,突然道:“夏日骤雨,本来就是平常事,这算不了天意,如果现在马上再下一场雨,我才相信!”
萧瑟并不惊慌,看着她微微笑。青瞳心微微一沉,难道他连这个也能料到?随着两人对视,外面哗哗雨声又大了起来。门外的内侍突然惊叫,原来这次的雨不同以往,竟是和太阳同时出来的。太阳就那么明晃晃地悬着,四周雨丝被它映照得晶亮晃眼,一道彩虹清晰地拦在宫门外,低得好似伸手可及。
实际上,出太阳的时候同时下雨虽然奇特,可也不是绝无仅有的事情,大多数人一生中都会见过,然而这句句依着情景,就有一些人相信这真是天意了。况且朝中诸人大多数已经安排妥当,任何异象没有他们也是拥戴青瞳的,这些做作只是为了传出去给百姓听。在青瞳必要做的再三坚持下,早朝罢了。景帝回去等百官上折子表达天下对传位给女儿的看法。
景帝回去后急得坐卧不宁,他还抱有最后一线希望,等着百官上折子,如果不同意传位给青瞳的人多,那么重压之下,不知道能不能让她放弃。
第二日姚有德将奏章给他抱来弘文殿,堆成两边,一边零丁只有不到二十份;另一边则高高堆起,摇摇晃晃几乎要倒了下来。景帝战战兢兢指着高的一堆道:“这些……都是赞成她继位的吗?”
姚有德低下头,小声道:“不……这些都是反对的。一共三百九十九份,那一边才是赞成公主继位的奏章!”
景帝长长出了一口气,声音喜悦得都带了哭腔,“拿去给公主看,说我已经尽力了,可天下人都不答应,父皇也无可奈何啊!”
“皇上!”姚有德哭丧着脸道,“可是上这十八份赞成的奏章的,都是京畿左近带兵的将军元帅,京都的命脉都在他们手上。还有西南、江淮、云中三路手握重兵的行军总管,他们……他们的奏章都是同一天送到的!”
云中自不必说,那是青瞳自己建立起的军队,西南路行军总管是霍庆阳,江淮路是常胜,都是定远旧部。其余没上奏章的各地也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军官出自当时的定远军,即便景帝有机会下旨让他们勤王,也是结果难料。打散了二十万定远军,分散全国的时候,景帝怎么能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是非自种因果,成败莫怪他人。
景帝面若死灰,颓然坐下。只是靠这十八份奏章,就已经有足够的分量,景帝无话可说!无法可想!
于是第二日早朝萧相国率先带头参拜了新帝,百官绝大部分也跟着跪下去,参拜大苑的第三位女皇——那个没有任何表情的新帝。
从那天起,青瞳开始理政,礼部定下的吉日在两个月以后。因为男帝和女皇的朝服式样不同,这段时间要加紧赶制各色礼服冠冕,礼部上下人等皆忙了个人仰马翻。
皇帝登基祭天的通天冠不需要赶制,府库里有现成的,但是日常上朝用的翼天冠被上一任女皇带进了棺材,内府早为太子预备下的又不能给女皇用,只好重做。光这一样就动用几十个工匠没日没夜地做了一个多月。
礼服准备妥当以后,礼部尚书徐穆如进宫请皇帝试装,青瞳进门就看见桌上放着的金光闪闪的冠冕,上面五颜六色,不知镶嵌了多少宝石珠玉。
徐穆如眼睛都笑得看不见了,他指着九个精致的金凤说:“陛下,请看这九凤凌空,预示着我大苑国运昌隆,日益兴旺!再看这二十六块红宝石,象征着我大苑二十六个行省都沐浴在陛下隆恩之下,共感圣德,天恩浩荡,万物……”
青瞳懒得听这些废话,她预备拿起皇冠细看,左手一抓竟没有拿动,右手帮忙终于搬了起来,初步估计在十六斤左右。
青瞳转过身,看着徐穆如道:“徐大人,你有没有称过这个皇冠的重量?”
“啊!有!有!”徐穆如忙道,“翼天冠重十八斤一两,十为圆满,八一取九九归真之数,保佑我皇福泽绵长,上天护佑!”
“那好,你戴上它试试。”
徐穆如吓了一跳,赶紧跪下道:“臣不敢,臣不敢!臣怎么敢头戴皇冠,那是谋逆大罪,陛下何出此言啊!”
“戴在我头上才叫皇冠,戴你头上就只是帽子!”青瞳转身,吩咐,“替他戴上,你们看住了,三个时辰之内,无论吃饭如厕都不许他拿下来。到了三个时辰,再问问他愿不愿意重做一个人能戴的帽子?”
终于到了一切都准备完好、必须面对的日子了,青瞳踏着月色来到集萃宫。自己的父亲已经在此幽居了两个多月。青瞳吩咐把门打开,侍卫跟着她走进去,景帝老了许多,见她进来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身子一颤,就想躲起来。
“父皇,”青瞳慢慢开口,“明天就是儿臣祭天登基的日子。”
景帝赶紧道:“好好,恭喜,啊不,恭贺皇上!祝皇上龙体康健,事事如意……”
“父皇!”青瞳打断他,“你想不想坐回那张龙椅?”这话说得青瞳自己也心脏猛跳,两手汗水,“我只剩你一个亲人了!你是我的父皇、我的父亲啊!父皇,你叫一声我的名字,只要你叫我一声,我拼了命也护着你!我只剩你一个亲人了!”
她急促地呼吸着,心跳得几乎不能负荷!什么萧瑟,什么国家,什么黎民!她什么也不想顾了,凭什么?凭什么让她来承担?她只想做那个干净的天空下的苑青瞳,那个眼波能映出清澈天空的苑青瞳。
“啊!”景帝猛然跳起来,哆嗦着嘴唇道,“真……真的?我叫,我叫……宁澈!皇儿!”
“不是,叫我的常名,叫一个父亲该叫孩子的名字!我活这么大,从没有听你叫过我的名字,父亲,叫我一声吧!”
“常名?你的常名叫……宁……宁……不是宁,常名没有宁……这个……你叫……你叫……”
青瞳心往下沉,木然很久才能开口,她的声音好似哭泣,颤抖着,不可置信地问:“父皇?你……不记得我的名字?”
“不……不,记得记得,你……你说过的,我记得记得,就是一下子说不出来。我记得……叫……叫……老九叫曦骏,新城叫清婉,还有清扬、小绿、罗罗、宝福……你是十七!十七!叫,叫……这个……”
青瞳先哭后笑,边笑边哭,泪水和着笑声滚滚而下,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孤零零的鬼魂!片刻之前,她还以为她剩下一个亲人!原来只是误会,她何尝有过这个亲人?
她慢慢将哭笑全收住,冷冷道:“插信香!一炷香的时间,你叫出我的名字,我刚才说的全有效!”
信香悠悠燃起,渐渐过半,又渐渐燃完,噗的一声成了一缕青烟,又渐渐冷却,烟也没有了。景帝还在苦苦思索,“叫什么呢?告诉过我的,和眼睛有关的……黑目?不像,明眸?凝波?”
青瞳僵硬着走开了,景帝没有看见,谁在他面前晃他也看不见,谁说话他也听不懂。从这日起,他一直在安静地思考,时时喃喃自语,“是明眸吗?不是?”
花笺找到青瞳的时候,她已经在太和殿正殿的地上躺了一个多时辰。冰冷的青砖夺去了她的体温,她的手脚都冰冷僵硬,要不是双眼死死地瞪着殿顶的藻井,她完全像个尸体。很多人恐惧地看着明早就要继位的新皇,她就这样躺在地上,不许任何人靠近。
“青瞳!”花笺走进去,心里十分难过。花笺叫了几声青瞳还是没有反应,忍不住低声哭了起来。
“你看!花笺,你看上面!”青瞳沙哑着嗓子开口了。花笺抽泣着,依言往上看,太和殿很高,现在又是深夜,藻井最中心有个亮点,但是无法看清楚是什么。
“那是轩辕镜!铜的,据说能帮助皇帝辨别是非,通晓天和。还有一个说法……”青瞳淡淡地道,“轩辕镜正在皇位的上方,要是有人谋逆坐上这个位置,轩辕镜就会掉下来把他砸死!”
“青瞳!真的吗?”
“当然不是,这是前朝旧物,如果有用,当年高祖早就被砸死了!”青瞳轻笑起来,声音诡异得很,“我就一直在想,这么几百年了,它怎么放得那么牢固呢?为什么就不掉下来砸死我呢?砸死我多好!”
冷白得一点儿温度没有的月光下,花笺抱着那个同样欠缺温度的身体,号啕大哭起来。
天亮以后,黄道吉日,事事大吉。
青瞳头戴前方后圆、前后各垂十二串珠的冕,身着绣着龙、凤、麒麟、日、月、山、河、彰、酺等十二种花纹的锦绣朝服,这套祭天特定的冠冕和朝服代表山河社稷、乾坤地理。每一任皇帝都要背负着这些山川社稷、苍生黎民,一步步从太庙走到皇宫正殿太和殿,从此这些就应该是一个皇帝永远不能卸下的担子了。
朝臣们已经在太和殿玉阶两侧立候多时,随着青瞳一步步走上来,他们一对对文武整齐地跪下。当青瞳即将走上最后一级阶梯,程志突然满头是汗地追上来。他扑通跪下道:“皇上!太傅孙延龄跪在殿外直言鼎前,说如果您继续走,他就碰鼎而死!”
青瞳霍然转头,动作太大,通天冠前面的十二串珍珠甩出一个大大的弧线,啪的一声抽在她脸上,就像给了她狠狠一个嘴巴。那些珍珠碰到她脸上又滑下来,微微摇晃,最终静静地垂下。隔着珍珠,看不清青瞳的表情。
半晌青瞳缓缓转身,又继续走了起来。文武群臣跟着她,默默地走。不远处传来嘶声大呼,“不想我孙延龄一世忠贞,竟教出你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劣徒!”
一声沉闷的巨响,老太傅倒在地上,太和殿前这个巨鼎就是因为有很多忠臣在此死谏得名。鼎的花纹里有洗不干净的血迹,现在又添上了一道。
青瞳脚步并没有停下,还是一步步继续走着。从走出第一步开始,她就知道必定要踩着一些人的血。孙延龄是自己的启蒙师傅,曾对自己很看重!他的肯定和赞赏给了幼年的青瞳无数美好,他这样死,青瞳难过,但不觉得内疚。宁晏谋国的时候孙延龄并没有死谏,却只是因为自己是他教出来的,就觉得该负全责。既然如此,青瞳只能成全他的选择,有些事必须做,无关心意。
大苑史上的第二十任皇帝,第三位女皇,被下一任皇帝追封谥号“神武仁隆昌体德孝明彰显圣福运熙慈和”。按照大苑的习惯,男帝单称,女皇双称,所以后世史书称之为武仁帝的苑宁澈,就这样踏着她师傅的血一步步登上帝位。从此这九万里河山、四万万黎民,都归了这个才二十出头的女子掌管。
为天下易避圣讳,新皇放弃了“清澈”的“澈”那个常见字,取谐音更名苑勶。她的兄弟姐妹一律不能再称官名,改回常名。
因为常名多半是母亲起的,所以这批皇子公主们的名字顿时变得五花八门,九皇子叫苑曦骏,二十七皇子叫苑罗罗,十五皇子叫苑平儿,新城公主叫苑清婉……若没有这个姓在,就没法看出他们共有一个父亲,是嫡亲的兄妹。
而最希望听到大家叫她常名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人敢叫出“青瞳”二字了。
大雁又南飞,极目天涯无尽处,落日难追。无边野火烧荒草,一路乱石成堆,埋不尽,落尘残灰。只有滚滚长江水,后浪依旧把前浪推:淘尽了,是与非。凭什么要无坚不可摧,为这话受尽多少累?雨打风吹。马上雄风九万里,未曾尽,如今战鼓需重擂,虎将何曾失虎威?为了万家能团圆,自己有家不能归。对何人,诉伤悲?
一上午的仪式下来,青瞳顶着烈日回到乾清宫,她虽然今天才正式登基,可是以帝王的身份理政已经两个多月了。她夜里经常就住在离正殿较近的乾清宫中,所以熟门熟路。
花笺上来帮她把沉重的冠冕取下来,一言不发。空气有些肃穆,似乎经过这样一个仪式,她看上去有些不同了一般。
花笺有一件事却要告诉她,却只有自己能说,想不好该怎么开口,心里有事,手下就慢了半拍。只听得青瞳一声叫,“你要把我脑袋扯下来啊?哎呀,放手放手。”
花笺低头一看,原来自己抓着用力拉的不是冠冕带子,而是青瞳的头发。她这一声立马让花笺找到感觉,她心中一下子就轻松下来,放开手。
青瞳还在嘟囔,“你这是帮忙还是报仇,笨手笨脚的……”
花笺突然打断她道:“御医正来报,你父皇的情况是精神受了巨大压迫,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神志不清。他说了许多话,大意就是他没有把握治好。如果你愿意配合,把那天的情形再来一次,慢慢疏导,在关键的时候提示,说不定他就不会这么一直想了。”
花笺想跟青瞳说话,还是直说吧,自己要是不直说,还有谁跟她直说呢?她硬邦邦地说:“还有,那老头的意思是再拖他就更没办法,你的父皇就是要变成个痴呆了。现在还有个两三成希望,话说得颠三倒四、委婉无比。我看基本目的就是不敢直接问你,想从我这儿探听你是什么意思。”
青瞳瞳孔微微收缩,慢慢地道:“一直想有什么不好?这是他应该想起来的,想不出,就一直想吧。”
花笺微微叹了一口气,叫道:“青瞳!”
青瞳使劲摇头道:“你别劝我,你别劝我,你别让我难受,我不想听这个!”
花笺点点头,不说话了。对于景帝,花笺一点儿感情也没有。只是出于女人的本能,她觉得他可怜。他怕冷,可是现在偏偏住在整个宫殿里最阴冷的翠微宫里,苦苦思索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问题。花笺只是觉得他有些可怜,但是一路饥民尸骨看下来,花笺心中,他的可恨还是多于可怜。
他不是自己的父亲,自己是无所谓的,但是青瞳也觉得无所谓吗?他可怜她就不伤心吗?空气一下子沉闷下来,花笺突然道:“你有什么打算?”
青瞳强打精神,笑嘻嘻地道:“咱现在说了算,给你和萧瑟风风光光地办喜事咋样?”
花笺皱起眉头道:“我的事不用你管,我是问你有什么打算?你自己!”
青瞳不再嬉皮笑脸了,脸上先是现出落寞,眼神又慢慢坚定,她道:“我要把该做的事一一了断。”
帝王之路不是一条通往幸福的路,走得越远越坎坷,走得越久越寂寞。
这她早就知道,所以她才会在最后一刻仍旧想逃。若不是父皇给她那一次彻底的失望,她还是不愿意选择这样一条孤独寂寞的天路。
第一次去呼林关之前,她发下的誓言又仿佛回荡在耳边,“苑青瞳,总有一天,你要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自己决定自己的喜怒哀乐!”
一点一滴下来,生活好似和这个最初的愿望越行越远,但是青瞳自己知道,她从来没有放弃这个愿望。
青瞳回过头问:“那些糕送来了吗?”
花笺微微点点头,“放在花厅了。”
青瞳使劲握了一下花笺的手,像是要从她那借来一点儿勇气。她道:“你去叫离非来,今晚就来,你就说……”她把嘴靠在花笺耳朵边说了几句。
花笺脸上表情僵硬,干着嗓子才道:“你……你今天累了,这个等等再说不好吗?”
青瞳坚定地摇摇头道:“不,已经太久,早该叫他了。”从今天起,她要面对新的生活,那么就把过去该了断的断了吧……
离非心情忐忑,慢慢靠近那扇雕花小门,手心里全是汗水。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怕起青瞳来。侍卫和侍从早就遣开了,只是远远地站着。离非一路走过来他们全部目视前方,好像看不见他这个人一般。而到了那个屋子十丈方圆,就再也没有人了。四周一片昏暗,满院子的奇花异草在月色下只剩一色纯黑,连形状也一并模糊了去,只有那屋里一盏孤灯仍旧亮着。离非只觉得自己情愿也隐入黑暗,再不想暴露在灯光下。
他走得再慢再慢,也终于来到面前。已经是初秋天气,糊窗子的薄绡后面又落了一层厚绢御寒。这种专门用于屏蔽的绢离非在舅舅家见过,织法很是特别,外面的人看里面模模糊糊,里面的人却可以隐约看清楚外面的景致。
青瞳修长的影子就映在窗户上,离非知道她一定在里面凝视着自己,她也一定看到了自己踌躇不决的样子。青瞳一声不出地等着,等着他自己决定要不要走进这个屋子。离非颤抖着,明明想一走了之,可是终究还是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门一开,一团夹杂着浓郁荷花香的温热气息扑在脸上,屋子里不知熏的什么香,味道极浓却十分好闻。离非刚从清冷的夜里走来,只觉得这个屋子温暖得十分不真实。
他迷茫地看了青瞳一眼,嘴角微动,挤出来个笑容。青瞳目光微微一闪,随即宁静地看着他。只是这一眼,离非就觉得屋子里的空间都被压迫得小了,逼得他呼吸困难。青瞳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心知这是最后一次和他坦诚相见了。她突然一笑道:“你一路走过来,有没有侍卫记档?”她说罢走上前,自然地替他除下风氅,搭在一边的椅子上。
离非咳嗽了一声,以便让自己说出话的时候语音自然。他道:“看见我的人有不少,不过大概没有人敢记档吧。我看就是你明天叫过他们来问,也只会说没见到有人啊!”
青瞳笑起来,拉着他坐到桌边,自己执壶斟了一杯酒道:“这是今年最新的贡酒,昨儿才送来的。窖香酒是陈的好,可是这种甜酒,还是新的好喝,你尝尝。”
她拿壶斟酒时,离非手一动,就想赶紧站起来自己来,勉强才忍住了,心脏已经一阵狂跳,端过面前的酒杯时手下不稳,洒出了小半。
“你看你,喝都没喝怎么就醉了!”青瞳伸手帮他扶住酒杯,温热的手指搭在离非手上,那热一直烧到离非心里,心跳得更厉害了。离非眼看着玉笋一般修长的手指把酒杯送到自己嘴边,他张口喝下,完全喝不出是什么滋味。
青瞳喂他喝了这杯酒,不肯再回到对面去,就势紧挨着他坐下。椅子虽然宽大,坐了两个人还是有些挤,青瞳紧紧地靠着他,离非全身都渗出汗来,热热的屋子,竟是一身冷汗。
来之前他也就能猜到青瞳半夜三更叫他来干什么,他现在顶恨自己这个犹豫不决的性子。不想来,不过三个字,为什么当时就是说不出口;别这样,也是三个字,现在说也是不晚。离非不住鼓励自己,说啊,说啊!
终于,他觉得自己鼓足勇气了,于是开口,“青瞳……我……”感觉青瞳身子一僵,随即是一个清朗的声音,“你想说什么?”这声音意外地清醒,不似想象中的鼻音。
“我……我……”离非拿起酒壶猛喝了一口,又道,“我……我……这酒挺甜的,你也喝一点儿!”
他说罢低下头不敢看她,哆哆嗦嗦在杯子里倒了一杯酒,不知怎么,话没出口,就似乎看到了青瞳失望的样子。那种目光他已经见过一次,无数次都在梦中内疚醒来,满眼都是那日小山冈上青瞳似乎燃尽了生命的灰暗样子。她的眸子是几经辗转才重新点亮,离非觉得自己无法承受再一次看到那种光黯淡下去,他已经负她良多,还能再来一次吗?
青瞳沉吟许久,屋子里静得可怕,半晌那只修长苍白的手才伸过来,拿起酒杯喝了下去,“确实挺甜的。”
青瞳放下杯子,静静地说。离非这才发现递给她的是自己刚才用过的酒杯,酒壶也刚被自己对着嘴喝了一口,这一下无心中的举动暧昧至极。青瞳看着他紧盯着酒杯,微微一笑,“没事的,以前咱们还总在一个碗里吃饭呢。”也许是喝了酒,她的脸颊升起一点儿红色。
青瞳又拿起桌子上的一块淡黄色小花递过来道:“我和御膳房的人描述了半天以前太子哥哥给我的那种荷花糕,就忘了说一句形状不拘,结果他们就做成花的形状了。其实那一次我没吃着,给你吃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味。说来好笑,我还一直惦记着,看来我还是个嘴馋的。这几天荷花开败了,留着也难看,就让御膳房做了这个。我光闻着香味挺像,你尝尝看,还是不是以前的滋味了?”
淡黄色的小花在苍白的手指上颤巍巍的,夹着更浓的香气送过来。离非才醒悟原来屋子里并没有熏香,只是这荷花糕的香味。记忆中的荷香和现实融为一处,离非却觉得过去那一次十分真实,眼前的香气却恍若梦幻。
那玉石一样的素手还擎着糕等着,离非伸手接了过来慢慢往嘴里送,这糕本来就酥,做成花的样子更不结实,离非还没张嘴就掉了一半。他勉强送进嘴里,含糊道:“挺好。”然而开败了的花做出来的和正在盛开的花怎么会是一样味道?看着青瞳目光如水,盈盈地望着自己,他迟疑地伸出手去,终于慢慢把她揽进自己怀中。
要不,就这样吧,如果她觉得快乐,如果她想要……
离非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半晌没有动静。他诧异地张开眼睛,见一张芙蓉玉面辉映在灯火下,青瞳仔细地看着他的表情,看得好像要把他扒开表皮一般。
她静静地道:“离非,你真的没有话要说吗?”
离非勉强自己笑了一下道:“没有,没有什么。”
青瞳睫毛下慢慢渗出一点儿晶莹,离非害怕了,唤了一声,“青瞳?”
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传来,“那……夜深了,我们睡吧。”
离非心脏激烈跳起来,虽然来之前就知道这个结果,他不能自欺欺人地说自己没有心理准备,可是他还是觉得怕得要命。青瞳转过头,静静地凝视他,眼睛里已经没有眼泪,只有朦朦胧胧的泪光。离非伸手,在她的衣衫扣子上停了一下,又缩回手,觉得还是先脱自己的衣服比较好。他哆哆嗦嗦地解自己的扣子,许久许久也解不下一颗。
青瞳轻轻地道:“离非,如果有话,现在还有机会说。”离非苦涩地想,她看出来了,她一向那么聪明,什么都能看出来,可是还是想,那能怎么办?刚才都不说,此刻进行到这一步,一个男人如果说了,那对女人是多么大的侮辱。算了,就这样吧,自己这一辈子,赔了给她原也是应该的。只要她高兴……
离非脱下自己的长衫来到面前,哆嗦得如同秋风中的树叶。青瞳上前抱住他,在他耳边如同呢喃,“离非,我等你,都等老了……”
手中的人儿剧震一下,青瞳抬起头,看着离非艰难地做出一个口型。这个口型她很熟悉,是“对不起”的“对”,他又要说对不起了。青瞳忽觉好笑,又觉可悲,都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说,他还是不肯为自己争一下!这就是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啊!这就是让她爱了十几年的人啊!你这可爱、可悲、可怜、可恶的离非!
青瞳一咬牙,抓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脖子上,引导着那只手向下。那只手剧烈地颤抖着,像是摸上一块红烙铁。青瞳脖子上也全是鸡皮疙瘩,两个人打仗似的亲密接触。
还不说!还不说!青瞳恨意上来,简直有点儿咬牙切齿,她又加上一个砝码道:“离非,你知道吗?我至今仍是处子之身,今天我就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你,你高兴吗?”
“什么?”离非双眼一下子瞪得老大,“青瞳,你……你为什么……”
青瞳道:“因为你说了你喜欢我啊,我就一直等一直等,你是我最爱的人,我要把我最好的都给你!你那张写了‘是’字的纸,我和玉玺放在一起,这个对我十分重要。你将是大苑的相王,整个大苑唯一的异姓王。我们耽搁了太多的时光,今后一定要补回来。”她说罢扬起头,去搜索他的嘴唇。
离非猛地后退了一步,他的嘴哆嗦着,发出噗噗的声音。终于他吸一口气,将这个字说了出来,“不!”
一瞬间,青瞳微笑了,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她轻轻地问:“不?”
“不行!青瞳,这不行!”离非带着哭腔道,“青瞳,我……我……我给不了你想要的幸福。”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并不爱你。”
时光仿佛突然静止,青瞳脸上露出一个宁静的笑。她闭上眼睛,让这句话在她的耳朵里一点点流进心里,一遍遍地重复,一点点地消化。这是什么东西,好重啊!用牙齿去嚼这几个字,牙齿都疼了;用胸口去装这几个字,胸口都沉了;用骨头去担这几个字,骨头都弯了;用心去托这几个字,心都酸了。
他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青瞳许久才睁开眼睛,平静地问:“那么你为什么在我第一次问你的时候,说你爱我?”话出口,却有一点儿腥咸苦涩甜酸留在嘴里,百味回荡。
离非直视着她的脸,从进门以来第一次丝毫不躲避她的目光,而是直视她的眼眸,慢慢道:“青瞳,我要说我是年少无知,你会不会杀了我?”
青瞳一下子咬破了嘴唇,唇角带着这一滴鲜红勾了起来,微笑道:“会。”
离非转过身,眼睛好像望向遥远的地方,呢喃一般轻轻地道:“青瞳,你长得那么美,那么聪明能干,身份高贵,又对我那么好,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我没有理由不爱你。可是……现在我知道了,那不是爱,只是我的虚荣,其他的三个伴读都羡慕我,好多人都羡慕我,我贪恋这种虚荣。”
他轻轻一叹,“青瞳,我们从小长大,那么熟悉,我习惯了和你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和你在一起是很开心的事情,我以为那就是爱了,所以,那一天太子来让我写,我就说了我是爱你的。十分十分对不起,写下那个字,其实我很早就后悔了。”
离非藏在心中的话终于说出来,身子不再发抖,他心中空旷而安定。
“离非!”青瞳沉声开口,“我们在一起那么多耳鬓厮磨的日子,你一直不避讳亲密动作。我第一次抱的人是你,第一次牵的人是你,第一次把心思说出来还是说给你。你也愿意把心事讲给我听,你也愿意帮我做一切事,你什么时候都护着我,什么时候都愿意和我在一起。离非,你这样对任何一个女人,都会让她误会你是爱她的,不能怪我一相情愿,对不对?”
离非无可辩解,低下了头。要多么无耻的人才能把以前的日子一笔抹杀,只推说一句“年少无知”?离非不是无耻的人,但是那从前的种种,却真的是年少所致。那时候,他真的,误会自己爱她。
如果她只是一个小女人,如果自己能担得起她的生活,离非愿意为自己年少的举动负责。他愿意娶她,对她好,让她快乐,让她一辈子都以为自己爱她。他从来都是一个愿意牺牲自己、只要身边的人能幸福的人。
很可惜,青瞳的生活绝不是他能担得起的。当初写下那个字,他的感觉还很朦胧,不能像现在这样肯定自己不爱她,只是有一点儿说不出的感觉,可他不想伤害她。因为青瞳明确地说了她只是想听听,听过之后她就会在边关安稳地过完下半生。他只是想,既然是这样,既然两个人今后没有机会见面,那就说给她听听吧,让她永远以为有人爱过她,让她记得这辈子还有个很美妙的年少生涯。
后一次,青瞳即将走得更远,他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吧,难道要在这个时候说吗?在青瞳就要远走他国、从此生死未卜的时候给她这样的打击吗?他已经狠心地斩断后路,已经狠心地说了今后无望,难道还要在这个时候告诉她,以前也都是假的吗?要在这个最艰难的时候告诉她,她的生命其实一直是卑微的,并没有过美好吗?
西瞻的迎亲人如果嚣张到底,他会借着国体的借口把青瞳接回京都,但那有什么用?皇帝一道旨意下来,还是要把青瞳送去哪里就能送去哪里。
狼群如果真的扑上来,他会挡在青瞳面前,但是那有什么用?狼咬死了他仍然不会放过青瞳,他还是救不下这个姑娘。
无能无用的离非,能为她做的,只有这么一点点,就只有闭上嘴,不说!
就只有这一点儿回忆,还给她留着,不要打破,仅此而已!
于是一天一天,一点儿一点儿,赶到这一步,青瞳一定要从根本上问他缘由,这些话他想了许多许多遍,但是永远都说不出口,于是只能说——年少无知。
两个人都沉默了许久许久,青瞳的声音又传来,“我只问你一句,那时你和我如此亲密……在你的心中,当我是妹妹?”
离非轻轻摇头,“不是的,男人只有对着比自己弱小的人才会当她是妹妹,最初见到你拿着破烂东西的时候,我是怜惜过你,但只是很短很短的时间。青瞳,你没办法让别人觉得可怜,你自己也不允许是不是?要不你为什么那么努力?后来你在我心中,应该是好朋友,可以无话不谈、生死相托的亲密好友。”
“好朋友?”青瞳嘲笑地道,不知是嘲笑离非,还是嘲笑自己。
“但那只是在你走之前。”离非彻底豁出去了。他破釜沉舟,要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青瞳,你知道吗?你不停地往前走,你身边的人都跟不上你的脚步。你把我们一个个都抛下了,你第一个抛下的就是我,我现在和你的距离很遥远,遥远到连好朋友的感觉都要没有了。”
“你的心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说这话的时候,我也很难过,我希望你杀了我算了。但是我能确定我给不了你幸福,我不能当你的相王。因为我不爱你!青瞳,我其实从来没有爱过你!”
“离非,你走!”青瞳用平静的语气道。
“青瞳……你?”
“立刻!走!”
“青瞳,你别难过,你不是说会杀了我吗?要不你杀了我算了,我这人好生无趣,其实不值得你爱。”
“来人!”青瞳猛然间一声大喝,把远处本来满脑子桃色幻想的方行舟吓了一大跳。他急忙跑了过来,望着两个人,一脸惶恐。
“把他带下去,回府听旨。”方行舟连忙应是,推了推离非,“离大人,请!”
离非轻轻一笑,缓缓跪下道:“陛下保重,臣,告退!”他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别哭,再见了。”
“别哭?”青瞳想,“我哪里有哭?真是开玩笑。”
她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把,摸下一手的水。“奇怪,这是什么东西?我的脸怎么这么湿?”
她擦了几次还是擦不干净,“算了,今天净是些奇怪的事。”
她慢慢地坐回椅子上,椅子上还留着离非的温度。她把两个酒杯都斟满,自己一手拿着一个碰了一下,举起左手,笑道:“好朋友!”随即喝干,又举起右手,笑道:“再见了!”又是一口喝下。
等方行舟见事不好,把花笺找来的时候,青瞳已经醉得一塌糊涂。她不停地哧哧笑着,但是还能认得花笺。她把酒气喷人的脑袋靠过去道:“花笺,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嘻嘻……他不爱我,我早就知道了,从那一天晚上他不肯和我走我就知道了。”
她敲着桌子用喊一般的大声说出来,“因为我见过啊,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你看远征,还有阿苏勒,还有还有,你对萧瑟……我早知道他不爱我啦!所以我那么伤心,只要他爱我,我怎么着也不会去西瞻,我一定会想办法,我哪里会要死不活?可是我看出来他不爱我,那我可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花笺……呜……我可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
“我已经放下了,真的,要不我也不会答应阿苏勒,其实我已经放下了。他不爱我,可是我们曾经那么好过,我想着,他怎么样我都原谅他了,我曾经那么爱他;他怎么样我都原谅他了,他还是我最亲的亲人。只要他能过得好,怎么样都算了。”
“我就是看他自己苦着自己,他放不下,他说不出,所以就一直忍着啊忍着啊,一天快活的日子也没有。他觉得话一出口就会伤害我,这个人,你说他是太好心还是太懦弱啊?所以我就逼着他把心里话说出来啦。花笺,你说,好玩不好玩?还得我逼着他才能说出来……”
“我给你学一下他怎么说的……”她整个人滚到花笺怀里,大笑着道,“他说啊……我不爱你,青瞳,我其实……从来没有爱过你!”
她歪着头道:“可是……他说他不爱我就行了,为什么要说从来没有爱过呢?为什么从来没有呢?”青瞳执拗地问花笺,好像这是全世界最重要的问题,好像爱过没爱过会有什么不一样一般。
离非走进寒冷的夜里,空气一下子清爽了许多。他觉得好轻松,曾经有一件事,山一样压在他的心中,让他几乎想不了别的事情,让他几乎干不了别的事情。现在一下子就轻松了,他早就该知道了,温文如水的自己,不但担不起青瞳的生活,也担不起她炽烈的感情。
她真是一个天生的太阳、天生的王者,她自作主张地爱他,自作主张地安排要和他一起走,她决定的事情没想过要别人同意,她骨子里就是个王者。
她不需要把身躯落下来让他承担,只要把炽烈的感情都投下来,他就已经不堪重负。他从来没有爱过她吗?不,其实是爱的,但是不是那种男女之爱,他其实愿意为她做一切,愿意为她献出一切,就像愿意为国家做一切一样,除却根本献不出的情爱。
夜风凉爽清新,离非轻快地走着。前面凉亭中一条长大的汉子一条腿吊儿郎当地搭在凉亭扶手上,斜靠着柱子拿着一大坛酒喝个不停。
他斜眼看了看离非道:“小白脸,你还挺高兴?”
离非忍不住上前道:“任平生,你又何必自苦,我们这种人是配不上她的,不如放下胸怀,对她更好。”
任平生腾地跳起来,叫道:“少拿老子和你说事,你小子是配不上没错,老子要配谁都配得上,配王母娘娘都有富裕!人活一点儿精气神,居然还有人自己瞧不起自己的?”
他转身就走,“你倒是提醒了老子,今晚不冷不热,正好叫大眼睛出来喝酒。”他再也不理会瞠目结舌的离非,大笑而去。
纤手翠袖,慢楫轻舟,满目烟波,一朝泛海流,难放难收。闲词小令,更添新瘦,问春何处,又惹风流,抛掷相思枉凝眸,凝眸处,笙歌逐水流,落红满香丘。且摘青梅下酒,醉里分花拂柳,笑柳不识愁,飞絮点点,染了眉头,误了豆蔻。别梦惊起,玉枕生寒,依稀旧颜酬知己,卿无语,看江南明月,照我悠悠。
我从晾衣竿上收回衣服,好好地直直腰。毕竟以前手帕都没洗过,干一点点活就觉得累了,其实这些活计我可以雇人做,但是我更愿意自己干,这才像个活生生的家。
隔壁的刘嫂探过头来打招呼,“你家那口子又出去了?”
我笑着点点头道:“他去河边走走,没事的。”
“你家那口子”,真是新奇的称呼,不过我喜欢死了。他现在就是我家那口子,我一个人的,不是大苑的君主,更不是上百人的夫君。
刘嫂啧啧连声道:“哎,别说,你家那口子脾气可真叫个好,从来没听见他大声说话。人也长得精神,这十里八村的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要不是脑子有点儿问题,那你可就有福喽……”
“刘嫂!”我打断她,“他要什么都好,也不能娶我啊!他家里好歹有点儿钱,衣食无忧的,人又长得好,什么样的媳妇找不着。你看我干活又不利落,又没什么本事,长得又这么难看,不好找人家呢。”
“那也是,其实你眉眼也齐整,就是脸色太不好了,有没有找大夫看看?”
“不是病,从小就这样,好不了了。”我又和刘嫂唠叨两句,走出家门,要去把他接回来。要是没人去找,他会一直坐着发呆,地上潮,容易落病!
说我长得难看,你吃惊吗?
我现在确实很难看,村子里所有的女人都比我耐看些。我的脸是脏泥的褐黄色,上面布满斑点,皮肤干巴巴的,看上去一下子老了二十岁。头发干枯,连牙齿也不是洁白如玉的样子了。连我自己揽镜自照,都不相信自己曾经是令一国君王长宠了十几年的淑妃娘娘。不过没关系,我整整吃下五粒晦容丹的时候,就已经下了这个决心,有了这个准备,能和他在一起,我变成什么样子都没关系。
当我收起所有的骄傲和刁蛮,去求那个公主时,我就已经下了决心,死都不怕,这算什么?
虽然我生于丞相之家,享尽富贵荣华,但是除了他,没有一个人真心对我好。我的父亲从我很小时就打算着将来送我进宫,他只把我当通天的棋子。家里和宫里的下人都战战兢兢地服侍我,没事不会靠近。在他们眼里,我是脾气暴躁的野兽,可没有人试图了解,我为什么脾气那么坏!甚至我的母亲也不爱我,她只关心能为她争气的弟弟。
没有人关心我的寂寞,除了他,没有人真正地爱我!这么多年来,我看得清清楚楚,我闯了什么祸他都包容我,我做了什么事他都向着我。他的爱,对于他也许只是一部分,却是我在这个世上得到最多的了,我是那么地珍惜!
大家都奇怪为什么我可以长宠不衰十几年,甚至我父亲谋反也没有牵连到我。这宫中有那么多美人,我肯定不是最美的一个,然而以当年王充容的美貌、德妃的智慧、宁后的家世都不能固宠,为什么皇上单单中意什么也比不上别人的我?
我知道背地里每个人都研究过我好在哪里,结论是我什么也不好,于是她们就更奇怪。然而这些不得宠的嫔妃却没有仔细想过,她们中间哪一个人试过什么也不顾、全心全意地爱皇上?在她们千方百计希望皇上爱她们的时候,是否也付出过同样的感情?不掺杂一丝目的,不带一点儿功利,就只是单纯的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有过吗?如果没有,凭什么要求皇上爱你?只因为你美丽,那么有人比你更美了,他也必然不再喜欢你。
那位公主和别人一样对我没有好感,直到我像这样问她,“你的母亲像我一样爱过皇上吗?你像我一样全心全意地爱过你父亲吗?如果没有,为什么你要在他身上得到那么多爱?”于是她愣住了,许久才说:“她和你没有可比性,如果父亲一直在身边,让她有机会去爱,那结果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但是她的母亲,的的确确没有爱上皇上,我说得没错。我的勇气为自己和他争取到了自由。是的,我们必须抛弃以前的姓名、身份、家世……一切一切,包括我的容貌,不给别有用心的人可乘之机。
我相信公主的话,美貌会给我们带来巨大的麻烦,于是她要求我吃下晦容丹,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只要能和他走,我什么也不在乎,他现在认识我,不靠外表。
要说以前我能获得长宠大家觉得奇怪,现在我的选择大家就更奇怪了,毕竟在所有人的眼里,他已经一无是处。
在他被拘禁的这一年中,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遭遇才算得上一个君王的终极灾难?国破家亡?权臣篡位?后继无人?祖宗的基业断送在自己手里?
似乎就是这些了?我记忆中作为君王的最悲惨下场是勾践,国破之后,自己也要给敌人为奴,个中的羞辱为难自然也不用说了。我想就是被赐下牵机药、受尽痛苦而死的南唐后主也比当时的勾践快活。
不用去管勾践后来传诵千古的忍辱胜利,我知道我的他根本不可能做到。更何况,我认为的终极灾难没有一样出现在他身上。他只是禅位了,国家还在,权臣倒是死了,后继不但有人,还应该能将祖宗的基业发扬光大。他只是失去了皇位,面子上还过得去,是像尧舜一样地禅位,是只有圣人才会去做的事,为此礼部还举行了一场盛大的祭礼为他彰显圣明。
这真是讽刺,其实谁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圣人,每个圣人都是被迫的。基本上,禅位的圣人会在一年之内死去,化身为真正的圣人。极少数还能活着的圣人都是对新皇再没有威胁的人,或者说,不值得去对付的人。比如,他。
当日他没有能想起那个要命的名字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清醒过来。我知道,在那一炷香的时间之内,他一定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去想,一定暗中祈求了无数神佛,希望能灵光一现。可惜,他并没有如愿。从此以后,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苦苦思索,思索的又是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问题。
他就那么呆呆地、乖乖地想着,日复一日,他待在他不喜欢的阴冷的翠微宫里,除了一心思索的问题,对任何事情也不感兴趣。只有两个老丑的宫女名义上在照顾他。一天之内,在她们高兴的时候端来一点儿饭食,然后不管他吃不吃,高兴的时候再端走。要是夏天一连十几天忘记端走,翠微宫就会弥漫着腐烂的气息。我一直觉得,他也在绝望地腐烂。
当我终于说动了那么决绝的公主,以我能付出的一切为代价,再看到他时,他就像一具没有任何生机的玩偶,漂亮玩偶。他没有思虑得发白如雪,没有煎熬得骨瘦如柴,失去的只是目的,活着的目的。
于是我清楚地意识到了什么才是一个君王的终极耻辱,不是国破家亡,不是敌人的刁难,而是你再也没有人重视,再也没有人当你是回事。你的敌人侮辱你或者杀死你,都说明他们还重视你。你寂寞无比,没有人会和你说一句话,不是不敢,不是不屑,不是不愿,而是完完全全,再不重视你的存在。
好,没关系,你这人,本来就不适合做一个君王,别人再不记得你,那又怎样?我永远不愿放开你,你曾为我挡过几多风雨,如今我便要还你一个晴天。
在为先帝举行了隆重的大丧后,我和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丈夫悄悄来到这里住下来。临行时,公主给了我足够后半生衣食无忧的钱财,不是很多,但是足够。我认真地感谢她,她的决绝曾让我那么绝望,我拼死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冷笑着问谁是她父亲?血脉不能决定一切,他连她的名字也叫不出,那一刻,恩断义绝。
我知道,这不怪她,我没有生存的能力,也没有自己挣扎求存的志气,这些钱财无异于意外之喜。于是我用自己一生中最谦卑的姿态感谢她,她已经习惯于高高在上,接受得十分坦然。她的脸和所有坐上这个位置的人一样不喜不怒,或者叫天威难测。
很可惜,我还记得她幼时生动的脸,笑也生动怒也生动的鲜活的脸。我一直没能怀有身孕,是被哪个嫔妃陷害了还是天生有疾病,我至今也不知道。
第一次看着红梅花映衬下的笑脸就已经打动了我,王贤妃有这么鲜活的女儿,我是那么嫉妒。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有一个他的孩子,即便是个女孩——像她,也好啊!
我抬起头,却发现她突然冲我笑了。不是记忆中的跳脱,而是很宁静很透彻的笑。她慢慢地说:“我也应该谢谢你,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逼死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是愉快的事。”
我骤然出了一身冷汗,原来在她心中,毕竟不能释怀,有一个理所应当给她爱的人没有给,所以她原本打算逼死他,或者是慢慢地看着他死。
我回头见她悠长疲惫地叹息,我知道,她一定有一点儿羡慕我。我让她感悟到真情的可贵,她虽贵为君王,却没有办法得到。而我,先后扔掉了家世、地位、财富,甚至容貌,轻轻快快地奔向我的幸福。
我已经走到河边了,他……我家那口子果然坐在潮湿的河滩地上看流水,脸上全是笑。以前没有见他这么开心过,一会儿他歪过头想了想,喃喃道:“是流波吗?”
“是青瞳!”
“哦!”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笑,笑得极其开心。虽然他已经不知道想起来这个有什么用,但是还是忍不住要想。
不过片刻工夫,他的笑容突然停顿,疑惑地问:“是潋滟吗?”
“是青瞳。”我赶快凑过去告诉他,我不能不回答,得不到答案他就会立即充满恐惧,长久的思索已经让他没有一点儿安全感,而他所有的快乐平和只是建立在这虚浮的安全感之上的。我不愿去想象这一年没有我时时告诉他的日子,他是多么地害怕。
他开心地看着我,把嘴凑过来使劲亲了我一下,问:“媳妇,我饿了,有饭吃吗?”
“有啊,做了你最爱吃的炒蛋,快点儿回家洗手!”
他欢呼起来,吃了一个月炒蛋还没腻歪。真不该骗他的,我偷偷伸伸舌头,其实是别的我还不会做,没关系,一点点就会了,等学会了一样样做给他吃!
“是明眸吗?”走着走着,他突然又问了一句,毫无心机的。
“是青瞳!”我回答他第一万次。
“噢!”他恍然大悟地笑了,笑得很开心。
夫人去世的时候,我已经十九岁了。
十九岁,是一个成年人的年龄,那使我有足够的智慧可以肯定夫人就是我的亲娘,虽然她在有生之年从不让我这样称呼她。
我不怪夫人。我可以想象到当我睁开黑蓝两色眼睛的时候,她有多么惊慌。
因为父亲看我的时候,我侥幸没有睁眼,所以我还是曾经有那么半天时间是有父母的,不能算彻底的孤儿。只可惜那种有父母的感觉,我一点儿也不记得。长大以后我拼命地去回忆,可还是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所以我只能想象,我想象着自己刚刚在皇宫里出生时的样子。既然能让已经看过我一眼的父亲没有看出破绽,那么新生儿应该都长得差不多吧。于是我根据自己看到过的幼婴联想当时自己的样子,那时候的我应该和这些小东西一样,红通通皱巴巴,闭着眼睛只会啼哭和睡觉。也许睡梦中会抿着没牙的嘴笑一笑,或者皱着小鼻子打个大哈欠,让人为拳头大的小脸上能张开那么大一个洞惊奇。夫人一定在我身边温柔地看着我,她当时一定很累,可是她总舍不得睡着,还想多看一眼那个蠕动着的生命奇迹。在外人眼里这个幼婴应该很丑很丑,只有夫人觉得我好看。可奶娘总是说,我一出生就比别的婴孩漂亮,五官精致得超过她见过的所有女婴。是吗?可是我没见过很好看的婴孩,所以总是想象不出刚生下的孩子什么样算漂亮。
应该还是有一点儿区别的吧,要不然当我晚上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夫人就不用那么费力,只能去找一个同样貌如女子的男婴来把我换掉。成年之后再遇到那个顶替我身份的男婴,我发现他远远不如我漂亮,尽管大家都一致认定他也是个美男子。
夫人一年只能抽出时间看我一次,我知道这已经是她的极限,天知道这要冒多大的风险!可是她请最好的师傅教我读书,给我最好的生活环境。在我年少无知、随意表露自己的异能、身边的人都吓得要死的时候,她也不舍得把我丢弃,只是换掉了我身边所有的人。我还能记得她扶着我肩膀的温暖,还能记得她在耳边反复叮嘱,不能随便说要下雨啦要起火啦。孩子,别人会害你的,你要懂事。
没有一个孩子可以靠自己就活下来,虽然她没有陪在我身边,但我的确是她养大的。所以我每次看到她,都在心里叫她娘亲。
我和她宫中名义上的儿子一起成长,我受的教育一点儿也不比那个皇子差。夫人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从很小的时候就让我学着治国,我为了让她高兴,也尽力去学。当时我们两个都不知道,竟然有一天我真的能用到这些本领。极小的时候我傻傻地幻想着我学好了这些,夫人就会找机会再把我们换回来,让那个家伙把爹娘还给我。长大一点儿之后当然知道这不可能,只要我在爹爹面前睁开眼睛,夫人和我都会没命。我只能更加努力地去学习,找遍东林、大苑、北褐所有的史书典籍,对比着目前的朝政一点点分析得失。每次夫人来的时候就讲给她听,后来谁都知道西瞻的皇后是皇上的得力助手,她一直默默地协从皇帝理政。
再大一些的时候,我想到了一个绝好的办法,我可以弄瞎那只蓝眼睛,只留一只黑眼睛,那样别人就不会叫我妖孽,只会叫我瞎子!等夫人的儿子继位以后,总会有处理不了的问题,那时候我就可以用幕僚的身份留在她身边,私下里也许她会让我偷偷叫一声娘亲。
可惜我的运气不好,夫人的运气太好,只凭相貌找回来的男婴竟然天资极高。论文治也许他比我差一点儿,可是治国已经够用。然而西瞻人更重视的是武功,他十五岁就带领三万铁骑踏平漠北,逼得北褐送给西瞻万里疆土。那一年,他成了西瞻最年轻和封号最响亮的王,振业王!
他是西瞻的不败战神,他策马扬鞭,意气飞扬地活着,过着本来属于我的生活,叫着本来属于我的爹娘。而我,只能躲在见不得人的地方热切渴望夫人的探望。
所以我对他,一直怀恨。等到夫人去世,我知道自己终于绝望,再没有机会叫一声娘,而他却可以名正言顺地穿着孝服,哭我的娘亲,我就更恨!
我明白这件事怪不得他,他自始至终什么也不知道。夫人死前已经把一切知情人都带走了,她给我留下很多很多钱,希望我能生活丰裕。真的很多,太多了!多到从小照顾我长大的奶娘都动了心,拿着钱财再也不出现;多到侍卫长官都不顾身份,活生生打断我的腿,只为知道这些钱财的下落。
我拖着断腿,带着他朝着自己编造的藏宝地走去,当他只因为摸了一下我指示的树藤,就干渴难耐不停喝水,直到把自己活活胀死的时候,他用不可置信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
他是新来的,不知道我除了治国之术,最感兴趣的就是这些奇异诡诈的玩意儿。
很多年后的那一天,当我识破了振业王传令部下的信号,揭穿了他的身份,他那么阴冷冷地看着我,问我怎么会知道他的信号。我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个人,这个本应该是我的人,看清楚了他对青瞳的重视,看清楚了他的心意,然后才慢慢回答他。我懂的东西很多,有机会会让他了解。
直到今天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想方设法不让青瞳回西瞻。真是为了实现她自己的梦想,还是为了我有施展本领的机会?又或者,前面说的都是借口,我只是要抢走他重视的一样东西,就像小时候,他夺走我的母亲一样。
萧图南,岂能让你事事如愿,既然你代替了我,那么你的人生也应该同我一样留有遗憾!
我叫苑廷芳,是大苑开国帝后的独生女儿,所以我顺理成章成了第二任皇帝。
我有一个既会打铁又会打仗的父亲,和一个既会织布又会治国的母亲。奇怪的是,他们会的东西我一样也没有继承下来,反倒是他们两个都没有的美貌被我自己发挥出来了。于是在那间小小的茅屋中,父亲抱着刚出生的女婴喜笑颜开说:“这么漂亮的姑娘,就叫花儿吧。”
花儿,是一个俗气但是很可爱的名字,我心里一直很喜欢。因为我叫花儿,邻居方叔叔家与我指腹为婚的小儿子就被两家商量着起名叫叶郎。谁让他比我晚出生两个月,名字就只好顺着我走了。
他随我走,一走就是一生。方叔叔家是养鸭子的,算我们家乡的富户,我跟着自小并没有亏了嘴,每一样零食不分一大半给我能饶得了他?叶郎自幼就生得又黑又瘦,八岁之前都打不过我,后来我突然发现他的力气比我大了,立即改变战术,开始说些恭维话骗他心甘情愿把好吃的给我。后来……后来一切形成习惯,现在合上眼睛,我都似乎能听见他不停地叫:“花儿,这个给你。花儿,别爬树,你要什么我帮你。花儿,你穿多点儿,我是男孩子我不冷。”
当我的双亲大受刺激发下宏图巨愿,以拯救天下为己任的时候,我还在家里和叶郎抢糖吃呢。当他们经过六七年的奋战,已成霸主之象的时候,我和叶郎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份的变化。他依旧会在我的指挥下爬到树上摘没成熟的酸杏,又在游戏输给我的时候龇牙咧嘴地吃掉。如同一切没有改变,我始终是苑花儿,他一直是方叶郎。
史书上关于我的记载只有寥寥数笔,只说待息宁帝继位,其时“四海晏静,八方臣服,内无奸佞权臣,外无虎狼之敌,律法严明细致,官吏权责清晰,国渐强,民渐富,呈大国之象。帝终一朝无军功,亦无大绩,然帝与相王皆出身贫微,重农桑轻赋税,息宁一朝国库丰赡无比,大苑凭此一朝所积财富农工,百年无虞”。
解释起来很简单,就是我运气好,登基的时候不服的国家都已经被我父亲打扁了,自己有点儿想法的大臣们也被我母亲修理了。而且律法也订好了,各衙门也形成运作体系了,我等于什么也不用做,白捡个太平皇帝干干。而我也果然什么也没做,没有军功也没有政绩,甚至没修建个大运河、长城什么的能让后世人记住我的东西。一切都顺着我父母定下的规矩走,连这个又黑又瘦、其貌不扬的丈夫都是父母以前给我找好的。他没有貌也没有才,唯一会做的事情是养鸭子,朝臣向相王请旨的时候他和我一样唯唯诺诺没有主意。
大概我唯一做得有主见的事情,就是我拒绝了礼部给我取的我根本不认识的字做名字,我喜欢叫花儿,任何一个百姓也可以叫,我的圣讳不用避。之后大苑再没有这样的例子,每个人都叫着大家不认识的、看上去冷冰冰的名字。我和叶郎只是依着名字的意思改了个文雅的叫法,息宁帝苑廷芳和她的相王方知秋。尽管花儿叶儿换了叫法,可在别人眼里我们还是老实人,就像一对憨厚的大阿福,坐在最高权力的御座上总是笑眯眯的。所以尽管大臣不甚怕我,却喜爱我。
然而没有坐上这个位置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你做点儿什么不难,可什么也不做那有多难!你要怎么样才能控制自己的欲望,才能用没有主意巧妙地控制朝臣,谁的话都听一点儿,那么他们自己必然相互制约。什么劳民伤财的举动都不做,才能让饱受战火的土地恢复生机。士农工商都在宽裕的环境下自由竞争,蓬勃发展。皇帝没有特别的喜好,所以就没有任何一个环节被特意地抑制。每当有朝臣提出一个可能会打破这样的和谐的主意,我就会“嗯啊”答应着,请母亲给我留下的那些重臣们讨论。那些重臣们经过特意挑选,代表什么人利益的都有,结果势必在争论中磨平棱角,最终颁布的每一条旨意,都和我一样圆滑。
我们为了这个国家,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如果能选择,我宁愿回到乡间,还做那对爬树翻墙的野孩子。我不过是苑花儿,他不过是方叶郎。不像现在这样,我们什么也不太喜欢,什么也不做,一生一世就在模棱两可中消磨过去了。国富民强之后,我们两个甚至也没有做出点儿出宫去微服私访之类有意思的事情。皇帝微服私访不外乎为了查些冤案弊政之类,显示自己的圣明,而我,不能太圣明!
这样做的结果是——我死后,大苑还整整繁荣了一百年!超过了从前和以后的任何一位皇帝,即便是被后世称为武仁中兴的那段时间,也比不上我在位时的繁荣富足。
所以智慧不一定做给你看,也不一定要让你知道。一个能让“息宁一朝国库丰赡无比,大苑凭此一朝所积财富农工,百年无虞”的息宁帝苑廷芳,你难道能说她什么都没有做吗?
我入宫的时候,刚好赶上皇后娘娘对书法痴迷,所以我们一起来的二十七个不足十岁的小宫女,就被她全部起了文房四宝的名字。
皇后不得宠,日子过得很无聊。那天她在内宫待得烦闷了,恰巧走到夹道看看,我们这一批皮肤最黑的女孩给她看见了,立即起名香墨。然后她来了兴致,其他的人顺着就叫下来,文锭、银峰、紫毫、石君……最多的还是纸张的名字,彩笺、粉笺、花笺、雪笺、薛涛、玉版、洒金、雪浪、尺素……
皇后起的名字轻易不会有人更改,我一辈子都得叫花笺。这名字不错,要知道皇后自己宫中的大宫女叫彩福,德馨宫娘娘的贴身宫女叫彩屏,淑妃娘娘的长史名字更土,叫彩宝。
这些以纸为名的人也当真命薄如纸,等够了二十五岁外放出宫的年龄,能活着出去的只有石君和文锭两个人。就算是在一个眼神都能杀人的皇宫里,这样的损耗也很惊人了。我们所有人当中,最机灵的香墨死得最早,最笨的我运气最好。
那时候我真的很笨,快六岁了还大舌头。宫人一入宫就要学习礼仪,可我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奴婢”的“奴”字,只是叫卢婢。在挨了嬷嬷二十下藤条以后就更糟糕,我叫自己无婢。
整整一个月,无论她怎么打我,无论我怎么努力,我还是无婢。要是我早知道自己一辈子不用说那个自称,当初真不该练习得那么刻苦的。
我被作为教不好的朽木,要不随便给个没资格计较的主子,要不就处理掉。我的好运气从那时候就显露了。主管嬷嬷念着我们的名字是皇后亲自取的,万一皇后还有兴趣过问怎么办?所以她思虑再三,我就被派到了青瞳身边。
隔着宫门,我们两个小女孩互相对望,我紧张,她好奇,两个人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那时候我年纪小到还不会注意别人是不是很美,只觉得她眼睛亮得出奇。
她开口的第一句就是,“我叫苑青瞳,你呢?”
我在嘴里转了半天,还是咬不准那个发音,只能用最简短也没有礼貌的回答,“花笺!”
她惊奇的眼睛更大了,说:“哇!花笺,姓花,真好听!”
我不姓花,我姓董,可是我没有说,那天我表现得很酷,完全不怕一个公主。其实原因很简单,我要尽量少说话才能控制我的舌头。
她搬出一个大盒子,兴冲冲地要和我一起玩。里面全是泥做的弹子、木头小弓、自己缝的布娃娃一类玩意儿,没有一样东西值钱。但是从那笑容里我看得出来她生活得没有什么烦恼。虽然比我大两岁,可她却比我更爱玩。我在皇宫中第一次见到有人那样开心得肆无忌惮,于是只一瞬间,我就爱上了那个叫甘织宫的地方。而我要过了很久以后,才不会自睡梦中惊醒,能真正放心地玩耍,确定自己再不用担心挨饿,也不用担心挨打。
现在宫中所有的女官和宫人都羡慕我,她们局限于这方寸天地,没有人像我一样会骑马,也没有人像我一样可以不值夜,自己想干活的时候才干一点儿。她们都说,能像花笺姐姐这样,一辈子不出宫也值得!
其实她们不知道,我一直跟着青瞳,就是因为在她身边,我就只是花笺。无论当着太子殿下,还是振业王,甚至称帝以后的青瞳,我就只是花笺。我从不也永远不用像其他的宫女一样叫自己奴婢。只为这一个原因,我就愿意跟随她一生。
她让我能简单真实地生活,不必考虑其他。于是看到萧瑟,我也简单地爱上了他,不必考虑结果。纵然知道会离别,我也去爱;纵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得到回应,我也去爱。爱谁是我自己的事情,不必得到对方的同意,我没有必要抑制自己,萧瑟,我很喜欢你!随便你喜不喜欢我,但是我真的很喜欢你!
但是我不能在青瞳前途茫茫的时候,舍了她和你去。我不能把她独自留在异国他乡跟你走。因为在她身边,我永远是花笺;可是在你身边,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萧瑟,你的内心藏着阴暗的东西,你甚至不如我磊落!我宁愿守着这份心意等你,等你能确定我是什么的时候,再决定未来的路。
也许,也许守着守着,世事就变了,我不再喜欢你,你也不再喜欢我。但是自始至终,我没有背叛过自己的心意,我仍然是个敢哭敢笑、想什么就说什么的花笺,一个皇宫中少有的真正的人。萧瑟,我花笺——值得你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