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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年某月某人

老汤是头倔驴,我说什么他都不接受。我说:“你有什么好怕的,人都有一死,你一个医生,比我懂。”一抬眼看见老汤如花似玉的女人,我突然意识到什么。老汤这么多年出门都检查自己的物品,难道是在防他的女人出轨,在家里设置什么高科技产品进行暗中监视?我觉得不大可能,老汤再厉害也只是个医生。

老汤得癌症的事情传到他的单位,单位同事纷纷对老汤的不幸和即将英年早逝表示惋惜。我说:“老汤,再硬的骨头都会化作春泥,你就服一回软、低一回头吧!”

趁老汤没死,我还有很多问题想向他请教。老汤很慷慨,说:“问吧。”

说实话,得老汤这一朋友不容易,当初我也是出于对自身安危的考虑决定交一个医生朋友,我当时以为我的一生是要靠他来拯救的。但事实却并非如想象中的美好,老汤并不是心理医生,也不是肿瘤和内科医生,在我看来我有生之年最有可能得的三类疾病,他都管不着。他是一位妇产科医生。当初也没弄明白他的具体身份,但朋友是可遇不可求的,既然交了就得当朋友走下去。

我对老汤当初选择做妇产科医生表示不理解,他能静下心来干好本职工作吗?老汤哈哈大笑,说绝对不会有下流的想法,迎接新生命的诞生是一件多么神圣的事情!如果把即将出生的新生儿看作一件产品的话,女人的身体就是一个加工厂,他就是负责安全生产的操作员。当初读书时老师就是这么告诉他的。

老汤看我的眼神让我感到诧异,好像对他的死并不关心。无论我怎么劝说,老汤都不承认自己得了癌症。我说:“老汤,看在这么多年的朋友分儿上,我才这么劝你的,你再不正视自己,谁也帮不了你。”

老汤错误地理解了我想问的问题,他忽略了我最重要的一个身份:诗人。

接连几天,都有人向我说起。我感到事态很严重,看来老汤是难逃一死了。朋友一场,我决定去探望老汤,顺便劝他想开点,心别太拘谨,老天真要安排他死,他想躲也躲不过。我赶去时,老汤还跟前阵子见到他时一样,还是那么忙,出门时很神经地检查一遍屋子,摸一摸电脑。我说:“老汤,都这节骨眼上,你还这么想不开呢。有什么好检查的,有吃的赶紧吃,有喝的赶紧喝,别再节省了。”

老汤说:“男人也好,女人也好,老人也好,小孩也好,我们看见的都是肉,肉里面有痛苦,我们要做的就是帮他们剔除肉里的痛苦。”

我突然听到这个消息感到不可思议,惊问:“不可能吧,前几天看他还挺正常呢!”

其实,我想知道的是在他手里进进出出那么多鲜活的生命,他对生命应该有比普通人更深的理解。但他一系列的反常举动令人生疑。

老汤没有反对,这就让人对他的动机产生了怀疑。对于一个不懂医术的人出于内心的一片好意,不管对不对,老汤不温不怒,也不回话。几天之后,我在去往老汤家的路上遇见一哥们儿,他拦住我问:“听说老汤得了癌症,是真的吗?”

我换了话题,问:“你怕死,是因为老婆长得太漂亮?”

老汤每次出门都将屋子里的东西检查一遍,包括电脑里的各种存储信息和手机里有可能给自己清白抹黑的短信。更让人感到夸张的是,他已经写好遗嘱,随时准备撒手人寰。老汤这一做法令人匪夷所思。据说某一天,他亲眼看见和他并排行走在路上的路人甲被车撞飞,由此受到了刺激,精神萎靡,一蹶不振。作为一个进行过专门训练、有着强大内心的医生,他是不是有点过了?我见着老汤,打开话匣:“老汤,有病赶紧治啊,别等到癌细胞都挤进脑袋里了,再想着去治可就晚了。”

老汤不以为然地回答:“那当然,无法想象她对着别的男人投怀送抱。”

45.老汤这头倔驴

我说:“假如穿越到封建王朝,你会让你的女人为你殉葬吗?男多女少的时代,也为国家做做贡献吧,为维护世界和平出一份力吧!”

老钱的一生是聪明的一生、智慧的一生,他没有撞在诗歌的枪口上,但很不幸却撞在了女人的枪口上。不过老钱没死——这就是成功,这就是奇迹。老钱的可贵之处在于他死了之后完全可以制成一具标本,涂上虎纹,挂在墙上避邪。

老汤对我的人品应该是信任的,我虽然说出这番话,但并不表示我垂涎他的女人。

老钱也曾经是本埠有头有脸的诗人,本来已经将写诗这个行业渐渐淡忘,可自从走上“老牛吃嫩草”的不归路之后,又重新拾起笔干起写诗的勾当,纯粹是排解胸中苦闷,借诗浇愁。

最后一个问题,我想知道老汤这些年为什么在出门前要如此隆重地整理一番自己的物品。老汤却抬头看我,突然问:“你从来都不检查你的东西吗?”

老钱在婚姻包围战里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通过婚姻的活菌试验,给我们得出了一系列重大成果。关于老钱,我有一事不明,结婚之后,他是否已经彻底告别单身?老钱在时光的飞轮中被甩出来,在着地的那一瞬,没有变成一只鸡、鸭或狗,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说实话,我做不到。和老汤相比,他把死亡看得很神圣,很重要。因为死亡无法预知,且无法操纵,因此他只能多做些准备。两年前的车祸现场,死于非命者和他相距不到十厘米,而他还活着。这是一段不寻常的经历,在那场车祸中,他毫发无损——也许他已经死了,活着的是另外一个人。

这女人的侦察水平也太高了,就她这智商,不去公安系统上班,不为国家反贪做事,那得是多么大的浪费啊!

我又去见老汤时,正赶上他出门整理自己的“遗物”。老汤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他太执着了。我说:“可以不整理了,相同的事情不会发生第二次。”

老钱在公司获得一次出国旅游的机会,他没敢享用,将名额让给了自己的女人。老钱过去那点花花肠子,他的女人了如指掌,自然对他不放心,于是身在国外,也不忘深更半夜地打电话回来查岗:“老钱,你又出去鬼混?”老钱吓得直喊冤枉,在电话里一个劲解释:“你看你都想到哪里去了,我还能上哪儿,自从跟了你,除了上班就剩回家睡觉了。”他女人说:“你打开冰箱,开中间门,看最后一个格子。”老钱按吩咐去做,惊叫:“怎么有两张照片啊,一张你的、一张我的!”

老汤很执拗,对我的劝根本听不进去。他依旧固执地感觉每一次出门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如果不整理物品,他会感到不安。我是诗人,我没有做到的事被老汤做到了。我被老汤的精神感动,转身找纸笔,老汤一摆手:“别写了,写了半辈子诗,还没被那玩意儿噎死啊!”

这是一个典型的老牛吃嫩草的故事,故事还在继续上演。

又一天后,老汤突然问我,是谁在背后散布他的谣言。

几乎每个人都会结婚,但真正懂得婚姻的人却寥寥无几。老钱不懂,他的女人也不懂。面对婚姻糊里糊涂就钻进去了,这就像一个机关暗道,进来容易,再想出去可没那么简单。

我一拍胸脯,少有地摆出一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姿态说:“如果真是个谣言,我去把这个造谣说谎的家伙揪出来。”

血雨腥风之后,老钱竟然还能当着他的女人喊出“你把我五马分尸了吧”这样的豪言壮语。都到这份儿上了,老钱也没有说出“离婚”二字。这恐怖片看得不免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看来,老钱是铁定了心要以苦为乐,做苦行僧,无怨无悔地选择女人,选择吃苦。

说到做到,我立刻出发。但令我没想到的是,最后的结果竟然都指向我。老汤得癌症是从我嘴里说出去的?我没想到自己随意说的一句话最后竟发展演变为大家都信以为真的事件。幸亏只是一句谣言,要是一句圣旨,老汤这条鲜活的生命估计就从此灰飞烟灭、化为乌有了!

对于老钱来说,老婆就是王法。在婚姻之战中,老钱的精神胜利法还是很管用的,相比女人,男人委曲求全之后的心灵安慰同样显得非常重要与迫切。法律没有规定男人结婚后就不能正常做人,但却没有办法帮男人解决正常做人的问题。老钱自身的问题不小,他都没有认识到,还得继续吃苦受罪。

46.孩子的教育问题

老钱更是如从十八层地狱逃出来一般,大气不敢出,一副听天由命、唯命是从的模样。老钱在环顾左右确定安全的情况下,大言:“结婚怎么啦,结婚就不能重新做人了吗?就不能当家做主人了吗?这世道还有王法吗?”

我亲外甥十岁了。他聪明机灵,天真幽默,热爱劳动,肯帮助他人,话多,爱唠叨,我觉得这都是他的优点。我平时忙于琐事,跟他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有一天,他妈打电话给我,哭诉那孩子见人不说话,古里古怪。我非常吃惊,这是在说她的儿子吗?“他见人就躲,不爱说话。”这是一个危险信号,看来他的反抗精神来势凶猛。他妈说这孩子打也打不好,骂也骂不好,他那叫什么成绩,老师都发话了,再不好好干,他的小组长就要给撤下让别人当了。他妈不断地唉声叹气,说这孩子毁了,没救了,将来还指不定成为什么样的人。其实成为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只要不走邪门歪路,清清白白做人。我知道他妈说这话时隐含着当初我对那孩子的娇惯,他爱玩跟我有很大的关系。我是见不得他爸跟个黑脸包公似的动不动就对他发脾气的,一个才几岁的孩子,凭什么要受这么大委屈呢?我觉得孩子成不成器,不是由他自己说了算的,得父母往好的地方引导,一打一骂反倒没了方向感,像一只被掐了头的苍蝇不知道往哪飞了。如今看来,我当初的那套策略是有道理的,可惜没能很好地执行起来。她妈一打电话就跟我说这孩子的教育问题,不知道该如何调教,希望我能开导开导他。

老钱做人的风格突变,不再是当初的老钱了。在时代的进程中似乎正孕育着一场血雨腥风的潮流,志大才疏的男人们在婚姻的逆袭与政变中纷纷当起了汉奸、奴隶和走狗。

我原先是非常看好那孩子的,聪明机灵,没想到两年过去,路子走歪了,现在再不往正路上来,将来还真不知道能成为什么样的人。其实我倒也不建议将他培养成国家领导人或省长书记什么的,如果能有一技之长,拥有自己的一小片天地,那是再好不过了。我特地赶回去,那孩子见着我没有以前那么亲了,以前见着我两眼放光,一准儿从门里冲出来抱住我的后腰。现在见着我最多叫一声,这还算是最高礼遇了,他见着他爸妈都是不逼到必须叫的份儿上绝不开口的。他见我来,知道我要找他谈话,眼角释放出不屑。我说:“都十岁了,小大人了,整天只想着玩,还要不要脸!把心思收一收,再这么下去,非毁了不可!”

话音还未落,就见老钱像一只兔子似的,满身肥肉乱颤着在众目睽睽下跑过。有人看不下去,对着老钱的女人喊:“嫂子,给咱们男人留点尊严吧,你要是对老钱有意见,我建议你把他——阉了吧。”

他镇定自若,面对我时一点也没有压迫感。他说:“您要是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我这不是一直按照您教导的嘛,该玩的时候玩。”

男人因为贪恋美色而结婚,听起来多少像是在欣赏一部恐怖片,往往接受刑讯逼供、严刑拷打的人是自己,他们不光要练就武士般的体魄,还要练就英雄般的胆识。他们不光要挨得住皮鞭,还要钻得了狗洞。男人受到虐待,多少让人产生幸灾乐祸的冲动:“老钱,挺住啊,这世上能有几个像你一样娶得这般如花似玉的女人!一般人消受不起啊!”

我说过这样的话吗?就算说过,我也没想到他一玩连自己爹娘都不要了,学习也不搞了。我说:“过去,我是说过这样的话,那不是为了保护你的天性嘛!没想到你这天性没保护好,野性倒是增加不少!”

老钱不住地拍打自己那看起来颇有几分像狗爪的手,感叹道:“都是自己当初手欠,没忍住啊!”

他很没耐性,回看我一眼,说:“直说吧,您想怎么着?”

我说:“老钱,现实环境如此之残酷,殖民地也好,后花园也好,你已没有主权自由,如果实在熬不住了,就放手吧,给自己一个机会。”

“我希望你别再玩了,以学业为重。”

这真是天涯何处无芳草,又人生何处不相逢啊!不仅震撼,而且邪门!我当初就劝过他,别被小姑娘的美色迷惑,保持一定距离。可文学专业出身的老钱看见粉嫩的小姑娘就管不住自己,更是运用自己的特长形容姑娘胸脯的美——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心潮澎湃之时,一头扎进去,打死也不回头。如今,我的话应验了。

好一会儿,他才回一声:“好吧。”

我安慰老钱:“你这算什么啊,上周我在南门一旮旯里看见一男的,被他媳妇骂得狗血淋头,那才叫丢人,简直惨不忍睹。”我话音刚落,老钱的眼泪居然掉了下来,说:“那也是我。”

可我怎么一点都没感觉到他的诚意呢!我说:“你打算什么时候收手?”

家庭暴力因什么而起?主要有两种可能:一是没有在人前替老婆挣回面子,二是房事不济。经我等仔细分析,老钱的这种情况十之八九是房事不济导致的。按理说老钱那身子骨还行,刚过中轴线而已,不会脆弱到不堪一击。人都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正是好年纪啊!这不由得让我们替他捏了把汗,再过十年,等他女人到了如狼似虎的年纪时,他这婚姻还能维持下去吗?

他说:“您这是在威胁我吗?”

老钱在外面人五人六,在家里却当不起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每回挨打,都一副血染的风采。

我写了二十年的诗歌,自认为练就了一副铜筋铁骨,却经不起他的锤炼。我被逼急了,说:“今天你不改邪归正,我就不走了。”

老钱告诉我等:婚姻里不仅有情色、武打,更有恐怖、血腥的人生。老钱用他的鲜活人生再一次告诫我们:男人,哪里都有他的用武之地!男人想在婚姻生活里混得如鱼得水可不那么容易,似乎也不那么正常,总觉得应该缺点什么,也必须缺点什么,然后想尽一切办法去弥补。

“狗急跳墙了吧!”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老钱能练成这副熊样儿,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这其中必然凝聚着他新任老婆的心血与汗水。打是情,骂是爱,这句经过历史检验的老话放在爱情的科学发展观上立竿见影,但放在老钱身上却已经不那么科学了,屡屡演变成暴力事件。

“这叫什么话?”

两鬓斑白的老钱二婚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两人勾肩搭背行走在街上,经常被误认为是不伦之恋。众同事十分困惑,老钱何德何能竟如此幸运?那日,同事们一起打牌,老钱输了五十块钱,被他年轻貌美的女人当众数落,老钱一副低眉顺眼、任人唾弃的堕落模样。老钱从前可不是这种人,对他的前任毫不手软,出现这种情况一准儿跳起来对掐,且屡屡占得上风,典型的卑鄙小人。

“老舅,您这一招我妈可还没使用过呢!”

44.老牛吃嫩草的后果

准备不足。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还停留在两年前呢,以为他听了我的训导会泪流满面、感激涕零,像只小狗似的看着我,从此改邪归正,走上正途。这小子的思维能力一点都不比大人差,稍不留神就上了他的套儿。这还了得!照这么发展下去,终有一天,不光他爹妈,我也会被他玩弄于股掌啊!他有这思维,怎么就不能用在正道上呢?把心思放在学习上,这世上还有他的对手吗?难怪他妈束手无策呢!连我这个被他爹妈视作高人,在小辈眼里伟大的舅也败下阵来。

我相信人类循着浮华不会走得太远,终有一天他们会注重内心,并循着内心行走,因为这才是最真实感人的,内心最能把人从死亡的阴霾中解救出来。拯救心灵,进而拯救世界,应该成为我们最崇高的理想和人生追求。为内心而活和为内心而死的人是这个时代所缺的,我希望他们不因为虚假而留下遗憾,不因为肤浅而悔恨此生。

我急眼了,以前我最反对他外公动用家法那一套,但现在我觉得这套办法不妨拿来一试。请他外公出山是不是显得咱太无能了?他外公正郁闷着,感到自己被边缘化了,满身的武艺无用武之地。这时要把他请出山,我真怕他一发而不可收,要知道当初为使他老人家偃旗息鼓可没少费工夫。正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走这招险棋,再说他老人家那招数也未必管用。

昌荣为了某种纯粹而深入到一种精神世界,他也没有错,毕竟生命只有一次,他利用这有限的一次机会勇敢地去实现自己对生命的承诺,这应该得到所有人的尊重。

我和他妈商量半天,无果。但我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这孩子没有以前那么幽默了,以前不论说什么话都能将我逗乐,这也是我喜欢他的原因。但今天,他跟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我心里堵了块石头。我批评他妈:“这孩子变得没有幽默感了,以前不是这样的。现在不是学习的问题了,而是人品的问题。”

几年前,昌荣丢失了生命,这是他极端隐世导致的结果。这不是一个意外事件,也不像外界说的那样不珍惜生命,不热爱劳动,生活难以维系才选择死亡。这只是人们看到的表象,法律与道德对人审判的标准往往只是表象,缺乏的是对人性深层的拯救与呼唤,认为改变一种生活、改变一种节奏,悲剧就可以避免。这是一种肤浅的认识,但人类会坚持很久。

他妈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她完全是一个失败者。她十分焦急,请教:“这学习还要不要抓?”

若干年前,我背着书包离开村庄去往城里,但我的心一直是期待回归的。可当我兴高采烈地回到原来的小村时,却发现那里的人大多已经死的死,离开的离开,在时代的裂变中,我的处境很尴尬。我似乎一直在逆流而动,拒绝接受某些事实。我就是一个不识实务,寻找另一只炉子来锤炼自己的人。但我必须承认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时代,人与动物的类别正加速拉开,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高级动物,远离阴暗潮湿、愚昧落后。这是人类迈向文明的必由之路,尽管我坚信真正的文明是返璞归真,是与土地恰如其分地互生互融、共荣共进。文明首先要与内心相通,达到一种和谐,而非做作。或许人类需要一百年或更久远的代价才能看清繁华背后的虚假。我看不见这一天,但我希望内心常怀着两个词:真实与感动。

我说:“学习要抓,人品更要抓。不能掐紧了,容易断,慢慢收。他以前爱玩泥巴,就让他玩嘛,乡下又不缺泥巴。”我记得以前他将泥巴搓成屎的模样让我吃,用糖捏成屎的模样亲自喂我。我不吃屎——这句话陪伴我好多年,成了经典的段子。

在物质利益高于一切的时代,人人对金钱都十分崇拜,没有几个人能傻到从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社会关系网中奋力挣脱,置之死地而后生,除非是那些物质基础特别发达、提前进入“共产主义”者,不必担心返世后的麻烦。而对于那些永远都缺衣少粮的微产阶级来说,这样做是相当危险的。

这一次来对形势估计不足,导致失败。离开时,我一再叮嘱他妈,心要放宽,别硬顶。如今这时代已经不比我们那个时候了,游击战肯定是落伍了。教育孩子稍不留神就上升到制定战略的高度,这比商场策动战争拼个你死我活还让人伤透脑筋!教育孩子就是在打一场歼灭战。我一定会卷土重来。

我的好兄弟昌荣曾经跑进养猪场,硬是逼着主人家为他腾出一间猪舍来让他体验生活。看你用什么角度去看待这种问题,人去体验猪的生活多少有点小题大做,也不符合人类发展的逻辑学。俗话说: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隐于畜,与畜为武,尚属首次,昌荣算是第一人。真正想把自己融入某种精神世界使自己融化扩散成“清、真、源”的并不多,或许他们并没有真正认识到这才是现代隐世者的真实诉求。你可以因地制宜、就地取材,而不是受到教唆就跳出眼前,另外再寻炼丹炉把自己关进去。

47.志高的灭亡

我相信如果你的决心足够坚定,你完全可以修炼成一只蝙蝠或蜥蜴。当然,你更有可能把自己修炼成陶渊明,修炼成杜甫。你的成色更接近哪一个,你就待在那只炉子里,打死都别出来,死扛硬顶,终有所成。我的这位哥们儿从来都是摘桃偷腥的主儿,修炼得一身好武艺,却没能用在正道上,他做不了蝙蝠、蜥蜴,做不了陶渊明、杜甫。他只能做一个暴发户,伪现代成功者,终究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志高离开人世已经十年。

每个人都在追求成功,获取关注与尊重。成功并非如探囊取物那么简单,你必须把你的头脸、身心修炼得与你周围的事物相融相生、合二为一,达到至纯至高的境界。如果你喜爱钱,最后你就变成了一堆钞票;如果你喜爱文学,最后你就变成了一堆文字;如果你喜爱吃,最后你就变成了一堆食物……不伤及无辜,有利于人类发展。成功煞是好看,像挂在枝上熟透的桃,像散着诱人香气的女人含苞欲放的胸脯……你以此为目标,从很小到很大,一路奋进,一路拼杀。

志高小的时候调皮捣蛋,长大后爱上穿戴,整天打扮得油头粉面,十分惹眼。我念中学时就已经很少见到他了。我们一起念书的那个乡村小学如今已经拆了,当初那帮同学的神态我都能记住。志高上衣口袋里装着一副扑克,手里握着两只骰子。老师在班上批评不好好学习的同学,却也赶到背风朝阳的胡同里押上一宝,如果赢了,就会去学校大门外面的肉案上称半斤猪肉拎回家。

这哥们儿小学一别,就没再继续读书,继承了老祖宗吃苦耐劳的精神,跟着大人做生意,到了他的手上,居然还开起了工厂,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我再见到他时,他已经是拥有千万身家的企业老板了。像我这位哥们儿这样的伪隐世者很多,躲情债、躲赌债、躲命债,以各种方式隐遁于世。

志高母亲撵到学校来是因为志高偷了家里的鸡,鸡卖给了音乐老师,炖了,吃进肚子里去了。但这事闹大了,闹到乡里,又闹到县里。事能大能小,一只鸡也能让一个人民教师下岗待业。音乐老师是冤枉的,他并不知道那只鸡是不能吃的,他是花了钱的。

每个人这辈子都难免会有一点属于自己的梦想,当人生走到一定阶段,感到大势已去,也就不再那么执着了,甘愿做一个平庸之人。虽然人能来到世界走一遭的机会实属难得,但还是因为懒惰下不了决心,放任自己吃吃喝喝,把余下不多的光阴虚度完。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们分桌坐,男女搭配。志高趁着班主任没来,站在黑板前冲着全班四十几位同学大声叫最漂亮女同学的名字,并在放学的路上用手捣那位漂亮女同学的屁股。志高敢对另外几个男生宣布某位女同学是他的老婆。

我有一个小学同学,他一直有一个梦想,去深山老林与世隔绝的地方过隐世生活。他还真这么做过,写好遗书,留下联系方式,甚至把他将去的地方、可能遭遇不测的情形都描述出来,留给家人。家里人倒是很支持他这个想法,答应在他遭遇不测时去替他收尸。但这哥们儿没坚持住,半夜里听见狼叫,汗毛倒立,一路号叫着逃回家。

在女人这件事情上,志高辉煌过。二十岁那年,我还处在青春的迷茫中,志高却已经拥着一位美女回村了。志高在一家高级酒店当管事,我见他是在一个背风朝阳的小巷子里,卷发,立领,脸很白,肚子很鼓,走起路来呼呼带风。那时候的我正自卑于自己的孱弱。

43.伪隐世者

志高的女人跟着他怀了很多次孕,他每一次回来都是带他女人堕胎的。志高是村里第一个没拿女人肚子里的孩子当回事的男人。志高给他母亲买真皮大衣,给他哥买真皮大衣,把还大半新的皮鞋丢给隔壁的周老二。人们都赶到他家里去看他铺在床上的鸭绒被,看他如花似玉的女人。志高冲打村里过卖甜酒的中年男人一招手,递出去十元钱,说声:“来二斤。”钱给得多了,他说声:“不用找。”回头看见在村里乱窜捡拾破烂的中年妇女,他吼了声:“谁叫你捡的?”吓得中年妇女连鞠躬带作揖,将东西归到原处。

我总觉得小研随时会再次回到这座城市里来,跟我一起走在街上,有说有笑……

志高看见我,跟我讨论起年龄来,他自称比我大两岁,但我明明记得他只比我大一岁。他大声说:“在哪高就呀?”母亲替我回答:“还在读书呢。” “哦,读书好,当大官,有出息。”他只是嘴里随便说说,一点也没拿读书当回事。

又过去半年,我总觉得小研还没有离开,还在那片苞谷地里待着,随时会从里面探出脸来冲我微笑,汗淋湿了她的衣服。哦,我忘不掉她回头幽怨地看我的眼神。

村里许木匠的儿子将被褥打成捆,带上几件换洗衣服,准备跟志高远行,可到临出门时又在担心,怕志高半道上把他拐卖了。如果那年他离家了,可能就不一样了,他可能不种地了,他可能会是一个老板,嘴也不笨了,克服了见人说话心慌的毛病。志高从小就不是一般的孩子,做了很多大人都不敢做的事情。

大约一个月之后,小研带着她父亲离开了宣城。我走到她和她父亲种的苞谷地里,苞谷已经一人多高了,结出又粗又大的玉米棒子,但却还没有到收获的季节。其实有很多事情都是可以坐下来谈的,她是不想再给自己机会,或是对未来已经彻底失望。

我二十三岁那年冬天再次遇见志高,也是我脸皮最薄的时候,志高却已经有了很多与女人打交道的经验,他跟女人快活时的每一个动作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我鼓足勇气问一句:“这些都是你亲自实践过的吗?”志高嘿嘿笑,说:“跟我去了你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经过我的劝说,武林愿意拿出他的部分资产作为补偿。我告诉小研,她却说不要。

我们都以为志高能永远那么快活下去,他却出事了。他因为欠了赌债,脑子被打坏了。他在医院住了半年,得了八千块钱的赔偿。这时候的志高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大手一挥就呼风唤雨了。志高那八千块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他急需另外一笔钱。生活有时候也可以反着来,效果大不一样。

我是怀着歉疚的心理来见小研的,她正和父亲从牛车上往下搬东西。

志高在死前的最后一年里开始捡拾垃圾,被人吆喝着躲开,就像他当初吆喝别人一样。他的卷发依旧卷着,只是不再又黑又亮,像被抄了家的鸟窝。志高最后开始守在人多的镇子上,还是那么开朗,不惧与人说话。他说过一年他就会去大城市,做厨师,当老板,挣大钱。

武林配不上小研,不管是学识还是相貌、仪表举止,都相差甚远。我去小研住的地方看她,她这几年的日子很不好过,当初来宣城时去的那家国企,两年不到做到总经理助理的位置,公司对她的表现给出了很高的评价。但好景不长,那家公司因为经济问题倒闭了。自那以后,小研又换了几家公司,但每一家都干得不太顺心。这个时候我想帮她,却遭到她的拒绝。

在志高快要不行的时候,喜欢过他的女人回来看望过他,丢下钱,虽然不多,却是一番心意。这个女人有情有义,想当初志高带回过的女人不止她一个。那个女人回来看他时已经怀有身孕,肚子明显比其他部位高出一截来。女人告诉志高,她已经有了另外的男人。志高很悲伤,但却坚强地告诉村里人,那女人肚子里的种是他播的。

我愕然。我无法想象从武林嘴里说出这句话,无法想象小研这八年的心路历程。我原本想再帮武林一次,去劝说小研,她毕竟已经不小了,离开眼前的生活,往后的生活怎么办?但我却不知道该怎样帮她,让她回到她想要的那种生活。六年前,小研把她父亲接到宣城,在郊区租了间民房,租了几亩地,买了一头牛,让他父亲在这里安下心来。我去看过她父亲种的地,一片绿油油的苞谷。苞谷还没成熟时,小研在里面露出脸来,冲站在路上的我笑,很灿烂。她在烈日下帮父亲锄地里的草,汗将衣服弄湿了,贴在身上,她害羞地看着我。我喜欢看她被汗淋湿、身体凹凸有致的样子,我半开玩笑地说:“真好看。”忍不住多瞅她几眼。在回去的路上,她突然转过身禁不住笑。

志高的脑子坏了,很多事记不住了,但他能记住谁家的破铜烂铁摆放的位置,记住谁家挂在墙上的腊肉。他能记住我,说:“你是我最好的同学,我们是兄弟。”

“可那也不能全怪我,这么多年,我哪一点对不住她?她之所以能走上今天这条道,那还不是因为你。她为什么犹豫不决,不跟我领证,还不是因为你没结婚!该做的我都做了,八年了,她始终没能看上我。”

志高是怎么死的?没人知道。人们发现他时,他倒在镇子的柏油路上。他的身上还穿着几年前他从大城市回来时穿的大衣,只是颜色从过去的青绿变成了牛屎黄。

在武林的房间里,只剩下一张孤零零的双人床。我觉得不对劲儿,如果真像武林说的那样,小研为什么要置办那么多家当,她其实就是想沉下心来跟他好好过的,这家伙一定没有珍惜他们之间的感情,做了对不住小研的事情。我很生气,大声说:“你在狡辩,是你伤了她的心!”

志高死的时候,我没撵去看他,我是在三天以后才得知的消息,在另一个村子,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志高死了,再不用担心腊肉被人偷了。”

武林说小研跟他在一起其实根本就没想过要跟他结婚,她就是想在这座城市里有一个伴,有一个知寒问暖的人。我怒了,大声问他:“这么多年,你就一点没把她的心暖过来?你这个男人是怎么当的?你能做到的仅仅是占有她的身体?”我愤怒地吼出:“八年了,一个女人的青春还剩下多少?”

48.鲁国人老廖

我知道这些年他们之间磕磕碰碰,没少争吵。武林这几年做生意,在外面应酬多。我警告过他,别做对不起小研的事情。武林对小研还算专一,也没听说他做过什么对不起小研的事情,但这婚姻怎么就走到尽头了呢?他们刚在一起时,武林就要求去民政局办理结婚登记,是小研不同意。中间,武林又提过几次,小研还是不情愿。这事就一直这么悬着。我也对小研的做法有些想不通,既然都已经在一起了,为什么不把证给办了?这样对她和武林都有好处,对周围的朋友也有一个交代。尤其是对她自己,武林虽然不是什么有钱人,但却有一处房产,到时候真要过不下去了,离婚时也不至于净身出户,否则就太亏了,一个女人的青春可没多少,剩下来的也就不怎么值钱了。

有一天,我遇见我上初中时在学校附近修鞋的老廖。我为再次遇见老廖而感到不可思议,斗转星移,看来有些人也不见得转眼就是一辈子。令我感慨的是,过了这么些年,老廖还在做着修鞋的活计,一辈子只做这一件事,令人感动。但他的生意越做越小,大摊换成了小摊,摆放在面前就像开着一架战斗机似的。这就是人生,无怨无悔。老廖说:“看我像不像打鱼的?哈哈。”老廖每天坐在小板凳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武林哭丧着脸向我倾诉:“这女人要是变起脸来,比谁都狠,腿都跪断了,头也磕破了。她铁了心不再回头。”

老廖是山东人,常以鲁国人自居,以此为耀。记得我们以前的语文老师经常拿他开玩笑:“老廖,改行了?不咬文嚼字了,改摆鞋阵了?”老廖也经得起玩笑,也爱说笑:“是啊,写了两千多年了,太寂寞,改行了。”

直到有一天武林喝醉酒向我哭诉时,我才明白,小研心中曾经有过的人是我。但这时候她已经是武林的人了。人生中总有很多美好的机缘,明明就在眼前,却白白让它错过,甚至彼此都强烈地希望和要求着,但却没能伸出手,或许是因为世俗观念,或许是因为那份爱还没有等到破壳而出的时机,而更多的是因怯懦抱着侥幸心理等待对方先主动,在等待中耗尽了心性和激情,最终这层窗户纸也没能捅破,与姻缘失之交臂。

那时候有一则新闻风靡全国,说的是一位修鞋的个体户,鞋摊变成了鞋厂,成了数一数二的老板。老廖看着他一字排开的家当,嘴一歪说:“别小瞧我的鞋摊,说不定哪天我就成为有钱人了。”老廖越看自己的那些家当越觉得像是一列火车,爱得不行。修鞋匠能变成有钱人?这可说不准,说不定还真就在老廖身上实现了。但事实是老廖没有如我们想象的那样变得富有,他的家当不仅没有扩张,反而缩小了,甚至连他的人也跟着缩小好几圈,像一只被放大若干倍的耗子。

大约过了三个月,我没有去见小研,因为我觉得已经把她得罪了。但令我没想到的是,她主动打电话给我,说她愿意成为我朋友的女朋友。我得到这个消息非常高兴,立刻通知了武林。见到小研时,我还疑惑不解地问:“你不是心中有人了吗?”我记得她当时浅浅地笑了一下,回答我:“现在没有了。”

屈指算来,老廖今年快八十了,小的时候念过私塾,读过洋学堂,琴棋书画都能来一手,可惜没赶上好时光,大好的才华被埋没。人的命有时候真的不好说,老廖当初要不是太固执,低一低头,顺一顺眼,估计也不会是今天这副模样,说不定也会拿着丰厚的退休金,儿孙满堂,享受天伦之乐。老廖当初有棱角,对一切都满不在乎,老婆跑了算什么,但老婆跑了终究是跑了。无依无靠的老廖驾驶着他的“战斗机”进城,一点微薄的收入仅仅能够糊口。

小研不再说话。我不死心,说:“自从看见你以后,他整个人都变了,茶饭不思,已经病入膏肓了。”

我跟老廖打招呼,他没理睬。我说:“廖老夫子,您这是要学那有钱人刻舟求剑啊!”老廖抬头冲我一抱拳:“这位兄弟是?”“二十年前见过您。”“在哪儿?”我灵机一动:“在鲁国。”老廖哈哈大笑。老廖活得很开心,很自在。

这句话在今天看来再明白不过了,但当时我真的没有很好地去理解这句话。我简直是一个罪人,这种错误足以毁掉一个人的一生。我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能得到女孩青睐却依然单身的原因。我当时很着急地说:“武林是我朋友。”

老廖修鞋时的专注和不修鞋时的快乐让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单纯的人,每天驾驶着他的“战斗机”自得其乐。我说:“老廖,你要是死了,你的这些家当谁来继承?”老廖看了看我,说:“你要吗?还有我这一身的武艺,一起传给你。”我说:“好啊,我现在就做你的徒弟,你的这些东西将来都归我了。”

她却趁着我沉默时突然问:“你为什么要为他人介绍呢?”

老廖竟然去附近买来一炷香,点着了放在地上,让我过去给他磕头。我一下慌了,说:“老廖,别啊,这可是你一辈子的心血,我怎么敢收!”老廖说:“不到我最后闭眼,我的这些宝贝是不会交给你的。”这我当然明白,他每天还得开着它们去战斗呢。

这让我感到惊讶。我竟然一点没看出来她已经有男朋友了,而且和她交往这么久,从来都没有见到过。看来她的心思很不简单。

“快磕吧,磕了这些东西以后就是你的了。”老廖见我无动于衷,很疑惑:“你为什么不磕头呢?我可是鲁国人,孔子的后裔呢!”我说:“老大爷,天冷了,以后少出来一会儿,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国家也不会少了你这口吃的。”老廖哈哈大笑,道:“那我可就真成废人了。我这套家当一般人置不起,舍不得丢呢。”我能理解。

小研突然说:“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一年之后,老廖突然不见了。开始,我并没有太在意,觉得他也许是生病了,或因为别的某些事情,他肯定会再次出现的。半年过去,老廖没有出现。我突然有些迷茫,老廖带走的不只是他自己……时间不知不觉,有些人有些事,转眼就是一辈子……

小研不说话,脸上掠过一丝难过的神情。我说:“他真的很喜欢你,能不能考虑一下?”

49.再见了,村庄

当初,我和小研见面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她跟我说话时脸微微涨红。可能是因为小研一个人在宣城的缘故,每次我请她吃饭,她都会回请我。在这里,她没有更多熟知的人。透过她的眼神,我感到她对我有一种依恋。我最爱听她弹琵琶,在她的手中,琵琶古曲里总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我说武林喜欢她,让我传话给她。她很诧异,甚至不知道武林是谁。我说:“半个月前,在新湖宾馆前见过的,我的朋友。”

我是从农村出来的孩子,我生活的那个村子很偏。那是一个散发着鸟粪味、鸡粪味和猪粪味的村庄。河沟里有鱼,伸手到水塘的草丛中,可能咬住你的是一只五百年前的王八。我外公每天中午担着渔具去附近的河里捕鱼,他捕鱼的方式很特别,划一只小木船到河里,将渔网下在水里,等鱼游过来卡在网洞里。

武林是从我这里认识小研的,见了一面就魂不守舍、茶饭不思,得了相思病。三个月过去,人瘦了一大圈。说实话,我是不想把小研介绍给武林的,觉得他不配。小研给我的感觉太美好了,我是有私心的,我想把她留给自己。但我架不住武林的死磨硬泡,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最后出狠招把我喂养的小黑猫给掳走了,将其身上的毛剃光,又给放回来。害得我那几天都没胃口,一吃东西就想吐。改天,我喝水的水杯不见了,等我打算去买时,又出现在桌上,但我却不敢再用了。现在重新想当初的决定,难道小研的幸福还比不得一只猫和一只水杯吗?

黄昏,许多男人聚集小河边洗澡,有说有笑。女人们趁男人离开用脸盆兜水回家,烧到温热,倒进木盆里,将屋门闩起来。但村子里最年长的女人洗澡却从不关门,她在木盆里洗澡,嘴里哼唱着曲调,那是我听过的最古老的民歌。老女人神态安详,她身上的肉是往下坠的,乳房像两只布袋挂在腰间。我一时没弄明白那是何物,十分惊奇。

小研坐在她父亲赶的牛车上,牛车上堆满了她和武林在一起时购置的家当:皮箱、藤椅、书橱、鞋架、电饭煲、玻璃杯、冰箱、琵琶,还有一条秃了毛的外国狗。牛车上满满当当,在车头处留了刚能插进屁股的地儿,小研就坐在那里。牛车启动时,笨拙的轮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挺让人伤感的。小研是我认识的女孩中长相最出众的一个。当初他们能在一起,还是我做的媒。那会儿,小研大学刚毕业,从另一座城市来到宣城,举目无亲。我和小研的相识具有戏剧性,我们都在候车室候车,她回学校办理毕业手续。我们都准备去坐同一个位子时,我将位子让给了她。巧就巧在我从外地回来时,她也从学校过来,在车站的过道上再次相遇,我一眼就认出她来。

据说村里最初的人姓金,后来又来了姓徐的,现在一个姓金的和姓徐的也找不到了,或是因饥荒死了,或是因瘟疫死了。这些都是我从二舅爷爷那里听到的,他知道村子过去的很多事情。二舅爷爷是一个特别传统的人,他是我唯一见过从三十年前直到今天都穿着同一件衣服的人。他老了很久,但却依然能够顽强地活在世上。

武林和小研八年的爱情长跑说完就完了。

我最近一次回去,二舅爷爷屋门虚掩,坐在木盆里洗澡。我走路与推门的声音引起他的注意,他不动,问:“是华华回来了吗?”他不再洗了,伸手去够一旁木凳上的毛巾,迎着我站起身来。他瘦骨嶙峋的身体再也挂不住如珍珠一般的水珠了。二舅爷爷从未离开过村子。

42.伤逝的爱情

我出门看见二舅爷爷的黑棉布鞋,在太阳底下晒着,已经发白变薄的千层底有些发烫。在我很小的时候,二舅爷爷看见我在坟头上逮蛐蛐,说:“华华,你要好好念书。”二舅爷爷只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却不相信读书会改变命运,那吃皇粮端铁饭碗的都是天上的星宿。快九十岁的人了,前两年还往地里去,还能从山里拾柴火回来。他的衣服很旧了,补了又补,像只龟壳似的背在身上,被夕阳照着,很安详。

一个月以后,我意外地从在宁波混了多年的一个诗人朋友那里得知,最近宁波某大学校园里死了一个年轻的学生,是从安徽来的,他是得了不治之症死的。这似乎是一个玄妙的事情,尤其是从这个朋友嘴里说出来,而且是被我听到。我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学生是不是周进的弟弟,但我却很容易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然而过了没多久,我的那位诗人朋友又告诉了我一件更为离奇的事情,一个读大四的男学生常常接到一个莫明其妙的女生打来的电话,据说那是他从前的女友,他们已经分手了,而且那女孩在分手后不久就遭遇车祸死了。这让我很容易想起周进在电话亭哭泣的情景。但我真的不知道那个死去的女孩,以及那个还活着的男孩和她究竟有没有关系……

人都不见了踪影,小村似乎又恢复到很久以前的时光。以前,每户人家都有好几个小孩,洗澡相互争抢,木盆摆在大门口,路过的人喊一声:“雀子让老鹰啄去了。”走到木盆前用手指弹他的雀雀,小孩用手捂住,大人就用手去掏他的肚皮,发出清澈的笑声来。现在村子里除了二舅爷爷的木澡盆外,已经看不见别人家还有那玩意儿了,也没有哪家孩子还在门口摆木盆洗澡了。以前散发着泥土芳香的泥路,如今光溜得像女人的奶子一样,变成了水泥路;以前的青砖灰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粉刷成白色的小洋楼。即使是这样,那些楼房大多也都空了,人们都搬进了城里,或是找人多热闹的地段又重新盖了房,彻底离开了祖祖辈辈栖居的村庄。

我最后一次见到周进时,她仍然在打电话,而且打了很长时间,她一直“嗯”着,脸上的表情很紧张,像是对方要挂了电话,但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我越来越觉得那个给她打电话的人很神秘,究竟是不是她弟弟在给她打电话呢?哦,这个电话应该是她打给对方的。她占据着那个电话亭,握电话的手很紧。我返回来时,她还站在那儿,电话已经挂了,她似乎在哭泣。自那次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了。这段经历让我感到很奇怪,甚至蹊跷。

村子空了,只剩下几个老人像守着窠臼的老鸟。村子的旧时光在草木深处隐藏,嘀嗒作响……

雨在停止了一会儿后,竟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于是刚才疏散到四周的人又开始向某一处聚拢过去。车站餐厅前的人越来越多,大概是因为那里有灯火,相对也暖和一些。周进没有再吃东西。我听见她在跟别人说话,自我介绍,以及那个让她引以为傲的上大学的弟弟。然后我听见她发出清脆的笑声。

50.当官的骨架

送完机票,天已经黑下来了,雨也停了下来,那个挤满人的电话亭空了。空气里有一种雨过之后的空旷迷离味。不远处的灯火下,一个穿着白色上衣、牛仔裤的女孩正握着一个坚硬的馒头啃得津津有味。尽管离得远,但我一眼能看出那是周进。她微微侧着身子,背对着灯火,像是怕被谁认出来一样。

很稀松平常的一件事却让我认清一个人。

黄昏的时候下起了雨,那是立春后的第二场雨,雨下得很大,我发现汽车站前的电话亭里站着很多人,其中就有周进。电话亭显得很拥挤。这些人都是从外地拥到南方来打工的,都是还没找到活儿露宿广场的。几乎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像蝙蝠侠一样,我想如果哪个画家能把这幅画画下来,也许能卖很多钱。我总会有一些奇特的想法。其实没有几个人能真正理解这些拥挤和飘零的人生。

老贡在小区门口开了一个店,他从十六岁初中毕业就开始做百货公司售货员,三十年了,一直没变。他家的猪肉每斤总比别人家的贵出一两角钱,鸡蛋也比别人家的贵。有人问:“你家的东西怎么这么贵?”他回:“吃到嘴里你就知道了。”老贡脸上的青筋一年到头都紧绷着,一副不求人的嘴脸,每每关键时刻总会冒出一句:“滚蛋,老子不卖了!”一传十,十传百,名声坏了,生意一直那么冷清。

也许是她的落魄或“秀色”打动了那位男士,那位先生掏出一张十块钱的钞票丢到她面前的地上。她连声说着“谢谢”,弯腰去把那张飘向一边的十块钱抓在手里。我在心里想,她为什么还在干这个勾当呢?凭她的长相和气质去找一份工作应该没问题的吧!难道“骗”和乞讨更光荣一些吗?她是一个喜欢不劳而获的女孩?抬起头发现我的一刹那,她感到很吃惊,她想逃。在她转身的时候,我发现那枝小花竟然还在,不过已经成木乃伊了。

老贡看谁都不顺眼,对面店铺里的鸡蛋都有毒,猪肉里都注了水,人民币都是假钞,进去买的人都是傻子,脑子都有问题。大家在一起就是你骗我,我骗你,骗来骗去,社会风气让这帮孙子给带坏了!老贡说:“我家的打火机能打七百次,他们的五百次都不到,不信你试试。”然后拿起一个打火机在我面前晃,给我演示里面的气。

我辞了原先的那份工作,在机场替人送机票。我路过汽车站,看见周进正站在一个男人面前。走近时,我听见她在说:“先生,我的钱包丢了,您能不能借给我五十块钱让我回家。”

“我们家的苹果是从山东调拨过来的,橘子是从浙江调拨过来的,都是正宗货,个顶个的新鲜。”我喜欢听老贡如数家珍地数说他家的商品,爹是谁?从哪里来?上哪里去?他都一清二楚,有名有姓。我说:“给我来二斤橘子。”最后一个橘子,老贡挑了几次,还是多出二角来。我说:“二角,我有的。”老贡说:“算了,不收你的了。”

她将头发向后拢了拢,然后冲我做了个妩媚的笑,也许她觉得自己很漂亮吧,而事实也确实如此,落魄是挡不住那份秀色的。

老贡是愤青,不出意外,到八十岁时嘴还是鼓着的,一年到头难得见他笑,呼进呼出的气都比别人粗,比别人急促。老贡轻易不跟人理论,理论起来没完没了。“我的鸡蛋是老刘昨天才送过来的,个儿小的,不中看的,我都让他带回去了。贵五毛,你吃得放心……”

我对于她这样的回答感到有些惊讶。我再一次注意到她插在布包口上的白色小花,花的脑袋已经耷下来了,像一个趴在那儿打盹的老太太。

有人喜欢抬杠,说:“那鸡蛋又不是你下的,好不好只有鸡才有发言权!”老贡火了:“滚,你给我一百块钱一斤,老子也不卖给你。”老贡气还没消,见着我,掏出兜里的打火机说:“咱比比。”我说:“一块钱的东西,还要分出个高矮胖瘦来,又有多大关系呢?”老贡十分严肃地说:“社会就是让你们这帮人给惯坏了。骗子越来越多,恶劣商贩越来越多,就是让你们给骄纵的。社会上坏人越来越多,好人越来越少……”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打火机也能上升到民族危亡的高度。老贡说:“劣质打火机会爆炸,会炸死人的。”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他学习太忙,我不想去打扰他。”

老贡成天一副逮着谁都想咬一口的神情,这辈子注定要吃苦。没有深仇大恨完全不必这样,人要学会包容,要看透。我想劝他,但他就像一只刺猬,让人无从下手。

“你是来看望他的?为什么不去他的学校呢?”

这都不算什么,更可怕的是,老贡竟然有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儿子,才十八岁。那天,我去他家买东西,正赶上老贡上厕所去了。我问:“老贡呢?”那孩子没理睬我,非但不理睬,连看都没看一眼,继续玩他的手机。我说:“买一只火机。”连说三遍,他回我:“没有。”我手指着柜台里面说:“那不是吗?”小孩看了一眼,说:“打火机就打火机,说成火机。”然后很生气地拿出来往柜台上一丢。

“我们家就他一个上大学的,他从小就聪明,在家乡上学时得过很多奖。”

过去的百货公司是公家开的,里面的货比外面要便宜一些,东西也比外面的正宗。柜台上的事由老贡说了算,人多排队,他看谁不顺眼就让谁到一旁多等,不许争辩,不许讨价还价,不许说半个“不”字。老贡的病根儿是从那会儿落下的,嘴凸出去,用手按都按不回去。

“你弟弟挺了不起的,是大学生。”我不无赞赏地说。

我妈却很羡慕吃公家饭捧铁饭碗的人,这种病也不是一般人能得的。那些一年到头靠天吃饭的,碗里有没有肉跟那一年的收成直接挂钩。我妈说:“你看看人家吃快活饭的,睡到七点钟才起床,冬天有炭火烤,夏天有风扇吹。”时过境迁,如今当官的早已经不吹胡子瞪眼,不凸出可以挂酱油瓶的嘴了。老贡除外。

“是我弟弟,他在宁波上大学呢。”她趁我不注意用手拭了拭眼角,然后带着几分炫耀对我说。

老贡比我大十多岁,扯起来,我应该叫他“大哥”,但他却偏偏以长辈自居。这一点倒是值得称道的,“喜欢攀长辈,见人三分亲”,也算是咱中国人的优良传统了。随着时代的变迁,现在人却已经不那么想了,六十岁了,还希望你叫她阿姨,而不是奶奶。遇到四十几岁的,你叫她阿姨,她有可能跟你翻脸。但脸上再怎么涂脂抹粉,再怎么整,那骨子里的东西却是没有办法更换的。

但我感觉她还有话要说,她的话并没有说完。“你是在给你弟弟打电话?”我问。

当然,老贡身上的病或许并没有我们看到的那么简单。老贡祖父往上都是做官的,据老辈人说,老贡家以前出门都是不走路的,那官不是一般的大,可以号令三军,违令者斩。即使到了他父亲那一代,好歹也在乡里供过职,当过国家干部。到了老贡这一代,每况愈下,但这副当官的骨架没散,精气神儿还在。在老贡的身上,我看到了他的真实与可爱。

她立刻回话:“没有了,都说好了。”

51.堂叔德财

我说:“你还有话要说吗?”

德财是我父亲堂叔的儿子,是我的堂叔。亲戚关系有些远,快出五服了。因为我们在一个村子里,所以亲戚关系还维持着。德财大我十五岁。他的眼神不好,是胎带的,认字得凑在跟前看。看人也一样,远了分不清是男是女。

她很快就打完电话了,走上前来把手机还给我,并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我,在那一刻,我在她眼里是真正的大好人。但当我转身时,她很快又来借第二次了。她告诉我刚才是和她弟弟学校的门卫通电话,门卫让她过一会儿再打过去。我依旧二话没说就把手机交给了她。她依旧拿着电话走到离我很远的地方,她不时“嗯”着,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弟弟在说话。她的神情看起来很悲伤,我不知道她弟弟对她说了什么,也许提到了他们的家乡和他们的父母。他们拥有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呢?他们的日子一定很艰难。她依旧说着“嗯”,有时也会说“知道了”,她弟弟好像一直在向她嘱托什么。她这个电话打了很长时间,到我的老板从里面出来时还在说。我不得不走上前去。她看见我到来,有些惊慌,知道我是来催要手机的。于是她在电话这头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不说了。”然后不等那头回应,她就关了手机,十分歉意地用两只手捧着交还给我。

小时候,母亲让我跟随德财一道去亲戚家吃酒,我喜欢静,他喜欢凑热闹,遇上赌博还要凑上去押几宝,输了本就最后押一次嘴,说钱马上就到,开了宝,他又输了,拔腿就跑。因为赌博,他没少挨打,但一有赌局,他还是像以前一样,一点也没改变。其他时候,他也会跟人拉家常,掰指头算上一年的收成。如果有人说谁家女人不守妇道,他会主动凑上去打听,说那女人对他也抛过媚眼,勾引过他。我再也不愿意跟德财一道出门吃酒了。村里人说:“老实人,就是嘴坏,可怜一辈子。”

“可以。”我说。

我十八岁那年眉清目秀,村里人都说我有出息。德财拿起我的一只胳膊,仔细打量着说:“这手跟姑娘家手似的。”那时候我有了一个非常远大的理想,想成为一名了不起的诗人。我开始写诗,诗是论行的,就跟大豆论斤一样。每写一首,我都会把行数记下来,对昌荣说我又写了多少行的诗。德财只上过小学二年级,只会写他自己的名字。他问我什么是诗,那玩意儿能当饭吃吗?我恨不得在他的饭碗里拌上耗子药,让他一命呜呼。他对我母亲说:“华华长得不丑,好娶媳妇。”

“我能去那边说吗?”她再次请求。

村里来了算命先生,他赶过去打听价钱,五块钱算一次,他跟算命先生讨价还价,五块减到两块五。算命先生说他这辈子是和尚命,难有女色近身。他气愤地将算命先生套在脖子上的铜锣扯下来又扔出去,振振有词:“你一个瞎子能看出人家的命吗?你要真这么能掐会算,怎么不替自己也算一算!”德财不仅不给算命的钱,还赏了算命先生两脚。算命先生也不甘示弱,说:“德财,你狗仗人势,有一天你也会两眼烂成窟窿的。”德财又是几脚。算命先生不敢再吭声了,趴在地上摸他的铜锣。

我竟然注意到那枝白色的小花还在,这次只是换了一个地方,放在她背着的布包的收口处,花头露在了外面。这枝花对她也许有着某种特殊意义,是某一个重要的人送给她的?我摒弃了之前她在公园里偷掐的想法,可能是她从某个比较亲近的地方带过来的。人难免会有这种狼狈的时候,我从家里带出来的一把指甲刀不见了,我拼了老命也要把它找回来,如果弄丢了就非常失落,就像失去自己的一位亲人一样。说实话,她挺让我感动的,我没有说什么便把手机交给了她。她接过我的手机没有立即去拨号,她也许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或不能被外人听见的事要在电话里说。

有人替算命先生打抱不平:“德财有本事跟志高打,欺负一个瞎子算什么本事。”志高脑子坏了,也是跑过大码头的,过去也从没把德财放在眼里。但现在世道改了,志高愿意跟德财称兄道弟,但德财却觉得掉价,说:“离我远点,爷爷我还有事呢。”说完,咣当一声将门关上。志高不急,有的是时间。等德财将门重新打开时,志高还在门口。志高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尤其是女人。但志高有一个毛病,坐在那儿会不停地吐痰,志高说是脑子坏了,必须要吐痰。德财说:“吃屎了吗?不吐不行吗?”无论德财怎么说,志高依旧吐个不停。从门口路过的人冲屋内喊:“德财,中午留志高在你家吃饭,下午接着聊。”德财却说:“上你家吃去,我家没米了。”

“先生,我的手机丢了,能把您的手机借我用一下吗?”她终于操着带有宣城口音的普通话向我开口。

过去村子里很热闹,每天都人来人往的,直到后半夜还能听见人走路的声音。隔壁家的大黄两腿有力地踩着地面快速从门口飞奔出去,在村口传来一阵阵狗叫声。黑夜里有各种各样的野物叫声,尖厉刺耳。走夜路要有足够的胆量和勇气。在这个村子里有很多传说,关于男人的、女人的、活人的、死人的。前村的黑眼每回见到德财都大声说:“德财,马寡妇的男人晚上要来找你,你睡了他的女人。”德财笑起来,肩膀控制不住地往后缩。

我第二次见周进是在银行门口。老板进去取钱了,我替她牵着狗。周进突然撞到我附近一个男人的面前,请求借他的手机用一下,她没有向我借,我想大概是因为我牵着那条金毛狗吧,她把我当成有钱人了,有钱人通常是很难接近的。她的请求遭到了别人的拒绝。她终于向我走过来,看得出来她很犹豫。她并没有立即向我开口说借,或许她是在酝酿一个最佳时机。她依旧沿袭着那副落魄相。她的眼睛很大,却带着几分忧郁,让人感觉和她的真实年龄并不相配。她也许在这个城市里打工,或者真的如她所说是来看望她弟弟的。她有一个引以为傲的上大学的弟弟,这在大多数人眼里也许算不了什么,大学生已经不再是七八十年代人们眼里的稀罕物了。我想她是被迫的,可能是生活的窘境使她的处境变得尴尬。她在这个城市里应该算是最贫穷的女孩了,贫穷使她的行动变得十分艰难。我也可以断定那一次在公车上她的确是在骗取司机的同情和信任。

每回有人拿他跟马寡妇开玩笑,他都笑得合不拢嘴。马寡妇经过时,有人一拍德财的肩膀,大声说:“德财,看谁来了?”德财往前紧走几步,看出是马寡妇,脸上一本正经。

在一阵毫无结果的忙乱之后,她终于抬起头来,像是很无辜抑或踌躇。她告诉司机和车厢内所有人,她的钱被小偷偷了。这个说法很难让人信服,甚至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因为没有钱交车费而故意编这样一个故事。司机让她把车厢清扫一遍,算是对她没钱付车费的惩罚。她照做了。司机又让她为车厢里的人唱一首歌,她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唱了。车没进宁波的时候,她提前下了,看着她略显清瘦的背影,我想即使她是在编织谎言,但人生中谁没有这种尴尬的时候呢!

夜里,有人趴在德财的木门上,透过门缝朝里面学女人的声音:“德财,我是马寡妇,你就落一张嘴,有本事你来真的。”德财竖起耳朵来听,激动起来,连裤子都没穿就从床上起来开门。那人站在黑暗中冲他再叫一声:“来呀。”德财什么也不顾了,跌跌撞撞地追过去。德财追至马寡妇屋门前,拿耳朵贴在门上听,却没听出动静来,知道是上当了。第二天这事传开了,有人问他:“马寡妇那两只奶子像小山包似的,好摸不?”

半路上下了一些人,车内宽松多了。后来我听见她在和一个中年妇女说话,说她是从安徽宣城过来看望弟弟的,她的弟弟在宁波上大学,似在炫耀。我注意到她手里握着一枝白色小花,也许是在公园里采摘的,不时放在鼻孔前闻一下。当司机收钱的时候,周进没有钱交车费,所有的人都拿眼睛看着她。司机催着要,她不得不弯腰再次很细心地翻找牛仔裤的兜。她弯腰的时候,那件紧贴她的白色T恤和绿色胸兜落了下来。她并没有意识到,或许是因为急而无暇顾及了。

很快这个村子就散了,人们都搬去城里或镇子里,就连马寡妇也跟了人离开。我堂叔德财没有地方去,依旧在村子里待着。

我第一次见到周进是在一辆公车上,公车是从镇海开往宁波的。那天正下着雨,天气很清冷。她是从半道上来的,看起来像一个学生,但比学生成熟一些。和所有女孩一样,她也穿着打皱的牛仔裤和白色T恤。T恤领口很大,露出里面的绿色胸兜。雨似乎有些大,淋湿了她的衣服,贴在她的胸前。她是那种介于成熟与青涩之间的女孩。可能是由于身上潮湿,当她上车时,几乎所有人都尽力腾出空间来,不让她沾上自己。她就站在我附近,我能闻到从她身体里散发出来的腐酸混合着茉莉香的气味。她的头发有些凌乱,感觉很落魄,脸色也苍白,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开始那几年,德财还逢人便说他跟马寡妇睡觉的事,说得跟真的一样,但没人肯相信。因为马寡妇从来都没正眼瞧过他,那话只有他自己信。到后来就没人再听他说了。村子里也没什么人来了,过去的那些屋子没人住,时间一久,屋子里长出树来,将屋顶戳通了,好好的屋子突然在深夜里发出“轰隆”一声,墙倒了。这屋子没了人气,很快就朽了,木料就烂了。只有德财的屋子还在村子曾经最繁华的中心立着,那光溜的门脸上贴着崭新的门对子。德财像只大黄狗似的坐在门槛上。

41.生命的尴尬

我从城里回来时大声跟他打招呼。他突然说:“华华,你的声音变了。”这是他的看法,我觉得我还是过去的那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