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愣住，摸摸脑袋，咬牙挥出拳头，我将东西往红果手中一递，回击。
我真懊恼该买大瓶装的酒，那样打起人来痛快些。
一片混战，对方的人越围越多。有人高声叫喊：“闹事啦，闹事啦！”
又围上几个人，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其中有人趁机去调戏红果，手摸上她的脸，她一偏头，躲开。我不说话，拿过一瓶酒，喝了两口，红果拧开另一瓶，也喝了两口，同时将酒瓶往男生头上一磕，配合得天衣无缝。
老板跑过来。
男生转过头，存心挑衅的架势，给我一记硬拳：“这座位写了你的名字了吗？”
闹事怎么着，就是要趁着酒意发疯。我打得酣畅淋漓，浑身是血，多么痛快。再看红果，操起旁边一个人的啤酒瓶干架，砸得泡沫四溅，嫌不过瘾，喝掉半瓶，随手扔掉，一声脆响。
玩着玩着口渴了，我去买酒，拎着二两装的小瓶白酒和几袋零食过来时，发现有个男生占着我的位置，我请他让开，他没有理会，我以为是厅内太吵，他没听见，就碰了碰他，声调抬高一倍：“麻烦让一让。”
对手有五个人，我们明显不是对手，打到后来，红果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身子矮下去，飞快地向外冲，她的速度非常快，横冲直撞，连跑带飞，我踉跄不止，但好歹被她带出游戏厅，一口气跑到门外，跳上单车，夺路而逃。
都没有话说，那就玩下去吧，不停地塞游戏币，再来，再来，再来。我发现能够体会夏白了，在这全力投入的过程中，除了面前的机器，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可以不想。
身后有声音让我们站住，耳边是急促的追赶声和风声。我感到有血流出，在呼啸的夏夜凉风里，无比地快乐着。
我把单车停在夏白打过电动游戏的那家游戏厅门口，和红果走进去。里面震耳欲聋，很多打扮前卫的少年窜来窜去，我和她各自占据了一台机器，握住方向盘，玩虚拟摩托车，在弯道上奔驰。
两只醉猫逃出很远，才下车，叉着腰，大笑起来。我掏出烟，背着风点着，递给红果，自己也叼上一支，她拿过打火机，帮我点上。
遥想当日的夏白和红果，当积雪遇上烈焰。那是怎样的感情，坚守，坚守后的逃离，逃离后的回归，回归后，抵达的，是溃败。
路灯昏黄，行人很少，香樟的叶子不断地落下来，天空是暗灰色的，乌云显得心事重重，一场暴雨即将来临。吐出一口烟，我说：“真他妈的有意思！”
那就同去吃饭。你看，我都记得。我统统记得。我什么都记得，就像红果一样记得。
“你去买东西时，我让他让开，他不甩我。”
我呆掉。再看乐远，我心虚，怕他看出我对久儿暗藏的情愫，他倒是不介意，俯身看久儿解题，双臂将我和她团团圈住，他的呼吸里有留兰香，喷到我脸上，笑着说：“去吃饭？”
“下次还来打游戏吧，虽然我水平很臭。”
我也喜欢的，久儿姐看书时，我也捧本书坐在她旁边装模作样地看，在她手背上划圈，但她不会受到影响，仍看得专心。只有一次，被乐远看到，笑我：“相思欲寄从何寄，画个圈儿替。言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单圈是我，双圈是你，整圈是团圆，破圈是别离。我密密加圈，你需知我意，更有那诉不尽的相思，将一路圈儿圈到底。”
红果说：“那我就臭成粪坑了。”
红果在我背上拿手指划圈，一个圈两个圈三个圈，我痒痒，车骑得歪歪扭扭，她大笑不止。笑够了才说：“从前，我坐在夏白车后，就喜欢在他背上划圈圈。”
我笑了：“那我就做庄稼好了。”
久儿姐，当满天下的人都将你纷纭地定义在涉案里面的时候，我仍相信你与它无关，你必将与它无关。
她问：“为什么不自比鲜花？”
然而什么是真相。
“鲜花是主动的，庄稼是被动的，做人要矜持一点。”我说。
但事实全然不是这样的。由此我想到，我眼所看，和真相，必有分别。
“下次还陪我打架吗？”她问。
她轻轻唱，我慢慢和，两个失意的人，路人看在眼里，也是恩爱情侣吧。
“当然。”
我喜欢的，从来就是这样干干净净的女孩。
我和红果都太压抑了，需要释放的当口。她手上流血了，我去买纸巾，给她擦着，她发现我额头也破了皮，衬衣上也有血迹，推我：“笨蛋。”
站在街边吃完，继续上路。她坐在我背后，哼着《捉泥鳅》，清香的头发披着，不时拂到我的脖子上，我回头看她，她朝我笑，裙裾飞扬。
我用手摸了一把，果然有血，但我看到它居然很兴奋。我想我对血是有欲望的，它能真实提醒我，我还未麻木，知道自己还会痛。
“像！”我凑近，啊呜一口。
也许在某一世，我曾是嗜血的兽。
红果举着一只金黄的桃酥，拿另一只手刮我的脸：“看，像不像小太阳？”
回去的路上，是红果骑着车带着我。我从身后抱着她，把脸贴在她的背上，心里很平静。我想她简直是我生命里的奇迹，很难碰到和我投缘的女孩，除了缘分，我想象不出该用什么样的词来形容和她的相识。
路过一家小店，刚出炉的桃酥喷喷香，我们跳下车，去买珍珠奶茶和桃酥，热气腾腾的，一人一份，相视而笑，大吃特吃。我说：“有次我对你说起有一家味道特别好，就是这里了。”
这个女生不同于久儿姐，她率性而为，亦正亦邪，高兴时旁若无人地捧腹大笑，生气时目中无人地摔桌子踹椅子，而久儿姐，任何时候都是淡然的，相处一年余，我不曾见过她情绪激动的一面，就算是她对乐远提出分手也是轻描淡写：“我爱上别人了。”
“只能叫手艺，不能称为事业。”
她说这句话我并不在场，事后乐远向我转述，沮丧地说：“你姐姐要和我分手。”
“后来就寄情事业了？”
我很惊讶，因为我看不出她有变心的迹象。我觉得她对所有的事情都有着过分理智的控制力，这曾经是她让我着迷的一个因素，但我越来越害怕这点。完全不动声色，更能给你当头棒喝，一下子就能把人打蒙。
她是从什么时候，放弃了和夏白的感情呢。我想她争取过，但世间之事，不是争取就能赢的。
我问乐远：“为什么？”
“那之后，我开始觉得，这个世界很荒谬，我遵守规则，但规则看不起我。后来和夏白恋爱，我蔑视规则，规则惩罚我。”红果说，“我能做什么呢，我认命了，不折腾了。”
“她说她变心了。”
全然忘了约定。遵循的，只有她一个人。偏偏是她，被人笑话。
我倒吸一口气：“她爱上谁了？”
到了教室一看，红果呆了，班上除了她之外，再也没有人穿裙子，她们都捂得严严实实，有人笑她：“你真傻呀，这么冷，还穿裙子？”
“她说，她爱上谁了，与我无关。”
她推出单车，我载她，听她回忆起童年趣事，那时念小学，天气很热，也不敢穿裙子，要和同学商量好，第二天一起穿，谁没穿就会鄙视谁。有回大家约好了周四集体穿裙子亮相，盼啊盼啊，盼到周四了，一大早偏偏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尽管是夏季，仍是有点冷，红果在家犹豫半天，不顾妈妈的反对，执意穿着裙子上学去。小小的孩子，已懂得要守信用，宁可冻着，也不能被人耻笑。
我去找久儿，劈头就问：“你要和我哥分手？”
“好啊。”
她埋头写着论文：“是啊。”
她说：“我们骑单车去玩，好不好？好久没骑了。”
“为什么？”
“好看。你很喜欢裙子？”
“他应该告诉过你，我的原因。”
“好看吗？”
我拍拍桌子：“姐，你爱上谁了？”
我退到阁楼，看了看天空，雨刚停，金银花和葱的叶子很舒展，青青翠翠，水珠像珍珠般可爱，我弹着玩，红果穿着一条黑色的吊带裙走过来，下摆绣着精细的蝴蝶，有蜡染的质感。
她抬头：“这不重要。”
她把我推出去：“我换裙子，陪我出去玩。”
重要的，怎么不重要！我好不容易让自己接受你爱的是乐远，我没有希望了，我认了，可你却说，你爱上别人了！兜兜转转，你爱上别人了，可你为何就是不能爱我，就是不能！我心内怒吼，语气倒是尽量平淡：“姐，告诉我嘛。”
我一律回答好看。
久儿站起身，轻笑：“弟弟，不要问姐姐了，好吗？”
她的床上，横七竖八地堆着四五条裙子，花色不同，布料不同，缤纷好看。她拿起一条，在身上比了比：“怎么样？”还没放下又抓起第二条。
她这么一说，我就妥协了，举手投降：“好好好，我不问就是。”
“说点开心的事情吧。”红果说，“过来看，今天发薪水了，我买了好多裙子！”
想了想，又问：“你会和别人在一起吗？”
我终于明白夏白抽烟从不节制了，他早已知晓时日无多吧。
她犹豫了，咬咬嘴唇：“会。”
他们只是相爱。
“那你会离开我吗？”
人间已不给他们任何机会。
她又笑了，手里收拾着桌上的书本，眼睛却看向我：“傻孩子，要我说多少回，你才肯相信，我不会离开你。”
她说，我认命了。早在当年，众叛亲离之际，她就认命了吧，这段异数之恋，人间已不给他们任何机会。
可我就是贪恋她的承诺，非要她再说一次不可：“姐，我要听你说。”
红果惘然地注视着屏幕，声音很低地说：“我认命了。”
她就走过来，摸摸我的头：“弟弟，我不会离开你。”
“我很难过，小红果。”
“可你要离开哥哥了。”
红果笑得凄凉：“他不知道我知道，日后见着他，也不要告诉他，我知道。”
“你们不一样。”
我想夏白从未告诉过别人这件事情吧，无人倾诉。他并不想让人知道，但他想说，只好诉诸文字，一经写出，即删去。我全身发软，去握红果的手：“小红果。”
“为什么？”
“有天深夜，他在论坛发帖，说自己患病多年，如今大限将至，我恰好在线，就看了。两分钟后，他删除了这张帖子。他不知道我看过。”
“你不明白吗？”她问，“我们是亲人，亲人是不会分开的。”
“你问过他？”
可是，久儿姐，你告诉我，为什么我的亲人秦明月和父母，都离我远去了呢。
“不会。”
“姐，死亡会将亲人分开。”
“他会写完这个故事吗？”
她抱住我：“弟弟，可怜的弟弟，你有亲人辞世吗？”
红果也看到了：“他在听这首歌。”
我不想告诉她我是孤儿，我缺乏重温的勇气，我不想让自己再难过，就点点头说：“有。我很怕失去。”
便都无言了，我返身去刷新《长街千堆雪》，发现夏白刚写下一句话：也许分开不容易，也许相亲相爱不可以。
“谁不怕失去呢，但是，任死亡也不能使我们分离。灵魂总在的，你知道，有灵魂这回事。我信，你呢？”
我怔住：“对不起。”
“我也信。”
“那套睡衣，是我自己买的，我穿。”
在苍茫夜色里想起往事，我很难受。雷声轰隆，暴雨快要来了，红果骑得很快，风将她的头发吹起，我闭上眼睛，闻着她别在领口的栀子花香。
“你收藏着他的睡衣。”话一出口，我已觉不妥。
片刻后，红果停住车，仓促转身，按着我的手说：“把我看紧点，别让我死了。”
“三年内，他只找过我三回。”
我知道她有多艰难，这些年来，她不容于亲人，独自打拼，和夏白的感情让她精疲力竭，失去怨尤的勇气，而近来，又知他将不久于人世，她说这句话，是怕自己撑不下去吧。我想她是有分裂的一面的，人前的坚强和人后的脆弱，这比一味腐烂等死，更动荡更容易崩溃。
“夏白……让我想起李寻欢。既然走了，为什么又要回来找你？”我记得那天清晨，他来找红果的情景，他牵一发，她动全身。
我问她：“如果他不在了，你会追随而去吗？”
此后再看到每年大雪，她会觉得那是十分残忍的事件。
红果说：“不。我怕死。”
她说，你猜今天会不会下雪。多年后，他写了小说，将主角的名字定为雪猜。
“我不怕死，我怕人离开我。”
他穿黑衣，他走在雪里，很慢，像黑白默片的某个场景。
“人生是个单选，你信吗？”
回头一望，他走了，纷纷扬扬的雪，刚好落下。
我蹲下来，帮她系鞋带：“是吗？”
她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对，怕死就不能怕吃苦，总要权衡利弊吧，择其善者而从之。我这种两样都怕的人，只好活得猥琐点，装得勇敢些，给自己打气，不然怎么办？”
他来了，带着即将放逐自己的悲哀来了。隔着喧嚣人群，隔着欲雪天色，两人久久无言。她站在窗口，喝一杯浓茶，他则喝另一杯，她背对着他，说了这次见面的唯一一句话：“你猜今天会不会下雪？”
“你很能干，才工作几年，就买了房子，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红果说：“有。那年他离家之前，来找过我，我那时没上学了，在小广告公司当前台接待。我记得天色很晚，路上的人不多，公司上下都在加班，我跑去设计部偷师，学习电脑分色工艺设计，他来了。”
她推着车向前走：“曾经百废懒兴，但我说过，我怕吃苦，你知道在废墟上躺倒，风吹雨淋，要折腾好久才死，太麻烦了，不合算，只好挣扎着爬起来，弄点吃的，再想办法盖个房子，人一忙，头脑就简单了。”
“喜欢。有寓意吗？”
站在红果家门口，她说：“家里有人。”
“你喜欢雪猜这个名字吗？”
“谁？”
“他对你真好。”我说，“我被《长街千堆雪》迷住了，很想知道主角雪猜接下来会碰到什么人和事。”之所以喜欢这个小说，是因为人物的命运和我相似，也是孤儿，也是背井离乡，被命运洪流抛到全新世界，我想知道夏白会给她以怎样的归宿。
“他来了。”
“哦，我小时候，老缠着他给我讲故事，他搜肠刮肚也讲不好一个完整的故事，就去看书，再复述给我听，我还嫌不够，他就自己掰故事呗。”
我尴尬：“那……我就不进去了？”
我指指屏幕。
“没事。”
红果站在我身后问：“看什么呢？”
房间里没有开灯，细微的旋律飘着：“……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
我没有玩游戏，倒是将夏白写的《长街千堆雪》看完了。他才写了两万字，我一目十行，用很短的时间，就弄明白了他想通过女孩闯荡异乡的经历，表达人的贪念，尽管他写得很少，但端倪已出。
电脑开着，屏幕蓝荧荧，夏白抽着烟。他在听“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亦难舍难得的知心人吧。
红果洗碗时，我想帮忙，她把我推出去：“去去去，玩游戏去。”
难舍这两个字，锥进我心里，痛。可我记得红果的叮嘱，不能让他知晓，我们都知道他已垂危。
亲情均已失去，我只剩下久儿了，我得找到她。我一定要找到她。
我和夏白说着话：“我也喜欢这歌。”
红果取来一张面巾纸，她给我擦眼泪，先擦右眼，我坐着没动，说：“错了，是另一只。”
电脑桌上摆着早春画的画，见我注意到它，夏白拿起来，盯住它，语气严肃：“我要弄明白她想说什么。”
我怎么哭了。
梯子，很长很长的梯子，横着摆放的梯子，梯子上的长方形，一个连一个的长方形，长方形上的云。早春的心里，到底有着怎样的画面？除了那句“八月阳光让我盲”，夏白在旁边写了一行某作家的句子：我是时代的孩童，直到现在，甚至直到进入坟墓都是一个没有信仰和充满怀疑的孩童。
有什么用。在他和别人的骨血身上，寄托哀思，又有何用。但我并不能苛求他为我的姐姐终生不娶。少年时有这样的决心被称为痴狂，人不痴狂枉少年，不是吗。等到年长，再坚守，就太荒谬了，像个笑柄，他是明白人。
我识得他的字，自他写到书页上的“四周如乱世”开始。我问：“小红果说，你后天要去果园，对吗？”
大一下学期，我给一个法国小女孩当中文教师，每小时25块，每次两个小时，过了半年，小女孩回国，我则还清了欠苏的钱。收到钱后，他来过一封信，说已婚，妻子贤良，明年可能会生个孩子，男孩就叫苏越，女孩就叫苏月。
“是的，我要去找我父亲，我想把妹妹送到美国，母亲很想她。”
靠着苏借给我的几千块钱，我交纳了学费，还留了几百块的生活费，四处找兼职做，蟹有蟹路，虾有虾路，总得活下去吧。
红果给我和夏白一人倒了一杯茶，问：“伯母和伯伯谈过吗？”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一个普通的乡村女孩，一生的命运，她的美丽与哀愁，就这样了吧。此后我不爱看书，尤其是古诗词，因为我害怕看到那行如同烙印的句子：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谈过，她回过几次国，但父亲不同意放手。”
秦明月死于火灾，在她二十二岁的时候。
红果忿忿：“他明知道红果不是他的孩子，为什么不成全伯母？”
秦明月想嫁与苏为妻，冠以苏姓，洗手做羹汤，在她二十岁的时候。
“他说云老师没有生育，再说，她喜欢早春。”
先从我下手，织了三行，就过来在我身上比划，拆了又拆。她手巧，人很聪明，没半个月，就青出于蓝，能看懂杂志上的图解，比着织出花纹精巧的毛衣来，先织给我，而后父母一人一件，最后才是苏的。
“她太自私了，怎么能拆散亲生母女呢？”
姐姐谈着一场甜蜜的小恋爱，在寺里虔诚地上过香，在纸上写她和苏的姓氏，满满一面；烧菜的时候，练习苏爱吃的菜，味道稍微不正，就重新来过；还向妈妈学习织毛衣，平针上下针等更多我所不知道的繁复织法，不厌其烦。
夏白道：“她对我母亲说，等早春的病治好，就完璧归赵。她兼职心理医生，说有办法的。”
苏是邻村人，在镇政府上班，他比姐姐大三岁，长得浓眉大眼，他的数学学得很好，每次姐姐将我不会做的题目拿去请教他，他解答得很快，条理清晰，比我的老师还棒，并且他待人自然，既不巴结我，也不拿我当小孩子看待，有时满头大汗地提点冰过来，说我复习得太累，消消暑，有时陪我下盘棋，我没来由地觉得他很亲，管他叫小哥哥。
“伯母没有坚持？”
直到姐姐认识了苏，我知道，她是陷进去了，常常手捧一本言情小说，又不看，痴痴呆呆地坐在窗前，忽地傻笑一声。我敲敲她的头，她回过神，傻笑着，拿书捂住脸，缩回厨房干活。
“有，但父亲站在云老师这边。”
不管我对待姐姐的追求者有多坏，她从不恼我，抿嘴笑：“我家小阳呀，淘气！”
红果喝着花雕，问：“那你的意思呢？”
秦明月从小就招人喜欢，当了护士后，也被几个男生追，还上过我家的门，我一概没有好脸色，经常恶作剧，弄得他们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灰溜溜地逃走了。有胆大的，想拉拢我，哼，没门，我的姐姐是多好的人啊，哪儿是你们能配得上的？
“我必须带走早春。尽快。”
若干年后，我躺在师姐久儿的宿舍里睡去，醒后发现她已将我沾满泥浆的球鞋刷干净，用和秦明月同样的方式晾着，我看着她写论文，第一次叫了她：姐。这之前，我只叫她久儿姐，或者是师姐。
我和红果对视一眼，我们都清楚他所说的尽快是什么意思，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得赶着完成未竟之事。
姐姐叫秦明月，家里不宽裕，初中毕业后，她只念了七天高中就辍学了，在乡卫生所当了一名护士。她很疼我，她的工资不高，大部分都给我买书买衣服了，我喜欢吃藕粉，她再累，也会做好，凉着，等我回来吃，我喜欢穿白球鞋，她一买就是好几双。我躺在竹床上看书，她坐在门槛上刷鞋子，又细细地用白色粉笔涂一层，晒的时候，找来白纸敷上，她说只有这样，晒干了才会像刚买回时一样新，一样白。
我懂得夏白的想法，但我不能明了云海棠是怎么想的，真如她所说的那样吗，她喜欢早春，想治好她。
这年，我的姐姐二十二岁，是我日后遇见的师姐久儿的年纪。
“后天，我去找早春，把她带出来。”
我将我的至亲们收殓后，就离开了家乡，再不曾回去。我唯一的盘缠，来自于姐姐的男朋友苏，他瞒着家人，偷偷来找我，硬塞给我几千块钱，对我说，一去千里，手上有钱好办事。
夏白和红果同时说：“谢谢你。”
在那个蒙昧乡间，我几乎毫无立锥之地，世人再难容我。
我说了不客气，还是感到自己呆在这里不方便：“我该走了。”
天谴其实并不如人谴更可怕，从此我成了瘟疫，路人避之不及，纷纷传闻我是天煞孤星，克死家人，换得自己的性命，连我的亲戚们，都对我疏远许多，小侄儿和小堂弟远远见到我，直发抖。
夏白拦住我：“这么晚了，外面要下雨，就在这里睡。”
邻人围观，窃窃私语，料想是我家上辈子作孽太多，这才遭到天谴，降下大祸，不然，那无名火，怎地不偏不倚，恰好落在秦氏人家房顶呢。
红果也挽留我：“他是来找我刮胡须的，我有两间房，你们一人一间，我睡阁楼，没事。”
等我回来时，我的家，已是废墟，家人的尸首化为焦炭，仍能看出拥抱的姿势，分都分不开。
话音刚落，暴雨降临，它们激烈地汹涌倾倒下来，扑打在窗棂上，毫不留情。
那天，也是这样的雨，暴烈地砸过来，雷声轰隆，巨大火球携着遥远光年的风，奔腾而至，刚好砸在我家屋顶，燃起无可逆转的火光。
夏白笑着说：“下雨天，留客天，别走了。”
两个月后，我的亲人，我所有的亲人，包括我的姐姐，葬身于一把莫名的滔天怒火。
我留下来。红果去浴室找来一把吉列安全剃须刀出来，命令夏白躺在沙发上，夏白照办。才几天，他的嘴唇和下巴周围就杂草丛生，红果给他涂上剃须膏，锋利的刀片在他脸上沙沙锄草，他安详地闭上眼睛。
狭小房间里，一台陈旧的台式电脑，窗台摆放着一盆芦荟，这是我买的，一双球鞋，一双凉鞋，是我和久儿的，并排摆着。地上铺一张席子，我睡在上面，把小电扇拉过来，每转一圈，都会叫一声，吱哑吱哑，使我觉得自己的命很贱。依稀回到高三那年，复习备考的日子，也是夏日，湿热湿热的夜，在堂屋里睡觉，不关门，感受着上天吝惜赐予的穿堂风。半夜，风终于来了，吹得人透心凉，古老大门也随之咯吱作响，随后，狂风大作，暴雨袭击，我抱住双臂，看着漫山遍野的雨，姐姐过来抱住我，哄我安睡。她知道我怕惊雷，从小就怕。
几分钟后，夏白就一脸清爽。红果抚着他的脸，到底没忍住，眼泪一颗颗地落在他脸上，他仍闭着眼，像是熟视无睹。
想起当初，刚认识久儿那会儿，一到下雨，我就跑去她的寝室睡觉。当时她和另一名女生合住一间寝室，但那女生已有同居男友，搬出去了，我乐得要命，有事没事就过去。反正我是管久儿叫师姐的，旁人不会有猜疑，而且我看起来显小。
我想他能感觉到她在哭，但他什么都没有说。我看得鼻子发酸，呆不下去，逃向阳台。
悠长炎热的夏日傍晚，我喝得多了，有些醺然，想睡一觉，再也不要醒来，或者是，沉睡千年后，悠悠醒转，久儿师姐会站在我面前。
她还能为他刮几次胡须？他还能享受几次？
“他是阿根廷人。”她光着脚丫笑，随手拿张报纸，叠一只纸飞机，在房间里飞来飞去，补充道，“夏白喜欢阿根廷队。”
雨很大，我长久地望着这雨，想起我水深火热的童年，千疮百孔的少年，再揣想红果和夏白的曾经，懵懂中相知，夹缝中相恋，如履薄冰，还是逃不过棒打鸳鸯散。
我问：“你喜欢克雷斯波？我更喜欢没上场的舍甫琴科、托马森和大因扎吉。”
那些好日子，都过去了，无可挽回地过去了。
最后，AC米兰4：0完胜对手，看到克雷斯波连中两元，红果忘乎所以地一口气喝掉了剩下半瓶花雕。
而她，而我，而我们，还是这样活着。
我赶忙将菜肴挪开些。
可他，就快告别人世了，我想他心中，会有很多很多不舍，他厌世吧？一定是有的，我看过他的小说，无论哪一篇，都拖着浓浓的宿命和惘然，但在生命的尽头，他仍然留恋尘世。
克雷斯波进了一粒球，红果拍着桌大声道：“再进一个！”
虽然他选择了沉默。
电视开着，中央五台，一场录播的欧洲冠军杯比赛，AC米兰主场对阵顿涅茨克，尽管是录播，早已知道结果，红果仍看得津津有味，不住叫好，叹息，手舞足蹈，我生怕她激动起来，会把桌上的饭菜全都掀翻，她却浑然不觉，美滋滋地说：“好期待世界杯啊！”
谁不想拥有痴缠的权利？纵然知道飞蛾扑火，蜡炬成灰。
这句话颇有意味，让我咀嚼了半天。
想了很多事情，我不懂人类是不是非得为爱情受苦，还是，不管有没有爱情，人生本质就是受苦呢。有次我对久儿师姐说出我的困惑，她告诉我：“活着就是活着，哪儿有那么多废话？”
小龙虾很辣，边吃边喝花雕，还是辣，再看红果，脸上冒出两颗痘痘，我笑她，她也笑，说：“不能因噎废食，对不对？我追求乐趣。”
但如果没有废话，什么都直奔主题，做人还有什么乐趣。在我看来，久儿师姐的生活就太单调了，除了学业还是学业，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和乐远在一起，哦，我会粘着她，哪怕她并不大理我，她的眼里全是论文和实验，几近刻板。
小小的圆桌，实木材质，铺着小小的白蓝格子的桌布，绘着维尼熊的图案，很可爱，每次来都见它被洗得干干净净，我拿出烟，红果递给我一只烟灰缸：“往里面倒点水。”
乐远不同意我的评价，他纵容她，随便她做什么，他都认为合理，所以他反驳我：“那不是刻板，是自律。”
她一出生就认得他，纠缠了二十余年，背负着大逆不道的罪名，为何仍从容不迫？她的内心究竟盛开着怎样的花朵？
自律没有率性好，反正人就这一辈子呗，不挥霍太对不起自己了。可久儿师姐说，就是因为只有这一生，才更该认真对待。
“他忙。”红果麻利地炒着小龙虾，“你帮我把蚝油拿过来，对，就那瓶。”
……但不管怎么对待人生，它总是要过去的。哎，越想越糊涂，还是那句话，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我和她各有各的坚持，但这不防碍我们是互相关心、不离不弃的亲人。
“怎么不把夏白叫过来吃饭？”
雨夜里想到不离不弃这四个字，我难过得弯下腰。久儿，你到底在哪里？为什么要让我找这么久。
我想起夏白，他在小说里说过，他喜欢的女人可友可妻，宜家宜室。
你忍得下心不顾我吗，你说过，我们是亲人。你知道你的父母为你牵肠挂肚吗，你这么可以这样狠心！
我留下来吃饭，外面的雨缠绵不绝地下着，厨房里，红果在切菜，我洗绿色的发芽豆，水盆里的水哗啦地流着，身边的女子轻声哼着儿歌，围上围裙的样子朴实可爱。
乐远说过的话回荡在我耳畔：“傻小弟，你以为我没有询问过她的父母和家人吗。这两年，她没有和家里联系过。她躲起来了。她妈妈眼睛都快哭瞎了，她爸爸卧床不起。”
八月阳光让我盲。在早春的内心世界里，一定是有过某个刻骨铭心的烈日酷暑的，但我们暂时找不到开启它的钥匙。如果能打开她的心门，她的病也许会迎刃而解。
姐，你知道吗，姐，你知道吗。
“好，到时你把她偷出来。”
我是将久儿的妈妈唤做妈妈的，我想，我该回到那个小村，去看望他们了。等我转回房中，夏白已换上了那件睡衣，和红果下五子棋。红果说：“这是你第一次穿着它，真合身。”
“我想把早春带去，她在大自然里，会健康得多。”
她给我找的是一件新的，灰紫色，不常见的牌子，我自顾自去洗澡，看电视。转到本地电视台，竟然在播放《淤泥中的纯情》，主持人介绍说，这电影拍于1977年，比我的年纪还大。主演是三浦友和与山口百惠，三浦友和我不大熟悉，只记得《重庆森林》里，金城武狂奔着，大喊：“三浦友和，我要杀了你！”不过我姐姐秦明月很喜欢他，还收集了不少《血疑》的不干胶贴画。但我觉得他长得太端正了，又帅又呆，我不是太欣赏这类长相。
“对。”
电影有点儿意思。三浦友和演小混混，山口百惠是富家女，爱上了他，可三浦友和只把她的追求当作可笑的事情，一次次回绝她，恐吓她，她朝他微笑，他说：“有一次，有个女人冲着我无缘无故地笑，被我打掉了三颗门牙。”可她还是不怕，正式向他表白，他说：“以后怎么办？想和我结婚？”她使劲点头，他又说：“结婚后我们说什么？一边喝茶一边听我讲怎么把别人的肋骨打断？一边吃饭一边问我刀子捅人是什么感觉？”可她就是爱他呀，跟定了他，把家庭、名声、前途都抛开了，最后，他们双双死于黑社会的乱刀之下。临死前，他对她说：叫你不要跟着我，你看……
“他父亲在果园里？”我记得云海棠说过，教授守着一片果园。
只有这么一句话，死得干干脆脆。没有很多电影里惯常的煽情手法，只有这么一句话。
“后天夏白会去找我伯伯谈判。”
我看完电影，又去看夏白和红果，他们仍在下棋，沉默倔强。如同《淤泥中的纯情》里的两个人，心知肚明，废话少说。
“欲速则不达，你不要太着急了。慢慢来。我想办法把她带出来，你教她。”
我和女朋友来回发了几条消息，说了一些肉麻的话，倒头睡去。
“没有那么可怕，我从简笔画教起。”红果泡了金银花茶给我，“清热解毒的，喝一点。”
夜里，我再次梦见了久儿姐。梦中的场景，一如两年前。她给我打电话，让我替她捎一封信给乐远。信很厚。我猜是绝情信，她不介意我拆开，我就看了看。果然是绝情信，论文般严谨，一字一句，我都熟悉。
“云海棠不同意她学画，怕她走火入魔……你知道，学艺术很容易让人走极端。而且，你看，关于绘画这件事，稍一逼她，她就犯病了，我很担心。”
那是怎样的人，让她放弃和乐远十余年的感情。乐远收到信，没有看，就背转身，站在窗前很久，我不知道他是否哭了，还是曾经哭过。我也不知道久儿爱上的到底是谁，她不肯说，我也不便追问。在梦里，她亦不曾给我明示。我大汗涔涔地醒来，回想起梦境，她大概是随着新欢远走高飞了吧，但我不明白，她那样孝顺，怎么舍得割舍亲人，一去不回。可我，只能相信她是与心爱的人远走天涯，也不能认可她是铤而走险窃走国宝逃亡千里。
“我问过她，八月的阳光是什么样的，她又发作了，说眼睛疼，什么都看不见。”红果说，“我打算教她画画，让她早点把心里的想法清晰地表达出来。”
梦中，她所至爱的《绿袖子》来回反复着：
“她很爱看书。”
可叹我爱汝亏欠我
红果忧心忡忡：“夏白很惊讶一个只读到小学四年级的女孩会写出‘八月阳光让我盲’。”
如此抛弃我太无礼
“你是说，我们可能会错意了？”
而我爱汝如此良久
她指给我看：“假定她渴望通过梯子，登上仙境，为什么这梯子是横放的？还有，这云，为什么会涂黑？房子怎么很奇怪地放在梯子上？”
欢娱因汝做伴
“什么？”
清晨起床，看到夏白和红果还在下棋，我去给花浇水，红果去做早餐，夏白去洗漱。
红果摇头：“你确定你所认为的，就是她想表达的？”
早餐很快端出来，白米粥，精致的小咸菜，我帮红果摆上桌，她从冰箱里取出荞麦小馒头去厨房蒸，夏白说：“她很好，对吗？”
“你是说，了解她的妄想症，得从这幅画着手？”我端详着这幅画，“我到她家里去过，她只会画这个。梯子、云、房子，难道她幻想有一处童话城堡？”
“对。”
“早春写的。我们吃饭那天，你提前走了。回来接早春的时候，不早了，就没有说起。”红果从阁楼上下来，“这几天，我和夏白研究了她的画，认为这孩子不大对劲，她记得很多事情，包括五六岁的事，都记得，但当我试图问她，怎么老是画梯子时，她就有癫狂的迹象，捂住头，尖叫，浑身抽搐。”
他笑了，如耶和华笑众生，平静的笑容，看不出悲喜。
我问红果：“这句话是谁写的？夏白？”
吃完早餐，夏白告辞，红果并未留他。我发觉他们之间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用眼神交流，尽在不言中，红果将他送到门口，夏白问：“正阳，你明天上午有空吗？”
电脑开着，她刚看过的文是夏白写的，《长街千堆雪》，我点开看，才写了两万多字，且不打算继续。键盘旁边搁着一幅画，我拿起来看看，知道出自早春的手笔，不知道这孩子的内心里，到底藏有怎样的画面，而无法很好地表达出来，我只能透过凌乱的线条，揣摩着她画的是云朵、梯子和木头房子。梯子的旁边，是工整稚气的字，写着：八月阳光让我盲。
“有。”
咖啡是现磨的，刚煮好，我自己动手，泡了两杯，一杯给她，一杯给自己，深啜一口。她的咖啡调得如此之好，让我甘愿少活几年，去换她为我多调几次咖啡。
“能把早春接出来吗？”
室内氤氲着咖啡的浓香，她淡淡一句：“你喝。”接着吹《捉泥鳅》。欢快的曲调，怎么我还是听出了惆怅呢。
“我尽量。”
我向老板请假，去找红果。下着雨，走廊湿滑一片，一级一级踏着台阶走上去，门是虚掩的，我推门而入，看到红果穿着细格子睡衣，头发用手绢挽起来，斜倚在阁楼上，吹着口琴。
“那好，我们明天上午在学校门口会合，再同去果园找我父亲。”
她将电视音量关了，声音嘟囔：“我今天没上班，你有时间过来一趟吗。”
“好。那……小红果呢？”
“我还好，你呢？”
红果说：“我不去，伯伯不肯认我，我怕他看到我会愤怒，事情不好办。”
我想象着她在那端的样子，也许将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拿着遥控器换台，间或不经意地看窗外，大口喝酒。
亏得还是教授，这么迂腐。我叹气。
有天下着阵雨，吧里很清净，我趴在吧台上整理同学陈让我收集的法律相关资料，红果打来电话，问：“小太阳，好久不见你了。”
夏白朝我颔首，走了。红果转身回屋，我问她：“你们都不大说话。”
我就在演艺吧留下来了，每天下午5点到次日凌晨4点，是我当班的时间，调点鸡尾酒，放点轻音乐，女客喝醉后，陪她聊聊天，运气好的话，还能收取不菲小费。我因此无限期待，这个世界上寂寞的人能再多一点，再多一点，最好全都到酒吧里买醉，而且出手阔绰，买我推销的洋酒，还付我小费，阿门。
她收拾着碗筷：“他们都反对，不许我们见面，只能远远望上一眼。后来，就成了习惯，没什么可说的。”
我找到彩吧附近的一家演艺吧，要求做兼职，去年我就来这里当过酒保的，老板还认识我，对我印象还不错，很爽快地同意了。自然，我和彩吧老板的交情更好，但平时吃他的喝他的，怎么还好意思再去赚他的钱？
“当初，他要是带你走，会是怎样？”
很好，各取所需，这很公平。
“你是说私奔？”
有报酬就可以考虑考虑。我和男生陈约好，每个礼拜抽一下午的时间和他合作，我当帮手，他提供酬劳。
“对。”
他愣了一下，道：“有报酬的。”
“他说过，我不肯。”
我忙着赚钱呢，没兴趣的，回绝得很干脆：“没时间。”
我啊地一声：“你怎么会不肯？至少能过几年相守的日子。”
我停住，他自我介绍说，是法律系大三学生，这个暑假不回家，想拉几个人做社会调查，问我是否有兴趣参加。
“天下之大，又能逃到哪里？”红果刷刷地洗碗，“我想着，带走我，也许他永不肯为父母原谅，但我们分开，再过几年，他们说不定就原谅他了，他是夏家唯一的男孩。”
我穿的也是白色T恤，背后的字是：我不丑，但我是个混球。我走得比那男生快，他追上来，喊道：“喂！”
“他们最终原谅他了吧？”
父母家人都不在了，我得养活自己，将假期时间全部利用起来，发传单、当酒保、抄写员，我全干过。这样一两个月下来，也能略有赢余。
“原谅了。”
前面有个男生穿了一件白色T恤，背上写了几个花里胡哨的字：我很丑，但我很会泡妞。这是我的杰作。去年暑假，我从批发市场买些廉价的衫子回来，又找艺术系的同学借了些材料，玩起行为艺术，开学后拿到跳蚤市场一卖，一售而空。
“可你成为罪人。”
挂掉电话，我去宿管科办假期留校手续，这几年来的寒暑假，我都是在学校过的。从未告诉过久儿师姐，十七岁那年我所遭受的家庭变故。每次放假，我会对他们说，家就在本城，但实际上，我住在寝室里。
“没关系。”
忙完这些，给女朋友久儿打了个电话，她那边很吵，说是在搞同学聚会，我听不大清楚，她就走出门，和我笑笑说说，又遗憾道：“小阳哥，可惜你不在我身边。”
“你后悔吗？”
我起床后，去浴室冲凉，将云海棠拿给我的衬衣和自己的T恤都洗干净，晾好。整个寝室楼人去楼空，水声很空旷，我跟着放在水槽上的收音机大声唱歌，再转个台，听评书老人讲清宫野史。
“后悔。”红果说，“如果我知道他只能活这么几年，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八月阳光让我盲
再也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