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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谁将一女轻天下

一众士兵眼睛里都露出喜色,乌野是萧图南身边近侍,就是到了皇上那里也有几分面子,有他关照好处自然不必说。至于乌野自己的奖赏则不需要明说,萧图南继位后他必是重臣无疑。乌野应了一声,“是,阿苏勒。”

萧图南转过头,“乌野,这一次活下来的弟兄,以后就都是你的兄弟,莫要让他们给人欺负了!”

萧图南摇头道:“应该是好的,阿苏勒!看你答得不伦不类,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以后你不用为称呼我发愁了。”他欠欠身子,让乌野看清抵在背后的金刀,笑道,“我露馅了。”

萧图南想到这儿,不禁回望一下青瞳,却见青瞳一双妙目,也正望向自己。两人都看到对方眼中的坚决和一点儿失望。

六、别走

“辛苦你了!”萧图南也有些动容,这样的身份责任,他没有可能放弃。同时,流淌在他血液中的雄心也不允许他放弃!青瞳要的世外桃源,他是不可能给的了。所剩的只有青瞳肯放下心结,和他共同站在权力的巅峰那一条路。

乌野惊怒异常,赛师傅虽然昨天夜里就得到消息,然而这事情毕竟不光彩,不清楚王爷的意思如何,于是并没有告诉他。现在他见到王爷笑眯眯地和青瞳共乘一骑,还以为他终于精诚所至打动芳心了呢。

赛师傅接口,“我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准备自尽!”

“你……”他怒瞪青瞳,不知该说什么好。

乌野一行都异常憔悴,他声音有些哽咽道:“是,王……阿苏勒,我让大家抱在一起,但是大部分弟兄都被卷走了,落下来的时候又有几十人已经死了,我在中间幸而无事。阿苏勒,弟兄们四处找你,可是五天还没有一点儿消息……我……”他眼泪滑了下来,“如果你出了事,我们也不用活着了!”

萧图南道:“别这种表情,我还没死呢。她呀——嘴巴凶是凶,却舍不得杀了我的。”随着他话音刚落,青瞳一刀刺进半寸,血一下就流了出来。

青瞳不答,指挥着马儿向西南方向走,快下午的时候,赛师傅带着几十个士兵赶上来。萧图南愉快地和当先一人打招呼,“乌野,赛师傅说救下你来了我很高兴。三百多人就剩下这些了吗?”

“啊……”西瞻人都惊叫起来。萧图南竟然眉头都没皱一下,还是笑嘻嘻地道:“金刀染血不祥。乌野,传信回去重新打造金刀和玉杖,金刀打得钝一点儿,别做这么锋利了!偷偷地做,小心别让人知道。”

青瞳一手揽住他,一手拿出金刀抵在他后心上,道:“别动!”萧图南扑哧笑了,道:“原来世子妃的金刀玉杖还有这种用途啊,你真有创意。”

他用水汪汪的眼波瞟向身后青瞳,“金刀还好办,那玉杖都传了五代了,很难找到一样的翠色,怕是瞒不过,你真会给我出难题。”

萧图南愣了愣,随即笑了。他四肢发软,在青瞳的助力下爬上马儿。他靠在青瞳身上扭了扭,狭长的凤眼眯成一线,像一只舒服的猫。

青瞳不去看他,对乌野说:“我要请你们王爷送我一程,不想有人跟着,千万别让我看出痕迹,否则我就杀了他。我是很小心的人,跟着来的话我劝你们至少离我五十里外。”

青瞳叹了一口气道:“萧图南,上马来吧,现在我真的得带着你了。你的人来了,好歹也得投鼠忌器吧。”

萧图南道:“别吓唬乌野,你不会杀我的。”

饶是青瞳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由笑出来。萧图南微微翘起嘴唇,心道:姑娘,你这不就笑了吗?可怜的姑娘啊,对你好的人太少,其实你很容易被打动的,你知道吗?

青瞳对乌野道:“你信他这么久了,我劝你这次信我,因为你输不起!”她说罢不再理他,一带马,向前就走。乌野下意识要追,马蹄刚一动,萧图南就发出“嗯”的一声闷哼,转瞬他背上又流出一道血流。

说这番话时青瞳露出向往和决绝的神色,这让她的眼睛发出夺目的光华。萧图南一时被她震撼,过一会儿才笑道:“我不想穿衣服,我要色诱你!”

这几十人不敢再动,呆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青瞳带走了他们的王爷。赛师傅在一旁侧耳倾听,直到他也几乎听不见马蹄声,才身形一动,悄然无声地跟上去。他也不敢赌萧图南的命,然而离得太远,青瞳若突下杀手又怎么来得及救援!这绝顶高手进退两难,只有寄希望于王爷的魅力了。

青瞳笑了,“快乐?现在又有人强迫我快乐!”她深吸一口气,突然朗声道,“萧图南,你穿上衣服吧,我就是不信,我苑青瞳的命运会一直由别人主宰,总有一日,我要自己决定要不要快乐!”

萧图南魅力似乎不小,青瞳知道必定有人跟着甩不掉,所以也不急着赶路,当夜借宿在牧民家里。她和萧图南挽肩拉手,叫外人看了自然亲密无比,于是只好说是照料生病的丈夫,被安排在同一个营帐里。

他留恋地看着青瞳道:“我真希望你是不想走,而不是走不了。苑青瞳,反正是不走,你不如试试爱我吧,我会让你快乐!”

夜里青瞳绑住他手脚,犹豫片刻还是扶他躺在被子里。有那样的高手在,真是一点儿也疏忽不得。身边近距离躺着一个男人,青瞳睡意全无,身子紧张地绷直着。萧图南却很舒服的样子,虽然手足被缚,只能支起半边身子,但是水汪汪的凤眼好像蘸了蜜糖的刷子,在青瞳脸上刷了一层又一层。

青瞳突然想起那夜袭营时一掌就震断营门巨木的黑衣人。萧图南又接着道:“就算你有办法走了……”他指指花笺和萧瑟,“我就杀了这两个人。就算你本领通天,连他们也带走了……”他静静地说,“我就让赛师傅去大苑,杀了你那心肝宝贝的离非!”

青瞳感受到他的火热目光,心擂鼓一样地跳个不停,突然耳朵一热,萧图南的嘴凑上来,轻轻地说:“累了吧,你睡,我替你守着就好。赛师傅要是来了,我就大叫。”

“别人不行,可赛斯藏赛师傅一定可以!你见识过真正的高手吗?”萧图南道,“确实有人有超乎人类的本领。”

青瞳哭笑不得,然而他的呼吸带着灼热,一丝丝吹进耳朵里,烧得她脸也红了。

她声音有些干涩道:“就算发了信号,你的人能那么快就赶过来吗?”

萧图南又小声道:“你要是不信我,可以把我的衣服都脱光,赛师傅就算来了,我也不好意思立刻从被窝里出来,总来得及让你警醒了。你就放心休息休息吧,二十多天的路程呢,你哪能都不睡觉守着?”青瞳回肘狠狠打了他一下,脸颊红若火烧。

青瞳怔住了,她敢说自己一点儿也不在乎阿苏勒吗?那一晚他冲进饿狼群中,就那么浑身是血地出现在她面前。西瞻的常胜战神,打了十年仗也毫发无伤的振业王从此伤痕累累。那一日黄沙漫天,他死也不肯放开她,如果当时两个人一起飞上了天,青瞳也是愿意和他携手的吧。如果他一直是率直的阿苏勒,自己真的不会动心吗?

萧图南吃惊地道:“怎么了?你又不是没见过男人身体,何必迂腐守着你们大苑的那些礼教?再说要是守着礼教,我们现在这样子你也一样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他盯着青瞳的眼睛慢慢地说:“也许你自己也没发觉,事情多了会打动你!现在冷静地想一想,你敢说你心里一点儿都不在乎阿苏勒吗?”

青瞳咬着嘴唇不答,萧图南不知道的是,虽然嫁了三年,青瞳还真的没见过男人身体。

“假的又如何?”萧图南笑笑,“我愿意为你费这些力气,这毕竟是真的,谁让我和你不是自小相识,我没有机会遇到真的,但是前几天的风沙、你抓来的狼可不是我安排的。我可以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以后遇到多大的危险,我都愿意挡在你面前!你说,我不值得你爱上吗?女人,太清醒了有什么好处?必要的时候骗骗自己日子会开心得多!而且……”

一夜无眠,到了白天萧瑟替她一会儿,因他脚夹不住马镫,手不扶住缰绳就会掉下来,所以花笺也上了马扶住他,一匹马驮了三个人,行走更缓慢了。青瞳不放心,就又把萧图南拉在自己身前,如是三日,眼见她便憔悴下来。

萧图南道:“会,但是我会和手下联络,这一路会有许多障碍让我表现自己的忠诚可靠,也会有许多的浪漫打动你的心,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觉得离不开我。”青瞳气极反笑,“说得好大言不惭,这都是假的啊!这样算计来的虚情假意,还指望我爱上你?”

到了第三日夜里,青瞳又拿出一颗药丸送到萧图南嘴边,“吃吧!”他的麻药已经到期,不吃明早他就会恢复力气,青瞳他们三个就不是对手了。

青瞳嘲讽地笑了一下道:“哦?怎么做?我这心自己都控制不了,你又有什么好办法?尊贵的王爷,难道萧瑟不说破,你就会真的跟我私奔吗?”

萧图南没有反抗,顺从地将药丸含进嘴里,舌头顺势把她手指勾进嘴里吸了一下。青瞳像被烙铁烫了似的跳起来,几乎回手就想给他个嘴巴。

萧图南道:“我愿意和你离开啊,没有他捣乱,我会让你爱上我之后再带你回来,不会让你勉强!”

手到他眉骨那条几乎抓破左眼的伤痕前却停住了,有些打不下去。萧图南轻轻笑了,自己把脸颊贴在她滚烫的掌心中蹭了两下,舒服地眯起眼睛。青瞳手心感受着他皮肤的温度,突然有些心酸,轻轻道:“阿苏勒,逼到极致,我真的会杀了你的,不如你让我走吧。”

青瞳沉默了半晌,才道:“说这些……你还以为我会好好地跟你吗?你为什么不说愿意跟我离开,那样我更不必怕什么深宫争斗、明枪暗箭。”

萧图南声音慵懒,“不会的,青瞳,你刚刚只是说真会杀了我那句话,你的手就抖了,你伤心了。在这一点上,我比你自己还了解你。你这人啊,不怕别人对你不好,只怕有人对你好!你不会杀我。”

他把手重新覆在额上,这是西瞻人对天起誓的手势。

青瞳道:“我不是没杀过人,你还是别太有信心才好。”

他放低声音道:“苑青瞳,你听好了!等我继承了皇位,就不会再传承这种荒谬的继承法,将来继承西瞻帝位的一定是你生的儿子!你的智慧用来帮我平定天下就好,不必去和后宫的女人玩什么阴谋诡计。你的前面有我挡风遮雨,你的背后也可以放心靠上我的胸膛,不必担心暗算。这是我——未来的皇帝,对你的保证!”

萧图南道:“战场上指挥杀敌和亲手杀人有很大的不同,你只能算没有杀过人!而且我为了你赌命也不是第一次了,再多一次又何妨?”

萧图南苦笑,“我五岁那年,就有一个快生孩子的宫人突然死了……直到我父皇七十岁了,再也没有那种能力,母后才放心,然而她日日生活在紧张焦虑之下,三十几岁就去了。西瞻后宫的战斗,或许比真正上了战场还激烈。”

他满足地叹道:“发现没有,我们的进展比我计划的来得还快,这三日三夜我们时时都贴在一起。在西瞻的习俗里,如果新婚的人这样拥抱三日,便是生死契阔、不离不弃。”他睁开眼睛,目光清澈地凝望着她,不再嬉皮笑脸,声音也低得不能再低,“青瞳,我爱你!”

“父皇和群臣答应我娶你做正妃,就是认定你不可能生出幼子,明白吗?这样的规矩造成后宫的争斗非常激烈,甚至可以说是惨烈!你们大苑立的是嫡长子,还有那么多弟兄相残的事。为了最后的尊荣,每一个女子都会用尽手段,即便生下儿子也还要是嫡子才行,所以她们就不惜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努力地往上爬。这中间死掉的人多得数不清,终于爬到皇后的位置上,一口气也松不得,立即成为新的靶子。她要防着别人争位,还要防着别的嫔妃生下更小的孩子。”

青瞳微微颤抖,眼泪刷地流下来。她不去擦拭,放肆地让泪水流到天明。萧图南不知道,她已经和萧瑟安排好了逃跑路线,不忍心杀他不代表不会离开他。

“当初西瞻这个规矩本来是为了部落发展的需要,可惜从家主到大君,再到现在西瞻建国称帝已经两百多年了,这老祖宗的规矩还没有人去改一改。这两百年来,每一个继承皇位的都是上一任皇帝最后宠爱的妃子所生,包括我母后,她前面已经废过三个皇后了。过早得到恩宠的女人没一个有好下场,从无例外!”

明天将会有一场豪雨,紧接着便是长达五个月的大旱。萧瑟就是因为想通知可贺敦部蓄水才惹来的杀身之祸。他天生就拥有这样预测天气的神奇能力,而不是青瞳开始以为的他是从观察山泽地理才得出的推断。他从小就被人认定是妖孽,只有可贺敦的一个老牧民曾给过他一口马奶喝。萧瑟得到过的关爱比青瞳还少,所以当他覆上青瞳温暖的背,那一刻他发下了什么誓言青瞳永远都不会知道。

萧图南道:“不要插嘴,你听着就好!这些话即便是我说出来也会有大麻烦。”

第二日萧图南再借着身上发软往青瞳怀里靠,青瞳就不推开他了,任由他靠着。萧图南满腹甜蜜,青瞳满腹心事,时间就这么悄悄溜走了。

青瞳道:“这我知道,你们西瞻是立嫡幼子,而不是嫡长子,你直接说下一任的皇帝是你便是,看我会不会稀罕。”

下午时分,天气不再闷热,凉风一阵阵吹来,让人精神一振。萧图南笑眯眯地道:“好风!青瞳,停下来吹吹吧,看你热得全是汗。”青瞳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叹气道:“好,就是这里吧。”她看了萧瑟一眼,萧瑟对她点点头。青瞳跳下马背,把萧图南也扶下来放在地上坐好。

萧图南指指嘴唇,笑道:“咬这里吧。”青瞳不回应他的玩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萧图南神色凝重起来道,“女人,你好好听着。依照西瞻的祖制,年长的儿子们驻守四方;最亲的小儿子继承父亲的帐篷和奴隶,成为新一代的家主。”

萧图南舒服地伸直了腿道:“青瞳,你也坐一会儿。”

青瞳声音平淡,然而内容却不平淡,“不是生气,是愤怒,或者可以说是暴怒,我现在就想使劲一口咬死你!”

青瞳不答,远远地站着看他,萧图南笑道:“还是这么别扭啊,不坐就不坐吧。”

萧图南凶恶地盯着他道:“果然是妖孽,我要把你送回可贺敦部,你就该被活活晒死!”他转向青瞳,看着她冷冷的目光笑道,“怎么,生气了?”

他话音刚落,突然一阵大风刮起,只见满地黄沙打着旋在马前飞舞,云彩在天空汇集起来,投在地上的影子斑斑驳驳,眼前不再是亮晃晃一片。那影子极快地移动扭曲着,聚合又分散,形状着了魔似的不停变幻着。

萧瑟淡淡地道:“我知道的东西远比你想象的多,有机会你可以慢慢了解。”

萧图南惊讶地看着天上的云彩,这么一抬头的工夫天色便暗了下来。只见无数乌云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至,正飞快地向头顶聚合,片刻头上那块蓝天全被乌云填满,天地一片昏暗,直如黑夜一般。同时耳边轰隆隆传来阵阵炸雷,一声急过一声,一声响过一声,眼看就是倾盆暴雨。

萧图南眉毛一跳道:“你认得我的信号?”

“怎么回事?”他猛地跳起来,只是身上还软得很,力气使大了撑不住,腿一软又坐下来。他转身问,“萧瑟,是不是要下雨?”

萧瑟道:“我想看清楚你对她是好意还是恶意,你既然说愿意和她流浪,今早放出信号让你的人尽快赶来又是什么意思?”

这样的天气不用问萧瑟也应该看得出来是要下雨,他只是奇怪萧瑟怎么没有提前察觉通知他们。这下毫无准备,只怕一会儿就有四只落汤鸡了。

萧图南慢慢从地上站起来道:“那么你昨晚为什么不说?”

萧图南却见另外三人脸上一点儿意外的表情也没有,瞬间他便恍然大悟,萧瑟一定已经告诉了她们两个,只是瞒着自己。那么说他们三个一定计划好了什么事情,他额头冷汗潺潺而下,会是什么事情呢?

五、许愿

一定是逃走,为什么青瞳离自己那么远?突然一个念头炸雷一般在脑海里惊起,他们的逃走计划里没有自己!青瞳要走了,不带着自己!

他停了一下,在青瞳和阿苏勒都阴沉的脸色里仍然把这句话说出来,“那是皇帝给自己最喜爱的幼子取的小名。振业王萧图南,如果不是昨夜你起来发信号,我也想不到阿苏勒就是你。”

他突然大声呻吟,一头栽倒在地上,脸整个埋进沙子里,心中急速想着办法。趁还没有说破,自己要做点儿什么才行呢?

他转向青瞳道:“阿苏勒在西瞻话里的意思是长生……”

花笺见他突然栽倒一动不动,惊问:“阿苏勒,你怎么了?”

萧瑟毫不犹豫地和他对视道:“你说我敢不敢?”

萧图南不答,身子在沙地上痉挛扭曲起来。他尽力做得很像,虽然暂时自己也没想好是怎么了。

阿苏勒开始惊愕,端详了萧瑟一会儿后脸色渐渐冰冷,他的声音冰寒透骨,“你若敢说,我不会饶过你!”

青瞳也是一惊道:“你怎么了?”

青瞳觉得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萧瑟转过头,忽然道:“你,阿苏勒!为什么不用另一个名字?可以用生命守卫她,为什么还要欺骗她?”

萧图南还是想不好自己该怎么了,他惨叫一声算是回答。青瞳一咬牙道:“萧瑟,你发信号给赛斯藏,让他快点儿赶来,说王爷有变故!”

阿苏勒仰望着青瞳,慢慢将右手覆在额上,清清楚楚地说:“身上的伤痕可以证明,我,阿苏勒,能用生命守卫你!放下你的心,跟我走吧!”

萧瑟皱眉道:“还有小半个时辰才下雨,现在他来了我们掩饰不了踪迹,恐怕会被发现。”

与文弱的相貌并不相称,他的身材矫健修长,肩背是流畅有力的曲线,隐隐也有周远征那样猎豹般的韵律。只是这身上纵横交错,全是未痊愈的伤痕,看上去有些吓人。

“顾不得了,把萧图南留下,你在前面设下记号,让赛斯藏容易找到,我们先走。”

阿苏勒缓缓地在她马前跪下一膝,解去自己上衣。这些动作他做得庄重无比,青瞳竟只能呆呆地看着他露出胸膛。

听她“先走”两字一出口,萧图南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突然他脸颊下的黄沙渗出赭红色,迅速晕开一片,却是他狠狠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吐在地上的。萧图南还嫌血不够吓人,在受伤的舌头上又咬又嘬,把血一口口吐在地上,就像那不是他自己的舌头一样。

阿苏勒也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才道:“那晚我也没有晕过去,你知道吗?我被离非背下去心里急得快疯了,他就那么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山上?你眼睛里那么绝望,我真怕你会不想活了!可惜我连出声也不敢,一出声你一定先杀了我给你的离非清路。还好,你没有那么脆弱。”

“啊?!”青瞳大惊,快步来到萧图南面前,翻过他想看看,只见他脸上满是鲜血,双手捂着肚子,全身颤抖。他像是看不清青瞳的脸,只是胡乱地摇着头,大声呻吟。

青瞳愕然望着他,这个阿苏勒绝对不是外表看上去那样简单。这样的神色已经露出过几次了,只是他一开始就语出轻薄,所以自己才小瞧了他。

“阿苏勒!阿苏勒!你肚子疼吗?”青瞳见他手指用力抠在肚子上,指头青筋暴露,不知用了多大力气,简直像是要把自己肠子掏出来一般,也十分着急起来。他这是怎么了?难道说麻药不能连吃两粒?阿黛没有说过,可她也没有说过可以吃这么多,难道他中毒了?

阿苏勒脸色也沉下来,平静地道:“我当时气极了,刚说了一句‘你哪里也不许去’,你的眼睛立刻露出杀机。我若不装,只怕你要灭口了吧。”

萧图南心道:我肚子当然疼,用这么大力气抠怎么能不疼!他不肯放松,用更大的力气抓肚子,叫声中的痛楚也更真实了。

青瞳一时怒气攻心,脸上都变了颜色,咬牙道:“那你还装成没听见的样子……”

青瞳颤抖着扶起他的头,“阿苏勒,坚持一下!赛师傅就来了,坚持一下!”她心中并不是一点儿也没怀疑过,可那惨叫声声入耳,她实在无法潇洒地离开,任由他在旷野里挣扎。萧瑟微微叹息一声,知道他们大概走不了了,然而无论青瞳选择什么,他都会默默接受。

他捏细嗓子,学着女人的声音,“我不用吃什么好的,我几乎什么活都会干,我们在一起会过得很好……奶奶的,那小子哪点儿值得你这样?气死我了!我阿苏勒也不用吃什么好的,我也几乎什么活都会干,要私奔你跟我吧。”

赛斯藏赶来的时候,萧图南叫得嗓子都哑了。他大惊不已,急道:“王爷,你怎么了?王爷?”

阿苏勒道:“哼,我从狼山上冲出去后还当你出事了,急得四下找,你们的话就听见一个尾巴,可是看你那副眉毛眼睛都含情脉脉的样子,就是一句话没听见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啦!何况我还听得清清楚楚的。”

萧图南停住惨叫,放下双手,用力的时间太长,手指一时都伸不直了,不知道肚子给自己抓成什么样?他一直退到安全的地方,对赛斯藏道:“回去,带他们一起走!”花笺大怒,“阿苏勒!你怎么这样!阿苏勒!你骗我。”

青瞳变了脸色,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那天你……不是没听见吗?”

萧图南看着她有些歉疚,转头对青瞳道:“青瞳……我……其实没事。刚才为了留下你,所以……”

阿苏勒“哼”了一声道:“我才不是说这个瘸子呢,我说的是你那心肝宝贝离非。那天晚上你不是想和他私奔吗?什么出了点儿变故,你很灰心,不就是想私奔人家不肯吗?这也叫变故,你想私奔我陪你,这点事儿有什么大不了的!”

青瞳轻轻笑了,“我知道,你掐一把自己才叫一声,我扶住你只一会儿就发现了。”

青瞳皱起眉头道:“你胡说什么,你在这里有身份地位,又有家人,怎么能和我走!我带着萧瑟是因为他留下来有生命危险,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你……那你……”萧图南愕然张大了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阿苏勒叫道:“这么看我干什么?我和你一起走,反正你不就是想私奔吗!我和你私奔好啦!”

“我怎么了?”青瞳微笑,“你喜欢掐还不让你掐个够?”

青瞳大惊,“阿苏勒!”

萧图南问的自然不是这个,青瞳知道他是装的,为什么不走,还继续搂着他的头?她不走是因为不想走,真的不想走了!终于不想走了!

“等等,女人!”阿苏勒突然叫起来,“我和你一起走!”

萧图南垂死的样子留下了青瞳,让她看清自己的心意,也许青瞳早就知道,只是现在才肯承认罢了。

她说罢转头颇留恋地看了阿苏勒一眼。所有她认识的男人里,只有他和自己共历过生死,狂沙漫天的那一刻,阿苏勒伸过来的手温柔有力,那是青瞳从没体验过的安全感。

萧图南有些不敢相信,试探着看了青瞳一眼,却见她双目炯炯,也坦诚地凝视着自己。他读懂了那目光的意思,狂喜之下,凌空翻了几个跟头,心中的欢喜无法抑制,突然撕开衣服对着旷野大叫起来。

青瞳上了大爷给她准备的马,招呼花笺和萧瑟,“走吧!”

就是这样粗狂的声音,让他既有孩子气的可爱,又有西瞻男人的雄壮。萧图南是奇异的混合体,他的迷人之处是独一无二的,再没别人拥有。暴雨随着他的叫声而下,利箭一样激射在身上,他却毫不在意,反而挺起胸膛迎上砸得人生疼的雨柱。水花给他穿起了闪光的外衣,晶亮夺目。

阿苏勒使劲咬咬牙道:“昨天半夜就发觉了,死女人,你做了什么?”青瞳上前温柔地替他整理一下额头上的乱发,道:“没事,一点儿小药,三天后你就会有力气了。”临走时,阿黛替她准备了不少小东西。这个江湖女子,青瞳暗自摇头,看来周毅夫以前的日子不算好过。

夜晚青瞳睡在营帐里,却见花笺不住向外张望,于是问:“怎么了?”花笺道:“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阿苏勒站在外面,想看看他还在不在。”

青瞳轻轻一笑道:“别孩子气,你现在没有力气拦住我,自己不知道吗?”

青瞳伸过头来,见帐外影影绰绰确实有立着一个人,在暴雨中只能见到轮廓,皱眉道:“下这么大雨,问问他有什么事?”

阿苏勒阴沉着脸道:“凭什么你觉得我会帮你骗图南哥哥?我偏要把你带回去讨好他!”

花笺摇头,“不是有事,我刚才问了他,他说西瞻习俗,男子追求心爱的女子,要在她营帐外守三个晚上的。”

青瞳点点头道:“是,我不想骗你。前些天出了些变故,让我很灰心,觉得去什么地方都无所谓。可是这一次经历生死,我觉得那样不对,所以不想委屈自己了。阿苏勒,你自己回去吧,和萧图南说我死了,好吗?”

“他还没完了。”青瞳淡淡地说,然而一丝笑意却从心底爬上眼角,驱之不去。

阿苏勒并没有显得很惊讶,只是声音沉闷,“这么说,你不想和我去聘原了?”

雨中传来他断断续续的歌声——

青瞳走过这片村落,站住了,柔声说:“阿苏勒,我们在这里分手吧。”

你来到我的身旁,带来整个草原的芬芳,姑娘,我多想送你一把美丽的格桑花,哎呀,还是算了吧!就算采来草原上所有的花,又怎么比得上你一根头发?哎呀,还是算了吧!还是算了吧……

前途未卜,留着刀总是有些用处,所以青瞳选择这个玉杖下手。阿苏勒看着她一下一下砸着那象征身份的翡翠权杖,脸上阴晴不定,然而他并没有阻止。那个老大爷对这四个客人有些恋恋不舍,嘱咐了好久才放他们离去。

七、情书

他们四个在这里休息了三天才恢复力气。第四日清早,青瞳从牧民那里借了个锤子,拿出怀中的玉杖,当着阿苏勒的面砸成几块,然后挑了一块看不出形状的送给收留他们过夜的老人。他们身上都没有什么钱,值钱的只有这个了。

这场暴雨足足下了三天,当太阳终于又露出羞涩的脸,西瞻士兵都长松一口气。萧图南策马来到青瞳的车前,大声道:“你看,过了这座山就能看见聘原了!”

当晚他们借住在牧民的营帐里,花笺用布包住萧瑟的蓝眼睛,对借他们帐篷住的老大爷说他这只眼睛是瞎的。老大爷对五天前的风暴十分欷歔,“腾格里大神发怒啦!可怜的孩子,你们居然还能活着出来,瞎一只眼睛不算什么啦!”

青瞳从车里探出头享受难得的阳光,只见原野尽头有高大的山峰,也许是离得还远,也许是宽度够大,这高峰并没有给人陡峭凌云的感觉,厚墩墩的植被满满地铺了一山,反倒有点儿像个憨厚的男子。

从遥远的天山吹来潮湿的风,呼吸之间令人心肺滋润。这一行人都觉得胸怀大畅。

在这座山旁边是一座略矮的山峰,此山的风格与它的邻居迥异,尖细入云,挺拔秀丽。想来是山体太陡峭了,土壤不多,这山上几乎没有高大的树,只有一丛丛活泼的灌木点缀在石缝里。此际正是金秋,无数色彩艳丽的花在灌木中开放。塞外的野花不是青瞳常见的颜色,而是个个发着宝石般的光芒,即便是一指甲大的小小紫花,也像是紫水晶一般动人。无数的花儿开在一起,争相对着青瞳展示自己的艳丽。

当第五天傍晚,看到横亘千里的大沙漠在北部边缘地带逐渐出现的绿洲,看到星星点点的牛羊自由自在地吃草,这本该狼狈得要死的四个人居然一个也没倒下!

旁边那座宽阔的山虽没有那么多野花,然而山上高大的阔叶林却正值一年中最美的时刻,大红、曙红、朱红、橘红、橘黄、金黄、亮黄……整个山像是打翻了颜料,又像铺开一幅锦缎,丹枫醉人,层林尽染,真正美不胜收。

人是靠信念支撑的,就是没有水,如果明知道还有多少步就可以走向胜利,大概绝大多数的人也可以坚持下来。

青瞳开心地跳下车来,仍有些清冷的空气包围着她,她爽利地哈了一口气。萧图南笑眯眯地指着开满花的陡峭小山道:“这是姑娘山,我们西瞻最美丽的山。聘原的小伙子经常会拿这座山来比喻心爱的姑娘。”

带上萧瑟的好处和坏处同时出现了,坏处是带上这么个累赘行走更慢。第三天结束后阿苏勒不得不认输,和青瞳换着背他,要不然谁也走不动。好处是这个人就像指南针一样精确,他眼睛都不用睁开,手指一指就是正确的方向,张嘴就说出还剩多少路,没有他恐怕这几个人早迷路了。

青瞳回头看着他,突然扑哧一笑道:“我怎么觉得这山反倒有些像你呢?花样百出,阴险狡诈!”

阿苏勒开始很是愤怒,铁定心不帮她,看她能走几步路,没想到两个时辰过去,青瞳竟然还能走!他实在佩服她的毅力,于是咆哮着冲上去,一把将萧瑟从她背上扯下来,扛着就走。到了晚上所有人都十分累,阿苏勒勉强刨个沙坑大家就都躺下休息了。

“我阴险?”萧图南大声叫屈,“遇到你,我都乖得像个小羊了,我还阴险?”

阿苏勒脸色青红不定,恨恨地看着她。青瞳已经背起萧瑟开始走了。沙子很软,踩起来更加费力,萧瑟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人紧紧贴着一个少女温软的身子,他们两个的头靠得那么近。青瞳的长发不断撩拨他的脸,她脖子上的汗毛清晰可见,她吃力的呼吸清晰可闻,萧瑟只觉得自己紧张的心都不能跳了。腿上本来没有知觉,但被这样的手臂绕过,紧紧贴在身上,他竟觉得有热流流淌一般躁动不已。

青瞳温柔地看着他道:“阿苏勒,我不用你装得像狗像羊,只要你不与大苑为难,我便随你终生在此,报你深情又何妨?”

三个人都是一惊,花笺道:“不……青瞳,我自己背。”青瞳摇摇头,“你背不动,你知道我力气比你大。”

萧图南脸色微变,随即嬉皮笑脸地道:“当然,当然,我父皇可在国书上落了印的,两国互为秦晋,永不再犯嘛。我再怎么牛也还是西瞻的臣子,怎么敢违抗皇命?你应该有同感吧,你不也一样,再怎么聪明,大苑皇帝一道旨意你不就过来啦。”

青瞳又回望花笺,她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如同姐妹一般。那个月夜离非是不肯跟自己走,而花笺呢,明知前面是火坑,任青瞳怎么说她也不肯离开自己,于是就一直跟着来了。那是她生死相依的姐妹,而这是花笺想要的东西。青瞳微微一笑,来到萧瑟跟前将他拉到自己背上道:“我背!”

青瞳沉下脸来道:“王爷!这些话你留着哄别人吧。”

花笺突然叫了声:“青瞳!”青瞳回头,见她满脸都是企求的神色。她又叫:“青瞳,我们带他一起走吧,总不能把他丢下啊!”青瞳看了阿苏勒一眼,阿苏勒一下子就跳开了,道:“女人!你不是想让我背他吧?老天哪,我也不是铁打的。你看我的手,你就不可怜我?”他伸出手,两手都是很深的伤痕。

萧图南见她真生气了,高举双手道:“好了,好了,生气多了就变丑了。你灭了我一半精锐,现在西瞻全国能打仗的骑兵不足十万,你临走的时候不已经在定远军营布置好了吗?我就是想打,也得打得过你专为我准备的二十万人才行啊!”

他咧咧嘴,结果自然不用说了。其实即便运气好,路一点儿也没走错,一来一回也要四天,加上这人已经晒了一天,活下来的可能也很小了。

青瞳这才微微一笑,对于这件事,自己才是最值得相信的。她伸出手让萧图南扶着自己上车。

阿苏勒皱了皱眉头,见青瞳毫无商量的余地,脸上又现出笑容,“好了好了,带着就带着!他妈的,死活看老天的意思!瘸子,你自己留下吧,我们要是运气好,两天就能走出沙漠,到时候叫人回来救你!要是运气不好或者用的时间太长……”

萧图南等车驾动了,落后一步,有些出神地看着车子背影。这姑娘,自己要怎样才能完全占据她的芳心?把那个可恶的离非、麻烦的定远军,还有……那个根本没给她好处的国家一起挤出去!这不是想不想做的问题,而是必须做,未来的道路,他们必须是一条心的。

青瞳愣了一下,沉声道:“祝你好运,再会!”随即对花笺道,“我们走这边。”

关云长投降了曹操,然而一旦有了刘备的消息,立即过关斩将地赶回去。这种人,荣华富贵是留不住的,想留住他,只有让他没了牵挂!萧图南眼中寒光一转,嘴角抿了起来。

青瞳还没说话,他又转向花笺,漫不经心地道:“水不多,这个丫头不能带,以后给你找好的!”

昨夜微风,忽忽悠悠吹个不停。我对着风不停地说:“阿苏勒很想苑青瞳,阿苏勒很想苑青瞳……”它告诉你没有?什么!没有?这话它也敢私自留下,来人,给我抓起来打入天牢!叫你能四处乱窜,还能跑到青瞳身边,我就只能在这里待着处理什么政务。

他拍拍水袋向青瞳道:“咱们快走吧,水就剩这么一口,这鬼沙漠还不知道能不能走出去呢!和他浪费那口水干什么!”

左正言贵岂来和我啰唆了一个下午,全是存储粮食牧草、买卖过冬物资的小事。他这么关心户部的事,当什么正言呢!累死你的阿苏勒了!还是打仗痛快啊,以后可不能让你吃这种苦,我想你都想得迷糊了,竟然对他说:“想买什么王妃决定就好……”这下糟了,半个晚上又赔进去。一跳那么高,该叫跳起来,不该叫贵岂来!呜,青瞳……我想回家。

阿苏勒不耐烦起来,他身上系着一个精致的小水袋,水袋是每一个过沙漠的人必备之物,但是他这个显然只是意思意思,装不了多少水。

青瞳看完加了火漆密记的“公函”,吩咐打赏送信来的宫人。宫人每天都来送这样的“要紧文书”,看完文书王妃心情好似都不错,出手大方,于是这送信的活儿人人抢着干,好容易才轮到自己一次呢!他假意推辞几句,就眉开眼笑地领赏去了。

的确,他的名字如同他的人,寂寞而苍凉。

萧图南一到聘原就被急召入宫,已经三个多月了,只有几个中午匆匆回来吃过饭。他的父皇已经病了半月有余,本以为十分严重,萧图南昼夜不眠地服侍了几日,皇帝见了爱子心情大好,终于慢慢好了些。

花笺见他睁眼,十分高兴,道:“你……你叫什么名字?”他迟疑了一下,才吐出两个字,“萧瑟。”他的声带也许受了伤,声音十分粗。

只是毕竟年纪大了,始终不能处理政务,萧图南本来就是下一任皇帝人选,皇帝索性把他留下手把手教他理政。这些政务说起来好似多严肃,其实不过是一个国家的琐事,并不困难,却极劳神,交接起来几个月也夹缠不清,加之振业王府离皇宫较远,他回来的时间就更少了。

花笺大喜道:“你还好吧,你……你没事了吗?”他睫毛颤动一下,睁开奇异的眼睛,看清自己身边几个满身黄沙的人,才发觉仍在尘世。真是,死……也是不容易的事啊!他嘴角轻移,苦笑了一下。

其实,这些都是借口。萧图南若真的想回来什么也拦不住的,此刻他正在御书房的窗子前凝视王府的方向,目光很温柔。

花笺大喜,上前替他捶背,半晌那如同蝴蝶翅膀的睫毛才动了一下,仍是虚弱得睁不开眼睛,可是他还真的活了!

“王爷!您想公主就回府吧,四个月了,您一共才回去六次,还只有两次停下来吃饭,其他的只是打个招呼就又走了。”乌野端过一杯茶来,双手奉上。萧图南摇头表示不渴,他出神地望着远方叹道:“我不敢回去,事情没计划好,看着她眼睛我就心里没底,会让她疑心。”

四、露馅

乌野想了想道:“那属下回去一次吧,王府中都是公主不认识的人,怕她怪王爷想得不周。”

阿苏勒笑着转身,突然在他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那人剧烈地咳嗽起来,脸颊慢慢涌起潮红。阿苏勒笑道:“没吃沙子也没被卷走,就是说啊,这小子很可能没死!”

萧图南斜了他一眼,“算了吧,你回去,三两句话就会被她套出破绽。”短暂的别离将换来一生的相聚,萧图南微笑着想,这很划算。“乌野!”他吩咐,“我昨天去和父皇要了玲珑裘,你找人给她送回去。昨天宫人回来说她已经脱了大毛衣裳,想必是嫌重!虽然开了春,天气还很冷呢,叫她小心着凉。”

阿苏勒捏开他的嘴看了看笑道:“这小子倒是好运气,脖子勒得紧,居然没吃沙子!”花笺怒视他道:“人都死了,没吃沙子有什么值得高兴!”

“是!”乌野暗中伸伸舌头,这玲珑裘全用小银狐咽喉上指头大的毛皮缝制而成,拖地的大披风重量只有半两,宫中也只有这么一件,王爷居然也要来了。他人虽然不回去,然而每天都会找人送东西、送信,青瞳吃饭用的碗筷都是特地找大苑工匠定做的,精神头花得一点儿也不少啊!

花笺温柔地解下他颈中的绳子,刚才的风沙摇晃让本来已经勒得紧紧的绳子几乎陷进肉里,解下来脖子上就显出吓人的红痕。阿苏勒本来不屑,看她们忙得起劲也过来看了看。他见到那人脖子上深深的红色不由轻轻“咦”了一声。青瞳问:“怎么了,阿苏勒?”

“禀王爷!斥候来报,周毅夫把军粮分给云中百姓了。”

青瞳已经上前和她一起挖了,还好沙子轻软,片刻那罪人的脸就露了出来,伸手向鼻端探去,已经没了气息。

“噢?”萧图南摇摇头,“迂腐!你家皇帝老子正愁没理由修理你呢!”

青瞳被阿苏勒护住,花笺又被青瞳护住,所以三个人中,她看上去最干净。花笺挣扎着站起来,奋力去挖沙子。阿苏勒先是愣了一下,才发觉她挖的是五条绳子交汇的地方,应该是想把那个罪人挖出来。他暗自不屑,挖出来难道还能活吗?

去年虽然是丰年,可收来的粮食大半被景帝送来西瞻,留给老百姓的勉强够糊口,全指望今年春天的抢春菜。没承想今年大旱,一个冬天也没下雪,土地干得裂满了细密的口子,一阵风过去,漫天都是香炉灰一样的黄土。河都干得只剩下一小半泥汤子,人都没水喝,还哪里来的水浇庄稼?

这时才发现四周的景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熟悉的沙丘和零星的沙生植物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平整如镜的万里黄沙,表面上水波一样荡漾着一丝丝细纹。这细纹连绵不绝,直荡漾到天地尽头,已经不知道哪里才是走出沙海的方向了。

定远军久居云中,早已经和当地百姓生死相依。昔日百姓也曾挤出口粮接济大军,如今眼睁睁看着老百姓断了粮,周毅夫冒着天大危险,拿出军粮接济百姓了。

大风在下午才停下来,天空呈现一种厚重的褐色,远看如同一张巨大的绒布。风中那些细小的浮尘来回缓慢飘浮着。青瞳在暗淡的天光中抬起头,她身上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尘,头发杂乱干硬,已经与粉尘混在一起,干干地趴伏在她的头上,像几条缠结在一起的绳索。她稍微一动就赶紧停下来,头晕得厉害。

“你却帮了我的忙,传令图可唶,派细作入关中散布消息,就说云中有粮,鼓动百姓向北逃荒!看他的军粮能支撑多久。”萧图南吩咐完毕,拿出信纸,写道:

几乎是突然间,他们身边的沙子就停下了。原来在最剧烈的旋风中心,天是一种油润的橘红色,空气中像蒙上了一层红粉,沙粒在急风中竟不再动。它们优雅地悬荡着,如同被一只神奇的手托住一般,按着舞蹈的韵律分开,再合拢,拼成无数奇异的图像。

“青瞳,今天一只小鸟在我窗前叫个不停,是不是你派来的?还是说本王魅力超群……”

阿苏勒眯着眼睛,努力地想看她一眼,在这模糊一片的暗黄中,那么近的距离也只隐约可见一些轮廓。青瞳脸上神色安宁,好似在这天地之威中,她也根本就未曾恐惧过。然而她眯着的眼睛又恢复了活力,阿苏勒满意地想,对了,这样才对!这种闪着光芒的双眼才是这个女人该有的,前几日的麻木安在她脸上根本不合适!

八、我敢

在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之中,在那遮天铺地的大风沙下,人的生命,便渺小得如同一粒沙子,四周已经被各种沙石塞满,呼吸变得很困难。青瞳把头深深地埋在阿苏勒背上,不再抗拒他的温暖。阿苏勒的手摸索着伸向青瞳,青瞳立即握住了它。此时即使这样伸过来的一只手,给她的是一种无言的支持,甚至理解。

“怎么样了?”青瞳送走今天送信的宫人,转过头问萧瑟。

如果能看见四周,青瞳就会惊奇地发现只这一会儿工夫,周围的沙丘就改变了面貌。呼啸而过的狂风带着沙尘向着一个方向不断地移动着,小山一样的沙堆就像孩子手里的积木,被犹豫不决的孩子一会儿放在这边,一会儿又放在那边。

“关中一带已经有三成人口迁徙到云中,周老将军还在放粮,百姓越聚越多,任谁都会觉得奇怪。我看他大概瞒不住了。”萧瑟面色平静,大苑不是他的国家,他也并不关心周毅夫的生死。

狂风不停地吹着,卷起了大片的黄沙和碎石,仿佛永远不会停止一般,天色更暗。四周几乎见不到任何东西,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狂风就像巨大的旋涡,在黑暗中疾速旋转奔涌,黄沙碎石雨点一样刷刷砸落。青瞳的身体被阿苏勒护住,只听见他身上骤雨一般响着。然而青瞳已经顾不上他了,此刻他们也几乎跟着风旋转起来,如同一片正在飞速下旋的落叶。

花笺着急起来道:“这可怎么办?青瞳,私放军粮,那……那可是通敌的罪名啊!”

狂风疯狂地抓着他们摇晃起来。大海,不知为什么他们第一个想到的词不是龙卷风,而是大海。而他们,就像大海里的一叶不停跌宕起伏的扁舟。

青瞳面色白得接近透明,道:“你要我做什么?难道想办法让他放不成粮?让大苑的百姓活活饿死?”她伸手支住额头,雪白的手在乌发映衬下越发透出冰雪一般的冷清。“如果我现在还在呼林,也会放粮的。”

他依言放手,三人瞬时就要飘起。在青瞳的呼喝下,三人一起奋力翻滚,终于阿苏勒的后腰碰到一根木桩,他连忙用力,三人一起紧紧抱住这唯一的支撑。

“我加宽了护城河,重整了营盘布局,训练了五万精骑,设想了二十几种西瞻进攻的可能和破解方法……”她抬起头,目光游离,“可这有什么用?只要一道圣旨,或是一句谗言,就可以全部断送!”她求助似的看着萧瑟,“萧瑟,你觉得我的国家还有希望吗?”

青瞳气极,在他手上咬了一口,阿苏勒一惊回过神来,才听青瞳道:“放手,我说一二三,我们一起用力滚过去抓住木桩!”他睁眼一看,只见狂风中只有犯人行刑钉下的那五根木桩依然挺立着,日杀裂的酷刑要保证犯人尸骨成灰,依然要这五根木桩为记,所以这些尖木钉得极深,居然在狂风中保持不倒。

萧瑟慢慢道:“纵观青史,没有一个朝代能超过五百年,少的甚至只有几十年。朝代快要终结的标志就是官宦豪强极尽奢华,赋税极重,丰年百姓也仅能温饱,一遇到天灾人祸就民不聊生,当政者只能靠越来越严厉的刑法压制。据我所知,大苑今年一年就三易刑法,偷盗抗税这样的小事竟可以连坐诛杀。外有强敌,内有权臣,民生凋敝……”

然而这虚浮的沙毕竟不能依靠,眼看他们三人也要腾空而起。阿苏勒紧紧咬着牙,他死也不愿意放开手中的女人,这辈子什么时候做过有始无终的事?什么时候有他得不到的东西?只有这个女人,真是太难太难了,然而他就是不想放手。他拼尽全力抠着地面,连手反被那个女人握住都没感觉。青瞳大声喊着什么,然而他神志已经有些模糊,没有听见。

他看了青瞳一眼,仍然不留情面地说:“君主昏聩!这个政权已经烂透了!”

青瞳他们三个身子一滑,阿苏勒的手臂终于也抵不过自然的威力。他又是大吼一声,手指紧紧抠住沙地不放,五指霎时在沙子上划出五条血痕。

“我知道。”青瞳直起身子,“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然而我的祖先是宇内无敌的高祖大帝,我的国家有九万里壮美河山,我亲眼见过定远军的战士悍不畏死,所以我不能安然坐在这里享受荣华富贵。”

狂风就这般卷着黄色霸道地扑来,能抓走的东西它都要抓走,闪电般地抓得无影无踪。眼看着马儿也站不住,悲嘶着飞上天空。

她解下玲珑裘的带子,任那片轻柔白云一般飘落脚下,“然而如果所有人都什么也不做,那才是永无希望。我左右不了别人,只有做自己能做的了。”

青瞳看着血圈外跪着的可贺敦人一个接一个地飞起来,瞬间就混进铺天盖地的黑幕中消失不见。他们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叫,那叫声又凄厉又无奈,颤弱着在风中闪了一下,又立即消散。

那朵温暖的云离开身体,青瞳霎时被寒冷包围。她身子轻颤,然而语气却坚定,“传王爷令,图可唶云中遇袭,军粮被定远军抢劫殆尽,着契必理率部携粮支援!”

突然她觉得自己的身子一轻,几乎要腾空飞起。阿苏勒一声大吼,一拳打在地上,竟生生伸进半尺有余,将他们三个暂时固定下来。血迅速从那个沙坑泛出来,将这小片沙子染成暗红色。

萧瑟点点头,拿出今天的信函,取面团附在火漆上面,先用酒浸泡然后火烤,那火漆就完整地揭了下来。他换了里面的信函,又重新把漆封烤到封筒上。诚如萧瑟对萧图南说的,他懂的东西很多,有机会会让他慢慢了解。

那块黑幕在她的注视中,刷地过来了。天际间立即一片朦胧,青瞳觉得自己被一种雾纱样的粉末给围了起来,呼吸已不通畅,稍一用力,满嘴都是枯黄的沙子。青瞳下意识地把花笺揽得更紧,用自己的身体替她掩住口鼻。与此同时,阿苏勒的手伸过来,把青瞳的脑袋更往自己怀里按过来。青瞳隔着阿苏勒的衣襟,才吸到一点儿没有沙子的空气。

这封有萧图南印信和火漆的紧急密函下午就到了兵部,兵部平日接到振业王的谕令只有印信,只有绝密文书才会用到火漆和只有重大急事才会用到的封筒都是特别制作的,造不得假。如今这封文书上两样都有,兵部不敢怠慢,恪守着保密和紧急的原则,一个时辰后契必理就带着军粮秘密出发了,包括兵部的人也只有几个知道。

阿苏勒脸色发白,在发怒的自然面前,他也什么办法都没有,只能把青瞳的脑袋整个摁在自己怀里,替她挡住一点儿沙尘。青瞳用力挣扎,从他手臂的缝隙里看见乌野冲他们跑过来。这个时候人类的脚步十分艰难,乌野的腿奋力抬起却跑不动,反被狂风吹得后退了一步。他大声喊着什么,然而狂风的咆哮轻易掩去了乌野的声音。远处的呼啸声来得极快,初始是尖锐的虫鸣声,转瞬间咆哮若大堤决口,万马奔腾。

而正主萧图南关于这事得到的最早消息,却是十日以后。契必理一入大苑国土,就被抢光了粮食。周毅夫得人指点,借机上报朝廷,大股匪人侵犯边境,抢了他的军粮,他虽终于打退了抢匪,可惜粮食损失巨大,请求朝中支援。丢失军粮虽然有错,但和私放军粮性质截然不同,何况老将军最终还打退了敌人,景帝也不便苛责。

“龙吞沙!龙吞沙!”可贺敦人面无人色,双手伸向天空跪下来。许多西瞻士兵也跟着跪下,竟然不是料想的小沙暴,而是足以毁灭一切的龙卷风!

宁国公和左丞相虽然分别早有密报周毅夫放粮一事,然而被这一混淆,却没有绝对的证据了。定远军与京都相隔遥远,派人来查虽是免不了的,但是时间上毕竟松了一口气,有了可以从容布置的时间,结果也自然多了许多变故。青瞳远在他乡,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黑龙得了黄沙的助威,立刻涨大身子,天空都被染成黑色,就像遮了一块巨大的黑幕,向着这些渺小的人类当头罩来。

此刻青瞳正拿着被换出来的信细看,嘴角照例露出微笑。

还没等他们爬起来,沙漠边缘又现异象,深红色的天降下一股黑线,那黑线扭曲盘旋着,宛若活着的生物,不断地向地面探下身子。越旋越大,地面的黄沙如同听到召唤,竟自己飞舞着迎上那条黑龙。这一黄一黑终于接在一起,如同天和地各自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拧在一起,这无与伦比的碰撞瞬时就发出整个沙漠都能听见的咆哮声。

青瞳,跳起来又来了,现在我一听到左正言求见就哆嗦。这家伙当过我大哥的老师呢!教训起人来那叫一个痛心疾首啊,可怜的大哥,怎么活过来的!一只蜘蛛掉进他茶杯里,我明明看见了也不提醒他,看着他喝进肚子里。你猜怎么着,这老头只是愣一愣就吃了,还说:“犯我朝堂,罪不容赦!”牛,真是牛人!

“三、二、一,来吧!”那罪人露出微笑,美丽的眼睛在青瞳脸上流转一周,随即合起,此刻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

她竟然还有心情看!

“他妈的,居然是真的!”阿苏勒脸色铁青,突然一伸手,紧紧抓住青瞳的胳膊。几乎是同时,青瞳向前一扑,将花笺揽在怀中。三个人立足不稳,一起跌在地上。

“萧瑟!”她看完信,转头道,“你今天就走吧,这事瞒不了多久。”她温柔地抚摸信纸,“我会托他放走花笺,这点儿情分是有的。而你是个太有用的人,任何一个有野心的人都不会放任你与自己为敌,我保不下你,你走吧。阿苏勒的信筒书房里有不下一百个,你拿来做通关凭证,不会有人拦阻。”

随着他的话,忽然一阵狂风掠过,天空像是舞台拉开了序幕,天色开始变红,瞬间转为深红。天气更加闷热起来,似乎突然被注入某种能量,空气中飘浮着大团热气。晨光被这些热气夺走了,沙漠中又现出黄昏才有的颜色。天色开始不断变化着,一会儿呈灰黑色,一会儿呈土黄色。

“那你自己呢?”

三、沙暴

“我?”青瞳重复了一句,突然露出苦笑,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那人微微一笑,看着已经透亮的天空,太阳马上要出来了,他默算时间道:“还有十个呼吸的时间……九、八、七……”

十日后,得知契必理兵败,萧图南只惊不怒,半晌才道:“与她对决,我竟一次也没胜过!”当日便回到振业王府,不在宫中居住了。

阿苏勒“呸”道:“还有半刻钟你死,闭上乌鸦嘴吧。”

青瞳热情地欢迎他,两人都绝口不提欺骗一事。他对青瞳只有比以前更好,有什么需要不须青瞳张口,他准会一早想到送过来。只是以前在回来的路上,萧图南还总找机会摸摸她的手,或是突然凑过来亲她脸颊一下再逃开,现在回到自己家,又是顺理成章的夫妻,他却再也没有和青瞳有过很亲密的举动了。

那人道:“没有八个时辰,只是七个半时辰多一点儿,只有越接近,我的感觉才越准确。现在还有半刻钟。”

萧图南回府,许多政务就跟着来了。他毫不避讳青瞳,就当着她的面和大臣议事,遇到需要决断的事情还和青瞳商量。

阿苏勒笑道:“你又想说你那黄沙埋葬天地的预言?现在恐怕八个时辰也过去了吧,哪来的黄沙?还是你改主意了,让洪水淹了这里?”

青瞳处理政务本来没有经验,然而出身帝王家,却对这些有着极高的敏感度,加之大苑的宫廷本就比西瞻复杂,没过几日,她办起这些事情就游刃有余。西瞻大小官员无不信服,振业王夫妇的声望如日中天。加上萧图南每日油嘴滑舌,变着法逗她开心,青瞳的日子过得好生滋润,眼见气色越来越好,人也胖了一些。

那人道:“昨天让你走不走,现在走不了了。”

花笺奇怪不已,曾暗地里问过青瞳,为何萧图南居然更信任她了。青瞳只是笑笑道:“他怎么会信任我,恐怕终其一生,心中都不能对我放心了。”

阿苏勒清清干涩的嗓子才道:“女人,看够没有,我们走吧。”

她转过头,竟然妩媚地一笑,“我也一样,再也不会对他倾心相待。花笺,以后遇到爱你的人,千万不要骗他,很疼的!”

他凝视着青瞳道:“你很美,我最后这一眼看得不错。”

又过了半年,青瞳拼却与萧图南决裂的努力只为定远军拖延了半年时间。关中在大旱五个月后终于迎来几场甘霖,百姓倾家荡产地借贷种子,把最后的希望和着麦子一起埋进土里。然而苗种苦熬了一个夏天,刚抽出穗子就经历了一场铺天盖地的蝗灾,别说粮食,就连麦秆都被啃了个干净。

这样奇异的眼睛,怪不得被人说是眼中住着恶魔。

催征赋税的官员和地主却毫不放松,每天都有还不起贷、交不了税被打死的人。关中六个州府、几百万百姓生存的希望就在这些小虫子和暴政的阴影里破灭,逃荒人和流寇遍布郊野。定远军常驻云中,离关中很近,景帝命周毅夫就近率军镇压,又实在不能放心,所以将二十万大军分成许多小股,派来许多官吏分别领兵。

他的眼睛是奇异的一黑一蓝两种颜色,偏又配合得那样好看。那只深蓝色的眸子中像是凝固了整个夜空,当中一点一点流淌着星星的光芒。那不是银光,也不是白光,就是这种悠远的青色竟然会发光,在眸子中蜿蜒潋滟,慢慢躲进浓密的睫毛里。以前青瞳对自己的名字并不满意,觉得有些像女鬼。此刻真的看到青色的瞳人,这才发现,青瞳——竟是那样极致的美丽。

这些官吏秉承以前的习惯,克扣军中粮饷中饱私囊,同时又威逼定远军将士屠杀无辜百姓冒充流寇骗军功,终于逼得武本善部反出军中,成了关中最大的贼寇。其余人也无心战斗,逃亡成风,剩下少数被编入别的部队的定远军军士也不受重用,成了摆设。边陲享有赫赫威名二十载的定远军七零八落,再也无力威胁西瞻人了。

“说得对,我们大家都要死了,还怕什么恶魔。”那人微微一笑,缓缓睁开眼睛。花笺“啊”了一声,青瞳和阿苏勒也是一怔,三人的眼光都锁在这人脸上移不开了。

“阿苏勒,来,喝了这碗。”大王子萧定西端起酒碗对他比一比,率先一口喝干,萧图南也端杯致谢,大口喝下。

阿苏勒撇嘴道:“昨天不是和你说了嘛,可贺敦人说他眼睛里住着恶魔,被他看到的人就会失去灵魂,不过是胡说的。你倒是睁眼让我看看,恶魔长什么样?这可是你最后一次看到这个世界了。”

年迈的西瞻皇帝微笑地看着儿子们,今日是他大寿,宴会上都是自己的子孙家眷。他的眼睛一一扫过儿子们,定西、扫北、震东……儿子的名字代表了他一生的愿望,先安定西瞻本土,平定北褐,跟着威慑东林,最后……最后面对大苑。本来他只敢叫儿子图南,是啊,只是有这样的意图罢了。

“怕?”青瞳十分奇怪,“为什么怕?”

谁知就是这个叫图南的小儿子,帮他扫北震东,打下西瞻历代帝王都不曾有过的广大疆土。想到这里,一股热流直冲胸臆,让这迟暮的老人焕发出慑人的神采。他大声道:“振业王!”

那人声音里有些惊讶,“你不怕我看你?”

萧图南离席站起,看着自己的父亲。

青瞳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紧闭着眼睛,于是问道:“为什么不睁开眼睛?”

“今日起,你更名平南,用你手中的长刀,为你将来的天下画出更大的版图吧!朕封你为苑王,全权总摄朝政!”众人静默了一下,随即大声恭喜。萧震东露出妒恨的目光,狠狠剜了萧图南一眼。

黑布移走,亮光刺激得他纤长的眉毛微微皱起,带动优美的睫毛也轻轻颤动,就像雏鸟刚刚展开的羽翼。

“父皇!”萧图南拜倒在地,“草原上最雄壮的鹰如果只是骄傲地飞在天上,也抓不住猎物,我还是继续叫图南,以提醒自己那样一个古老的王族是要徐徐图之的,任何的疏忽自大都会犯下错误。”他眼睛瞟向自己的王妃,一闪即回。

青瞳走上前仔细打量着这个白衣人,许久过去,这人连一丝动作都没有。若不是他唇上血迹殷红,青瞳就会以为他已经死了。青瞳伸手过去,解下蒙在他眼睛上的黑布,不知为什么,她很想看看有这么好看嘴唇的人长什么样子。这个动作引起所有可贺敦人的惊呼。他们齐齐闭上眼睛,声音里竟然充满恐惧。

“好!”皇帝高兴地站起来,“我的雄鹰,用你自己的方法做吧,让整个天下都是你飞翔的草原。”

谁知她不是远远看看就罢,青瞳一脚就踏进血圈,可贺敦人都惊叫起来。圈里被认为是恶魔的领地,从来没人敢进去。他们一时不知该拿这个人怎么样好,这声惊呼还没停,紧接着又是一声。却是花笺也一脚踏了进去,随即西瞻人也是齐齐一声惊呼。西瞻人多,这声比前两声都大。青瞳回头,见阿苏勒也跟了进来,脸上还是满不在乎的表情。

萧定西举起酒碗,大声道:“阿苏勒,我再敬你一碗!”他一出生就是长子,注定与皇位无缘,反而使这位大王子难得地心态平和,豁达大度。在所有的弟兄中,萧图南和他关系最好,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干了这碗酒,乌野连忙又替他倒满。

她对这人总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怜惜,于是来到血圈外面,花笺快步跟上。可贺敦人抽出刀来想拦,青瞳用蹩脚的西瞻话道:“我只是看看。”可贺敦是西瞻的附属部落,这一行人一看就是西瞻贵族,他们不敢拦阻,犹豫一下就让开了。

萧定西笑道:“好弟弟,定远军完蛋了,宁国公和左丞相争权争得不亦乐乎,他们的皇帝只会讨好我们。哈哈哈……试问如今大苑,还有谁敢与我们西瞻为敌!”

青瞳也惋惜地看向那个罪人。他仍然绷直躺在沙子上。一天过去,他晶莹的嘴唇干裂了,血渗出来却更突出那唇优美动人。

“还有谁敢?哈哈哈哈……”西瞻人皆大笑起来,雄心在烈酒的激励下升腾,飘荡在整个皇宫上方。

阿苏勒得意地看着青瞳,对着那罪人虚虚挥了一鞭子,笑道:“不是我不想救你,可惜你自己没本事,死去吧!”

“谁敢?谁敢?哈哈哈哈……”放肆的笑声不住地回荡,殿头的鸟雀惊得四下乱飞,然而就在那一片得意的笑声中,突然响起清冷冷的声音,“我敢!”

月亮终于渐渐隐去,太阳虽然还没有出来,天空已经发白,可以借着晨光看清四周了。不但没有沙暴出现,甚至连一丝刮风的迹象也没有。眼看着天越来越亮,这一个晚上大家算是白紧张了。大家又等了一阵还没动静,西瞻士兵都骂起来。他们又把帐子拆开拿出东西重新放到马和骆驼的背上,准备趁早晨天还不太热,要多赶一点儿路。

喧嚣放肆的笑声像被剪子剪断般地噎回嗓子里,人人都望向萧图南身旁,青瞳慢慢站起来,平静地说:“我敢!”

整个夜静得一片死寂,连前些晚上壁虎走过的沙沙声也听不见。别说风暴,连一丝微风也没有,越发使这个夜晚燥热难耐。

九、回去

青瞳任由身边的人忙忙碌碌,只是偶尔看一眼血圈中的罪人。这个沙漠之夜和十几天来没有任何区别,沙粒在夜晚呈现厚墩墩的蓝白色。深蓝色的夜空挂着沉甸甸的金黄圆月,看月亮那么圆,又是十五了吧。

众人都张口结舌,一片静谧中这清脆的“我敢”格外骇人。半晌皇帝才沉下脸来道:“阿苏勒,管好你的女人!”

阿苏勒说的是汉语,可贺敦战士听不懂,他们是要等着确定这人死了好回去交差的,见这么多人都不肯走,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全神贯注地戒备。

萧图南脸色沉下来道:“王妃醉了,乌野,送她回去!”

乌野见他打定了主意,只好吩咐士兵扎下营帐。为了防止万一真有沙暴,乌野又率领士兵们挖下深坑,让士兵们挤一挤,空出几个大帐来,将行李中沉重的米粮整理在一起,装进封好底子的营帐里。将这巨物堵在坑边,估计即便有大风也吹不动,人躲在这么大的袋子后面应该没有问题。他们忙了整个下午才布置完成。

青瞳突然妩媚地笑了,一瞬间的芳华耀亮了所有人的双眼。“阿苏勒……”青瞳叫着萧图南的名字俯下身,红润的双唇如梦如幻,轻轻贴近他的耳朵,用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呢喃道,“对不起,我想回去。”

阿苏勒眉目之间又有怒气一闪而过,他大声道:“好哇!既然都是不怕死的,就一起留下,嘿,恶魔!你要是说对了,我就救你出去!”

柔软的唇在他耳朵上轻轻擦过,不知道算不算一个吻。萧图南如同电击,心急剧地跳起来,只来得及叫了一声“不”!

她怜惜地看了一眼罪人,可贺敦人既然说他“说下雨就会下雨,说刮风就会刮风,从来没有错过”,那这人很可能是个对川泽地理研究得十分精到的人。如果在大苑,应该做了监天师,可惜在这个野蛮的地方,竟然要被当成恶魔虐杀。

青瞳已经拿起他的酒碗迅速转身上前一步,哗的一下,一碗烈酒全都泼在皇帝脸上!

青瞳轻轻重复“怕死”两个字,突然笑了,落寞道:“不死……又有什么好呢?”话说出来,才发觉这语气和那个罪人几乎一模一样,想必他也有不为人知的伤心事吧。

这次是家宴,皇帝并没有高高地坐在御座上,只是在首位单独设了一张宽大的席位。萧图南的座次又是离皇帝最近的,这一下猝不及防,烈酒入眼,皇帝不由得惨叫了一声。

“不!阿苏勒。”乌野急了,“无论如何我不能单独留下你,你不走我也不走!”

青瞳并不停留,又是上前一步,左手堪堪碰到皇帝的御案,右手的酒碗立即向下一磕,砸成四块,留在手中的锋利瓷片立即划向皇帝咽喉。只听得一声大吼,青瞳手臂一紧,不知被哪一个侍卫抱住。她毫不犹豫,立即把瓷片脱手扔出去,打中了皇帝身边宠妃的肩头,顿时血流不止。那女子大哭起来,好好的寿宴顿时乱成一团。

青瞳摇头道:“我没兴趣和你打赌,一起走吧,就算只有一分可能,为赌气去冒险也不值得。”阿苏勒凝视她,眼神很复杂,突然他把眼睛一瞪道:“呸!成天看到你这么半死不活的样子,真晦气!随便什么人说的话你也信!我就是不信了,你怕死你走,我偏要留下来,看你明天有什么话说。”

皇帝擦去脸上残酒,双眼一片通红,脸色寒如玄冰。他抽出宝剑,指着青瞳。萧图南一跃而上,将青瞳抱在怀里,道:“父皇!”

以青瞳对西瞻习俗的了解,阿苏勒是在胡说。西瞻风气虽然要远比大苑开放,可那是针对未婚或者失去伴侣的女子,像她这样已经和堂堂王爷定下婚约的人,阿苏勒竟敢公然调戏,按理饶不了他。却见乌野对他的话不甚在意,大概不是萧图南和这表弟特别亲厚,犯些小错全不在乎,就是西瞻人根本没把她这大苑送来和亲的公主放在眼里。

皇帝怒道:“阿苏勒,你让开!”

阿苏勒道:“那你就别管了,你是没把握赢我吧?怕让我亲了图南哥哥更看不上你?放心,我们西瞻人不计较这些。”

萧图南摇摇头,仍然紧紧抱住她不放。萧定西道:“阿苏勒!这女子意图谋刺父皇,你怎么还庇护她?别忘了你是西瞻的振业王!”

他等着看青瞳勃然大怒的样子,然而青瞳还是很平淡地道:“这又何必?即便你赢了敢亲我吗?你不要命了?!”

萧图南脸色变了几次,突然笑了,道:“大哥,父皇,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在儿臣那里不得宠,日子实在过得艰难,所以干脆做出这样的举动。他们大苑人最喜好名誉,多少直臣只因为敢说话就千古留名!这样愚蠢的举动,偏偏在他们大苑人人引以为荣!这女人要激怒你,不过为了个好名声,我们就成全了她不成?”

阿苏勒道:“这个恶魔说明天早上黄沙会把这里埋葬,这女人也信他,我偏不信,就是要看看是不是真的。你们到沙海外面等我,最迟明天夜里我就去和你们会合。嘿,女人!”他转向青瞳笑眯眯地道,“我们打赌如何?如果明天晚上你看见我,就要给我亲一下。”

“不得宠?”皇帝皱眉,“为何人人传言你们夫妇感情甚好,你还讨来玲珑裘给她?”

乌野吃了一惊道:“你不走我回去干……我回去怎么和王爷交代?”

萧图南笑道:“父皇,你看你,我讨玲珑裘给的是府里另一个姑娘,非让人说出来干什么,一个女人能新鲜多久啊,您又不是不知道。何况这女人开始看着还不错,就是脾气太大,难道她大苑公主到了西瞻还想我们像公主一样伺候着不成!我是早就烦了,不信你问一下我们府中下人……我有没有在她那里留宿过?”

阿苏勒长眉一轩,隐约显出一点儿失望,随即又恢复成嬉皮笑脸的模样,道:“乌野,天气太热,你带着那个傻女人走吧,我要留下乘凉!”

他小声说:“她若得宠,父皇不会以为我有问题了吧?”

花笺怒瞪着他,青瞳目光中的灵气消失了,又恢复成漠不关心的表情。她和孩子气甚重的阿苏勒没什么好计较的,“乌野将军,走吧!”她的声音淡漠。乌野应了一声,招呼士兵起身列队。

一句话说得好些人都笑了,萧图南又道:“我这就把她带回去,父皇放心,该怎么做我知道的。”

青瞳诧异地看着他,却见阿苏勒迎上她的目光,眼睛夸张地瞪起来道:“哇,看我了,看我了!正眼看的,这是这么多天我第一次看见你的黑眼珠!女人,这些天你不是低着头,就是板着脸,好容易看我一次,还总是眼神一瞟就走,白眼珠多黑眼珠少。我还当你眼睛出什么毛病了呢!本来就长得不怎么样,眼睛要是再出毛病,恐怕图南哥哥更看不上你了。”

皇帝还在犹豫,萧图南道:“父皇,要不要打个赌,只要我今晚……嘿嘿,她什么脾气都没有了,明天乖乖来给父皇敬酒赔礼。”

阿苏勒狭长的眼睛眯起来了,他微笑着慢慢说:“知道吗?你错过了活命的机会!”他虽然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出来的,可是青瞳却觉得声音中透出一丝寒意,让人不自觉地就会相信,他有这样执掌别人生死的能力!

皇帝没有笑,他直视了萧图南一会儿才道:“阿苏勒,雄鹰要是有了牵挂,就飞不高了。你是未来的皇帝,我不强迫你做什么,你回去自己好好想想吧。”

“不死……有什么好……”那罪人清清淡淡地一笑,不再开口。

萧图南抚着胸口正色道:“父皇放心!阿苏勒早就想好了!我是忽颜大帝的儿子,永远不会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皇帝凝视他,终于点点头。

阿苏勒“哈”了一声道:“女人,这是这么多天来你对我说的最长的一句话。沾光了,沾光了!”他站起来转向那个罪人,“恶魔!再说两句话来听听!你要能逗得这女人笑了我就饶你不死如何?”

萧图南示意乌野带着青瞳走。青瞳并不领情,一边挣扎一边叫道:“你们这些侵我领土的西瞻人,你们等着,三天以后,我会让恶魔偷走月亮,让你们草原的夜晚黢黑一片,再看不见一丝光亮!”

青瞳淡淡地道:“确实有人可以准确地预测灾难,善看川泽日月的人自古就有。大苑的典籍曾有记载,古时候有人能将下雨的时辰精确到刻,雨量精确到分。”

这一下西瞻人个个脸色大变,萧图南突然大笑起来,“王妃,你有那本事,干脆让恶魔去偷太阳吧,那我白天就可以不用上朝,一直和你在一起了!”青瞳在哄堂大笑声中,回望了萧图南一眼,目光仍然温柔。她不再挣扎,跟着乌野走了。

“七个半时辰?”阿苏勒笑起来,“就算你能预测灾祸,我也不相信你能预测得准确到这个地步。除非你不是人,真的是恶魔!哈哈哈哈……”

桌子又重新收拾了一下,受伤的妃子被人扶下去包扎了。皇帝的寿宴继续进行,青瞳制造的插曲给他们平添了许多谈资。这酒宴直到三更,萧图南喝了许多酒,已经摇摇晃晃站不住了,皇帝吩咐下人送他先回府。

他的声音很大,血圈中的罪人已经听见了。他嘴角又露出嘲讽的笑意,“看热闹的人,别让不相干的热闹夺去你的生命,我这恶魔并不想你们这么多人陪着死。我说的一会儿是七个半时辰,到明早该日出的时候,你们将看不到太阳,黄沙会把整个天空填满。从现在开始奔跑,一个下午加一夜,你们能平安出了沙漠,快去吧!”

萧图南刚一出皇宫,就站直身子。他的眼睛烁烁放光,醉态早消失得无影无踪。“快点儿备马去找她!”他一字字咬着牙道。

“啊?有这种事?我不信!”阿苏勒道,“去问问他一会儿是多久?我还真想等着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说什么就会有什么。”

“王爷说要找谁?”他手下的侍卫吃惊地看着他,却见萧图南霍然转身,一鞭子使劲抽到他身上,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苑青瞳!”

片刻问话的哨兵回来了,道:“可贺敦人说这个人眼睛里住着恶魔,被他看到的人就会失去灵魂,还说恶魔通过他传播灾祸。他说下雨就会下雨,说刮风就会刮风,说着火就会着火,从来没有错过。”

那侍卫闷哼一声不敢大声叫,他见王爷眼睛里的怒火熊熊燃烧,胸膛不断起伏着,显然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怒气。在振业王府当差十年,从来没见过王爷生这么大气。

阿苏勒随即摇头,自嘲道:“我也胆小起来了,这里又不是大沙漠,只是一小片沙海,从来没听说过这里发生过沙暴,还说什么埋葬这片土地,那得多大的沙暴啊!再过去不到两日的路程就是绿洲草原,就是真有沙暴,我也不相信我们的战士会走不出去!”

青瞳没有睡,在花厅等着他。她已经梳洗过了,换下繁重的首饰衣裳,只把乌云般的长发松松绾起,头上除了一个点翠的象牙扁方,就再也没什么首饰,整个人干净得就像是邻家女孩。她见到萧图南轻轻笑了笑,嘴角带着一丝苦涩。

然而阿苏勒看到可贺敦的战士人人面露惧色,不由脸色也凝重起来,对哨兵说:“你去问问他们,这个人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对青瞳道,“执行日杀裂、驱除恶魔的都是族中最勇敢的战士,每一个都要身经百战,连他们都害怕,难道说这个人真有些道道?”

萧图南真的见了她,发现自己再没有一丝愤怒,只觉得四肢无力。他凝视着青瞳,眼睛里全是痛楚。

阿苏勒开始听到他的话还很不屑,“原来是个巫师,怪不得会被当成恶魔附身给晒死。什么狂风黄沙,我就不信你还真能搬动恶魔,叫来一场狂风把你救出去。”

青瞳伸手扶他坐下,萧图南没有拒绝,顺着她坐下来。他只是悲哀地看着她,过了半晌才道:“青瞳,你这是要做什么?”

这几句话又让他挨了好几鞭子,但是可贺敦的战士明显慌乱起来。

青瞳叹道:“刚才我已经说了,我要回去。”

在大苑则相反,由于对西瞻人的怨恨,在呼林关内说西瞻话会有生命危险,只有战场上的士兵常年和西瞻人交战,可以听得懂一些。青瞳暗地里认为会西瞻话对杀敌有帮助,组织士兵学过一段时间,最后因为士兵的学习热情太过低下,只好算了。包括她自己也说不来西瞻话,阿苏勒和乌野照顾她,一路都是用汉语和她交流。

“回去?”萧图南霍然站起道,“你以为我会让你回去吗?绝不会!你永远都要和我在一起,我永远不会放你回去!”

西瞻两百年前曾臣服于大苑的开国皇帝,从那时候起汉语就在西瞻的上流社会里广为流传,成了身份的象征,只有低贱的平民和奴隶才说西瞻话。直到近几十年来大苑国力衰弱,西瞻人再瞧不起大苑人,上流社会里才重新听到西瞻话。特别是这二十年来,说汉语的人数更少了,只是像乌野、阿苏勒这样的贵族才会自小学习汉话。这个罪人会说流利的汉语,表示他一定受过良好的教育。

“永远在一起?”青瞳唇边露出自嘲的笑意,“就像这一年来这样?我们永远这样虚情假意地相处?一辈子好长好长,阿苏勒,我不愿意将就了。”

他说的竟然是汉话,想必是听到阿苏勒、乌野和青瞳说话都用的是汉语,所以直接说汉语了。

萧图南一下子沉默下来,许久才道:“青瞳,你总要给我时间。”

二、预言

青瞳道:“即便我给你一辈子的时间,你知我却不能信我,那有什么意思?你连我的手都不去碰一下,因为我做了背叛你的事,你便用这种方法来惩罚我,你想得到什么?让我知道一下厉害,再也不敢违背你的意愿?”

随着这一鞭子,白衣上飞起一溜血花。那人叹息一下,随即转过头,用很大的声音道:“看热闹的人们,他们不肯走你们就快去吧,一会儿狂风和黄沙就会埋葬这片土地,留下来的一切都会失去生命,没有什么热闹好看的了。”

“不,不,青瞳,”萧图南有些痛苦地道,“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心中一直有个疙瘩,过一段时间,我就好了。”

那边被缚的人好像说了些什么,可贺敦的战士突然骚乱起来。领头人一鞭子狠狠地抽在他身上,喝道:“恶魔,你又要带来什么灾祸?!”

青瞳走过来,轻轻抚摸他的头发道:“阿苏勒,我相信你,我这样一闹,也许你马上就好了。你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你舍不得我。为了这个,你不会计较了。可要是我再来一次呢?这次契必理只损失了一点儿军粮,要是下一次你的损失更大呢?”

乌野犹豫很久,还是道:“就算不是因为恶魔,我们也不能为这点儿小事轻易得罪可贺敦部落啊!打扰别人的祭天仪式,那是和杀了他们大首领一样的血仇!阿苏勒,请你别冲动!”

萧图南现出狂怒的神色道:“再来!你还要再来,苑青瞳,你对得起我?!”

阿苏勒撇撇嘴,“恶魔?让他跟来吧,我还想看看恶魔长什么样子呢!”

青瞳叹道:“有些事情,对不起谁也要做!”

“啊,不行!”乌野惊讶地看着阿苏勒,“这是被恶魔附体的人,帮助他会给自己带来很大的灾祸!恶魔会跟随你!”

萧图南喝道:“周毅夫的军粮是他自己放的,你们大苑是自己闹饥荒的,你的父皇是他自毁长城的!我只是在旁边看着,这也不行吗?秦失其鹿,天下共逐。我没有去攻打你的国家,到今日,是大苑自己造成的!你回去也没有用!”

阿苏勒突然凑过来道:“女人?你是不是想救他?你和我说我就帮你!”

青瞳仍旧轻叹,“有些事情,能不能为都要为之。”

乌野道:“天太热了,公主不歇歇再走?”青瞳道:“走吧,我也不想看了!”

“你!”萧图南气结,他的脸色由愤怒慢慢转为怅然,半晌也叹了一口气道,“青瞳,以后我再也不去碰你的国家好吗?什么也不做了,就算大苑被东林、北褐、南诏分了我也不要,你留下来好吗?”

阿苏勒轻飘飘的描述远比不上现场的惨烈,花笺把头钻到青瞳怀里,向青瞳道:“我们走吧!我不想看了!”青瞳转向乌野,问道:“乌野将军,我们可以现在就走吗?”

“阿苏勒,听我说,你没有做错,我一点儿也没有生你的气,真的。你所做的一切我都理解,换了我是西瞻的振业王,我也会找机会吞并大苑。无论是为西瞻争取利益,还是想斩断我的牵挂,都是应该的。但是实在对不起,你是不能斩断我的牵挂的。你用什么方法,再怎么努力也不成,即便是你完全依照我们的承诺,什么也没有做,大苑如今的局面,我也还是要回去。所以这和你做了什么没有关系,你完全不用后悔。让我走吧,我的牵挂只能我自己去了断。”

看到罪人身体被拉到极限他们仍在使劲,青瞳怀疑这人已经不需要太阳暴晒,直接会被杀裂,直到他的四肢都渗出血来,可贺敦人才停下。他们取了五根一头尖的长木,将绳子分别钉在地上,再一下下把长木砸进地里,直到十分牢固,七个人合力也撼不动为止。那个人就被直直地绷在地面上,任由火热的太阳晒在脸上。

“与其我们永远心有隔阂,你不如让我回去,只有我自己选择的路,我才不后悔!我只有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今后才可能会真的和你一心。”

可贺敦的战士又把刚才的歌唱了一遍,然后按着这个圈子浇上美酒,五条索子同时勒住他的脖子和四肢。一声呼喝,五个方向的索子同时被慢慢拉紧,直到绳子绷成直线,他们仍然不放手,继续拉。

“做了你想做的事?要多久?要是做不到呢?”

圈中的罪人蒙着眼睛的黑布湿了两处。他即将面临死亡,一直很平静,然而马儿死了,他却流下眼泪。

青瞳目光微微现出迷茫,半晌才道:“不知道要多久,做不到……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办,但是到了真的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时候,我想我就知道了。”

马儿不停地悲嘶,鲜血一股股洒在地上,在罪人周围画了一个血圈,终于那匹马再也没了力气,缓缓地倒在地上。它身上的肌肉微微颤抖,眼睛慢慢合上了。

萧图南仰天冷笑起来,原来气极了的人是会笑的。他狠狠道:“我为了你都愿意不去碰你的大苑,你却为了一件毫无把握的事情就要离开我,不知道多久,也不知道怎么办?哼哼,那你知不知道,你回不去!”

他话音未落,一个士兵就挥起套杆,准确地套上马脖子,马儿被迫在他的拉扯下绕着那个罪人奔跑,四周的士兵围成一圈,马儿从每个人身边路过都会被刺一刀,片刻就满身是血了。

“苑青瞳,我不放你走,你必须待在西瞻陪着我,这是我应该得到的!你隔阂吧,你牵挂吧,我不怕!我爱你,我要你,你就永远也别想回去!”

他一被拖下战马,那马儿立刻围着他嘶叫。阿苏勒叹了一口气道:“可惜了这匹好马,看来要和主人一起死了!他们会用这匹马的血洒一个圈,再把这个人放在圈中间,直到他变成白骨散在地上也没有人敢给他收尸。草原上的牧民要是不小心见到这样的尸骨,都要立刻去庙里求神赎罪!”

他说着一把把她抓过来,狠狠地、狠狠地亲下去,简直要将她撞个粉碎。

那人的眼睛上蒙着黑布,鼻子高挺,嘴唇细润,下巴尤其好看,少见男人有那么精致的曲线。阿苏勒的轮廓本来也不错,和他一比就粗糙了。他的衣服洁白如雪,在漫天黄沙中似乎纤尘不染,尽管被捆缚着摔在地上,却给人很高贵的错觉。

手臂中的人并没有一点儿挣扎,等他发泄似的亲吻完成了,才轻轻在他耳边叫了一声:“可怜的阿苏勒……”一句话就将萧图南击倒了,他的心像是被狠狠地打了一拳。他飞快地转过头,不要让任何人看见他竟然也会流泪。

然后马背上的人被解了下来,他一落地就摔倒了。青瞳才发现他双腿蜷曲,原来是个瘸子,不晓得是天生就瘸,还是被人打的。

青瞳的泪水已经爬了满脸,她轻轻道:“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放我回去,我知道!”她苦苦地一笑,“活这么大,要什么都是自己争来的,我早知道我没有那样的运气。”

歌声一遍遍回荡,青瞳静静地听着,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些愚昧的人。他们要用无比惨烈的酷刑杀死一个同类,竟然说是为了拯救他!但是那唱腔悠远动听,每个唱歌的人都是表情肃穆而痛苦,看来没有一丝作假的成分。

“自己争?”萧图南气极反笑,“就像你今天这样争吗?你疯了!你想杀我父皇?不是的,你不会这么愚蠢!要不然第一次泼过去的就不是酒了。你怎么了?青瞳,就算你想走,也应该仔细计划,徐徐打算,今日这么一闹,你还想走吗?这简直不是你能干出来的事情!你越这样越别想走!”

无所不能的草原大神啊!请你拯救这个罪人,恶魔在他的身体里狞笑,在撕裂他的灵魂。光华灿烂的太阳啊!请你拯救这个罪人,用热箭刺穿他的皮肉,让他的鲜血凝固。当纯洁的白骨在你的凝视下暴露,恶魔就无处藏身!啊!尊贵的腾格里天神,我们愿意为一个罪恶的灵魂,奉上骏马、美酒,还有我们永远忠诚的心!

青瞳道:“仔细计划,徐徐打算……可惜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她抬起头凝视萧图南道,“今天我说了三日后恶魔偷月,你们最忌讳这样的事情是不是?就是振业王或者皇帝也不能庇护一个危害草原大神的魔鬼。”

青瞳转过头来不去理他,不远处可贺敦的士兵开始唱起歌来,不知道什么意思,然而那声音苍凉悠远,竟然挺好听。阿苏勒轻轻靠向青瞳,低声说出他们唱的内容:

萧图南冷冷道:“你要能说得准,那当然,可惜你只是胡说八道,那也并不是人人都会放在心上。”

花笺的脸色这才缓过一点儿来,阿苏勒撇撇嘴,“你这个女人真没趣,就不能配合一下我?”

“不是胡说。”青瞳摇摇头,“这是萧瑟临走前告诉我的,三日后会有月食!激怒皇帝,能不能找到机会我又不确定。即便又伤了一个妃子,那也不够!这样的预言才是致命的,对吧!如果不出意外,三天后皇帝会派人抓我。”

“呕!”花笺弯下腰来就吐,缓过气来就拼命摇头。青瞳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道:“听他吓你,我们哪有两三天的时间等着看他死。”

萧图南惊怒非常道:“你知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阿苏勒满意地看着花笺吓得簌簌发抖,青瞳木头一样的脸上也露出恶心的表情,“不过呢,用得上这种刑法的人可不多,被认定是恶魔附体的人才会受到这种对待。很难出一个的,你们想不想留下来看看?捡一块脸上的皮,硬邦邦地一弹就响,挺好玩的。”

“会死!”青瞳平静地说,“阿苏勒,你用垂死的样子留下我,今日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自己陷入必死的境地。你现在只有两条路,不是立刻让我走,就是看着我死!”

他用手比画自己的眼睛,声音很兴奋,“黑的白的混成一片!脸上的皮像蜜瓜一样全是裂纹,碰也不能碰,一碰骨头就露出来,上面一点儿肉也不沾,很干净!”

萧图南大震,真的!这女人说的是真的!她总是有办法,一次又一次,她总是有办法伤了他,但是所有的伤痛加起来也没有这一次痛。他的心尖锐地叫嚣着疼。萧图南抬起眼,那里面灰灰的毫无光华。

阿苏勒道:“日是太阳,就是说让太阳杀死罪人,用火热的日光消灭恶魔。先用五马拖着他的四肢和头向五个方向拉,拉到最紧的地方就停下,把绳子钉在沙地上,让太阳慢慢把他晒死!痛快些的就在绳子上淋上盐水,有半天时间,太阳就烤干水分,绳子一点点缩回去,这种日杀裂实际上是勒死的。要是不痛快的就直接用普通绳子,其实人的命贱得很!就算今天这样大的太阳,没有个两天三天也死不了。等死了再来看——嘿!那人的眼睛都晒爆了!”

他忍着心里的疼,轻轻道:“青瞳,你忘了吗?整整三日三夜,我们紧紧贴在一起,三日三夜相拥,那是生死契阔、不离不弃啊!”

花笺瞄了青瞳一眼,见她又恢复成没有表情的样子,心里实在好奇,于是问道:“阿苏勒,日杀裂什么意思?”

青瞳嘴边露出苦笑,“奈何,九万里路家国!”

花笺露出惊骇的神情,青瞳也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一点儿表情的变化让阿苏勒高兴起来,他越发卖弄道:“还有日是什么意思你们怎么不问?这在你们汉话里叫一知半解!”

“好……好好……这三日三夜相拥奈何不了你九万里路家国……”萧图南踉跄后退,突然站住长笑起来,声如夜枭,“不是让你走,就是让你死!我萧图南的东西几曾放手?苑青瞳,那你就死吧!”

花笺小声问青瞳:“什么叫日杀裂?”青瞳摇摇头表示不知道。阿苏勒来了精神道:“杀裂就是你们大苑五马分尸的意思!可贺敦是西瞻的大部落,这个人即将要被五马分尸!”

不知过了多久,青瞳只觉得身子不断摇晃,她慢慢睁开眼睛,四周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却是正在一辆遮着幕布的马车上。她呻吟一声。花笺和她坐在一起,听到她的声音,高兴得哭了起来,“青瞳,我以为他打死你了,呜……我以为你死了!”

乌野点点头道:“让他们去吧。”

青瞳头还有些昏,她慢慢坐起来,轻轻叹道:“不会,我知道他会放我走!不是有把握,我怎么敢如此!”

这队人转眼来到近前,他们也发现了沙丘后面竟然有那么多士兵,不由得紧张起来。西瞻的哨兵上前喊话,一会儿他回来,对乌野施了一礼道:“他们是可贺敦部落的士兵,来这里举行日杀裂!”

然而她的话语里一点儿高兴的意味都没有,只有惆怅黏黏腻腻、一丝一丝缠了她满身,就像一个挣不开的大茧,慢慢地、满满地将她包围起来,再看不到光明。

慢慢地,三百多人全部安静下来,青瞳发出的无形冷气让他们觉得阳光都没有那么热了。静谧中隐隐传来沙子摩擦的沙沙声,声音越来越清晰,像是一队人正向他们的方向走来。一般是不会有人正午的时候走过沙漠的,西瞻的哨兵望出去,却见有二三十人骑着马跑过来。当中有一匹马上横卧着一个被绳子牢牢绑住的人,其他人都是穿着部落骑兵常见的装束,只有这个人一身白衣,看身形很是文弱。

她敲敲车厢,马车停下来。乌野把头伸进来,不知该怎么称呼她。

花笺扑哧笑出来,可青瞳却还是没笑。阿苏勒眼光终于也暗淡下来,没话说了。

青瞳轻轻地问:“王爷说什么了吗?”

青瞳依言转过头来看他,然而那目光和看一堆沙子一样没有感情。阿苏勒“呸”了一下道:“行了行了,别看了,再看我晚上要做噩梦!你看我这么漂亮的脸跟看昨天的洗脸水一个表情?啊,我明白了,你在水盆里看到自己了,觉得我没比你好看多少是吧?那是你眼光不济,有沉鱼落雁之姿、倾国倾城之貌的阿苏勒大人我气量大,就不和你计较了。”

乌野叹道:“王爷说,等你醒了让我告诉你,总有一日,他的铁骑必会踏破你那‘九万里路家国’,让大苑人变成西瞻人的奴仆!只有彻底打碎你的牵挂,你才是他的!在那之前,让你不许伤了自己,更不许死!问你敢不敢等着他!”

花笺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他下巴和左边眉骨各有一道抓痕,却都不深,没他叫的那么夸张。他文弱的相貌有这两条痕迹还添了些英武之气。只是眉骨上的位置十分危险,偏上一分他就瞎了,可见当时情形也是很危急的。

青瞳泪眼模糊道:“好,我就和他赌了。无论如何,我会保重自己,他若真有本事踏破我的山河,我就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可说。”

青瞳径直坐在花笺铺好的绣墩上,看也不看他一眼。阿苏勒哀叫,“女人!你看看我吧,我都为你破了相了!你个没良心的女人!看我一眼也不肯。”

除了这车轮碌碌,天地间似乎再没有其他声音。他们不知走了多久,乌野突然轻轻“啊”了一声,“王爷!”

青瞳无所谓,扶着她的手下了车。阿苏勒早在一旁躺下了,见了青瞳笑道:“你也下车了?我还以为大苑的人人种怪,可以不怕热呢?”

青瞳掀开车帘,只见山冈上坐着一个人,穿着西瞻牧民常穿的包头服饰。虽然是背对着他们,可是青瞳和乌野都能一眼认出是萧图南。

花笺跳下车道:“青瞳,车里太热,你也下来乘凉吧。”

“阿苏勒!”青瞳唤他。

乌野让人马分散在沙丘可怜的阴影下乘凉,躲过这最热的两个时辰再走。

萧图南没有回头,背上的线条突然绷紧了。青瞳拼命抑制想放声大哭的冲动,紧咬嘴唇,喝道:“走吧!”

他们走到第十三日,已经接近沙海的边缘,天气太热,行路十分艰难,此刻连乌野也松了一口气,这一片可恶的沙漠终于要走完了。眼看接近中午,白晃晃的太阳晃得人头都晕了。沙子烫得隔着靴子还烙得慌,连空气也因为高温变得弯弯曲曲,眼前景物一片模糊。

乌野愣了愣,见萧图南背影抽动一下,随即不动。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一双手紧紧抠住地面,手背上筋络一条条突出来,像绝望的蛇虫。

一路上青瞳再也没说一句话。阿苏勒清醒过来,他伤得虽然重,却都是外伤,休息了几天就有了胡闹的力气,于是时时找“那女人”说话,然而无论他如何出言不逊,青瞳只是淡淡地不理。一行人一路穿越沙海,那样炙热的沙子也没能让青瞳脸上的玄冰融化。阿苏勒觉得无趣,这几日也没再来找她了。

“走!”青瞳又道,她的声音像被火烧过,脸上不知何时爬满泪水。车轮终于又辘辘响起,在萧图南的守望中声音渐渐远去,渐渐消失。

第二日,青瞳没有再和离非见面,就跟着西瞻的队伍离去。西瞻三百六十人的迎亲队伍个个带伤,看上去像一群残兵败将,与青瞳华丽的车驾极不相称。

远远地,风中传来他断断续续的歌声,离得远了,几乎听不见——

一、罪人

你离开我的身旁,把整个草原的光华都带走啦,我还想摘下一把美丽的格桑花,哎呀,还是算了吧,就算草原还开满鲜花,又怎么比得上你一根头发?哎呀,还是算了吧,还是算了吧……

吴蜀成婚此水浔,明珠步障握黄金。谁将一女轻天下?欲换刘郎鼎峙心。

夕阳西下,青瞳回头望去,在火红的夕阳里,那一个人的黑色剪影又小又清晰。他坐了很久仍然一动不动,倔犟而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