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上,车厢里仍是《恋曲1990》。早春歪在后排睡着了,夏白将音量调小,专注地开车。第一次听到这歌,我还很小。1990年的夏天,我在镇上念小学,路过高年级的教室,他们合唱《恋曲1990》,跟着收音机,一遍遍地唱: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他有些焦躁:“希望会有,我所有的办法都试过了。”
午后的校园,蝉鸣,蛙声,和悠扬的歌声,是记忆深处里,最久违的往事。
“事情会有转机吗?教授那边。”
那个暑假,我戴了一顶绘有熊猫盼盼的白色帽子回家,村里的小伙伴都羡慕得要命。我还给姐姐买了一枚亚运徽章,不值钱的,她责怪我瞎花钱,但我看得出来,她很乐的,天天戴着它。当然,因为便宜,徽章制作粗陋,可以一个孩童的眼光,还是觉得很漂亮。
“无药可救。”
姐姐戴了好几年,直到我长大了,有了一定的审美观,才坚决要她取下来,她不肯,我声称将来要赚大钱,给她买更好的礼物,磨来磨去,她总算摘下来了,锁在抽屉里,和她的宝贝玩意儿放在一起。
“治不好吗?”
那是我给秦明月买的第一份礼物。我以为未来会有很多很多时间让我待她好,但命运无常。就像久儿,我说过我会养她的,可我找不到她了,她不要我了,她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我,她是个骗子!
“我不想她太难过。”
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我总是记得的,和久儿坐在彩吧里,玻璃窗外是明晃晃的夏色,年轻漂亮的女孩穿着清爽的热裤轻快地走过,天真娇憨。而我身边的久儿,一边唱着《绿袖子》:“可叹我爱汝亏欠我,如此抛弃我太无礼,而我爱汝如此良久,欢娱因汝做伴。”一边将葡萄剥开,穿在牙签上,递给我吃。
忍住。
那会儿我念大一,十八岁不到的夏天。生命里最好的,最好的时光。
我差点冲口而出:“她已经知道了!”
除了秦明月,再没有女孩待我,像久儿那么亲,那么好。
“不要告诉红果。”
车行到市内,行人如织,匆匆而过,戴着耳塞的女孩子淡漠行走,中年人骑自行车铃铃而过,老头儿走得很慢,可举世滔滔,竟无一相识。
“我只听见最后一句。”
一定是哪里出了错,才让我看不到久儿。
他明白我听到他的言语,示意我随他到门外:“你都听见了?”
路人啊,如果你遇见一个二十四岁,喜欢穿军绿色裙子,长发披肩的女孩,请告诉她,在她的大学,有一个叫秦正阳的男生,站在原地等她归来。
我们同时说:“对不起。”
等她归来。
夏白疾步退出,用力一拉门,和我撞了正着。
我下车时,早春还没有醒,这小小乖乖,在梦里也不快乐,微蹙眉头,嘴巴嘟着。我将她的头发捋到耳后,和夏白说再见,让他宽心,教授会想通的。
教授的声音骤然苍老:“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想想。”
我买了最快一趟到久儿家乡所在的城市的票。等待火车的时候,看了半天列车时刻表,发现沿途要经过女朋友的故乡,那好吧,回来时就去看看她,她喜欢吃西瓜,我要买个大的,弄个小勺子,舀给她吃。
他说得万分恳切,隔着门,我揪心不已。他只有这个心愿了,他早已放弃和红果今生相守,他只有这个心愿了。
来过一次,我便记得路线了,再回到小山村,已是轻车熟路。从外观上看,久儿家还是老样子,但推门而入时,我才感到,这两年来,她的家里,遭受着怎样的变故。家具和地面都很整洁,没有灰尘,但明显缺乏生机。客厅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刚想向卧室走去,有人出来,是个年轻女人,圆脸,穿着一件水红的衬衣,皮肤黝黑,她问我:“你是?”
刚走到书房门口,就听见夏白说:“爸,你知道我的病,难道就不能实现我死前最后的心愿吗,我只想把早春送到母亲身边,再无他念。”
我说出久儿的名字:“我是她同学。”没等她回答,又问,“她回来了吗?”
早春在厨房吃葡萄,喂我一颗,我吃掉,出去找教授,我想把我的想法向他和盘托出。尽管我只是外人,尽管这样做很突兀,但我想试试。
她放下手中的盆子,叹口气:“要是回来,爸爸妈妈就不会是这样子了。”
我不肯死心的原因在于,我想要见证她的幸福,但并未如愿。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和云海棠有相似之处。
看来乐远说的没错,久儿的父母真的因为思念她而忧郁成疾。
我悚然一惊,那么久儿呢,为何我苦苦痴缠,不肯面对她的离去?到底,是我缺乏一个答案把,我无从得知,她是否幸福,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你是……她嫂子吧?”
诚然,云海棠寂寞,但寂寞不足以成为自私地将小女孩留在身边的理由。她老是说疼爱早春,疼爱,就更该放手,以她幸福为重。
“对。”
我和她说着话,帮她洗葡萄,她非要自己动手不可。她的手腕很细,我能清晰地看到血管,轻轻一折就有断掉的可能,我心一酸,她的确该送到妈妈那里去了,她吃得惯妈妈做的饭菜,身体会好起来吧,而她的病,改变时间改变语言,时过境迁,也许就好了吧。
我去看久儿的妈妈,她坐在床上,赤着脚,眼睛浑浊无神地盯着窗户,我走到她面前,唤道:“麦!”
他不和我客气,去书房找教授,早春拿着一碟葡萄跑进来:“小阳哥,我来洗洗。”
她没吭声,仍是痴痴愣愣的,久儿的嫂子跟在我身后,小声说:“她这样子,好久了。”
“你去吧。我来刷锅。”
我挨着阿姨坐下,大声唤她:“麦,是我啊,是小阳啊!”
“我再去和他说说。”
嫂子摇晃着她:“麦,有客人来了!”
吃完饭,我帮夏白收拾碗筷,问他:“下一步怎么来?”
阿姨回过神,还认得我:“是你啊!”眼泪淌下来,“乖伢,乖伢。”
我又想她了。我要去她的家乡。离开果园后,我得去看她的父母。
她把我抱住,那一刹,我对久儿有了恨意。你可以不要我,你怎么能放弃你的父母!她给了你血肉躯体,那是你灵魂的附载,你怎能为了灵魂的自由,就不顾她们了呢,久儿,我错看了你!不管你有怎样的原因,你对不起父母!久儿,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是你的根,你明白吗,这是你的根。
欢喜坨,真是个可爱的名字。我又咬一口,想,以后找到久儿,要做给她吃,她喜欢吃糯米鸡,我想她也会喜欢吃欢喜坨的,它们异曲同工。我几乎能看得到她吃东西的表情了,用本地方言来说,就是喜眯了,好象一个人笑得浑身酥软的样子。
看过阿姨,我又去看久儿的爸爸,他中风瘫痪了,需要人料理。
早春很满意我也赞同圆子好吃,向我介绍道:“它叫欢喜坨!我最喜欢吃了,以前,我妈妈经常做给我当早餐吃。”声音低下来,“我妈妈很会做饭的,她做的欢喜坨,我一口气可以干掉三个!”
我问嫂子:“伯伯病了多久?”
“很好吃。”我也咬了一口圆子。它是用糯米搓成的圆球,表面滚上芝麻,里面裹着豆沙,放到热油里炸熟出锅,圆鼓鼓,香糯甜滑,小女孩和老人都爱吃。
“一年多了,我嫁过来他就病了。”
我观察到,教授的筷子停顿了两秒。夏白置若罔闻地给我舀汤:“喝点汤吧,吃不惯甜食就不要勉强。”
“原因是什么?”
早春吃得很小心很慢,含糊不清地说:“哥哥,你做得没有妈妈做的好吃!”
“我和她哥结婚,摆酒席之前,给妹妹拍了电报,让她无论如何要赶回来。”她说,“妹妹很孝顺的,一般大半年就会回来一次,但那年,都10月底了,她还没有回,拍了电报也没有回。”
夏白提醒道:“烫的,慢慢吃。”
久儿是很支持哥哥把喜欢的姑娘娶回家的,为此将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了,就是想替他操办一场风光的婚礼,当初她也对我提起过,这么说起来,哥哥结婚,她不该不回啊。
白色瓷盘里,几个炸得金黄的圆子摆成花瓣形状,夏白夹一只给教授,再夹一只给我,然后才是早春的,那孩子眼巴巴地望着,直到圆子落到碗里,才笑逐颜开地轻咬一口。
我又问:“嫂子,你认识她吗?”
夏白做了全鱼宴,红烧鲤鱼、鲫鱼汤、滑溜鱼块,还就地取材,弄了个水果拼盘。考虑到早春的口味,他用糯米和豆沙做了一种小点心端上来,早春拍手赞道:“哥哥,你真伟大!”
“和她哥认识那会儿,就认识了,她第一次见我,就管我叫姐。”
“一定一定。”
看来,她就是久儿的哥哥一心想娶的女孩了,难得这么淳朴贤淑,我真替忠厚的哥哥高兴。久儿,你要是看到,也会很欣慰吧,你回来一趟好不好,好不好?
“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教授叹道,“小阳知道怎么来这里吧?以后有时间过来玩。”
晚上吃饭时,嫂子给伯伯盛好饭,夹了一些菜去喂他。我接过哥哥盛的饭菜,送到卧室。阿姨仍呆坐在床上,我说:“麦,吃饭了。”
夏白说:“早知道正阳和您这么投缘,该早点带他过来的。”
她似乎没听见,我又唤:“麦,吃饭了。”
“小阳的水平也很高!”教授落下一方,“可惜金老师英年早逝,遗憾啊。”
跟进来的哥哥说:“她常常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夏白搬张凳子观棋:“爸,以前您常和金老师下棋的,那真是棋逢对手。”
我豁出去:“麦,我这次来,是姐姐让我来的。”
教授看看表:“早春大概还没醒,等二十分钟再开饭。”
我连续说了三次,她才清醒过来,一把握住我的手,紧张地问:“你说什么?”
夏白走过来:“爸、正阳,饭菜都做好了。”
“姐姐在一个封闭基地做实验,这两年,是不能出来的,也没办法和家里人联系,她让我转告您,再过半年,就能和你们团聚了。”其实话说得很有漏洞,既然不能与家人联系,自然更不能和我联系了,我怎么可能知道她的消息?
教授的下法很中规中矩,和乐远有相似处,我靠久儿教给我的方法,克住了他。见他喝着浓茶,蹙眉思索的样子,我盘算着下一局是否该不着痕迹地让他一回,他开口了:“你下棋完全是剑走偏锋嘛,和我的一位故人很像。”
但她顾不得多想,吓了一大跳:“她是做特务的?难怪有派出所的人隔阵子上我们家看看呢,问他们什么原因,又不肯说,只说你姐姐一回来,就让我们给派出所递个信儿。”
久儿自小学就和乐远对弈过,熟悉他的路数,在她的调教下,我就又能把乐远杀得片甲不留了,他不服气,隔三差五前来挑衅,我不甘失败,也刻苦研究棋局,久而久之,棋艺不断提高,起码我所在的专业是没人敢找我了。
“和平年代,哪儿有什么特务啊?她是搞科研,保密性很强的。”
记得我赢了乐远几盘,成功地和他套得近乎,并接近了久儿后,技艺渐疏。乐远沉寂好一阵时间,又来找我挑战,轻而易举地连胜好几盘,认为一拳打在棉花上,太没有成就感了,勒令我打起精神和他再战,我本来就是靠投机才勉强赢他,况且久不操练,使尽解数也不敌,还是久儿从旁指点,才扳回一盘。
“她在为国家做事?”
他及时调整了战术,我措手不及,和他周旋得很艰难,最后用久儿师姐教我的那一套,才和他打了个平手。我曾经看过久儿和乐远下棋,她的水平竟是我意料之外的高明,风卷残云般地激昂江山。乐远说是久儿的数学成绩特别好的缘故,思维缜密,逻辑性强。
“对。”
仗着当年和乐远交锋积累的经验和技术,我连赢了教授两盘,他摇着头说:“你攻势真凌厉。我得谨慎些。”
阿姨抚胸出气,不大肯定地又问:“乖伢,你没哄我吧?”
教授进来,看我闲着,朝我招手:“小阳,陪我下棋吧!”他笑着说,“看你也不像会做饭的人。倒是夏白,从小就照顾早春,什么都会干。”
“麦,我大老远跑来一次,就是想对你说这个的,怎么会哄你?”
夏白会意:“我想过的,等下再试试。”
她像是被打了强心针,连鞋都顾不上穿,跑向久儿爸爸的房间:“她爸,女儿找到了,找到了!”
我将我的想法告诉他:“早春那么瘦,云老师又照顾不好她,你看……”
哥哥没有拦她,问我:“你说的是真的?”他的眼睛里有期待,更多的是不可置信。
我哪儿会做饭嘛,就是想和夏白说话。他剖着鱼,压低声音说:“他还是不同意。”
我知道瞒不住他:“我会找到我姐的,你不要对麦说。”
许是因为和红果的恋情,夏白和教授有过冲突,我感觉他们之间,客气多过亲热,反倒是我这个中间人,更容易和教授沟通些。我追进去:“我帮你。”
他失望极了:“我宁可你告诉我,你说的是真的。”
“那可真不错。”夏白说,“我去做饭。”
“你信吗?”
“是啊。”教授放好钓具,“我和他成了忘年交了,哈哈!”
“我不信。”他说,“我了解我妹妹,她对父母,对我,都很好,她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除非……”
夏白接过鱼,问:“正阳陪您去的吗?”
我心里紧张:“除非什么?”
教授颔首:“也好,我们钓了鱼,做给她吃。”他笑笑,“中午一道吃饭。”
“除非她出事了。”他抱住头。
早春已睡着了,夏白守在她床边,见我们回来,他走出来:“她睡着了。”
我失声叫出来:“不会的!她不会的!”
是对她有抵触心理吧?我忖到:得让夏白以此为突破口,教授既然是疼爱早春的,就该把她还给她的生母,由她照顾。
嫂子闻声跑进来问:“咋了?”
他说:“早春吃不惯云老师做的饭。”
我对哥哥说:“哥,我会找到我姐的!我会的!”
我装作不清楚他的家庭情况,趁机问:“她妈妈不大会照顾她么?”这话不大礼貌,但和他熟了,我就肆无忌惮地问了。
夜里,阿姨的情绪好了很多,还拿出久儿小时候的照片给我看。山里人是很少照相的,久儿也不例外,仅存的几张,都是她参加比赛得奖照的,清一色的黑白照片,有点发黄,尽管被爱惜得很好,仍卷了边儿。
提着几尾鲜活的鱼回去,教授说:“早春那么瘦,得给她炖点汤喝。”
照片上,老师给久儿搽了胭脂,小脸红扑扑的,轻轻笑着,青涩的气息。
我们喝着行军水壶里的酒,渐渐忘却时间。我暗想,教授年轻时代,不知该多么迷人,上了年纪也是得体的,云海棠也是因此,而愿意嫁给他了吧,并爱屋及乌,心甘情愿地帮他照顾幼女。当然,她应该不知道早春并非他所出。
唯一一张全家福,是她考上大学那年,一家人到镇上去,请照相馆的师傅照的。亲亲热热的一家人,爸爸妈妈坐着,她和哥哥站在后面,手搭在妈妈肩膀上,妈妈反抬起手,和她的手微微碰着。
垂钓场很安静,戴着草帽,坐在草地上,边钓鱼边聊天,如同酒逢知己,一席话说了几个小时。我头一次发现,和长辈说话,也能体会到乐趣。他言谈活泼敏锐,神采飞扬字字珠玑,比我想象中的更可爱。哎,如果他能原宥夏白和红果的感情,甚至是接受它,就完美了。但没办法,老一辈人里,开明若斯的人很有限,即使是他,也不例外。
久儿的眉眼神似母亲,淡淡的柳叶眉,嘴巴很小,微微上扬,笑起来温婉可人,我盯着照片看,直到泪水模糊视线。说好了永不离开我,直到很老很老的时候,但久儿,久儿,我是否有机会看到你的苍老和嬴弱,到白发苍苍,到地老天荒,到彼此化为飞灰。
教授进屋去拿钓具,我们一人一副,去果园北面的垂钓场。
哥哥从一本书里找出前两年久儿寄回的照片给我看。两年了,我不敢看她的容颜,两年了。从前单是看着她,就已心旷神怡,但从此再也看不到了。她不喜欢照相,认识她之后,屡次想和她拍照,她总不情愿,我想着,反正未来还长,慢慢磨,能行的。况且那时我从不曾想象,有天她会离开。满心满心以为,能一直看着她,不要照片也罢。
“会。”我小时候,村前村后,到处是池塘,经常和小伙伴下水摸鱼捉虾的,运气好还能捉到甲鱼,有时也捉过螃蟹,但当时我们是不懂得吃它的,捉到了,拿来玩,养在罐头瓶里,没两天,它就死了。
“这是她随信寄回来的。”哥哥说。
他体谅地笑,阳光照在他的头发上,闪着金光,我不得不感叹,我到了他这个年纪,若还能有这样的风度,就是大幸了。他说:“会钓鱼吗?”
共有三张照片。这张,她穿军绿色裙子,头发披着,站在爬满爬山虎的墙壁前,捧本书看,很书卷,很忧伤;另一张,她穿蓝色连帽外套,扎着清爽的马尾,拿着羽毛球拍,笑意盎然,阳光打在她的脸上,生动明亮,盈盈眼波澄清如水。第二张她寄了同样的两张回来,我问:“能给我一张吗?”
我很担心早春,想抽支烟镇定镇定,碍于果园里是不能抽烟的,再次放下。
“拿去吧。派出所的人也要过几张,说是给你姐姐办档案用。”
他制止我:“没关系,夏白为了她的病,也学习了不少心理学方面的知识,能让她平息下来。”
看完了照片,阿姨又找出久儿的旧物,第一次得一百分的试卷,封面用红色钢笔写着大大的“奖”字的练习本,五好学生的奖状——对,那时候是五好学生,德、志、体、美、劳五个方面,还有各种获奖证书,都被阿姨妥善收藏,一样一样地看过来,和我之所爱的旧日时光重合,好象是她的同班同学,亲眼所见她的每一步,每一步。
我大惊:“要紧吗?要不,我进去看看她?”
然后,我看到了一封信,信封发黄,地址栏和久儿的姓名是用碳素笔写的,很眼熟的字体,我问阿姨:“能看吗?”
他说:“早春发病了,夏白在哄她。”他苦笑,“她不想看到我,我就出来走走。”
“看吧。”
我笑笑。
我拆开。薄薄的一张普通信笺,依然是碳素笔,字体大而爽洁,一共四段,第一段:问候,第二段:讲述知识的重要性,第三段:殷切期望,第四段:祝语。通篇看下来,写信者不搀杂任何私人感情,长辈谆谆教诲的语气。
教授走出门,看到我,问:“想抽烟?”
我又看了一遍,明白为什么会觉得字迹眼熟了,它出自夏白的父亲夏教授之手!虽然署名只写了“叔叔”二字。我抖着信纸,问阿姨:“麦,这是谁写给我姐的?”
蜜蜂在我面前飞来飞去,嗡嗡嗡,叫得我心烦意乱,我掏出烟,看看葡萄藤上挂的“禁止抽烟”的牌子,放下了。
“好人啊,是好人写的。”
我不便打扰他们三人,就退出来,斜靠在梯子上发呆,不断地想:梯子,梯子,很长的梯子,云朵,长方形。百思不得其解,早春的心里,到底有着什么画面?那竟然不是梯子,又该是什么呢,什么呢。
“什么好人?”答案呼之欲出,我很急切,“他姓夏吗?”
教授摇头:“这几年很忙,练得少,见笑了。”
阿姨摇着头说:“我不知道他姓什么,你姐姐说,他叫叔叔。”
墙壁上贴着一幅字,放旷的行书,写的是: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我走近看,左下方落了一枚印,是教授的名字,书写日期是两年前。尽管我不懂书法,也能看出这是一笔好字,清遒俊朗,赞道:“好漂亮的字!”
“叔叔和我姐姐什么关系呢?”
夏白表情稍显凝重,我猜他还是未能帮妈妈争取到早春的监护权。
倒是哥哥回答了:“是个好人啊。”他说,“妹妹从小学开始,学费都是由他出的。”
“好。”
久儿学业一贯优秀,但家里太穷了,面临失学的危险,恰好那年她参加省里的数学竞赛,以满分的成绩拿到唯一的特等奖,上了县城日报的新闻,采写这则新闻的记者很有良知,号召读者给她捐款。
“对啊,爸爸研究你最爱喝的葡萄汁呢,又好喝又有营养,你说好不好?”
记者带头捐了一笔,陆续也有人捐了,但八十年代的那几年,在这个国家级贫困县里,宽裕的人不多。或者说,想帮忙的人都无能为力,有能力的人都不帮忙。加上小县城里,上得起学的女孩子很少,辍学的学生比比皆是,谁又能彻底帮到她呢。直到省报上报道了久儿的事迹,有人写信到报社,汇了一笔款子过来,托报社代为转交给久儿,并表示愿意资助久儿,到她念大学为止。
夏白悄悄地捏捏早春的辫子,小孩子懂了,转了个话题:“爸爸,你还在研究果汁吗?”
此人从未食言,每年,久儿都会收到两笔钱,用于交纳学费。她念初中时,开始住校,钱便多了一倍,汇款附言上写着:学费和生活费。起初两年,这位好人是和报社联系的,久儿给报社写过信后,才直接和他沟通,款项汇到学校来,汇款人姓名是“祝好”,一看就知道是化名。
早春噘着嘴:“她不是我的妈妈。”
久儿初中毕业时,想报考中专,希望能早点结束学业,提前上班赚钱补贴家用,当年的记者力劝无效,写了一篇随笔发在报上,无奈地感叹。好人看到这篇文章,写来唯一的一封信,也就是我所看到的这封。
教授抱起早春,嗔怪道:“又不听妈妈的话,不好好吃饭,看看你,还是这么瘦。”
他说:“你应该考出县城,你完全可以拥有更好的人生。”
早春拘谨地喊了一声:“爸爸。”
看他的口气,是个中年人,承受恩情多年的久儿很感激,在心里叫他叔叔。叔叔说什么,她都很信,既然他让她选择读高中,并承诺会接着供她各种费用,那就读下去吧。她也找过报社,想打听到好人叔叔的真实姓名和地址,给他寄点家乡的土特产过去,但报社的编辑亦一无所知。
他快步走向早春:“好孩子,让爸爸抱抱。”
三年后,久儿以全省理科状元的身份考入大学,好人叔叔给她寄了一万块,附言上还是同样的几个字:学费、生活费。此后他再未出现。久儿数次想找出恩人的下落,未果。而这封信,珍藏至今。
他便又笑了。他的笑容随和儒雅,淡定自若,有一双很清明的眼睛。若挑剔地说来,他长得并不出众,但让人感到舒服。我的心放下来了,云海棠那样的美人,理应由这么出色的男人来匹配。
我反复地看了好几次,确信这位好人叔叔是夏教授。他挂在墙上的亲笔字令我记忆犹新。他写: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字体起承转合间,与信上的字如出一辙。
“是啊,教授您好。”
信封上的邮戳由于年代久远,变得模糊不清,但仍能依稀辨认出,是我和久儿的大学所在的城市。我说出地名:“好人住在这里的吗?”
早春躲在夏白身后,探出头看着教授。教授抬头,我的目光不期然地和他相遇,他朝我微微笑:“是夏白的朋友?”
阿姨说:“是啊,你姐姐说,好人是这个城市的人,所以要考去。”
夏白说:“爸,妹妹来了。”
久儿如愿以偿。可她找到恩人了吗。我恨不得插翅而飞,回到果园,找教授问个清楚明白。但山村里手机没有信号,打不出电话——连深山都建起基站,可这里居然没有信号,可见它的偏远程度。
房间大而舒洁,井然有序地堆放着各种试管和试杯,教授正躬身观测着量杯上的数据。他个子很高,穿着灰色衬衣,干净的球鞋,五十多岁,有着简约的身体。
离开山村之前,我先去看了久儿的爸爸,将我对阿姨说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他半信半疑,拉着我的手不放。阿姨站在我旁边,不住地说:“乖伢,乖伢,要告诉你姐姐啊,家里人都想她!”
“妈妈是妈妈,你是你。”夏白拉着她的手,朝我看看,“你也进来吧。没事的,我给父亲说过。”
阿姨强行塞给我几袋特产,我连连推辞,她不依:“家里穷,没什么好吃的,你可别嫌弃!”
早春瑟缩着:“可他骂过妈妈。”
我收下了。伯伯由哥哥和嫂子扶着,和我道别。一家四口殷殷期盼的眼神,让我很想大哭一场。久儿,我的姐姐,我必须找到你。你狠心若斯,但你知道多少人需要你吗。
“他不会骂你的。”
哥哥握着我的手,很用力:“唉,父母的身体太差了,我放心不下,可家里这样子……明年开春,我就出去打工。”
早春慌了:“哥,你说他会不会骂我?”
家里需要钱。伯伯病了一年多,久儿赚回的钱,除了给他治病,哥哥娶亲也花了不少吧,我深知,久儿的家已经一贫如洗了。
夏白出来寻找我们:“早春,爸爸想见你。”
嫂子说:“两老由我照顾。”
真如红果所说,是我们会错意了,以为她画的是梯子,但她说,不是。她想表达的,是什么呢?
还有我,等我再回来这里,久儿,我会照顾你的家人一如我的父母,善待你的兄弟一如我的手足,相信我,我会努力。
她皱眉想了想:“我不记得了。”
嫂子和哥哥把伯伯扶进屋,阿姨把我送到村口,哭着说:“乖伢,你要让姐姐回来啊!”
“那你画的是什么?”
回来啊,回来啊,回来啊,久儿。
她竟然摇头:“不是啊。”
去往县城的路两旁开着白兰,蛙声一片。我让三轮车夫停了车,下去摘了好多。这是久儿喜欢的花,她曾对我说,读中学时,校园里就盛开着这种又白又香的花,摘上两朵,穿在一串细小的铁丝上,弯一个小环,别在衬衣的第二颗扣子上。我认识她后,常去提篮叫卖的阿婆手里买白兰花,帮她戴在手链上、头发上,她快乐地深嗅,陶醉地说:“这是童年的香味。”
果真很甜,但我顾不上品尝,吞下去,指着梯子问她:“你经常画的,是不是它?”这很冒险,但我想试试。
我无法忘怀,她戴着白兰,马尾梳得高高的,露出柔美的脖颈,掐一朵路边的栀子花,拿在手里一路转着,走在紫藤花架下,树木碧绿,大片阳光在她身后。
“啊?”她喂给我一颗,“甜!吃吧。”
花一样纯美淡然的女孩,从阳光深处走来,在我心里投下优美的涟漪。
我架起梯子,攀爬上去,摘下那串葡萄,剥给她吃,一边剥一边问:“你画的是它吗?”
余生只要看到白兰,就会想起当日,有否月光,有否星子,无从辨认。
我这才意识到,我找到的是一把梯子,暗暗叫苦,完了完了,她看到梯子发病了,可怎么办?出乎我意料,早春主动说:“快点快点,你把它架起来!”
到达县城后,我乘上返程火车。我没有教授的电话,给夏白打了一个,他告诉我了,我打过去,教授的手机关机。我又回头找夏白,说出久儿师姐的本名,问他:“你知道她吗?”
早春看到我,不满地说:“怎么找了这么久?我好想吃!”
他说从不知道。
我还想听下去,但隐约听见早春在喊我了,赶紧扛着梯子跑过去。
再问红果,她也不知道。
教授又说:“云没有生育,她待早春视如己出,哪怕这孩子并不领情。”他叹气,“我很忙,很少回家,她很寂寞,有个孩子陪着她,她舍不得放她走,再说,她很想把她治好。”
我只好问乐远,可知教授其人。乐远沉吟着:“我知道。不过,他不是过起了半隐居的生活吗?”
夏白为之语塞。
“……他教过姐姐吗?”
教授说:“相信你也知道,你妈妈在那边,为你添了一个弟弟,你以为你的继父会欢迎病孩子吗?”
“教过。”
我想更急的该是夏白,他的时间不多了,因此才迫切地希望能尽快解决问题。
“他资助过久儿读书。”我说。
“她急的,她怎么不急?”
“哦,是他啊?”乐远不以为然。
教授不急不缓地回答:“我比你了解云,她是个很专注学术的人,这两年来,她针对早春的病,想了很多办法,也熟悉这孩子,我们应该再给她一点时间。至于你妈妈那边,我想,她不急于这一时吧。”
我还想说点什么,他喜气洋洋地说:“你要祝贺我啊,小鱼怀孕了!”
“爸,你宁可让妹妹成为云老师的分析对象,也不愿意早点让妈妈见到妹妹吗?”夏白急了。
“你要做爸爸了,恭喜!”
“你别忘了,她害怕人群。贸然将她送到国外,你不担心她的病情会恶化?”教授说,“我听云说,她正在探索新方法,相信很快就能治愈早春。”
我还和他讨论久儿干什么呢,那已是他的生活之外的东西了。挂电话之前,他问我:“你这样执着地去寻找一个早就抛弃我们的人,有必要吗?”
“云老师治了她这么久,不也没治好吗?也许可以把她带到国外去想想办法。”
你凭什么呢。他问。
教授的语气稍有缓和:“你知道你妹妹患了病。”
凭她对我好,凭她对她的家人好。
夏白抬高了嗓门:“爸!我以为你不是这样的人。”
“她既然选择了远走高飞,自然是将所有的过去统统丢掉了。你不明白吗,小弟?”
“她当初怎么不念在夫妻一场呢?”
“她的离开,让我觉得别扭。”我了解久儿,她做任何事情都有条理,人又极自律,没道理草率行事,那不是她的作风,她是善良的人,谋财害命的事情,她做不出来,即使她家境贫寒。
“爸,我知道你厌恶她,但念在夫妻一场,就让她们母女团聚,好吗?”
最重要的是,我爱她,就像爱着我自己那样,爱着她,相信她,因此,我要找她。
“是她自做孽。”中年男人的声音,很沉稳。
刚和乐远结束通话,我就接到女朋友久儿的短信,她问我是不是爱上别的女人了,我很烦,回了三个字:别烦我。我从不对她说重话的,她急了,给我打来电话,我摁掉,她又打,我再摁掉,她还打,我接了,吼她:“烦不烦啊,你!”
在教授住的房子后面的小花园里,我看到了梯子,扛着它,路过窗口,听到夏白的声音:“……爸,你不知道妈有多想念早春!”
她愣住了,然后哭着说:“小阳哥,我们分手。”
早春看中了一串紫得发黑的葡萄,嚷着要吃,我个子虽然不矮,可跳起来也摘不着,把她举起来去摘,还是差那么一点,可这孩子固执,非要那串不可,我百般哄劝,她也不听。无奈之下,我只好让她呆在原地不要动,自己去找梯子。
我希望能待她好一点,但我没有办法有所改进。我一直等她主动提出分手,这样我的负疚感要减轻许多,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很自私。
我点点头,早春也没有异议,他放心地推门而入,我把早春引到一旁摘葡萄。夏白和教授谈论的是关于早春的监护权,还是不要让早春听见为好,虽然她不见得能听懂。我意外的是,她对见不见父亲,并不十分在意。
“好,分手。” 虽然我知道她是想吓唬我。
夏白向房子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望着我:“你带早春四处逛逛,我先去和我父亲谈谈。”
她哭得更凶,语无伦次地解释她多么爱我想让我快乐她会很努力她只是有些抱怨我对她不够好。
她的蝴蝶结歪了,我蹲下,帮她绑正:“小孩子,你还说过,有很多葡萄的,爱吃多少吃多少,没人管的。”
是我不对。我也有不忍,但你不要逼我。我最怕别人威胁我了。我说过我自私,我没有骗你你为什么不信。
“忘记了。”早春对我说,“我告诉过你,爸爸在果园里,没骗你吧?”
既然回学校的火车是要路过她的城市的,我想了想,和她聊起来,东拉西扯间,弄清楚她的具体方位。
夏白放下她:“什么时候?”
有些话还是当面说清楚比较好。我在中途下了火车,她所在的城市很小,她家住在国税局大院内,我很容易就找到了。在大门口徘徊时,我在想,我看上的是她的冷漠,这带给我安静,不被打扰。但事到如今,是我会错意了,她的冷漠,是在于她所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对她很好的人,能够在感情和生活上完全地容忍她,能够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谅解她的人。
走到葡萄园深处,迎面一栋两层楼的房子,蓝白相间,尖顶,像童话中的城堡。早春轻轻捶着夏白:“哥哥,我来过这里。”
但我完全给不了她这些。在感情上,我占有欲强烈,多疑又没有安全感,和别人在一起也只能伤害对方。
早春想了又想,抱歉地说:“我真的不记得了。”
我给她打电话,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在家附近的乒乓球馆里打球,出了一身汗。我在馆外溜达,大约半小时,她和一个男生并肩出来了,边说边笑。
这是久儿师姐最爱的歌。
她惯常冷漠,除了在我面前,我没有看过她有着这样的笑脸。
我问:“谁教给你唱的?”
我拿着冰砖啃,它快化了,奶油滴了我一手,我歪着头去舔。
欢娱因汝做伴
她看到我,停住脚步,不置信地盯着我,我朝她一笑,她愣了,向身边的男生说了几句什么,才向我跑来。
而我爱汝如此良久
那男生狐疑地看过来。
如此抛弃我太无礼
她流着微骚的汗,喘着气问:“啊,你怎么来了?”
可叹我爱汝亏欠我
并非我想象中的那样,她扑过来抱我。相反,她回头顾忌地望了男生一眼。
夏白显然来过这里,将早春扛在肩上坐着,大踏步地走在前面。想来,门卫认识他,他朝他点个头,就被放行了。穿过葡萄园,瘦瘦的绿藤上结满葡萄,是我不知道的品种,早春揪一串下来,摘一颗含在嘴里,酸得鼓起腮帮子,哼着《绿袖子》的旋律:
我心下雪亮,甚至窃喜,既然如此,分手的话我会说得更顺溜些。但我得承认,看到他和她,我还是不爽了一下。原来我很卑鄙的,明明不再留恋却耿耿于怀是对方移情别恋在先。
这里真美,我给女朋友发短信:我在一处果园,风景很好,下次带你过来。
哦,也不对,我压根没有把对别人的情移到她身上,更恶劣的是我。
果园距学校并不大远,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就到了。这里并非观光果园,而是给教授做研究用的,人很少,一下车,大自然的气息扑面而来,蝴蝶翻飞,蜜蜂喧闹。红桃熟黄杏甜,绿叶子里满是香味。
她带我到旁边一处音乐茶座去,刚坐下,就接到电话,从她遮遮掩掩的语气里,我知晓是那个男生。
早春很粘她的哥哥,缠着他讲故事,夏白心神不宁地敷衍着她,讲着讲着,将《安徒生童话》和《格林童话》串到一起了,我听得暗笑,早春却被吸引住了,不住地问:“后来呢,后来呢。”
一杯炒冰没吃完,我就迫不及待:“我都看到了,他不错。”
夏白说:“我就是担心把车泊在正门口,她会发觉,就停在附近了。”
她急急地说:“小阳哥,你误会了,是他在追我,我……”
“她在外面兼职心理医生。”早春嚼着巧克力,调着电台,含糊地回答。
“你和他相处,很快乐。”
“你知道云老师这么早出门,去做什么吗?”我问早春。
她不做声,默默地拿着吸管搅着果汁。想起她曾经自言自语地说我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你,我看着她,伸手轻轻地抚摸她的脸庞,这是喜欢过我的女孩。我想记住她。我对她是有依赖的,但垂首过后,狠狠心,我还是能舍得下的。
他说:“我刚看到她了。”
我非走不可。
“不客气。今天云老师正巧不在,其实你也可以去接早春的。”
她哭了,我一手泪水。
“谢谢你帮我把她带出来。”
侍应生过来添柠檬水时,好奇地多看了我们几眼。
夏白笑着抱着她,把她塞到车里,系好安全带,招呼我也坐上去。
厅内流淌着细细的音乐,久儿抽噎着开口了:“你是我的初恋,我本来以为,爱情就是你对我这样的,但通过他,我才知道,不是。”
离开了家,早春的情绪好了不少,见到夏白,扑上去亲他:“哥哥,哥哥。”
我没有说话,拿起纸巾帮她擦眼泪,她握住我的手,放在她脸上来回地摩挲着,努力地朝我笑,但一个笑容没有酝酿完成,就破碎了。她说:“他让我懂得了被爱的感觉。我想了好久,你是想让自己爱我的,可我真的感觉不到。谢谢你对我那么好,但你不爱我。”她看着我的眼睛,眼泪一滴滴地落在我手心,“小阳哥,你很拼命地在演戏,想连自己也哄过去,可戏终究不是真的,总是要谢幕的,要散场的,你不爱我,你真的不爱我。”
夏白并不在校门外,我给他打电话,他告诉我,他在学校正门外向前行两百米处的南门等着,我拉着早春跑过去。
我只说得出一句话:“你恨我吗?”
“是啊。”
她摇头,眼泪流得更凶:“我不会恨你,因为你没有要骗我,也许你只是骗自己。”
她谨慎地藏好画册,问我:“他带我去爸爸那里?”
我无言。她是对的。我只记得自己会疼,忽略对方的难过。我自私。我找不到任何托词。
她狐疑地盯着我,找出她的画册,递过来。我一翻,仍是梯子,她只画梯子、云朵和一个连着一个的长方形。我怕追问她会令她发病,只好说:“走吧,你哥哥在外面等着我们的。”
最终,我摸着她的脸说:“久儿,不要哭。”
等她弄好了,我问她:“你最近画什么东西没有?”
就像师姐久儿经常说的那样,弟弟,不要哭。
直到她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才收回目光,向她家里走去。早春睡眼惺忪地过来开门,我怕云海棠折返,急急地把她推去洗漱,坐在她的卧室里,翻看着她的书。
你知道吗,我喜欢你,希望能爱上你,不分开。
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她出门了,我眼前一道亮光闪过,再一看,她穿了一条中国红的旗袍,配着红色的耳环和手袋,步伐优雅。这个女人真是张扬,穿得这么耀眼,但不得不说,红色确实适合她,她红得满目春光又满目淡漠,我看着她的背影,叹口气。
我想把自己哄下去,哄得自己也坚信。但我演技不高,没有做到。
夏日清晨的风很惬意,太阳不大,放假了,校工也不见人影,花坛的野草疯长,月季开得野性,隔了十几米,抬头一望,云海棠站在阳台上给花浇水,她没有发现我,我一缩头,躲到旁边一幢教职工家属楼里。
我真的很用力很用力地试过了。
我想,隔得远,很多问题会看得清楚些吧,这样很好。
你明白这感觉吗。
凌晨4点,我下班,在休息室里小睡了几个钟头。记着上午还得去把早春接出来和夏白会合,7点我就醒了,先去吃早餐,悠哉游哉地踱回学校。在路上给女朋友发了一条短信。她没有回。近来我天天给她发短信,打电话,她回应得不大热情。
你不明白。
告别红果,我去演艺吧上班,昨天请了假,今天得补上。白天吧里人很少,我继续做着同学陈交代的论文收集工作,随角落里的老式唱片机哼哼歌,还趁不忙的时候跑去彩吧里和老板聊聊天,他告诉我,这段时间,久儿不曾出现。
你不会明白。
失散的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