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言情小说 > 青瞳之大出天下 > 第三章 烟尘一长望

第三章 烟尘一长望

周毅夫挣扎着站起来道:“不是的!那时候她真的死了,没有一点儿气息!圣旨来了要承欢进宫,可那时承欢只有十二岁啊!阿黛无论如何也不同意,我也……唉!我虽然嘴上说一定要送,可心里也是不愿意的。”

周毅夫老脸有些发红,支支吾吾就是不肯说。青瞳追问半晌没有结果,撇嘴道:“看你宝贝的,说说都不行,我看当初她装死的时候你分明就是知情不报。”

“我就是劝她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可惜承欢的爷爷去年刚过世,要不然还可以以守孝的借口回避,毕竟君命难违,我让她想开些。谁知道她……她……”

周毅夫低下头,心中悲喜交集。青瞳见他又难过起来,忙岔开话题,“父帅,可不可以告诉我这个本事好的老婆你是哪里找来的?”

周毅夫脸上现出痛不欲生的表情,好似又经历了一次那般生死离别的痛苦,“晚上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没了气息,留下信来骂我狠心,如今她自绝经脉,承欢又可以守孝了。”

青瞳叹道:“谢我做什么,关键还是她仍然喜欢你,否则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有用!远征去了,你需要亲人的安慰,她是女子,其实心中更需要你!这些年来,她心中想你一定不比你想她少!要不你认为她干什么来了?凭她的身手真想杀你还需要这么多年吗?”

他吸一口气,眼睛又湿了,“我不死心,就那么日日守在她身边,可是七天过去了,她仍然没有一丝呼吸,心也没跳一下,那是真的死了!真的死了!我亲手把她放进棺材的。没听说过什么方法可以闭气那么久,城中所有的医生都说阿黛是真的死了!公主!我要是知道她没死,这么些年,我早就去找她了。我什么也不要,早就去找她了!”

周毅夫道:“公主,这事真是谢谢你!”

“这是玄冰寒玉掌最顶级的保命功夫,全天下能看出我没死的不超过三个人,你个老贼当然不知道!”阿黛从外面进来,手中拿着一个热面巾,看到青瞳犹豫一下,最终还是过来给周毅夫擦了脸。

第二日早上,阿黛才从房中出来,双眼还是红肿的。青瞳一见到她就道:“恭喜婆婆!”阿黛顿时羞红了脸,瞪了她一眼低头就走。接着周毅夫也扶着一根木杖走出来,气色比前几日好了不少。青瞳连忙上前扶住他,引他在院子里坐下。

她又道:“练了玄冰寒玉掌的人如果受了重到无法自愈的伤或者中了足以致命的毒,体内真气就会自然让血脉停顿,自己再慢慢修复。血脉不流,一切生机都会消失,在外人看来就是死了。其实我的心一直在跳,只是很慢很慢,大概你心跳六七百下的时间我的心才会跳一下,波动也极微弱,把脉是把不出来的。至于呼吸,这时候呼吸已经不通过口鼻,而是先天胎息,就是用全身的毛孔换气,你当然感觉不到。再加上玄冰真气运行,全身冷如寒冰,当然就是死了的样子了!”

五、条件

她转向青瞳道:“这老贼才不会欺君呢。”她说罢狠狠瞪了周毅夫一眼。

苍天问我何所求?星河惨淡大江流。不求玉帝多封赏,但求直取强贼头。半生热血洒疆场,一路拼杀到白头。日暮苍鹰归幽谷,夜半孤灯泣不休。垂泪岂非亲骨肉,滴血何止慈母忧?天公今宵忧似我,寒星万点漫北斗。

青瞳见她又要恼了,忙道:“哇!那么厉害,那练了这个玄冰寒玉掌,岂不是不死之身?”

承欢何处觅?远征人未还。可怜这——白头将军送黑发,三代公卿有谁怜?

阿黛哼道:“那怎么可能!老了自然就死了,就是你停下来修复,敌人给你一刀,你也当然就死了。战场上受了重伤,玄冰真气可不管你四周多少危险,立即倒下胎息,本来能支撑着回来交代遗言的时间也没了。”

周毅夫为他的国家奉献了一切,该有些补偿。他把儿子起名远征,那且不去说他,然而他的女儿叫承欢,本想让她承欢膝下吧。可如今——

青瞳突然道:“这个玄冰寒玉掌是不是你当初……”

阿黛的胸口全被滚热的血浸湿,她骂道:“老贼!你放手,老贼,放开我……”后面的声音已经是哭腔。青瞳走了出去,把他们留在屋子里,她的眼睛里也全是泪水。

阿黛点头,“是!你当初胸口中了那一掌,虽然有手炉隔着,是不是几个月都时时觉得寒冷难耐?”

“阿黛!你要走,还不如杀了我!”他发出男人的吼声。

青瞳想了想道:“没有那么久,开始半个月是有点儿冷,后来就感觉不出了,只是力气用大了肚子里总会透出来些凉意。”

阿黛掩面痛哭,青瞳猛地把她推向卧榻,喝道:“快抱住!”周毅夫伸手搂住妻子。阿黛猛烈挣扎,喝道:“放开!”周毅夫知道一松手就再也没有机会抓住她了,拼死也不放手,任自己岔了内息,鲜血一口口喷出来。

阿黛大吃一惊,回头打量怪物一样打量青瞳,青瞳被她看得有些发毛,不由也往自己身上看,实在没见到有什么不对,问道:“怎么了?”

青瞳接着道:“这样,他就会慢慢地、痛苦地死……他会一点点失去力气,一点点失去生命。没有一个人爱他,他再不会有温暖……他一定会冰冷地、孤独地死去……再也没有机会看你一眼,再也没有机会碰到你的身影,再也没有机会和你说他想你……”

阿黛上前按住她小腹,脸上几番变色,最后舒了一口气道:“确实有骨骼这般好的人,我那一掌的真气竟为你所用了。青瞳,你因祸得福,要不要学我的玄冰寒玉掌?”

她用更慢的语气说:“让他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活在痛苦中,让他再没法欢笑,再没法喜悦……”青瞳慢慢推过阿黛的身子,让她看清楚周毅夫的脸,阿黛早已是泪痕满面了。

青瞳暗暗咧了一下嘴,她无意学这种在战场上遇到危险,不死也变真死的功夫。于是道:“我即将满二十岁,骨骼僵硬,恐怕学不成了,不要学成半吊子,以后给您丢脸。”

她的声音变得悠远低沉,“让他孤身一人,无人牵挂,没有人关心他的冷暖,没有人在乎他的生死,让他一个人痛苦至死、寂寞至死!让他每天看着月亮就想起你,每天看着浮云就想念你,让他形容憔悴、身体消瘦……”

阿黛性子冷漠,见她不愿意就作罢。只在心中哼了一声,“已有一丝玄冰真气在你丹田内流转了,你就是不学也已经占了我的便宜。”

青瞳拉着阿黛的手道:“别理他!我们走!”

大仗已经打完,主帅又回来了,青瞳就将军营的事务抛下,和花笺一起装扮自己的新家。驸马府烧得只剩一个架子,再建起来至少要好几个月的工夫,青瞳索性不要了,另外找了一处小院子安顿下来。地方虽小,屋子却比以前的新些。青瞳很想在门前种一棵梅树,就像甘织宫外那棵一样。霍庆阳、胡久利等几个知道参军底细的人经常借故来探望她,大家喝喝茶、聊聊天,顺便尝尝花笺的手艺,看上去日子过得很不错。

周毅夫大急,挺起半身叫:“阿黛,你别……”他咳得无法说话,只是双眼还死死盯着阿黛,脸一下涨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然而青瞳内心却有一个不能让别人知道的渴望,那就是离非。她已经不是别人的妻子,是不是又有了和离非一起的可能呢?尽管很微弱,但是毕竟有了一点儿可能,不是吗?至少现在自己有想他的权利了。如果有办法把离非调到边关来做一个文职,哪怕只是一个散官之类的也好!她很热爱这里,愿意把生命和热情都奉献给这片土地。如果能有离非陪伴,她觉得自己再无遗憾,一辈子都会感谢命运之神。

青瞳道:“我现在已经是寡居了,和军营里这么多男子在一起怎么行?婆婆,你既然不杀元帅,我们就一起走得远远的,让他这辈子也见不到你,也足够惩罚他的罪过了!”

这渴望越来越强烈,不断煎熬着她的心。可是这番心思却没有办法对爱她若亲生的周毅夫讲,也没办法对定远军中看着周远征长大的霍庆阳、和周远征一起战斗多年的胡久利、武本善讲,甚至她看到他们都会有些羞愧。她只能在夜里偷偷地、拼命地想着自己从小到大渴望的爱。青瞳的心从来没有属于过周远征,从这一点讲,她是一个可耻的背叛者。

“什么,你不是要留在此处帮……留在此处带兵吗?你要跟我去哪里?”

因为青瞳心中有事,就没有注意定远军诸将来她家里的次数逐渐减少,也没有注意到他们脸色越来越坏。有一日,胡久利和第五连江结伴而来,只坐了一会儿就想走。青瞳挽留他们,“我已经让花笺准备了午饭,你们吃了再走吧。”第五连江对花笺很有点儿意思,小伙子相貌不错,家世也不错,青瞳有意给他些机会。

“等等!”青瞳急了,追了几步拉住她道,“婆婆,等等,让青瞳和你一起走吧。”

胡久利看上去很暴躁,他很烦地挥挥手,“憋都憋死了,吃不下去!”

“阿黛……”周毅夫痴痴凝视着她。阿黛上前两步,看着他白发苍苍,突然很想哭。她转身道:“你要死了,呼林百姓该如何是好,我不能为报私仇害了百姓,你的命先寄放在这里,等你没用了再来拿。”她说罢转身欲走。

青瞳微笑道:“贱皮子!不打点儿仗受点儿伤就不舒服是吧,好容易消停几天,你就憋得慌了?”

青瞳推她,“去啊!等回了军营,就再没有下手的机会了!”

胡久利道:“说得轻巧,老胡也愿意在家养着,可是这消停是靠求和得来的,我他娘的还不如挨上几刀呢!不是我说,公主,这皇上老爷也太软乎……”第五连江一把捂住他的大嘴巴,喝道:“你说什么呢!”

“好!”青瞳道,“我守住门,你去杀了他吧。霍庆阳就是赶来,也过不了我这关!”阿黛全身颤抖,两只手握了又松开,就是没有前进一步。

“你说什么?”青瞳也同时喝道,“求什么和?和谁求和?”

“当然!”回答的声音虽响亮,底气却有些不足。

胡久利嘴巴被捂,指着嘴呜呜叫,脸涨得通红。青瞳道:“第五连江!放手!”

青瞳道:“你真想要他性命?”

第五连江看了看她,犹豫着放开手。

阿黛立刻发怒,甩开她的手,“和他一起?这老贼害死我的女儿,军营防备森严,我没能要了他的命就算便宜他了。”

胡久利吸了一口气才道:“你捂着我嘴干什么?我又没说公主的坏话。萧图南反正不是从咱们头上踩到京都去的,元帅都上了八道请战的折子,可是皇上不让我们动,等他同意后萧图南都打到晋阳了,咱们累死也追不上。不过我知道这怪不得公主,这事她也管不了,副帅都跟我嘱咐好几次了,我记得呢!”

女人有时很奇怪,同病相怜的一场大哭,两个人就一下子亲近得很了。半晌青瞳收住眼泪,拉住阿黛的手问:“婆婆,你是回来和父帅在一起的吗?”

青瞳一再提醒自己冷静、冷静,半天才咬牙切齿地道:“晋阳!你说两个月工夫,萧图南那点儿破骑兵就打下了十二座关口?这怎么可能!他走路也要这么多时间!”

阿黛也忍不住流泪,将她抱在怀中。青瞳叫着远征的名字哭起来,想着自己受的所有委屈,还有第一次打仗的紧张和焦急,全借此机会哭出来。这一哭直哭得肝肠寸断,上气不接下气。阿黛想起一双儿女,也跟着大哭起来。周毅夫伏在榻上,也是老泪纵横。

胡久利惊讶地看着她道:“你不知道?十二座关口有八座是主将自己弃城出逃,一座是守将率军投降,只有三座是萧图南打下来的,加上收降的士兵,现在他有十几万人威逼京都,元帅都气得吐血了。他都用血写了折子,说要率军驰援,只要剩下四关能挺一个月,我们定远军就是累死也赶回去灭了那些人。可是不知道哪个大臣说了句,‘让定远军进逼京都危害超过西瞻!’皇上就改了主意,现在正派人准备向他求和呢。我听副帅说萧图南同意议和的第一个条件就是让我们还他三关。京城那边是想也不想就答应了,还说三关本来就是人家的。其他还有许多条件正议着呢。公主你看,京城里那些老爷只动动嘴皮子,咱们这次就算是他妈的白打了。我看你这两个月神情恍惚,总是露出不高兴的样子,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呢!没想到你啥也不知道,那你不高兴啥呢?”

青瞳借势哭起来,“也是青瞳命苦,周家三代为将,战死沙场有多少人哪!现在远征也去了,是不是嫁到周家就注定要当寡妇呢?”

青瞳只觉得眼前发黑,气得几乎想吐血。难怪胡久利吃不下饭,那京城里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自己一样想骂,何况他战场上打滚的粗人!遇到这事,离非又被她暂且搁下。她勉强道:“我……不方便时时过问军情,也没有人和我说过!”

阿黛叹了一口气,“不能怪你,孩子!我开始真是恨不得杀了你,可是后来,每次去营中偷看,看到的都是你的好,我想着远征和你在一起,我也就放心了。没想到……好孩子,是远征没有福气。”

其实大苑军队积弱已久,青瞳接触的定远军那是全国精锐中的精锐,要不然景帝也不会那样百般笼络又百般防范周毅夫。周毅夫平时和她讲解军事的时候也不愿太贬低同僚,没和她讲解过其他军队的战斗力,同时这些军队的战斗力之低也远出周毅夫所料,竟然到了类似周毅夫、苑青瞳这等敢拼杀的将领不能理解的地步。

青瞳又道:“承欢的死是他的错,可是远征的死是我的错,你要怪就怪我吧!”

尤其是过了上扬这西线的十六关,后面靠着京都重地,时时能得到皇帝注意,前面又有定远军挡着西瞻十几年来未能打破,安全无虞,于是守卫这十六关成了晋升的捷径。守将被朝中各个钩心斗角的势力把真正在沙场上拼杀过的老将一点点换成自己人。这些“自己人”的战斗力看韩维就可见一斑,他们听到西瞻的名字就发抖,还提什么打仗!主将都弃城而逃,还能指望平时被克扣粮草、尽受怠慢的士卒去拼命吗?所以萧图南的南下比他自己预想的都顺利得多,简直可以算被大苑人迎进来的一样!

两行眼泪从她面颊上滑过,阿黛低下头,轻轻道:“远征,唉!”

此刻他正在晋阳城守的家中享用着冰镇鲜果,晋阳这样的大城城墙比呼林城还高,护城河比呼林更深,守军比呼林更多,可是他进来竟没有遇到一点儿抵抗!守将早跑了,一城的士兵也散了大半,留下满城哭天喊地的百姓。别说是他,连西瞻一个普通的兵也杀腻了。现在好东西也抢腻了,笨重的一概不要,光是金银细软都拿不过来。

“婆婆!”青瞳又叫,“这和老元帅不相干,你是远征的母亲,我当然要叫你婆婆,难道你不认他,连远征也不认了吗?他可是到死也忘不了你啊!”

他眯着眼睛问乌野:“大苑派来的求和使怎么说?”

“婆婆!”青瞳叫她。阿黛身子僵了一下道:“我说了我不是这老贼的夫人,叫什么婆婆!”

乌野道:“其他的条件都没问题,就是大苑的皇帝说今年收成不好,府库实在没有那么多粮食,问可不可以少十万石。还有就是大义公主已经有驸马了,他们愿意拿皇后嫡出的新城公主来换。”

“阿黛……”周毅夫嗓子嘶哑,叫了一声就说不出话,只是咳嗽不停。

萧图南道:“没有粮食就拿金银来,让他和皇帝说,多拿十万金,就少他十万石粮食!至于和亲的公主一定要大义公主,在我们西瞻没有什么守节的规矩,美人只属于强者!我也是皇家血脉,堂堂的振业王,半点儿没有辱没了大苑的公主。别说她的驸马已经死了,就是驸马还在,也得给我送过来。”

阿黛的声音依然平静,她冷冷道:“还没死?你倒活得长久,这样也没咳死你。”然而青瞳却发现她眼睛有些湿润了。

乌野犹豫一下,开口道:“王爷,其实这一路下来,弟兄们拿的金银已经不少,多十万金都没地方放,而且听说新城公主是出了名的美人,大苑给我们的条件已经很不错了。我们以往还从来没讨过这么多好处呢!不如……就给他们做个人情吧!我们在这里其实很危险啊,多留一天就多了许多变故,万一定远军真的驰援……王爷!不如答应了现在的条件,我们快走吧!”

青瞳大惊抢上前,替他顺气,又过了许久,周毅夫才缓过气来,只是身子太虚无法说话,垂着头低低咳嗽,血也一点点咳出来,沾满他花白的胡子。

萧图南坐起来道:“危险?”他露出讥讽的表情,“就是因为危险,我才必须留下来。”

“阿黛!阿黛!你没死……”周毅夫突然哭出来,“我以为你死了,我守了你七天,你一直没有呼吸,我难过得恨不得自己死了,我……”他突然呕出一口血,昏了过去。脸色黄中透黑,灰败得就像一张抄经的黄纸。

他见乌野不解地望着他,又道:“冲出定远战营的时候,我们每个弟兄都抱着必死的决心,那时候我们的西瞻人个个是饿极了的猛虎,大苑这些羊羔看了就怕了。现在你再看,每个人肚里满满的是酒肉,腰里满满的是金银,老虎吃饱了也不会去猎食,何况这些老虎身上还锁了金链子!如果再打仗,我们的西瞻士兵还会拼命吗?”

黑衣女子先呸她一口,“谁是周夫人!”然后转头对着周毅夫,“老贼,别叫我的名字!”

他嘲讽的笑意更深,“大苑皇帝以为我胸有成竹,所以在这晋阳待着不动,趾高气扬地等他纳贡,其实——我已经不敢打了,这样的兵我不敢带了。乌野,我们现在回去,还过得了呼林关吗?你以为打仗的时候危险,其实现在才是生死存亡的时候。”

“你……你是……”周毅夫突然痴痴地看着她,青瞳看看他,又看看黑衣女子,突然明白,和周毅夫一起叫出来,周毅夫叫的是:“阿黛!”她叫的是:“周夫人!”

他又半躺下来,靠在湘妃椅上,仍然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前方四关有一个比得上她十分之一的将领,我们就必死无疑!大苑的皇帝有一点儿骨气,我们就必死无疑!如果现在逃回去,到了呼林关她绝不会放过我们,那我们——更会死无葬身之地!”

“袭击你的西瞻狗?”黑衣女子淡淡接口,“不错,就是我。”

乌野大惊,颤声道:“王爷……”

“谁?”青瞳霍然转身,见帐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黑衣女子,四十岁上下,肤色白皙,容貌并不出众。青瞳眼光在她手上一溜,赫然见到了那个伤疤,喝道:“原来是你,你就是三年前袭击我的……”

萧图南看着他刷白的脸,又轻轻地笑了。萧图南在冰盘中提起一串紫晶般的葡萄递给他,道:“尝尝看,滋味真不错!这是从我们家乡运来的,一颗坏的也没有。当初晋阳城守运这些水果一定花了不少钱!”

周毅夫还没回答,突然有一个冷森森的声音接口,“当他的儿女个个不得好死,你非要认他做父亲干什么?”

萧图南手指划过雕刻着精致花纹的冰盘,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好像对这冰做的山川日月、繁花美人无比感兴趣,道:“冰做了盘子也罢了,还刻了这么多好看的花,真是有工夫呢!”他收回手指,看着水珠滴下来,笑意更深,道,“还不是一下就化掉了!”

青瞳叹道:“你教我兵法也三年了,就当这父帅是师父的父,你知道吗?活这么大,我只有两次机会叫父亲,其中还有一次是把我给人,你就当安慰安慰我吧。”

乌野哪里吃得下,咬牙道:“王爷!那请你带着赛师傅先回去吧,你一个人回去也容易,赛师傅武艺那么好,一定能保你周全!”

周毅夫连忙摇头,“你的父亲是天子,千万别这样说,臣不敢答应。”

萧图南道:“乌野,你从小就跟在我身边,一直是我的贴身近卫,我知道你的忠诚!可是我一定要留下,要让大苑的皇帝用载满金银的车送我们过定远军战营,送我们过呼林关,这是西瞻弟兄们能活着回去的唯一出路。我若走了,你们就死定了!”

青瞳的眼泪也流下来,她强笑道:“死什么死,你暴打我一顿就想死,我还没和你算账呢!怎么就亲人都没了,我不是人哪?我嫁进你们周家都三年半了,有没有资格叫你一声父帅啊?”

乌野道:“王爷!我们怎么比得上你性命的尊贵,这也太过冒险了!乌野请你先离开,我愿意冒充王爷留下来和大苑人和谈。我一定像你一样谈笑自若,不给你丢脸!不给那些粮食绝不松口!”

周毅夫嘴角微微一牵,随即叹道:“本来我想着有你和远征一起守着,我就是死了也放心。可是现在远征先去了,我……”他的眼泪哗地流出来,“我在世上一个亲人也没有了,真是不想活了,可是我要是死了,这二十万定远军怎么办?还有呼林城那么多百姓怎么办啊?我怎能放下心……”

萧图南轻笑道:“不行,这件事情对我很重要,我一定要尽一切努力争取,我的命运不能交到别人手里。你不必劝了,回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切不可让弟兄们看到你的紧张。”

青瞳扬起头,夸张地道:“那是,也不看看他们的对手是谁的徒弟!我可是赫赫有名的周老将军的得意弟子。”

乌野无奈只得遵命退下,他一时无法控制情绪,只好装作饮醉,避开和其他将领见面与应酬。

周毅夫呼了一口气道:“西瞻没占到什么便宜是吧?”

萧图南待他走了,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敛去。他的手指顺着冰盘雕刻的花纹游弋,想象着自己正抚摸着黑色火焰般的长发。

青瞳道:“袭营都是三天以前的事情了,你歇着吧。”

“我用命在赌你呢,你知道吗?”

周毅夫挺起身道:“拿我盔甲,西瞻虽然示弱,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小心夜里袭营!”

六、和亲

青瞳扶他坐起,在他身后塞了个枕头靠着,又端起药喂他喝,才道:“是呼林城,副帅家里,我们家被火烧了,还没修缮好。”

景帝烦躁地拿起一份奏章,只看了两眼就扔了出去,问:“还没走?”姚有德小心翼翼地把奏章捡起来道:“是,充容娘娘还跪在门外。”

“公主,这是哪里?”周毅夫慢慢起身。青瞳伸手相扶,周毅夫躲了一下就由她了。三年来倾心传授兵法,周毅夫心中暗暗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尤其是现在他子女全失,更是贪恋于来自她的关怀。

景帝霍然站起道:“姚有德,摆驾弘文殿。”姚有德应了一声“是”,吩咐小太监准备肩辇去了。他来到门外,蹲下来低声对王充容说:“娘娘,您回吧!万岁爷也有难处,实在是西瞻人逼得太紧。老奴打心底里也心疼十七公主,可是这事您和奴才都没有说话的份儿啊!万岁爷现在心里愧疚,还躲着您,要是惹急了他,怎么样可就不好说了。”

周毅夫霍然惊醒,看清楚青瞳的脸。韩维已经走了,青瞳恢复成女子装扮,穿着一身白衣,头上的九珠凤钗也换成了蓝色,这是给夫君戴孝。

王充容脸色灰败,只是摇了摇头。姚有德无奈,回到屋内把景帝搀扶到肩辇上,向弘文殿方向而去。王充容一言不发站起来,跟着他们走,一直到了禁门才停下。弘文殿是朝臣议事的地方,出了禁门就不是后宫范围,她不能跟着了。于是她安安静静地重新跪下,等着景帝回来。景帝到了弘文殿也没心思看奏章,只在长椅上胡乱睡了一觉,第二天直接上早朝去了。

青瞳叹了一口气,拍拍他手背,柔声道:“不走……”

早朝也让他很烦躁,那个公王敢仗着自己是先朝老臣,有过那么十几次战功,受过那么几十次战伤,居然言辞如此激烈,就差出言不逊了。

这是当时青瞳没有想到的。她现在关注的是主帅,老将军已经昏迷三天了,原来他的内心远没有外表那么冷酷,他发着高烧,梦里反复念着亲人的名字,“承欢,孩子!爹很想你啊……远征啊,阿黛……阿黛……我们的儿子死了……承欢也……你在哪儿?你也抛下我……阿黛!”他一把抓住榻前青瞳的手,“阿黛你别走……”

景帝看着他白花花的胡子气得抖个不停,烦得不停地想,这老家伙怎么就不一口气上不来憋死!说得轻巧,他要带兵,他死而无怨。他死就死了,可是惹恼了西瞻人怎么办?一下打到京都难道让朕陪你个老东西一起死吗?

四、阿黛

有他牵头,又有几个朝臣大着胆子出来唠叨,大义公主的和亲也叫他们拿出来说个不停。其实没有人是在关心这个女孩的命运,他们讨论的只是朝廷的脸面。内容无非就是公主新寡,于礼不合之类。难道换成皇后嫡女新城公主,大苑就很有脸面了吗?

甚至二三十年后,妇人还用萧图南的名字吓唬夜哭的小儿,他那只金鹰更是死亡之鹰,关中一带的百姓看到活着的鹰都会不自觉地哆嗦。

西瞻人死心眼,以前朝中是有过大义公主既有文武济世之才又有倾国倾城之貌的传言,他们这些粗人就连女子的贞洁也不计较了。若换上大苑的贵族,那是肯定不会要的。真要换新城公主他还有些舍不得呢!景帝心中甚至暗暗庆幸周远征死了,要不然可真没法开口把嫁出去的女儿要回来再嫁。

然而比起后面的杀戮,上扬关这十几个百姓简直不值一提。上扬关离定远战营太近,萧图南一触即走,后面越深入内陆,他停留越久,所到之处,杀掠无数,许多村庄被整个屠灭,沿途尽白骨,千里无鸡鸣!关中一带的生气,直到五年后才恢复过来。

至于王充容,那更不用理她了。昨晚德妃说的一句话好,“大义公主好像还不到二十岁吧?臣妾记不清,反正差不多那么大吧!充容妹妹即便不愿意为国分忧,也该为女儿的将来想一想,这么年轻的姑娘家,不再嫁,难道想让她守一辈子寡吗?振业王可是嫡子,是大义公主高攀了人家!”对!一会儿就这么劝劝她。

一夜破三关,青瞳的脸上才露出一点点笑容,上扬关一直和呼林唇齿相依,萧图南在上扬关烧毁了房屋无数,也杀死了十几个百姓,青瞳恨得牙齿发痒,不能进内陆我还不能进你西瞻吗?现在你们的退路全部堵死,休想再从云中通过一步!西瞻人想活命,除非从我大苑整个国土打通过去!萧图南,你欠下的人命,我要让你拿自己的命还!

朝中那几个还在唠叨,景帝在龙椅上神游天外,由着下面人打嘴仗。他看着时辰不早,把手一挥,“此事明日再议!”就退朝回宫了。

他一走,刚才的西瞻人就进了城,拿到平城印信后又去上林告急,平城囤积着大军的辎重,上林守将不敢怠慢,慌忙引兵来援,于是刚才还一身黑灰,大叫着呼林城破的“西瞻”兵,摇身一变,如狼似虎地冲进上林,两个重城很快都被苑军占领。额扬则关守将倒是谨慎机灵,可惜额扬则关在三个关卡中兵力本就最弱,又地处两者之间,三城之间平时互有通道,方便互相驰援。现在这左右手突然一起发难,额扬则关的守兵只抵挡了一夜,天明时分,三座关卡全部陷落。这是二十年来大苑第一次占领西瞻国土!

他一进禁门,就见王充容仍然跪在门内等着他,姿势都和昨晚一样。景帝踌躇一下,吩咐道:“去德馨宫!”王充容默默站起,还是跟着他走,只是步履明显有些踉跄。

平城守将大怒,上林守将一向会拍马讨好,所以升官远比他快。呼林已经被打下来,他才派这么一小队人去支援,这明明是去争功嘛。他思虑再三,终于挡不住诱惑,也派出自己关中守兵向呼林而去。

他们刚走进御花园,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陛下又去德馨宫!怎么不去我群芳殿歇歇!”声音清脆好听,只是语气尖厉。景帝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杨淑妃,他无奈地摇摇头,这孩子在家里娇惯坏了,这样明着就争宠,也不怕德妃记恨!然而越是这样,他越想护着她点儿。于是他道:“今天有些国事要找德妃商量,你先回去,明晚朕就去看你!”

平城关的守将闻讯大喜,“莫不是王爷打下了定远军战营,又一鼓作气拿下了呼林关?”就在这时,有一小队衣衫整齐的西瞻士兵从平城关擦过去,探子询问之下是上林守将听到主帅攻打呼林的消息引兵支援。

杨淑妃来到景帝面前,她已经从少女的清丽过渡成少妇的娇媚,看上去更加动人。她攀住景帝的手臂,娇声道:“陛下,我很想你,就坐一会儿吧!”

再说西瞻那边主帅带军袭营突然没了消息,只是远远地能见到苑军东西大营之间燃起熊熊大火,黑烟弥漫,看不清楚战况,这场火直到第二天傍晚才渐渐减弱,留在平城关的守将急得一夜无眠。傍晚时呼林关又传来厮杀声,最后呼林城门大开,大队西瞻打扮的士兵从城门涌出,用西瞻话叫着,“城破了!”这些人全身上下都被浓烟熏得乌黑,衣衫也不整齐,看上去像刚打完硬仗。

景帝犹豫着看了后面跟着的王充容一眼,他担心自己说不服王充容,德妃司徒慧会讲道理,有她帮腔就没问题了,这事杨淑妃可干不了。他正要摇头,杨淑妃已经顺着他的目光看到王充容了,她顿时变了脸色,“你跟着干什么!来人,把她赶走!”

青瞳咬牙切齿,却也不敢违反命令率大军追击。在她看来,西瞻这次挺进属于自杀行为,自己不收拾他们,就算一个关口只打一仗,不用走一半他们这七八万人就会被吃光。

“爱妃!”景帝阻止她,回头对王充容道,“充容!朕知道你的心思,但是朕不仅是宁澈的父亲,更是一国之君,朕不能不为国家考虑。西瞻大军压境,如果不和,将有多少生灵涂炭,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朕要舍不得这一个女儿,就不知有多少大苑百姓会失去他们的子女,唉!”

等定远军得到消息,上扬关已经毁于战火,西瞻人用最快的速度抢掠了粮食就走,定远军机动性远不如他们,无法追上。他们出了上扬关就离开了云中,当初景帝惧怕定远军造反,严格限制了这支大军的行动范围,有一人进了云中便是死罪,定远军的将领只好眼看着这些敌人逃窜了。

他觉得自己说得很好,先陶醉了一会儿,才又道:“不过宁澈为国和亲,朕也不会亏待你,朕晋你为贤妃,姚有德通知礼部吧。贤妃,你日后行事莫忘了这个‘贤’字啊!”

“是!”西瞻人带着乌云般的烟尘,向守卫薄弱的上扬关而去。

杨淑妃顿时把眼睛竖起来了,道:“陛下,她嫁个女儿就封贤妃?你要封——她现在是充容,封个充媛还不够吗?最多封个昭仪,怎么能当有品级的妃子呢?贵德淑贤,以后我要和这样的人并称?!”

萧图南转回头喝道:“乌野!还不扔了那些干粮,今天的早饭我要在上扬关吃!”

景帝道:“爱妃,现在没有贵妃,除了德妃,宫中你最大,要有容人之量啊!”

他不再理会乌野,跳上战马,环顾士兵道:“我们现在没有粮食,没有退路,如果在这里等着,定远军一个反扑就能要了我们的命!所以我们只能快,一定要快,把这笨重的营盘抛在后面,让他们追不上我们,一路打过去,粮食、财宝、女人……路上碰到的一切都是我们的,我们是草原大神的儿子,我们流血,也要让苑人多流十倍!”

王贤妃含泪摇头,“皇上,臣妾不想当贤妃,只求皇上不要让青瞳远嫁。皇上,臣妾不是为自己的女儿,也是为大苑的江山社稷着想。西瞻人狼子野心,若是退让,更易伤人!”

萧图南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很柔和,“不是周毅夫,不过我也猜到她是谁了。”

景帝不耐烦地挥挥手道:“深宫妇人,你怎么和那些朝臣一般论调!听了就让人心烦,宁澈一直由你教导,也是不谨行守礼,没有皇家风范。”

“她?”乌野愣了愣,“王爷说的是周毅夫吗?那是大苑朝数一数二的将领!”

杨淑妃道:“陛下,你别心烦,朝臣哪个敢乱说话,我叫爹爹想办法让他们闭嘴。”

萧图南淡淡地道:“十六关又如何?如果大苑的将领个个都如她一般,我们西瞻永远不必再兴起攻打大苑的念头了。”

景帝有些不悦,这不是说左丞相比皇帝还有办法吗?他转头瞪了她一眼,杨淑妃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一见他不高兴就惊愕地低头看自己,却没有发觉一点儿不妥。景帝心中软了,她一向口无遮拦,在后宫中遍树强敌,自己要是不护着她点儿,只怕她的小命也要被人暗算了。

“可是,王爷!”乌野脸也涨红了,“我们没有打下定远军,现在挺进,这……腹背受敌,就算有援军想支援我们也进不来……我们……我们进了大苑的腹地,一个呼林就损失了这么多人马也没打下来,就算苑军每个关的驻军互相不管,不用考虑包抄夹击,我们前面也还有十六个关口呢!”

于是他道:“朝臣们也有道理,西瞻人要钱要得太狠了些,朕的府库至少要被掏空一半;粮食更是要得太多,太仓中的存粮还要支付各军军饷,实在不够啊!”

萧图南慢慢走过来,一字字地道:“谁说我要回去?平城关有粮食……”他用手一指下游,那里是上扬关方向,“上扬关就没有粮食了吗?定扬关就没有粮食了吗?从这里往南边过了十六个大州关口以后,大苑的京都更是有数不尽的粮食、数不尽的珍宝!我们年年攻打大苑,为的不就是这些吗?”

杨淑妃道:“皇上!西瞻人要钱是要得狠了点儿,可也不是拿不出来。还有啊,那个西瞻振业王不是说了嘛,只要和谈成功,两国永结秦晋之好,他们就不再攻打大苑了。只要他们不来打,这二十万定远军一年的军费就能省下来,这样算算我们还是省下的多呢。”

“我说,丢——进——河——里——”

景帝“咦”了一声,“对呀!爱妃你这次说得有理,只要两国永息刀兵,这点儿钱真不该心疼。朕竟然一时没有想到,定远军这两个月的军粮暂时不用发了,他们年年耗费国库最多!仗不打了这二十万大军也该撤走,只是不知道周毅夫那老儿会不会纠缠……”

“啊?”乌野不禁愣住了。

王贤妃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他们,无法相信这话竟出自一国之君之口。她觉得再也没有求他的必要了,这个皇帝、这个朝廷,甚至这个国家,已经无可救药!她心中拿定主意,恭敬地俯下身道:“皇上,臣妾明白皇上的苦心了,既然万岁爷都能隐忍,青瞳也该为国出力才是。臣妾不识大体,不该反对青瞳出嫁,令皇上为难。”

“丢进河里!”

景帝打了个哆嗦,他看着此刻恭恭敬敬伏在地上的王贤妃,暗道刚才一定是眼花了。他刚刚分明看见这女人看着他一闪而过的充满嘲讽、不屑甚至有些怜悯的眼神。别说王贤妃,整个后宫、整个大苑,他什么时候看到过这样的眼神呢!一定是眼花!

“是。”乌野依言下马来把粮食拿起来。

景帝咳嗽一下,摇摇头驱散那个让他不舒服的残像,才道:“难得贤妃明理,那么这件事情就定下来吧。大义公主是为国和亲,朕一定多备妆奁,不让西瞻人小看了我们大苑。”

许多士兵开始摸自己的马包,只有很少人带着吃的,这么多人收集下来,萧图南面前也只堆了一小堆。他笑嘻嘻地看着士兵把最后的口粮献给自己。他等所有人都走过了,开口问:“就这么多了?乌野!把粮食全拿起来!”

王贤妃又俯首道:“谢皇上!只是臣妾心中有些担忧,青瞳自小就脾气倔犟,又是一直由臣妾这个无知妇人教导长大,我担心她不能理解万岁的苦心,若是触怒了振业王,给大苑惹来灾祸,臣妾和她都万死难辞其咎!”

他从马褡裢里拿出一个小包道:“这里还有几粒粮食,伙计们,谁还有吃的都给王爷带上,云中小路翻回去没有个七八天可不成。”

“这……”景帝使劲想了想,印象中这个大义公主脾气很不好,当初把她嫁给周远征她就曾经当面顶撞过。王贤妃看了看他又道:“万岁也不必忧虑,臣妾深知她的脾气,您只要让一个人出任赐婚使,就一定会说服青瞳,让她心甘情愿地去西瞻和亲。”

乌野脸色一沉道:“契必理将军,王爷身份何等尊贵,你怎么能让他冒这样的危险?”契必理咬牙道:“王爷要是能信得过契必理,就带人从云中小路返回去,让我带着剩下的人打,死活我也不会给草原大神丢脸!”

“嗯?”景帝惊奇道,“是何人?”

萧图南还没有接口,契必理已经沉不住气了,“我们打回去吧,娘的好歹落个痛快!”

王贤妃道:“太子伴读、现任礼部长史的离非!”景帝道:“离非只是个长史,赐婚使形如钦差,他官阶不够。”

近卫乌野打马上前,他左肩带了一处箭伤,用衣襟胡乱裹了一下。“王爷。”他叫了一声后停了半晌才又艰难地接口,“王爷,我们现在怎么办?”

王贤妃道:“万岁,您可以升他为侍郎,四品官阶,应该够了!”

只见萧图南若无其事地站起身,走到河边打湿一条汗巾,然后解开头盔,摘下面具,开始擦起脸来。他洗了脸和手,弯腰抄起一把河水漱口,漱完口他甩甩手上的水珠,又伸了个大懒腰,清爽地哈了口气,然后满意地走回来。就像这个清晨和以往一样,他才刚刚起床,要做的事情一样没有落下,半点儿没有刚刚从战场上钻出来的紧张狼狈。

杨淑妃“呸”了一声,“谁不知你家十七公主以前和离非是相好的,你这是借故给他讨封,好让自己以后有个依靠的势力……”景帝皱了一下眉头,杨淑妃立刻发现自己言语粗俗,后半截话就咽了回去。

盘算下来这些西瞻兵士几乎走投无路,他们个个沉默下来,偷偷去看主帅。

王贤妃俯身道:“陛下,淑妃娘娘说得没有错,青瞳从小与离非交好,虽然没有私情,可也只有离非说的话能听进去。上次青瞳就是听了他的劝说才出嫁的。”景帝十分动心,看了看杨淑妃的脸色,准备照王贤妃的话去做了。

上林、额扬则和平城三个小关都是西瞻领土,和呼林关远远地对立着,就像一个茶壶旁边的三个茶杯。平时四关之间都很关注对方的动静,一有异动马上就会被发现,只有一条要翻过雪山的小路可以通过。大苑人和西瞻人知道这条小路的人也有不少,只是云中小路奇险无比,过几个身手好的斥候或许有可能,想要七八万骑兵都翻过去绝无可能,就是人能过去马也过不去。

杨淑妃急怒,脸色通红。王贤妃转向她道:“淑妃娘娘,我绝无私心,只是想自己既然生了这个不省心的女儿,自然要为皇上分忧,请您放心。”

另一条是绕过这些顽敌,从云中小路翻山回到上林关,然后经上林西进额扬则关,最后再进平城关。

杨淑妃别过头,“哼”了一声,“说得好听,怎么证明?”

天色蒙蒙亮,西瞻冲散的部队在渍水下游百里会合,人员损失不算大,只是仅剩的一点儿粮草辎重全部扔在呼林关外了。若想拿回来有两条路,一是从定远军的东大营再打回去,打完东大营还要再打通呼林关,才能来到存放粮草的平城关,以他们现在的战力真要打过去也要减员一半。

王贤妃平静地道:“臣妾恳请出家修行,为大苑祈福!方外之人再不用什么势力依靠,淑妃娘娘不会再误会我了吧!”杨淑妃和景帝都是大惊,她牺牲一个女儿才得来的贤妃封号,不赶紧借势争宠,竟然自愿抛却繁华,去长伴孤灯长卷!

三、挺进

“贤妃不必如此……”景帝瞪了一眼杨淑妃,“朕知道你的心意了。”

奇怪,这番损兵折将下来,王爷为什么看不到一点儿沮丧,而且好像嘴边还有笑意?

王贤妃微笑摇头,“请陛下准了臣妾吧,我只有一个女儿,我也愿意为她祈福。她平安,就表示西瞻大苑两国无战事,我大苑的江山万年永固,皇上您也能福泰安康!”

“娘的,我宰了你!”乌野拉开长弓,嗖的一箭向上射去,这支箭在半空中叮的一声,被另一支金箭撞落。乌野愕然回头,看着王爷若无其事地放下弓,然后转过那匹胭脂马的马头,淡淡地吩咐道:“撤!”

景帝有些感动,劝了许久,然而王贤妃打定主意不愿更改,事情最终就这样定下来。景帝令礼部撰写旌表发告祖庙,表彰贤妃王氏的贤德,又在京都近郊赐了一座道观,由她住持。而大义公主的赐婚使也依她之言选了新任的礼部侍郎离非。

火箭已经熄灭,然而那张脸在萧图南的眸子中久久不能淡去,反而越来越鲜艳生动,像火焰般活脱脱跳动不止。

经过钦天监的计算,公主出塞的日子定在一个月后。那么等到达西瞻,应该已经是初秋了。和谈上说的粮食大苑先兑现了一半,等秋后粮食熟了再兑现另一半。中间隔了四个多月,特意选在初秋把公主送去,就是怕西瞻人不耐烦发了怒,有她则可以证明大苑的诚意。

时光仿佛静止,神志为之眩晕,只有暗黑无涯的夜色中那一点儿明亮还闪耀着。

赐婚使离京时曾经来见过王贤妃,被她以方外之人不便相见为由回绝了,只托离非带了一封信,信被侍卫查看过,不过是些家常话。然而若是他们仔细检查信封,就会觉得信封有些硬,那是王贤妃用米汤写的另一封信,青瞳幼时她们经常做此游戏,相信她会看到。

萧图南以为自己见到了火焰,那一头长发在风中四散舞动,就像跳动着的黑色火焰。盔甲是金色的火,脸庞是白色的火,嘴唇是血色的火,她整张脸、整个人都仿佛不是固体,而是不断跳动的火焰。比星星还亮的眼睛,在火焰中爆出无比璀璨的光华。

她平静地拭去桌上浮尘,心道:孩子,娘把离非送到你身边了,你们快逃吧!

在黑得广阔无际、什么光亮也没有的夜空中,那样一张明亮的脸就突然出现了。那么张扬、生动,从高高在上的天际直扑而下,霸道地闯进所有人的视线!

纵观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无雄主,安危托妇人。便有花玉貌,安可静胡尘?辰州万里外,胡儿狼子心。能持苏武节,却无马超勋。本欲思报国,勇气动三军。奈何国无信,无意为愚人。烟霞万里阔,宇宙一孤身。同辱不同荣,怪我负君恩?

那火光只是很短的一瞬,却让他看清了那个夜风中的精灵。

七、妄言

萧图南顺着他目光看,他的目力只能看见半截旗杆,再往高处就隐在黑黝黝的夜色里了,什么也没有见到。黑衣人点燃一支火箭,也不张弓,用两根手指夹着,眼中突然精光大盛,手指一弹,火箭就高高地钻入夜空,从青瞳脸颊边划了过去。

青瞳又一次把母亲的信按在胸前,心中有些犹豫。娘说她自己会想办法保证安全,她现在不住在深宫了,脱身的机会很多!可青瞳还是不能不担心,她一定要在自己逃走的消息传到京城以前脱身才是安全的!而且一旦自己和离非跑了,那肯定要避风头,很久也不敢和她见面。娘一直居于深宫,就算脱了身,让她靠什么生活呢?谁能依靠一下?太子哥哥?不成,他胆子太小,不中用。

萧图南身边的黑衣人突然抬头,目光如电,冷森森地在青瞳脸上打了个转,回首对萧图南道:“王爷,找到了,那人在上面!”

青瞳努力地思索着,离非也真是,都来了三天还不找机会单独来看她,让她想商量商量也没办法。青瞳想到这儿,有些埋怨,这个木头,就算不知道这信另有玄机,都三年多了,难道……难道你就不想我吗?

其实此刻他离青瞳并不远,青瞳已经可以借着火光看清楚他脸上金鹰羽毛的花纹了。眼见不断有人悄悄地向萧图南报告战况,青瞳猜到这个嘴巴以上戴着金色面具的就是指挥官了。她经不住杀死敌人主将的诱惑,大声道:“集中射右军中部骑胭脂马的敌将!”

直到出行的日子定下来,青瞳才想到一个比较可靠的办法。定远军中一片悲肃凄凉,即便不知道青瞳就是他们参军的人,也为自己的国家要出动公主和亲才能保住平安而悲愤,而且这公主又是他们所敬重的将军的遗孀。只有青瞳自己不难过,甚至要极力掩饰自己的期待之情。

乌野舞动长矛,替萧图南打掉几乎射到他身上的箭支,急道:“王爷,撤吧!定远军早有准备!”萧图南紧握双手,心里十分不甘。他可以肯定定远军没有准备,这个指挥官究竟是谁,竟然可以这样准确地判断战局!

只有周毅夫看她的眼光若有所思。青瞳每次见到他都十分心虚,这老人的眼睛就像能看透她的心事一般,让她觉得无处藏身。然而老将军什么也没说,反而似乎不经意地把呼林城防放松了很多,并经常借故支走青瞳身边的下人士卒,甚至有一日好似不小心掉了一张纸在书房中。青瞳捡起一看,原来是过云中小路的详细地图,原来他也希望自己逃走。以周毅夫对国家的忠诚,这大概已经是他能做的极限了。青瞳心中感动,只是她另有计划,白让老将军费心了。

司号手就在一旁,把命令用号令吹出来。全军进退有序,西瞻军顿时感到吃力无比。

呼林关本就与西瞻接壤,青瞳一行人行走了五日就到达大苑边境,再过去就是西瞻国土了。青瞳一直没有机会和离非当面说话,眼见这几日他也日渐憔悴,青瞳一边心中想,“谁让你不找机会找我说话,活该你难过。”一边又心疼,“傻子,伤心什么,我怎么会再去嫁给别人呢?再有一日,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左侧是小股佯攻,不必理会,神锐一营出击,近卫挺进,先吃掉这些人……主将在右军,神弩营,西南方向攒射!”

西瞻人迎亲的队伍人数和大苑送亲的队伍大致相若,迎亲使臣是萧图南的近卫乌野。双方要在这里歇息一日,待交代了所有关牒凭证,再举行一个盛大的仪式再前行。

“敌军分兵,武卫军前营集合,准备拦阻!”

青瞳坐在嵌满珍珠宝络的车中,身上密密层层穿了十二件公主婚嫁时的盛装。初秋的天气有个称号叫秋老虎,比盛夏还热。车里密不透风,她又穿了那么多,青瞳觉得自己快中暑了。

“神锐一营拖住右翼,近卫军攻中路,神锐二营悄悄绕到后面包抄。”

汗水把脸上的脂粉冲得一塌糊涂,脸颊上痒成一片,她用手一摸一片小疙瘩,不知道是不是长了痱子。

萧图南十分郁闷,他的人马无论怎么调动,苑军都能迅速反应,就像有人从天上看着战局一样。他没想到自己竟真的猜对了,此刻苑军那个小兵正靠着旗杆,大声传达从上面下来的指令。

外面乌野还在宣读长长的一段话,先用西瞻话说一遍,再用汉语说一遍,大体意思就是欢迎一个德才貌兼备的女子加入他们西瞻的大家庭。只是他用的形容词也实在太多了点儿,在车里听着都替他口干舌燥。

然而苑军的慌乱只是极短的时间,很快中军中传出号角声,各级将军分辨着号令,迅速整合自己的部众,开始反击了。

青瞳好容易等他说完,然后就是离非的演讲表演时间,答谢西瞻的盛情,赞美一下人家的山川和诚意,最后再表示两国将永远和睦。青瞳热得发晕,心中暗骂写下这段话的礼部官员,这一番话不但长得无可救药,而且满篇都是借代比喻,十分难懂,直接说连太阳、月亮都高兴看到这样的婚事不就得了?偏说“幽蟾流瓦,晶乌耀宇,天亦展颜,背厚同喜”。

随着火箭射出,西瞻军开始大规模袭营了,他们挥舞着弯刀,呼喝着冲进东营,引起一拨又一拨的慌乱。苑军的四个瞭望楼上的发令官都被解决了,大家抬头看不到指挥令旗,顿时更加惊慌。夜间袭营常常能用极少的人马取得很大的收获,就是因为人在慌乱之下发挥不出平时一半的力量,且还不算人马自相践踏造成的损失。

貌似极有文采的一篇文章就这样四字一断、抑扬顿挫地读下来,不但在场的西瞻人表情茫然,就是大苑人也有一半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西营的苑军此刻个个脸色煞白,如果此刻河里的是他们,怕是比草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天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莫不是三昧真火?

宣旨,敬天,立誓,换关牒,杀牲祭天……一番仪式下来,青瞳已经在闷热的车中憋了两个多时辰。终于到了最后一个步骤,乌野要将代表萧图南正妃的翡翠小杖和金刀交到青瞳手中,因为青瞳必须亲自伸手去接,才终于有人替她掀开车帘,让她透了一口气。

林逸凡简直要怀疑自己眼花,河水就像突然全变成了烈酒,那样热烈地燃烧着,谁也没有见过这么大一堆火,河面上涌起浓浓黑烟,靠近水面的火焰是温度极高的蓝色,怕是钢铁也抵不过这样的温度。火势本身已经极猛,上万的草人在火中也起不了什么助燃作用。每烧到一个草人就只是闪出一点儿红色的火苗,随即就被蓝色的火焰吞没了,就像向一场山火中扔进一串爆竹般,丝毫不能引人注目。

青瞳先使劲吸一口带着腥味的空气,真是热死了!热得她连对自己面前摆了九九八十一个牛羊血淋淋的脑袋也顾不上恶心了。西瞻的祭天礼真是变态,虽然她早就知道了,可是亲眼看见这么多睁着眼睛、排得整整齐齐的血脑袋还是很令人害怕的。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一支火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划过夜空,正中一个草人的胸口,那草人迅速燃烧起来。火线以惊人的速度蹿下去,碰到河面后突然响起砰的一声,河水整个燃烧起来。

这还是为自己祈福的东西,为萧图南祈福要杀多少?为他们皇帝祈福又要杀多少?为西瞻社稷祈福还不得摆成八卦阵啊!

林逸凡小声说:“参军多虑了吧,这不是自己吓自己吗?”

青瞳这边在胡思乱想,乌野已经将金刀、玉杖送到她面前。青瞳略看了一眼就不再看,她随便伸出一只手去拿乌野手里的东西,眉眼间全是厌恶,如同要碰的是一摊狗屎。

霍庆阳道:“放草人!”随着草人逐渐放进河里,霍庆阳打着手势命令,“神锐军三营埋伏,四营埋伏……武卫军埋伏……”岸上的士兵跟着手势趴下,这些靶场训练用的草人本就和真人一样大小,加上它们半浮半沉地漂浮在河里,黑夜中更是难以分辨。眼看着河里的“人”越来越多,岸上的人越来越少,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就在她手指碰到金刀的一瞬间,突然有一个清朗的声音道:“这就是大苑送给图南哥哥的女人?我还当是个天仙,实际也不怎么样嘛!”

霍庆阳此刻正拿着士兵递上来的银针细看,青瞳的话他还是比较重视的。银针探过水后并没有变黑,只是上面沾了些黏糊糊的黑色东西,没有人认得这是什么。东营那边又燃起四道烽火,表示情形更加紧急。

大苑所有的人皆愤怒地望向乌野身后,见一个少年眨着漂亮的眼睛道:“都看着我干什么?我没说错啊!你看她脸上花里胡哨的,嗯,头发还不错,头发好的女人身体好,好生养!”

当初周毅夫将战营扎在此处,就是看中这个地利,若有危险两个战营之间可以灵活接应。他的上游就是呼林关,渍水经过呼林内城和营盘这两处拦截,下游水势像是终于找到出路,汹涌奔流,水流急得连牛也站不住。基本不必担心敌人从这个方向袭击。

“阿苏勒!不许胡说。”乌野很困难地开口喝止他。青瞳脸上花里胡哨虽然算不上,不过那胭脂被汗水冲得确实狼狈。

只是片刻,霍庆阳的西营就整装完毕,士兵们列队在渍水边集合,准备渡河支援东营。渍水本来是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河,但是偏偏在东西战营中间这一段打了两个弯,几百年来蜿蜒流淌冲刷的河道比别处宽出一倍,水流过这里也就浅了近一半,水势也就和缓了很多。士兵可以涉水而过,不需要渡船。

那个名叫阿苏勒的少年撇撇嘴道:“有什么稀罕了,我这是为她好呢!在我们西瞻想嫁给图南哥哥的女人能从草原这头排到那头,她要是不好生养,迟早给人顶下来!”

“是!”那小兵通知了别人后回到旗杆前仔细听,跟着上面的声音重复,“全营警备,门口守军撤退,放他们进来。神锐军把守粮仓,神弩先机营中营埋伏!”

离非一脸铁青,喝道:“住口!”转向乌野道,“贵国就是这样的诚意吗?既然贵国不重视我国公主,那么请收回聘礼,我要回京禀明圣上,重谈你们感兴趣的条件吧!”

她咬住牙又道:“你靠着旗杆仔细传我命令!把火把灭了,不要让人看见我!”

阿苏勒也是“哼”了一声道:“你说重谈就重谈啊,真是不自量力!图南哥哥让我帮他接回新娘子,你把她带回去,我拿什么交差?要重谈也先把她留下,等你们拿来我们感兴趣的东西,再还你们。”

突然青瞳想到渍水上黑黝黝的东西,忙道:“叫人快去西战营告诉副帅,无论情况是否危急,若要渡河先放草人,再以银针试水,等一刻钟无事再过!叫常胜不要慌,带兵从西门出,包抄西瞻后路,各部将领约束本部人马,原地待命!”

大苑众人皆是怒火中烧。乌野张了几次口,终于骂出来,“阿苏勒,你给我闭嘴!”转向青瞳道,“阿苏勒年轻,请公主不要见怪!王爷没有丝毫不重视您的意思,和亲的事情既然已经定下来,就不要再更改了。”

营门守兵亮出兵刃,和他们厮杀起来,然而这百十个黑衣人身手都异常灵活,特别是当先那个人,几乎无人可以在他手下过得了一招。就在此时,东营四个烽火台上突然同时燃起大火,那是向西营求救的信号。西战营那边迅速亮起火把,号角声也随即传来。霍庆阳迅速整队,欲过来驰援。

青瞳没有不高兴,离非替她出头,她现在心情很好。她平静地打量着阿苏勒问:“你是谁?”

砰!一声巨响,她话音未落东营营门就打开了。青瞳清楚地看到先前掩进营中的黑衣人几个飞纵就来到营门,还是那两个推开芦苇的人合力将手在营门上奋力一推,营门三丈长、四尺粗的大门就裂成碎块。

阿苏勒挺起胸膛道:“我是振业王萧图南的弟弟!”

片刻他又回来了,冲着旗杆大喊:“参军!大帅前半夜就吐血不止,现在昏迷着呢,我报告常胜将军了,他也没主意,现在怎么办?”然而青瞳已经能看见密密麻麻的西瞻军从暗处向东大营掩来了。她急道:“通知常胜,先摆车阵拦住东营门。”

青瞳道:“据我所知,萧图南是幼子,没有弟弟!”

青瞳又大喝,“报告元帅去,西瞻人来袭营了!”见他不动,又转头把自己的护肩甲咬下来,对着他脑袋比画,那小兵见状一缩头,赶紧应了一声“是”,抱着脑袋向帅帐飞奔而去。

阿苏勒挺得像充了气的胸脯顿时瘪了,道:“是……远房的表弟。”他随即又仰头道,“可是所有人都说我长得和图南哥哥很像,比图南哥哥那些亲兄弟还像!你看我的眼睛、我的嘴、我的下巴……我们长得不像吗?”

也不知道是打重了还是看呆了,那士兵张大嘴傻傻地看着青瞳乌云般的长发,一动没动。瞎子此刻都能看出这个美貌文秀的参军是个女子了。

青瞳回忆那一晚在金鹰面具下看到的嘴,确实也是这样薄薄红红的。她挑剔地打量阿苏勒,也学着他的语气道:“萧图南真的长得和你很像?”

“哎呀!”下面的守兵骤然惊醒,头痛欲裂,捂着脑袋向上看。青瞳大喝道:“快去报告元帅,敌军袭营!”

她故意仔细看了很久,直看得阿苏勒发毛了,才摇着头道:“真倒霉!”这下大苑人顿时笑起来。

青瞳咬着头盔带子,瞄准了下面兵士的脑袋一松口,当的一声打了个正着。

“你什么意思,倒霉什么……”阿苏勒急了起来,“你嫌我哥哥长得不好看,他还不好看吗……你这个女人……说清楚!”

青瞳大急,突然想到一个办法,她用牙齿咬住头盔下面的系带,连解带扯,疯了一般用力,总算把它拉松了。她咬住带子一甩头,头盔就被她叼在嘴里。系住头发的绳子经不住这样大力拉扯,长发随着头盔披散下来,在夜风中烈烈飞舞。

青瞳妩媚地笑道:“怎么会呢?好看,好看极了!”阿苏勒刚露出笑容,青瞳就接口道,“简直比戏园子里的花旦还好看!要是扮上了,青楼里最红的姑娘也比不过!真是沉鱼落雁之姿,倾国倾城之色啊!”

“敌人要袭营!”青瞳霍然警觉,她连忙冲下面大声喊起来,然而她离地太高了,声音传到下面就很小。那个看守她的兵丁没有听见,仍然靠着旗杆打盹。青瞳急了,又喊又使劲撼动旗杆,可惜那个小兵还是没醒。眼看着当先的黑衣人弹起一颗石子,瞭望楼上的士兵身子一歪就一动不动了。

这一下,大苑众人全笑得前仰后合。阿苏勒细眉修长、肤色白皙,确实有些文弱。乌野用“你是自找的”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他干咳一声道:“这……请公主接了金刀、玉杖吧,此去聘原还要过一片沙海、一片草场,至少要二十天的路呢。”

等倒完东西,当先那人把手拢在嘴边,发出一声夜莺的鸣叫,声音很小,可青瞳隔得那么远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听到信号,远处林中隐隐传来衣服和树叶摩擦起来的声响。

青瞳笑眯眯地抓过那两样值钱的东西。乌野膝行上前,将巴掌大的金刀、玉杖用象征福禄寿喜、多子多孙、吉祥如意等好事的十六色丝线牢牢绑在她手腕上。这个要等回去聘原由萧图南亲自解开,仪式才算全部结束。

从平地看也许什么也看不到,然而青瞳在高空清楚地看到百十个全身黑衣的人正在芦苇丛中穿过,当先两人手掌向前凭空推出,两侧芦苇就舞蹈一样伏下去。其他人快步跟上,竟没有一点儿声音发出来。这些人走过,芦苇又静悄悄地合在一起,就像风儿吹过一般。他们不知向水中倒了什么,不一会儿,河水表面就涌起黑黝黝的光。

众人今晚在这里歇息一晚,按理明日赐婚使离非就要回京复命了。公主身边只带几十个侍卫跟着他国迎亲的队伍继续前行,此去关山万里,命运完全交与人手,再无娘家可以依靠,再也没有机会踏上故国的土地。

像是为了配合她的心情一样,渍水两岸突然飞起几只水鸟,随即四周又安静下来,只有岸边高高的芦苇丛被风吹得一波一波地涌动。苑军的哨兵查看一下什么也没发现,于是嘟囔几句,又转过头去了。

大部分和亲公主的下场都是凄惨的,两国若一开战,她们就是首当其冲杀了祭旗用的好东西,或是年老的皇帝死了,底下皇子们争夺的猎物。他们争来了也不见得对你好,得到和亲公主只是胜利的象征。即便遇上了怜惜你的年少夫君,你也不免在羌笛晨鼓中思念故国,在不习惯、不熟悉的饮食礼节中郁郁寡欢,早早凋谢。青瞳无意给她们的队伍里增加一员,她今晚要跑了。

青瞳却没有一点儿睡意,料峭的春寒在深夜里格外冰冷,她觉得自己手脚都冻得麻木了。长时间吊在旗杆上,现在她四肢都一丝丝地疼。加上这番屈辱着实难耐,有再崇高的理由,她还是难过起来。天地这么大,这么静,她就像被遗弃了的动物一般孤独。哪怕有一点儿声音也好啊,哪怕有一只夜莺来到她身边也好啊!

祭祀用的牛羊七天前就在饲料里加了一种叫“血榷”的草,现在这些牛羊的血就会飘出一种人闻不到、狼却觉得无法抵挡的香味。尤其是被林逸凡抓来关了七天,饿得半死的狼!

夜色更暗,已经是三更时分。营中的火把陆续熄灭,士兵都休息了,旗杆下象征性地只有一个小兵看守,此刻他正靠着旗杆打盹。

当夜三更,西瞻和大苑的人都睡熟了,只有看马的守兵不能休息。这些马儿不知为什么不停地来回走,不停地嘶叫,十分不安的样子。

那四十杖只是意思意思,盔甲都没有除去又怎么会打疼,只是这高处着实有些冷。青瞳借着下面火把的光打量整个营盘,这个角度以前没有看过,成千上万的帐顶在夜色中像地上长出来的白蘑菇。西战营离得远了,那些蘑菇顶就连成模糊的一片白。渍水在两个战营间画了个弧线,正静静地流淌着。若是月色明亮的夜晚,这条河会像缎子一样发光,可今晚乌云重重,这河也融进夜色里看不到了。

突然一声悠长的狼嚎响起,在明亮的月光中,无数的小黑点出现在山坡上,密密层层,看数量足有几百只。战马一起嘶叫起来,在圈中折腾得更激烈。西瞻士兵只用了一杯茶的工夫就全部列好队伍,做好战斗的准备了。再看大苑这边只有定远军神弩营来的五十名箭手整齐排列,弯弓搭箭,神情肃穆;其他京内来的士兵乱成一团,衣服也没有穿整齐,有些人看到饿狼,甚至吓得哭了起来。

青瞳被挂在旗杆最顶端,她有点儿头晕。平时站在地上没觉得辕门外这个大旗杆有这么高,胡久利还让人把她拉到最上面了,她简直可以俯视整个东大营。下面许多士兵举着火把走来走去,每个路过的人都向上投去一道同情的目光。其实上面又高又黑,他们看见的只是个轮廓。

“嗷……”群狼一起嚎叫,在月夜里非常恐怖,眼看就要从山坡冲下。西瞻营房里突然冲出一匹战马,马上之人骑术极好,一眨眼工夫就来到大苑主帐前面。他将手一顿,跑得飞快的马儿立刻准确地停在帐门前,一点儿也没超过。帐中哭声一片,他大喝,“公主可好?”

二、袭营

帐中出来一个被狼叫吓得簌簌发抖的侍女,见到来人吃了一惊。只见他白皙的脸儿因为激动透出红晕,原来是出言不逊的阿苏勒,没想到这个姑娘一般的孩子骑术竟然如此好。

她抬头看着暮色,心里还有话没有说。朝廷这次扣了周毅夫半年,虽说一直以礼相待,但其实他时时处在危险之中。若得知周毅夫手下有她这样的能员与主帅有嫌隙,应该会对周毅夫更放心一点儿吧。

那侍女哆哆嗦嗦地道:“公主说心情不好,睡不着,和花笺姐姐去山冈上坐坐!”阿苏勒大惊,只希望千万不要是狼群聚集的山冈,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只见那侍女哆哆嗦嗦的手指正指向狼群方向。

“是啊!”青瞳点头,“他用他的威信和名誉,日后很有可能用前程甚至生命来保住我的平安!你说,我怎么能辜负他的心意?”

“去了多久?”

“可是这样很多人心里都对主帅不满,都以为他是因为将军的死迁怒于你,大家一直很敬佩他,现在好多人不那么敬重他了。”

“大……大半个……时辰了。”

青瞳叹道:“我却早就在苦苦地想怎么才能犯点儿错误,还要犯得够大,足以把我这次带兵的功劳抵消才行。不然功劳簿上写上我的名字,将来可是大患!可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啊!而他身为主帅教训他的部下,却可以没有什么理由。这样我无故受责,大家就多半会对我同情,而不会再落井下石了。”

话音刚落,这一人一马已经旋风一样走了,目标却是遍布狼群的山冈。

“啊——”胡久利脸色都变了。青瞳继续说:“今天主帅当着所有人的面重责我,你们心中都同情我是不是?”胡久利脸色发白,点点头说不出话来。

“危险!不要去啊!”乌野赶着追过去,然而阿苏勒对他的叫喊像没听见一样,直冲进几百条饿狼堆里。

青瞳点头,遥望帅帐方向,缓缓地说:“是啊,我不用怕了,他替我圆下这个谎,就等于替我担下这天大的干系,将来若有危险,死的就是他不是我了。”

八、无计

胡久利道:“说是他让你领的兵,兵符是他托付给你的。啊?我们没有时间和他说清楚,他怎么自己就这么说了,我还想着有空了得和元帅说一声呢!这下好了,你不用怕了。”

远在狼群到来之前,青瞳就坐在和小山冈刚好相反的方向了。离非被花笺半夜叫出来,又见到只有青瞳一个人,颇有些尴尬,只觉得手脚没处放,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曾经和她亲密无间、谈论诗词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就这么一转眼,她就长大了。不但个子长高了半头,相貌也脱去了少女的青涩,初开的花朵比起花苞更多了美态。变化最大的还是她的眼神,满满地写着自信,似乎什么也不怕。

青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打断他的大嗓门,然后道:“那你想想元帅今日当着全营将士和韩维是怎么说的?”

青瞳心儿咚咚直跳,她等了许久,离非就只是看着她。她开始碰触到离非的目光,还害羞地避开,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离非还是看,她就有些急了。

青瞳柔声道:“胡将军,你误会元帅了。”她见胡久利一脸愕然,又道,“我的兵符怎么来的你不知道吗?”胡久利点头道:“我当然知道,是从韩维那里骗……”

这个木头,月色这么美,怎么一句好听的话也不会说?叫我一声名字也好啊!要是能说我想你……那就……更好。她脸红了,不满足只是自己在这里意淫,于是抬起头回望离非,目光中带着鼓励,就这样贪婪又满足地看着离非,看着这个自己从小爱到大的人。离非,离非,这名字真是永远也叫不够!

胡久利道:“元帅就是知道你不敢表露身份才这样对你,他……他是不是记着将军的死。我去和元帅说,你已经尽力了,这真的不能怪你啊!”

“公主……你叫臣来有什么事?”离非觉得青瞳的眼神流淌出那么多感情,多得连空气都透出无形的压力。这样静默让他有些不堪重负,他只好开口了。

青瞳道:“我不敢表露身份,否则在军中指手画脚了一个多月,天知道会有多大麻烦。”

这句“公主”叫得青瞳很失落,这个“臣”字也很煞风景。青瞳不满地瞪了离非一眼,指指身边地面,小声道:“离非……你坐这儿好不好!”她话说完,脸儿更红了。离非望着娇羞动人的青瞳,犹豫一下就依言坐在她身边,只是比她比画的地方远一点儿。两人静静地坐着,离非也想起无数小时候的事情,心中十分感慨。今日要将她亲手送进虎穴,其实他又于心何忍?

胡久利哭了,“元帅怎么这样,他明知你是公主,怎么敢这样对你!”

青瞳轻轻问:“离非,我刚到呼林关的时候,你难过吗?”

那士卒把木杖扬起几次都下不了手。青瞳回头招呼,“胡久利,你来!”

离非道:“那自然是难过的,只是后来听太子殿下说你在这里过得还好,我才放心。”

青瞳吸一口气不去看他,自己大步走到外面,一手拉住行刑的木杆,回头对士卒道:“开始吧。”

青瞳转头看着他道:“我给太子哥哥写信,是让他读给我娘听的,自然要说自己过得好。难道说很不好,让她担心吗?我不是问你放心吗?我问的是,我嫁人了,你……你心里难过吗?”

“谢元帅!”青瞳上前抱拳,再抬起头,脸上没有一点儿怨色。她的目光对上周毅夫的目光,两人目光胶着在一起,半天没有移开。他们的目光中非但没有仇恨,相反都是对对方无声的关怀。这目光只是稍一碰撞,青瞳眼里突然就有泪光涌起。周毅夫迅速抬头,喝道:“动手!胡久利,你去监刑!”

离非沉默一下才道:“公主……这事情我没有办法……”

“大帅!”众人还要求情,周毅夫喝道:“再有多话的本帅就只好执行军令,杀了这童参军了。”众将一起沉默不言,这两个月下来大家都和青瞳十分亲近了。有些人投向她的目光就有些埋怨,为什么那么大脾气,这顿打岂不是自己找的吗?也有些人投向周毅夫的目光带着些不满。

青瞳不依,追问:“我只问你是不是难过!”离非尴尬道:“有……有一些……”青瞳满足地叹了一口气,伸手入怀,偷偷摩挲离非那张写了“是”字的纸,心绪又飘回三年前。她让太子问离非喜不喜欢她,当太子拿回这张纸给她,那又心酸又骄傲的情丝,一时间酸甜苦辣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此刻这个人儿终于实实在在出现在身边,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梦了!

周毅夫颜色稍缓和,静了静道:“既然参军大人求情,您代表朝廷,本帅不能不顾。来人,将童青木杖四十,吊在旗杆上示众一日!”

青瞳半晌才又轻轻地叫了一声,“离非,你想到我们再见面是什么样子吗?”

韩维脸色都白了,凭他的水平也知道周毅夫这样不对。看来这主帅痛失爱子,是准备倾力为儿子报仇了。自己还在军中,这仗打下来吉凶难料,万一他不行,还是得靠童参军。他连忙上前道:“大帅,大帅!童参军虽然出言无状,念他立下大功,请元帅原谅他这一次。”

离非迟疑道:“我……我没想过,你远嫁边关,我不敢奢望还能再见到你。”

“拖出去杀了!”周毅夫拿出令牌就要往地上扔,众将哗啦啦跪了一地,都大声求情起来,只有青瞳在一旁站着冷笑。眼见无论如何也拦不住,霍庆阳扑上去紧紧攥住周毅夫的手,一边大声叫韩维:“监军!监军大人!快救救童参军。”

青瞳道:“我却从来没放弃过想再见你的念头,真的。我一直想一直想,我总会有机会再见到你的。我没做过什么坏事,老天总不该对我太坏!这是我最想最想做的事,如果我不停地想,终究会有一天,老天会满足我这个愿望!”

“元帅!别……参军!快给元帅赔罪。”大家看出不对,立刻乱七八糟的声音响起来。青瞳仍然道:“这样的军令就是乱命!”

她声音低如呢喃,“离非,你说了你喜欢我,可是我还没有和你说过,虽然你大概也看得出来,可是我还是要亲口说……离非,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她慢慢移动身子,把头靠在离非并不宽阔的肩上。

“童参军!你竟敢违抗军令?”周毅夫脸色铁青,冷森森地看着她。

离非没有避开,小时候比这更亲密的举动也做过,此刻他心中也酸楚不已。青瞳明天就要去西瞻了,这一次,他们可是真的永远没有相见的机会。她自己也知道,还要这样说,那就让她带着这个美丽的梦吧。

帐中众人惊得脸色发白,又一起转头看向青瞳。今天这两个人都不对劲,元帅还好说,谁死了儿子心情都不会好。可这参军怎么也和吃了火药一样,竟和主帅有这么大脾气!

青瞳还在说:“离非,我想离开,你和我一起走吧。我们随便做什么都能活下来,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青瞳也把头一扬道:“你这是乱命,我不能听从!”

离非拍拍她道:“青瞳,我也不想你嫁给西瞻人,可是我还是没有办法,你别太伤心,要是一直想一直想真的有用,那我以后也一直想一直想,想让你以后过得快乐!”

周毅夫一拍帅案,“休要满口推托之词,这是将令,你不必多话,遵令便是。”

青瞳抿嘴笑了,傻子!突然,离非身子一震,肩膀上的青瞳受惊抬起头来问:“怎么了?”

青瞳伸手拦住他,也不施礼,抢先道:“我畏敌不畏敌前面数次战役已经可以说明,无须再做这样画蛇添足的证明!西瞻已经是强弩之末,此刻决战会激起他们的血气。西瞻人骁勇,岂不是会增加我军无谓的伤亡?而继续拖下去则不然,等西瞻粮草不继、人心惶惶的时候,他们就不得不撤,到时候埋伏夹击才是上策!这道理,元帅岂可不知?”

离非道:“什么声音?”

帐中众人更是一惊,又一起看向主帅,只有青瞳面色不变,像是早料到他这句话一般。“大帅!”武本善施了一礼,准备从队中出来说话。

青瞳笑道:“狼叫!”离非吓了一跳,霍然站起,遥望远处在白绢般的月光衬托下,许多黑点排满了小山冈。

砰!周毅夫一拍帅案,喝道:“你说你没有畏敌,为什么近半月以来和西瞻一场硬仗也没打过?我把领军大任交给你,你就这么打仗吗?童青木,你速带十万人马去与敌决战,拿回西瞻主帅的人头来向我证明你没有畏敌!”

“啊……这……这是多少狼?哪里来的……”他大受刺激。

青瞳将头一扬,大声道:“周将军之死与我无干,童某既不畏战,也从来没有怯敌,元帅不要轻言,坏我名誉。”这语气顶得更重,众人又是一惊,转头齐望青瞳。

青瞳想了想道:“七百四十多只,具体多少忘记了。”

周毅夫道:“好,你也知道你职责重大,那我来问你,我临走时交代副帅,危急时将兵符托付给你,将这二十万定远军交给你,这是多么大的信任!你却畏战怯敌,将呼林关主将置于死地,你可知罪吗?”这话说得重了,帐中众人都是大吃一惊,一起望向主帅。

离非愕然转头望着青瞳,见她眼中全是促狭的笑,以为她在开玩笑。他一下拉住青瞳的手道:“跟着我跑,别怕,狼离着还远,不一定能追上我们,别怕,跟着我跑……”

“末将出去巡营了,元帅刚刚回来,营防事关重大,自然还是应该末将安排。”青瞳也冷冷地回答。

青瞳大笑起来,“谁说的,狼早就追上我们了,此刻我们就在那个山冈上,已经被狼吃掉啦!你、我、花笺,我们三个都没跑掉。”

“童青木!你为何此刻才到帐中?”周毅夫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问。

青瞳看到离非眼中全是不解的神情,笑道:“我已经安排好了,保管侍卫们回去说你这个赐婚使是大大的忠臣!听到狼叫,不顾自己安危冲上山坡想救公主,可惜殉职了。山坡上有两件女子的血衣还有些钗环什么的,半山腰有一具啃了一半的男尸。放心吧,身材比着你找的,脑袋整个吃了,没有人能认出来!”

青瞳眼睛里突然涌起泪花,她深吸一口气才压住,在帐外报了名字进去了。

“你……你什么意思!”离非惊得几乎跳起来,“我要下去!”

那士兵低声道:“是,元帅好像很生气,参军小心。”

青瞳道:“你放心吧,西瞻有三百多士兵,我们这边还有五十个精锐,狼讨不到好去。就算它们从山冈冲下来,下面营帐前有那么多死牛死羊,狼群不会过来攻击我们。”

过了一会儿,青瞳出现在帐外。她本就没脱盔甲,所以来得很快。青瞳临进去之前,回头问传她来的兵士:“元帅说他让我领的兵?”

离非脸色惨白,他静了许久才慢慢摇头,然后转过身来,眼睛里突然就涌出了泪水,“青瞳!青瞳,我……对不起!很对不起!”

“是!”胡久利依言退下。

青瞳如入寒冰,周身都冷了,就像离非很快明白她的意思一样,她立即就明白了离非的意思,大家都算得上聪明人。她不愿意相信、不肯相信、也实在无法相信那个结果,于是她颤声道:“你……你怕你带来的侍卫出事吗?别担心,我已经安排弓箭手保护他们了,那些都是能射一千步的好手,你去帮不上什么忙的……”她的声音干涩到自己也不能听。

周毅夫脸色一沉道:“胡说,现在是打仗的时候,每个人都在准备着拼命,我让她领兵,她更应该身先士卒,派人把她叫来!”

“对不起……青瞳!”离非声音哽咽了,“我不能……”

胡久利上前一步道:“参军上午就回呼林了,以前她不是也不用随军听令吗?”

“养我很容易的,我不用吃什么好吃的,你知道,我几乎什么活都会干……”青瞳继续垂死挣扎,眼前白花花一片模糊,泪水早不知何时淌了满脸。

“参军童青木何在?为何不到帐听令?”

“对不起,青瞳,对不起!”离非痛苦地说。

“升帐!”酉时二刻,定远军西战营的中军帐里传出周毅夫的命令。只是半年工夫,他就苍老了许多。众将整齐地排列在两侧,主帅脸色不好,帐中诸将都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监军韩维坐在左首边的位置,上午青瞳就将兵符交还给他。韩维明知危机已经过去,可还是看到兵符就脸色发白。等周毅夫一回来他就急忙将兵符交了出去,就像手中拿的是火炭一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第一次在学堂见到他就是这样,他向跌在雪地里的自己伸出手,就是说的“对不起”,他就只会说这一句话吗?两次都不能怪他,上一次“对不起”,青瞳的心偷偷黏在他身上。这一次被他发现了,他从衣襟上摘下这个用不着的东西还给她,还是“对不起”,那么有君子之风,然而这颗心已经破碎了,他看到了吗?

“周毅夫带来那么多粮草,怎么还说没有粮草呢?”他转身低低地说,身后是一帐吼叫着的军官。

“为什么……”青瞳暴怒起来,号啕大哭,“为什么!”

西瞻的皇家千里驹、振业王萧图南没有说任何鼓励的话,他只提了几个问题,压抑了一个多月的士气就被鼓舞起来了。

离非道:“我不能从此隐姓埋名地过日子,我想为国家出点儿力!我从小就寄人篱下地住在舅舅家里,我一直那么用心地学习,我真的想为国家出点儿力!”

“不——怕——吼!吼!吼!”西瞻的将士将脚踩着地,低声吼叫起来。

他的目光悲悯,轻声道:“青瞳,你看到过流民吗?那年我家乡遭了瘟疫,我娘死了,奶娘把我带进京城找舅舅,一路上见的全是流民,瘦得没有一点儿生气,眼睛死沉沉的,肚子却鼓得老高,像画上的恶鬼!一路上除了尸体,我看见的都是这样的人。这些就是我大苑的百姓,是我大苑的子民。”

萧图南笑了,他用清楚的声音问:“现在再回答一次,图可唶怕了中原人,你们怕不怕?”

“青瞳,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我当时只有六岁,宁国公是我出了五服的远房舅舅,他只在小时候见过我外公一次,哪里有什么感情?他本想给点儿钱打发我走,只是逗小孩问了我一句‘长大要干什么’,我回答他:‘我要当大官,我要为百姓做点儿事情!再不让人饿死了!’他就把我留下了,不但让我读书,对别人还说我是他亲外甥,后来还送我进宫去做太子伴读!”

“不怕!不怕!”这一次吼声震得帐顶发颤。

他喊出来,“青瞳,我不能就这么跟你走了,我想为国家出点儿力!”

“我们的血、我们的骨头、我们的草原大神怕不怕中原人?”

“可是,你只是礼部的官,礼部什么实际的事情也不做……你……你没有施展的机会……”

“不怕!”这一次大家齐声大喝。

“青瞳,你不是说了吗?如果我不停地想,终究会有一天,老天会满足我这个愿望!”他歉疚地看着青瞳,“这是我最想最想做的事。你的身份,决定了我们没有机会。你忘了我吧——青瞳,如果你想走,你和花笺逃吧,我帮你掩饰。离非无能,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一点儿了!”

“把血流干在草原上的那些死去的勇士、死在这一次战争中的英雄们,怕不怕中原人?”萧图南骄傲地问。

青瞳呆呆地看着他道:“掩饰?不管如何,你作为赐婚使没保护好公主,都会影响你的前途,你报国的机会不是更少了吗?”

“不怕!”回答声比上一次大了很多。

离非柔声道:“无论如何,我也不愿意看你掉进火坑里,一时委屈,会好的。青瞳,你去吧,我还是会一直一直祝福你的。”

萧图南轻轻一笑,扬起头来,用响亮的声音问道:“那么我们西瞻听到鼓角声就兴奋嘶鸣、跑了三天还能跑得飞一样快的战马怕不怕中原人?”

青瞳绝望地笑,“去?去哪里,你不和我一起,我去哪里有什么分别?”

大家都觉得嗓子发干,过了一会儿才发出参差不齐的回答,“不怕……”

“嘿,女人!”一个粗暴的声音突然响起,青瞳和离非心情激荡不已,没发现何时身边多了一个人。那人全身都是血,手臂伸出来,血肉模糊,都是狼的抓痕,身上还在滴滴答答地滴血。他手指着青瞳,喝道:“你哪里也别想去!”

众将皆骇,萧图南站起来环顾四周,人人都在躲避他刀子一样锐利的眼神,帐中安静无比,只有外面隐约传来图可唶惨叫的声音。过了半晌,萧图南才道:“看来图可唶怕了中原人,你们怕不怕?”

“阿苏勒!”离非吃惊地叫出来,这正是白天那个白皙清秀的少年,此刻竟然像一只受了重伤的猛兽,绝望而危险。

“来人!”他脸色突然一沉,“图可唶胆小畏敌,扰乱军心,拉出去,抽他一百鞭子!”乌野刚要说话,萧图南已经冷冷接口,“要是有人敢求情,我就杀了他。”

“他听见了!”离非心头猛然一惊,只见阿苏勒嘟囔着,“还好你在这里,那边有狼,危险!”然后咚地砸在地上,昏了过去。

萧图南笑了,“看来这次带你来中原人的地方没错,学会说奉承话了。”

离非舒了一口气,若是被西瞻人听见刚才的谈话,自己和青瞳都会有大麻烦。离非眼见他伤得极重,随时都有性命危险,又是为了青瞳受的伤,心中挣扎了片刻,就扯下自己的衣服开始给他包扎伤口。

“不如……退……先退回去,养精蓄锐。”图可唶咽了一口口水才道,“等明年咱们牛羊长肥了,准备好粮草再打,到时候王爷一定战无不克,攻无不胜。”

只是把几个流血最多的伤口扎好,离非和阿苏勒两人的衣袖、腰带下摆等扯下来也不要紧的布料就全用完了。离非眼见还有无数伤口要裹,站起来道:“青瞳,我要带他下去救治,你……你走吧!”他的声音不由哽咽起来,“青瞳,你今后一定要自己保重!”

“不如什么?”萧图南依然阴森森地问。

青瞳木然望了他一眼,什么也没回答。离非无奈,然而再做停留已经没有意义,青瞳需要的不是假惺惺的安慰。他咬住牙,背起阿苏勒就走,经过青瞳身边,终于忍不住还是说了声“对不起”!

图可唶又道:“据探子报,周毅夫已经到了上扬关,今天下午就能到定远军营,给他们运粮草的车队一辆接着一辆,我看足有四十万石。他们兵多,粮草也足。王爷,他不在我们都打不过,现在他回来就更没有办法了,我看不如……”他的话卡在嗓子里了,萧图南目光如刀,正冷森森地盯住他。

找不到公主和赐婚使,大苑的侍卫已经乱成一团。统领方行舟见到离非背着一个全身浴血的人吓了一跳,连忙把阿苏勒接了过来问:“大人!可见到公主吗?”离非怔怔的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方行舟急着又追问了几遍,离非才道:“你不必理会此事了,回京后由我一人承担!”

帐中一片嗡嗡声,大家都在轻声议论。

“什么?”方行舟颤声叫了起来,“公主是不是……是不是遇难了?”

“王爷,”乌野低声说,“我军的粮食只够五天吃的,再待下去就要杀马了。”

“没有,我很好!”

与此同时,西瞻军的大帐中,萧图南凤目中笼罩着浓浓的戾气,现在西瞻军面临着两条路,一是承认失败,在已经减员三分之一的情况下铩羽而回,这样能保存实力,明年再战。一是拼死一搏,在补给耗尽之前和苑军拼个鱼死网破!凭着西瞻军强劲的战斗力,苑军想全数吃下他们必定元气大伤。

离非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霍然转头,青瞳赫然站在他身后,脸上表情十分平静,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她刚刚走出营帐一样。若不是她衣襟上还沾着露水,离非简直要怀疑刚才是自己做了一场梦。

霍庆阳黯然点头,他和青瞳都无奈地对望,谁也不愿意对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将军说出噩耗。半晌青瞳才道:“通知上扬关的守兵说吧,找个会说话的。”她连番战斗也不显得疲累的脸庞一下子就有些憔悴了。

方行舟已经惊喜地叫了一声:“公主!”随即拜倒在地上,呜咽道,“我还以为你……”青瞳上前扶起他,简单地道:“我没事,方行舟,我们的人有损伤吗?”

青瞳轻轻地问:“远征的事情还没告诉他?”

“公主记得我的名字?”方行舟十分惊喜。青瞳微微一笑道:“是啊,这是你第二次送我出嫁,我怎么不记得!上一次推战车,练习得最卖力的就是你,你的身手很不错!”

霍庆阳点头道:“是,元帅日夜兼程地赶回来,现在已经到了上扬关,应该下午就能回来了。”

方行舟还很年轻,他的脸庞发出光彩,道:“公主,我很佩服您,上次我回京和朋友讲,他们都不相信我们的车阵有那么厉害。我气不过,做了十六辆小车和他们试一试,哈哈,打得他们人仰马翻!”

“参军!”霍庆阳通报进来,欲言又止,表情很奇怪。青瞳出门相迎道:“副帅,可是元帅有消息了?”

青瞳也露出笑容,“看你这么高兴,我们的人损伤不大吧?”方行舟摇头道:“根本没有损伤,那些西瞻人都和发了疯一样往山坡上冲,简直是命也不要了。我们神弩营的兄弟一个劲地喊叫他们等等,先远距离解决掉大部分狼再打,那些西瞻人没一个听的。神弩营的弟兄射了几箭怕误伤也就不敢射了。西瞻人的损伤可真不小,不过这些西瞻人还真勇猛,那些狼没有一条冲下山坡,全被他们杀死了。就是狼死完了那个乌野还在满山坡跑,嘴里用西瞻话不知在喊什么,好些西瞻人也像死了老子似的哭丧着脸。”

霍庆阳开始很不情愿,就算她不想表功也不用这么贬低自己吧。然而这三道奏章一上,效果立现。朝廷火速放出被京城扣下练兵近半年的周毅夫,户部本来哭说砸锅卖铁也凑不出来的各种物资也立刻源源不断地送到定远军中,紧张了半年的定远军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周毅夫回来本是大好事,可是却没有多少人高兴得起来。

离非一直在盯着青瞳,方行舟没觉得她有什么异样,可离非却发现青瞳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虽然她看上去那么若无其事,说出话来那么条理分明,可是就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青瞳转过头看着他,离非一下就明白问题出在哪里,青瞳眼睛里一直闪耀着的自信的光芒失去了,她的目光不再灵动如电,就像燃烧尽了的火焰,只剩一点儿零星的微光显示曾经的辉煌。青瞳就用和方行舟说话一样的语气道:“我想西瞻人在找阿苏勒,你把他送回去吧。”

这个时候,青瞳让霍庆阳连上了三道奏章,一道比一道紧急,极其夸大地形容眼前形势的危险严峻,说得好似只要西瞻一进攻,苑军就会全军覆没了一般。

“你怎么……回来……”离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西瞻和苑军的战事已经接近尾声,虽然看上去两军仍在胶着,然而自从呼林一战取得先机以来,大苑已经抓住了所有战略要害,苑军摆出的阵势是稳扎稳打的,这样虽说没有奇效,但西瞻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讨不到便宜。他们军队素来经不起消耗,败退只是时间问题了。

青瞳轻轻苦笑,“既然我去哪里都一样,何必还耽误了你的前程?”她看着离非,眼睛里终于露出一点儿活气,声音很缥缈,“离非,你知道吗?我能做的,愿意为你做到;不能做的,也愿意为你拼命做到!不过你也不要太担心,我不会寻死的,在我心里,你固然十分重要,我自己的性命也同样应该珍惜。因为我仍然想……”她把手贴向胸口,用低得再也不能低的声音道,“再次见到你!”

一、受责

君能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哪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可曾忆?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泪痕莫滴红绡透,原想艰难终有尽,更不知、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冰霜摧折,会否?早衰蒲柳。忍心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莽莽万重山,浩浩接长天。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故国归无路,却上胡尘远。烟尘一长望,风霜正摧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