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继续看下去,突然“咦”了一声,“这份是谁的?”
他又拿起其他的功课看,终于有一份让他眉头舒展开来,赞许地看了一眼九皇子,“九殿下这份立意新颖,颇有才情!”九皇子面上表情不变,眼底却也透出一丝骄傲。
青瞳紧张地站起来,太傅点头道:“虽说涉猎少些,且有不认识的字,但是通篇大气磅礴,立意高远,更是难得!浮萍本是无根之物,世人提起此物,莫不哀叹自怜,你却说‘漂泊莫怨轻薄水,处处任我逍遥行’。嗯,当真不错!”
他再拿起一张字迹歪斜的眉头紧锁,这是新近上学的最小的二十六皇子所做。他只有七岁,见太傅拿着自己的功课,吓得小脸雪白,太傅比量他一下才道:“到底年幼,也难为你了。”
青瞳开心地坐下。九皇子很意外,冷冷瞟了她一眼。太傅全部看完,板着脸打量众人,“十五位殿下,一位公主,四个太子伴读,共应二十份,此处只有十九份,是何人没交功课?”
他又拿起一张喝道:“子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时子这样曰过了?连圣贤之言都不记得,回去将《论语》抄写三遍!少一个字明天就不用来了!”他将功课直接掼到地上。十六皇子面红耳赤,捡起来灰溜溜地回座。
大家齐齐低下头,半晌太子才站起来,脸色也有些发白,可见他也是怕的。他脑筋其实不十分聪明,人又有些贪玩,昨日写了几个字写不下去,只道是歇歇脑子玩一会儿,结果就忘了做。
十二皇子紧张地站起来。太傅道:“字迹潦草,词不达意!回去重写!”
太傅道:“太子!你是一国储君,众人表率,何以连功课都不做?”
一日太傅功课留得难些,青瞳回去整整写了两个时辰才写完。第二天大家把功课交上去,太傅一张一张地细看,过一会儿他皱起眉头,指着一张问:“这个谁的?”
太子结结巴巴地道:“我昨天身体不适,忘记了……”
随着他们的长大,太傅的功课已经越来越难了。只有少数皇子能得到表扬,大多数人都学得很吃力。
太傅道:“身体不适?臣要去御医处调档来查。”
转眼青瞳上学已经两年多了,除了九皇子等自恃身份的几个大人物,她已经赢得了大多数人的好感。只有太子仍然和她不睦,两人早上上学一见面先各自冷哼,然后齐齐转头坐回自己座位。离非毕竟年长几岁,看了只觉得好笑。两个别扭小孩死守着大概已经忘记了原因的仇恨,愣是一直没说话,只是离非和青瞳每天聊一会儿,太子已经不管了。
太子唯唯诺诺道:“别,我一点儿小病,并没有传唤太医。”
太傅盯了他半晌道:“换了别人或许尚可,可太子是未来君主,皇上将国之未来托付老臣,老臣就要负起责任。”他站起来对着太子一揖到地,然后举起戒尺,“殿下,臣得罪了。”
自此离非只要能寻到机会,总是帮青瞳拿东西。青瞳也不再推托,直接将最重的塞给他,一路说说笑笑地回去。对于她来说,这个太学实在上得愉快极了。这飞扬的青春也实在美好极了!
太子大惊道:“你要打我?”他不比别的皇子,乃是一国储君。太傅虽是师傅,可也是臣子,打太子的权利还是没有的。
离非虽然还是未着冠的少年,见皇帝的嫔妃总有些忌讳,于是在此别过,自去西苑找太子去了。远处花笺看了离非一眼,凑到青瞳耳朵边不知说了些什么,青瞳已经笑着追着她打。少女的笑声伴着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一会儿就跑远了。
太傅表情严肃,“臣不敢,太子可知为何别的皇子都是自己听课,而您有四位伴读?”
尽管有个小插曲,有离非陪伴的这一路她还是感到无比愉快,远远地看见甘织宫的影子。花笺正在路上等着,她每天这个时候都等着帮青瞳拿东西。她突然见到多了个少年,好奇地不住打量离非。青瞳把纸墨等轻些的东西交给花笺,自己接过炭笸箩,对他道谢。
太子面色发白,半晌才点头。太傅道:“太子伴读现在是储君良伴,将来是朝中良臣,既要护卫太子安危,又要督使太子勤学,殿下功课未完成,也有他们的责任。现在就由你们替太子受罚。你们把手伸出来。”
哇!五千两,好多钱啊!青瞳看着离非紧皱眉头的模样,心中暗暗祈祷那个任平生永远不要被人找到。
离非等四人皆垂头而出,太傅拿起戒尺,每人重重打了十下。因离非是宁国公的外甥、太子的远房表兄,且他最年长,又多打了十下。太子眼里泪花乱转。九皇子面无表情,只嘴角微微带着冷笑,有几个皇子幸灾乐祸地看着。
“名字就起得嚣张,叫做任平生!卷宗虽压下来,可是暗地里他仍是我大苑的通缉犯,抓到他的赏银是五千两。”
板子一下下打在离非手上,青瞳心里一跳一跳地难受。她回到甘织宫做完今天的窗课,晚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都是戒尺的影子。她想着每一下打的都是第一日同太子打架、离非那只冲她伸出来的发着光的手,都是那只帮着她拿炭拿水、不嫌脏累的手。青瞳真恨不得捉过来替他揉揉才好。不知道那个臭太子今天的功课有没有做,别又连累得离非挨打。
青瞳吐吐舌头,不敢说了,过了一会儿忍不住问:“这姓任的叫什么名字?”
青瞳越想越是睡不着,终于忍不住爬起来,又做了一份功课。她的笔迹本来就和太子十分相像,此刻用心模仿,更是难以分辨。
离非皱起眉头道:“上有朝廷的法度在,如果人人都如他一般快意恩仇,岂不是无法无天了?吴少爷固然该死,可也不能由他来动手。这个凶蛮的草莽,有机会定当抓他归案,明正典刑!”
第二日她早早来到太学,等太子一到就拦住他,“喂!今天的功课做了没有?”
“好!”青瞳拍手称快,“痛快,这等恶人就该得到报应,这姓任的是个英雄!”
太子以为她故意讽刺自己,怒道:“关你什么事!你管我做不做!”
“全城百姓都出来观看,这丢了大脸的知县就离任了。后续的县令一直战战兢兢,不敢有半点儿纰漏。这以后的知县,倒个个成了勤政爱民的好官。”
青瞳将几张纸扔给他,“收好了,先生骂你舒服不成!”
“没有。”离非神色有些古怪,也低声道,“这就是这个案子被压下成密档的原因。姓任的少年被关进监牢第二天就不见了,吴少爷被他杀死在狱中,开膛破肚,死得极惨。原来他投案,就是为了杀死狱中的吴公子!第二日早上,知县被人发现时全身被帐子绑得紧紧地吊在公堂外面,嘴上贴着……呃……贴着吴少爷的靴子,脖子上挂着长长的字条,‘你喜欢给有钱人……捧臭脚,就捧个够吧!’”
太子见是昨日老师布置的功课,而且这份功课字迹与自己的一模一样,立意又好得多,可见是用心做的。他不禁愕然,这个小对头怎么突然对自己这么好了?他怀疑地盯着青瞳看。
提起这个,青瞳又想起没听完的故事,小声问:“离非,那个姓任的少年最后就被斩首了吗?”
青瞳也觉自己突兀,尽量装着十分镇定,故作不屑地看着太子,却忍不住偷偷瞟了离非一眼。她见离非目光灼热、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这眼光像火把一样腾地把青瞳整张脸一下点着了,她赶紧别过脸去,心儿控制不住地狂跳。
这两人都还只能算少年人,然而生活在宫廷这个大染缸里,也隐约感到政治险恶,这类东西就算说不清哪里不好,也会自然而然地尽量避免。可是离非却不怕她知道,青瞳觉得一股暖流在四肢百骸流淌,无比舒畅。
太子看了看他们两个,眼珠转一转笑起来,“小丫头!你是舍不得离非再挨打吧?哈哈哈,你倒人小心不小!”
离非笑笑,“我不是怕你看,如果被其他殿下看见,终归不好。”
青瞳怒瞪他,“你说什么!你……你,我不帮你了,把功课还给我!”她上前去抢,太子急忙把手里的几页纸塞回怀里道:“别抢,以后每天都帮我写窗课,我就不告诉别人你喜欢离非!”他好容易抓到这丫头把柄,可谓愉快至极。
青瞳恍然,他想赶紧把那首诗拿回去吧,所以才推说忘了东西。青瞳从怀里拿出玉版递给离非,笑道:“拿回去也没用,我都背下来了。你还是有把柄在我手里。”
青瞳更怒,其实她还不到十二岁,这个朦朦胧胧的感觉最经不得说,此刻羞怒得几乎要哭出来。
离非哑然,他是太子伴读,要说跟屁虫,他才是吧!他停了一下才道:“我和殿下说忘了东西在太学里,殿下让我拿了自己去找他,他先去西苑玩去了。”
离非变了脸色,“殿下!请别再这样说。离非只是臣下,怎么能损了公主清誉?”
离非看着她,眉开目朗、意气飞扬,确实没有什么自怜自哀的神情,看来倒是自己迂腐了。他不由用欣赏的目光凝视着青瞳。青瞳见他盯着自己看,略有羞涩,岔开话题道:“对了离非,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太子那个跟屁虫呢?”
太子见到青瞳直在眼圈里打转的眼泪真是心花怒放,高兴成这样哪里会轻易住口?于是笑道:“害羞什么,宫里凤子皇孙这么多,正经主子父皇都顾不过来,像你这丫头多半嫁不出去。本太子大人有大量,以前的事情就不和你计较了,你喜欢离非就好好讨好我,过得四五年,我做主把你嫁了他就是。”
青瞳止住他,笑道:“说这些干什么呢?难道你不曾受过什么苦,而是一直锦衣玉食的话,就不能帮我拿东西了吗?”
青瞳怒极反而不想哭了,一吸气向前冲几步,低头猛撞在太子肚子上。太子说得正高兴没有防备,吃了这个凶猛的头槌,一时气都噎住了。他翻了一个白眼,噔噔噔接连退后几步。离非急忙去扶已经来不及,太子已经一个后仰栽过去将太傅的桌子撞倒,桌上纸笔、书卷开花一般撒了满地。
离非的情绪倒是一时难以平复,“公主!”他道,“你别难过,其实我幼时也曾十分艰苦,直到被舅舅收留才……”
太子怒跳起来。离非赶紧收拾地上的书本,忽听青瞳一声惊叫,抬头只见一个黑影当头砸下,却是他扯宣纸时将砚台带了下来。小太监刚磨好的一砚墨汁,正好淋了个满头满脸。
事已如此,何必欲盖弥彰!困苦的生活不是过错,至少在青瞳心中,从来都不是。
青瞳又是“啊”了一声,手忙脚乱地上前扯过地上的纸就替他擦,擦了两下才发现用的竟是太傅的书本。
“我帮你拿。”离非把绑好的宣纸从她脖子上摘下来,声音有些发颤。青瞳呆呆地望着他,突然展颜笑了,色如春花开放般艳丽。“好!”她把炭笸箩塞进离非手里,自己拿回宣纸,笑道,“你要拿就拿这个重的,我住得可挺远,你别嫌累啊!”
青瞳两手黑墨,呆立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太子本欲扑过去与青瞳厮打,见状指着她大笑起来。青瞳恶向胆边生,跳起来将两手墨汁都抹在他脸上。两人撕扯着滚作一团,太傅来了仍未住手。
她半天也没听见什么声音,慌乱地抬头,见离非目中分明有了晶莹的一点,这一下她心里直如同被大锤子砸中,只觉一股酸热的气息从小腹直升上来。她呵呵地干笑着道:“没什么……我、我,就是觉得好玩,我……我拿不拿都行的。”
老太傅见自己心爱的潇湘竹杆雪狼毫折作两段、定窑雨过天晴砚台碎作四块、前代手抄本《大学》撕成无数片,两眼一黑,几乎晕去。他从胸膛深处发出一声大喝,几个沾满墨汁的小浑蛋都被撵出去罚站,连太子也顾不得了。
她大羞,连眼睛也红起来了,挣扎道:“我、我、我……我拿着玩的。”
太子两眼乌黑,青瞳嘴上就像长了胡子一样,离非更不用说,直接改名“黧黑”算了。三个人互相看看,青瞳首先大笑起来。太子撑不住,终于也笑起来。他们的气打架来打架走,竟是一笑泯恩仇了。
“你……”突然一个极其惊讶的声音自头上传来。青瞳拿着战利品正要出门,闻声抬头,就见离非站在门口,满脸惊讶地看着她。此刻她手里端着炭笸箩,脖子上挂着纸,腰里别着壶,活脱脱像个拾荒者。
太子心中畅快,罚过站后就把青瞳替他做的一份功课交上去。就事论事,尽管怒气未消,他这一日的功课还是得了太傅夸奖。太子久未得老师夸奖,心里十分高兴。从此以后每隔十日八日就要青瞳替他做一回窗课。
另一个小太监就收集一面用过的宣纸。太学里的学生统一用的是澄心堂的雪花冰心白玉版,纸质细密莹润又能托得住墨,不透不晕,湿了也不变形,字写上去个个乌黑发亮。青瞳正练字练得勤,这些纸反过来完全能用,用完了还可以引火糊窗,她才舍不得就这么扔了。今天她还捡到一个十九皇子不要了的紫毫湘妃竹毛笔,前面的毛锋略有点儿分毛,离秃还早着呢,算得上大丰收。
他发现这小丫头是吃软不吃硬的,于是经常拿些好吃的给她。青瞳既怕他不做窗课连累离非,又还是有些嘴馋的,所以太子拿些她见也没见过的糕点果品也就收买了她。自此成了习惯,青瞳仔细按着太子的水平高出一点儿替他做窗课。太傅欣喜不已,并没有怀疑过。
她上了一个多月的课了,顺回去的东西已经不局限于炭。不用她说,小太监已经把每位皇子砚台里剩下的墨汁积起来,一点点倒在青瞳带来的小壶里。这个锡壶肚大口小,花纹十分精致,不知是哪个宫里投壶行酒令用的玩意儿,没什么损伤就扔了。这是青瞳比较喜欢的东西,正好让她拿来装墨汁,又大又不容易洒。
这一天的课她上得不免有些走神,下课时照例太子先走,其他的众皇子才离开。离非跟着太子去了,青瞳还是最后一个。
青瞳上午上了课后就可以回去,其他的众皇子却要下午去和另外的太傅学习行兵作战之术。现在课程已经上到了破阵之术,这个讲武的太傅也姓孙,脾气虽然没有孙延龄那么臭,但是武人威风在,却也算严厉了。
这个不难看懂,说的是一个姓任的杀了催饷的衙役,自己投案去了。青瞳幻想着他一手提着滴血的长剑,一手把五个人头抛到公堂的书案上,当真刺激。离非觉得他完全应该问斩,却羡慕他的血性,甚至说:“我辈侍臣应似彼,振臂而起维朝纲。”这话有些大胆,怪不得他临走反复说“千万要还我,千万要还我”。青瞳心中既为刚听到的事激荡不已,又为离非如此信任自己暗自高兴。
他隔一个月就要考较一次,这对太子来讲更困难。比如破长蛇阵要用鹤翼阵、破鹤翼阵要用玄龟阵这样的口诀,他用用工夫倒也能背下来,可是这个太傅会突发奇想,正答着题就突然插一句,“殿下,如果敌军用鹤翼阵为主,夹杂长蛇阵骑兵又该如何?”
最后四句字迹又规矩起来了,想必离非写这个的时候心情平复,可青瞳却更喜欢前面那样类似龙蛇飞舞的草字,尤其是“一轮血洒泣残阳”的“泣”字,被他写得真如血泪滴下一般。儒雅如同秋水春风的离非,原来也有激动的时候啊!
又该如何?太子只想骂人,他怎么知道又该如何?他的四个伴读是三文一武,只当初拿水壶出来的余景春是大将军余显的侄子。太傅这一问把四个人都问住了,大家眼睛不由一起看向余景春,希望这个武将之后有些主意,结果余景春憋了半天,竟然说了句:“我去诈降!”众皇子笑得东倒西歪,太傅差点儿气死。
忽有里中任家子,慷慨好义血性郎。横眉仗剑绝乡里,犹如古之荆轲赴秦乡!理谕不动见白刃,纷纷人头血溅墙。倒提髑髅投案去,大吏色变小吏忙。推案问决秋后斩,闻此泣声遍山乡。半边缟素哀山月,一轮血洒泣残阳。四海之内皆赤子,义侠何独任家郎。我辈侍臣应似彼,振臂而起维朝纲。吾为任子长太息,中夜推枕绕彷徨。
第二日上学,趁着太傅没来,十几个皇子都在开心地讨论昨天的笑料。太子来时,好几个皇子一起对余景春说:“可是诈降来了?哈哈哈哈。”太子和四个伴读都有些尴尬,余景春已经羞得深深低下头去,可这些人还不打算住口。
后面的字迹渐渐潦草,可见离非心情激荡起来。
一个道:“诈降没那么简单吧,要用点儿什么计策?”
蠡县城东庞各庄,有妇志节儿惨亡。祖孙老幼何所赖?赖有薄田产菽粮!翩翩五骑着黄裳,夺田霸屋气何扬!使者将去惜不得,村惊户泣犬声丧。嫠妇惶急无所措,抱孙倚门悲声放。邻舍气噎无可劝,说到石人也凄惶。
一个答:“美人计最管用了。”
青瞳拿起那片雪花宣纸,见上面用清秀的小楷写着:
众人哄笑,十五皇子笑道:“余景春不行,他黑得那个样,太,呃……”
青瞳心里痒得像有小手抓一样,虽不说话了,可一双眼睛就那么楚楚动人地紧紧锁着离非,叫人再狠不下心拒绝。这目光让离非心跳停了一拍,他没时间细想,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迅速塞进她手里道:“我昨天听了曲后写的,才写了一半。你先看,千万要还我,切记……”话没说完人已经跟着太子走了。
十五皇子本来想说太子你亲自来吧,但是他生母只是个婕妤,出身太低,话到口边赶紧咽下去。他一瞟太子身后的离非,随口道:“不如让离非去吧,他长得倒是不错。”说罢指着离非哈哈大笑。众皇子看看离非,也跟着笑成一片。
“离非!赶紧过来,还跟她啰唆什么呢!”太子在一旁又叫起来。
忽然听到砰的一声大响,青瞳一拍桌子,霍然站起,指着十五皇子道:“笑什么笑?你觉得诈降很可笑?回去翻翻史书,多少将军忍辱诈降,最终成全了一场大胜。目光短浅、小肚鸡肠,我看可笑的是你才对!”
这哪里是一句!离非哭笑不得,低声道:“不是,那个少年不过是江湖草莽,平时自己也很跋扈。他做了这些事,乡里都很奇怪呢。”
十五皇子吃了一惊,他和青瞳年纪差不多,被这样指着鼻子骂,面子上过不去,叫起来,“你一个没读过兵书的丫头,懂得什么!你知道玄龟阵要用什么阵配合最好吗?你知道燕尾阵要怎么排吗?我目光短浅?上次考较我可是第二名!要是换了你,恐怕诈也不用诈,直接就降了。”
青瞳哪里能等得了,不住哀求,“就说一句,少年怎么了?是不是微服出巡的朝廷大员?是不是他请天子剑杀了吴公子?李婆婆和小孙女现在怎么样?”
青瞳确实没有读过兵书,然而却从心里不惧十五皇子。她道:“我没读过兵书又怎么样?不过是你有机会学我没有罢了。我兵书虽然没有看过,史书却读了不少。什么玄龟阵、燕尾阵,通通是纸上谈兵,真的两军对决起来,变数多着呢!你就是背了一肚皮阵势也不见得有用,真让你带兵,说不定连诈降的机会都没有。”
离非被她这样紧紧追着,尴尬起来道:“明天再说吧。”
“十七!”九皇子突然插口,声音低沉,“这些阵势都是高祖大帝首创,在宗庙供奉的《高祖手记》里有详细记载。高祖大帝就是凭着这些宇内无敌,创下大苑的基业。我朝的武将每一个都是学了这些阵势才能出去打仗的,你却说这些不过纸上谈兵,难道你连高祖都不放在眼里吗?”
离非无奈答应,青瞳正听得紧张,就像被线牵着一样跟着他走,不住问:“后来怎么样?后来怎么样?”
青瞳泄了一点儿气,不光是高祖名头不容她冒犯,九皇子她也总有点儿畏惧。可是她心中仍然不服,道:“高祖天纵奇才,又岂是人人能比的。我是觉得光这样死板地教恐怕没用,就是被你学得滚瓜烂熟,敌人要是什么阵势都不会呢?他什么阵也不摆,你要破什么去?就算敌人也布下这些长蛇阵、燕尾阵,你们能不能在阵前一下就看出来人家布的是什么也还不一定呢。”
太子道:“理她干什么,还把自己当个正经主子不成!离非过来,不用和她废话。”
“那依着你该如何?”
离非正说到这里,太子突然高叫起来:“离非,半天看不见你,你在这里干什么呢?”离非应了一声道:“殿下,公主有事问臣。”
“我……各领一队兵,练习呗。看看真到了面前,谁能应付谁才是对的。”
“有个路过蠡县的少年听说此事,连夜赶到庞各庄,正赶上衙差要撵走李婆婆,就上前劝阻。衙役见到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加上都得了吴老爷的好处,哪里会去理他……”
“哈哈哈哈!”此言一出,众皇子全笑起来,“各领一队兵?你知道玄龟阵要多少人才能摆吗?五万以上!你知道金龙阵要多少人吗?十二万是最少的!说得容易,原来是个什么也不知道就浑说的,依着你戍守京畿的十六卫军不用干别的,整日就陪着你玩家家酒了。”九皇子虽然没跟着他们一起笑,神情也有些不屑。
“什么!”青瞳双拳紧握。
青瞳咬牙切齿,下学后离非也不等了,直接飞奔回甘织宫。花笺见她饭也不吃,只在纸上画些奇怪的图形,劝了几次青瞳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就继续,索性不理她自己睡了。她第二日起床吓了一跳,见青瞳双眼都是血丝,头发散乱,地上雪白一片,全是扔下来的废纸。她竟然一夜没睡!
“吴公子死了,却不是伏法的。”离非小声道,“小孙子死了以后,李婆婆四处求告无门,县衙因为她儿子未完成徭役就死了,还要她缴粮代役。李婆婆哪里还有心思种粮,缴不上,被人收了田屋,还要连夜把祖孙二人赶出家门。”
青瞳仍然是眉头紧锁,昨晚一夜下来她自己想了无数阵势。青瞳读的书很多,直觉告诉她这些阵势全有不少破绽,可她无论如何也不信高祖当初打仗,依靠的仅仅是这些动辄需要五万、十万人才能布下的阵势。那么高祖当初只是个草莽起家,上哪儿弄来的这么些人呢?
离非回头看着她犹豫着,青瞳脸涨得红红的,求道:“离非,你告诉我吧,要是不说,我今晚就肯定睡不着觉了!”她小声加了一句,“我知道你最好了。”
花笺见她闭关了一般只顾苦思,只好自己上前给她洗漱梳妆。平日里这些事情大多是青瞳自己做的。
“等等!”青瞳追过来道,“离、离非……你等等,请告诉我为什么要压下来,姓吴的家伙后来是伏法了,还是仍旧活得好好的?”
花笺看着青瞳收拾得能见人了,给她整理好文囊送她上学。青瞳路上也是摇摇晃晃,仍在苦苦思索。当日下了课,青瞳将太子拦住,紧张地道:“太子哥哥,你能不能把《高祖手记》拿来给我看看?”
离非道:“以前舅舅曾经给我看过刑部关于这件事的记档,所以我一听就知道是真有其事,只不过这件事已经压下来成了密档。小曾子,你以后别对别人说了,免得惹麻烦。”他说罢转身要走。
太子奇道:“《高祖手记》太学的藏书楼就有录本,你自己去借不就行了?谁都可以看的。”
齐明不服道:“唱曲的而已,谁都能唱,也不能说就是真的。”
青瞳摇头低声道:“我想看原本,录本我早就看过了,说的全是些高祖总结的阵势和歌功颂德的话,最好是高祖手书的原本,你借来给我看看行不行?”
“我也是昨天才听到的,给了那唱曲的小姑娘一些银子,让她回去了。”
太子吃惊不小,忙也低声道:“原本那是在宗庙享受香火供奉的,你要来干什么?我也不能无缘无故去拿啊!”
“是,我昨天听到的。离大人你也听过?我知道一定是真的。”小曾子十分感激地看着离非,其实离非这个太子伴读虽然领从六品的俸禄,却不是实职。小曾子本不用叫这个十三岁的少年做大人的。
青瞳道:“你读《高祖手记》是好事,想个借口嘛!要不你就说是拜祭一下祖先,偷偷拿出来也行,我一天就还你!”
“他说的是真的。”这伙人全抬头,见离非走过来道,“这件事情已经发生了半年多,被人编成小曲唱,我也听过‘三十四人齐落水,活活淹死两弟兄’,大概你听的是别人唱出来的吧,所以说得合辙押韵。”
太子仍旧摇头,“不年不节的,没有名头,我去拜高祖,这……”他已经和青瞳很好了,于是极小声地说,“九哥那头的娘娘盯着我呢。”
曾远急道:“就是真的,李婆婆两个儿子都会石匠手艺,姓吴的大户,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哪有这么巧都能碰上,就是真的!”这时已经有几个皇子到了,只是他们自恃身份,不愿意靠近听几个小太监说话。小曾子见人多起来,不敢大声,可是神色倔犟,眼泪直在眼圈里打转,仍然说,“就是真的。”
青瞳道:“这个我也想过了,高祖当初写这些不就是给子孙看的嘛!你是太子,更应该时时拜读,而且这话头要是挑起来了,你随随便便就能引到好地方去。我猜就是有人知道了也会装作不知道。”
齐明插口道:“公主你看,他说的就和背诗一样,所以我才说是故事嘛。他平时读过几本书,肚子里有几滴墨水我还不知道吗!哪能说得这么一套一套的。再说他离家都几年了,不过是听有人传这是他们家乡的事情,就跟着瞎说,还遇到谁都想说,说一次哭一次。天下姓李的婆婆多了去了,庞各庄也不一定只有你们家乡一个。”
她话锋一转,小声道:“就一天,我给你写十天的窗课如何?”
“李婆婆当堂就哭得昏过去,吴公子在公堂上就对着她们祖孙俩放下狠话,说等他出来那日就是她们的死期,神态极其嚣张。唉!苍天可有红日在?何时为我申冤情……”他边说边泣,已经哭得一塌糊涂。
太子大大动心,跃跃欲试。这日傍晚青瞳正在甘织宫继续鬼画符,花笺跑来神色暧昧地说外面来了两人找她。青瞳既奇怪会有什么人来甘织宫,又奇怪她这副吃了腥的猫一般的八卦样,于是放下手中笔墨出门一看,却是离非和太子一同来的。
曾远道:“这一次实在挨不过民愤,吴公子被请进县衙,可是每日里在牢中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有时候还会叫妓子去唱曲。等了两个月,判决才下来,说是误伤,只判了三个月监禁。”
太子一见面就从怀里掏出五六本书,献宝似的给她看,“喏,这个是你要的,《高祖手记》!这个——《高祖起居注》,这个——《高祖观书感》,这个——《高祖生平记》,这个——《李卫公答高祖书》,咦?这个不是高祖写的,怎么放在一起?害我拿错了。”
青瞳只觉得头发都竖起来了,怒道:“这……明目张胆地杀人,难道地方官也不管吗?”
青瞳劈面一把全抢了过来,管他谁写的,跳起冲进屋中全放在书桌上。
“可怜李婆婆的两个儿子也死在河里。那个吴公子杀了人,县太爷却迟迟不去抓他。李婆婆的小孙子年幼气盛,跑到吴家门前痛骂。吴公子出来说:‘要告你去找阎王告,爷等你个小畜生!’抓起他就扔在石狮子上……可怜那孩子方九龄,头撞石阶一片红。”
太子两人跟了进来,见一地废纸,皱眉道:“皇妹,你这书房也太脏乱了,怎么不收拾收拾!”花笺道:“奴婢每天都收拾,这是她刚又扔的。”
“啊?!”青瞳一下跳起来,脸颊气得通红一片。
太子环视道:“你这地方真难找,要不是离非认识路,我可来不了。宫殿倒是不小,怎么就一个宫人?怪不得忙不过来,也没有什么摆设,改日我让人送些来。”
“别说淹死他,唉,他的家丁护院也个个会些武艺,一通打下来,将桥上的工匠推下河里三四十个,一大半都……活活淹死了!”
“谢了!”青瞳已经开始读书,头也不抬。
青瞳怒道:“拦着他干什么,桥没修好的时候就该让他过,淹死这个家伙!”
太子无聊地乱转,顺手拿起书案上一个紫铜的饼状物,奇道:“你这个镇纸倒是奇怪……咦?这不是手炉吗?”
小曾子眼圈红了红,吸吸鼻子接着道:“桥修好的那天,还剩百十个工匠在桥头最后雕琢一下。蠡县县城里有个姓吴的大户,他那公子自幼习武,据说身手很不错。这天吴公子打猎回来想过桥,看着人多就命家丁驱赶。有一个工匠就说桥还没最后完工,明天才能通行。吴公子就大怒起来,说你们这些狗奴才可以上桥,本公子倒不能上吗,他直接命人上去打。”
他这才看清了,这个紫铜手炉不但放在桌上,还周身亮晶晶的,显然是被人反复摩挲才会如此。
“李婆婆很可怜的,都快六十岁了,一天也抡不了几锄头。她的孙女、孙子年纪都还小,也帮不了什么大忙,平时哪个邻居遇上她锄地,都会帮一把手的。公主,你不知道,地里要是没刨出食来,那就得眼睁睁看着家里人饿死。奴才就是因为这个进宫的。”
“大夏天的,你还用手炉?”太子奇怪地问,抬头却见青瞳面红耳赤,一把将手炉抢下来藏在背后,睫毛轻颤,眼波正羞怯地瞟向自己身后。太子顺着她眼波回头,见离非脸色也如红布一般。两人对望,便如同煮熟了的对虾。
曾远的家乡不算太小,是个靠着运河的村子,叫庞各庄。镇上有个守节守了四十多年的节妇李氏,她两个儿子都有石雕的手艺,就被县衙征去做劳役修一座百丈大桥。只剩下这个老婆婆带着个十二岁的孙女和才九岁的孙子耕种两亩薄田过活。
他恍然大悟,“这是离非的手炉啊!”他退后一步道,“好了,我不做馅饼,我走我走,皇妹记得你答应我的窗课啊!”
“才不是故事呢!”曾远发怒了,“就是真的,那个李婆婆我很小的时候还见过,我哥哥还和她孙子一起玩过呢!”他们又争辩几句,青瞳才慢慢听明白是这样的——
“殿、殿下,等等我一起走。”离非低头先钻出门,一路都深深低着头,任太子百般说笑,只能看见他通红的耳朵。
另一个叫齐明的小太监平素就很饶舌,插口道:“说给公主听听怕什么。公主,小曾子昨天跟着师傅去采买听了个故事,回来就哭了半宿。”
小曾子见到是她,松了一口气道:“公主,没什么,奴才在说家乡的一点儿事情。”
青瞳只害羞了一会儿,就被书籍吸引过去。她先拿起《高祖手记》看,和录本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是高祖自己以第一人称写的,也少了后世抄录者每写三句都加一句的奉承话。
青瞳照例每天都来得很早,学堂里的执事小太监个个都很喜欢她。青瞳生性爱玩,没几天就和这些下人混得很熟了。这日她见小曾子不知在和其他几个人说着什么,声音呜咽,显得十分激动。她好奇地凑过去问:“曾远,你怎么了?”
她丢下这个又看《高祖观书感》,可惜记录的却尽是些高祖对文书、史书的观后感,只能从这里了解到高祖喜欢什么样的诗词。高祖毕竟出身草莽,对诗词的理解还不如青瞳自己呢。后面有些治国方略,青瞳现在却不感兴趣。
时间不够她仔细阅读,《高祖起居注》、《高祖生平记》也不似有用的东西。她犹豫一下就拿起《李卫公答高祖书》,一翻开就知道拿对了。这本是大苑开国第一名将卫国公李存谘所写,记录的是他自己与高祖夫妇讨论战术时的对话。青瞳兴奋得两眼放光,整个身子都凑过去目不转睛地看,恨不能把这本书囫囵吞下去。
只是有一样,她的字和太子的越来越接近,慢慢连太傅也分不清了。最初学的字很难改变,终其一生,青瞳的笔迹都和太子的十分相像。
她看着看着,不由大声读出来,“夫战者,制衡也。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中者伐交,周转连横孤立之;下者方为伐兵,纵胜,兵马消耗、城池毁损不知凡几,高祖谓臣只识伐兵,信矣……”
当日下学后,太子故意走上前把自己的字和青瞳的字放在一起左右打量,哈哈大笑几声。青瞳低着头一言不发。太子终于觉得扬眉吐气,得意万分地走了。青瞳偷偷捡起他的字回去临摹起来。她痛下苦功,没两个月字迹已经十分工整,再一个月就不在任何皇子之下。
李卫公谦虚地说他是兵之下者,只会开打。这有什么关系,青瞳现在要的就是这伐兵之术。在她看来,如果一点儿伐兵的本事都没有,你去伐谋伐交试试,有人理你才怪!
今日太傅布置的功课是临楷,青瞳虽然早由王充容教着写了字,什么气凝丹田、悬腕提手,什么意在笔先、蚕头雁尾,口诀都知道,可都是拿着硬树枝在地上画,软毛笔这是第一次上手,完全不听她使唤。她写的字歪歪扭扭,笔画粗粗细细,比五六岁的蒙童还不如。太傅将大伙临好的字并排摆在前头,青瞳的字在一众漂亮的小楷里当真鸡立鹤群。老师只是淡淡扫她一眼,青瞳的脸就比太子的耳朵还红。
她越看越入神,花笺推推她的椅子,“起来一下,我扫扫你扔的这些纸。看书就看书,读那么大声干什么!丁嬷嬷都睡下了,看一会儿吵醒她!”青瞳抓着书本站起来,声音虽然小下来,眼睛却像被胶黏上了一般片刻不离。
太子耳朵仍然红得发亮,看上去十分可笑,见了青瞳只将头一扬,鼻子里冷哼一声,似乎十分看不起她。青瞳翻翻眼睛,拽拽自己耳朵假意“哎哟”几声,学堂里众皇子哄笑起来。太子耳朵上的红一直蔓延开来,愤怒得像斗架的小公鸡。太子身后三个伴读一起怒瞪青瞳,只有离非无奈地笑笑。
花笺见到她这个样子,索性不理,自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三更时分,青瞳才钻到床上,看来是困得很了,一上床就呼呼大睡。
第二日青瞳照常起来上学,她是皮实惯了的,身子比离非料想的结实好多,昨天顶着湿衣服一天确实有些头疼鼻塞,可晚上热热地喝了碗水睡一觉就好了。这点儿风寒并没有把她撂倒。
花笺摇头暗笑,也翻身自己睡去了。她刚蒙眬睡着,突然青瞳在梦里大笑起来,“这下还不好吗?”狠狠挥出一拳,扑通一声大响,花笺就被她推到地上去了。
王充容回头轻轻说:“嬷嬷,别再说青瞳可怜,这类事情以后也难免会遇到,青瞳衣食住行样样不如别人,都可怜起来还用不用活了?我要让她觉得这些事只要自己做得开心,就没什么可怜的!”
过了几日,太子放学后被青瞳邀请到甘织宫。太子一进门就看见青瞳把书案和矮几并在一起,上面一溜放了许多器物,奇道:“这是什么?”
王充容赶紧拦住她预备拖长声的哭腔,笑道:“嬷嬷你行了,青瞳赶紧把炭拿进去,今儿娘烤番薯给你吃!”青瞳一声欢呼,抱着笸箩跑进去,力气像大了一倍不止。
青瞳笑眯眯地道:“你每样拿出一个签来试试。”太子好奇地在第一个投壶中抽了个竹签。竹签本来是一面刻花一面写行酒令的,此刻只有单面梅花还在,另一面被青瞳胡乱涂掉,上面用毛笔写了个“骑”字。
丁嬷嬷愣了愣,嘴角瘪了几下,颤声道:“一样的金枝玉叶,可怜我的孩子就得去捡东西。我这苦命懂事的公主哟,呜……啊……”这哭音颤抖着翻了个高腔挑上去,随着丁嬷嬷吸一口气,马上就要变成唱戏般地一波三折。
青瞳伸过头一看道:“嗯,骑兵!接着再抽!”
青瞳兴奋地答:“娘!你看这炭多好,烧的味都是香的!太学里的人要倒掉,我就拿回来了。娘,你不用省着,今晚也在自己屋里烧点儿吧,以后我天天拿炭回来!”
太子依言在第二个壶里拿到“三万”,接着是“粮草十日”、“地形山地”,后来已经没有投壶竹签,而是十几个饭碗,里面也从竹签改成团起来的纸蛋。太子依次每一个都抽完,展开是:“骑兵三万,速度五;步兵一万,速度二;粮草十日,山地地形,攻城,弓箭十六万,配备足够的攻城工具。”
王充容皱眉道:“青瞳,你不好好上课拿的什么东西?”
“你是攻城的,那么我来守。”青瞳说着自己也抽了一轮,得到:“骑兵一万五千,速度六;步兵一万五千,速度三;粮草无,居民十万,弓箭十万,守城工具无。”
这一笸箩炭对不满十岁的小女孩来说很重,青瞳走走歇歇,一个多时辰才挪回甘织宫。汗水把她本来用体温烘得半干的衣服又打湿一片。王充容和丁嬷嬷老远就等在门外,见青瞳抱着个大笸箩忙赶上去帮她。
青瞳皱起眉头道:“没有粮草……嗯……先杀马,可惜我的马比你的马好呢,速度六。守城工具也没有……拆房子!太子哥哥,现在我守城,你来攻吧!”
她们房里烧的是下等黑炭,刚点着的时候烟呛得进不去屋子。丁嬷嬷抱着手炉一晚上睡下来,鼻孔总是黑黑的,惹得青瞳和花笺总笑她。
“这是什么游戏?”太子愕然。青瞳笑道:“玩吧你,要是每天和我玩这样的游戏,保你下次不会给太傅批评。”
这大冷天的,炭房的管事已经十几日没有给甘织宫送炭了。王充容只得把以前省下来的炭每天拿出几块来先放在青瞳房里熏热屋子,然后把烧剩下的红炭装在手炉里放进丁嬷嬷的被窝给她暖脚。丁嬷嬷年纪大耐不得寒。至于青瞳,就让她和花笺一个被窝睡互相取暖,而她自己只能冷着了。
青瞳已经思虑好几日,太子新上手自然不如她,耗过十日太子粮草尽了,被迫撤兵,这城没有攻下来。后来他们又抓了几次,草原对决与阵前对决都试过,三次全是太子输了。太子也还年轻,连连输了不禁恼火,怒道:“什么小女子的破玩意儿,我不玩了。”扬长而去。
青瞳笑着答应,用力端起笸箩就走。她哪里是想玩,这些是上好的银丝炭,耐烧无烟,一炉炭足足可以烧两天。烧完后只剩小半炉雪白的飞灰,全不似一般黑炭肮脏。现在这炉炭只烧了半天就要扔掉,实在可惜。
青瞳也大怒,在他身后大骂。她辛苦想出来的实战游戏就这么三场结束,并没有被采用。青瞳不甘心,拉着花笺玩,可惜花笺对此丝毫不感兴趣,玩得哈欠连天。最后她只好在家里自己和自己玩,一会儿攻一会儿守,倒也着实打发了许多时光。
“当然可以!”小太监奇怪地看看她,“公主要拿去玩吗?可仔细烫了!”
太子那日恼羞成怒走了。不久他就后悔和她吵了这没来由的一架,没人给写窗课,也没有人帮着他预习太傅可能提出的问题,日子难过起来。
青瞳抿抿嘴,紧张地问:“别扔,给我行不行?”
这日青瞳早上上学,见自己桌上多了个描金的食盒,盒盖还没打开就能闻到清幽的香味,太子觍着脸过来道:“这是用新鲜嫩莲子磨粉,掺了莲花蜂蜜,再用荷叶裹着蒸的豆糕。和粉的时候一点儿水也不能加,只能用澄净的荷叶露;蒸糕也不能烧木材,全用干荷花瓣焙熟的。样子虽然不花俏,味道还不坏,我特地要人做的。这几块糕用了半个池子的荷花呢,皇妹你尝尝。”
青瞳也不知怎么一听他说话就害羞,话也说不出,只是低头道谢接过了,离非这才离去。青瞳将小手炉捧着小心放在自己的桌子上,走到炉子跟前张望。她看小太监过来将三个炉子里烧红的炭全倒在一个垫着黄土的大笸箩里。小太监想往外端,青瞳连忙拦住问:“你要把这些炭送哪去?”太监答:“扔掉啊!”
他见青瞳瞪了自己一眼不理,就自己上前打开食盒,这一下不得了,太学里所有人都深深吸了一口气,“好香!”
离非知道这女孩倔犟得很,以为她不愿听自己的话,把自己的手炉递向她,“暖着回去好些,明天你记着叫宫人给你带一个吧。屋里虽生着火,写字时还有些手冷。”
青瞳心里的气其实比太子消得还早,早就不和他计较了。她闻到就在鼻子底下的异香暗暗咽了一口口水,偷偷瞥过去见盒子里只有小小六块淡黄色的小糕,用碧绿的荷叶衬着,十分馋人。这六块糕并排摆在手上大概只能遮住一个手掌,就用去了半个池子的荷花,看来太子这次下了不少工夫。
青瞳最后一个跳下椅子,离非来到她跟前问:“怎么不回去换件衣服?这样的冷天披着湿衣服定会受寒!”青瞳冲他笑笑,不知该怎么和他解释自己只有一件衣服。
她也不说话,太子无奈回到主位。孙太傅一进来就深吸一口气问:“什么香味?”太子不由回头往后看,见青瞳桌上的食盒已经收回去了,他才松了一口气。看来今天的窗课有着落了。
“咦?”太傅愣了一下,打量青瞳半晌,终于道,“进去吧!”青瞳舒了一口气,来到空着的桌子后面坐下。太傅不再瞧她,拿着书本讲起课来。一屋子都是小孩,他们的课只上半天,由于被青瞳耽搁了片刻,今天下学比平时略晚。下学时候大家都饿了,一会儿就走了个干净。
青瞳回去后将荷叶糕给了花笺和娘各两块,丁嬷嬷牙齿不好不爱吃甜食,可是今天的点心实在是稀罕玩意儿,也不知这辈子能不能吃到第二回,青瞳就硬塞给她一块尝尝味道。花笺大口吃完,吃得笑眯眯的。青瞳把剩下一块往嘴边凑了一下又停住了,突然红晕上脸,又把糕点包起来塞进怀里,然后低下头,半天脸上的红色也没退。
“衣不正心正,文不达人达!先生未试过,就言教我无用,不是遇难则退吗?”青瞳并未依言出去,反而仰头正视太傅双眼,清清楚楚地说。
第二日青瞳和离非一起回来的,离非象征性地拿着青瞳的书囊和一点儿喝剩下的茶叶。花笺来接他们时闻到离非嘴里的清香,突然明白了。她笑道:“天气很热啊!”不过是没什么意义的一句,两个人就都红了脸。
青瞳一惊,抬头见太傅瞪着她周身皱巴巴的衣服大喝道:“衣冠不正则文章不达,我教你何用!出去!”
离非告辞后独自走,心也在一路狂跳。青瞳好久没求他拿东西了,今天非要他帮忙,走着走着,一块淡黄色的东西就突然被塞进自己嘴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丝绸一般柔滑的糕已经化成水流进肚子里了,只留下这满口余香,浓得怎么也化不开。
青瞳应声推门而入,一屋子皇子都静悄悄地拿着书,只有些年纪小的用眼角余光偷偷看她。青瞳吁一口气,早就听说孙太傅极其严厉,今天见了果不其然,将满屋金枝玉叶管得鸦雀无声岂是容易的事!她正想着,谁知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断喝,“出去!”声如炸雷。
太傅的声音停顿一下,半天才冷冷地道:“你是十七公主,昨儿内侍总管已经和我交代过了。念你今天是第一次上学我且容你,下次再迟到绝不可以,进来吧!”
他们和好以后,青瞳又开始帮太子窗课,可惜乐极生悲,一次青瞳得意忘形,自己窗课写的一个论点还没说够,不由自主地在给太子的窗课里顺道带了两笔作为补充。维持了近一年的代写作业被揭穿,青瞳被停学两日,苦苦哀求方得豁免,自此再也不敢耍她的小聪明了。
太傅已经开始讲学,里面尽是他严肃的声音。青瞳在门外好不容易等到一个空当,连忙高声道:“太傅,学生求进!”
太子也着实蔫吧了一阵子,可是放着这么好的资源哪能舍得不用?他已经习惯一有困难就拿着好吃的找皇妹,终于有一日和青瞳谈起困扰他的兵法来。开始太子还只当玩一般给她说,谁知青瞳研读起兵法来比文课更有见地。
她又坐了片刻才挣扎着爬起来,只觉全身上下都酸疼,估计至少被打青十几二十处。她整整衣襟,又把头发散开用手凑合着重新梳了一遍,才拖着战后疲累的身子慢慢来到门前。
兵法是口答,加上青瞳不上武学无从比较,这下可再不用担心露出马脚。太子更加肆无忌惮,而且青瞳对这些也极感兴趣,常常要把一种阵势想出好几种破解方法来才罢休。这样不但太子自己的功课有了着落,有时甚至连四个伴读的全能包了。
青瞳望着离非的背影呆了一会儿,脑子里都是这个玉树临风的俊美少年。她一身湿透地坐在雪地里,不觉得冷倒有些温暖。
渐渐讲武的孙太傅发现太子进境惊人,常常连他也问住了,不由老怀大慰。只是太子反应慢些,他当堂提出的问题多半不能回答,只是说:“待我思虑周详再说。”第二日保管回答得十分圆满。
青瞳脸更红了,她自己也管不住自己的脸,只好把头埋得更低,胡乱点了点头。离非仍柔声说了句:“对不起……”
他把这话告诉孙延龄,孙延龄皱起眉头思考很久,第二日眼光不由反复瞟向青瞳。老太傅心中十分疑惑,试着和青瞳谈一些军事上的看法,小丫头这下知道装样了,只是装作不懂。孙延龄就改变策略,过了几日在讲史的时候发表了一些自己对兵法的看法,故意说得略有偏差,眼角瞄向青瞳,见她脸上立刻现出反对的神色,太子却还是神色茫然,没听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远处太子高声叫:“离非!怎么还不过来?”离非答应一声,又对青瞳说:“我先走了,你回去换件衣服吧!会着凉的。”
孙延龄知道自己所料不差,这兵法上面,多半也是青瞳代答的了。
“我扶你起来吧。”离非又伸出手,他的手指的边缘在太阳下发着光,指甲一片片饱满晶莹。青瞳看着看着不知为什么脸红了,不好意思碰那只手。她突然后悔刚才的尖酸刻薄,低头闷闷地说:“不用了,我……自己起来。”
这次孙延龄没有像上次那样大发雷霆,一是因为大苑重文轻武的习气维持了百年之久,孙延龄也被熏陶得不大看得起武人,他觉得太子不知兵法算不上多大的事情,将来就是有战事,也不会让一国之君上阵。二来这讲武是你问我答的事情,太子兄长有问,她认真回答也算孝悌。太子从中也能得到长进,和她全权为太子写作业不是一个性质,况且青瞳可是他的得意门生,没有确切证据,他也不舍得总让她不上学。
他身子修长面容俊美,一双眼睛像两湾春水,尽是柔和的光。
又过了半年,一众学生正在听太傅讲学,听得外面姚有德唱报,“皇上驾到!”景帝身后跟着两个宫妃打扮的丽人一起来了,大概想关心一下儿子们的学业。
“对不起……”离非沉默片刻,声音仍然温柔,“我确实可以更尽力些。”
两个人都是妃子的打扮,年纪小的一个是杨淑妃,另一个三十许的青瞳不认识。
青瞳一下把他的手打到一边去,酸溜溜道:“少爷有什么对不起的,刚才你手碰到过铜壶,早知道烫不死我吧!你家主子打我的时候,你虽说没下死力劝,到底还拦了一下,虽说认定我肯定打不过他们几个,到底也没跟他们几个一起上不是?为了我值得你拂你主子的意、扫你主子的兴?我倒要向这位少爷说声‘多谢’才是!”
三个人进来,待众人都上前见过礼,九皇子又单独上前请了安。青瞳才知这是九皇子生母,德妃司徒慧。
“对不起……”青瞳头上突然传来声音,十分温柔。她抬头一看,是那个叫离非的太子伴读,正对她伸出手想拉她起来。他逆着光站着,高高的影子笼罩在青瞳身上,代替了太阳的位置。他温柔地微笑着,左手轻轻伸到青瞳面前,等她借力。
景帝有些心不在焉,问太傅:“皇子们的课业如何?”太傅道:“禀陛下,皇子们学习用心,都有些进步。”
好在他们折腾了半天,倒在她身上的水已经只是热水而不是开水,青瞳才没有被烫伤,只是她身上衣衫湿得精透,头发乱得像草包,模样真是无比狼狈。她累得厉害,坐在地上只是喘气,半天也没力气爬起来。
司徒德妃突然上前盈盈一礼,太傅慌了,连忙还礼,“娘娘为何如此?”司徒德妃道:“太傅,宁瀣顽劣,人又笨些,让您受累了。”
不知谁喊了声,“太傅来了!”看热闹的皇子迅速散开,连太子也一起蹿了进去,雪地上只留下青瞳一人跌坐在地上。
太傅连忙摇头,“娘娘哪里话?九殿下人是极聪明的,学习又用心,真正前途无量。再过几年,老臣就没什么可以教给殿下了。听孙统领说,九殿下的弓马也是皇子中最好的,兵法也是顶尖的,真是上将之才啊!”
太学里的小太监都惊呼起来,九皇子只冷笑看着太子把一壶水都倒完转身径自进去了。
这老太傅出名的正直倔犟,他并不是因为九皇子的生母在就拍马屁,而是真正喜欢这个弟子。司徒德妃早知道自己儿子的学业情况,如今正是要引他说出这番话,见景帝看向自己儿子的目光柔和,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十分高兴。她谦虚几句,话题一转似不经意地道:“只愿宁瀣能赶上太子几分,将来为太子效力也不会太没用就好。”
景帝经她提醒,问太傅太子的功课如何。太傅犹豫一下,终于还是摇头,“太子虽偶然有些聪明,但读书并不十分刻苦,而且资质也有所限制。老臣有负圣望,今后定将好好督促。”
青瞳瞪着他,半点儿求饶的意思也没有。太子又拖延了片刻,面子战胜了理智,咬牙将一壶冒着白气的水全浇在青瞳身上。
景帝看向太子,太子随着他目光哆嗦一下,头垂得更低了。景帝本就不喜欢这个儿子,目光立刻转成厌恶。司徒德妃看在眼里,心中暗喜。
离非收回手,太子居高临下问青瞳:“混账丫头,你服了我没有?”青瞳哼着转过头,“你有什么让我服的?”太子也有点儿手软,可是又觉得丢人,叫道:“叫声‘饶命’就放过你!”
突然听身边杨淑妃尖声道:“你看我干什么?”
太子用壶格开他的手,“离非,让开!你就知道扫兴!”
景帝和司徒德妃都被这突然的尖叫声吓了一跳,顺她目光一看,正对上青瞳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青瞳见三个人一起看向自己,却不觉得害怕,微微笑道:“几年未见,娘娘风采出众,更胜当年,宁澈心中仰慕。”
有一个伴读上来给他整理金冠,他喘了好几口气才推开这个伴读,一把抓过余景春手中铜壶叫着另外两个伴读,“给我抓着她!”他拿着水壶对着青瞳比画,先前那个没参与打斗的太子伴读一直在旁边紧盯着,叫了声“殿下”,伸手拦住。
实际上青瞳是觉得杨淑妃一进门就嘴角含着轻蔑,看向哪个皇子的目光都很不屑,丝毫不加掩饰。这刁钻任性的风采确实更胜当年了。
毕竟是男孩,力气大她许多,滚得一会儿青瞳实在没有力气了,太子终于挣开她的手,先向一边手脚并用爬出几步才踉跄站起。他头上金冠歪挂在脸上,模样十分狼狈;两只耳朵紫里透红,好像也大了一圈。
杨淑妃觉得她话里语意不诚,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仰头高傲地哼了一声道:“眼睛贼溜溜的,回去学些规矩再看我!”
余景春是太子的一个伴读,他一直愁得没法,闻言高兴得跳起来,进屋拿了一把紫铜水壶出来,那是炉子上烧好预备泡茶的水。他端了壶对着青瞳就要倒。青瞳吓了一跳,赶快一翻身把太子翻到自己身上。太子极力挣扎,又翻回来。两个孩子在地上狠命撕扯,滚作一团。余景春举着壶瞄来瞄去也不敢倒开水,只怕误伤太子。
青瞳微微福了一下道:“是。”心道你有什么好看,白给我也懒得再看一眼。
青瞳趴在地上,只见一双赭黄色的靴子在自己身上点了两下,并不觉得疼。太子还在她身下乱踢乱挠,于是她仍不肯放。九皇子冷冷道:“余景春,用开水浇她,看她肯不肯放!”
景帝被这个插曲吸引,问道:“你,宁……澈是吧,你还在读书,可还习惯吗?”回头问太傅,“她能跟上功课吗?”
九皇子不理弟弟们的招呼,径直走到纠缠的两人面前,用脚尖踢踢青瞳,“放手!”
太傅脸上显现出红晕,很兴奋,“皇上!十七公主真是天纵奇才!老臣的弟子中,本是九殿下最为聪明,没想到十七公主竟更胜一筹。她的文思常让老臣也自叹弗如,教学相长!教学相长!老臣得此佳弟子,真是此生之幸啊!”
因为九皇子实际是皇长子,他年龄比其他皇子大些,性子也冷清清地难以接近。其母司徒慧生下他后晋为德妃,地位尊崇,宁后生子不久去世,景帝虽然碍于宁氏家族将她所生儿子早早立为太子,但却不怎么喜欢这个儿子,所以一众皇子都怕“九哥”不怕太子。
他吸了一口气,“十七公主虽然不习弓马搏击之术,可对于兵法之道确有见地,此诚万人敌也。老臣料她前途不可限量,文可治国,武可安邦!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这九皇子是景帝最大的儿子,母亲为德妃司徒慧。景帝的皇后出自当朝重臣宁氏家族,宁皇后十分善妒,从景帝前八个儿子皆夭折就能看出她的手段。然而她却栽在昭容司徒慧手中,不但叫司徒慧所怀龙子平安生下,还叫景帝撞见了宁皇后意图用魇镇杀皇帝。景帝借机废掉宁皇后,却不得不又立宁家另一个小姐为后。还好这小宁皇后性子十分懦弱仁厚,景帝才有了后面的十几个儿子。
他说得起兴,完全没看见两位娘娘脸色越来越黑。这迂腐的老学究丝毫不知道自己这番话将给得意门生惹下什么祸患,兀自激动得摇头叹息。
“都住手!成何体统?!”一个少年独特清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几个看热闹的皇子立刻停止嬉笑,有的叫“九哥”,有的叫“九殿下”,声音都带了些惧怕。
司徒德妃心中掂量着“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这句话,暗自冷笑,“我如何能让你假以时日!”
这时候又来了几个皇子,后宫不和睦,景帝的儿子们也不和睦。众皇子见太子受困,有的漠不关心地进屋,有的笑着看热闹,还有人呐喊助威,可是就是没有人劝架。
她这里想着对策,杨淑妃已经冷笑起来,“一个丫头,再聪明有什么用,难道还能上朝参政?还能领军出兵?说得好像大苑没了皇子似的,倒让她成了大器!”
三个太子伴读都吓坏了,一起上前拉着青瞳衣服往外拽。青瞳揪住太子耳朵不肯撒手。三个男孩急了,在她背上乱踢乱打,青瞳也不反抗,只是有人打她一下她就用力揪一下,太子就配音似的惨叫一声,听起来着实有些滑稽。
司徒德妃笑着揽过她道:“妹妹,公主能成大器也是好事啊,虽然不能明着上朝干政,但可以私下参与。有她帮着太子,我们大苑也就兴盛了!”她转转眼珠,“可惜公主毕竟要嫁人的,女生外相,嫁了人之后可就帮着婆家去了。皇上您可得找个信得过的人指婚,不然小心她将来的夫君厉害起来,咱这些皇子可都不是对手呢!”
太子何曾受过一点儿小伤?一吃疼立刻惨叫着松了手。青瞳纵身扑上去,抓住他腰间玉带将他重重拖倒在地,自己骑在他身上连撕带打。青瞳虽年幼,却是勇者无敌,几下就把太子打得连连号叫。
她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开玩笑一般,景帝的脸色却变了几变。当日圣旨就到了甘织宫,青瞳不但不可再去太学,刚够十三岁的她也要像其他年满十五岁的公主一般修身养性,不许离开甘织宫半步了。
青瞳觉得气闷无比,险些喘不过气,怒火腾地就从心里蹿了出来。她骨子里很骄傲,明知得罪了杨淑妃会吃大亏仍忍不住刺几句,何况这太子欺人太甚。于是她五指用劲,回手狠狠抓了太子手背一下,顿时就是五道血痕!
尚稚龄,显峥嵘,与君邂逅学堂中。虽怅失,终不悔,一波冷雨一波风。
青瞳重重一哼理都不理,太子更生气了。他弯腰抓着青瞳的头发把她的脸用力往雪里按,嘴里骂,“混账丫头!你给我吃!快吃!”
太子将他一搡,“离非,走开!”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青瞳,伸腿把周围的雪赶在青瞳面前,堆了脸盘大的一堆道:“给本太子把这些雪吃了!”
阳春三月,甘织宫内春意盎然,青瞳正爬得高高的,使劲擦着窗棂。她干得卖力,一滴汗珠凝在鼻尖上摇摇欲坠。
这一下他怒极,扑上来伸手将青瞳推倒,叫着让几个跟班一起上。四个男孩子有三个都扑上来,压住青瞳不让她爬起来。只有一个约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在一旁劝,“殿下,别这样,仔细伤了人。”
她已经满十六岁了,再没有什么可以掩饰她的美丽,光华四射的青春混合一点点未脱的稚气,莹润如雪的脸庞衬托着璀璨如夜空星辉般的双眸。这美是大气的,高贵而圆满;这美同时也是张扬的,热烈而夺目。
青瞳伸手握了一个雪团,趁他得意猛地起身回掷,这一下又准又狠,啪地整个打在那男孩脸上!男孩的大笑顿时被呛回嘴里,直着脖子“呸呸”地往外吐雪。
喜欢江南美女的人可以说青瞳的容貌失于太过明艳,少了些婉转韵致,算不上真正的倾国之色,但那容貌却容不得忽视,不由分说地闯入你的眼帘,再挑剔的人看到也不免怦然心动。
男孩接过手下递上的雪球追着青瞳连连打,青瞳边跑边躲,终于被一个雪球砸在后脑勺。这一顿的工夫后背啪啪作响,连着中了五六下。又有一个大雪球重重砸在她后脑上,青瞳一个踉跄倒在地上,男孩指着她放声大笑起来。
外面一阵脚步声传来,当先一人十八九岁年纪,老远就叫:“皇妹!皇妹!”正值青春期变声的少年叫声像鸭子。他来到近前并未敲门,直接推门就进来了。
青瞳跳着躲开道:“喂!你这样我生气了!”
青瞳跳下来顺手擦擦汗道:“太子爷,又来找我干什么?”
男孩见仍没打中,发起怒来,“站着不许动!”又是一个雪球对着青瞳的脸扔过来。
太子道:“皇妹,过十日就要大考,你再帮我看看太傅会选什么题目?上次你选的题准极了!”
青瞳侧身让过道:“干什么?”
青瞳皱起眉头,“又是这样,我又不是太傅肚子里的蛔虫,万一选不中,看你怎么办!”她嘴里说着却还是拿过窗课,眼睛不由自主地向太子身后瞟去。
她只觉得脸颊一凉,回身见一个高她半头的男孩正怒瞪着她,叫道:“你敢躲本太子的雪球!”他身后跟着四个衣着华丽的男孩子,一个立刻又递给那男孩一个雪球,男孩瞄着青瞳砸过来。
太子故意咳嗽,“咳咳,看什么呢?离非没有来。”
青瞳忽听脑后风响,下意识地一侧身,一个大雪团离脸三寸砸了过去,啪地打在窗子上,雪沫飞溅,好些雪都溅到青瞳脸上了。
青瞳脸红了一下,“胡说什么呢!你自己选,我可不管了。”
青瞳出了门,不愿意远离,只在外面围着太学转着圈,一会儿看看围墙,一会儿看看周围的树木。她早就想着能来读书,这时心中兴奋得不得了,转了小半个时辰才把脸靠在窗子上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太子叫起来,“哎呀呀,离非快进来,我就说你不来肯定没戏吧,我这哥哥和你这哥哥可是大不相同啊!”
青瞳笑眯眯地道:“谢谢你啦!”小太监红了脸,低头退下了。
“殿下,请您别这么说。”离非推门而入,他已经是青年模样,身子高挑,眉修目朗。青瞳只觉得今天这一身淡青色的春衫衬得他直如春风般和煦动人,眼睛不由得胶在他身上动不了。
一个十几岁的小太监道:“不用不用,公主自己玩吧。一会儿熏过香还得先把水烧好,小主子们来了要喝茶的。”他心里很喜欢这个小公主,大着胆子道,“您第一天来上课,奴才给您安排个桌子可好?太傅卯正三刻才过来,公主尽管玩,到时候奴才叫您。”
太子叫起来,“别看了,离非走不了,快点儿给我选题吧!大不了一会儿我把他留下给你看个够!看我就横眉立目,看他就眉开眼笑的。当年父皇禁止你读书,是谁一直冒着风险偷偷拿书给你看的?”
青瞳坐不住道:“跑得急了些,现在热得慌,要不我去雪地里透透气吧。你们要是没事了一起玩会儿好不好?”
青瞳看到离非心情好得不得了,太子现在说什么也生不起来气了。她微微给了太子一个鄙视的眼神,虽然是吵嘴,声音却还更温柔了,“闭嘴吧,你那是想让我帮你做功课!”
几个小太监受宠若惊,手忙脚乱地都站起来。这太学的皇子他们见得不少,从没有这么客气的!青瞳已经放下文具,兴奋地问道:“升火呢,要不要我来帮忙?”她在甘织宫和花笺一直就是有活一起干,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小太监哪里敢让她动手,一个上前道:“不用不用!已经升起来了,公主您来暖暖!”
太子笑起来,“既然如此,今天功课一起帮忙做了吧!回头给你带好吃的!”
青瞳当然没有什么代步的辇轿,但这丝毫不减她的兴奋,她嫌走路慢,这个活泼好动的孩子不顾形象,穿着新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里跑。她到了太学门前还早得很,老师没有来,只有几个十几岁的小太监在屋里生火,见了青瞳都停下来看她。青瞳跟他们愉快地打了个招呼,“我是十七公主苑青瞳,昨天父皇允许我来上学的,你们好!”
青瞳十分不舍,“你要走啦?”太子要是不在,离非一个外臣是不能待在后宫的。
第二日青瞳上太学,甘织宫的四个人天麻麻亮就起身了。甘织宫离太学甚远,几乎要穿过大半个皇宫。王充容给青瞳背好昨天姚有德送来的笔纸文具,整好自己连夜赶出来的新衣,千叮万嘱地送她动身了。因青瞳认识去太学的路,王充容又不方便四下走动,所以没有送她。
太子道:“明天我再把他带来就是,哎呀,我说皇妹,你快长大,过一年我就请旨把你嫁给他,到时候你就不用天天巴着我了。不过今天可是有热闹看,你先放我走,回头给你讲。”
青瞳满脸通红,偷望离非,见他也是红云上脸,心里欢喜得很。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太子经常说这种话,她虽然害羞却顺耳。她听多了脸皮也厚起来,随便嗔了他两句就问:“什么热闹啊?”这个年纪哪有不好奇的?她几年不能出门,闷得心头长草,提起“热闹”二字立刻精神起来。
日后青瞳无论到了哪里,她都永远记得甘织宫上头那片干净的天!
太子道:“定远周老将军的女儿入宫,刚进宫门就破例封一个淑仪!听说三年前父皇就想让她入宫,可惜不巧圣旨到的那天她母亲去世了,这一守孝就是三年。这不,守孝刚满,父皇就算着日子把她接来,一天也没耽误。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美人!”
她认真回望青瞳,母女俩都有璀璨夺目的眼睛,“与其我这样日日焦虑,不如破釜沉舟,让别人争去!青瞳,母亲的能力有限,许多事情没办法控制,可我还想尽力在这皇宫里给你撑一片干净的天!”
青瞳问:“她多大?”
“让他评理?”王充容失笑,看着女儿茫然的样子,收起笑容正色道,“当时我正得宠,这状告了你父皇多半会严惩郭淑媛。可下次呢?一年后呢?五年后呢?我外没有显赫的娘家可以依靠,内有很多位高的嫔妃怨恨,若一日失宠,拿什么保全自己和孩儿?青瞳,皇上看重的是貌,可我已经二十四岁,以色侍他人,能有几时好!即便留下容貌又能美多久?容美人失宠自尽时才十七岁,即便是郭淑媛失宠时也还很美啊!”
太子道:“好像比你小一岁。”
青瞳问:“娘,她这样害你,你怎么就认了?!和父皇说说让他评理啊!”
“呸!现在才十五,那三年前不是才十二岁?十二岁父皇就想把她接进宫?净胡说!瞎话你也编不好。就算她再漂亮,十二岁的小女孩就艳名远播了?”
从彩鸾宫带出来的老嬷嬷丁氏在一旁擦起眼泪,“小公主,可惜了充容娘娘的花容月貌,当初我怎么劝她也不听。”
太子有些恼,“我哪里胡说了,这事离非也知道。离非,三年前皇上是不是下旨召这个周、周什么的进宫了?”
她叹口气,“到底还是逃不过命,当时皇上对我也宠得紧,只是我总不甘心,后来发现有了你,又变成不放心。宫里那么多娘娘,一旦皇上对哪个好了,其他人总十分怀恨。一日郭淑媛给我的点心里下了晦容丹,高贤妃那里也有这个,我认得出它的味道,于是就吃了。”
“周承欢!”离非轻轻道,“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没听说过她是不是漂亮。”
王充容似是自言自语道:“那一年我已经二十四岁,只差一年,离自由只差一年!”
他也不避讳身边两个人,“西瞻国本来就比我国国力强大,近些年越来越强势,屡屡犯我边境,朝中能对抗他们的只有周老将军的定远军。皇上一面要给他增兵,一面也要笼络才行。”青瞳心下明了,这样的政治婚姻哪朝哪代都少不了,现在宫里就有好几位,算不上新鲜事,她也没兴趣了。
王充容微笑道:“因为我吃了晦容丹,那是一种可以让容貌逐渐晦暗丑陋的药物。”青瞳大惊,“娘,为什么?”
那日太子走了并没有得空过来,只差个小太监把功课拿走。自此青瞳三个多月也没见到他,听说是练习骑射摔了腿。
青瞳露出迷茫的神色,王充容失宠时她还没出生,哪里会知道为什么。
青瞳百无聊赖,日日在宫门前张望。这天夜里她睡不着,听到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披衣出去看时,朦胧的月色下只见门前大石上坐着一个瘦小的背影,肩膀一耸一耸,正哭得好不伤心。青瞳见是一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小女孩,就放轻手脚,慢慢走过去。她自觉没有声音,可那女孩却猛回头朝她望去,一看到她就慌忙站起来要走。
王充容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水问:“青瞳,你可知我当初是怎么失宠的?”
青瞳沉声道:“站住!”女孩吓得脸色发白。
青瞳不高兴,“她怎么不退?我不愿意欺负别人,可也不愿意给别人欺负了!”
青瞳走上前问:“你是哪个宫的?半夜三更到这里干什么!”
王充容严肃地看着她,“不耍你那小聪明了?青瞳,你知不知道‘退一步海阔天空’是什么意思?”
“俺……俺是吉秀宫的,俺……俺坐坐就走。啊不!俺马上就走!”她开口竟是一口浓重的西北口音。
青瞳跟了进去道:“娘!那个什么淑妃娘娘真是讨厌,长得多少带点儿样子就得意到天上去了,哼!”
青瞳道:“吉秀宫?什么娘娘住的?酉时宫门就落锁,处处有侍卫巡视,你怎么到我甘织宫来的?快说!不然我就喊侍卫拿刺客了!”
王充容等人走远了沉下脸道:“青瞳,随我进屋来。”
小女孩结结巴巴道:“吉秀宫是俺住的,俺是周……淑仪娘娘。俺不是……不是刺客,你别喊人!”
景帝忙叫着“爱妃”跟上去,和几个太监一瞬就走得没影,留了一地脚印和纷乱的花瓣在甘织宫门前。
青瞳吓了一跳,这小姑娘干干瘦瘦,长得半点儿也不漂亮。青瞳犹疑地看着她,“淑仪娘娘?你一个人?”
杨淑妃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这小孩明不明白“搬来甘织宫”这句话等于把她打进冷宫,真是晦气!对后宫嫔妃来说这就是严重诅咒,见青瞳还雀跃着等她的答案,看来一点儿恶意没有的样子,杨淑妃不好对她发作,只好使劲一摆袍袖,“回宫!”皇帝也不理,自己怒冲冲地走了。
女孩连忙点头,“俺就是睡不着,出来走走,你这里可清静啦,没有侍卫看着。俺就坐了一会儿。俺偷偷出来的,别人都不知道。你可不可以不要和别人说,俺马上回去。”
她小小的眉头皱起来,小脸上全是认真的表情,那样的美真是花也比不上。大家不由得跟着她思索,她突然拍手笑道:“啊,有了!不如娘娘搬来我们甘织宫住,梅花开了一眼就能看见,怎么样呢?我的房间让给娘娘住,有一面窗子纸破了,一抬头就能看见梅花!”
青瞳拿灯笼照了照她,见她脸上泪痕未干,眼睛却很纯净,一点儿也不像骗人。在这皇宫里青瞳从来没见过这么无垢的眸子,心里就对她大起好感,柔声道:“你真是周淑仪?”
青瞳眼珠转一转,突然说道:“娘娘原来这么喜欢梅花呀!真好!我也好喜欢呢。娘娘你不知道,这树每年冬天第一次开时才叫漂亮呢,和娘娘这样美丽的人最般配了!可惜你来晚了几天,现在已经开得不好看了,怎么办呢……”
女孩忙道:“是的,是的!不信明天你去吉秀宫问,吉秀宫有四个宫女,还有很多太监、嬷嬷,他们都认识俺!”她停了一下,“可是你能不能别和他们说看见俺半夜出来?俺知道不对,下次不敢了。”
皇帝立刻舍了青瞳,吩咐小太监折起花来。小太监一会儿把杨淑妃要的花枝折下来呈上,杨淑妃看了一眼全扔在地上道:“这些不好,再去给我折那边的、后面的,还有顶上那三个都要!”青瞳心疼得要命,可也明白不可乱动,死死忍着。她眼看又有好多树枝被折下来送到杨淑妃手里。杨淑妃看都没有看又扔在地下,双脚乱踢数下道:“还是不好!”
青瞳柔声道:“淑仪娘娘,你别怕,我是十七公主,你叫我青瞳吧。我陪你坐一会儿吧,你怎么哭了?”
杨淑妃在一旁越听越生气,早知道这树好花能引出个过期嫔妃来和皇帝卿卿我我,再好看八百倍她也不要了。她眼见景帝都快给那小妖精迷住,于是重重地跺了一下脚,“皇上!你不是说陪我来摘花的吗?我要那枝、那枝还有那枝,快叫小顺子给我折!”
周承欢有些怀疑地看着青瞳,青瞳也不催促,只是温柔地看着她。
青瞳插嘴道:“父皇,娘总说你是要做大事的,每天都很忙,所以才没有时间看我们。青瞳没有生气,只是……只是有点儿想你……”景帝感动起来,把手伸向女儿想抱抱她。
周承欢过了半天才轻轻地说:“俺想家……”一瞬间她的眼圈又红了,赶紧低下头忍着,吸了一下鼻子才道,“这里总下雨,俺家那边不这样。俺家那边草场可大了,现正是周围人家接羔子的时候,那些牛啊羊啊一群群下羔子,满地都是咩咩叫的小羊!天可蓝了,海子也是蓝的,一到傍晚啊,夕阳红彤彤的,有这么大!”
王充容微笑道:“绝无此意,皇上,臣妾真的不缺什么!”
她用手比画一下,双眼亮晶晶地放着光,随即就黯然下来,“爹说进了宫就不让说想家,可俺想爹,也想俺哥……”
景帝有些伤感道:“充容,你可是怪朕……”
青瞳替她难过,一入宫门深如海,这番美景她是再没机会见到了。她过了半晌才道:“淑仪娘娘,你夜里溜出来没有人看见?你是不是会武功啊?”
王充容恭敬回答,“臣妾很好,这里不缺什么。”
周承欢有些害羞,“俺就会一点儿,是俺哥教的。俺爹请了好些人教他学武,可是不让俺学。俺哥就偷偷教俺,他的武功可好了,每次上战场最厉害的都是他!俺爹这次把俺送进宫,俺哥都和他打架了。”她停了一下,“青瞳,你有那么多兄弟姐妹,俺就一个哥哥。”
景帝又道:“这里艰苦了些,缺什么回头和姚有德说一下。”
青瞳笑道:“你们那里人说话都是这样吗?”
景帝把目光转向她,努力认了半晌才问:“王……充容,你可是大见憔悴,是不是过得不好?”王充容回道:“没有,臣妾年纪大了,自然难保面容如初。”
周承欢道:“俺从小寄养在乡下,学不来官话,俺哥说话可好听了。”两个女孩又唧唧喳喳了许久,直到天色欲晓,青瞳道:“淑仪娘娘,你快回去吧,被别人撞见就麻烦啦。”
景帝略想想,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就点头道:“好吧,你去随便读些,孙太傅出名地严厉,若不习惯就可不必去了。”青瞳已经欢呼起来,小脸兴奋得亮晶晶的。王充容本来是皱着眉头的,可见女儿这样高兴,也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
周承欢眼圈立刻红了,“俺……不想走,除了你别人都不和俺说话,别人都讨厌俺……”
青瞳急道:“我还小呢,离及笄还有好几年,让我去吧,我真的很想读书!”
青瞳安慰道:“回去吧,这里从来没有侍卫的,你以后还可以找机会来看我啊!其实我也很想能有人陪呢。”周承欢重重点头,“俺一定会来的!”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太学是大苑皇子公主们读书开蒙的地方,也是因为公主也可继位的规矩,大苑的公主幼年也要读书,大了以后就各自回宫,只有皇子们才继续由太傅教导。由于景帝子嗣众多,大家就不把公主读书的事放在心上,太学里一个女孩也没有。景帝犹豫着,“按说可以,只是现在太学没有女孩,只你一个女孩在那么多皇兄、皇弟里不方便。”
从此这周承欢隔几日就偷偷跑来甘织宫找青瞳说话,见她这么闲,青瞳也知道她必是不得宠的。就这样,在皇宫被遗忘的角落里,两个小女孩度过许多温馨的夜晚。
听到父皇这样称呼自己,青瞳略感委屈,轻轻回答:“快九岁了。”景帝见她眼里波光潋滟,一对眼睛像会说话一样动人,一时有些打动心肠,于是道:“日子过得如何?想要什么跟朕说。”青瞳迅速抬起头,眼睛放着光道:“真的吗?父皇!我可不可以去上太学?我想要上学!”
转眼到了夏末,西瞻一年一度的“秋犯”又迫在眉睫,景帝也象征性地去了吉秀宫两天。周承欢的头上也多了好些首饰,打扮得像模像样。随着恩宠升高,各种妒语流言也渐渐流传,青瞳数次提醒周承欢小心,可她只是茫然地看着青瞳,不明白自己该小心什么。而且随着周承欢得宠,宫里的人开始关注她,她和青瞳不敢轻易见面了。青瞳的十六岁就在寂寞中过去了。
景帝的儿子有十几个,大可不必考虑公主继位的可能,所以青瞳的名字“澈”并不是生僻字,这个官名只是意思意思罢了。在宫里只有地位比自己高又极不亲近的人才会称呼公主们的官名。杨淑妃不愿意景帝叫青瞳常名,就是变相地不愿意承认她也是景帝的女儿。
关于名字是这样的,当时传统是中土各国的皇子都会取两个名字,官名是写在金牒玉册里的,会取一个生僻字,为的是皇帝登基后百姓好避圣讳。比如太子叫宁萿,九皇子叫宁瀣,都是十个人里九个人不认识的字。新皇继位后其他皇子们就不可以再用官名。而日常会有一个叫着顺口的常名,类似小名一样。因为大苑开国帝后只有一个独生女儿,这里的传统是没有皇子时皇女也可以继位,所以大苑的公主们也和皇子一样有官名。尽管后世只出现一位怎么也生不出儿子而由长女继位的皇帝,可公主也取官名进金牒玉册的规矩一直保留。
就在青瞳闷得快发霉的时候,一日清早,花笺高高兴兴地跑进来说太子和离非来了。青瞳尚比不得花笺一个宫女可以小范围地四下走走,只能在甘织宫院子周围转悠。她闻言顿时精神百倍,笑着打趣太子,“猴子腿伤了三个多月,有没有闷死你?”
景帝看了杨淑妃一眼,她毫不犹豫地回瞪过去,毫不让步。景帝犹豫一下就开口道:“宁澈,你是七岁吧?”
太子嘘口气,“其实没摔那么厉害,我就是为了躲着不去太学。不是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吗?我上哪里还能有这么好的借口!”
青瞳大声道:“苑青瞳!妈妈说我的眼睛生下来就又亮又黑,又说青就是黑,所以叫我青瞳!”一旁杨淑妃冷哼一声,“无礼!问你的官名是什么?”青瞳顿了一下,垂下头,声音也小了很多,“宁澈!清澈的澈,也是因为我的眼睛。”
青瞳笑起来,“要是太傅知道了胡子非气歪不可,几年没见,我还挺想他那个样子呢!”
景帝看看破败的宫殿,又看看衣着寒酸、一点儿首饰也没有的娘儿俩,心中有些愧疚。他走到青瞳面前端详半晌道:“和你母亲年轻时一样漂亮,你叫什么名字?”
他们略坐一会儿就要走了,随着年龄长大,离非按理已经不能出入后宫,就是太子也不应该常来,虽然甘织宫没什么侍卫来巡查记档,可还是要避讳一下的。
青瞳终于见到父亲,有些兴奋,对着他看了又看,满眼都是喜气,忍不住夸奖道:“父皇,你很英俊呢!”
太子站起身,“皇妹,过几天我再来吧,可惜马上就得去上学,早上是来不了了!”
景帝又是一惊,王充容衣衫敝旧,低头跪在那里,他一直当她是个宫女。景帝支吾一下才道:“都起来吧,不必多礼。”
青瞳有些依依不舍地送他们出门。门口东宫的小太监福瑞见了,赶上前道:“太子爷,不如在公主这里待会儿再走吧,现在外面不干净!”
景帝有些尴尬,听口气竟是自己女儿,可他却不认识。他咳嗽两声道:“朕是……你娘是哪个宫的?”王充容等在一旁已经好久,见皇上问起才施大礼参见,道:“臣妾充容王氏见过万岁。”
他挤眉弄眼,神态颇为诡异。青瞳奇道:“外面不干净?哪里不干净?”
景帝心里有些喜爱,便停下随口问道:“你是哪个宫的?认得朕吗?”青瞳已经高兴起来,“你是父皇吧!我娘说长着长胡子、穿明黄色衣服的就是我父皇。你就是我父皇吧?”
福瑞道:“刚才钟粹宫的小李子说有个小主冲了淑妃娘娘的车驾,教训两句还顶嘴,已经在亭子里动了大杖,怕是已经没命了。这会子殿下出去路过正好看见死人,多不吉利!”
原来景帝刚下辇就见到一个极美的小女孩,一对眼睛澄明清澈,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她见到景帝看她,又有些害羞,眼光忽闪着躲了一下,却又忍不住转动着水灵灵的眼睛向景帝偷望,样子十分机灵可爱。
太子道:“冲了车驾也不是多大的事,打个十杖八杖就算了,怎么会死人?”
青瞳远远地看见这么一大队人过来,已经停下玩耍,只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王充容赶出来带着她和花笺并嬷嬷跪下等候。皇帝和杨淑妃下了辇,并没有理会这几个人。杨淑妃走到哪一个宫前人人都会跪着等他们过去,早已经习以为常。她正准备径直从这几个人身边走了过去,左侧一空,身边的皇帝却停了下来。杨淑妃只得退回一步等着。
福瑞道:“太子爷您这就不懂了,行杖那可是大有学问。分沾身、着肉、钉骨、断魂。小李子看见淑妃娘娘身边的德妃娘娘冲行杖的拇指向下这么一比,那就是要命的意思。别说十杖八杖,一杖也打得死人!”
皇帝正宠她,见了她嗔怒的样子只觉娇媚,连声道:“好好好,奴才蠢,朕和爱妃过去亲自摘!”杨淑妃被他说得来了兴致,拉着景帝登上步辇奔着红花方向过去。姚有德在前头开路,一行人穿过树林,绕过假山,行了半天才到甘织宫门前。
太子撇嘴道:“又是德妃,面和心阴的人,说不定打人也是她挑唆的,让杨淑妃落下个坏人。这杨淑妃笨得很,白长了副聪明脸孔!”
姚有德赶紧赔小心,把“该死、恕罪”等话说了几遍。一旁的景帝已经接过,笑道:“好鲜亮的颜色,爱妃簪上一朵给朕看看。”杨淑妃小字冰纨,是当朝宰相的千金,今年才十九岁。她自小就娇纵惯了的,身子一拧让开皇帝的手道:“粗粗的枝子怎么能往头上簪,插瓶子我还嫌大。蠢奴才!我要的是刚才看见树顶那枝有杈的斜枝。”
青瞳突然有很不好的预感,急急问:“是哪个小主?”
师徒边走边说,远远见着皇上的明黄色车驾就住了口,一溜小跑过去向杨淑妃呈上花枝。杨淑妃早板下脸来道:“折几朵花就去了小半天,你这差当得倒清闲!”
福瑞和她也很熟,道:“什么宫的忘了,哎,就是那个说话‘俺、俺’的,傻了吧唧的那个……那个……周什么来着?”
青瞳已经跳起来往外跑,离非一把拉住她,“干什么去?你出宫可是抗旨!”青瞳回身揽住他,“快去救她,那是我的朋友!太子哥哥,你快去!她是周老将军的女儿,死了可怎么交代?”又回身对福瑞说,“快去找皇上,快去!”
“后来郭淑媛毒死了高贤妃,她自己也被赐死。以后的周贵人、丽贵人、冒才人、荣彩嫔……这皇宫里得过宠的娘娘车轮一样转,死了的、疯了的、赐了住冷宫的……也不知有多少!”他叹息着摇摇头,忽又道,“咦?算来算去,倒是只剩这甘织宫的王充容一直好好活着。”
太子吓了一跳,慌忙去了。青瞳在甘织宫手抓宫门,焦急地等。过了许久,他们慢慢走回来。青瞳的心也跟着脚步声一点儿一点儿向下沉,离非冲她沉重地摇摇头,青瞳心中一酸,突然什么也不想顾了,拔腿跑了出去。太子和离非喊着追了出来。
姚有德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了,大概是不会讨好吧。这宫里啊缺什么也不缺美人。皇上宠了她几个月慢慢就淡了,王充容也是直到生下十七公主之后才被册封的。本来应该给她寝宫的,可高贤妃一直不答应她搬走,后来见皇上几个月就不宠她了,觉得没用就赶她去了甘织宫。王充容一点儿怨言没有,只带着个老嬷嬷就去了,这一住就是这么些年。”
待她赶到,亭子已经收拾过了,地上只有零星一点儿血迹和杖上掉落的红漆。太阳继续照,风也继续吹,连树叶子都没掉,世界并没有因为少了一个小姑娘产生任何变化。
小顺子不由撇撇嘴,“我不信,那她现在怎么这样了?”
青瞳只觉突然全身都没了力气,失神地坐在地上,滚热的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水龙头,怎么也停不住,从脸颊一路烫到心里。她就这么坐在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痛哭着。
姚有德摇头道:“小公主眼睛还罢了,其他的地方还没有充容娘娘一半漂亮!当年她那一颦一笑……唉,万岁爷对她那是千依百顺啊!”
周承欢!这个本就不应该属于皇宫的人回去了,她现在一定不会伤心了吧!在她家里,有天蓝色的海子,落日比车轮还大,现在还有满地咩咩叫的羊羔……
小顺子不由点头道:“真是美!当年的充容娘娘如果像她,那定是一等一的美人!”
离非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青瞳回靠在他怀里,这下不带一点儿暧昧,只觉温暖。太子被青瞳的悲哀感染,用低低的声音说:“皇妹,别难过了,杨淑妃刚才被父皇打了一个大耳光。她还叫冤枉,说只是想教训她一下,可没想到她竟然死了。父皇不听她辩解,直接叫人撵回寝宫思过。这个杨淑妃得宠了这么长时间,也是异数,不过这次该到头了。”
姚有德瞪眼道:“哪里话?我记得当时整个宫里再没比她更美的人了。要不贤妃娘娘能把她藏着从来不让皇上见到?要是没有郭淑媛,她一定把王充容藏到二十五岁外放年龄。旁的不说,你只看今天那小公主美不美?”
青瞳摇摇头,“那有什么用,周承欢死了就是死了。”她回头望向离非,“这里真没意思,我真想离开这个皇宫,真想……”
小顺子插嘴道:“相貌极美?我看也不怎么样嘛!”
离非犹豫一下,什么也没说。他不是不知道青瞳的意思,可是没法回答。他虽然叫着宁国公舅舅,其实只是依附他生存的远房外甥而已。
“后来彩鸾宫的高贤妃心里不高兴,就想了个法子让万岁爷看见她宫里的王宿——就是现在的王充容了。王充容虽然已经二十多岁,可相貌极美,万岁一看就着了迷,不去理郭淑媛了……”
突然一个尖细的声音叫起来,“哎呀!十七公主,你怎么在这里?”大太监姚有德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这多亏是老奴来传旨,小公主,快回去吧!一会儿皇上要过去呢,要是看见你私自出门怎么得了!”
姚有德边走边说:“具体怎么来的我也不清楚,那是九年,不,十年前了。那时候皇上最宠的是郭淑媛,日日留宿在集芳殿,那恩宠不下于现在的淑妃娘娘啊!”
青瞳愣了一下,连忙站起来谢过姚有德。太子道:“离非你先回去吧,我陪皇妹一起去。”姚有德急得顿足叹气,“两位小殿下,你们快着点儿吧。”
小顺子道:“可是她住那破地方,比下人的还不如!我进宫也四五年了,要不是今天淑妃娘娘突然来了兴致登上假山玩,远远地看见这树好花,我都不知道宫里还有这样的地方!充容好歹也是九嫔之一,正经主子,怎么到了这个地步?”
两人快步跑回甘织宫,和王充容一起接了八年来的第二次圣驾光临。
姚有德瞪了徒弟一眼道:“当然,不是娘娘谁能住在宫里头!”
景帝看上去又烦躁又慌乱,看见太子,眉头更皱,“你怎么在这里?”
一进林子小顺子就急急问起来:“师傅!刚才那个真是充容娘娘?”
太子道:“儿臣……儿臣有些学识上的疑惑来和皇妹商讨。”
姚有德又转过来认真给青瞳请个安,“这是小公主吧,还是你几个月大的时候老奴见过一次,一晃都长这么大了!”青瞳从来没被人这样对待过,吃惊地退后几步。王充容扶起姚有德道:“公公别多礼,她小人儿福气薄呢!”姚有德又客气几句道:“万岁爷等着呢,老奴先告退,改日再请娘娘安。”他又和王充容客气了两句,方领着两个徒弟小顺子、小禄子回去了。
景帝不耐烦理他,冲身边司徒德妃一摆手,“你说!”司徒德妃上前扶起众人,对王充容温言道:“充容妹妹,我是来道喜的。”
青瞳有些不愿意,刚搬来甘织宫时她只有两岁,那时候门前这棵老树是枯死的。小青瞳日日端了水来浇,这棵树竟又给她救活了。夏天她和花笺经常爬到树上玩耍,冬天娘也会收集花瓣给她泡在水里当茶喝。她十分珍爱这棵老梅,自己从来不舍得折的。可是娘正严肃地看着她,青瞳想了想把花枝递给小顺子道:“折都折了,不插瓶更可惜,你拿去吧。”
王充容默然看了景帝一眼,不发一言。景帝脸上全是惊慌和烦躁,喜从何来啊?
姚有德打量一下她,半晌才认出来,忙赶着上前笑道:“竟是充容娘娘,可是好些年头没见了。请娘娘安!”他然后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王充容微微蹲身还了个半礼道:“公公别多礼,你来必是有事的,耽误了不好。”她回身对青瞳说,“快把花给了姚公公。”
司徒德妃道:“皇上将十七公主封为大义公主,享亲王俸禄。这可是公主里第一个有封号的呢!”
只听一个尖厉的公鸭嗓子叫道:“小顺子,叫你折个花你住下了?想磨蹭到什么时候?淑妃娘娘又催了。”一个着杏色宫服的中年太监又带着两人走来。王充容认得他是皇帝身边的内侍姚有德,她含笑上前打招呼,“姚公公,几年没见,公公看起来更精神了。”
丁嬷嬷和花笺一起喜笑颜开,王充容却惊慌起来,“万岁!青瞳没有功劳,臣妾身份又低微,为何加此圣眷?”
孩子好哄,他又心虚地瞄向一旁站着的大人,王充容完全能想到他在害怕什么,微微冲他笑笑,用眼神安慰他不要紧。这下他才放下心来,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停下来站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司徒德妃笑道:“这就是第二桩喜事了。定远军周老将军有子名远征,年少英武,在边陲立下赫赫战功。这样的英雄正与大义公主相配,皇上将公主赐婚给他。这不是大喜吗?”
王充容见了叫起来,“青瞳,别闹!给了这位小哥吧。”小太监跑了半天抓不到她已经急了,脱口骂道:“小兔崽子,你给我站住!”他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再不受宠的公主也是主子,怎么能是“兔”崽子呢!他想到可能的后果,脸色白了起来。还好青瞳不在意,反做了个大鬼脸。
青瞳大惊,脱口叫道:“不!”太子也“啊”了一声。
趁小太监愣神的工夫,青瞳已经从他手里抢回花枝,一溜烟跑出好远。小太监又想上来纠缠,青瞳身子灵活,跳前跳后地令他抓不到。
司徒德妃脸色沉下来,“十七公主,你这是什么意思?周小将军容貌武功、身份地位都是上上之选,你仍不满意吗?别说你是公主,就是小户人家的女孩子,婚姻大事也要听了父母之命。西北虽然路途遥远,却也还是大苑国土,多少公主远嫁他国,可曾见她们说出这个‘不’字?”
青瞳的衣服是王充容用自己的旧衣服改的。当初她和女儿刚搬来甘织宫时,这些节赏衣食的份例还是有的,只是掌事的宫女、太监见她几年不得一宠,皇上早已经不记得有这个嫔妃和女儿,各项物件慢慢私自扣下些,加上王充容从未计较过,他们就越发怠慢起来。已经两年没送过新冬衣了,王充容自己尚可穿旧的,可青瞳小娃儿长得快,只好自己给她做几件穿。
青瞳脸色一片惨白,她依次望向母亲、太子、花笺……人人都知道她是那样地爱着离非,人人都只能悲悯地回望她,没有人有办法。她神色倔犟起来,仍大声道:“不!”
小太监又是一愣,上下打量青瞳身上敝旧的衣衫。料子虽坏,可还真是公主常服十二瓣裙的式样。只是青瞳嫌裙摆累赘,自己翻上来掖进腰带里。
王充容眼泪立刻刷地流下来,但是她没有阻止女儿,抗旨和遵旨的下场并没有多大分别。
花笺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她只有六岁,比青瞳慢了好多,她也叫起来,“这是十七公主!你不要碰她!你们是哪个宫的?为什么折我们的树?”
太子心里十分害怕,但还是唯唯诺诺地道:“父……父皇,离非已经向我提亲,皇妹和他从小就认识,这……能不能换一位公主?”
愣神间青瞳已经跑过来从他手里夺下花枝,嘴里还叫,“干吗折我的树,还我!还给我!”小太监这才回过神来,呵斥道:“哪来的野丫头?去去去!这里有正事呢!”
司徒德妃温和地笑起来,“太子殿下,公主的婚事您还不能过问,离非向您提亲也是十分不合礼数,这些事待将来再管不迟。”
站在地上的小太监不耐烦地回过头,原想随手推开她,可是一见她的脸不禁呆了一呆。小小的女娃儿竟是美得惊人!她乌溜溜的黑发随风飞扬,白里透红的面庞上嵌着一对星星般璀璨的眼睛。这双眼睛简直可以用炫目来形容,亮得咄咄逼人!
这话说得着实险恶,直接说太子越权,现在就管起皇帝才能管的事来。如果司徒德妃有太子那样的后台,只这件事好好发挥一下,就能对太子造成致命打击。
这里几乎没有什么人来过,小青瞳开始还好奇地看着,见到这两个人只是瞄了她们一眼就开始爬树折枝,不由急了,大叫着跑过来,“喂!你们干吗掰我的树!住手!”拉着地上站的那个使劲往后扯。
景帝烦躁之下却没有留意这个,只是看着青瞳绝望的目光有些不忍,道:“宁澈,今天周淑仪缢了,如今西瞻时刻虎视眈眈,周将军不能不安抚,你……你就算为国捐躯了吧。”
只听一阵急急的沙沙声,两个小太监踩着厚厚的雪从御花园的林子里绕出来,径直跑到那株老梅前。一个爬上树去,另一个在下面伸手指着树梢道:“那枝……还有那边那枝……哎哟!我说的是旁边那枝斜的,你折这么大个树干烧火用吗?你倒是利索些,淑妃娘娘和万岁爷等着呢!”他边说边把红梅一枝枝折下来抱着。
司徒德妃笑道:“看万岁说的,嫁人算捐躯,那臣妾不也早捐躯给皇上了?我们太傅都说了,十七公主有文武济世之才,比哪一个皇子都厉害,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敢做她的驸马啊!皇上把十七公主嫁给周小将军,不正是表明万岁对周家的信任吗?周家一定感激皇恩,哪敢对公主有半分不敬啊?再说了,十七公主这样貌美,周小将军见了,还不把你当菩萨供着?公主好日子长着呢!是不是呀充容妹妹?”
王充容眉目轮廓还算秀丽,可惜面色枯黄,头发也黄黄灰灰的没有光泽。然而她望着女儿的眼睛里尽是温柔的光辉。青瞳衣服有些单薄,她盘算着再让她玩一会儿就回来暖暖。
青瞳面如死灰,王充容失魂落魄,都没回答。
甘织宫现在的主人充容王氏正含笑倚在门边,看自己八岁的女儿青瞳和小宫女花笺在雪堆里滚着玩。青瞳脸颊喷红,玩得全身都腾起热气,就是安静下来都有丝丝白气从她周身冒出来。花笺稍好些,头发却也滚得乱了。她们像两个小疯子一样,小女孩清脆的笑声老远就能听到。
景帝不耐起来,“好了好了,准备一下,两日后就出发吧。姚有德,叫人看着她,回宫!”
跟它并排的是样式差不多的一溜四座偏殿,这四座偏殿分别取名“甘织”、“乐樵”、“勤农”、“欢渔”,曾是大苑国开国帝后最喜欢的地方。从为这四宫取的名字可见,那对神话般起于草莽的夫妻其实心里只想做个平常人罢了。可惜继位的皇帝们并不甘织乐樵,大苑国已经传了两百多年,历十七位男帝和两位女皇;皇宫也先后经过几次修葺扩建,把这四座宫殿由原来的中心位置逐渐推到御花园后面的偏僻角落。现在的甘织等四宫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冷宫,只有十分不得宠又再没办法翻身的嫔妃居住,这里比起真正的冷宫冷泉宫也只差一把锁了。
过了好一会儿王充容才揽过青瞳,“孩子,想哭就哭吧。”
甘织宫位于皇宫东南角一个极偏僻的角落,宫殿已经很破败,和富丽堂皇的皇宫有些格格不入。窗棂上的红漆已经剥落得只剩木色,屋顶上的土黄色琉璃瓦大半也缺失碎裂。屋主把裸露出来的房顶用草仔仔细细地铺过,下了小雨也还不至于漏水。此刻这些茅草在白雪下面露出各色形状。
青瞳木木地站起来,“哭什么?杨冰纨打死周承欢,我是赔礼的礼物,礼物懂得哭吗?”她转向太子,“离非真向你提亲了吗?”
古老的皇宫也一样成了雪的世界,似得了雪气滋润,甘织宫外一棵老梅铺天盖地地怒放起来,殷红的花朵累累垂垂开了满树,在一片素白的天地中耀眼夺目!梅花多半只是稀疏的几枝,开得这么密集真是难得一见!放眼望去,连冷肃的宫城都因这一片红花显得生机勃勃起来。
太子低下头,“没有,我情急胡说的,可是我想他一定就是那个意思……”
真是好大一场雪!放晴以后,皇城京都再没一处空地,不管是官府豪门,还是贫民陋巷,都被老天强行统一了颜色,屋顶、地面、枝头……到处都塞满了这软绵绵、厚墩墩的白。改天换地,景色一新!
青瞳伸手制止他,“以后别胡说了,对你对他都不好。既然不是真的,你帮我问他一句,他到底喜不喜欢我?”
大概是憋久了,这场雪后劲十足。先是米粒大小的雪沫子从天下一点点往下掉,雪里夹着些更细小的冰凌子,刺在脸上微微有点儿疼,只这样星星点点地下了一会儿,那雪就开始发威。只见雪片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密,最后就像被人发了疯一般从天上一团团、一球球地扔下来一样,劈头盖脸,昏天黑地,呼呼啦啦直下到第二天中午才勉强停住。
太子急道:“可是皇妹,你是不是想……想和他逃走?”
老天已经足足憋了一天一夜,又稀薄又闷湿的空气活像湿透了的大棉被,厚厚实实地捂在头顶,闷得人心口生疼。一直到傍晚,这场冬雪才终于拖拖拉拉地下起来。
青瞳道:“怎么会!我不能连累了我娘,他也不能连累从小养他长大的舅父舅母。走能走到哪里去?我就是想听一次,太子哥哥,你说除了现在我还有什么机会再听?”
每个人都舒了一口气,终于下雪了!
太子黯然而去,回来时没有说话,递给青瞳一张纸,纸上只有一个字“是”,是她十分熟悉的字迹。青瞳静静地凝望很久,终于一滴眼泪啪地打在纸上。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忆君迢迢隔青天。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