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久利大惊,“副帅!那怎么可以!让我去吧。”霍庆阳摇头,“你就是有兵符又能指挥定远大军吗?你去又有什么用处!快快回去让童参军躲避才是第一要务,你也知道若她有闪失我们是什么罪名!”
他慢慢坐下道:“胡久利,你回去把情况和童参军说清楚,请她先撤到安全的地方。我亲眼看见韩大人把兵符藏在中军帐甲胄的头盔里,我这就去把兵符偷出来,等打过这场仗,再让朝廷诛我霍氏九族几百口的性命吧。”
胡久利道:“副帅,你等等,我回去和她商量一下,她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他说罢跳起来就走。霍庆阳脸上悲戚的神情消失不见,心道:办法她当然有,只是不知她有没有胆量!
霍庆阳只去了片刻,就回来了。韩维听说西瞻军两日就要打过来,吓得面无人色,只叫着要撤退,不理霍庆阳如何苦求,径自安排逃跑路线去了。霍庆阳气得额头青筋乱跳,不用重甲步兵坐镇迎敌,他跑!跑得过人家骑兵吗?
青瞳听完胡久利的话,眉头紧皱,半晌不语。胡久利急道:“公主,定远军随时有危险,副帅也不知道会不会去盗兵符,我……可真是急死老胡了!”
胡久利道:“她让您放心,没有遇上萧图南的大军,将军一定不会有事。”
青瞳道:“你家副帅滑溜着呢,他把兵符藏在哪里说得那么清楚,是等我去偷。”
霍庆阳顿足称是,“我即刻去见监军韩大人!”他突然又道,“那远征他……”
“什么?不会,副帅一直说请公主先入关躲避,一直说公主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公主哪能这么想他?”
胡久利道:“从将军出关迎敌她就日日去护城河查看,说这是渍水的下游,要是釜底大战,一定会有些碎布、兵器或者尸体什么的顺着河水下来,河中鱼群也一定有些动静。可是如今已经过去七日还没有任何痕迹,说明上面没有开战,我们要早做准备才是。”
青瞳看了看他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样子,终于叹气道:“好吧,你去告诉霍庆阳,偷是不成的,神仙也给你遮掩不了。你让他这样……”
“啊?公……童参军怎么知道西瞻两日就要打过来?”
胡久利急急进帐,一进来就大声道:“公主让我……啊不!是童参军命我通知副帅准备迎战,不出两日,西瞻军就要打过来了!”
当天夜里,东战营韩维的中军帐外突然乱成一片,士兵们奔走呼号,盔甲兵刃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韩维半夜里被吓醒,连忙命亲兵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胡久利?他没有随军出战?”霍庆阳连忙站住,“快让他进来!”
那亲兵去了片刻就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满眼都是惊恐之色,他大叫:“大人,大人不好了,西瞻军打过来了!”
“报副帅!呼林关守军胡久利将军求见!”
韩维结结巴巴地问:“怎么会呢?我们在东大营,就算西瞻打过来也是先打西大营啊,而且呼林关那边也没有一点儿动静。”
“要是杀了韩维,自己带兵出击……”这个念头一晃霍庆阳就赶快摇头,要是真这么做了,不但他霍庆阳满门性命不保,周毅夫父子也必受牵连。
亲兵脸色惨白,“西瞻军得知监军在这里,绕过西大营先攻我们,他们夜里从河里游水过来的,呼林关并没有察觉啊!大人,现在我们怎么办?”
霍庆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韩维那里不用想了,已经是见都不肯见他。他手中全是步兵,定远军威力最强的神弩先机营韩维一个都没给他留,全笼在自己身边,他就是想救援也不是西瞻敌手。
韩维跳起来胡乱穿着衣服,“挡不住了吗?快叫霍庆阳来救援啊,我们先躲躲,先躲躲……”他忽然停下来盯着那亲兵,命令道:“你把衣服脱下来!”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周远征都是上将之才,可是元帅从来不许他带兵超过三万。霍庆阳清楚地记得周毅夫对儿子的评价,“远征人是极聪明的,只是他善出奇谋,喜行险招,于正面对决向来不屑。他又过于骄傲,战无大小,力求完胜,若一生顺利也罢,可这天下之大,周远征又怎么可能没有对手?只要失败一次,就不知道要连累死多少人。”
亲兵愣了一下,韩维又道:“快点儿,你敢不听本大人的命令吗?”亲兵赶紧脱下衣服,韩维将他的衣服穿了起来,又把自己的官服递给他道,“穿上!”
霍庆阳跟着周毅夫打仗二十多年了,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他武艺超群,作战果敢,人又很聪明,十几岁就跟着父亲入帐谋事,说出的观点常常让周毅夫也点头称是。他领兵作战从未败过,白马银枪走过的地方,欢呼声响彻草原!
那亲兵这下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也是繁华京城里享受惯了的富家子弟,只吓得脸色煞白,抵死不肯。他一把抱住韩维的大腿,只是撒泼打滚地痛哭求饶,眼泪、鼻涕抹了韩维满裤子,任韩维怎么大声呵斥也没有用。
与此同时,定远军西大营的副帅霍庆阳正如热锅蚂蚁一样来回走动,他一得到周远征弃关迎敌的消息,心里猛地就是一沉。皇家千里驹的手段如何他并不知道,可是周远征的能力他却是清清楚楚的。
便在这时候,防务营偏将林逸凡冲了进来。防务营相当于军营的后勤部队,一般不需要上战场的。这林逸凡平时总是不紧不慢的样子,此刻他双目通红,额头青筋暴出,竟也有几分威武。他见了营中情形愣了一下,随即叫道:“大人,西瞻军要是攻过来,弟兄们抵挡不住,大人可否前去指挥作战?”
他咬牙大喝,“收兵!全力回援呼林关,派快马向东西大营报告,请副帅准备迎战。”可是他心里也知道,西瞻的骑兵比他先出发了两日,这五天的路程,就是日夜不休地赶回去,让自己疲累不堪的两万人对上十三万精兵又有什么用处?
韩维哆嗦着问:“你们防务营也要迎战,真的有那么急了吗?”
周远征的心像被一只手揉烂了似的疼,她也在那无遮无拦的城里。萧图南对自己的族人奴隶这样狠毒,白白让他们送死,对敌国的百姓还会手软吗?如果能救她出险境,他会毫不犹豫地用自己替她。
林逸凡看上去急得快死了,道:“防务营也是定远军的士兵,危急之时,我们当然也要迎战!大人,西瞻军要是攻进来了,你去不去指挥啊?!”
“怪不得五日能到的路,西瞻军整整走了七日,萧图南只用一万奴隶就拖住了自己!现在西瞻大军必定悄悄绕到呼林关了。呼林关没有守军,岂不是白白让给西瞻人了?那是兵家必争的军事要地,那是定远军的大门啊!而且……”
“等……等等,再听听,再听听……”他一脚踹开抱着自己大腿的亲兵喝道,“你,快去看看情况!”那亲兵不得不应,然而手脚不听使唤,腿软得站不起来,于是就着韩维一脚之力爬着去掀开营帐大门。
到这个时候,周远征知道自己中计了!他眼睛通红,抓住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喝问:“你们是什么人?”那老头吓得大声哭叫起来。周远征常年对敌,懂一点儿西瞻话,听他喊的是,“我们都是运粮食的奴隶,请大将军不要杀我!”
门一开,只见营外无数火把,将夜空也照亮了。士兵们铁青的脸色和冰冷的盔甲在火光中有些狰狞。无数人在奔走,无数人在呼喝,甲胄的摇曳声、兵刃的撞击声响成一片,这一切都牵动着韩维的心神,不断有重伤的士兵被抬下来,他们凄惨的号叫声混合着将官大声鼓励士兵去营门迎敌的呼喝声。
这些人虽然穿着西瞻士兵的衣服,却都是老弱之人,而且个个都是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样子,哪里会是训练有素的西瞻军?
“快!东门告急,快去增援!”
西瞻军似乎早就知道这支苑军的到来,远远地就呼号起来,然而他们的反应却大出周远征所料,不少人转身就跑,却把自己的队形挤得一片混乱。苑军第一轮弓箭射出去就很少落空,西瞻军像秋后被收割的庄稼一样大片大片地倒下去。后面几个将领模样的人不但不整肃军队,反而挥动着长鞭抽打着退后的士兵,逼他们向前,上万人的哭号声响成一片。
“箭不够了,神弩先机营要防务营快点儿增援。”
周远征的心怦怦直跳,“骑兵听令,全体出击!”他率先一踢战马,向前冲了过去。苑军齐齐一声大吼,刹那间角鼓齐鸣,旌旗四起,不知多少苑军从林中冲了出来。
“我们防务营忙着照顾伤员,没有那么多人手啊!”
斥候中马术最好的高平应声而出,急向一座小丘驰去,片刻他回来了,额头汗水淋漓,“将军,前方西瞻军只有一万人左右,前面的拿着口袋向地上倒黄土,后面的就跟着用树枝扫,不知道在干什么!”
“你他妈的说什么呢,西瞻人攻进来大家一起死,你还照顾个屁,当然是先给我们神弩先机营运弓箭去啊!叫这些伤得轻的一起搬,快!”
“慢!”周远征突然打了个寒战:西瞻有八九万骑兵,为什么西边较低的尘土面积会远远大于南面又高又急的尘土呢?他急急道,“高平!快去前方打探。”
“武将军让我们坚守待援,常将军要领我们出迎,他们吵起来了,副帅又在西战营,怎么办啊?”
西瞻军队的反应缓慢又迟钝,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嗅到危险的气息,仍然按照原来的行军速度前进着,看着敌军一步步向自己设下的陷阱走来,周远征心中不但没有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喜悦,而是没来由地越来越紧张起来。“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他更仔细地观察起前方的敌人。
“啊?!”
他低声吩咐布置下去,看着步兵悄悄地掌控战车,本来在一旁策应的骑兵小心地集合在西边。
“你叫什么?”
“终于来了!”周远征握住手中长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他心里盘算着,南面尘土又高又急,一定是以骑兵为主;西面尘土较低而且面积大,必是以步军为主。西瞻向来没把我军的骑兵看在眼里,而他的骑兵跋涉了七日,应该已经十分疲累。我只要把车阵放下阻挡他的骑兵,自己以第一营骑军为前锋,迅雷不及掩耳地去冲击他的步兵,必能给他个重击!
“这是赵大哥啊!赵大哥死了,呜……赵大哥死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刚才他还叫我不要怕呢。”
看着远处地平线上渐渐腾起一片灰尘,阵阵战马嘶吼声也随之传来。
“别哭了,赶紧去营门增援吧,说不定一会儿你也死了,那就不用哭了。”
比周远征预想的时间要长,呼林关的军队到达渍水一切准备就绪后又在这片林中整整埋伏了两日,才看到了西瞻军的踪迹。
一个军官突然冲进营帐,韩维的亲兵来不及躲闪,被撞了个大跟头。他脸上全是血迹,一进门就叫:“大人!监军大人!”
战争,终于开始了。
韩维认了片刻才认出是大将武本善。武本善道:“大人,西瞻势头猛烈,我们应该坚守营房,等副帅前来救援。常胜那厮只顾蛮杀,万一营破,岂不是陷大人于险地?请大人下令坚守!”
韩维马上点头,“是是是,坚守!坚守!”
左军卫乌野见一丝笑意在主帅嘴角慢慢展开,煞是英俊。
林逸凡道:“可是机动快马都在我们这里,副帅的重甲步兵行动缓慢,什么时候才能来啊?要是万一守不住,我们可是要逃都来不及了啊!”
他取来一幅绘制粗陋的地图,铺在帅案上。他的目光在地图上上下移动,渍水、呼林、釜底……渐渐地,他的眼睛胶住了——周小将军,你志向不小啊!
韩维的亲兵哭起来,“大人,我们现在就逃吧,让他们去守,我们先走吧。”
“哈哈!韩维这等胆量。”萧图南忍不住笑了起来,“让探子继续盯紧了。”
韩维刚点了两下头,突见武本善、林逸凡脸上都现出怒色,连忙改口,“胡说!本监军怎么能弃将士于不顾呢?要逃也是……咦?”他突然脸上放光,“林将军,你说机动快马都在我们这里,副帅的队伍慢,我们可以去和他会合啊!”
“苑军出城后,定远军东战营又后撤百里。”
林逸凡顿时无比欣喜,“大人英明!这真是好主意!”
“定远军有没有动静?”他继续问斥候。
韩维这吓了一个晚上的脸蛋终于有了血色,“西门有敌人吗?”
在战场上他习惯佩戴一个金色的飞鹰面具,鹰头卡在头盔上方,尾翼伸出护住鼻梁;鹰的双翼上方露出眼睛,下方舒展,护住脸颊;翼尾一直延伸到下颏,只有嘴露在外面。萧图南的大哥曾开玩笑说他戴这个面具是为了方便吻姑娘,然而他的敌人却不这么想,这只金鹰的图案也用在萧图南贴身近卫的军旗上,那是死神的象征。
武本善摇头,“西瞻军自东边绕过来,没有攻破我们营寨,西边不会有敌人的。”
与他的威名极不相称,萧图南长了一张文弱秀美的娃娃脸,下巴尖尖小小的,皮肤牛乳一般白皙,看外表连二十岁也不到。然而在多数人容貌粗豪的西瞻,却没有一个人敢拿他的相貌开玩笑。
韩维大喜,“传我帅令!骑兵营、神弩先机营率先,随本监军冲在最前面,武卫军殿后,我们去西战营和副帅会合;西瞻军若攻西营,也好给他支援!”
苑军竟然放弃地利向西瞻挺进,这周小将军到底是想拿什么拼他草原上的精锐骑兵呢?萧图南很是疑惑。
这命令下得顺溜无比,原因是逃跑时的部署韩维早想了无数遍,东战营十几万人陆陆续续整个晚上才靠近了西战营与霍庆阳会合,重新在东边扎下营盘。这样又恢复成周毅夫以前布下的东西战营互为犄角之势。
当日,西瞻军主帅萧图南就收到呼林关大苑守军突然大举出关,向西急行的报告。
行军时,武本善和林逸凡自愿殿后,落在后头。
胡久利一怔,随即明白这个“她”是谁了。他看着周远征微红的脸,开心地笑了。
“杀呀!武卫军的弟兄们,不能让西瞻军越过我们一步!”
苑军热血沸腾,一起叫好。周远征又道:“胡久利,你留下来!”胡久利叫道:“将军!我也要上阵杀敌。”周远征停一下才道:“你的身手最好,你留下来……保护她。”
“林逸凡,你别鬼叫了,离这么远,韩维听不见了,让士兵休息一下吧。”
他顿了一下才接口,“童参军亲自训练出来的车阵,西瞻轻骑发挥不出优势,损伤必大,若是一定想绕过我们,釜底背靠渍水下游,西瞻军队必须过河,我们就趁他过去一半拦腰一打!就算不能伤到他的筋骨,西瞻去攻打定远军时也不能不忌讳背后这支部队!等父帅回来前后夹攻……哼,管教西瞻有来无回!”
林逸凡不理他,喝了口水又喊:“左边的军士,用长弩!给我顶住啊!”
周远征摇头,“西瞻见我军主动出击,必不敢贸然行动,我们越强势他们就越没底,拖也拖他几天,然后就看他是否全力攻打我军。釜底地势低洼,又多沼泽,何况还有童……”
然后他才转头对武本善说:“做戏要做全套。从头到尾全是我防务营的弟兄在出力,你心疼啥?不是我说你,教了你那么长时间也没学会,你该说‘要是西瞻军势头太猛,我们很可能守不住,应该坚守’,要是!加上‘要是’这两个字!将来有了麻烦,你就可以说,我没说过西瞻攻进来了啊,我们经常演习的。我说要是西瞻攻过来,我们应该坚守啊!你看我说的‘西瞻军要是攻过来,弟兄们抵挡不住,大人可否前去指挥作战’,还有你那表情,着急的人是那样吗?你那简直是眼睛抽筋!我没办法只好淋你一头猪血。”
沉默一会儿,周远征的副将第五连江问道:“可是这与将军主动出击有什么关系?我们就是在釜底扎营,也未必拦得住西瞻骑兵。敌军还是可以挺进,我们还把呼林关白白让出,定远军岂不是更危险?”
武本善被他骂得没法子还口,只能抹了一把腥臭的猪血,狠狠呸了一口。林逸凡写戏词的出身,谁能和他比?
可他怎么敢保证别人就不先去攻他的东营?西瞻军素来迅速灵活,几十里路转瞬就到,一旦东大营受到全面攻击,坐守西大营的副帅霍庆阳反过来就要率领笨重的重装步兵前来救援,结果可想而知。
可是韩维大人却让所有步兵驻守西大营挡在他前面,自己领着骑兵神弩营、先机营等小股精锐在东大营。大概他想着越多重甲步兵在前面挡着越安全,万一敌人冲破东大营,好马好弓都在他身边跑起来也容易。
韩维刚刚扎下营寨,就听到斥候带来的晴天霹雳般的坏消息,“西瞻军已经离呼林关不足百里!”
众人一阵默然,韩维的能力大家都领教了。东西战营原本的部署是重甲步兵为中镇,骑兵配在两翼机动策应,那样西瞻军的轻骑从任何方位来突袭,先撞上的都是定远军的重甲步兵。而轻骑对重甲可是半点儿捞不着好处的。
他惊得眼前一阵发黑,“西瞻军不是在后面吗?怎么突然又到了前面?我这一夜急行,岂不是迎头送进他们嘴里?”
“因为西瞻根本不会攻城!”周远征道,“呼林关仅几十里方圆,有五万士兵足够把它围困得水泄不通。地势险了也有坏处,敌人不易攻城,我军也不易突围。西瞻只要派出五万劣势兵力拖住我们,主力轻骑就可绕路挺进。呼林关身后,就是定远军的东西战营,那是我爹爹一生心血,也是国之根本。呼林若被堵死,西瞻军队就会像刀子一样插进东西战营中间。你们是想让定远军有失,还是诸位相信韩维大人的能力,认为他可以指挥二十万定远大军?”
他急问霍庆阳:“不是说西瞻绕过西大营去攻打东大营了吗?”
“什么?”胡久利不顾他的尖酸,自己的本事自己清楚,守一个月都没有把握。
霍庆阳摇头,“本帅不知道这个消息,既然能绕过呼林关和西大营不让我们察觉,那应该不会是西瞻大部,眼下来的才是顽敌啊!”
周远征微微冷笑,“不用这么谦虚,我相信你一辈子也守得住。”
“怎么办?怎么办?”韩维急得团团乱转,“要不我们东大营再回去吧。”
胡久利犹豫片刻道:“守一个月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武本善霍然站起,“大人,西瞻的马本来就比我们的快,加上我们的兵马奔驰了一夜,现在回去一定跑不过他们,而且昨夜的敌人就算人数少,但战斗力极强,恐怕是西瞻最精锐的铁林军,我们回去也讨不了好去!”韩维摇摇晃晃,看上去就要晕倒。
“死守呼林关?”周远征冷笑,“你能守多久?就算一开战京城就得到消息,元帅没有一个月也是回不来的。”
胡久利叫起来,“大人,不如你把兵符先给副帅,让他迎战吧。”
“将军不可!”说话的是参将胡久利,“我军人数还不到三万,当然应该死守呼林关,等元帅回来一定会派定远军支援,却怎么可以主动出击呢?这不是……不是送给人吃吗?”
“好……我,副帅……”
众人齐齐传出咝的一声倒吸冷气的声音,大家面面相觑一时竟无法开口。
“慢!”霍庆阳摇起头来,“我不行啊,这前后夹攻,庆阳从来没有遇到,不行,还是监军您亲自指挥才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庆阳听您驱策足矣。”
他一咬牙,喝道:“传令全军,西进两日,釜底扎营!呼林关不留守兵!”
“副帅你……”胡久利瞪大了眼睛。
周远征早闻其名,终于有机会与他一决高下。西瞻骑兵素来以速度见长,从渍水到呼林关不须五日时间。五日!西瞻和大苑第一次大规模的战争即将展开!他不觉半点儿惧怕,反有一种热热的东西从小腹直接腾起,周远征摸着腰间佩刀,手都痒痒起来。
“不不不,副帅还是你……”韩维语无伦次地说,霍庆阳只是摇头不肯。
皇家千里驹!周远征突然兴奋起来,萧图南是西瞻的神话,据说他师从汉人,自学《孙子》等几部兵法竟然有成,曾率三千骑兵直上千里攻破北褐都城,为西瞻扩展了万里领土。西瞻上一位皇帝亲封这个小孙儿为振业王,赐“皇家千里驹”封号。
“报!西瞻大军已近八十里,行走甚急!”
“西瞻禁卫统领、振业王萧图南!”
“报!西瞻军离呼林关不足五十里,已经可以看到旌旗!”
“可知主帅何人?”他问探子。
“报!西瞻军准备冲刺,一起喊杀,呼林城中已经隐隐可以听到,百姓正四处奔逃!”
呼林关背靠的就是定远军的东西战营,如果周毅夫在,十三万西瞻军也算不了什么。他早就派人传信监军韩维,可惜韩维只求无功无过等到周毅夫回来,情势紧急让他发兵救援或可,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主动出兵。周远征眼看危机步步逼近,心里早把他骂了八百遍。此刻呼林关只有一万步兵、八千骑兵,加上乡勇也不足三万人!却教他对上十三万大军。
韩维猛然跪下,“我的副帅,你就接了兵符吧,你就救救韩维吧!”霍庆阳急忙跪倒相扶,用最恳切的声音道:“大人,不是庆阳不接,实在我没有那样的本事啊,除非参军童青木,此刻没人打得赢这场仗啦。”
“终于来了!”周远征霍然站起,在几日之内,他连续接到西瞻调动的密报。历来马肥草长之时,就是西瞻骚扰之时。只是这一次规模格外大,七万骑兵、两万多重甲番军、一万步兵游勇、三万补给驼马车队,共计约十三万人马。
韩维急问:“童青木是何人?”霍庆阳道:“是周元帅的忘年之交,以前经常帮我军打仗。元帅若有事,也都是将兵符交给童参军带兵的。这次元帅临走也曾说过,军情若危急去找童参军。只是这次兵符是在大人手中,大人是朝中上官,属下不敢。”
“报将军!西瞻军东进百里,在渍水上游扎营!”
韩维跺脚,“快去找童参军!”
远目随天去,径草踏还生。举头千山绿,日长雄鸟鸣。这个多事的春天还是比周毅夫更早来到了呼林关。
片刻青瞳就跟着胡久利来了,一路上她已经听了胡久利详细说明情况,霍庆阳不是没有这本事,他是不敢接这私动兵符之罪。自己这做戏的伎俩骗过了韩维,但传到京里迟早给人识破,这结果如何还是未知之数。霍庆阳朝中无人,这个火坑他是不想跳啊!
所有的人都盼着周毅夫快点儿回来,甚至韩维也是如此。朝中的京官盘算了半天,把他这个在宁国公一派、左丞相一派都讨好的人派到这个位置来,却没有人掂量过他的分量,如果西瞻真的打过来他哪有什么本事行元帅职?现在只有不断加固东西战营的营房,度日如年地等周毅夫回来了。只有周远征有一点儿收获,因为没有爹爹时时管制,他成了前沿呼林关的最高首领。
胡久利还在一旁啰唆,“公主,你说副帅多么看中你,老胡也觉得你能行,你就快着点儿吧。”
韩维监军,青瞳不敢放肆,只得乖乖守在城中驸马府内。副帅霍庆阳与监军的关系自然不能和几十年出生入死的元帅比,也不敢如何说话。
青瞳苦笑,“你就那么想我快点儿死?”
只有青瞳十分担心,朝中那些主意哪里说得准,这里头牵扯着各个方面的私心,自有一些聪明人能想出办法多留你几日。果然不出她所料,周毅夫这一去五个月也没有回来。
胡久利一惊,“公主,你说什么呢?我怎么能盼着你死呢?”
周毅夫收拾行装,将全军上下安顿了一番。定远军上下将士都有些无奈,好在现在是深秋,按照惯例西瞻大规模进攻还要半年时间,足够元帅赶回来了。
青瞳道:“私动兵符,九族同诛!你让我快点儿,不是让我快点儿死吗?”
这简直匪夷所思,却绝不能推托,任何一次皇上叫边关重将进京都是试验这大将忠心的机会,哪怕皇上只是叫你回去吃顿饭,只要你不想造反,你就必须万里迢迢地赶回去。景帝对周毅夫的猜忌也由来已久,这次以练兵为借口叫他进京,怕主要还是看他听不听话了。
胡久利大惊,“啊?那我们不去了,不去了。这这,要不这兵符老胡接下来,怎么能连累了公主呢?将军少不了你的,其实他心里很喜欢你。”
又有人提出,派多少人去,锻炼出来的只是将,而且如果各地军中将官都与周将军有师生之谊总是有些不妙,而定远军真正厉害的是兵。于是朝中几百个大臣最终商量决定,请威震边关的周老将军进京训练军队三个月,周将军不在边关的时间由兵部中郎将韩维监军,行元帅职。
青瞳默然看看,随即笑了,“傻子,我骗你的。”
京城里来的兵部中郎将韩维带来一个不太好的消息,景帝觉得京城禁卫军战斗力太低下,不知是朝中哪一位勋贵的主意,定远军战斗力那么高,何不多派军官到呼林关学习历练呢?要是全国军队都有定远军那样的实力,何愁大苑不能万年永固呢?!
胡久利拼命摇头,“不是骗我,我想起来是有这一条军规,公主你回去吧。”
青瞳叹道:“你既然一口一个‘公主’,那就好好想想我的九族都是谁?怎么诛?”
花笺心里像被指甲一丝丝地抠,那样细细闷闷地疼。离非离非,你可也这样想念着这个姑娘吗?
胡久利愣了半晌一拍脑袋,喜道:“是是!我这猪脑袋!公主自然不同,你的九族是皇上皇后,谁有那么大胆子啊!这下可好了,我们快去!我们快去!”
青瞳黯然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心里有了个离非,实在放不下别人,算来是我对不起周远征。他……他这个样子我害怕……”青瞳声音如泣,捂着胸口,“花笺,我不怕周远征对我不好,只怕他对我好,那你说我拿什么回报?”
青瞳跟着他快步走去,她却没告诉胡久利,由于大苑兵符相合即可调兵,任何人违抗持兵符者都是死罪,所以对兵符的管制极其严格。宗室皇亲私动兵符在大苑已有先例,哲宗二十七年皇三子谋逆,曾窃兵符调动左先锋营,事败后以私动兵符之罪被赐了一杯鸩酒。
“你还记得离非,唉!青瞳,你都嫁了三年,你们不可能了。你这样要坚持到什么时候啊?”
青瞳来到中军帐外,只见霍庆阳正等着她。她走近霍庆阳,冷冷地道:“副帅,你对得起我!”霍庆阳扑地跪倒,低声道:“如果这次公主有不测,臣一定不苟活,便是到了来生,也要报答公主救了臣一家百口的大恩大德!若公主能无恙,霍庆阳余生愿任公主驱策。”
青瞳脸上落寞起来,半晌才道:“花笺,你是知道的,我……”
青瞳叹了一口气,将他拉起来,面对二十万大军,她实在无法弃之不顾。
花笺埋怨起来,“青瞳,驸马今天明明有心事的样子,你怎么不关心一下?你和我们这些下人都不怕说些小话,跟他怎么就这么傲了?随便经常露个笑脸,两个人就熟了。他实际上又不是什么坏人,你们总这样怎么得了啊!”
青瞳到了中军帐,先以年轻、无能等理由谦让一番,直到韩维的眼泪都下来了才勉强同意。青瞳一步步走到帅案前,从韩维手中正式接过兵符,准备指挥她平生第一场战役。韩维递出兵符就回帐中发抖去了,一点儿也没有参与部署的意思。
周远征一愣,随即发怒,心想自己刚才简直中邪了,这女人分明还是那么可恶!他脚下一顿,快快地走了。
“武本善!带领神锐军第一、第二营前往呼林关外埋伏,遇到西瞻大军只管放他进关,时机成熟,我会在营中点燃烽火,你见到火光就冲进城中,夺回呼林关!你要多带守城的滚木礌石箭支,到时呼林关一定没有这些物资。”
青瞳道:“得了,周将军就算有事,也不会对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说。将军慢走,一会儿末将就去军营。这可是元帅特许的,你气死也没有用!”
“是!”
花笺在一旁问:“驸马您今天怎么了?有事不妨对公主说说。”
“常胜!你率武卫、近卫二军六万人整装待命,等西瞻大军一到就出东战营迎敌!”
周远征还保留着刚才的惆怅,怔怔地看着她,没有像以往一样冷嘲热讽,低下头默默转身向外走。
常胜不禁傻了眼,青瞳给他的是整个定远军战斗力最弱的两支,让他带着这六万人马怎样对付萧图南十三万精锐?
青瞳整理完盔甲,见周远征目光中流露出又心酸又骄傲的神色,复杂得好似有千言万语。这眼神是她没见过的,不禁有些慌了,挣扎一下才笑道:“将军,怎么还等着?是想和末将一起去吗?”
“可是,一向与西瞻对敌的是前锋军的神弩先机营,我……”
“她是我的!”周远征有些心酸地想:如果她只是一个参将的女儿,或者只是一个普通的百姓家的女儿,现在他们该有多么幸福!
青瞳看到他的样子有些好笑,招手示意他近前,低低说了几句。常胜转忧为喜,大声应道:“是!”
三年来,他就眼看着青瞳一点点成长,一点点放出光芒,看着她逐渐成了爹爹的骄傲。他虽然嘴上没说过,但心中何尝不认为她也是自己的骄傲!
“西瞻军队看到呼林关没有守兵,必定以为我军中计。林逸凡,你带防务营士兵尽快去呼林城中将百姓迁走,让他们带上财物。但是西大街、沿河街、承庆街这三条路沿途的房屋里的物件不要带走,西瞻军队必然会从这三街其中之一经过,带走东西会引起他们的疑心。”
周远征看着青瞳靠着窗子站着套盔甲,右手明显使不上劲,把头盔举起来都很吃力,看上去这只手的肤色也多少有些白苍苍的。然而没关系,窗外的阳光像揉碎了的黄金,一点儿一点儿嵌了她满身,她是那样美,那样光彩夺目!
青瞳又道:“空屋子没有人也不成。林逸凡,你派些兵士化装成百姓留在这三条街沿途的房子里。你嘴张那么大干什么,不是让你们送死。你让士兵一见到西瞻军就奔逃出城和武本善军队会合,嘴里要叫着‘爹爹’、‘孩他娘快走’之类,沿途还可以扔些鞋子、包袱、板车、鸡鸭什么的。西瞻军的目标是我们定远军的战营,不会在呼林城中久留,城中其他的地方一定来不及去,我再在后方擂起战鼓,做出定远军战营得到消息,仓皇出迎的景象。萧图南舍不下这块肥肉,就不会追着你不放了,你看有没有问题?”
他远远地听周远征回答,“我去告诉她,好好在家待着,不要来自讨没趣!”胡久利奇怪地瞪起了小眼睛,嘟囔道:“还用你告诉,人家本来就没来啊?”
林逸凡笑起来,“参军放心,这个我最拿手了!西瞻军从背后追过来,管叫他看不出一点儿破绽!”说罢他有意无意向监军大帐一努嘴。青瞳嘴角一动,也露出笑意,“林将军,你这次不光骗人,还可以顺便留心一下西瞻军的情况报告给武将军,咱们定要打他个狠的!”军中诸将齐齐握住拳头,都觉得手心发痒。
胡久利惊愕地看见将军猛地站起冲出军帐,向呼林城的方向奔去,叫道:“将军你要去哪里?今天下午朝中来人宣旨,元帅特意吩咐了大家都要等着的。”
“还有,西瞻军凶残,我猜他是要纵火焚城的,让三街以外的百姓在自己房子上淋好水,靠近三街的屋子挖防火带,不要做得太明显,挖开了可以用不易燃的东西遮挡一下,不要让火势蔓延太剧,这个林将军去办吧!虽说这布置经不住仔细推敲,只要我在这边做得再急一些,不给他仔细想的时间就没问题。至于已经烧了的房屋,就等打完这场仗再想办法给百姓点儿补偿吧!副帅,剩下的细节我们一起商议商议……”
谁知这句话让将军暴怒起来,“像什么?这是废纸!废纸!赶快给我扔掉!”
萧图南的大军开始进攻,滚滚征尘如同一条土龙,摆过它巨大的尾巴。土龙之下,无数的旌旗在飘扬着,伴随着战马的嘶吼声。呼林关只有不到一百的军士,稍一抵挡就逃走了。军队毫无阻碍地进入了有大苑西大门之称的呼林城,一时间凄惨的呼声响成一片。历来城破之后,百姓就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他们的命运是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正赶上胡久利进来,刚叫了声“将军”就被纸团打中,他暼了一眼,喜道:“哇,好像啊,将军你画得真好!”
西瞻军都兴奋地吼叫起来,萧图南目标却不在这里,他抬起头看着天色,吩咐近卫乌野,“不要久留,尽快抢了有用的东西。”
这种情绪让他几乎害怕,抓起纸来用力丢出去。
片刻,偏将图可唶拿着一大把金珠来了,“王爷,小人运气好,遇了个富户,这些送给王爷吧!”
这么多天没见,一定是病了!他想到这里,莫名地一阵心焦。唉,呼林这里风冷,她怎么不小心些?周远征笔下一顿,低头一看吓了一跳,不知不觉他竟然在纸上画了一双眼睛。他不擅丹青,也很少有画画的兴致,可这双眼睛清如水,明如星,竟画得极为传神,想必已经在头脑中勾画了千万遍才能有这样的功力。
萧图南见金珠中有一支挂着九个珍珠的凤钗,心中突地一动,伸手拿了过来道:“九凤钗只有皇族能用,图可唶,你抢的恐怕就是周远征的驸马府,看到公主了吗?”
周远征独自坐在军帐里读兵书,手里毛笔圈圈点点,记下自己的观感。他毛笔一圈,脑海中就清晰浮现她的样子,顺着思路想下去,她吃了饭没有?衣服穿够了没有?为什么好几天没来?难道是病了?
图可唶愣了愣道:“里面是有几个小娘儿们吱哇乱叫,可是俺可没注意什么公主不公主的。”
可是渐渐地,若有几日爹爹没有叫青瞳来讲课,他就有些坐立不安,总会想这个丫头在家里干什么呢?近来西瞻尚太平,好久连个小仗都没打了。而且周毅夫已经没太多的东西可以教给青瞳,她来得更少了,最近更是十几天都没见到她。
萧图南道:“你快带人回去把她们全抓来!”图可唶道:“这,我还没冲进去呢她们就跑没影了,这大苑的人比兔子还快!”
可惜周远征家教比较好,骂来骂去也只是声音高罢了,哪里比得上青瞳博览群书,句句到位。很快周远征就发现自己大大吃亏,然而来都来了,现在再躲开不明摆着怕了她吗?于是每日依旧来听课,只是当着爹爹的面他与青瞳和和气气,爹爹一走他立刻板起脸来离开,不给她发挥口才的机会。
乌野道:“王爷,她跑不出呼林城,让我们细细搜她出来!”
周远征咆哮着跟她跑出去,从此两人换了一种交流方式,从冷暴力变成语言暴力。每每听见两人一谈话,就是青瞳冷嘲热讽,周远征破口大骂。
萧图南想了一下,终于摇摇头,“算了,跟男人打仗难为她一个女人干什么,我们走!”
第二日周远征无论如何也不肯来。青瞳去找他,一见面劈头就骂,“姓周的胆小鬼,手下败将,你既然怕了我不敢来,就不如回去养养花,缝缝衣服,打仗的事情,以后交给我好了,我来保护你的安全。”
城外远远有军队疾驰的声音,角鼓一起响了起来。萧图南带军出城,不出青瞳所料,西瞻军过处,身后留下一片火海。
她这边笑得几乎露出满嘴牙齿,换来的却是周远征目不斜视地大步走进来,坐到她身边,完全当做没有她这个人在。青瞳的笑容僵在脸上,周毅夫看在眼里,不免又大骂了周远征一顿,当日的授课不欢而散。
唯一别扭的是,周毅夫每次讨论战事总是叫周远征来一起听,青瞳知道周毅夫是想撮合他们和好。她本来想主动示好,不要让老人家失望,可是第一天就碰了个大钉子。
呜——北方传来号角之声。萧图南放眼望去,苑军东大营终于营门大开,定远军的旗帜里夹杂着滚着大红边的“神弩”、“制敌”等字样的扬威旗,正是已经和西瞻在战场上硬碰硬打过无数仗的神弩先机营!数以万计的苑军身着重甲,列着整齐的阵形向己方走来。
这三年的草原生活影响的可不仅仅是青瞳的身高,现在的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淬炼成一柄长刀。其实青瞳不知道,书本上的知识结合她自创的游戏还是起了些作用的。若不是总不自觉地两下对照,她的理解能力也不会那么强。
“催鼓!”
周毅夫最欣赏青瞳的地方不是她出奇强的理解能力,而是她知道自己不足的地方,从不回避,绝不骄傲;她既能纵观全局,不计较细小得失,同时又能大胆设想,出奇制胜。胆大、眼光远、不骄傲,这是一个名将的基本素质。
萧图南望着不断走近的敌军,赞道:“定远军果然名不虚传!”定远军前进的速度始终不变,每走一段路就停下来调整一下阵形再继续前进。任凭敌军的战鼓催得再急,他们始终稳如泰山,不为所动。
周毅夫有的是战争的经验,他对手下每一位将领了如指掌,对自己军队的战力了如指掌,对西瞻这个打了半辈子交道的顽敌也几乎了如指掌,况且半生戎马培养出来的敏锐,可以让他在战争中不用思考就能凭直觉作出最有利的判断。这是什么样的天纵奇才也不能越过的,所以三年来,周毅夫抓住一切机会给她锻炼,甚至小规模的战役也带她参与了几回,虽然是在后方安全地带,却也算上过战场了。
虽说定远军推进缓慢,西瞻骑兵却找不到冲杀的机会,只见定远军重装步兵在外,轻装弓弩在内,如同铁桶一般。西瞻军的一个小队试探着一靠近,苑军便停了下来,只见阵中弩箭、投石密密麻麻地飞出来,然而西瞻快马精良无比,即便是猝不及防,这一个照面下西瞻军也就折了几个人而已。
尽管周毅夫已经尽可能地培养她,每件事两人的看法总不谋而合,甚至有时还是青瞳更有见地,但还是应该承认,青瞳比之这个大苑第一名将还是有差距的。
带队的契必里不敢硬冲,只得远远射箭。苑军便高举着盾牌,如同一个铁桶一般,缓缓地推进。看来苑军是想凭借稳固的优势打击西瞻的轻骑了。这种大军阵堂堂皇皇地对敌是大苑最擅长的,甚至还总结了一本书给皇子们上课,可见历史悠久。
定远军是大苑最精锐的军队,周毅夫是大苑最好的将领,呼林关是大苑实战最多的关卡,任皇宫中的皇子们有多少学习机会,哪里比得上如此机缘?只能说是老天成全了苑青瞳。
综观战史,遇上这种持久的对决大苑从来没输过,只可惜敌人没有义务陪你这样演练以堂堂之师对皇皇之阵的磊落战局,多半是甩开你直奔目标了。
战场上决定胜负的东西远远不是什么骑兵几万、速度如何那么简单,士气、天时、地形、人心,任何事情都可能造成变数。周毅夫一生征战的经验就像海洋一样出现在她面前,任她如饥似渴地吸取营养。青瞳沉醉其中,时光过得飞快。
然而今天对上这样对西瞻不利的打法,萧图南却没有一丝不耐烦,反而露出笑意。他命令士兵快从两翼夹攻,队后会合。不一会儿,西瞻兵就把大苑军队远远包围起来,骑兵们围着苑军奔驰,不断地射箭,试探着攻击苑军的军阵。
对于青瞳来说,这三年太重要了。以往她在宫中看到兵书,还有自己引以为傲的战争游戏,虽然让她帮太子回答问题游刃有余,好似多么善于用兵一般,然而真的到了军营,上了战场,才知道以往所学也不过应了她骂十五皇子的一句“纸上谈兵”,任何一个上过战场的将军都比她厉害。
而苑军则用盾牌与长枪为外围,以弓弩居中,严密地防范着可能的进攻。战争温和而缓慢地胶着,双方的伤亡都很小。
周远征低下头,三年前父帅一句话,这个丫头顺竿爬上来,周毅夫战前也叫她来出谋划策,战后也叫她来分析得失,平时没事也会叫她来讲解战术战役,就像以前教自己一样用心。青瞳也学得十分认真,周远征不得不承认,她比自己学得还好那么一点点。开始只是爹爹教,现在已经多是这一老一少讨论了。
时间已经是下午,庞大的苑军与西瞻军在此僵持着。苑军不知道的是西瞻军的首领已经悄悄地换了一个人。现在领兵的是大将孙阔海,孙阔海作为西瞻军中极少数的汉将之一,深得萧图南信任。他接到的命令是困住苑军,不让他们回营!
她饶有兴趣地看着周远征脸色转绿,才道:“我名义上的夫君大人,这驸马府你三年一共来了五次,每次都是不让我去军营,又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光嘴上说说我就不去了吗?”
与此同时,苑军东大营北门守营的军士警惕起来,瞪大了眼睛望着远方。
“我厚脸皮,不要脸,死缠烂打,不守妇道,无耻至极。”青瞳笑嘻嘻地说,“这也说了三年了,一点儿新鲜的都没有?周将军,你快成骂街的泼妇了。”
远处灰尘高高扬起,隐约传来马蹄踏地的声音与战马的嘶鸣声,这表示有一支骑兵正向此地接近!
“你……”
“西瞻袭营!”箭楼上负责瞭望的士兵大声喊了起来,同时紧密地敲起锣鼓。营中苑军混乱起来,远远都能望见他们慌忙奔走的身影。
“知道,知道,你不欢迎我,不喜欢我,不爱看到我,十分讨厌我,都说了三年了。”她站起身整理甲胄,这三年草原生活让她身子拔高一大截,十九岁的青瞳更是美得让人目眩,一身盔甲穿在她身上非但不可笑,还平添了几分勃勃的英气。
三万五千最精锐的西瞻骑兵在萧图南的带领下像龙卷风一样刮来,马蹄齐齐敲打地面的声音让大地都颤抖。萧图南趋至东大营北门外一千五百步左右的地方才停了下来,冷冷地打量着守备空虚的定远军东大营。他绕开周远征,拿下雄关呼林,就是为了引定远军出营,而将定远军拖在营外,好端了他们的老巢!苑军不够机动灵活,大军的物质补给无法随身携带,端了他的大营才是掐死他的狠招。
青瞳小心地把鬓角的头发抿进头盔里,看也不看他一眼,“我不去中军帐,只到你的军帐等消息就行。”周远征更怒,“我的军帐不欢迎你!”
苑军也知道这一点,已经匆忙列队,准备殊死迎战了。萧图南仔细地观察着城门上方飘扬的旗帜,终于放下心来。
周远征怒气冲冲地看着青瞳把长头发一点点绑好,最后再戴上头盔,终于忍不住吼道:“你今天还要去?京城今天来人了,认出你怎么办?”
“武卫,近卫!不过是未整编的苑军,一群小羊!虽有六万,在我三万五千的精锐看来不过是切好的肉!”他转头喝道,“准备好火种没有?”
“禀王爷,一切就绪。”
极目青天日渐高,玉龙盘曲自妖娆。无边绿翠凭羊牧,一马飞歌醉碧霄。
“好!攻入东战营以后就给我纵火,烧掉这座营寨!”
他带马贴近青瞳,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低低地说:“远征过于骄傲,请你帮我看好他。”
“是!”
青瞳怔了怔,偶尔一次还行,要是长期留在军营,她身份一旦暴露可不是玩的。周毅夫看她犹豫,又道:“参军类似军师,不需要日日随军,你可以仍住在呼林城内,需要的时候再进出军营。”
前锋阵三千精锐骑兵,怪吼着冲向营门,东营的苑军在好一阵慌乱之后,才稀稀落落地射出了几箭。这种软弱的反抗让萧图南顿觉放心,一切迹象无不显示苑军营房软弱空虚,此刻定远军的东大营正欢迎着他们这狼群的到来。
“童青木,你留在远征军队里,做个参军吧。”
“铁林军前锋!出击!”萧图南举起了战刀,冷冷地命令着。
周远征低下头,打马便走,一直跑到青瞳的视线之外。
战鼓更急,号角的响声直接划过天际。铁林军的一万骑兵一齐发出一声呐喊,一手拔出战刀,一手摇晃着让苑军闻之变色的柳月飞镰,催马冲向前方的大营。柳月飞镰割得空气作响,似乎是想要将整个东大营切成碎片!
周毅夫慢慢回头,问:“远征,你服不服?”
“大苑,你们的大门就要开了!”萧图南的脸上又露出让西瞻少女尖叫的迷人笑容。
青瞳揭开一辆车上的棉布,只见一车整整齐齐叠满棉衣。她道:“这是一个月来我和侍女缝制的棉衣,我们不能上阵杀敌,只有这样表达一点儿心意!”场中一片哗然,这些久经战场的汉子眼中有了泪光。
他的话音未落,东战营的东门就开了!然而不是萧图南料想中的冲开,而是自己打开的!
胡久利吃惊起来,“这满满一车东西至少千斤,我怎么掀得动?”他走过去用力一推,车子立刻晃了晃。青瞳笑道:“胡将军,你也不想想,这车一个人就能推动,怎么可能有千斤之重?”胡久利奇道:“那这一大车都是什么?”
萧图南的心脏收紧起来!只是一瞬间,铁林军的骑兵们突然一个接一个地从奔驰的马背上摔了下去,密如蝗群的箭雨撕裂空气,发出凌厉刺耳的声音,准确无比地降落在这些骑兵头上。
她笑起来,“这车看着高大,其实很轻,像刚才胡久利将军那样大力的人完全可以从底部把它掀翻。”
萧图南脸色铁青,这些箭又准又狠,显示出射箭人过人的臂力和丰富的战斗经验,甚至有一支箭穿过冲击的部队,一直飞到他面前才力尽落在地上。足足一千步的射程,什么样的弓弩才能做到?
青瞳摇头道:“元帅,打仗岂可以一战论胜负?我若是第一次遇上这战车,今日也不能胜,然而我会暂时退后,仔细观察它的弱点。此车都是木制,我的人手远远多过敌军,我就可以分出足够人手用火箭射它,它又怎么躲?又或者在战场上设下许多障碍,让它失去运转灵活的优势,兵无常势,办法总是有的。今天这种一人推的小车更简单……”
“神臂弓!”萧图南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如此训练有素的部队,如此超越一般的射程,这分明是神臂弓!
“啊!”周毅夫兴奋起来,盯着场中小小战车看了许久,突然道,“童青木,今日如果反过来,你领着三百骑兵来破这个车阵,可有办法吗?”
“神臂弓?不是只有神弩先机营才能用得了神臂弓吗?”有一个偏将奇怪地问道。
“如果我军撤退,只要把所有的车都空出位来形成坤卦,士兵就可自由地退回阵后。我这次用了长矛手,真正战场对敌时,这些长矛可以换成长钩钩敌于马下,再配合元帅的神弩先机营射敌于混乱之中,可以大大减少我军伤亡。”
“这就是神弩先机营!”萧图南这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
“四边都可以安上铁环,需要快时用马拉着就可疾走如飞;打起仗来,将马放开就是天然的战阵。一辆车,就是八卦里的一条短边。三辆车可以连成一条长边,这是八卦中的乾卦。西瞻的马再好,也不可能跳过三排战车。”
“怎么可能,我看得清清楚楚,神弩先机营正在出击呢!喏,王爷你看,远处那不是他们的旗号吗?”
“我看到户部给前线运送粮草的运粮车,四周坚固,底窄上宽,里面能装得下几千斤粮草辎重。车底有轴,遇到路窄的地方又可以转动方向。我想这车若改得小一些,必定更灵活。因为人少,我只做了一人推的小车,元帅可以试着做三人推的中等车。和西瞻打仗时,它既可运粮,又可用来阻挡西瞻的快马,必要时还可以运送士兵。”
“他们换了军旗!”萧图南再也不想和部将解释,现在拖住他大军的是近卫、武卫那两支毛头兵,留在营中的是苑军的精锐。表面上苑军和西瞻是精锐对精锐,可是他西瞻全是轻骑兵,只有白痴才会拿骑兵和重步兵去做堂堂正正的对决,何况这是在敌人的大营里面。天知道有多少陷阱等着他呢!何况他自己清楚得很,西瞻与大苑的人口对比悬殊,他们没有本钱和大苑打消耗战,哪怕用一个西瞻军换两个苑军,西瞻也损失不起!
“对付西瞻骑兵?你且说说。”
无数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只这一转念,前锋铁林军就倒下不少。萧图南咬牙命令,“左军、右军交替掩护殿后!鸣金收兵!向南边撤!”
青瞳笑了,道:“这本来是我想给元帅的礼物,我一路走来想了一路,这车阵是练来对付西瞻骑兵的,没想到周小将军今日带来的也是骑兵。”
“是!”
周毅夫下意识地微闪身,想避开她施礼,随即忍住了,问道:“童青木,我看你这战车十分精妙,似乎不是专为了对付远征的人马。”
西瞻军中军敲响了清脆的铮鸣声,同时,在令旗的指挥下,左右军开始向前交替掩护。就在这个时候,大苑军的营寨中,也响起了进攻的号角!
周毅夫不理他,冲青瞳招手,“童青木,你请过来!”青瞳有些不好意思,见周毅夫这样称呼她,知道他不想说破,于是打马上前施一礼,也叫道:“元帅!”
尽管知道萧图南一向令出如山,乌野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向主帅进言,“王爷,南边地势远不如西边平坦开阔,我们的战马不容易发挥优势,不如向西和孙将军会合,有孙将军那十万军队殿后,我们尽可与苑军一战!”
“元帅!”兵士齐齐施礼。周远征回过头,见爹爹脸色铁青地看着他,一时羞愧难当。
“会合?哼!被苑军咬了这样一大口,本王也要给他们留下点儿痕迹才行。”萧图南命令道,“快马传令孙阔海,不必理会那些苑军了,让他急行回去占领呼林关!呼林关地势险要,只要占了这座城池,定远军的战营就在我的刀尖下了,铁林军全送了苑军也是我们合算!”
周远征咬牙切齿,瞬间涨红了脸,他的心里哪有一个“输”字?他狠狠盯着车阵,心道不如舍命一拼,不信没有机会。他刚一挥手预备冲刺,就听身后一声冷哼,“你输不起,就想把兵士一起断送吗?”
乌野打了个哆嗦,“可是,铁林军是我们最精锐的部队啊!”
周远征脸色煞白,不知如何是好。胡久利大吼一声,向车阵猛冲过去,车阵就像一只怪兽的嘴巴,一开一合间将他吐出来,身上点点斑白,就像开了一树梨花。
萧图南美丽的凤眼眯成细缝,“这次的对手是个好猎人,要钓他得用好肉才行。”
然而他说得容易,随着青瞳的叫声,这些战车或合而为阳,或阴阳相间,一会儿离中虚,一会儿巽下断,周远征的骑兵被这三重车阵来回变换,搞得头昏眼花。车辆制作坚固,冲又冲不倒,举兵刃去刺时,这些可恶的家伙瞬间就转到车后,车帮高得连敌人都看不见,就这些木头车子刺中又能如何?没多久周远征就又打通车阵,从另一边出来了。只可惜他是出来了,但是他的部下连一半也没跟出来。
西瞻铁林军在主帅的命令下强行拨转马头向南撤退,他们解下柳月飞镰的绳索,像暗器一样向身后抛过去,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一支黑压压的部队。对付柳月飞镰苑军已经有了经验,外围三层苑军立即蹲下,把一人高、七寸厚的软木盾一个挨着一个竖在地上,后面两排拿长枪的苑军张开嵌着磁石的网,这些眉月般四面皆锋利的小刀在一片笃笃声中卡在软木里。柳月飞镰的回力惊人,如果不用软木,这些小刀子一碰到硬物就会改变方向,继续伤人。
“坎中满,兑上缺;坎六,兑二!”青瞳又高喊起来。周远征现在丝毫不敢瞧不起她了,也大声道:“我军稳住,保持队形,继续前进!”
就在这个间隙,无数黑中透红的弓弩被高高举起,一列列锋利的箭尖在太阳下发着冷森森的光,这些被长枪盾牌掩护在中间的部队就是大苑精锐的神弩先机营了。
青瞳点点头,心想这还像个样子。“中三断,坤!退后!”所有的车都空出位来,每三车一中虚,三阴相叠,便是坤卦,众侍卫立即退到车后,自由灵便。
随着一声号鸣,长箭齐齐离开弓弦,那么多箭射出去只有嗖的一声长响。这些弓箭手组成的队伍确实不愧“神弩先机营”之称!神臂弓超长的射程是所有骑兵的噩梦!便是铁林军这样强的对手也不例外!每一轮齐射,必有不少西瞻骑兵倒地不起。在近一个时辰里,铁林军都未能拉开这个致命的距离。等西瞻人终于凭借快马的优势摆脱了苑军,这个西瞻最精锐的三万五千骑兵足足损失了近两万五千人。
周远征一咬牙,喝令部下聚拢道:“排成一队不可断开,我们慢慢向前推,看她如何!”兵士齐应一声,成三角形状向车阵缓缓推进。外围都是身手好的士兵,刚才的沮丧一扫而光,坚固的车阵被越后来越宽的三角撕开两边。
眼看西瞻军队跑出了神臂弓射程范围,大苑追击的将领都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西瞻的战马匹匹是良驹,这方面的劣势大苑怕是很难扳回来了。霍庆阳用马鞭一指西方,“大家不必惋惜,这一战的收获已经比我预想的好了。像铁林军这样的精锐,没有五年训练不出来,这一次西瞻的元气也要伤上一伤!现在全体上马,我们掩回去和常胜内外夹击,别忘了还有一块骨头等着咱们啃呢!”
他再回头看身后被隔住的队伍,这片刻没有主将带领,损失比刚才还大,足有七八十人身上中招,垂头丧气地退到一旁。前后损失了近百人,如果他们不是三倍于青瞳的兵力,现在可以算全军覆没了。
与西瞻军队相反,此刻大苑营中一片喜气,定远军与西瞻的对敌从来没赢得这么利索过。报信的斥候一个接着一个,带来的都是好消息。
随着他们冲击,所有的车都是瞬间打开,为了让路退开的车只转个方向就补上了后面的空缺,长矛手躲在车后向他们攻来。高大的战车也向内压紧,周远征被迫快速向前冲去。六十四辆车摆成的阵势并不长,他们马又快,片刻就穿了过去。他迎头正赶上胡久利的队伍,挤在一起更是施展不开。
“报参军!西瞻围攻常将军的部队突然撤兵,扔下辎重逃走了,常将军问要不要追?”
青瞳眼睛眯起叫道:“中二虚,震!”阵势一转,迎向尖刀的当头几车突然后退,两车中出现大大的空当,周远征等当先十几人毫不费力就插了进去。
“哈哈!”营中诸将有一半人都笑起来,胡久利道:“想必是萧图南战败的消息传过去了,西瞻人吓得连辎重都不要了。”
周远征喝道:“胡久利,你只管攻西翼!”指挥剩下的两百人分成三队,自己带一队,又各自挑选几个身手好的兵士领头排成尖锥状,像三把尖刀一样同时冲向三个方向、排在犄角处的战车。
青瞳却霍然站起,喝问:“走了多久?”
他身子一停,战车两旁立时伸出长矛,包了石灰的矛头冲着他肋下点来。胡久利纵马向左,乾卦最左边的车立即跟着转过方向,阵势只闪了一下就又恢复成坚固的八边形。步兵推车虽然没有马快,可是战车只需转个方向,胡久利的骑兵却要绕大圈,这样一来无论如何跟不上变阵的速度,战车阵像跟着他们旋转起来一样,看得人眼睛都花了。加上神出鬼没的长矛,只转了数圈就有二十几个人身上中了白点,被迫退下来。
斥候道:“走了小半个时辰。”
胡久利一声大吼,对着两车空当冲了过去。青瞳喝道:“左横三,乾!”六十四辆战车立即转动,四方形的阵势变成八边形,每三车相连,九车三排相叠,成了八卦中的乾卦。胡久利若是继续冲,便要一头撞在车上,任他神力再惊人也推不翻九辆战车。
“糟了!快燃烽火,叫武本善速速夺回呼林!胡久利,召集营中剩余战马,我们从南边绕去呼林接应!”青瞳眉头紧锁,大声命令道。
胡久利有一点儿胡人血统,力大如蛮牛一般。周远征想让他试试也好,这方阵就像个大乌龟,乌龟若翻了壳不就好对付了吗?便是不行,自己也可研究一番,于是点头道:“你先带一百人试试,不要动犄角,集中兵力,冲它腹地!”
她不是不知道呼林关的重要,只不过要是过早夺回呼林,西瞻孙阔海发现必定回援,那样就拖不住这支大军了。她本想先示弱于敌,让副帅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占点儿便宜,现在看来副帅占到的便宜一定比预想的还大,要不然不会一路追下去。只可惜她低估了西瞻主帅。萧图南没有只顾逃命,反而在第一时间下达了攻城的命令。他竟然忍心将铁林军送入敌手,拿自己士兵的性命来换取战场上的先机!
他这里还在犹豫,胡久利已经按捺不住,叫道:“将军,让我试试吧,人还能跑得过马?老胡当先冲上去,推也推倒他几辆箱子车,看他们还能列什么狗屁阵!”
这次青瞳第一次遇到冷血的敌人,要是她知道萧图南拿一万奴隶白白送给周远征,也许就会对他的冷酷有更清醒的认识,也就会更谨慎了。可惜现在她能做的只有从南边霍庆阳蹚开的路走,没有阻碍,大概能快上一点儿吧。然而快过西瞻已经不可能,只希望武本善先到守城,自己这支队伍在西瞻攻城的时候里应外合,帮他一把。
周远征却皱起眉头,他看出这车的厉害来。这车单人推动,运转很灵活,左右两边宽达七尺,车帮又极高,人躲在车后弓箭武器都伤不到,而且只需两车横放,再好的骑术也跃不过去,这阵势极难从正面冲破。自己的马匹一滞,躲在车后的长矛就可出其不意地刺人,这种战车四面运转灵活,任意变换方向都不难,像个铁壳乌龟一般,还真不好下手!
看着东战营城楼上燃起了烽火,萧图南凤眼中闪出一点儿寒光,苑军的反应速度比他料想的快得多,现在看来鹿死谁手还不一定,那铁林军的精锐岂不是白白牺牲了?
青瞳话音一落将手一挥,推车的把手一拧,战车就地转了九十度,变成两旁高帮在前,静静地等待敌人。胡久利一旁笑起来,“你那明明是箱子,哪里算战车!真是笑死人了,依我看也不用闯,就这样冲过去你就稀里哗啦。”
他咬牙喝道:“擂鼓传令孙阔海,扔掉辎重,放弃步兵,一定要快!”放弃步兵,只是这一句,又有两万士兵的性命被他抛弃,孙阔海的行进速度顿时快了一倍。
周远征看了她一眼,心知他们这次较量于理于法都不合,自己也只和部下说京城里的侍卫扬言可以一个打他们三个,并没说带兵的是公主,认得她的人也不多。青瞳这样说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一会儿较量起来并不会容情的。
与此同时,青瞳带领的骑兵策马飞奔,他们也在不停地喊“一定要快”。
有人低声笑起来。青瞳又道:“今日我们只是切磋,并不是真的对敌,我设下一个小小的战车阵,诸位英雄来试试能不能闯过去!为了避免真的伤人,我让部下在兵器上包裹石灰,一会儿哪位士兵要害上中了白,就请自己退下。”
呼林城外等了一整天的武本善也是一声怪叫,“啊哈!终于来了,弟兄们,我们进城!”
青瞳来到军前,冲三百骑兵一抱拳道:“在下姓童名青木,久闻定远军威名,蒙周将军看重,让我和大家试练一番,为的是活动活动筋骨,以后遇上西瞻狗也杀得起劲!不要七下八下还拧不断狗脖子,让它们多受苦!”
虽然不敢靠得太近,但苑军毕竟埋伏得比西瞻军近了不少,西瞻路远而马快,苑军路近而负重多。现在战局的关键就在谁能先到了。
六十几辆车来到校场就整齐地排开,手持长矛的侍卫也立即分散到队伍中去。青瞳骑着一匹小马跟在最后,待队伍排好了就打马上前。她今日也穿了一身轻装皮甲,头上系带,做男子打扮。
让两边的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此刻呼林城中已经有了一支队伍,他们谁也不是最快的!
他们走到眼前才看清不是车上推着箱子,而是车子四边用木板铁角架起了高帮。左右两边极高,前后两边就低了不少,推车的人还是可以看见路的。车里盖着棉布,不知道装的什么。六十多辆奇怪的车后面跟着三十几个灰袍侍卫,个个手持长矛。矛头用布包裹成球形,上面沾满石灰。
过了一会儿,只见校场边来了一队长长的队伍,奇怪的是队伍中每人都用车推着一口极大的箱子,箱子高得连士兵的视线都挡住了,只能一个跟着一个老老实实地走。骑兵队伍里传出窃窃私语的声音,副将胡久利低声嘟囔,“难道公主不想较量,给我们送东西来了?”周远征皱起眉头道:“看看再说。”
周远征的部队个个都是双目血红,神情憔悴灰败,他们整整三日三夜没休息,就这么一路赶回来。马匹累死过半,然而他们现在恨不得连人都死了才好。呼林城已经是一片焦土,地上撒着一些残破的衣物,竟连一个活人也没有!他们中许多人在这里有家小,此刻皆成飞灰。
一个月以后,周远征带着三百名骑兵早早地等在校场。定远军是以步兵为主的,骑兵只有两个大队共两万人,这三百人又是从中精选的精锐,他希望最好一个回合就冲垮那一百个侍卫。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这么重视与青瞳这个近乎儿戏的约定。
周远征看着只剩下一点儿焦黑的框架的驸马府,满面灰尘的脸上竟然没有悲痛之情!他早察觉自己喜欢那个姑娘,只是不知道自己喜欢她到底有多深。现在知道了,他全身没有一丝力气,只觉万念俱灰,生无可恋!
是啊,就是生无可恋!再没有活下去的欲望了,再没有睁开眼睛的愿望了,再没有呼吸的力气了,再没有哪怕是动一动手指的能力了。
周远征气得笑起来,“好,就是如此!要是我三百人连你一百人都打不过,我把将军的位置让给你!”
他整个人都成了灰白的颜色,眼睛中永远闪着的勃勃斗志的光熄灭了,肌肉里奔流着的热情消失了。此刻他的灵魂不属于自己,已经随着那美丽的姑娘一起逝去无踪。于是他轻轻地、软软地摔在地上,身上的甲胄也似乎随着他死了。他摔倒的声音是轻轻的嗒而不是生机勃勃的砰,生机勃勃?他再也不需要了。
青瞳道:“好,不给我军士也行,我送亲的队伍有一百个侍卫,个个身上都有武艺。我算他们一个顶三个,一个月后,你带三百人来,若胜得过我,我让太子哥哥替你去户部把军饷要回来。”
“将军!将军!将军昏过去了!”
周远征觉得这小丫头简直荒谬,“我的军士不是给你打赌用的,我和你带兵,那还用得着比?”
“将军,你别急,这里一点儿血迹也没有,公主何等身份,副帅一定把她撤离了。”
青瞳瞪着他,“我既然来到边关,就是定远军的一员,你吃得下的苦就别想难住我。别说你的房子旧了,就是漏了我也住得!还有……”她笑起来,“你瞧不起我是倚仗你的勇武吧,你敢不敢给我一队军士,给我一个月的时间,看看你我两人带的兵,交战起来谁胜谁败!”
“将军你看啊,东战营燃起了烽火,会不会是韩维大人在向副帅求援?公主会不会在韩大人那里?”
周远征也是微微一怔,心里不愿意承她一点儿人情,可军饷又是急需的,这么大一笔钱与其拿来盖房子,把这小丫头菩萨一样供起来,为什么不用在正经地方上?他半晌才冷笑道:“呼林城常年战乱,没像样的宅子,公主要是愿意屈就,我家在城中就有一处老宅,只是房子旧了,就怕公主受不了清苦!”
周远征霍然跳起,心中重新升起的希望让他像被烈火煎熬般痛苦,“第五连江,快去城头打探,东战营为何燃起烽火?”
此言一出,行辕内的兵士齐齐向青瞳看来,目光中尽是暖意。
片刻第五连江回来道:“将军,西瞻兵马十万左右,正向呼林而来!还有,我军也有一支部队向着呼林西城门而来,人数三万左右!只是我军负重甚多,恐怕没有敌军马快!”
青瞳抬起头道:“周将军,这些事情我也不能控制,朝廷要脸面,驸马府不能不建,但是你可以在城中选一处现成的宅子修葺一下,花园湖泊一概不用,可以居住就行。将银子发给兵士吧,就算我对保卫大苑国土的英雄一点儿敬意!”
“将军,我们先把城守住吧!”一个部下道。
周远征冷笑,“二十万大军户部没银子发军饷,建公主的府第倒是毫不含糊,公主的尊贵臣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全军上下都对公主尊敬得很呢,哪里会有人瞧不起你!”
周远征看了看自己这一万多名疲累不堪的将士,为了赶路,他们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扔下了,实在没把握守住城池。
花笺插口道:“建府的钱是户部拨下来的,并没有动用你们的军饷啊!”
他站起来,用平静的声音道:“我做了错误的决定,让呼林关落入敌手一次,现在它就要再次落入敌手了。弟兄们,我们没有物资,城是守不住的,此刻我们唯一能出的力就是出城拖住敌军,给我们赢得一点儿时间。这场仗注定不会胜利,我不会回来了,愿意去的跟我走吧。”
周远征一惊,随即以更轻蔑的口吻道:“自然,光是给公主在城中建造府第就花去我二十万将士半年的军饷,臣哪里敢看不起你。”
“是!”没有任何多余的话,所有的人默默行了一个军礼,便重新跨上战马。这些呼林的守军竟没有一个后退。
他愕然回头,见青瞳亮晶晶的双眼里像烧起两把火。她清清楚楚地道:“你可以恨我,可以对我不好,但是绝对绝对没有理由看不起我。”
人还是那群满身灰尘的人,马还是那些毛发纠结的马,面对一场毫无悬念的必败之战,却激起这些军中男儿的血性,空气中凝结的不是悲凉,而是悲壮!周远征眼中闪出泪光,手一挥当先走去,除却以身报国,再没有什么可做的了。他们踏着整齐的步伐走出城去,每个人都悄悄地张开了刀剑。
忽然身后一声断喝,“周远征!站住。”
过了一会儿,随着暴雨般的马蹄声,孙阔海的急行军队离呼林已经不足十里。空中鸟雀惊得四下乱飞。突然银光一闪,一个穿红袍的偏将顺着光向路边看了一眼,却猛然发现了闪光的竟是一支长箭,这支箭准确地射中了他的喉咙。他抓住箭杆凄厉地呼喊一声,便砰地摔下马去。
青瞳这一下脸通红,哪里还说得出来话。这样美得足以让朝霞失色的姑娘露出羞态,周远征不由怦然心动,随即为自己的心动恼恨起来,冲着青瞳极轻蔑地一哼。他回身便走,没有丝毫留恋。
与此同时,地上弹起数条长索,跑在最前面的西瞻骑兵齐齐栽倒在地,后面的一时收不住脚,也倒下了不少。孙阔海一勒马,喝道:“有埋伏,全军戒备!”
周远征神色古怪地看着她,半天才道:“公主几声‘夫君’叫得整个军营都听见了,这么热情,臣怎么能不来?”
紧接着,路边的小树林中突然间一声暴喝,一支奇怪的队伍从林中冲了出来。他们个个灰头土脸,有许多人没有头盔,身上的铠甲也全是泥泞,整个队伍没有一面旗帜,只有从铠甲的式样上勉强辨认出这是苑军。
她一出门却见周远征拄着长枪,正在帐外守着,看身上的露水应该已经站了很久,惊道:“周将军怎么在这儿?”
孙阔海久经沙场,一看就知道这支部队已经疲累不堪,而且看上去最多一万多人。他松了一口气,像这样的部队也派上战场,大苑的主将一定没有办法了。
青瞳皱起眉头不再说话了。军营里一夜嘈杂,并没有追到那个刺客。青瞳和花笺都睡不着觉,早已梳洗完毕,好容易待到天色微明,于是开门出去。
然而他高兴得太早了一点儿,这明明像杂牌军一样的破烂部队却战斗力惊人,冲在前面的人刀法娴熟,冷静地劈杀着西瞻骑兵。
花笺摇头,“你嫁过来之前我早打听过了,周老将军一个姬妾也没有,只有正室夫人,举朝闻名呢。”
后面的人不及近前,他们就立时张开弓箭,许多西瞻兵士倒在他们的箭下。孙阔海打了个寒战,大苑人什么时候如此冷酷了?西瞻人马虽然多,但是这些苑军只集中兵力冲他们右侧的一点儿。碍于地势,大军无法立时救援,右军此刻慌乱起来,许多人拨马便往后跑,顿时把阵形冲得更乱。
青瞳沉思起来,“熟悉军营的女子……中年……花笺,打听打听周老将军有多少姬妾,有没有会武功的?”
西瞻右军的军官只得竭力整顿队形,直到右军统军官契必理亲手杀了十几名后退的士兵后,队伍才渐渐稳定下来。
青瞳苦笑道:“没办法,这人是真的想杀了我的,就像你说的,我在这里怎么会有仇人呢?此人一定对这定远大营布营十分熟悉。在这里周老将军威望很高,我刚才身处绝地,就用周老将军的名头诈她一下,这人嘴上说得虽然凶,眼睛里的杀意却没了。既关心周老将军又敢骂他‘狗才’,我觉得很有可能是他的熟人,于是再用儿子试探一下,果然她就停下来。可见此人必定与周家父子关系密切……”
他们正准备修理这些敢拈虎须的苑军,一声号角,刚才还如狼似虎的苑军立即分兵四路撤退了。
花笺“啊”了一声,惊道:“那你还敢气她?”
契必理冷笑一声,凭你们那么一点儿人,就是分成十路又能怎么样?他喝道:“我们也分成四路,一个大队追一路,别让这些兔崽子跑了一个!”西瞻骑兵立即分成四路,四下追击苑军。契必理的右翼军正好四个大队,指挥容易,很快就追了上去。
青瞳微笑起来,“你说得对,只是我还看到她左手有一道半月形的白色伤疤,刚才和周老将军我没有说,这个伤口我认识的,以前太子哥哥就有一个侍卫脸上有这么一道大小一样的疤痕。他和我说过,这么一下子就片去一小点儿肉,多余的伤痕没有,却会流血不止,那是被西瞻柳月飞镰伤过的标记。在战场上和西瞻最精锐部队正面拼过的,是西瞻人的可能性就更小,何况住在呼林关的人饱受战火,个个对西瞻人痛恨,我故意一口咬定她是西瞻人,你没见她气得眼睛都竖起来了!那可是作不得假的生气,她越生气我越能断定她不是西瞻人。”
眼见西瞻军的四个大队各自隔开了,忽然逃跑的苑军中又响起了角声,四路苑军尾部相交,迅速合成一部,向西瞻最左边的一个大队冲杀过去。
花笺先是愣愣地听着,终于回过神来了,听到这里摇头道:“那可不一定啊,她也许从西瞻长途跋涉过来,到今晚才换的新衣服。既然她要混进大苑军营,那衣服做成大苑样式更方便一些啊!至于夜行衣旧了,那也可能是别人的,也可能她经常来大苑这边,或者她就是西瞻派来的奸细,一直藏匿在呼林关也有可能啊!怎么就知道她不是西瞻人?青瞳,不是西瞻人刺杀你干什么呢?你在这里又没有仇人。”
西瞻的一个大队是七千人,追赶苑军的一路三千多人,自然绰绰有余,可是这一合兵就变成了七千人对一万多的苑军,两军的战斗力本来就差不多,而且苑军狡猾无比,将八卦车阵的原理用在骑兵上,长枪前弓弩后,走马灯般地穿插不停。这一下西瞻军可着实吃了亏,几乎毫无反抗之力地任由苑军在自己第一大队军阵中来回冲杀了两次,其他的三路大队才匆匆忙忙赶到。
青瞳道:“她的衣服都是大苑衣料样式,已经半旧,可见不是新做的。夜行衣穿得半旧,说明她经常夜间出来活动;衣服很干净,说明她一定没有经过长途跋涉,应该就在这呼林关附近生活,不太可能是西瞻人。”
哪知苑军只是略一交锋,又散成四路分散逃走。气得契必理直跳脚骂娘,命令四个大队继续分兵追击。这次他却学了个乖,虽然还是分成四路追击,却命令四个大队长密切注意四支队伍之间的距离,千万别被苑军拉开太远。
花笺吃惊,“那你刚才……”
不料千小心万小心,还是着了一次道。第三大队的大队长一时心急,只顾一气追赶下去,没注意自己和其他大队的距离,又被苑军突然聚拢起来冲杀了一阵。
“那怎么行?你别担心这个……”青瞳被她说得笑了,低声道,“傻子,这个刺客不是西瞻人。”
连吃两次亏的契必理又气又急,当苑军再次故技重施之时,他不分兵了,干脆领着大军只盯着一路追。不料兜了好大一个圈子,好容易已经咬住这支小队的尾巴,苑军突然停下不跑了,反而向自己发起了冲锋!
花笺惊魂未定,哆嗦着道:“青瞳,这……这里竟然这么危险,住不得了,西瞻人都打到这里了。西瞻人连军营里都能进来,他们也保护不了我们安全,我们……我们不如和周老将军说一下,去关中住吧。”
契必理先是吓了一跳,转而大怒,立刻毫不手软地下令进攻。不料突然之间,自己的后面也响起了号角之声,苑军其他三路人马不知什么时候又合成了一路,呼喝着从后方掩杀过来。
花笺扶着她叫了好几声“青瞳、青瞳”,她才定下神来,喘着气道:“没事了,花笺别怕,现在没事了。”
被前后夹击的西瞻右军顿时一阵大乱。苑军先招呼过来的是一阵扑天盖地的箭雨!为契必理掌旗的军官身中数箭,扑通一声连人带将旗摔于马下。
青瞳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脸白如纸,只是喘气。
早就是惊弓之鸟的西瞻军以为是主将中箭死了,顿时哗啦一声,四散逃命。在战场上,军心和士气有时远远比人数重要。契必理也是西瞻的大将,却被周远征不到三分之一的兵力连番挫败,部下争相逃命,自相践踏,早无半点儿战意。契必理无奈,只得领着部众向孙阔海的大军方向败走。
黑衣人身子发抖,恨恨一跺脚,穿窗而出,竟未伤青瞳分毫,也未以她为人质要挟。帐外兵士被黑衣人鬼魅般地扑来绕去,不断有人兵器脱手,黑衣人瞬间就去远了。外面呼喝声大起,副将常胜带领人马追了下去。
单就这场战役来讲,周远征获得完胜!然而,他却没有时间品尝胜利的果实,西瞻的大军离呼林太近,如果只阻挡这么点儿时间,自己的部队还是没有把握占先。他咬咬牙,命令道:“追上去!”
青瞳道:“大苑公主死在这里,周家父子难逃保护不力之罪,依律那可是三族同诛。好在周家并不是望族,三族加起来不过十几个人。只可怜我的夫君未战死沙场,却被妾身连累,你们西瞻鼠辈真是好计谋,不敢与我夫君对敌,就想出这样下流计策。夫君——”她大叫,“唯愿圣旨到来之前,你多杀些西瞻狗,莫负你父子一世英名!”
于是,这些大苑的男儿就向着死神追了过去,先遇上的还是契必理的残部,只见周远征手中的一杆长枪,刺、点、挑、扫,变化万千,不停地在空中留下一道道追魂夺命的残像。他左冲右突之下,竟是难逢一合之将。
黑衣人暴怒起来,“你死不死又和周远征有什么相干?”
面对着强大的西瞻大军,呼林守军非但没有畏惧,反而奋力冲了上来,如同潮水拍打着岩石,一波退下,又一波涌上。人马的嘶吼声和兵刃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沾满了鲜血的武器不断飞上天空。这样大规模的白刃战是如此惨烈,每个人的身上、脸上早已溅满不知是何人的鲜血。
花笺大叫起来,“有刺客,快来人哪!”青瞳对着头顶的手掌不闪不避——当然,其实她也避不开,凄然叫道:“周远征将军,夫君!我连累你了,你我二人一同死在这里也是缘分,西瞻狗,你动手吧!”
“住手!”随着孙阔海的一声大喝,近十万西瞻大军一起发出地动山摇的大喊。苑军在深入敌军的追杀中,被意料之中地包围了。几万人弯弓搭箭瞄准着他们,也许只要一次冲锋,呼林关的守军就将全军覆没!
外面人声嘈杂起来,火把闪烁,有人叫道:“公主,什么事?”
周远征挥手集拢了部下,这一场下来,过半的战士都倒下了,这也在意料中。他们的对手远比他们伤亡惨重,契必理脸色灰败,躲在了主将身后。
此言一出,黑衣人压到青瞳天灵盖上的手掌又停下来,半晌又干涩地道:“那老狗才的性命与我何干,你纳命来吧。”一只冷飕飕的手已经挨到青瞳头上。
“投降吧,周将军!”孙阔海认了半天,才将满身浴血的周远征认出来,这才想起这支从天而降的部队是哪里来的,为什么那么疲累。眼看他闯入这必死之局,孙阔海也确实有些惋惜。
青瞳大喝,“你骗得了谁?若不是西瞻狗子,如何会害我大苑栋梁!本宫死于军营虽然无妨,可惜周老将军也死在你们西瞻这软刀子之下!”
他叹息道:“孙某一向敬重周老元帅,不愿伤他后人性命。小将军英武如此,投降我军也会受到西瞻男儿的敬重。”
“不得胡说,我不是西瞻狗子!”黑衣人声音十分恼恨,“别想着拖延,纳命来吧!”
周远征没有说话,突然极其开心地笑了。可以看出那是心愿达成的欣慰,那是再无遗憾的宽怀。无数呼林守军也同时看向一个方向,脸上也露出同样的笑容。
青瞳不退不让,反而大声道:“西瞻鼠辈!大苑公主敢来呼林关,就不怕死在西瞻人的手里,你来好了!”
孙阔海心头一紧,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呼林城上高高飘起了苑军的旗帜,城头穿梭不绝,全是穿着长弓射日皮甲的定远军。周远征已经为自己人赢得足够的时间,雄关呼林,被苑军夺回了!
这里是军营,青瞳大叫刚停,帐外已经传出脚步声,随即远处火把相继点亮。青瞳并没有安心,时间足够让黑衣人在护卫赶来之前杀了自己。来人看来也发觉这一点,纵身向她扑来。花笺大叫道:“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来人哪!”
不等他发作,周远征已经微笑着举起银枪道:“弟兄们,我们忠烈祠相见!”所有将士一齐拔出战刀,齐声喊道:“忠烈祠相见!”雪白的刀刃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夺目的光芒。
来人身形顿时停住,低声呵斥,“胡说什么!”声音略显苍老,却是一个女子声音。
周远征微笑着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兄,此刻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他又一次紧握银枪,不再回头,率先向敌阵最中心地带冲过去。他速度极快,片刻就到了阵前,一支羽箭飞出,谁知周远征竟然不闪不避,仍然闪电一样来到。羽箭噗地刺进他的右肩,箭支丝毫没有阻挡他的速度,比他身子更快的只有他手中的直直的长枪。
一阵脚步声响,却是花笺听到声音跑了进来,见状惊叫起来。
射箭的西瞻士兵刚刚为自己射中而高兴,随即心头一凉,已经被一枪刺穿,他来不及对这样的速度作出反应,就维持着喜悦的表情倒了下去。
青瞳眼见那人略一停顿,又向自己扑来,躲无可躲,大叫一声,“西瞻鼠辈!”
西瞻人一阵大乱之后才从四面八方杀了过来,激烈的武器碰撞声不停响起。突听周远征仰天发出一声悠长的啸声,再看他一人一骑已经被银光围住,看不出身形,那一杆长枪在他手中已经化作一条银龙,被疲惫压倒的斗志再次昂扬,那银龙简直不是在战斗,而是分明在舞蹈。
只听当的一声大响,青瞳挡在胸前的红铜暖炉碎成好几块,里面的炭都滚出来,竟然已经没有温度了。这一下若是抓中胸口,只怕心都能被掏出来。青瞳脸色灰白,只觉从胸口处一股冷线随身游走,走到哪里僵到哪里,胸口僵得石头一样毫无知觉。青瞳虽然自己没有习武,却见过不少武功高手,知道这必是什么厉害武功。只是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这样一个高手。
它矫健地摆着尾巴,坚定地昂起头颅,激烈地挺起胸膛,在美丽的夕阳中尽力舒展着雄壮的身躯。一切的阻碍都在这舞蹈中败退,飞扬的血花是这舞蹈的点缀,兵刃的交响是这舞蹈的配乐,这条龙,竟然是那样美!周远征从来没有将自己的枪法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
青瞳霍然睁眼,因为手疼得厉害,并没有真的睡踏实。本能让她缩腿成球,猛地向后翻去。黑衣人鬼魅般欺身向前,五指成钩正中青瞳胸口。
踩着银龙那用生命敲响的战鼓,大苑士兵狂吼着冲了上来。
当夜青瞳草草睡下,月上中天之时,窗棂突然无声无息地被推开了。漫天月色中,一个黑衣人游鱼一般滑进屋里,他来到床前打量青瞳,冷哼一声,“便宜你了。”他提起手来对着青瞳胸口拍下,一只手掌竟然显出冰玉般青白色的光晕,半点儿不像血肉之躯。
孙阔海有些发抖,苑军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他们血红着眼睛,手中刀剑劈向西瞻军就像面对的是刻骨铭心的仇人!有人疯狂地冲到西瞻骑兵的战马前,挥刀砍断了好几匹战马的马腿。待马上骑兵摔下来,他就上前把那骑兵砍死,完全不顾自己的身子已经在马蹄下残破得不成样子。有人身上带着好几支箭,却依然挥舞着长刀,用近乎疯狂的斗志砍杀着敌人!现在的苑军已经不像是人,而是一群杀红眼睛的狼!
青瞳叹气道:“我本也希望他名将之后,既能有为国的忠心,又能有容人的气量,不致迁怒于我。可惜……他没这么宽的心胸!这周远征,只能是勇将,可当不了名将。周老将军年事已高,可叹大苑后继无人!”
呼林城头。
花笺怔怔地看着她,心里知道她是对的,可仍哽咽着道:“难道就没有更好的结果吗?你明明没有错。”
“参军!”武本善单膝跪了下来,“让我带人出去救回周将军吧!”
青瞳皱了一下眉头,“那他不是天性凉薄、利欲熏心的恶心之徒,就是……有极大的图谋!那我的下场只有更糟。”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几千个兄弟死在眼前啊!参军,发兵吧!”林逸凡也跪下来。
青瞳拦住她,“傻子,他怎么会理你呢!他当然知道周淑仪的死不关我的事,只是这恨一定要找姓苑的发泄出来罢了。这已经是我想的几个结果里比较好的了。他这样对我,说明他是性情中人。花笺啊,我们虽然顶着个尊贵身份,可是在人家的地盘上,暗地里阴你的办法多着呢,明着总比暗着好吧!要是他对妹妹的死竟然毫不介意,反而谄媚于我……”
青瞳紧紧咬住嘴唇,她刚赶到呼林城就遇到这样的情况,武本善正准备发兵救援,被她拦了下来。凭她现在的兵力,出城无异于送死!
花笺号啕大哭起来,“青瞳,周淑仪不关你的事啊!我去和驸马说去!”
胡久利眼睛都红了,他大吼道:“周将军和弟兄们马上就会死了啊!请让我去吧!我是呼林守军,死我也想和他们死在一块!”
青瞳痛得眼泪直在眼圈里翻转,一会儿大夫就来了,摸了青瞳的手就是一声惊呼,“怎么伤成这样?骨头都碎了!”他一点儿一点儿替她细心正骨包扎完毕,又留下止痛生肌的药方,叹气道,“伤得这样厉害,这只手算是废了。按我留下的方法日日按摩,能保外观不会变形,但是这只手日后再也不能用力了。”
青瞳急速地想着办法,由于眉头紧锁,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明亮的眸子在这细缝中发出寒刀一样的锋芒。众将急得团团乱转,终于见她咬牙站起来,面色严峻,看来已经拿定了主意。
周远征仍恭敬一礼,“公主殿下歇息吧,臣明日再来。”他不等青瞳回答径自转身去了。他不敢再停留,因为怕人看到自己一身的冷汗。
“武本善,带五千人去攻他后方,尽力厮杀一阵就败回来,骑兵全部给你,速度要快!我这边西门打开放你进来,你进城后不要停留,立即带兵从南门绕出城,西瞻军若是分兵攻城,你就伺机接应周将军回来,若是……接不到周将军,你也从南门进城,不要让弟兄们枉送了性命!”
青瞳皱眉,“花笺你去请大夫吧,我实在疼得厉害,不想耽搁了,记住不许乱说,我是跌的!”花笺抽泣着答应,快快跑出去。
“是!”
周远征嘲讽地道:“既是死罪,可要把我也乱棒打死?”
“胡久利,等武本善回来,你再带一万兵马攻西瞻的右翼,但是不许拼命厮杀,要做出战斗力低下的样子,稍稍接触就败回来。你多数是步兵速度慢,千万不要恋战,回来后迅速整队,帮我守城!”
花笺又是心疼又是愤怒,哭道:“你这样对公主,你是死罪!”
胡久利急了,“我不守城!我要出去救回将军!武本善只有五千人,怎么能接回弟兄们?你这不是看着周将军死吗?他表面对你是不好,可心里实在记挂着你,你怎么这么狠心哪!我要出去迎敌,就是死也要和呼林的弟兄们死在一起!”
青瞳拦住她,“花笺别闹!”
青瞳怒火上攻,紧紧握住拳头才强迫自己冷静。她狠狠瞪着胡久利道:“呼林关是远征用性命守卫的,难道你让我全军出迎去救他,然后眼看着呼林关落入敌手吗?那么他们这番死战又为了什么?况且我们一共只有两万人,全军出去能救得了他吗?骑兵更只有五千人,全都出去的话跑都跑不了!你若真想救他,就好好听我的话,做出战斗力低下的样子,诱西瞻大军回来攻城,只有把西瞻人引过来,远征才有一线生机!记住,无论看到多少弟兄死在你眼前,你也不许去蛮攻!”
花笺闻言大惊,“怎么会?刚刚还好好的。”她过来拉起青瞳的袖子,见到上面满是紫黑色的抓痕,想想就明白了,不由大怒,“这是驸马刚刚抓的?大胆!你怎么可以这样!”
胡久利抹了一把眼泪道:“是,参军!我记住了。”
青瞳淡淡地道:“我的手骨断了。”
青瞳吸了一口气才道:“林逸凡,胡久利回来后西瞻若还是迟疑,你就带着你的防务营五千人出城攻他左翼,也是稍稍接触就败回来,我开西门迎你进城,你和兵士进城后直出北门,去护城河上游三里堵住河道,等我号令放水冲下来。你现在就走,趁武本善和胡久利诱敌的时间准备沙土放在北门,一刻不要耽搁,带上这些立即走。”
花笺奇道:“叫大夫?青瞳,你哪里不舒服?”
“是!”林逸凡应了一声,立即转身下了城楼。
周远征吃惊于她的冷静,过一会儿才干干地道:“当然,公主想要什么会没有?军营里治外伤的大夫手段高明,并不比御医差。”
“任何暂时不出城的部队都留在城头上四处乱转,尤其是掌旗官,将旗帜一会儿换一个地方,做出我军刚占领城头还没有部署好的样子。”
青瞳鬓发全被汗水打湿,喘息着问:“可以给我叫个大夫来吗?”她嘴一张开,下唇上血迹殷然,红得刺眼,全被她咬烂了。
“是!”所有的部将一起应道。
外人看上去是周远征恭恭敬敬地垂头躬身,将公主的手高高举过头顶扶进帐中。进了帐子周远征冷笑道:“公主需要休息吧,臣下不打扰了。”
“武将军!出城吧。”青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看上去无比冷静。其实她此刻牙关咬得紧紧的,心里上下翻腾,能不能救回周远征,她并没有一点儿把握,只能看天意了。
他手心里传出咯咯的响声,青瞳脸色惨白,痛得几乎昏过去,一时间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有右手巨大的疼痛尖锐地叫嚣着。她哼了一声,连忙用牙齿紧紧咬住下唇,防止自己忍不住大声叫,就这样咬着嘴随着他进入营帐。
再说孙阔海本来将周远征残部团团围住,突然看到呼林城竖起定远军旗,他顿时明白自己犯了大错。王爷命他夺城,他却和这万余名残兵耗到现在。错失战机,呼林百年雄关,再想攻下可就难了。这周远征部又完全成了疯子,简直抱着杀不死你咬也要咬死你的心思,跟这样神经不正常的人打仗,付出的代价可想而知。
在袍袖下,她试着收回手,可她微微一动,周远征的手就骤然收紧,死死抓住她。青瞳微微皱眉,却不再动了,在众目睽睽之下维持着一个公主的仪态继续缓步前行。越是这样周远征越恨,心中的愤懑直煎熬得胸膛像炸开一样生疼,手不由得一点儿一点儿地用力收紧。他看着面前的公主终于忍不住露出痛苦神色,不再像刚刚一样云淡风轻,更下死劲去捏。眼前他似乎能看见自己年幼的小妹妹在棍棒下辗转呼号的样子,似乎能看见小妹妹痛苦的眼神。周远征的心就像被自己攥住似的猛一缩,手底下也将满腔的恨意都化成劲用力一捏。
“将军!”契必理在他背后小声说,“你看呼林城头乱七八糟的,苑军必是刚刚占领,还没来得及部署,何况我们已经把城中能守城的东西都毁了。现在我们立刻去攻,一定还来得及把呼林夺回来。”
青瞳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尚未成亲,即便他是驸马,这也是十分无礼逾越的举动了。可是她没有声张,反而微微舒展袍袖将两只手都盖上,不动声色地随着周远征向中帐走去。
孙阔海有些心动,然而还是说:“等等,苑军这次很狡猾,不要是诱敌之计才好。天就快黑了,夜里攻城更不容易防范,我们不用着急!”
青瞳有些犹豫,但看周远征就维持着一膝跪地的姿势,将一只手举过头顶等着,无奈只得把自己的手递到那只大手里。周远征接过这只有点儿冰冷的手,不禁惊艳于青瞳的美貌,只觉这公主的眼波太清澈,把他心里那番仇恨映得丑陋起来。那冰凉的指头虚虚搭在自己手上,像一种高高在上的恩泽。周远征突然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一把紧紧攥住这只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把她从云端上狠狠扯下来!
话音未落,城中传出炮响,苑军竟然杀出来了。西瞻的后军和这队骑兵一交锋就发现战斗力相若,看来一时收拾不下。左军在孙阔海的示意下前去支援了。苑军眼看战不过,支持一会儿就向城中败去。孙阔海命后军小心地追了一程,看着这支队伍不作停留,快快地跑回城中去了。城门也立时关闭,不像是要诱敌的样子。
等到战营行辕门口,周远征复又一膝跪下,举手扶青瞳下车。
片刻城门复开,更多的苑军杀将出来,这次直奔西瞻主力所在的右翼。孙阔海忙命全军戒备,谁知这队苑军人数虽然众多,战斗力却好生稀松平常,几个回合下来就抵挡不住露出败象。不知谁发一声喊,立时这队人马人仰马翻地跑回城中去了,城头又是一阵大乱。
青瞳在宫中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可现在她代表的就是大苑王朝。她目光微转,看向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周远征,却正对上他充满怨恨的双眼。青瞳微微一惊,那对着了火一样的眼睛垂了下来。他重新上马开路,将青瞳一行迎进城里。
孙阔海十分动心,直追到离城不远才停下来。他眼看着这队人马又是连滚带爬地回城,城门也是立即关上,城头稀稀落落地射下箭来,捡起来看也是普通的短矢。看来呼林城防确实虚弱,前一次精锐出来探他虚实,后一次就是全体出击拼死挣扎了。大概苑军没有算到西瞻将呼林城守城用的东西尽数毁了,此时无力守城,只好出迎。可惜自己没有趁刚才跟着他们一鼓作气冲进去,呼林城墙又高又坚固,一会儿冲起来免不了多费许多工夫!
赐婚使内侍大太监冯全当先下了马,等他们都叩拜过了才尖着嗓子道:“定远将军免礼!”
他正待下令调整好队形猛攻呼林城,谁知城门第三次打开了。这一次出来的五千兵士一交手孙阔海就不知是该气还是好笑,这么烂的兵也派出来打仗,看来苑军真的没人可用了。也是三下两下,这些人就夺路狂奔,一路呼喊着跑回城了。
随着黄色的华盖一点点接近,周远征可以看见一身华服、满头金珠的公主了。爹爹在他身后咳嗽着提醒,他咬牙跳下马来跪地叩拜,身后众人都跟着跪下来。
他们打起来虽然没用,喊起来却中气十足,有的呼天喊地,有的哭爹叫娘,甚至还有些痞子气大的,只管破口大骂。西瞻人的祖宗被他们换成了自己和无数种稀奇古怪的动物。不得不说,他们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
就是眼前这个女人家里流下了妹妹的血。现在皇恩又来了,他还是毫无办法,只能接受。他是多么热爱这片土地啊,可这土地也是这个女人家的。
西瞻大军终于得到主帅的许可,挥舞起弯刀向这群在他们看来无比可恶的人追去。他们跟着这些败兵的脚步直追到城下才让大苑人手忙脚乱地关上城门,训练有素的西瞻人立即抬起巨木撞击城门,后面的兵士立即架起云梯,一个个向城头爬去。天上已经挂起晚霞,把灰白色的呼林城映照得一片金黄,就像一块油炸糕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蚂蚁。
可皇上认为这样还不够,竟下旨召自己的小妹妹进宫。为了消除可笑的怀疑,爹爹便将小妹妹生生送进那个火坑里。他们父子还必须当这是恩泽!小妹妹的眼泪一路洒在草地上,就像刀刀扎进心里那么难受。他知道妹妹不会幸福,可万没想到只几个月,那个他视若珍宝的小妹妹竟会被人活活打死!活活地打死啊!不知她瘦小的身子,挨过了多少杖?
“参军!快点儿放礌石吧,若冲上来的人太多,弟兄们就挡不住了!”一个偏将说。
他生于这草原,从十岁就跟着爹爹出征,为了保卫这片国土到底打了多少仗,连自己也记不得了。渐渐地定远军的威望越来越高,可皇上对他们却越来越不放心。既要靠他们周家父子打仗卖命,又不能让他们一切顺手,所以那对军队至关重要的兵器补给,就总是拖着不肯发下来。上一场和上上一场仗,都是草原上的牧民把自己过冬的口粮拿出来接济,他们才挺过去的啊!
青瞳摇摇头,“再等等,让他们攻进外城也无妨,我们还有内城可守。周将军给了我们这么长时间,我们也要给他争取一点儿时间!”她的嘴唇咬得紧紧的,心里一团混乱!
只是此刻他浓黑的眉正抽动着,咬牙切齿地盯着前方。前面黄色华盖之下,就是被强塞给自己的女人了。那亮黄色越近,他心中的恨越忍不住,从眼睛里熊熊地烧出来。
周远征身边的土地已经吸饱了鲜血,变得松软又泥泞,一脚踩上去就有一股暗红色的血从地里挤出来。
次日辰时送亲的队伍就到了呼林城外,欢迎仪仗直排出城门十几里路。当先的白马上,端坐着一个白衣将军,那正是即将成为驸马的周远征。老将军周毅夫反在他身后。骄阳下,周远征常年征战的棕色皮肤闪着油润的光泽,身子猎豹一样修长结实,每一块肌肉里都有剑拔弩张的勃勃斗志。
可地上的人还在厮杀着,不断有新的血淋下来。这土地再也喝不下这么多血了,就像浇多了水又无处流的花盆,地势低一点儿的地方就洼着一摊摊血水。有些还是新鲜的,踩上去会溅起一片血花;有些已经半凝固了,踩上去就有些打滑,就像踩的是一摊鲜红色的泥浆。
周远征慢慢转身,声音冷如玄冰,一字一字地道:“父帅这么快就忘了,我的妹妹只有十五岁。”
浓烈的腥味已经麻痹了所有人的嗅觉,平素的草清花香都被这杀戮的气味赶得无影无踪,渐渐连血腥味也闻不到了。晚霞绚丽的颜色洒落在呼林城周围,将这片惨烈的战场映照成一幅滴血的画卷。
周毅夫强忍着心酸道:“远征,至少这件事情怨不到大义公主,她……她只有十六岁。”
剩余的呼林守兵就在这血的沼泽里继续战斗着,人已经累得很麻木,只是机械地挥刀砍杀。周远征身上带着两支长箭,还有一支贯穿右肩的箭已经被他自己拔出去了。他右手无力,此刻银枪交由左手握着,刺出的速度也慢下来。呼林一万多守军此刻活下来的已经不足百人,凭这几十个人,还挡得住下一阵枪林箭雨吗?
周毅夫心中极其难受,他十分了解自己的儿子,早有朝中好友告诉他十七公主的品行,本想虽然他和女儿如此不幸,至少儿子可以得到补偿,现在看来也怕是不行了。
“看来左手是不如右手灵活,平时她也觉得不方便吧!”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明明死到临头,他现在想的竟然是这种问题。而且他心中竟有一点点欣喜,听说人死前什么样做了鬼也是什么样,自己和她有一点地方是一样的了,等做鬼时都是右手不能用力的残废鬼。
周远征喝道:“巡营!不然怎么学得会父帅的大公无私、赤胆忠心!”
“将军你看!西瞻撤兵了!”第五连江大声喊道。本来围着他们的西瞻军退潮一样散开,只有人象征性地射了几箭。和他们对敌的西瞻人已经寒透了心,如果有选择,谁也不愿意和疯子打仗。
周毅夫颤声问:“远征,你去哪里?”
周远征定睛一看,突然急了起来,“他们攻城去了,不知能不能守得住,连江,我们再追上去杀一阵,不能让西瞻人顺顺当当过去!”
周远征脸颊清晰地浮出红痕,他暴跳起来,“对,畜生!我还宁可是畜——生!胜过看清楚自己崇拜一生的爹爹是什么奴才样!”说罢用力踢开帐门大步走去。
“将军!”无数个颤抖的声音一起叫他。
“你——畜生!”周毅夫挥手给了他一巴掌,气得脸色一片雪白。
周远征霍然回头,见到的是满眼都是泪水的武本善,和他身后陆续汇集的五千定远军。
周远征霍然转头,“幸福?还跟我说幸福?当初娘为什么突然去了,你难道不清楚?可惜只保得妹妹三年平安!孝期刚满,你立刻就把妹妹送出去,你好狠的心啊!我们姓周的三代戍边,为国死了多少人?我们有哪里对不起这个朝廷了?为什么要周家妇孺也赔进去!现在妹妹也死了,却没想到我竟然也能卖个好价钱,就不知道我带给你的富贵能维持多久。爹爹,你的亲人也太少,这么快就没人可卖了!”
“武本善?你来干什么,为什么不守城?”
周毅夫怔怔地看着他道:“孩子,无论如何,你既然娶了十七公主,就要好好待她,做爹爹的总希望你幸福。”
“将军!”武本善看着几乎认不出来模样的周远征,眼泪长长地流下来,“我奉命接应您回去,您和弟兄们跟我回城吧。”
周远征淡淡地说:“自然,不是公主爹爹能这么兴致高涨?儿子哪里敢抗旨,为这个不是已经领了爹爹的教训了吗?怎么?啊对了,我不是娶老婆,是迎主子,那我记得好好伺候就是了。爹爹还有什么吩咐?”
周远征一把抓住他,急道:“接应什么?你不在,谁来守城?”
周毅夫喝道:“混账!这是圣旨赐婚,你娶的是公主,岂容你这般儿戏!这个时候了,你还想抗旨吗?”
武本善道:“是胡久利……”
周远征冷笑一声,“父帅不是早就准备好娶儿媳妇的新房了吗?还需要我准备什么?明儿我记得入洞房就是。”
周远征急得跳起来,“他怎么守得住!快,我们回去!”
周毅夫叹道:“公主銮驾已经过了上扬关,明天就能到了。你今晚别去巡营,好好准备准备吧。”
“还有童参军。”
这年轻将军身子僵硬地回转过来,冷冷地毫无表情道:“元帅还有什么吩咐?”
周远征一下子安静下来,半晌无语。武本善叫了几声“将军”,才见到两行眼泪突然从他的眼中痛快地奔流下来。他脸上的血已经凝成壳子,这两行泪翻几个个儿就成了血水,浓得一时滴不下去,就静静地挂在下颏。
定远军大营燃起火把,今天的军事会议刚刚议罢,众将一个个走出中军大帐。主帅周毅夫露出疲惫的神色,他拦住最后一个离开的年轻将领,“远征,你等等。”
过了半晌,他才用做梦一般的声音道:“这么说……她平安?”
呼林关的春天比京城更纯粹,只需要那一点点春风、一丝丝暖雨,绿意就像浓墨滴进水里,迅速涨满整个草原。而火红的格桑花也像烈火一样一簇簇在草原上烧起来,呼呼啦啦直烧到天的尽头,越远处颜色越模糊,渐渐融进地平线车轮大的夕阳里。
“是,她平安!我们的东西战营平安!我们的呼林城也一定不会失去!将军啊,现在你们也安全了!”武本善的眼泪也痛快地奔流下来。
周远征欢快地笑了,连泪水蹚开的两条血路都透着幸福。他就这么笑着倒了下去,那笑脸定格在呼林关外车轮大的夕阳里。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黯销魂,将军独自远征去。
千古一爱,爱从何来?来自明眸如水,来自轻眉如黛。千古一爱,爱从你来,你是那样咄咄,你是那样乖乖。千古一爱,爱从何来?来自智慧如山,来自襟怀如海。千古一爱,爱从你来,你是那样多姿,你是那样华彩。惜只惜,慨只慨,那爱字到死也没说出来。惜只惜啊,慨只慨,这爱字到死——也没说出来……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