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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卷 此间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对面没人作声。

言格拿起翻开,随口道:“还有郑颖的背景资料,包括她的家庭和父母,越详细越好,最好能够挖出阴暗面。”

言格停了半秒:“怎么?”

“我已经叫人准备了。”他看了一眼季阳,后者把厚厚一摞资料推到言格面前。

“郑颖的人生风调雨顺,没大的坎坷。”

“郑颖和杨姿案子的证词,现场细节,尸检报告。”

言格漫不经心道:“家庭背景很强?”

陈队:“大致的情况,上面已经说了,我们会尽量配合。你想知道什么情况?”

没回应。

安静而隐蔽的小会议室里只有言格,陈队和季阳三人。

言格翻看着证据:“如果你们搞不清楚轻重缓急,我可以让刚才给你们打电话的国家安全部亲自来调查。”

言格回头看甄意一眼,轻轻抚了抚她的手背,并没说什么,走了。

“可以查,但可能需要很长时间。”

甄意觉得言格不太可能用家里的关系压人,应该是他把情况反应给当初负责抓厉佑的上级部门。陈队放下电话,对言格道:“你可以跟我来了。”又看向甄意,“你不可以。”

“嗯。”言格不说话了。翻了一会儿,眼瞳渐渐敛起:“郑颖的喉咙里有刀片?”

言格淡定如常。

“是。”

淮生眼睛更红了,脸上全是泪痕。陈队看到甄意和言格,刚准备说什么,旁边有人递电话给他,他接去皱眉听着,目光一直往言格这边瞟。

“即使发现了刀片,你们还一度认为这和‘卫道者’案是一人所为?”

“电话?”甄意话音未落,审讯室里的人都出来了。

“我们无法排除凶手加重了虐待的可能。”

他不紧不慢道:“等一个电话。”

言格直接抬手,示意他不要出声。

她“喔”一声,松开他的肩膀:“现在等什么?”

郑颖喉咙里的刀片,联系她的服装,只让他想到一件事:舞台剧《枕头人》。他甚至不用等警方对郑颖的结果调查出来就知道凶手和郑颖是什么关系。

“背景和死亡报告。”

陈队和季阳聊起案子,叹气:“受害人又来了,坚称警方包庇……”

甄意只觉不可思议:“这人太处心积虑。这么说来,淮如也可怜。难怪那天去害我的时候,她看上去不对劲,眼神一直怪怪的。所以你来警署查郑颖的事?”

言格脑子高速运转,飞快转到杨姿案。资料显示现场没有可疑痕迹,脚印指纹皮屑头发都没有。罪犯怎么做到万无一失?为什么不杀死杨姿?是甄意及时赶到救了杨姿?不,嫌疑人亮了灯吸引甄意上楼,把她打晕。这个行为的目的是什么?

言格赞许地点头,“与此同时,他发现卫道者的画像符合尹铎。于是设计一出淮如陷害你和尹铎的戏码,除掉淮如的同时反过来陷害你,拖你下水。”

他的心一沉,忽然之间,一切水落石出。

甄意惊叹:“那boss很聪明,他想用性窒息羞辱死者。这时我们已经开始关注那几起跳楼案的诡异之处。再次催眠郑颖太引人关注,所以他把郑颖的死和‘卫道者’联系起来。”

他猛地站起来,脸色微变:“你刚才说什么?”

“对。郑颖不是MSP的实验品,凶手杀她是私人泄愤。用以往的催眠跳楼不解恨。”

陈队愣了:“受害人又来警署缠着……”

甄意眼睛亮亮的:“你的意思是凶手在郑颖身上掺入个人仇恨?”

话音未落,椅子哗啦啦在地上滑动,他风一般卷出去。

“那是我故意试探厉佑。想测试一下他对外面这个主导者的信任程度。单环蛇标志是MSP的传统和本源,坚持这一派的成员有天生的优越感,让一个始终坚持传统自然实验方法的成员改变信仰,遵从双环蛇那一派的药物刺激,不容易。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会把神圣的双环蛇图徽随意地画在镜子上。”

甄意揉揉眼睛,有点儿困。她接水龙头里的水拍拍脸。警署的洗手间里安安静静的。

“闹剧?……凶手为什么羞辱郑颖?”甄意觉得矛盾,“你和厉佑说,凶手改变了信仰,才转变作案模式。”

她拿纸巾擦掉脸上的水,一抬眼,杨姿站在镜子里幽幽看着她。她吓一跳:“你走路没声音的。”

“她的打扮是百老汇前段时间很流行的闹剧表演形式。”

“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杨姿笑了一下。

“为什么?”

甄意想起刚才听警司们议论,说这个受害人疯了,天天来警署说自己被迷奸,要找凶手。

“把郑颖打扮得那么漂亮并非对她的尊重,而是讽刺。”

“杨姿,或许你说的是真的。”

“讽刺?”甄意奇怪。

“什么真的?”她凉凉地问。

“疑点太多。凶手留杨姿活命的理由。凶手怎么不乘电梯把杨姿弄上高楼。还有最重要的,同样催眠自杀,前面都是跳楼,为什么到郑颖这里改变作案模式,换成羞辱讽刺式的性窒息?”

“你被人……”甄意轻咳一声,“我看见有人从你身上拿出了环。我想起来,当时看过那只手。”

“哦。刚才你在电话里说正好要来警署。是发现了疑点?”

“哦,你认得,”镜子里,杨姿勾了勾唇,抬起手对她晃了一下,“是这只手吗?”

言格稍愣,道:“或许担心你知道太多。”

“你……”甄意惊怔,视线开始模糊。

“为什么?我又不是他们的实验品。”

言格赶去走廊,掏出手机打电话,耳畔响起甄意俏皮的声音:“甄意,你男人电话,快来接呀——”心猛地一沉,回头看,女卫生间开着门。甄意的包包倒在洗手台上,钥匙手机面巾唇彩散落一地。

“是。”

他几乎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冲下去停车场,甄意早不见了踪影。

甄意纳闷:“凶手想杀死淮如,陷害我?”

居然在这儿把人掳走。

“嗯。”他把今天见厉佑的事情和她说了。

他派了守护她的人不会跟进警署。原本最安全的地方反倒成了防守最弱的区域。

“是吗?”

他死死盯着停车场出口,看了几秒,又转身巡视四周,目光笔直而用力,却不知自己在看什么。看什么,她不在这里啊。

又说:“我也不认为郑颖和杨姿的案子是淮如做的。”

他抬手用力捂了一下嘴,狠狠呼出一口气。

一番话里毫不掩饰的幸福和骄傲让言格的脸愈发红了。他不说话,更紧地握住她的手。

季阳和几个警司调看监控视频。屏幕里,杨姿抓着甄意的手臂,带她下楼上车,扬长而去。司瑰握着拳头:“甄意怎么会乖乖被杨姿带走?”

她吻一下他的耳朵:“所以下停车场,在车上看见淮生手里的环时,我虽然担心,但没多害怕。因为我知道呀,如果有什么事,我未婚夫的人一定会冲出来救我。哼!”

光天化日在警署内把人掳走,简直是奇耻大辱。

“言格……”她亲昵地缠住他的手臂,声音温柔乖巧,带着满满的幸福,“你担心我的安全对不对?好sweet……”

言格立在人群的最后排,碎发下眼瞳幽深,远远看着屏幕里那熟悉的小不点,她很乖的样子,杨姿给她开门,她就坐上车,没有反抗。

“你好贴心。”她抬起头,红唇轻触他的耳垂,柔声一句情话叫他剩下的话凝滞在嘴边。

他眼里只有各个镜头上甄意走过的画面。她的脸看上去有点白,但异常平静,平静得刺痛了他的心。

他稍稍一愣,脸微红了,窘迫道:“抱歉。我不是想监视你……”

“她被药物控制了。”

“你派人跟着我。”

言格走出监控室,陈队和淮生说嫌疑人是女人,排除了他。

“知道什么?”

淮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摩擦环?”

她顿觉温暖,歪头靠去他的肩膀,小声道:“言格,我知道了。”

季阳道:“她设计的误导项。害死郑颖的凶手是她。她自己演戏时,收买了淮如帮忙。淮如不知道郑颖的事,以为杨姿要陷害甄意,又不会死人,所以她答应了。”

言格见她无奈又不悦,没多说什么,只手覆过去握住她的手。

淮生难过地蹙眉,自责:“我不该拜托甄意送我来警署。杨姿把她抓走,会用那样戏剧的方式杀掉她吗?”

她把来的路上和淮生的对话都告诉他,叹气:“他本来想帮我和他姐,结果陈队和季队怀疑他是淮如的同伙。只怕所有的凄惨往事和苦难史都要被挖出来。”

戏剧,言格胸口一滞。

她抬起头,下巴朝审讯室扬了扬:“淮生在接受审问。”

甄意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墙角,这是一处干净洁白的房间,灯光明亮。

言格到警署时,甄意坐在走廊里,垂着头,脸色不太好。他去她身边坐下:“怎么了?”

杨姿坐在椅子里,跷着二郎腿,手里燃着一支烟。

“唔。”甄意收了手机,不知为何,被他最后清沉的一句叮嘱弄得心咚咚跳。

袅袅的烟雾后,她的脸浓妆艳抹,异常漂亮夺目。丰满的唇上涂了大红色的口红,殷红的嘴角勾出一个幽幽的弧度:“醒了?”

“好。”他平平淡淡的,“我刚好要过去。”隔几秒,他轻声说,“在那儿等我。”

甄意爬起又摔下,手脚发软,心跳缓慢。她用力摇头,脑子一片混沌,记不起怎么来的。

“车上啊。”甄意奇怪,他很少这么问,又道,“我和淮生一起去警署。”

“杨姿,是你自己吗?”她虚弱地问。

“你现在哪里?”

杨姿吸一口烟,吐出一团烟雾,嗤笑:“你蠢成这副德行了,还需要问?”

“诶?有事?”

甄意从没见过杨姿熟女的样子,苦笑一下:“我不愿相信你是这样的人。我以为你虽然有不好的小心思,却不至于做出这种龌龊的事。”

“甄意?”声音很沉,稍稍探寻。

杨姿脸色微变,大步上来,狠狠一巴掌抽到甄意脸上,后者猛地摔倒在地,头晕眼花。

甄意望着淮生泪湿的眼,一度无言。她从座位上摸出吓掉的手机,才知不小心碰了静音钮。滑开一看,言格的未接来电。打过去,那边接起。

甄意这才发觉脖子上系了一环项圈,长长的绳子吊在头顶的滑轮上。

“甄意,我姐姐以前杀过人,但这次不会是她。她只想出来赚钱给我用,她不敢冒险杀人。我确定。”

“你最好收起这副道貌岸然的嘴脸。我早就不把你当朋友,你也不需要伪装。我最落魄的时候,你站在最高处接受鲜花掌声。你不过是想让我衬托你。”

甄意张口结舌。果然是写恐怖悬疑小说的人,思维缜密,一清二楚。

甄意捂住发痛的脸颊,坐起身:“淮如的官司是你自己没准备好。”

“我猜得到姐姐为什么杀许莫,一定是做了不法的交易,有人要杀她灭口。”淮生用力抹去眼泪,“有人想杀我姐姐,推到你头上。我想和你一起去警署。拿着物证去。”

杨姿婀娜地吐出一口烟,烟雾后边,脸色冷寂,她啪地摁下按钮,甄意的脖子猛然一扯,呼吸骤停,人被提起来吊上半空中。空气!

“不关你的事。上星期我在柜子里看见这个环。上面有血还有透明的油。我就知道……”他头埋在手臂里,泣不成声,“就知道姐姐出事了。”

她用力扯住脖子上越勒越紧的项圈,想竭力吸进一口空气,可她的头仿佛要从脖子上拔出。身子像被蟒蛇缠住,呼出一口气,胸腔就瘪一点。

甄意眼睛湿了:“对不起。”

杨姿看甄意悬在半空中,双腿拼命地踢腾,脸涨得越来越红,她冷冷地笑,见差不多了才放开。

“有钱,还有信。钱都是零碎的,拿皮筋捆成一摞摞。”淮生鼻子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在外面逃亡,能去哪里赚钱?她在信里只字不提,只说天气冷了,我们淮生要注意饮食啊……”淮生别过头,不让她看见自己的眼泪,“我给她留了信,要她不要管我了我可以赚钱。可她……”

滑轮一滑,甄意骤然从空中摔下,身体撞击地板的痛已不足挂齿。她张口,疯了般呼吸,五脏六腑仿佛干瘪后猛力膨胀的气球。

甄意发动汽车,出了地下车库:“你去储物柜拿过东西?”

她捂住剧烈起伏的胸口,喘气:“杨姿,你跟着他们,只会被利用。”

这就是为什么警察守了淮生的住处和电话那么久,都毫无头绪。

“被谁利用?我做任何事都是自主想做的。”

“没。我和姐姐在体育馆有个储物箱,一人一把钥匙。姐姐逃出来后,一直没找我。我感觉她一定会去那里,留东西给我。”

甄意只觉她像邪教里冥顽不灵的教徒。“你为什么杀郑颖,她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这段时间见过淮如?”

杨姿不答,猛地把甄意提起来,抓住她的双手往墙上一摁。两只手腕被墙上的铁环扣住,甄意面对着冰冷的墙壁,已觉不安。下一秒,杨姿尖尖的指甲抠进她的脖子,抓着衬衫领狠狠一扯。

“我姐姐的啊。”淮生揉着被安全带勒痛的胸口,痛苦地皱眉。

衣服哗啦撕开,甄意的背后透了风。

甄意手摸进包里找利器:“你怎么有这个东西?”

身体不自觉地紧绷,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干吗?”

杨姿的指尖碰上甄意的后背,缓缓沿她的背脊滑下去。

甄意盯着淮生手中的环,头皮发麻,猛踩刹车。淮生在巨大的惯性下前倾,差点撞上挡风玻璃。

甄意头皮发麻。

“嗯。”他刚准备挂电话,对方又说,“车里还有一个男人。”

四周死一般寂静。

“是。”

裸露的背部肌肤白皙而滑腻,像沉水的美玉,又像最美的雪地。杨姿的眼一度一度深敛,看见白雪上的红梅,是男人留下的吻痕。

“确定?”

她缓缓收回手,叹:“真是光滑的肌肤啊。”

“在前面的车里。”

她轻吸一口烟,长长地吐出去。半晌,眼中凶光一闪,燃着火的烟头狠狠摁进白腻的肌肤里。

“甄小姐呢?”

“啊!!!”甄意仰起头,撕心裂肺地惨叫。

拨另一个号码出去,对方接起电话:“先生。”

一瞬的灼烫如刀一样撕扯着她的神经,她痛得脑中爆炸,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扭动着要躲避外界的伤害,可她被困在墙上无处可去。

理智告诉他,甄意出现危险的概率很低,可不知为何有种解释不清的不安。

皮肤一寸寸的烧伤熔解了烟头的高温,可杨姿的手仍狠狠摁在伤口,继续施加痛苦。

“甄意。”他对着“嘟”声后的信箱唤她的名字,挂了电话,手心微微发凉。

她贴过去,盯着甄意惨白的脸,冷笑:“想知道我为什么杀郑颖?你男朋友那么聪明,应该已经知道了。要不,我们问问他。”

他记过时,她接他的电话从来不超过七秒钟。现在已经转语音信箱:“嗨,我是甄意……”

甄意痛得神思恍惚,听这话却骤然一愣,就见杨姿拿出一只形状奇怪的电话,拨通号码。

但可爱的准新娘没接电话。

开着扩音器,嘟嘟的声音很空。

拨打甄意的手机,没人接。彩铃是快乐的求婚曲,轻快活泼的幸福旋律是她最近的心情:“……don’t say no no no no no, just say yeah yeah yeah yeah yeah……hey baby, i think i wanna marry you……”

大概过了十秒钟,电话接起来。那边停了一瞬,传来一个很低的男声:

“言格,杨姿说的应该是真的,我好像看见有人从她身体里拿出几枚钢环,增加摩擦的~呃,你懂的>_<见面讲:P”

“你好。”

言格挂了电话,查看甄意发来的短信:

甄意一怔,也不知为何,眼睛湿了。

“好,我搜集了联系你。”

甄意被绑架已四个小时。

“其他生平经历,所有和他有关的信息,哪怕只言片语。”

言格接起手机,警署的技术分析人员立刻开始解码电话信号和通讯基站,可竟分析不出有效的信号。电话从国外打来,十秒钟换一个地点。

对方意外:“具体我们也不清楚,MSP成员的背景难查。”

“你好。”

他走出小厅,从口袋里摸出电话,有甄意的未读短信。他先给当年的特工打电话:“我需要厉佑的家庭成员信息,越快越好。”

很快,杨姿傲慢挑衅的声音传来:“言格。”

这次,他很清楚“电话人”是甄意的熟人,卞谦、司瑰、尹铎、爷爷、杨姿……哪个和厉佑有至亲关系?

“是我。”他并无多话。

言格已拔脚离开,头也不回。

杨姿没料到他是这种态度,便说:“甄意在我手里。”

“言格,你很清楚,人格分裂患者永远不可能治好。”厉佑一笑,“和她耗一辈子吗?”

“我知道。”惜字如金。

言格没多言,叫人把厉佑重新关回去。他说:“以后没有再见面的价值。”

“你从她绑架到现在,做了些什么?”

下一步是什么?

“分析你。”只字不提甄意,反倒把重点放在她的身上。

孤儿院实验小组里只剩甄意结局未定。这次抓不到外面的boss,他很可能就会离开去别的地方继续下一个实验。他一路清除实验品的同时,最近开始设计陷害刺激甄意。

她笑了一下,竟好似被愉悦:“哦?说说看,分析了什么?”

言格不动声色。应该有某种牢靠的关系,才能让这一对boss间绝不背叛。

“恕难奉告。”

厉佑有很长时间没作声,漂亮出众的脸在中午的光线里格外白皙,殷红的唇角浮起一丝笑容:“没有。言格,你想挑拨,未免太小看我。”

那边的人哼笑一下,很快有打火机的声音,隔几秒,言格的心猛地一沉,下一刻,便是甄意凄厉的惨叫:“啊!!”

“MSP的图徽本源是单环蛇,象征正统与权威。一部分组员开始借助药物刺激和改变人的精神,至此分为两个流派。这是创新与挑战,是镜子上双环蛇的意义。厉佑,你掩护的那个队友,背叛你的单环蛇,转向双环。”

一室的警察都沉默。

厉佑没作声,眉心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被言格看进眼里。

言格背脊僵直,碎发下的眼眸深邃得像夜里的海,他没作声,只缓缓地抬起手,用力摁了一下眼睛。

“你们的实验是用变故和事件刺激实验品的精神意志,这是MSP的本源。但这几次他用到了药物。对许莫郑颖杨姿淮如都用了药。”

那边轻笑:“言格,我们可以交谈了吗?”

“你上次也用过这个词。”

言格极力摁着眉心,摁了很久才抬头,眼神渐渐聚焦,恢复一贯的淡漠和冷冽:

“不。他开始失控。”

“三十年前,一位少女送孕妇回家,失踪。她被孕妇拐骗至家中,被囚禁。孕妇把她送给丈夫,作为孕期不能满足丈夫性欲的礼物,也作为日常满足丈夫变态性虐心理的替代品。他把少女囚禁起来,非人地虐待和折磨,把她变成他的性奴。性奴怀孕生了女儿。丈夫把女儿养在身边,儿女双全。后来妻子也生了女儿。小女儿与大女儿水火不容。于是,大女儿被送去孤儿院。”

厉佑看着言格白皙得要融化阳光里的脸,不置可否地一笑:“你找不到。”

“你真厉害。”她开始抽烟了,“那么大的官都让你翻出黑历史。哎。”她吞云吐雾的,嗓音妩媚而温柔,“那时我年纪小,记不太清。可长大后,记忆反倒越来越清晰。我越来越惨,人家却越来越好,我能满意吗?”

阳光灿灿。

言格不语。

“几年前特工把你囚禁时,你开始鼓吹这番理论。一来你坚信这是MSP的终极目标,二来,你在给外面的队员做掩护。你成功预测所有实验品的死亡,可这不是预测,而是事先就计划好的。队员间的信任和托付如此强?还是,你们之间有特殊的纽带。亲属?兄弟?”

因为是杨姿,甄意的境况才更危险。但他不能提甄意,纵使心口想得发疼,都不能提她的名字。

厉佑脸上染了阴霾。

这时,电话里再度出现那奇怪的声音,烟头摁灭在肉体上,非常沉闷的嗞嗞声。可这次,那边没有人发出声响。

“依附。”言格不客气地打断,给他羞辱,“你是附属品,外面的才是主导。你只是配合着让整件事件看上去更离奇。”

可就是在这诡异的沉默里,言格的下颌紧绷起来,眼眶湿了。

厉佑哼笑一声:“你认为我只是……”

他仿佛看到,甄意额头冷汗直流,把嘴唇咬出血都不肯吭声让他听到的样子。

“厉佑,我对你的精神空间理论和思维共振理论很感兴趣,也知道那是MSP成员想研究探索的终极目标。但我不认为目前你们达到了那个高度。是。每段时间,你都清楚地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以此向我证明你的理论已经实践。你预感的事情太准确,当初抓你的医生和特工都开始动摇,怀疑是通灵,是非自然。可是……”阳光洒在他浓密乌黑的睫毛上,在眼底投下幽深的暗影,“我认为最合理的解释是,外面那个人严格地执行着你们一开始就计划好的实验。他的执行力和控制力非常强。表演力和掩饰能力也不一般。上一代科学家引发的这场实验到你们这一代,开始加强效果,处理失败实验品。外面那个人应该和你年龄相仿,三十岁左右。”

“你打电话的目的是什么?”言格的嗓音不再平和,变得低沉。

厉佑一怔,微微敛瞳,知道自己再次被他套了话。

“想问你,你承不承认迷奸了我?”杨姿嗓音袅袅像难以捉摸的纱,再次点一根烟。

“这说明他是一个很克制,能严格执行计划的人。”

打火机轻磕的声音,重重敲在每个人心上。司瑰咬着牙,拳头握得咯咯响。

“什么?”

言格有足足十秒没说话,不知在想什么,一贯澄澈安定的眼眸变得狠烈,像看着很远的地方。

“谢谢你刚才说起这个案子的脉络和梗概,全对。”

甄意……

厉佑不解地眯眼。

他很清楚,不管说什么,杨姿都……

言格轻点一下头:“谢谢。”

他眼中浮起泪雾,一字一句,道:“杨姿,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厉佑的手指没动了,他的脸逆着光,眼眸看不太清:“我没有同谋。我随机控制着外面的人。”

话音落后,再是寂寞。

秋天中午的太阳和煦而不刺眼,淡金色的,笼罩住两人白色的身影。

电话那边传来细碎的声音,指甲拨弄着人的发丝和头皮。

话落,空荡荡的小厅里静谧无声。

一屋子的警察眼睛都红了。

“掩饰真正的凶手。”言格抬眸,眸光冷冽,“你们做这些栽赃的不仅是甄意,更是淮如。她并不是催眠郑颖自杀的幕后凶手。你想掩饰你的同谋。”

“浑……”司瑰失控,要冲上去夺电话,却被几个警司捂住嘴拦下来。

“什么利用价值?”

嗞嗞的灼烧发根和头皮的声音,杨姿手中的另一根烟戳进了甄意的后脑勺。

“是你们不放过她,要榨干她最后的一点利用价值。”

言格固执地睁着眼睛,泪水一下弥漫眼眶。

他再度沉默,忽然想,如果甄意知道,一定又会心酸。

可甄意没有作声,一丁点儿声音都没有。

“我看过她的尸检报告,有多处侵……”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这一刻,觉得同情,“淮如逃出去是为了赚钱给弟弟,用一个女人最卑微最不见天日的赚钱方式。”

言格握着电话的手指微微发颤,心像是被重锤狠狠一击,没了动静。

厉佑脸色不变。

他咬了咬牙,一瞬间身上莫名散发出冰冷彻骨的气质,像从内心最深处侵染而出。

“淮如很聪明,她不会做这种蠢事。所以,她要么被催眠,要么受人要挟。我倾向前者。因为,淮如没想杀甄意,她逃出去也不是为了复仇。”

可说出来的话,依旧淡漠:“杨姿,你想要什么?”

“不,甄意不会杀人。”言格执着地替她维护着底线,“如果淮如去杀甄意,以她做事的残忍手段,在甄意醒来前就会把她制服,不可能给她反击机会。即使陷害甄意,淮如也不会跳楼。淮生活着,她就不舍得死。且这样的死法容易判为合理杀人,以甄意的能力,打赢官司小菜一碟。

“两样。”她褪去轻松的语气,谈条件,“生我的那个男人向我道歉;把厉佑放出来。”

“淮如是个优秀的实验品。懂药,懂浅显的催眠术,能自主逃脱,还设计漂亮的连环案栽赃尹铎,她表现很好。最后还让甄意杀了她。让实验进入下个阶段。”

言格没答。果然和他想的一样。

言格按着厉佑的话往下说:“为什么让淮如刺激甄意?”

“给你们三天时间。不然……”杨姿笑一声,“言格你放心,我不会杀甄意。但如果把她囚禁起来,关上几年,让她给别人生一个小孩。你说,那时她还会回去你身边吗?”

且他一次次给她反催眠,她不会被其他人催眠。电话只是个幌子,打着远程控制甄意的幌子,可事实上,获取甄意信息的方式并非电话。“电话人”是甄意生活中认识的人,是厉佑在外边的同谋。不止是同谋。

司瑰的眼泪疯了般流下,被捂住了嘴,痛苦地呜呜直哭。这样的话叫警察都无力而悲伤。

“电话人”把甄意的情况弄得那么清楚,看似因为电话倾诉。可言格不这么认为。甄意会找人说难过的事,却决不会透露案件。

“让她来求求你吧。”她大发慈悲,电话换给甄意。

催眠,有可能。可厉佑被囚禁几年,不接触外人地用脑电波催眠?言格不信他的鬼话。

言格心里一紧,便听见电话里窸窸窣窣,像有谁在动。他冰封了一整天的心瞬间软了,他很清楚,是甄意。

言格没有反驳。

每个夜晚,每个清晨,身边的她迷糊在梦里,动来动去时,就是这个声音。

“随意。今天选一个,明天选另一个。每个都表现很好,能按照我的要求把实验品,包括甄小姐的信息及时反馈给我,让我可以计划下一步实验。”

他张了张口,用尽全身的力量,竭力忍住喊出她名字的冲动。最终紧紧抿唇,一声不吭。

“你说的‘他’是谁?”

“言格……”她嗓子哑了,声音却意外的柔软,仿佛带着微笑,想说她没事。

“我的‘电话人’。用我的精神控制他给甄意淮如打电话,再简单不过。”

他一直都知道,甄意是个很爱哭很爱叫的女孩子。可她也会很安静,很沉默。就像刚才。

言格心中有数,却没评价,先问:“当年的事是谁告诉淮如的?”

他静静听着她微弱的呼吸,眼神非常幽深专注,脸颊非常淡漠冷清。想说什么,信号却断了。

全中。

嘟嘟的空响让每个人的心沉落谷底。

“你这样较真的性格,真是无趣。”他大发慈悲似的叹气,悠闲道,“她知道了当年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受刺激疯了,失控杀了人。你只能催眠消除她的记忆。你怕甄心出来,所以两人关系中,你变得主动,应该……”他眯眼打量阳光下言格白皙清俊的脸庞,“求婚了。”

警察们面色严峻,他们遇到一个不按套路出牌的疯子,这就是杨姿于boss的利用价值。

“当然是猜的。”言格眯眼望一下窗外的阳光,看似漫不经心,“你很清楚我来见你是因为她。别人的事,我并不关心。”

言格攥着电话,不经意握了握拳,很想努力,可,已经无法再控制。

“你以为我说甄小姐出事是胡乱猜测的?”

他的心一寸寸在发凉,冷得像,冬天到了。

言格眼里闪过极淡的质疑:“你控制他做了什么?”

甄意含着泪水,望着虚空。

“甄小姐出事了。”厉佑微笑,颇有看热闹的架势,“你以为把我关起来,不让我和任何人交流就可以阻止我的思想。错。当初抓我的特工都信了,你却冥顽不灵。我的确可以控制一部分人的想法。外面的那个人就在我的控制下。”

言格一句话没说,可她知道他一定流泪了。一想到他立在一众人群里却孤独寂寞的样子,她就痛得撕心裂肺。

言格无声看他半晌,道:“说说看。”

言格懂她的,他知道她有多爱面子,有多心疼他;他知道他要是违心地承认,她要心痛死,还要给杨姿活活怄死。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还是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语气。

她那么相信他,她一定会等他来救她啊。一想到他此刻沉默的心痛,她的心就酸得像是泡进了泪水里。

他不是精神病人,无法像其他病人自说自话打发时间。但在某种程度上,他的心可以像言格那样宁静。禁闭半个多月,厉佑的精神状态一如从前。

好想他。好想,好想。

厉佑这些天过得更不自由。言格剥夺了他的放风时间,不准他出病房。他每天关在十几平方米的禁闭室,没有电视书籍,纸笔都没有。

杨姿挂了电话,冷眼瞧着甄意。她额头上、脖子上、背脊上,全是冷汗,嘴唇惨白得像纸张。

“什么环?”淮生看她的手机,伸手到她面前,“是这种环吗?”他白皙的手心躺着一枚钢制的圆环,在流水般滑过的灯光里,泛着冷冷的银光。

“甄意,你听见了没?现在知道,我的人生有多凄惨了吧?”杨姿转身走去桌子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刀,在手中轻晃,

某种增强摩擦的环。天,难道真的还有一个人?

“所以甄意,你觉得你比我成功,是真的因为你比较厉害吗?不是的。是因为你天生命好。”

她细细想着,拿起手机发短信:“言格,我好像看见有只手从杨姿的身下拿出……钢环。”

甄意无力地伏在墙上,后脑勺的烫伤几乎已经让她虚脱。那一瞬,她痛得像是所有的神经齐齐断裂。她以为自己会活活痛晕过去,可她一次次居然挺了过来。

走过减速带,车身晃了一下,车钥匙上的钥匙扣叮当作响。甄意垂眸看一眼晃荡的钥匙扣,脑子里有什么闪了一下。

“杨姿,你杀了郑颖,因为她是你的亲妹妹?”

“不会写别的,就会恐怖故事。”他笑。

“她抢走了我的人生。”杨姿很简单地一句话概括,并不像以前的那个杨姿,说起自己的苦难就会事无巨细将所有的悲惨都倾倒出来。

她开车在停车场找出口,说起他的小说:“淮生,你写得太逼真了,我吓到好几次。”

完全露出本来面目后的杨姿,非常的主动且有控制力。

“好啊。”

半晌,她语峰一转:“也没什么,就像你抢走了你姐姐的人生,她也想让你死一样。”

“刚好顺路,可以搭顺风车吗?”

“你胡说什么?”

“仁辅大厦。”

杨姿手里晃着刀走过来,轻蔑地笑:“甄意,你一直有病你不知道吗?别人都以为你很坚强,你很强大,那是因为你所有的负面情绪都给你姐姐了。你的人生是建立在她的痛苦上。你在吸取她的生命!”

“我编辑约我吃饭。你要去哪里?”

甄意扭头,脸色苍白,目光却尖锐:“我姐姐现在好好的。”

甄意的心和脱了缰一样狂乱,又缓缓平息:“你怎么在这里?”

“你姐姐甄心,在美国工作吧。很有钱对吧。那我告诉你吧,那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甄意,你有病你知不知道?”

对面的人吓一跳:“怎么了,甄意?”是淮生。

甄意的脸渐渐变凉:“杨姿,你疯了吗?”

甄意摁了钥匙,车滴滴叫着闪了闪。她刚要拉车门,猛然感觉身后有脚步声,后视镜里一只手伸过来。她狠狠一惊,怵然回身。

“甄意,你清醒的时候听过你姐姐的声音吗?你见过她吗?你有没有和她的合照。”杨姿拿起一摞纸,递到她面前,

手机屏幕上“……她惊恐万分,奋力奔跑,可身后突然有人抓住她的肩膀……”

“你看好了。这是你的护照复印件,甄意,你的名字。今天上半年,就是唐裳的案子之后,你去过美国。这是你的出境资料,这是你在街上的照片。你自己买了一件碎钻的裙子,寄回了中国。”

甄意头皮发麻,缓了脚步,萦绕在身边的高跟鞋响声也消隐下去。她四处看看,没有人,只有无数黑洞洞的车子和车窗。她心跳紊乱,加快脚步。

甄意愣愣的,望着照片上的自己,摇了摇头:“我没去过美国。”

“……她走在空旷的停车场里,四周幽深晦暗,绿色的紧急出口灯像鬼的眼睛。她走几步,发觉周围安静得出奇,只有她咚咚的高跟鞋声音在无人的停车场里回荡……”

“护照的签证都在!更可笑的是,这是你在美国银行开设的账户资料。户名就是你,YI ZHEN。每个月往你在中国的甄意的账户上打钱。这就是你姐姐寄给你的钱。甄意,你和宋依一样,人格分裂。你嘴里所谓的甄心,其实就是你自己。”

她出了楼梯间去找自己的车,滑一下手机,关了那个接不通的电话。没想小说页面再次浮现,手指带动滑过好几张。

杨姿拿着这些资料,一句一句缓缓地说出来,仿佛抽丝拨茧,看着甄意惨白得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的脸,她缓缓地勾了勾唇角。

奇怪。她皱了眉,姐姐总是不接电话,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你胡说!”甄意怒斥。

甄意走楼梯下去,给姐姐打电话。和这段时间一样,还是没人接。

“哦,有一件事你可能忘了。”杨姿优雅地笑笑,“八年前,你控制不住,变出了甄心的一面。你伙同厉佑一起,找人打伤了言格,把他扔在垃圾堆里,侮辱了他。”

“谢谢。”

“我说的侮辱,意思是……”她凑近甄意的耳朵,缓缓说出了那个词。

甄意出去,女孩好心提醒:“如果去停车场,走楼梯哦,电梯好像坏掉了。”

甄意被刺激得一动不动了,双手紧握成拳,眼睛阴冷得像是寒冬,一瞬不眨,死一般盯着杨姿。

女孩抬头看,也说:“谁把拖把放那么高,吓死人了。”

杨姿变了脸色,唇角阴鸷地勾起,一字一句,仿佛宣判死刑的修罗:

“没事。”甄意赶紧摆摆手,“看错了,被拖把吓到。”

“差点儿忘了告诉你,你觉得我杀了郑颖,这种行为很可笑吗?那甄心其实更想杀你呢。因为,甄意,你只是个实验品。”

洗手间门推开,两个女孩走进来,被她的尖叫声吓一跳:“怎么了?”

甄意双手紧握成拳,狠狠咬着牙槽,可牙缝里还是溢出了一丝痛苦的呜声。

“啊!”甄意尖叫转身,视线一闪,却是拖把。

就在片刻前,杨姿手中的匕首切进她的背上,深深地划过,汩汩的鲜血顺着银光闪闪的刀刃流进她的手心里。

镜子里,她正后方的隔间里吊着一个人头!披头散发湿淋淋的!

甄意痛得眼前发晕,冷汗直冒,鬓角的碎发全被疼痛的汗水沾湿。

甄意放下手机,一抬眸看见洗手台对面镜子上一行红字,吓得魂飞魄散。

杨姿贴在她耳边:“甄意,我问你,除了你之外,有人见过你姐姐吗?你爷爷,你表姐,见过她吗?”

正好看到女记者去找她的调查对象,走进洗手间看见“……她吊在顶上,风吹着头发在飘。镜子里她睁着眼睛,惊悚……”

甄意呼吸沉重,却异常地执拗,不肯屈服:“我小时候被送到孤儿院去,姐姐被送去美国了,所以大家不会提起她!”

甄意看得入迷,吃完饭去洗手也拿着手机看。

杨姿眼中闪过冷光,手稍一用力,甄意猛地撞向墙壁,只觉刀刃仿佛戳进她的脊骨,痛得她脑干都拧成一团,差点儿活活昏死进去。

文章不长,讲一个女记者调查揭露社会不公,可她遇到的当事人先后在公共洗手间上吊自杀。她不信,探寻真相。可渐渐和她一起探案的警察开始怀疑她。

“我来帮你好好想想。你什么时候见过你姐姐,高中时候的火灾她救了你?她从哪里冒出来救的你?救你之后,她又去了哪里?”

甄意边吃东西边看小说。平日里不看,这次竟被几章吸引,一发不可收拾。

她咬着牙吸气:“她刚好回国看我,然后她又回去了。”

“卞谦也说杨姿很执着。”司瑰说着,手机响了,警署有事,她结了账先离开。

“甄意,我告诉你,根本就没有人救你,是你自己跑出去的。你不信,我再问你,艾小樱死的时候,戚勉骗你的时候,还有前些天你杀死淮如的时候……”

“我律师目前还没接到警署消息,应该没问题。不过杨姿坚持说有人迷奸她。她是被催眠得太厉害,还是说嫌疑人不是淮如?或者有多个犯罪者?”甄意揉揉脑袋,“那天我被凶手打晕前,看见有只手,记不得了。”

“我没杀她……啊!”甄意惨叫,趴在墙壁上痛苦地挣扎。

“嗯。就是那篇,哦对了,淮如的案子进展如何?”

“就是你杀的!这些时候你的记忆都去哪里了?甄意,你和宋依一模一样。因为那部分记忆属于甄心,所以你根本不知道。”

甄意咬一口寿司,翻开手机:“我全买了,还号召认识的人都去支持。但时间少,只断断续续看了点,是讲女记者的那篇吗?”

甄意猛地怔住,原本因为剧痛而猛烈颤抖的身体也瞬间止了动静。她缓慢地回头去看她。

“凄惨,你一说我想到前段时间你推荐我看淮生的小说,给他付费。我看了。连环恐怖故事,里边配角一个比一个惨,写得挺好。还好我是警察,不然得吓死。”

头顶的白色灯光自上而下打在她脸上,把她的脸照成几乎透明,她的眼睛背着光,阴森森的,带着十二分的冷意盯着杨姿。

“这样的事好多。我学长,哦,尹检控官,他的经历也挺……哎,凄惨的事总是大街小巷地发生。”

杨姿莫名地从她空洞的眼窝里察觉到一丝森森的凉意,可她并不太害怕,因为甄意看上去并没有看她。

“这种事我只在办案时见到,现在身边人遭遇这种不公。真心疼。”

是的。

“所以卞谦他也这样。”甄意说。

甄意并没有看她,她保持着惊醒时最后一刻的姿势,脑子里却早已不受控制地炸开。

果然,司瑰叹了口气:“他身世挺坎坷。小时候,他爸被合伙人诬陷强奸,警署草草办案,他爸破产进了监狱,他妈卷钱和人跑了。他和他哥相依为命,没人照顾,哥哥染病死了。厉害的是他爸出狱后东山再起。只可惜年初发现肝癌,撑不了几个月。医生说监狱生活给他留下了病灶。”司瑰惋惜,“他爸爸是一个非常乐观正派的人。”

高中的火灾,姐姐救了她之后就消失不见了;

甄意“唔”一声,心想她应该知道卞谦的身世了。

表姐说她帮忙抛尸,处理了艾小樱的尸体,她记得她没有;警察说击打艾小樱的除了书镇还有山中的碎石,她记得她没有教戚行远重复击打;

“上星期他带我去他家了。没想到他家那么有钱。压力好大。”

戚勉后来笑着说谢谢她的一耳光和一脚飞踹,她莫名齐妙;

甄意呲她:“和卞谦一起后,你用词越来越奇葩。对了,你和他进展怎样?”

有目击者说看见她把淮如推下楼,可她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我说你和言格!”司瑰啧啧两声,“你现在这面带桃花的样子,看着就像得了男人精魂的妖精。”

人格分裂?

“肉?我一直在吃啊。”

不对,言格知道有姐姐的存在,他知道有甄心这个人存在,他……

“甄意,吃到肉了?”司瑰夹着生鱼片蘸芥末。

耳旁回响起言格清淡低醇的声音:“甄意,以后有什么事,不要找甄心,找言格。”

和言格同居的日子,甄意过得太滋润。吃饭规律了,作息时间规律了,爱爱时间也规律了。出去吃饭,司瑰都能一眼看出不对劲:

“记得,找言格。”

等到夜里看见她光溜溜的一条小白鱼,在红色的大床上翻滚时,那样的视觉冲击。他想,嗯,真是这样。

是艾小樱死的那天,她从表姐家回去,无意识跑去了HK大学的那棵树下,遇到了言格。

言格不置可否,任由她去。

这句话,她以前并没有印象,此刻想起竟叫她不由自主潸然泪下。

唯一相同的是一张大大的圆形的床,深蓝色。甄意搬来后,把它换成了大红色,说是红色能够提高性爱的愉悦度。

什么都明白了。

言格的复式楼面朝大海,环境清幽,家居风格也不像言家那般古朴,而是简约的现代风。

只以为以前对言格的付出是值得了,如今才知远远不及他,才知他沉默地、包容地、在她毫不知情间定下了这样的契约。

以后,她应该学会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好。

执子之手,一生偕老。生老病死,不离不弃。

一想到早上醒来看见血镜子,还被人拿项圈箍住脖子,她就瘆得慌。她心里期许过和他一起住,但顾忌着他的生活习惯,怕他不舒服。可这样的相处模式要被打破了。他越来越努力地进入男朋友和未婚夫的角色。

她想起清醒后他消瘦的容颜,他身上各处的伤。

“好呀。”她歪头靠在他肩膀,“我也不想住在案发现场了。”

竟全是她所为。

他清浅道:“我们本该一起生活。”

他知道她有病,很重的病,他却愿意终其一生守护身旁;哪怕她一辈子噩梦重重,发疯失控,他也愿意耗上他的所有,用一生的时间一次次给她编织美好的梦境。

“可以吗?”她一下坐起身。求婚做爱同居都是他主动,她真不太习惯。

言格,你怎么能如此爱我?

“搬去我公寓,离你工作室也近。”

甄意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凝视着虚空,嘴唇动了动,两个字,却没有声音:言格……

“咦?”她仰头,手伸过来,抓抓他的脸颊,“做什么?”

“甄意,淮如的事情发生后,你是不是混混沌沌过了很多天?言格是不是对你很好,对你很主动?他有点儿不像他的性格了,主动提出让关系更进一步,主动和你更亲近。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过关后,他提议:“我陪你回家收拾东西。”

杨姿毫不留情道:“因为你是个疯子,是个人格分裂的精神病。他怕你哪天又发疯发病去杀人了。”

回K城的路上,甄意头枕言格,仰躺在后座上,心情不错地哼着歌儿。看她无忧,言格的心便是宁逸。

甄意不吭声,眼泪无声而汹涌地流。

“……”甄意抬头望住言格,你弟弟这么萌贱,你真的不知道吗?

杨姿说罢,缓了声音:“甄意,现在是不是很痛苦?听我的话,求你的姐姐,让你的姐姐出来救你。你有过这种经历的,痛苦的时候喊你姐姐,就不会再痛了。”

“真遗憾。”言栩低下头去了,“我想的是2.8284271247462……”他在甄意惊愕的目光里说了几十位数后,道,“嗯,也就是根号8。”

甄意只是流泪。

甄意立刻道:“3!”

虽然一直在哭,却不和她争嘴了,眼神也褪去了冷漠,比先前反而柔软哀伤,丝毫没有要被打垮或是压迫至极限的趋势。

又过十秒,言栩想了想,好心给点儿提示:“我想的数字在2和4之间。”

杨姿看在眼里,渐渐失去了耐性:“我小时候从门缝里看见过我爸对我妈施加过的很多种虐待,”她走到桌边,拿起一条两指宽的皮带,用力一挥,空气里打出“噼啪”的爆裂声。

“……”

甄意陡然止住眼泪,害怕地背脊发凉,身子骨全紧绷了起来。

“嗯……”

“甄意,把这具身体交给你姐姐吧。让她出来,你就感觉不到疼了。”

“就这样猜?”甄意纳闷。

可甄意泪流满面,一句话不说,只是摇了摇头。

她耐心等了很多秒,他才抬起眼眸,说:“我在想一个数字,猜对了我就教你。”

言格说过,如果出了什么事,就想他的名字;如果出了事,找言格,不要找姐姐。

她好奇,凑过去:“言栩,你可不可以教我?”

她答应过听他的话。

安瑶许久不见甄意,也开心。两人寒暄几句,甄意扭头,见言栩又自顾自玩起五层的魔方,像机器人一样瞬间全色。

所以,她死也不要找姐姐。

“言栩,安瑶。”

黎明前的警署里,灯火通明。

一只小鸟蹦蹦跶跶,跳到栏杆上,张望着两人。

季阳疲累地坐在椅子里,用力揉着眉心。

念到一半,抬手掖了掖他腿上的毛毯,怕他的腿冷着。言栩缓缓睁开眼睛,静静瞧她。

抬头看过去,

安瑶坐在栏杆边,捧一本书给他读诗:“……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言格插兜立在墙边,不言不语,碎发下的眼眸深邃得像夜里的海,平静而深沉,不透露任何一点情绪。

露台上,言栩坐在轮椅里,安静地合着眼,微风轻拂他额前的碎发。

自他之前向警方提出那个奇怪的要求后,他便一直如此,静静伫立在一旁,无声无息。

走进庭院,绕过屏风,几只小鸟在雨后的草地上蹦蹦跳跳,啄食雨打下来的树种。

警方已经搜索了各处的道路监控,调查杨姿的住处和人际关系,却没能查出她的行踪。

经过一棵木槿花树的庭院门口,言格停下,问:“要不要去看看言栩?”如今她已是他的未婚妻,身份大不同。

众人忙碌之时,言格向陈sir提出了一个要求,查一下HK最近有没有大批失踪人口和易燃易爆类化学品的购买记录。

言格说,婚礼要在明年的九月十日。到那一天,他们就认识十三年了。

季阳很容易猜到了他的动机。他在怀疑,囚禁甄意的那个地方还关着其他的人质,并有自制的爆炸物。

他们刚从言父言母那边回来,已经见过家里的其他家长和长辈。

正想着,司瑰推门进来了,眼睛红红肿肿的,脸色却换做了工作时的认真坚毅,直奔言格而去:

雨后的山里全是清新的树叶味和泥土香,园林如水洗过,轻描淡写,似江南烟雨图。青石板湿润却无积水,甄意踩在上边,被言格牵着手,穿行在雨后的雾霭里。

“没有人报告失踪,但是有一个巡警上星期发现兰亭区很多流动人员,像乞丐、按摩女之类的少了很多。当时我们以为是治安变好了。至于你说的自制炸弹化学品,我查过了,像硫酸铵、氯化钾、铝沫、硝化甘油、硝基甲烷、硝酸钾酯之类的个人购买量有异常。”

次日,天空短暂放晴。淡淡的一抹蓝掺着微白的天光,看上去格外高远。

言格没表态,不知听也没听。

“这么暖怎么会着凉?”她梦呓。

陈sir奇怪:“个人购买量有异常是什么意思?”

他贴住她微凉的脸颊,轻声说:“可我担心你会着凉。”

司瑰道:“我昨晚把HK城几十家危险化学品店跑了一遍,查了记录,大多是学校和机构的,只有少部分个人限量购买。但我怀疑有人分别在所有店里买了这些东西,因为那些店在上星期的同一天出现了好几类化学品的相同的购买量。”

“我不想动。”她喃喃的。此刻听耳边他均匀有力的心跳,她一点儿不想被打扰。

身旁几个警司都投来讶异的目光,没想司瑰会这么拼命有干劲。

他顺势压住她的脚,尽量给她温暖。

言格点了一下头:“和我想的一样。”

“不好。”她娇哼一声,更紧地箍住他的腰身,凉凉的脚掌贴住他的腿,好热乎。

季阳起身,走去他身旁:“你认为对方有如此缜密?”

“我抱你下楼,回卧室去睡,好不好?”

言格嗓音很低:“不是缜密,是他们一贯的办事态度。如果失败,玉石俱焚。”

“嗯?”她懒散地吱吱,眼睛都不睁,贪恋他胸膛紧实的肌肤和炙热的温度。

“意思是现在警方还没找到他们的所在地,而即使找到了,我们面临的也是一个躲在炸药库和人质背后的凶手。”季阳问。

“甄意。”他再度把浴袍和毯子往她那边拉。

“对。”言格道,“即使找到了所在地,警察的包围只会让他们选择同归于尽,没有谈判的余地。”

两人挤在小小的美人榻上,一件浴袍和一张毯子裹住,堪堪遮住她光裸的小腿,白嫩的脚丫全露在外边,冰冰凉地挨着他的腿。

季阳拧眉想了想:“他们不是要厉佑吗?”

一夜喧嚣。可他的亲吻爱抚,他的怀抱心跳,那样温柔真实。

言格还没来得及回答,陈sir就说:“上边不可能放厉佑走,人质交换是绝对不可能的。”

楼外,风暴来临,狂风骤雨,树叶哗哗作响,雨水拍打窗栏。

言格沉默。

对甄意来说,这一夜并不安宁,这一夜分外安宁。

别说厉佑这种头号危险人物不能交换,即使交换,他们也不会放了甄意。

……

那……这场对峙要陷入僵局了吗?

他与她十指交握,紧摁在书架上。

白色的房间依然光明而干净,唯独束缚女孩的那面墙上,四溅的血迹像点点的红梅。

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甄意虚弱而无力地仰着头,黑发凌乱地散落身后,沾了血迹,一簇簇凝结在一起。

她蹙眉呻吟,仰头便觉头顶的兰花灯仿佛开出绚烂的礼花。

头顶上巨大的灯像太阳一样耀眼。

深秋的夜风从木窗外冲进来,如同浪潮势不可挡,托起她的黑发沿着书架起舞飞旋。冷热交加,她刺激得浑身颤抖,每一寸肌肤都在冷风中紧绷战栗。

她望着天空,嘴唇干裂而血迹斑斑,脸色煞白得没了一丝血色,唯独眼眸清湛湛的,灯光倒映在里面,白灿灿的像波光粼粼的湖面。

书页唰唰地翻飞。烛光摇曳,满室墨香。

手腕处因为剧烈挣扎,已经被磨得破皮渗血,像带着血环。

背后的书本竹简轻轻晃荡。她歪头靠在他的肩上,不知羞地开心。

杨姿累惨了,倒在躺椅上一觉睡醒,看着沾满血迹的断裂的皮带,已嫌恶得不想去碰。起身看甄意,她颓废地跪坐在一地的烟头里,身子无力地往外倒,可双手仍被固定在墙面,拉扯着。

“嗯。”她像是要哭了,声音轻柔得不像话,像白纱,她含着他的耳垂,似痛似快地哼一声,“可是也很舒服。”

她看上去很清醒,一瞬不眨地盯着天空中的灯,不知在想什么。

“疼吗?”他嗓音微哑而克制。

杨姿都没有力气再折磨了。她嫌打火机太麻烦,用了蜡烛,可点烟用的蜡烛都烧尽了。

“嗯?”她委屈地呜呜,声音又细又小,像蚊子。

她以为甄意在酷刑下会屈服,会让甄心出现。

他额前的碎发已被汗水濡湿,眼眸深沉幽暗:“甄意?”

但是,两天过去了,这个女人活活痛晕了无数次,可每次睁开眼睛,醒来的却还是甄意。一次比一次虚弱无力,可每一次都不是甄心。

“呜。”她从迷蒙中惊醒,身子弓起来,细细的手臂牢牢箍住他的脖子。

或许,这样的她,算不得虚弱;这样的她,其实是另一种无声的反抗与死磕的倔强。

“甄意。”他嗓音干哑,握住她的腰肢,把她往自己身前挪了一点。

杨姿过去松开甄意的手铐,甄意便如同纸片一样坠落在地上,侧着身子,长发遮住了苍白的脸,看不清神情,像死了一样。

他起身把她的腿放下。她靠在书架上,眼神无力而颓废,仿佛不成人形。他拥她入怀,轻轻贴住她的面颊。

这次,她彻底没了爬去洗手间清洗自己或者喝口水的力气了。

摔到地上,书页唰唰。

杨姿靠在墙上坐着,她都累得虚脱了,看着甄意一动不动,忽然有些感概:“甄意,你这样死撑着是为了什么?”

“嗯。”她哼出一声,扬起头,咬着唇颤抖如风中的落叶,想要抓附什么,却拉倒书架上的几本书。

没有回应。

她仰着头,眼眸湿亮而迷茫,望着一室的清雅,原木色的楼梯,暧昧的灯光,四周环绕的古籍。

杨姿懒得起来,爬过去摸来打火机,再次点了一根烟,这次,她没了往她身上戳的兴趣,只自己一口一口地抽着。

她光露在外的双腿纤细而白皙。

两天的较量,她觉得,又是她输了。

夜风吹着纸灯摇曳,甄意的衬衫已经湿透,凌乱地裹着纤瘦的身体在风里颤抖。

她自然对甄意恨之入骨,可现在,这个骨头比钢还硬的女人把她磨得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深吸一口气,让烟丝在肺腔里流窜了一圈,又长长地吐出去。

他松开她的唇,低眸看她,她面颊潮红,眼睛湿润而清亮。凝视半晌,他俯身贴近她,来回轻蹭她发烫的脸颊,像动物本能地寻求亲昵。

烟雾背后,容颜冷漠:“你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招人恨。”

她心痒难耐,仿佛身体空了一块。她呼吸不畅,哼哼:“言格。”

甄意没动静,隔了好久,胸口粗沉地喘出一口气:“你还和招人恨我做了十多年的朋友,不是一样的可恨?”

细长的手指摸揉着她的脊骨,她像被拎住脖颈的猫咪,一动不能动,乖乖缩在他怀里,呜呜地哼哼,任他滑下去。

杨姿一噎,嗤笑一声:“算不得朋友。你天生幸福,我天生悲惨,根本不是一国人。呵呵,是不是天生幸福的人,在面对折磨的时候,都比较耐受?”

他的手钻入她的衬衫,掌心略微粗糙,在她细腻光滑的肌肤上逡巡摩挲。

甄意气若游丝:“哪有天生幸福的人,快乐是要自己找的。而你的痛苦,也是自己找的。”

因他已低下头,口齿清香吮住她的唇,呼吸渐沉。

杨姿愣了一秒,把烟头戳在地面上,一点点狠狠摁灭,摇摇头:“你就是天生幸福的人。所有黑暗阴邪的一面全给甄心承受了。你就是那个吸取她生命的吸血鬼。你迄今为止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她的罪恶之上。”

他在眼前,背后是他的书,空间狭窄,她已无处可避,心口却完满地期待着,完全把自己交给他。窗外风雨飘摇,室内,炉里点着淡淡的沉香,清淡如雾,不袭人,却叫甄意醉了。

这下,倒在地上的女人不作声了。

他稍一用力把她托起来放在书架上。

杨姿好似终于占了先机:“你果然是幸运的,就连你让人害得言格受辱,这样的罪名也是甄心给你背着。这样的罪,言格也能原谅你。你怎么这么好命?”

整好相拥缓步到书架边。他停住脚步,手掌下移到她的臀下。撩起薄薄的衣衫,掌心的她丰满而有弹性。她配合地踮起脚尖,更深地坐进他的手中。

地上的女孩手指轻轻动了一下,一点一点抠进地面:“你又胡说八道了。”

他沉住颠簸的心跳,眼眸不经意深了一度:“好。”

杨姿盯着她,安静一下,陡然就哈哈大笑起来:“甄意,你以为那些耻辱的事情,你否认就真的不存在了吗?”

她轻轻咬唇,眼眸盈盈看着他,踮起脚尖,软糯地说:“言格,我想在这里。”

这句淮如说过的一模一样的话在甄意的脑海里仿佛起了回音。

衣衫半解,肤若凝脂。

杨姿一声一声,念出了和淮如完全一致的台词:“甄意,在经过你对他做的那种事情后,你怎么还有脸出现在他的生活里。怎么还有脸再追他,再恬不知耻地享受他的爱?”

他稍愣,她已松开他,解了浴袍上的腰带,白色的袍子滑落脚边。她只着一件衬衫,洗完澡了从他衣柜里偷来的,露出修长匀称的腿。

甄意贴在地面,手指狠狠抠抓着地板,五脏六腑忽然好似涌上一股细微而深入的痛,像被某种无形而不透气的重物压制住。

他绕去自己的腰身后,执起她的手,她轻轻一挣,歪头靠在他肩窝,喃喃地说:“言格,我喜欢这里。”像《赎罪》一样,在图书室。

杨姿的话深深敲进她脑子里:“……他一家一家地找你……你打他,踢他,他也不松手……”

他身体绷了一下,是紧张的。半晌,轻声应允:“好。”

身体四处的痛开始堆砌积累,甄意猛地抓住脑袋,可淮如和杨姿,两个人的声音都钻进了她的脑袋里,变成两张恐怖的嘴脸,扭曲着絮絮叨叨,像是魔咒穿耳:

“我想要……夫妻之爱。”

“知道后来他发生了什么吗?”

“嗯?”

“为什么他从你的生活里消失了?”

“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夫妻之爱,夜共枕席耳。”轻吟几遍,心中便起了涟漪。她扬起头,黑湛湛的眼里盛着烛光盈辉,望住他,柔柔又缓缓:“言格?”

甄意蜷在地上,瑟瑟发抖,一瞬间已感觉不到身上的痛,因为心间痛过千万倍,痛得她直抽搐。

她心里又是温暖。

可那声音更空荡地在她耳朵里回响:

他缓缓道:“我以为夫妻之爱,便是信你,敬你,守你,护你。”

“他真是个漂亮的少年啊!”

“言格,你以为夫妻之爱是什么?”

“他真是个漂亮的少年啊!”

她心中幸福满溢,踢掉鞋子,赤脚踩着他的脚,在袅袅的风里拥着他旋转起来。

……

他迁就地弯下腰身,搂住她,诚实地回答:“也没什么可犹豫的。”朴实无华的一句话叫她泪崩。她又哭又笑。十三年了,终于走到一起。所有的一切到这一刻,都值得了。

“甄意,”突然之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了姐姐的声音。世界一片安静,甄意猛地僵住,抱着头,听见了甄心的声音,很轻,很凉,“这些都是真的啊!”

“当然答应!”她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激动得发抖,“我只是太意外,怎么会这么突然?你吓了我一跳。”

一瞬间,压制尘封的记忆好似洪水般将甄意席卷。

他等了片刻,见她只是流泪,问:“甄意,你答不答应?”

淮如残忍地刺激她,她终于想起,多年前,她踢开了言格爬过来握住她脚踝的手,把他扔进了垃圾堆里,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死了……

她的眼泪吧嗒吧嗒砸下来,脑子里竟空空荡荡,什么也不能想。

……她脑子里有一个声音说“杀了她”,淮如从楼上坠下去了……

他目色隽永,缓缓道:“这世上,我只喜欢两样东西,星空和甄意。一样因为你,一样就是你。”

……她光着脚穿着单薄的衣服在秋风里奔跑,她跑去杀厉佑,她被言格带回九溪……

甄意眼睛湿了:“我以为会是我向你求婚。”

……她看见了一世界的黑色日记,看见言格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看见他唯一一句“余述至此,肝肠寸断矣”,看他八年的“今天甄意没有回来。”……

此刻,长大后的少年就站在她面前,眉目如画,因紧张和害羞,脸颊微红。

……她一把火让它成了灰烬……

于是,他给他们的孩子想好了名字。然后,用一个名字向她求婚。

……她惊恐惶遽地抱着他躲在床底下哭“言格,他们要来害你了”,她伤了他们家的守卫,她不认识言格了,她哭着到处找记忆中的少年,她拿刀伤了长大后的言格……

九年前,他在泛黄的古籍书页上写下青涩的“言婴宁”。终有一天,他要带着喜欢的女孩儿来他家里,给她讲他在三百多年前的书里发现了和她一样纯真爱笑的女孩。

记忆的潮水摧枯拉朽,她孱弱的身体和破碎的心灵都在一刹那间碎裂成了粉末。

风雨飘摇的夜里,古老的书房中灯光温暖朦胧。甄意捧着三百多年前的《聊斋志异》,怔怔立在原地。她全然没料到言格会向她求婚,更没料到他这样的心思其实藏了九年。

从内至外,冰冷彻骨。

“甄意,”他轻轻道,“我在向你求婚。”

言格,她的言格。

甄意心内一震,茫然地睁大眼睛:“怎么突然说这么不像你的话?”

那样的伤害,他从来只字不提;

“我们女儿的名字。”

那样的伤害后,他还能对她微笑。

“言婴宁?”她疑惑抬头,“这是谁?”

那晚,他躺在卧室里的草地上,月光如水,蒲公英在飞舞,他拿手背遮着眼睛,唇角的笑容像纱雾般清浅。

是言格的字迹,却看得出是多年前所写,笔迹还很稚嫩,应该在中学时代。

甄意执拗地睁着眼睛,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从她苍白的脸颊滚落。

言婴宁。

潮水缓缓褪去,脑子里陡然空了,她累得精疲力尽,只听见甄心的声音:“杀了她,甄意,杀了她。”

甄意心绪颠簸不宁,再也无心思细看,翻到后一页,看见一个名字。

她怔怔的,眼睛里空茫无神,却传来言格的声音,很轻很缓,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温柔,仿佛要将她的心融化:

狂风细雨的夜里,屋内一室暧昧。

“甄意,看到你这样,我很心疼。所以,很抱歉,我想让你忘了这几天的伤痛。但我并不是永久清除你的记忆,而在今后的某个时刻,你也会在正常或受刺激的情况下再度想起。那个时候,或许我陪在你身边,握着你的手,陪你度过;或许我并不在,于是你只能靠自己。我相信你的勇气和力量,相信你可以。

“言格你不是生人。”

甄意,不要听任何人的责备,这并不是你的错。”

不知为何,在他此刻笔直而柔软的目光里,她竟脸红心热了,垂下头,轻轻讲:

这便是那天他给她催眠后刻进她脑海的话,缓缓地,像清泉一样流过她的心间,

甄意心跳全乱,篇章后面那句“我不惯与生人睡”却是说不出口的。

“甄意,我认为有一个契机,让我们分开八年,互相怀念,重新认识对方,审视自己,这样很好。我觉得,你值得遇到更好的人,于是,我努力让自己成为那个更好的人。我好像做到了,所以甄意,不要难过。这或许是应该高兴的事。至于你的病情,过去,他们说我生了病,你说没关系;现在,他们说你生了病,我也说,没关系。”

“夜共枕席耳。”

甄意的眼泪如开闸般汹涌。

她声音轻了下来,看一眼书,问:“有以异乎?”

言格,你怎么能如此爱我?

甄意心一磕,咚咚直跳,莫名觉得他不是在背书,也不是在配合她玩闹,而是在……表白?

言格出门,见淮生坐在椅子上歪头靠在墙上睡觉。

他缓缓道:“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

听见轻微的关门声,淮生醒过来,揉揉眼睛,问:“有进展吗?”

甄意见他不和自己对话了,抬头看他,灯光下他的眼眸深邃,情深似海。

言格没说话,去到他身边坐下。他要淮生等着,有关于杨姿的问题要问,所以淮生一直驻守警署。

书房里一篇静谧。

言格的声音不再清雅,沉沉如水:“杨姿的情况你了解多少?”

言格却沉默了。

“很早就认识,但接触不多,她和我姐走得比较近。那些乱七八糟的药可能是从我姐姐那里拿到的。”

听他说书生的话,甄意歪着头笑,顺着书中婴宁的话回应:“葭莩之情,爱何待言。”

他说了些杨姿的琐事,无非是轻浮势利小心思多。她举止轻佻,曾想勾搭事务所的老板,又想勾搭尹检控官。

言格眼中亦浮起淡淡的笑意,说:“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

淮生说完,问:“你怎么知道杨姿和郑颖的关系?”

“这婴宁好可爱,书生拿着她干枯的花枝去见她,以示初见后思念至今,没想婴宁说,这小东西有什么值得珍藏,你要喜欢,‘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哈哈,太可爱了。”

“喉咙里的刀片和戏剧服装。”

甄意低下头去继续看书,看着看着,扑哧笑出声:

“意思是?”

她也不知道,他何止是“神魂丧失”,何止是“行不成。不语亦不食,肌革锐减”。

言格看他一眼:“郑颖死时的装扮,还有她喉咙里的刀片,是马丁·麦克多纳经典的百老汇剧目《枕头人》。”

只不过,她已不记得,此刻三楼的灰烬里,是他八年的“今天甄意没有回来”。

“啊,一个故事套一个故事的连环套。”淮生拍脑袋,“讲的是枕头人让孩子们看到他们长大后会遭遇的惨剧和痛苦,让孩子自由选择。如果长大就得承受惨烈的人生;如果不想长大,枕头人就帮他们在孩提时代无痛苦地死去。”

不知为何,她感念至深。

“那个故事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这个。”

书中原话,可在他清润无声的眼眸里,听他淡然平缓地说出这番话,甄意竟瞬间有种沦陷之感。

“是什么?”

他凝眸半刻,温声缓缓说:“行不成。不语亦不食,肌革锐减。”

“有一个弟弟,很有想象力,写的小说惊艳了很多读者。其实,他父母把他哥哥关在地窖每晚虐待,让弟弟在梦里听到哥哥的惨叫,以此激发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你会对一个爱笑的女子‘神魂丧失,恹恹而行’?”

“兄弟或者姐妹之间,一个人的幸福与成功建立在另一个人的悲剧和牺牲上。”淮生面露一丝苦痛,“所以你想到杨姿是悲剧的那个,而郑颖是幸福无知的另一个?”

过了好一会儿,她道:“古人写书夸张了,什么‘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又说什么几日不见,便……”她抬头,娇俏地质问:

言格“嗯”一声。

时间安静如流水,如他真挚的目光。

淮生低头:“难怪杨姿和我姐关系那么好,因为都一样苦命。”

甄意低着头,丝毫不知言格正凝视着她,安心看书。

言格:“我倒认为,有时候,付出的那一方看到弟弟妹妹过得成功幸福,本身也是一种幸福。”

“嗯,是很可爱。”

“什么意思?”淮生问,但言格没回答了,扭头望着另一处。

甄意却不知:“我听说聊斋里最爱笑笑声最好听的就是婴宁。之前没机会看,现在……唔,还真可爱。”

走廊上传来细细的轮椅滚动声,淮生循声看去,一个和言格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他把轮椅停在言格身边,没看见淮生似的,直直看言格。

其实,他意有所指:“嗯,她挺爱笑的。”

言格起身和言栩一起离开。

言格转过身来,手落进兜里,背靠在书架上,隔了一室的盈盈烛火望她。

过了拐角,他低头看他:“有事吗?”

她从书里抬眸:“诶?她这么爱笑?”

“安瑶最近精神不太好,希望你回去给她看看。”

“《婴宁》?”甄意翻到那一页,快速浏览,渐渐看到他画线的地方,不禁念出声,“……然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

“我现在走不开身。”言格说。

他早料到她会问这话,眸光渐深,答:“《婴宁》。”

“我已经第三次来找你帮忙。”

她翻看着书中笔记,问:“言格,你最喜欢哪篇?”

“那我再跟你说一次,我走不开身。”

言格回头见她捧着聊斋痴笑,看她半晌,唇角竟细微上扬,又回过头去。

言栩低下了头。

屋外风声呼啸,屋内却静谧,她这一声笑真像玉珠子落在地上。

言格转身要走,终究退回来,插兜靠在墙上,眸光浅浅看着弟弟:“难过了吗?”

甄意想笑。这家伙平日里清雅正派,私下也爱看书生与狐仙鬼妖的情爱。想他正经着脸看书中男女卿卿我我,她忍不住笑出声。

“没有。”言栩声音很低,“是我习惯了有求必应。家里人对我都这样。”

有经常翻看的痕迹,还有他隽永的笔记注解。

“言栩,以前的事不用说了。”

她愈发小心谨慎地把它收好,轻手轻脚放回去。这一屋子的古籍对她来说,太过深奥。她又踱步到言格的书桌前,见桌上一本清代的《聊斋志异》。

“可事实就是这样。原本天生有病的只有我一个,妈妈只照顾我,不管你忽略你,让你也生病。对言溯哥哥也是,妈妈听别人说自闭症可以刺激好,就天天打言溯哥哥。”他越说声音越低,更深地低下头去,“是我不好。但现在我慢慢好起来了。只要她好好的,我就会好。言格,请你帮我去看看她。”

捧它在手心,仿佛看到钟鸣之家上千年的礼风遗存。

言格不言,利落短发下,眉眼乌黑清秀,只说:“我真的走不开身。”

甄意来了兴趣,拿起“治身”一卷,打开看:“……礼云:傲不可长,欲不可纵,志不可满,乐不可极。宙宇可臻其极,情性不知其穷……”干枯的竹片,风干的墨迹。

“家里一个电话,十个厉佑也会放出去交换。”

人皮?甄意双手捧着把它放回去,在心里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走几步,又见一排竹简卷轴,锦巾上书“言氏家训”。

“但厉佑不能放出去。”言格答。

言格回头看一眼:“《大般涅槃经》。”半晌,道,“那是人皮书。”

“我明天再来。”言栩推着轮椅离开。

“这是什么?”她问。

房间里的灯光雪白明亮,墙上的血迹已干枯发黑。

甄意满心敬畏,望着经过现代技术修复保养的书籍,不敢轻易触碰。好不容易瞅到一排只有指头般粗细的皮质卷书,拿出一个来小心翼翼地打开。又轻又薄,手感细腻清凉。呃,鬼画符一样,看不懂。

杨姿背靠着墙,隔着一段距离警惕地盯着甄意,她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连杨姿都发怵。

这个书房专放古籍。书页的泛黄程度已不可用岁月来形容,只怕得说历史。草纸,牛皮纸,卷轴,木简,甲骨,铭文……哪一本拿出去都是价值连城。

她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人格分裂交替出现会这样恐怖。

他书房很多,卧室一个楼下一个,塔楼里还有两个。三楼貌似着了火,二楼安然无恙。

片刻前,地上血淋林的甄意突然坐起来,有如借尸还魂,回头看杨姿,唇角忽然就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眼睛阴森森的,带着刻骨的恨意,说:

灯光柔和,烛火温暖,外边风大,这里却是最温柔的避风港。言格身姿挺拔,在一壁的书架前找书,甄意则悠闲地背着手,踱着步子四下张望。

“甄意,杀了她!杀了这个叫杨姿的女人。”

到了晚上,山风更大,在楼外盘旋呼啸,塔顶四角的驱邪铃叮咚作响,和着风声,像交响曲。

杨姿手里还拿着摁灭的烟蒂,看她一步步朝自己走来,长发如瀑,脸色惨白,衣衫破败如女鬼。杨姿一愣,刚要起身,甄心猛然一脚踢来,正中她胸窝。她痛得牙齿咬到舌头,血腥味弥漫口腔。

夜里吃过晚饭,言格要去塔楼的书房找资料。甄意洗完澡,裹了他的浴袍,跟他一起。

她慌忙去抓刀刃,可才举起来,甄心阴着脸,一脚劈过去,刀尖居然生生折断。

言格在屋内写字,偶尔看她睡着,再拿一条毛毯给她加上;偶尔看她醒着,端一杯热茶给她;常常……只是走到门口看她一眼,看她在风里发丝狂乱睡颜却安静,看她还在,又拔脚返回。来回数次,甚至可以站在门边看她几十分钟,无只言片语,唯有眸光深深。

杨姿魂飞魄散,吓得只会滚爬着往后躲。项圈箍住她的脖子,她吼叫着撕扯,杨姿惊得要死。

气象预报说,罕见的秋冬风暴要登陆K城。森林落木萧萧无边,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如此自然大势的时刻,就该待在最亲近自然的地方。

可女人脸色一变,瞬间柔弱,不堪忍受身体剧痛,倒在地上,泪流不止:“你休想!我不会听你的话,我不要杀人!”

一下午,甄意裹着毛毯躺在楼阁外露台的摇椅里,琵琶树下,偶尔合眼睡觉,偶尔睁眼望天。风很大,能吹动她的摇椅,晃来晃去。神思都变得散漫。

很快,甄心坐起身,背脊笔直,脸色可怖:“你不听我的话?你受苦受难的时候,是谁在保护你?她那贱人把我们的身体伤成什么样子?你这个废物!”

细草铺毡,繁花糁径。木舍三楹,花木四合。

甄意趴在地上,呜呜直哭:“不是,我姐姐不是这样子。我姐姐不会杀人。”

甄意原本打算留在K城,可言格邀去他家,便再次回了深城。

杨姿捂着被甄心踢得发痛的胸口,吓得脚发软,缓缓躲去桌子下。那是什么人啊,伤成那样居然能站起来攻击她?

“……”她一动不动,紧紧搂着,“我知道啊。”

杨姿望了一眼房门,想立刻出去,把这疯子锁在里面。

“你的脸……压在那里了……”

刚爬起身,望见甄心站起来,她立刻蹲下。

“嗯?”

甄心嘴角抽搐着,狠烈驳斥:“你痛苦不堪时,谁拯救你?谁帮你处理艾小樱的尸体,谁帮你打戚勉那个混账,谁帮你对付淮如那个疯子?”

他笔直地坐着,不知是不是因为外边的太阳,白皙的脸上有一丝微红:“甄意。”

甄意呆若木鸡,没想亲爱的姐姐是这样是非不分的人,她止了眼泪:“你做的错事别想栽在我头上。为什么伤害言格?我那么爱他!为什么伤害他?”

“唔。”此刻,他手指在她发间抚弄的感觉私密而宁神。他一安慰,她就治愈了,唇角忍不住绽出大大的笑颜。

“因为你太可恶太没用。为一个不爱你的男人,三番四次压制我。”甄心面目狰狞,“我想和你和谐相处,看来不可能。甄意,你占据身体这么久,也该到头了。”

她的脑袋紧紧埋进他的腰腹。他稍顿一下,继续抚摸她的头发:“不要难过。”

“不,我不会让你出来,你休想把我打倒。”她眼泪砸下来,尖叫,“你滚!”

甄意不搭话,扭过身子委屈地抱住他的腰身:“嗯。”想在他面前装没事,却还是被他一眼洞悉。

随即,很久都没了动静。

“因为杨姿而心里难受?”

杨姿缓缓探头,顿时惊悚得汗毛倒竖,甄心站在她面前,脸煞白,红唇黑发,眼神僵直。她差点活活吓死。可下一瞬,甄心脸上的僵硬融化掉,她非常虚弱,摇摇晃晃的,像风中的纸片倒在地上,没动静了。

“嗯?”

杨姿目瞪口呆,不敢过去看,慌忙起身跑去房门口。手还没碰到,门被推开,一个男人出现在面前,冷面看她,身上背着一个女人。

“甄意?”

“怎么把她抓来了?”

言格低头抚摸她的脸,手指与脸颊间的温度细腻而柔软。他懂她,她喜欢肌肤间亲密的接触,他抚摸几下,她心里不耐的情绪便消弭下去,变得安宁。

男人把肩上的女人往地上一扔:“被这个警察怀疑了。甄心呢?”

“这两天都在睡觉,怎么还是那么困?”她闭着眼,精神不太振奋。

“刚出来了一下,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

回深城的路上,甄意睡在后座,头枕在言格腿上。

男人转身:“我出去一趟。”

言格微微皱眉。烫伤?不止,还有隐约抽打或勒到的伤痕,密集而繁多。

“干什么?”

淮生拉上袖子,愈发悲哀:“姐姐不在,自己做饭总会被烫伤。”

“抓一个更重要的人。”

甄意看见淮生的手,惊问:“你手上怎会那么多伤?”

警署内,决策人员聚在一起召开紧急会议。

淮生拿袖子蹭眼泪,捂着眼睛哽咽:“她一人在外面逃亡太可怜。终身监禁也会被监狱的人欺辱,现在……她死的时候应该没有长久的痛苦。”

司瑰失去联系,失踪了。

“是我没处理好,没救到你姐姐,也请你原谅。”

目前还不确定,但大家认为很可能和杨姿有关。各方作战小组都已开始紧锣密鼓地调配准备。特警通讯后勤各部的负责人都在紧急商议对策。

“甄意,我知道你不会杀我姐姐。对不起,我姐姐又给你添麻烦。”他眼里浮起泪雾,“可姐姐也很辛苦。对不起,请你原谅。”

言格异常沉默,在角落里安静无言。兜里的手机滴滴一响,是电话。他接起来听,安瑶很惊慌:“言格,言栩被人抓走了。”

“淮生,节哀。”

甄意是在女孩的哭声里醒来的,她嗓子干燥得起火,头脑昏昏沉沉像滚动的泥浆,呼出的空气好似滚烫的烈焰。可又有冰凉的风在吹。

淮如从她家阳台摔下去。她不知该不该打招呼。可淮生看见了她,走过来,眼睛红红的,脸色也憔悴:“甄意。”

她被困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努力挣扎却醒不来。她很着急,又惶遽不安,怕再也见不到这个世界,怕这身体从此被甄心占据。

甄意刚奇怪,又想到淮如死后法医会给她做尸检。

她奋力扑打撕咬,突然间醒来,狂蹦乱跳的心便平息下去。

甄意和他说了几句,便和言格一起离开。下楼梯时又遇到淮生。

“甄意……”司瑰伏在她身旁呜咽,“你怎么……”她看着甄意背后的伤,想伸手去抚却无处落手,处处都是触目惊心。

卞谦叹气:“我正在试,不过她很固执。”

“司瑰啊。”甄意呼吸沉重,“你怎么被抓来了?”

甄意听说杨姿天天来警署闹,说她真和男人发生了关系,说警察包庇言格,警署上下都知道。她更难受,道:“你也不给她辅导辅导,劝劝她,让她别这样了。”

房间有一面墙打开了,没有栏杆,外面是十二月灰蒙蒙的天空和无尽的树林。

卞谦看甄意气得脸红,大致知道杨姿的案子,安慰:“算了,她是犯幻想,别和她生气。”

天光刺眼,甄意头痛欲裂。

甄意扯扯嘴角,有段时间杨姿工作忙赶不上地铁,晚上住她家。她特意给过她钥匙。她知道无法理论,转身离开,却见到杨姿身后的卞谦。他已经来警署工作。

司瑰侧躺在地,听言目光呆滞一秒,眼泪涌了出来。她疲软无力地平躺下,拿手臂遮住眼睛,哭得浑身颤抖。她该怎么对甄意说?

杨姿冤枉道:“你家钥匙我见都没见过。”

甄意茫然又心疼:“阿司,我没事,死不了。”

言格给她请了律师,所以季阳无法问太多的问题。出门时撞见杨姿从另一间审讯室出来,甄意想起季阳的问题,走上去问:“你是不是私自配了我家的钥匙?”

司瑰精神颓废软弱,也是中了迷药。甄意想拉拉她的手,可手臂失去了知觉。挣扎着,视线里出现男人的鞋子和洁净的裤脚。

甄意进了审问室,所有问题都一五一十地回答,想不起来的则说不记得。季阳说甄意的公寓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对此甄意觉得不解。

甄意扯了一下干裂出血的嘴唇,忍着背上刀割般的剧痛,竭力扬起头看看究竟。对方仿佛迁就她,蹲了下来。

言格稍愣,脸微红地抿了抿唇,松开她的手。

清秀而消瘦的脸庞,极淡地抿唇一笑:“甄意。”

她心里咚地一下,热乎起来,遂软了声音,柔柔地撒娇:“知道啦。”又俯身凑近他耳边,软乎乎地说,“言格,你现在越来越像一个男朋友了呢!”

“你……”甄意惊怔,万万没料到,“怎么是你?”

他眸光清澈:“甄意,不要怕。”她好笑,刚要说我哪里会怕,却听他话未完,“我在这里。”

“奇怪吗?”他手指灵活,把玩着一个银色的环,“要不是那天你急刹车时我发现跟在身后的车辆,我早就把你带走。临时去警署是为了拆掉保护人员。最安全的地方也最危险。”

警司们都看着呢,甄意心弦微颤。

“淮生……”甄意僵硬地仰着头,盯着面前这张秀气而平静的脸,“不可能。你……你怎么能让淮如去死?”

“没事。”言格说,大拇指却习惯性地轻轻摩挲她的手背。

“不死又能怎么办呢?”淮生眼神放空,“她为了我,牺牲了整个人生,生命凋零成那样子了,还提心吊胆地给我赚钱,惦记着给我买吃的。她那么霸道的人,现在别人白睡了她,威胁说报警,她就不敢找人要钱,收拾东西立刻逃命。”

进去审问室前,言格拉住她的手腕。她疑惑地回头看他:“怎么了?”

他细长的手指摁在地上,掐得惨白,眼眶中的泪雾一闪而过,他拉开衣袖,手臂上赫然全是烫伤、抽打伤、勒痕。

季阳一张扑克脸,看不出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甄意惊住,自淮如逃亡后,淮生一直在自虐。

言格平静道:“她是我的病人,受刺激短暂失忆且情绪激动。如果带来警署审问,会加剧对她精神的刺激。”

“我常常想姐姐会受哪些苦,想那些男人怎么伤害她,想知道她的痛苦,想感同身受。”他仰起头,收起衣袖,“接下来的命运是更凄惨的水深火热,我宁愿她失去意识,回到她心里最开心的时刻,然后瞬间死去。”

季阳不予置评,问言格:“你知道甄意和淮如之死有牵连,为什么不及时带她来警署?”

甄意呆滞地听着,竟泪流满面。

那天带甄意回深城前,言格早做准备请医生做了鉴定,并刻意略过她在街上和精神病院里受的伤。司瑰翻开看一眼,勒痕、割伤、瘀青、内伤……她走去季阳和陈队身边,低声说:“足够让甄意判定淮如想杀她,符合合法杀人。”

高强度的虐待折磨,她的身体崩溃发烧了。鼻子里呼出来的是滚烫灼热的气流,身体里火山爆发般的疼痛已被无处不在的高温烤化。现在,她像被裹进一张密不透风而布满刀刃的毛毯,不断升温,一度度缩水。

言格递给司瑰一份文件夹:“这是甄意案发当天的伤情鉴定。”

“可淮生,”她艰难道,“你被人催眠跳楼,差点死了。”

甄意歉疚道:“我并不记得。”

“是我自己想跳。”淮生低头俯视她惊愣的眼神,“我想自杀,不想再继续。我死了就什么事都没了。是你不顾危险救我。你救了一个罪大恶极的人。死在我手上的人也有你一份。”

司瑰一见甄意,立刻上前问她的近况,见她好好的,也就安心了,又压低声音:“你是自我防卫对不对?”

甄意脸上没了任何表情,因高烧而潮红的脸一点点变白。

次日早上,言格把甄意送到警署。

司瑰泪水汹涌,握紧甄意脏兮兮的粘满血迹的手腕,想给她力量。可她似乎感受不到。她仍是看着淮生,眼睛里涌出晶莹的泪水,闪闪地坠落。

可你一笑啊,明明就是我又爱上了你。

淮生默然。

言格,是谁说,如果想让你爱上我,就让你笑吧。所以,我做了好多事情想让你开心,让你笑。

她累了,脖子再也承受不住,酸软地垂伏下去,说:“如果重选一次,我还是会不顾一切地去救你。”

她再度痴迷,身随心动地扑去他身上,吻住他的唇。

淮生一怔。

他是笑了。听她这样夸张的语气,他又不可抑地弯了弯唇角,很浅,却如和风霁雨,月朗星稀。

她有气无力地喘:“不管杀人有什么理由;救人是不需要理由的。医生可以因为病人以后成为罪犯而不施以援手吗?人可以因为别人以后会杀人,而现在见死不救吗?或许可以吧。只是,我不可以。”

他躺在草地上,拿手背遮住眼睛,手心落了一粒蒲公英种子。

淮生眸光深深,不言语。

“言格,你笑啦!”她惊奇地坐起身,眼睛里含着不可置信的愣愣的喜悦。

杨姿皱眉,嘲讽地哼一声,问淮生:“该给警察打电话了,告诉地点,然后去接厉佑。”

他微微眯上眼睛,躲避着蒲公英扭过头去,不经意间,唇角极轻地弯了一下。

淮生抬手摸甄意的头发:“可我们亲爱的小伙伴还没出来。”

她瘪瘪嘴:“一辈子算什么呢?言格,如果你能活一万岁,我也会喜欢你一万年。”她眸光闪闪,咧嘴一笑,忽的用力一吹。蒲公英种子如礼花般绽开,四处飞舞。

言格立在警署大厅的窗户前,望着窗外忙碌的早晨出神。

“我说的就是一辈子。”

新一天的阳光洒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稀薄,清冽。部署方案已经下来,而这一天,他沉默寡言。

他也扭头看她。月下他清黑的眼睛比蒲公英的梦境还要美好,问:“住一辈子呢?”

安瑶走去他身边,表情凝滞,道:“你担心吗?”

“当然是真的。”她扭头看他,两人之间刚好隔着一株蒲公英,白绒绒的羽毛,近距离放大,像一团烟雾。

言格没有反应。

“真的?”

警署院子里停了大量的车,正在做最后的准备。

她抿着唇笑,隔一会儿又重复:“言格,我想住在你这里。”

上边最终决定用厉佑换回人质,这让出警队伍极其振奋。

嗯,会很美。如果甄意睡在里面,会更美。

季阳经过,上前说:“言医生,安全部的特工乘飞机赶来。半小时后嫌疑人的电话打来,我们就可以出发。”来的都是当年抓厉佑的特工。虽说换人质,可都想在交换的那刻保全人质,抓获罪犯。

言格的眸子里星光涤荡,睫毛一垂,遮了过去。星光下白皙清秀的脸颊上浮起极淡的红。

言格不作声。

他轻轻屏住呼吸。她望着天空,漂亮的眼睛里盛满星光,幸福地憧憬,“如果你的床换成大红色,一定很好看。红被红床红纱帘。”

季阳又道:“陈队说你最了解这伙人的心理,上边也让你参与决策。但我想问,你确定就这样被他们牵着走?”

眼前是美丽的夜色,心里是过往的回忆,她唇角含笑:“言格,我想住在你这里。”

良久,言格才淡淡道:“我现在不想说话。”

秋夜的星空灿烂静谧。她记得言格教他认识星座时,她费力地仰望,委屈而苦恼,说鬼画符的点点怎么会是星座?双鱼座哪里像鱼,大熊座也分明不像大熊嘛。

安瑶眸光微闪,寂静地低下头。

如果下了雨,看雨水铺天盖地砸下来,也会美得惊心动魄吧。

冷风吹乱她的头发,迷了眼睛。

四周一片黑暗,只有这一束月光。星空在她眼中不再浩瀚辽阔,而是有边有际的圆形,像黑暗中一盘闪闪发亮的碎钻。

甄意趴在地上,沉沉地呼吸着,她用力地清醒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咬着牙关不吭声。

“好漂亮,这样的星空一辈子也看不厌。”她内心期待而期许。在好多地方看过星星,却从没在卧室里的草地上看过。

淮生仍旧抚摸着她的头发,瞧杨姿一眼,语带讥笑:“你怕她?”

这样的场景,他想过很多次。每个有星光的晚上,都会怀念。今天算得偿夙愿。

杨姿被激得冷斥:“我会怕她?不过她这人骨头太硬,你也看到她被弄成什么样子了,我都累死了,甄心也只出来一次,最终却还是被她给打败了。”

言格躺在她身边,一起看星空。

“那是你没什么用处。”

“好美啊!”她躺在月光纱帘绿草床上,挪一下,“你快过来呀!”

“你!”杨姿气了。

白月光如同一帘圆形的纱帐,甄意走进月光里仰望,上头的夜空……

“实话。气什么?”淮生不搭理她了,手指滑下去,轻摸甄意的脖子,声音轻缓好听得像催眠,

甄意惊讶,原来草地上的屋顶嵌着一块大玻璃。可以看见山中璀璨的星空。

“甄意,你以为我是做尽坏事的幕后主使吗?你错了,我是做坏事的那个,我是教杨姿杀人的那个。但给我下命令的,是甄心。”

他抬手关了灯。卧室陷入黑暗,中央却出现一大束白蒙蒙的月光。

甄意脊背一僵,眼神渐渐聚焦:“你胡说,我没有。”

“诶?”

“你有。只不过你不记得。”淮生不紧不慢道,“因为你其实就是甄心,所以,真正的坏人是你自己。”

她吃完粥,言格问:“想看星星吗?”

甄意混沌的脑子猛地炸开,她手指紧握成拳,气得浑身发抖:“你胡说!”

“好。”她点点头。因为下定决心而心情放松下来。

“我是不是胡说,让甄心出来和你对峙。”淮生敛了眼瞳,故意刺激她。

如果真的到了需要唤醒记忆的地步,就把所有记忆一起唤醒。虽然会再一次刺激和伤害,但有他陪着,还有他刻在她记忆里的缓冲带,她一定可以渡过精神危机。

甄意狠狠看他几秒,头痛得像有人戳进去一把刀在搅动,她死命地强忍着,像一个摔跤的人在和看不见的对手做较量。

他抿了一口茶,说:“去警署了解情况再说。看看警方的意见。”

可一番精神对抗下来,她最终呵呵地笑了:“激将法吗?我不管你们那个该死MSP是在做什么恶心的实验,我也不管这个叫甄心的和那个厉佑有什么关系,她是不是和你们一伙的,更不管我是不是什么实验品。她是她,我是我。别想把她做的事怪罪到我头上;至于我,既然我现在知道了你们干的事情,我以后就会拼尽全力阻止。所以,你们要是还想在我身上打主意,都休想得逞。”甄意说完这一长段话,虚弱而衰竭,却因愤懑而气得胸腔都在颤,“你们再也别想让她压制我!”

“能不能用催眠帮我想起当时的事来?”

“是你在痴人说梦。”淮生慢慢道,“是你不可能永远压制住她,她出现的次数会越来越多。昨天她出现过一次。知道那个时候你的样子吗?那就是你日后生活的常态。”

他没回答。

甄意回想起自己和甄心的意识在这具身体里交替出现的场面,她狠狠愣住,不敢在想自己历经那种激烈交战,也不敢想自己最亲近的人看到她那样惊悚可怖的样子。

“总有事情想不起来。难道我精神脆弱一受刺激就忘?在表姐家,法庭后见戚勉,林警官死时,淮如死时都是这样。记忆好零碎。”

她摇头,竭力稳定住自己的心绪,暗自对自己说,一定不会被甄心打败。

“怎么说?”

“不是你说的这样,不是。”

她接过他手中的粥,慢慢吃着,问:“言格,我觉得我是不是老年痴呆了?”

淮生挑眉,慢条斯理地诧异:“言医生难道没告诉过你,你只是一个复制品吗?”

“明天我陪你。”

“不许你提他!”只是听见他的姓氏,甄意便心痛得眼中含了泪。

“等我调整好状态?言格,我现在就准备好了。”她语气坚定,“不知道是什么刺激让我忘了,可我一定不会杀人。我不要做嫌疑人,要去弄清楚。”

言医生……言医生正是为了她才学的医,也是为了她才决定一生守护。

言格目光落在草地上:“真相只有你知道,你受了刺激想不起来。之前情绪激动,我只好让你在这里休息,等你准备好。”

“甄意,”他偏要提,仿佛是看出了她的心事,说出来的话如冷刀剜心,一字一句,“言医生难道没有告诉过你,你其实是MSP的实验品……甄意,你是一个废弃的实验品,知道你的父母为什么不管你吗?因为你原本就不是他们亲生的。爸爸妈妈不是你的,姑姑表姐不是你的,爷爷也不是你的。”

给她催眠的时候,他试着探索过。可甄意不记得,那部分记忆可能在甄心那里。他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报纸给她。甄意接过来一看,她成了嫌疑人,目前潜逃?

一瞬间,甄意表情好似灰飞烟灭。

甄意叹气:“我不记得当时的事,真相是什么?”

不可能。

他抚一下她的头:“没你的危险。淮如都找你复仇了。”

脑子里凝滞沉闷的感觉愈发浓重了,她咬牙死撑着,固执地摇头:“淮生,你别想用这种方法刺激我。”

她忧心:“你的工作好危险。”

“我说的是实话,甄意。想想你小时候的事情,哪个父母会管别人的孩子,却对自己的孩子不闻不问?因为你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孩子。只是一个实验品。你在童年被父母忽略,心里衍生出了一个强大厉害的小女孩和你作伴。这个小女孩就是你的姐姐。小学时候的火灾,是你姐姐救了你,而你彻底陷入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绝望,像自杀一样,想把身心全部抛弃了,想放逐交给了另一个小女孩,就是她。你太脆弱了,你是废弃品,你被扔进了孤儿院;后来才被把你当孙女的爷爷解救出来。”

“医院有病人失控,不严重。”他轻描淡写地说,其实是她伤的。

甄意面如死灰,煞白的脸上没有了一丝的光彩;

她见他手腕处有伤,拉过来一看,好长一条口子,心疼道:“怎么回事?”

而淮生的话抽丝拨茧地撕裂她的心,一点一点,连最后的碎片也不放过,

“没,你一直在睡觉,不需要照顾。我是因为工作忙两头来回跑。”他揉揉眉心。

“在大家都以为你年纪太小,一定会被衍生人格吞没的时候,你居然苏醒了,赶走了甄心,重新夺回这个身体的占有权,并从此压制她,把她关进最黑暗的牢狱里。只在你遭遇痛苦刺激的时候,她才能反攻一城。甄意,这就是你的姐姐甄心。她是为了保护你而生的,可利用她之后,你就毁了她。你迄今为止所有的光辉与灿烂,都是建立在她永无天日的痛苦之上。你有多光明,她就有多黑暗。”

“你憔悴了好多,像没有睡好。”她微拧眉心,语带担忧。

淮生的手指抚上她已然空茫的眼睛:

“嗯?”

“甄律师,我其实很喜欢你这个人;但我真的很痛恨像我这样耗干了姐姐一生的人。所以,让你死去,让甄心出来吧。《枕头人》里的‘弟弟’都是该死的。”

“是你在照顾我?”她探头问。

说着,他抓起她的头发,逼迫着让她抬起头来。

言格示意她过来喝粥:“她坠楼死了,你受刺激情绪失控,我只好先把你带回来。”

甄意挣扎着,用力踢开他,可她哪里能有那么多力气。

她察觉到他进门,立刻坐起身:“言格,为什么我不记得淮如的事了?”

淮生站起了身子,抱住甄意的肩膀,用力一带,很快把她拖到几米开外的悬崖边。这里拆掉了墙壁,没有栏杆,下边是硬石水泥的停车道。

过去,世界都说喜欢他很累,她说没关系;现在,世界都说照顾她很累,他也说没关系。既然都有缺陷,就一起永不分开吧。

原来,关她的地方是一处山间的别墅。森林茂密,冷风呼啸。天灰蒙蒙的,像人哭丧的脸。

当年,她喜欢上一个冷漠封闭的人四年,累吗?

甄意被白色的天光刺激得张不开眼,她起初挣了几下,无奈身体已虚弱惨败得没了一点儿力气,任凭淮生把她拎到阳台边,他冷声下命令:

刚才去清理塔楼上的废墟,母亲说她生病了,和她在一起会很累。他不觉得。

“甄意,跳下去。”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她一直像此刻这样,快乐无忧,永远不要知道那些黑暗与悲伤。

“甄意,你本来就该死,甄心才应该成为这个身体真正的主人。”

甄意扑到床上,在被子里枕头上言格的气味里打滚。言格端着一碗清粥进来,就见她在被子里动来动去。灯光朦胧撒在她身上,像遥远的梦境。

甄意知道,她跳下去,她的心就会死掉;而淮生会拉住这具身体,到时候醒来的就是甄心。而她就会永远死去了。

再次回到言格的卧室,

她闭上眼睛,泪水滑落,摇了摇头。

“哦。”她还是遗憾,“即使是练习,留着也是记录啊。”

“甄意,活着好累啊。”淮生低头靠在她耳边,轻轻地叹息,像在催眠,“真的好累,好痛苦。每天都要挣扎,每天都要彷徨,活着太辛苦太孤独了,跳下去吧,跳下去就再也没有痛苦了。就会永远解脱了。”

言格想着她的脚伤,扶着她往下走:“没事,都是练字的字帖。”

“甄意,你现在多痛苦啊。跳下去吧。”

甄意顿觉惋惜:“那里面有好多书的。”

甄意伏在边缘,冷风像冰刀一样刮着她背上的伤口,她身体内外冰火两重天,折磨得几乎要发疯,几乎要撑不下去了。

他自若地说:“昨天有只青鸟飞进来撞倒蜡烛,起火了。”

她真的很累,很痛苦,所以她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

她望一眼三楼,问:“那里像有什么东西煳掉了。好像是纸烧掉的气味。”

可是,她呜呜直哭,一直在哭,却也一直在摇头。

甄意不作声了,他的表情是不想过多讨论的样子。

她要等言格。她还要见言格。

他淡淡道:“她比较喜欢言栩。”

因为得到了这世上最美好的爱情,所以所有的苦累和痛苦都变得不值一提。

甄意不太明白:“什么?”

她不要死,也不能死。

“没关系,她也不喜欢我。”

她死了,言格该怎么办?

“她很不喜欢我。”

只要一想到,他从她死掉的那天开始,缓缓地抿紧唇,低下头,从此再不开口说话,也再不听人说话……

言格道:“如果是因为母亲,也不需要哭。”

她的心就痛得无法呼吸,要滞闷得死去。

低眸一看,楼梯下,言母早已离开。

她知道,从她死掉的那天开始,他会一个人坐在高高的塔楼里。驱邪的风铃在响,一天一天,他在黑色的笔记本里写着:

她瘪嘴,声音很低,仅限他听到:“哪里是因为这个。”

“今天甄意没有回来。”

甄意呆一秒,眼泪夺眶而出,砸在他手心,滚烫的。言格倒怔愣了一下,脸色瞬间柔和下来,说:“破了一点皮,这有什么好哭的呢?”

“今天甄意没有回来。”

怕她疼,竟无意识地轻轻给她呼气。

时光飞逝,直到一天,他写下:

言格抬起她的脸,眉宇间笼着极淡的阴霾,另一手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给她擦拭额角。她刚才撞到了门。

“今 甄意 来”这样的字,他的状态倒退回了和她遇见之初时的封闭,

她蔫茄子一样耷拉着头,杵在他跟前。

再到终有一天,他的纸上只留了“甄意”,而他彻底陷入最初的孤独症,自此孤独一人。

她嘴唇颤抖,硬着头皮缓缓走上楼梯,心底无助,悲哀,委屈,想哭。

不能这样,不能看他这样。所以,她坚决不能死。

“你过来。”他似乎命令。

甄意眼泪直流,哭得泣不成声,却怎么也不肯听淮生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怕他生气,或者,他已经生气了。

言格,言格,痛苦迷茫的时候,就想着言格的名字,不要想任何人的名字。只要言格。

他太安静了,她有些怕。

淮生没了耐性,提起她的肩膀,准备推她吓她一把,把甄心刺激出来,可身后却猛然感到一股阻力。

她忐忑地看他一眼,又垂下眼睛。咬着唇不吭声,委屈,却不敢回答。

司瑰不知什么时候跟着爬过来了,羸弱不堪,却用最后的力气抱紧甄意的腿,死死不松手。

他一定都看见了,她不礼貌,被他母亲训斥,今晚的丢脸在这一刻登峰造极。

“甄意啊,”她泪水晶莹,“不要放弃自己,你是最好的甄意,不要放弃啊!”

甄意一吓。

冷风呼啸,司瑰的声音却温暖得叫人落泪。

“甄意。”言格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站在上一个楼梯的拐角,脸色微凉。

淮生拖了一下,竟拗不过她,他黑了脸:“放手。”

后面的话没说完,甄意脸却红了。

司瑰不放:“甄意,不要放弃自己。”

言母缓缓下楼,声音仍是优雅:“就冲你这一刺就怒,一激就失控的教养……”

淮生命令杨姿:“把她拉开!”杨姿去扯,可被她狠咬一口。杨姿怒极,想起那天在洗手间的羞辱,只想看甄意更凄惨,一下拔出淮生给她的枪。砰一声。

甄意又是一怔,她说话可谓是句句刺心。她心里负着气,一时忍不住,反驳般地问:“意思是您希望我不用考虑您的感受吗?”

司瑰惨白的唇角竟弯了一下,无力地倒了下去。

言母头都没回,拿背影和她说话:“谁是你的长辈?”

“阿司!”甄意尖叫,扑去捂她的伤口,“阿司……”

“虽然希望您喜欢我,但我也无法因为您对我的看低而去改变自己原来的样子。我会把您当长辈尊敬,但很抱歉,我不会因为你不喜欢而离开言格。”

司瑰并没看她,像是累了,眼神柔软望着遥远的天空,眸子映着天光,清澈而干净,说:“原来殉职是这种感觉。只是……”她眼里漫了泪水,轻颤道,“妈妈该怎么办?”

她终究静了下来,垂着眸说:“我不觉得我配不上言格。”

甄意心痛极,浑身剧颤,却发不出声音。直到看见司瑰闭上眼,胸中悲痛瞬间爆炸,她绝望地仰起头,崩溃地惨叫:“啊!”

可那样的闲言碎语,她从不在乎,也远远没有言母此刻这一句伤人。

砰的又一声枪响,杨姿尖叫。

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只因为喜欢,就欢腾地追随。当年学校很多人也这么说,甄意疯疯癫癫的,成绩那么差,配不上言格呢。

“谁准你杀她的?”淮生怒吼,已夺过杨姿的枪。

她……配不上言格?

杨姿捂着出血的肚子,惊惧地望住淮生。为什么不能杀司瑰?

甄意惊怔。心里像利刃刺过,戳心肝地疼。她原以为言母对她是一般母亲的抵触,可没想她从心底看不上她。

甄意坐起身了,细白的手摁在司瑰胸口,全是鲜血。脸缓缓转过来,阴冷,决绝,换了另一张脸。

言母忍了忍,吸着气转身下楼,自然无法说她精神有问题,说她害惨了她儿子,只冷漠道:“讨厌说不上,只是觉得你配不上言格。”

淮生冷笑:“早就想杀你,要不是摊上你这浑蛋的律师,我姐也不会那么惨。”他转头对甄心道,“交给你。”

“阿姨,”她没什么底气,“你是不是讨厌我?”

甄心起身,血染的长发在狂风里飞舞。她唇角一勾,便浮上一抹阴鸷的笑:“她早就该死了。”

甄意一梗,想了半晌,后知后觉地脸红了。她被嫌弃行为轻浮……送上门了吧。

杨姿脸色惨白,捂住流血的肚子拼命往后挪,大哭:“甄意你快出来,救救我。”

“订婚了吗?”言母问。

“哼,现在知道喊她了?你不是想杀了司瑰刺激她吗?现在她还能救你?”

甄意稍稍一愣,赶紧解释:“我和言格是男女朋友了。”

杨姿后悔不迭,又惊又恐,眼泪下雨般直流:“不要杀我。甄心,别杀我啊。”

言母竭力平息胸口不稳的起伏,眼神却掩饰不住锐利和不喜,直接道:“甄小姐,女孩子不要随便到男孩子家过夜。”

忽然,面前的女人猛地跪倒在地,变成甄意。她咬着牙,面色潮红,痛苦地唤:

她心里真是……

“甄心,不要杀人。”她唇角咬出了血,仿佛天人交战,拼尽全力地阻挡着某种无形的东西。

看着甄意茫然忐忑忘了一切的样子,想想3楼火烧后的狼藉,想想这几天她在院子里的尖叫哭闹伤人自残,以及言格夜以继日的安抚都不能让她平静,甚至对言格施加伤害……

但很快又变成甄心:“没用的东西,早杀了她,司瑰就不会有事。”

走去下一层,言母脸色愈发不悦。

杨姿大哭:“我错了,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甄意一惊,赶紧退后几步,跑去下一层,装作才来的样子。可言母早已瞥到她逃窜的身影。

放下电话,陈队下达了出发的命令。警察们步履带风,出门登车。全服武装的特警队们风驰电掣地跳上车,整装待命。

很快,脚步声过来。

言格一人坐在后排,望着窗外,侧脸冷漠。

甄意不好意思偷听,隔得比较远,只听到言母声色不好,而言格漫不经心地搭理。

安瑶留在车外,好几次想说什么,欲言又止,终于上前一步要开口,警察已顺手关上车门。她望着远去的车辆,心攥成了一个点。

没声音了。

汽车急速向电话里给出的目的地行驶,季阳思考着刚才接到的地址,对陈队说:“打电话的是杨姿吗?听着声音不对。”

在赶人。

陈队道:“或许是杨姿威胁人质说的。”

言格声音更淡了:“我现在很忙。”

言格一言不发,自从听说言栩被抓走,他就一直沉默不语,仿佛时刻都有重重的心思。

“……是颗定时炸弹,随时会爆炸,到时伤得最惨的还是你。”

季阳手机响了,他接起来,说:“不可能。”然后挂了电话。可挂断后,还是转头问言格:“厉佑要见你?”

言格清淡道:“她已经好了。”

车窗外风景流过,男人的脸在斑驳的天光里轮廓格外分明,过了很久,才凉淡道:“他没了让我见面的价值。”

“……天天地闹腾,你看你憔悴成什么样子了。以后呢,要拿命给她耗吗?”

淮生和甄心往楼下走,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她的衣服只有前面一半,血淋淋的,后面更是惨不忍睹。因为发高烧,整张脸都通红。可她居然像没事人,背脊挺直地下楼。

想听言格的声音,他却没搭话。

察觉到淮生的目光,她眼风扫过来,不悦而阴森地皱眉:“看什么?想和我睡一觉?”

声音太轻,甄意并没听清楚。

“不想。”淮生摆摆手,又问,“杀掉杨姿,感觉怎么样?”

快要靠近时,隐约听见了言母的声音:“……上次拿刀伤了你,太危险了。另一个也出现了,之前就窜通那个精神病伤害你,下一次她的刀就对着你了。”

“忘了。甄意总出来捣乱。”

她蹑手蹑脚地沿着木楼梯往上,想突然蹦出去吓他一跳。

淮生问:“为什么给司瑰做包扎?”

三楼?

甄心斜眼觑他,半晌,幽幽一笑,冷傲而嫌弃:“说好用这警察交换厉佑。拖着死人过去,警方会放人?你不会想要我装成甄意去交换厉佑吧?”

她颠颠地跑去。上到二楼的书房,还是没有看见言格。

淮生心里一个咯噔,赶紧摆摆手:“怎么会?”

啊,她立刻起身。她睡在这里,他怎么会跑远?一定是在塔楼的书房里啊,风铃都在召唤她了。

“现在快把那警察抬到车上去。”她眉心不耐烦地蹙起。

想起旧事,甄意忍不住笑了。风一吹,她听见了夜风里的驱邪铃。

“算了,万一她撑不到人质交换就死了,反而坏事。”

除了北斗七星像勺子,仙后座像王冠,双鱼座哪里像鱼了?大熊座也分明不像大熊嘛……

“总要有人质啊!”

他用那样淡然又平平的语调给她指星星,她很费力地理解和仰望,觉得真是委屈而苦恼。那些个鬼画符的点点怎么会是星座?

“有更好的。”淮生绕过灯柱,往客厅里指。

言格却说:“我教你看星座吧。”

甄心看过去,就见一个非常漂亮而安静的男人坐在轮椅里,默默低着头,碎发遮眼,看不清表情。

她沮丧又自责,难过极了。

甄心回头见淮生意味深长看着自己,凉淡道:“你怎么把他抓来了,还伤成这样,以他家的背景,这不是找麻烦?”

想起当年,她说要看流星雨,放学了非不让他回家,缠着他坐在教学楼顶上等。可她这个冒失鬼记错了时间,哪里有流星雨哦。

“不是言格,是他弟弟,言栩。”

都是很多年前言格教她的呢。

甄心迷茫,她不知道言栩。她抱着手,凌然地走去。脚步声很大,却没唤起轮椅里男人的注意。

她对这里不熟,不好意思乱跑,索性走下一步,坐在石阶上托着腮,边看星星边等言格,仙王座,仙后座,双鱼座,鲸鱼座……

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一脚猛踹他的轮椅。

头顶是低垂的秋夜的星空,灿烂,静谧。她忽而就想起中学时背过的诗:“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轮椅骤然后滑,剧烈地撞到桌子上。言栩不受控制地颠簸,差点儿从轮椅里滚出来。

外边的庭院里亮着乳白色的纸灯,静悄悄的,只有隐约的风声吹过角落的枇杷叶子。

这下,他才缓缓抬起头,迷茫地看着面前这个眼熟却陌生的女人,一身鲜血,脸颊冷酷而鲜红。半晌,他清黑的眸子恢复了淡漠,又低下头去。

刚才下楼时也有点儿打晃,怎么好像肢体不太协调?她看看自己身上的绷带,蹙眉,和淮如打架伤了这么多处?

这种态度让甄心非常不爽,她上上下下扫他一眼:“我说怎么不对劲呢?长了这张脸的男人都是祸害。”

甄意捂着头,龇牙咧嘴。

言栩跟没听见似的。

迈过门槛时不知怎么没站稳,晃了一下,脑袋砰地撞到门沿,痛死了。

淮生笑了笑:“这家伙目中无人的样子,我也挺讨厌。要不给他点教训吧。”他拿起桌子上早准备好的开水,取了壶递到甄心面前。

一楼没人,只亮着清幽的灯。

“喏。”

她拉开木扇门,顺着楼梯下去。

铁壶放在木桌上,壶底一圈的木板烫出薄薄一层氤氲的蒸汽,壶盖上的小孔正噗噗往外冒烟。

而且,言格去哪里了?

甄心瞟一眼烧水壶:“从他头上浇下去?要浇你浇。”

可……她什么时候来这里的?不记得了。

淮生微微眯眼,语含深意:“有你不敢做的事?”

毫无疑问,这是九溪的言庄,言格的卧室。

甄心脸颊因高烧很红,目光却很冷,幽幽看他,缓缓道:“你挑衅我?”

草地旁的地板上摆放着一只碗口大的小鱼缸,两条细小且身体透明的鱼,像飘着两片小柳叶。

淮生双掌对她,投降状,嘴上却没饶:“我从没见过你本人,谨慎一点儿是好的。”

叫她讶异的是,台阶下,房间中央竟开辟了一块两米见方的草地,草叶郁郁葱葱,生机盎然,一簇簇挤头挤脑的。

甄心气极反笑,点了几下头,突然脸色一变,扬手朝淮生逼近。淮生一惊,赶紧躲过,但还是被她的戾气吓得够呛。

一切低调宁静,美好清贵。

那架势,大姐大教训不听话的小弟。

走下台阶,看了一圈。月白色墙面,森木色地板,伽罗色六扇门。美人榻,藤木书桌,花梨茶台,空间很大,装饰却不多,贵在和谐惬意;

这具身体受了伤,她动作太大,一扬手,骨头都在响,咯吱乒乓的。

卧室很大,分为两段,一边睡床,一边小厅,中间隔一排原木台阶,错落有致;

她感觉不到疼,警告地看了淮生一眼,冷哼一声:“我现在只想把厉佑救出来,不想惹事。把他烫死了,他哥不放厉佑怎么办?”

她无暇观赏,赤脚溜下床,趿拉上拖鞋。

“我没说浇他头上啊。”淮生道。他看一眼轮椅里的男人,很久不见阳光的样子,脸色很白很虚,没什么精气神。气质安静沉默到极点。

更远,是灿烂的秋夜的星空。

的确是他在医院走廊里看到的人,那天他偷偷跟着言格去到拐角,听见了两人的对话,才知抓甄意不足以让警方换厉佑。

露台上一张圆形小木桌,两把白色的椅子,和几株绿油油的巴西木。

淮生笑笑,把责任往甄心头上推:“说浇他头的人是你,我只想吓唬……”

她掀开纱帐,床边几米开外是两道桦木拉门,画着白梅傲雪,门拉开一半,外边是迎风的露台,挂几盏栀子色纸吊灯。

“废话真多!”甄心脾气暴,不耐烦地打断,抓起开水壶,拇指摁开盖子,整壶水往言栩腿上泼去。

有风从露台上吹过来,纱帘飘飞,像淡淡的梦境。

一瞬间,水汽像蘑菇云升起。

她睡在一张海蓝色的圆形木低架大床上,一圈千草色蚊纱帘萦绕床边。头顶一圈乳白色的圆形内嵌灯。

他裤子上鞋子上热气蒸腾,几滴开水溅到淮生腿上,把他烫得不轻,直跳脚。他心惊肉跳,看愣了眼。

淮如想杀她,她和淮如打了一架,可后来……不记得了。她坐起来,四处张望。

可轮椅里的言栩一点反应没有,两条腿像是死了。蒸腾的热气缓缓散去,言栩的裤管和鞋子全湿透,粘在腿上。自始至终,他神色如常,白皙的脸上不曾划过一丝痛苦之色。

她抖了一下。

他手背上溅了几滴开水,十秒后才后知后觉地颤一下手指;这时,已出现几圈烫伤的红点。他木木地盯着红伤痕,极轻地蹙了眉,稍稍难过的样子。

不对。她记得在早上听到言格的电话铃声,醒来却见到淮如。当时惊吓的感觉一下子回到现在。

淮生瞧他像手比腿疼似的,道:“他果然是残疾,腿上没有感觉。”也算是对两人的测验。

怎么回事?

“虽然没感觉,但一定烫得不轻。希望交换时不要被发现。出发吧。”

陌生的环境,身边却萦绕着隐隐熟悉的味道。

“给我去找一套衣服来。”

这是哪里?

淮生迟疑。

她扭过身子,回头望,只看到淡淡千草色的纱帘。

“你让我这样穿着出去?”

甄意醒来的时候,房间里灯光温馨而朦胧。她仿佛睡在夜晚的深海里,宽大,包容,有点儿清凉,却又温暖。

稍有不顺心就发火,淮生真有点怕她,转身去找。

因为,十二年前,你执手不肯松开;这一次,我便还你一世守护。

甄心留在客厅,就那么站着,目光冰凉又怀疑,不停地上上下下打量言栩,后者仍旧木然而沉默,睫毛微垂,盯着地板。

我会用比任何人更干净纯粹的思想和灵魂去爱你。

甄心突然蹲下去,全身的骨头咯咯响,蹲进他的视线:“喂,瘫痪,你是言格的弟弟?”

所以,一辈子也不能松开你的手啊!

言栩眼睛乌漆漆的,闪过一丝迷茫与不解,转瞬即逝。仿佛不太明白她怎么长得像甄意却不是甄意,可又漠不关心。

八年的隐忍和苦守,就是为了,终有一天,拉住你的手,让你回来我身边。

他不理她。

让它迎刃而解。

客厅里很安静,一滴滴温热的水顺着他的裤管砸落地板,滴答。

让我们今后不再发生任何问题;不,应该是,即使未来发生任何问题,我们也有足够的信心和力量去面对。

两人沉默而无声地对视。

八年的沉淀,让你更好,让我更好,让我们重逢后的这一次,更好。

寂静的空气里,屋外狂风大作,呼啸着在房子边卷过。

其实,偶尔还庆幸在那么早的时候发现了这件事。

“我问你话呢!”

甄意,我最爱的女孩,我只爱的女孩,我怎么能让你消失。

他还是不理。

如果我放弃,就真的没有人可以救你了。甄意,会从此被甄心压制,消失在黑暗的深渊里。

甄心眸光阴沉,猛地又站起身,像极易被触怒的暴君,哐当!又是猛烈一脚踹向他的轮椅。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知道你的痛苦。很多人会说这句话,但这句话的正确性只在我们两人之间得到验证。

轮椅陡然打旋,惯性下高速一冲,言栩的胸口狠狠撞到桌上。他用力抓扶着桌面。胸口疼得剧烈起伏,强忍着咳嗽,可喉咙里还是溢出一声极其沉闷的痛苦。

母亲说你很危险,让我放弃你。可我怎么能放弃你?

“废物。”甄心冷斥,转头见淮生抱着一套衣服,在灯柱后边看。甄心夺过衣服,走去房间。

即使是因为你受伤,也没关系,因为愿意对你宽容,包容你的一切。我说的一切,是好的,坏的,真正的一切。

淮生望着她利落的背影和背上心惊肉跳的伤口,脚板发凉,瘆得慌。他想多了,甄意身体伤重又发高烧,意识模糊不清,加上司瑰的刺激,她早已经垮了。

即使受过伤,也没关系,我看不到,听不到,感受不到,早已淡然放开;

此刻她身后的伤口纵是男人都承受不了,她却能站起来,只有甄心能解释。

其实,真的没关系。

言栩还是安安静静,垂着眸,睫毛很长,遮住了所有的情绪。他盯着地上的水渍出神,手指缓缓移动,跟着水渍的形状画圈圈。

甄意,如果你这样受伤自责;请原谅我接下来的决定,我会尝试着让你忘记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古怪的家伙。淮生没兴趣地看一眼,走到窗边掀开帘子往外看。

他缓缓地、柔和地,说:“甄意,我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

最近一星期,K城处在风暴来临前阶段,今天,风暴降临。

她还是甄意啊,有着他最喜欢的清澈纯粹的眼睛。

外面乌云密布,狂风大作,天空又黑又沉像锅底。完美的天气啊。

这次,她很听话,黑乌乌的眼珠一瞬不眨。

淮生和甄心要出发了。院子里防弹车已准备好,全副武装的雇佣兵下车,把轮椅搬上去。

“甄意,看着我的眼睛。”他低下头,靠近她。

淮生对其中两人吩咐:“你们留下。部分人质和一个警察在这,如果三个小时后没有消息,按原计划。”虽然去交换人质,但要做好保险。

言格克制地轻轻吸一口气,眨去眼中的水雾,喂她喝下几勺水后,把碗放了下来。

如果逃命时被警方死咬,就用这里的普通人质威胁警方:不放他们走,K城某处,十几个流动人员和警察会尸骨无存。

她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气若游丝:“言格,你快跑,他来害你了。”

淮生特地把这话和言栩说一遍,有意借他的口转述。可言栩漠不关心,不知听没听。

于是,眼中便蓄起极浅的泪雾,是真的没有眼泪可流了。

准备上车,突然听到滴滴的声音。一位墨镜男拿着探测仪在言栩身边扫。

这次,认出他了。

所有人瞬间变脸。无数把枪瞄准言栩。更多的枪对准树林。天光昏暗,大风吹着树木猛烈摇摆,仿佛晃动的林子里潜伏了看不见的敌人。

早上,他端着一碗水到她旁边坐下,拿勺子舀水送到她唇边。她感受到了唇边的凉意,目光挪过来,定在他身上。

淮生不动声色地看甄心,后者凉淡地眯了眼,看好戏般瞧着。

三天,言格痩了一圈,眼睛下也有了黑色。也是那时,他终于做了决定。

狂风汹涌,吹起言栩额头的碎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眉清目秀。

三天后,她彻底虚脱,干枯而苍白,躺在床上,虚弱却也不哭了。

男子冷眼看淮生:“带他来之前你没给他检查装备?”

各种状态,周而复始。

淮生指另一个男人:“我看他检查过,没有异常。”

只有这样,她才会安心。

那人点头:“是,当时没异常。”

因为毛毯上有他的味道。

轮椅没问题。滴滴叫的是言栩的小腿,他掀开裤腿,检查裤管鞋子和袜子,结果从鞋子上拿出一枚钢制小扣。让机器响的是那个东西。

她会紧紧地抱着他的被子,小脸贴在上面,时不时,抽抽鼻子吸口气。

淮生恍然道:“不好意思,是我衣服上的纽扣,不小心掉进他鞋子里。”并非不小心,而是测试甄心的反应。

她就会一个人蜷在他的床上,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像一只受伤不能再痊愈的小兽,被它的同伴丢弃,从此独孤一只。

男人扔掉扣子,可仪器还在叫。还是在小腿上。

更多的时候,找不到。

那条腿因浇了开水,一片烫伤后的水泡,有一些破了,血水交融。还有几道早已愈合的旧伤疤。

她会推开他,呜呜直哭,继续在院子里找:“言格,言格去哪里了呀?”

淮生明白过来:“他是残疾,做过手术,腿里有钢钉。”

可她只是摇头,举着手臂抹眼泪,委屈而心酸:“你不是。我的言格没有你那么高。”这时,她的记忆回去了十二年前,他还是那个清风明月的小小少年。

另一人也凑来看:“刚才他来的时候我们就检查过,那时机器没有响。或许是误差。”

言格极力想安抚她,说他就是啊。

众人这才登车。

便一个人在园子里害怕而茫然地寻找,抓住言格便落泪:“言格呢,你把言格抓到哪里去了?”

汽车沿着山间公路往下走,绕上空旷的旧环海公路。海上波涛汹涌,狂风卷着雨水拍打车窗。罕见的秋冬季强风暴要来了。

可有时候,她又不认得言格。

外面天地混乱,车厢里反而有种奇异的温暖和安全感。

连庭院外的守卫人也会让她风声鹤唳,让她惊恐地拔出水果刀冲出去……

甄心漫不经心地望窗外,雨水更大了,把玻璃画得朦胧不清。

“你快跑,你快跑,他来害你了,他来害你了。谁来帮我救救言格,谁来帮我救救言格。”

淮生偶尔看看甄心,偶尔看看言栩,道:“这人家里很奇怪。听说他有自闭症。他妈偏心他,不管他哥哥。他哥原本有自闭倾向,长期的忽略让他哥也重度自闭。”

她不喝水也不吃东西,哭得身体都脱水了,却只知道拉住言格。他去哪里她到哪里,总是惊恐地看着四周的人,只要出现人影就拦在言格面前,大哭:

甄心哼笑一声:“无聊。”又望向窗外。

无论他如何安慰,她都不听,也不相信,只是抱着他哭,泪水浸湿他的衣衫,哭声极尽伤心悲戚,像一个始终担心不能保护孩子的士兵。

淮生看见甄心的身后渗血了。之前一连串大幅度的动作让伤口一度度撕裂受伤,愈发严重。

她瘦弱的身板不住地颤抖,抱着他呜呜地哭泣:“怎么办?言格,他要来害你了。怎么办?”

透过雨幕,甄心看见后面有辆车超上来,拐个弯往另一个方向走了,那是清江大桥。而他们的车队继续前行,驶向风雨中的九江大桥。

没日没夜的,她不肯睡觉,只是紧紧地抱着言格,拉着他四处躲,一会儿躲在衣柜里,一会儿躲在被子下。

“快艇和摩托艇都准备好了?”

她自此仿佛坠入无尽的恐惧,时刻担心着言格会受伤。

“别操心。我们的计划不会有问题。”

可等到甄意醒来时,才是噩梦的开始。

九点整。

“言格……”女孩眼泪汪汪,晕倒在了他怀里。

清江大桥桥尾停着几辆并不显眼的车,刮雨器停止工作,雨幕像瀑布在车窗上流淌。

而言格脸色一变,立刻上前去抱住她,

车内坐着三五个人,却一片安静,全警惕而专注地扫视着经过的车辆。

不要……

此刻距离与嫌疑人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你!”她怒目圆瞪,刚要说什么,却猛然像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拖进了深渊。

“上午十点,清江大桥桥尾,人质交换。”这是对方提出的时间,地点和条件。

“甄意,永远不可能被你打败。而且,我会一直陪着她,帮着她,让你永远不见天日。”

陈队看一眼手表,对季阳道:“押送厉佑的车什么时候到?”

“不是。”言格依然平静从容,轻轻地摇了摇头,一贯云淡风轻的男人,此刻说出的话却毅然决然,带着不动声色的定力,

“风雨太大,有点堵车,他们从九江区过来,还要四十多分钟。”

甄心冷笑,讽刺道:“言格,她失控了,她再也抑制不住我了。”

他们的车隐蔽在雨幕里,四周的写字楼商业楼上,狙击手特警队早准备就绪,只待命令。

可恶,可恨!

陈队收回目光,道:“这次行动不会有问题。”

最近,她好不容易露几次面,却被压抑回去。

他透过车内后视镜望一眼后座的男人,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车窗上的雨滴和水痕,微蹙着眉,侧脸隐匿在昏暗的天光里看不清神情。

也正是因为这个男人,甄意的心里有了阳光,而黑暗处的甄心,再也出不来了。

……

他是言格,他不可能离开甄意。

九点十五分。

所以,如果不是那样的伤害,不是发现甄意的身体里还有另一个人,他就是死也会倒在她的脚边,不会离开啊。

淮生的三辆车转进九江大桥桥底的地下通道,停了下来。这是郊区外港上桥入城的中转地,清江大桥新建后,很少有人走这里。车在这儿躲避,不会引人注意。

她甩开多少次,他都比她坚持多一次。

两层地面以上就是九江大桥。此刻应该是白领上班的车流,并非每家公司都在暴风预警的时候放假。

甄意已经是他心里的太阳,分手是什么?他不明白,也不会遵守。她甩开他的手,他就学她以前追他的样子,一次次追过去,一次次紧紧握住。

而几分钟后,押运厉佑的车会从九江大桥经过,去清江大桥和那里的警察汇合。

不懂人情,不懂世故,也不知分手为何物。

淮生和警方约好十点在清江大桥交换人质,可他不会去那儿,更不会自己入虎口。

他便是这样的人。

他会在九点半左右在九江大桥上拦截厉佑,攻破警方最薄弱的一环。

他真正像一只沉默的小狗,不懂这个世界,却只知道守着它心灵的主人。赶它它不走,踢它它不逃,把它送到遥远的地方扔掉,它也一路艰辛地赶回来。

声东击西。

这个男人,少年自闭。他的世界里,便只有甄意。

随后立刻奔赴九江码头,乘快艇和摩托艇沿水面奔驰而去。今天是绝好的天气,狂风暴雨,海上风力太大,警方纵使想追,直升机也升不起来。快艇摩托艇可以瞬间消失在狂风骤雨的海面。

不可能啊。

淮生打了三个电话出去,一个给驻守山间别墅的人,无异常。

八年前,简单的误会,不会让他们分开。可以因为误会分开的少年,他们的感情经不起考验,肤浅细碎,又哪里可能让人痴望坚守八年?

第二个给去到清江大桥的那辆车,对方换了普通车辆,开车经过清江大桥桥尾,勘察情况:“隐藏很深,但还是发现十几辆不对劲的车,藏着警察;附近写字楼、店面,还有商业楼里都有狙击手。警方在这里等着瓮中捉鳖。”

正是因为这个男人,她过了十几年蛰伏的生活,永远被甄意压制着。

第三个则打给九江大桥桥尾写字楼里自己的狙击手:“全部准备就位。”

甄心的脸色更加冷酷,她多气啊。

淮生放下电话,笑了。

“没关系。”他淡淡道,“因为有她的好,所以你这样的坏,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甄心也勾起唇角,心情畅快:“警察真是一群蠢货。”

言格退后一步,缓缓和她拉开一段距离,面色沉静淡漠下去。

淮生拉开车门,地下通道里的风猛地灌进来,冰冷刺骨,车内的暖意清扫一空。

“没有关系吗?”对面的女孩脸色红彤彤的,满脸泪水,偏偏表情格外冷静而冷酷,“伤害你最深的人,和你最爱的人,在同一个身体里,真的没关系吗?”

“走吧。”

猛然间,言格心一凉,立刻把她松开。

“去哪儿?”

话没说完,怀里的人轻轻笑了一声。

“车太显眼,先留在这儿,过会儿听我的命令从桥下走。我们先坐别的车去桥面,找准厉佑所在的车。”淮生说着,拿起一件冲锋衣给自己披上。

言格紧紧搂住她,贴住她被火烤得滚烫而湿漉漉的脸颊,心疼如刀割,轻声却含力道:“甄意,这些事情都没有关系……”

外面实在太冷。他又找了两把枪装进腰上,递给甄心一把。

他话语才落,怀里的甄意突然安静了下来。

甄心:“你怀疑他们的车不止一辆?”

庭院外已传来人声,是救火的人要来了。

“当然。”淮生自信地扬起唇角,“厉佑这么重要的人物,警方一定会设置迷惑选项。贸然上去,盲目的交火没必要,也会损失元气。”

“甄意,你听我说。甄意,不要紧的,烧掉就烧掉了,不要紧的。”

“好。”甄心麻利地跳下车,被冰冷汹涌的风吹得头发乱飞,单薄的衣服鼓成气球。

言格的眼眶一下子湿了,牢牢把她箍进怀里,任她如何地挣扎反抗也不松手。

淮生拿起一件冲锋衣:“你不穿吗?”他看着都冷。而且她的背后在渗血,衣服上染出了丝丝红色。

可她拼命挣扎,手烧出通红的伤疤还要去捞,她已经彻底失控:“言格,姐姐把你的书烧掉了。你快点救火,你快点救火啊。”

甄心嗤笑,利落地拉车门,把静默的言栩和留守的其他人关在了里面。

“甄意,别碰!”言格心疼得滴血,立刻大步过去,把她从地上捞起来。

……

火舌舔舐着她的双手,她竟毫无知觉,一边拿手拍火,一边催人心肝地悲戚大哭:“不要烧我的东西!不要烧我的东西!”

九点二十分。

而甄意跪在书堆边,赤着手在火里抢救书籍!

甄心和淮生坐进一辆宝马,驶出地下桥洞,上了九江大桥。

书房里一片狼藉,黑色的笔记本堆放在房间中央。蜡烛、灯油洒在上边,燃着熊熊大火。

一上桥面,汹涌的雨水和风声愈发声势浩大。雨水如瓢泼,车辆缓慢而行,汽笛声此起彼伏。九江大桥长达3.8公里,大雨模糊了视线,能见度不足十米。

他的心猛地往下沉,飞快地跑上三楼。

刮雨器艰难地扫送着挡风玻璃上堆积的雨水,宝马车里的人把车窗开出一条缝,目光灼灼扫视外边。大风潮水般倾涌而入,冰凉的雨丝滑落在甄心脸上,沁人的凉。

甄意撕心裂肺地哭叫:“不要这样,姐姐!你不要这样!不要!!!”

“找到了。”

赶到楼下,就见古老的高塔阁楼里起了火。

前方不远处出现三辆黑色SUV,和他们之前开的车一样,除了高档点,不显眼。可只有专业人士看得出是防弹车。淮生给桥下等候的队员打电话:“出发。具体车号待定。”

他随手把盘子留在长廊里,立刻朝那里跑去。

车中人很快架设好测量仪,司机缓缓变车道、挤缝、超车,在暴雨如瀑的天气里,无疑会引来后方司机不满的汽笛。可桥上早是震耳欲聋,绵绵不绝。

抬头便看见高高的塔楼上,起了火光。

老天也好似帮忙,沉沉的乌云间电闪雷鸣,轰隆声响彻天际。

言格端着餐盘,才绕过走廊,忽地听见夜里甄意凄惨的叫声:“不要!不要!”

电光劈开黑暗,在车内人的脸上闪过,甄心的脸惨白惨白,透着诡异的潮红。

肝肠寸断矣!

……

他说,余述至此,肝肠寸断矣。

早上九点二十七分。

刹那间,泪水再度疯狂流泻。心痛得已经没了知觉,拼命想要捂住疼痛,可血腥味如潮涌般弥漫上来,再也抑制不住。

K城上空黑暗笼罩,海面波涛汹涌,路灯全亮的九江大桥如同世界末日的一座孤岛。

手心里,眼泪与鲜血混杂,她慌乱地拿双手捂住。这才知,人可以生生心痛到呕血。

密集的车流里,司机靠近那三辆不同寻常的车。这样的装备必然是押运重犯。这样的鬼天气除了和嫌疑人谈好条件的人质厉佑,还有谁被押送?

她张着口想辩解,可陡然腹中巨痛,痛得她猛然止住眼泪,最终只能用力捂住嘴,惊恐地瞪大眼睛。

汽车平稳地在风雨里行驶,淮生等人屏声静气,盯着测量仪。司机缓缓调整速度,跟随那三辆车,匀速而平顺地一点点超过。

狂风似乎也在悲戚,从窗外吹进来,吹动烛光摇曳,夜影婆娑,吹得书页哗哗翻动,哀哀作响。

天光昏暗,测量仪的屏幕上却闪着光线,很快数据分析出来。

这一天,她似乎要流尽了这一生的眼泪。

最后面一辆,车重897kg,车胎高度15.9cm;

十二年的时间带着巨大的力量压在甄意身上,终于将她压垮,她深深地弓着腰,捂着嘴,哭得像一只抽搐的虾米。

往前,车重1024kg,车胎高度14.9cm;

于是,他安安静静地,用一生的时间,送她一份完美的纪念。

再往前,车重906kg,车胎高度15.8cm。

那一年,她带着笑容降临在他的人间,

第2辆车里比前后两辆车多至少两个人。

沉默地坚守,不肯离开。

他们记好车牌,加速离去。

时光流逝,再不回头了,他的字迹都在书页间变化了,可,他却还在这里。

……

四季变换,潮起潮落,这世上,无数情人分手了,无数语言消亡了,就连有的国家都分裂了,从地图上消失。

九点三十八分。

漫漫十二年!

宝马车离九江大桥桥尾只有半公里,离警察守候的清江大桥更远。车在半公里处的下行岔道上转弯绕下去,前来汇合的车跟上来。

落落书写,写尽相思。

淮生推开宝马车的门,防弹车上的人也拉开门。两辆车在暴雨里并肩而行。狂风肆虐,淮生一跃,从这辆车跳上了防弹车。

日生日落,花开花谢,岁月轮回,沧海桑田。那个坐在窗前的少年一天天飞速长大,执笔的姿势却从未改变。

甄心起身时,风大得和台风有一拼,吹得司机都很难把握住方向盘。

于是,一瞬间,窗棱外,岁月如长河般流逝。

狂风鼓起她的衣服像只风筝。她冷面如霜,被雨水拍打得浑身湿透,纵身一跃,刚好暴风再度来袭,差点儿把她卷走。

依稀看到,十二年前,那个白衬衫的,不会说话的少年,就坐在那里。他低着头,背影沉寂,修长的指尖执着毛笔,记录下与那个女孩的初次相遇。

淮生和另一位男子及时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拉进车里。

木棱支着窗子,外边是无尽的黑夜。

车门关上,狂暴的风雨声瞬间小下去。宝马速度减慢,淡出队伍。而防弹车加了速度,绕上桥面。

笔架上悬着几只小毛笔,桌子上干干净净,一座砚台一条长墨,孤独地临着夜风。

车速渐快,每个人都顾不得湿透的身体,全副武装,抱起枪支等待着车再度上去桥面和厉佑的车汇合。

忽然抬头,泪痕斑驳地望着窗边的书桌,一桌一椅一盏灯,在秋风的吹拂下沉默而清隽,像坐在这里写字的那个人。

言栩始终像局外人,静默着没有动静。车外的风雨声影响不到他,车内的紧张气氛他更感觉不到。

她跪在一室的黑色笔记里,捂着头哭泣。

淮生看甄心一眼,她把窗户开了个缝隙,正全神贯注望着窗外。

“今天甄意没有回来。”

她的头发全湿了,血迹洇开在背后,脸色异常洁白,被涌进来的风雨洗刷着,坚毅而酷。

“今天看见甄意了。”

淮生放心地收回目光。

“今天甄意忙,没看见甄意。”

视线随着车身缓缓向上,海水奔腾,九江大桥桥尾尽在眼前,还有三辆押送厉佑的车辆,和淮生计算的一样,刚从桥上行驶下去。

只是,在每天一篇记录的最末,以最安宁的字迹写下他的心情,或许有稍稍的悸动,或许有淡淡的失落,或许有浅浅的期盼,写出来,却最是朴实无华——

淮生的车一开始隐藏在一辆货车后,看准三辆车行驶到公路岔路口,拿起电话一声命令:“开枪!”

他从来不会说情话,只会一字一句,一言一语,平淡温和地记录她或快乐或窘迫或难过或振奋的话语,从此,篆刻下那话语里她流光溢彩的少年时光与青春。

话音才落,便听暴雨雷鸣汽笛人声之中,一连串砰砰的枪响。

满满一室书籍,皆是为她而写。

一瞬间,汽笛与人声消失殆尽,所有人屏气凝神,天地间只有呼啸的风雨和响彻天际的雷鸣。

闪烁的泪光里,只有那些白纸上的字迹,格外清晰,一字一句,直直冲击着她的心脏,剜心挫骨。

三辆车中,一前一后两辆,四个轮胎全部中弹漏气,与私家车猛撞到一起。

脸庞已全被泪水浸湿,却再也停不下来,地板上,书页上,全是泪滴洇开的墨迹,像黑色的水墨画。

中间那辆前胎左侧中弹,剧烈的打滑和侧移,不受控制地拐进分岔车道。那尽头正是九江大桥桥尾下方的九江码头!

手中的书本坠落,甄意狠狠摁住头,头痛得要裂开,拼命想,却再也想不起多余的内容。

“加速!”淮生他们瞬间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冲进下车道。

今天甄意没有回来。

打停的两辆车里,特警迅速跑出来,执枪射击,子弹打在车身上,震耳欲聋。却没能穿透厚厚的防弹车层。

今天甄意没有回来。

暴风雨中,视线模糊,他们赶不上了。

一本本抽出来,一本本看,流动的日期,不变的话。

而已经冲入下车道的警车,只能孤军奋战,一路加速往前狂奔。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甄意没有回来。”

后面的车紧追不舍,驰骋进宽阔的码头,在巨大的货品集装箱之间飞行穿梭。

“2017年4月2日”。

自然灾害预警的天气,码头停运。

整个9月,10月,11月,12月,到了2010年,2011年,2012年,2013年……

汽车追逐着,越往深处开越发荒无人烟,空荡荡的集装箱走廊之间,闪电暴雷在天空炸开。

……

前方响起枪声,他们车里的人举枪回击。瓢泼大雨迷糊了视线,双方的子弹都没命中率可言。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甄意没有回来。”

三辆车分开行动,分路包抄,终于在大风大雨中把警方的那辆车围堵在海港口。

“2009年9月2日”

可车辆齐齐刹车包围时,警车并没有动静。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甄意没有回来。”

下了车,几人作掩护,一人拿枪上前飞速而利落地拉开车门,瞄准!

她痛哭着摸爬着去找那空缺的八年。手上沾满泪水,慌乱地一本本翻开,千篇一律,除了日期:“2009年9月1日”

车里一个人也没有。

是她害了他,他原本好好的,是她不该招惹他。

空旷的天地间,白昼黑如夜,电闪雷鸣如同末日降临。

十二年,4383天,他唯一一句流露情绪的话便是:余述至此,肝肠寸断矣。

众人围着一辆空车,目光如剑,谨慎地四处扫视。

甄意奔涌的眼泪瞬间风平浪静。在八年前分别的结尾,在十二年的日记里,

海面上狂风卷起乌云和海浪,一整排汽艇和摩托艇在风雨中的海面上颠簸。

风穿堂吹,那一页的背面出现另一行字:“余述至此,肝肠寸断矣。”

……

甄意痛得摧心掏肺,脑子里猛然闪过一个画面,少年摔倒在地上,爬过来,污浊的手指紧紧抓住她的脚踝。她一脚掀开,冲他摆摆手:“后会有期啦。”

九点四十五分。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甄意生气了。”

即使现在警方从清江大桥赶过来,也要十五分钟,更别说堵车。他们要立刻解救厉佑,在风暴来临前,乘摩托艇离开。

后会有期啦。”

周围全是大面积的集装箱和空走廊。淮生在暴雨中嘶吼着下令:“分散,搜!”

言格,我不喜欢你了,不喜欢了,听不懂吗?

甄心浑身湿透,大声喊:“这个人质怎么办?”

看什么看?放手,叫你放手。

“留一个人看着,你去找厉佑。”

言格,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和你在一起时候的我自己。一点儿都不喜欢。

甄心二话不说,抓起最简易的AK-47,跑进雨雾。她抱着枪,在寸步难行的风雨里奋力向前。暴雨像泼水,黑暗的夜空中银色的闪电曲曲折折地劈下来,在高高的铁皮集装箱上投下瘆人的银光,像灾难片场景。

言格,我不喜欢你了。你好无聊,和你在一起,我都变得无趣了。

冰风冷雨劈头盖面地砸在她身上,暗夜气息里带着海风的咸味,她控制不住浑身一抖,体内让人晕眩难熬的灼热被刺激得消减了不少。

……

她用力呼吸着狂暴的风,漆黑的眼睛里眸光一闪,原路返回。沿着铁皮箱子缓缓移动,注意力全在耳朵上,漫长而宏大的风雨声后,安安静静的。

KTV火灾后“2009年7月31日

很长时间内都没有枪响,这意味着没人发现踪迹。

她泪眼蒙眬,无法呼吸,一页页往后翻,少年的回忆像胶卷般飞逝,到了分别的那天。

……

所有她忘记的琐事,年少的青涩记忆,懵懂而无忧无虑,在相处的那四年全部沉淀纸上。

九点四十八分。

“楼梯间的灯坏了,草莓味冰激凌上市了,考试得了21分,回家晚被姑姑训了,来月经肚子痛了,体检长高了三厘米……”

她回到车前。分散去寻找警察和厉佑的人都没回来。人质在的那辆车,车门开着。

那么多话,叽叽喳喳,一天又一天。

一个男子警惕地握着枪,守着人质。

她扑到书架边翻看接下来的日记,前三个月都是零碎。可一天一天碎片越来越少,完整的句子越来越多,落笔处的用力度也越来越轻。

轮椅里的男人侧脸清秀,映在黑雨洗刷的玻璃窗上,格外白皙。暴雨已把他淋湿,利落的短发被雨水拧成一簇一簇。有几滴从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淌过。

她手上全是泪水,慌不迭翻看后面,全是碎片和每个字最后一笔的努力和执着。

她无声看他,刚好一道闪电,白光把他的脸衬得刀削斧凿般俊朗。也正是这一刻,这淡漠冷清的男人转眸看她,逆着光,漆黑的眸子更加幽暗。

第二天,第三天,女孩跳进了他的生活,她说的话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慌乱,记录下的全是片段,掺杂着偶尔的只言片语:“回 新裙子 升旗 好看 树……你看彩虹!”

她收回目光,跳上车,对守候人质的男子说:“我们换一下,太冷了,我不想去找了。”

但跳进他耳朵里的话全是支离破碎的。他每写完一个字,都无意识地狠狠摁一下,是着急,是懊恼,是想尽力想起女孩说的话。

“不行。”

她在笑,她在蹦蹦跳跳,她在说话。他很想听到,很努力,甚至很焦急。

她冷眼看他半晌,“哼”一声,弯腰下车,脚没落地人已迅速转身,小脸煞白而冷静,举枪瞄准,砰一声打中他肩胛骨。

直到那一天,有个女孩,从天而降……他看见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里,只有她。

那人痛呼,想要握枪,却被她抓住枪身猛地一把拖过来,脚一踢,被踹下了车。

她甚至能想到多年前言格写第一篇日记时的状态。他关在自己的世界里,黑暗,安静,他也不觉得孤独。

她想爬上车,可手脚已控制不住,在铺天盖地的雨水和风声里剧烈颤抖,撑不住了,一点力气都没了。她浑身都在抖,却已找不到痛点。

甄意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涌出,再度蓄满,再度流淌。她单薄的肩膀在夜风里像纸片儿剧烈颤抖,一室的时光压在她肩上,她猛地跪倒在地。

而轮椅上的人目光挪过来,看着她的身后,突然敛起眼瞳。

可结尾处一句话格外流畅:“今天,我遇到一个女孩。她从天而降,像一颗彩色的太阳。”

她狠狠咬牙,竭力爬上车,却隐隐感觉暴雨中出现了一个身影。

因为他听不见啊。

抬头一看,淮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隔着如瀑的雨水,手中的枪指过来。

每个字的落笔处都格外用力往下摁,仿佛他在竭力回想,狠狠努力。可如何逼迫自己,都想不起来完整的话。

她的心猛地一凉,抓住车门一带,一瞬间条件反射地扑向轮椅上的男人。

做我男朋友吧?”

而他亦是同一时刻拉开另一侧的门,揽住她的腰,将她护住伏倒下车,抱着她滚进另一辆车的车底。

你叫

淮生的枪响刺穿风暴的天空。

噢 趣

一瞬间,周围的集装箱门发出巨大的声响,全部打开。

不要 玩 我是外貌协会的 激动

无数执枪的特警冲了出来。

漂亮 走 会 劫 遇到我 色

……

天 你 好看

九点五十一分

欺负 学校 同学 死啊

荒无人烟的九江码头上,光线晦暗,只有机械吊台上高高的照明灯,映着天空里层层叠叠的闪电。

“2005年9月10日

淮生全身湿透,暴雨拍打着眼睛,看不清周围有多少人。

满世界晶莹的琉璃里,水光灿灿,她看见泛黄的第一页上,写着:

三分钟不到。警方从天而降。不是从清江大桥赶来,而是早已守候在此。原准备声东击西,没想到警方将计就计。

她张嘴想发声,又猛地拿手捂住嘴。她捧着一本书,弓着腰浑身都在颤抖。

原来九江码头才是他们瓮中捉鳖的瓮。清江桥尾隐匿的警察和狙击手全是幌子。

她只看一眼,眼泪就疯了般从心里涌出来,漫过喉咙,盈满眼眶。

他深吸一口气,用最大的声音在风声雷声里大喊:“放我走!我们还有人质!”

十二年前,言格的字迹还很青涩,规矩的楷书,没有如今这般形成自己的字体和风格。那样稚嫩,那样年幼。

……

十二年前的笔记本,历经岁月,封面已稍稍褪色,泛着隐约的白。翻开,书页早已泛黄。

车底下雨水沉积,她被他搂住趴在他身上。冰冷的雨水像河流从他身下冲刷而过。

“2005年”的1-8层是空的。第9层,以10号开始第一本黑色日记。视线已在水光里模糊,手也在猛烈颤抖,幅度之大竟在木架上磕磕碰碰。

她愣愣望着他苍白的脸颊和漆黑的眼睛,呆了一秒,一下子扑上去抱住他的脖子,所有的委屈、心疼、痛苦和思念,全在这一刻化作眼泪夺眶而出。

每一步都仿佛穿过呼啸流逝的时间,一点一点时光倒流,回去最开始的初见。

“我就知道是你!”

夜风冰凉,心疼得抽搐,像被人挖出来扔进冰窖。眼神呆滞涣散了,却回头望住身后的“2005年”。她目光笔直,含着晶莹的泪水,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走去。

他揽着她的腰,不敢抱她,更不敢碰她的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水光闪烁,像是滴进了雨水,纵使克制,也不可自抑地轻颤:

书页在风中唰唰翻飞,她合上笔记本,手剧烈地颤抖。

“我也知道是你。”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看见甄意了。”

9点51分。

你这样,我会心疼;所以,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放手啊!”

狂风骤雨里,海面黑沉如死海。风暴来临的大海之上,巨浪颠簸,波涛汹涌。

言格,我想让你开心。人生那么长,要活那么多年,一个人,不寂寞吗?每天这样,一个人开车去医院,一个人开车回家,没人和你说真心话,你也不让任何人走进你的心,不孤单吗?

瓢泼的大雨几乎阻断了特警队员的视线,而肆虐的狂风一度度愈发汹涌,渐渐蕴含起不可人控的力量。

言格,你知道开心是什么感觉吗?你开心过吗?

远方繁华的HK城和闪烁的九江大桥成了黑暗中的幕布。荒无人烟的九江码头上,光线晦暗,只有机械吊台上高高的启明灯,映着漆黑天空里层层叠叠的闪电,和瀑布一样的雨水。

“2017年7月30日

淮生全身都湿透了,暴雨拍打着眼睛和脸颊,几乎看不清周围有多少人。他垂下手,却并没有扔掉枪。

再换一本。

三分钟不到。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看见甄意了。”

警方是如何从天而降的?他们不是从清江大桥赶来,而是早已守候在此!

……”

他闭了闭眼,分明约好了10点在清江交换人质,原准备声东击西,没想到警方将计就计,也给他来了这么一招。

言格,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呐。这样你就不会一直孤独了。

原来,这里的九江码头才是他们瓮中捉鳖的瓮。清江桥尾隐匿的警察和狙击手,全是幌子。

言格,你孤独吗?

他站在狂风暴雨里,单薄的身子被风吹得摇晃不堪,面前凄风苦雨遮住了视线,他像是一个人立在孤岛上。

“2017年9月10日

淮生深吸了一口气,用最大的声音在风声雷声里大喊:

换一本。

“放我走!我们还有人质!”

渐渐,悲伤的情绪像某种黏稠而不透气的液体涌入她的心房。她的心一点点变沉,快撑不住,要坠落。

风力大得天地间什么都听不清了,大雨汹涌地漫进车底逼仄的空间,再一次浇灌言格和甄意早已湿透的身体,流出去的水全被鲜血染红。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甄意忙,没看见甄意。”

言格躺在地上,清黑的眼睛里水光湛湛。他紧紧咬着唇,全身都被雨水覆盖,短发利落地贴着脸,连睫毛也粘满了雨水。

她在电话里絮絮叨叨近半个小时,整整六页纸,他一字不落地记下。即使到最后,字迹也不慌不忙,看得出心情平静宁和。

心早已泡进了黑夜的大海里,憋闷,沉重,透不过气。

……”

外面在对峙,他们还出不去。

我中午吃了超大的披萨,一个人全吃掉哦。工作室的人瞪着眼睛像看饿死鬼一样看我。幸好你不在,不然我可以一口把你吃掉哈哈。

可甄意快不行了。

……

她无力地趴在他身上,眼睛里迷了雨水,却仍是固执地睁着。

言格,今天有点儿忙哦。

世界昏暗,外面的声音从耳边消弭褪去了,唯有他胸膛上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电话)

安稳得让人想睡觉。

“2017年11月14日。

可,不能睡啊。

第一页:

她伏在他的胸膛上,呼吸很浅,无声无息,丝毫不沉重,反而让言格揪心。

目光下移,落到最近的2017,11上。摆着3本,第一本1~5,第二本6~13,第三本还没标数字。她拿了第三本,很快明白没标数字的原因:还没写完。

她喷在他脖颈间的气息像火一样灼热,他拧着眉,贴了贴她的额头,烫得……烫得他眼眶都红了。

她的眼中浮起一丝泪雾,深吸一口气,手臂像是载着千斤的重量,把那本书塞回去。

从哭出那句“我就知道是你”后,她再也没发出任何声音,眼光涣散,人看上去已经没了意识,却执拗地睁着眼睛,不肯闭上。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看见甄意了。”

他知道她在怕什么,她坚持了太久,意识里已经成了习惯:怕甄心反扑。

你忘啦,我是甄……”

所以,明明体内体外所有的伤痛都爆发了,明明已经撑不下去,到极限了,她还不肯放手,不肯晕过去。

好久不见。

眸光涣散了,只有手、脚、全身都在抽搐,抽筋。

言格?

言格用力箍住她的头,下颌狠狠贴住她的脸颊,眼泪便涌了出来。

刚才不小心拿你的风衣挡水,我洗干净了还你?

滚烫的眼泪就着冰凉的雨水淌过她发烫的脸,她忽然好似回光返照,吃力地哼了一声。剧烈颤抖的手伸过来,摸索着去探寻他的脸,满是雨水,冰冰凉凉的,没了一如往常的淡漠,而是坚毅地咬紧牙关,咬得紧绷着。

请等一下!

她努力仰头,便吻上了他的唇,没有吮吸,没有轻咬,只有最痴虔的触碰,唇与唇之间隔着清冷的海风与冰雨,温热,柔软。她悄无声息地,疲惫地,合上了双眼。

再见!

言格停了心跳,仿佛沉溺进了安静的水下。

老头子别怕,没事了。

因那吻只是一瞬,下一秒,她的唇便从他脸颊上滑过,她痛苦而煎熬的抽筋和挣扎都在一瞬间消失殆尽,身上再也没了一切的苦难折磨。整个人变得冰凉而柔软,如一团软泥瘫在他怀里。

在的。

响彻整个世界的风声雷声在他们头顶炸开。

是甄家,找哪位?

她却格外的静,静得像没有了生命,没有了未来。

你好。

他抱着她,贴紧她柔软的脸颊,浑身都开始剧烈地发抖,眼泪一颗颗全坠落她脸上。心却猛地皱缩成一团,像是被冰冷的电流袭过,停止了跳动。

“2017年4月21日

医生拿剪刀剪开言格的裤腿时,愣了。他的膝盖和小腿上布满了烫伤后的水泡,有些已经磨破,血水交融。

小号毛笔的行书,行云流水,清秀隽永:

安瑶和言栩陪在一旁,见了心惊肉跳。安瑶惊道:“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

把第二本抽出来。纯黑色的线订笔记本,质地很好,拿在手上,温润,厚重。翻开是米白色的纸,没有线条,没有杂质。

言格沉默,道:“和她比起来,算不了了。”

她肃静而不安,心微微发凉,细细碎碎地颤抖起来。

安瑶一想起甄意的伤,顿时眼睛又湿了。

是今年,他们相遇的四月,那一天是21号。

风暴侵袭着这座城,是警车开道,在瘫痪的交通里开辟出一条路把甄意送来医院的。看到她那样惨烈的伤口,警官们眼睛红了,医生和护士都落泪了。

最终,她的目光落到2017,04的空间上。摆了2本书,第一本1~20,第二本21~30。

安瑶轻声道:“言格,你别担心,甄意她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攫住,压在她的胸腔,喘不过气。她立在中央,不住地回头看,原地转了好几圈,惶恐而忐忑,不知该从哪里看起。

言栩木木很多秒,也想安慰哥哥,便学着安瑶的话,重复:“嗯,一定不会有事的。”

十二年的漫长,汇成一室沉默而无声的黑色线装书。

言格不作声。

开着窗子,夜里的风吹进来,甄意打了个寒战,看见古老书架的底座上拿篆刀刻了数字:2005,2006……2017,竖梁上刻着1,2,3……11,12。一目了然。一年的一个月里摆着书。书下的横梁上刻了数字。有的刻着1~7,有的1~3,有的21~31。是天数。

几位医生在一旁商量之后,决定先把他腿里的东西取出来,然后再治烫伤。

一壁一壁的黑色书籍立在玄色的书架中,沉默,稳重,带着肃穆感,叫人心怀敬畏。

言格很快被送上手术台,局部麻醉后,医生切开他的小腿,从肌肉组织里拿出一根钢钉,又从更深处夹出一枚追踪定位纽扣,扔进盘子里。

油灯,烛火,月白灯笼,古老安静的阁楼里,一室清雅墨香。

……

甄意脚上裹着纱布,走上木楼梯,脚像踩在刀尖上。一层二层,她不做停留,上去第三层。

甄意意识回笼,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趴在干净而洁白的床单上。虽然片刻前,手下意识地抽搐,却被一双温暖而宽厚的大手握住,那紧紧的一握抚平了她激烈的心跳。

即使是夜里,塔楼里也亮着蜡烛和纸灯笼。

言格坐在轮椅里,凝视着她,眸光温和而清浅。

甄意缓缓睁开眼睛。

她讷讷的,心酸的感觉后知后觉地上来,忽然想哭:“你一直守着我吗?”话出口才觉嗓音嘶哑。

深秋的夜里没了夏夜小虫的吱吱叫,只有不知哪里的溪水潺潺,还有叮叮咚咚如水般清冽的乐声。驱邪铃在夜风里吟唱着远古的歌谣。

他没答,拿手背贴贴她的额头,稍稍蹙眉:“还是在发烧。”

甄意望着他离开,神思迷糊,累了。合上眼,一行清泪从眼角坠入发间。

听他一说,甄意又觉身体被一种异样的热度包围,没有力气,脑袋里热乎乎的很沉重,脸颊和身体烫得像只膨胀的气球。

“好。”他复而坐下,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好一会儿才起身离去。

“怎么这么快醒来?”他问。

他悬着的心瞬间落了一半。已经过了饭点。“我去厨房叫人给你做饭。”他刚要起身,她攀住他的手,“我想吃你做的,要松仁玉米。”

心里在疼。他看得到,昏迷的这几天,她一直很痛苦,蹙着眉抓着拳头,很不安分,像陷入梦魇无法挣脱。

“肚子饿了。”

医生说她会昏迷很久,可她出乎意料地醒得快速。他知道,她心里一直是紧张的,害怕被甄心打倒。

“怎么了?”

言格摁了铃,医生来调整点滴里的药物,又叫护士给她换药,检查后,医生也欣慰:“甄小姐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病人了。”

良久,她清黑的眼眸缓缓回神,细眉蹙起,有些难受。

长久的疼痛让甄意没心思接受这样的奉承,且女孩最担心的问题她也一直惦记着,难过道:“留了很多伤疤吧?”

言格的心狠磕了一下。她闹着要回这里,是担心他的安全。

“已经做了皮肤移植,等身体恢复后,辅助几次小整形术,就没问题了。”

到了他的家,她才终于安心。抱她下车时,她舒了一口气:“安全了。”

“谢谢。”她低低地说着,重新趴回去,扭头看言格,努力微微笑,“疼倒是小事,一咬牙就过去了,美丽不留疤才是我最关心的。”

过关回来的路上,她没说话,也没动静,只是缩在他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腰身不肯松开。或许很累,却不肯闭眼睛,仿佛生怕一松手一闭眼,他就不见。

言格哪里不知她想让他宽心,纵使如此,他也没拆穿她的善意,只配合地弯了弯唇角。

言格抚她的额头,她没有抵触也没有退缩,对他完全无戒备。

甄意望见他嘴角苦涩的笑和眼底蚀骨的痛,她的心狠狠一磕,便知说什么都无用。他心疼她,心疼得比她身上的痛更甚。

甄意蜷在客厅的小榻上,裹在毛毯里,露出缠着纱布的手臂和脚掌。她睁着眼睛,一瞬不眨盯着言格,目光笔直,用力,像坚守着某件不能丢失的珍宝。

两人彼此默默凝望着,竟都不说话。

南侧一处庭院的木楼里,灯光朦胧,照映出雕花窗户上一幅幅古典水墨画。这楼像一只古风灯笼,清幽雅致,在夜里散着葳蕤的柔光。

医生护士走了,病房里安安静静,只剩窗外式微的风雨。

夜风清瑟,无边落叶。

良久,甄意轻声说:“言格,我想坐起来,让你抱我。”

九溪言庄。

言格腿上还缠着绷带,但能勉强起身,坐到病床上扶她起来,她身体绵软得很,稍稍一带,她便撞上他的面颊,柔软发烫的嘴唇带着滚热的鼻息碰在他脸上。

全城都在找她,此刻她过不了关卡。但……他拿纱布给她包好脚掌,应道,“好。”

他僵了一下,沉默着,或许在隐忍什么。下一秒就扣住她的脑袋,低头吻上去。这些天堆积的慌张和失而复得的庆幸尽数爆发。

他知道现在的她,是甄意。

甄意始料未及,蒙蒙地没反应,任他索取。

她异常平静,黑眼睛寂静而清澈,死板地重复:“我要回家。我要回言格的家里去。”

他的唇齿间全是清苦的药味,却异常性感。他的吻从来温柔亲昵,不会像今天这样用力。她被他吮得舌根发疼,直觉像要被他吸走,天旋地转的晕眩,激热得要晕过去,偏偏他齿间的香味叫她流连忘返,虽是浑身无力,却本能地贴上去勾住他的脖子,给他最好的回应。

言格一怔,抬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醒了。

终究,他平息了心底的忐忑与紧张,摸摸她滚烫发红的脸颊,相拥着把她揽入怀里。

“言格。”她忽然发声,面无表情,“我要回家。”

她歪头靠在他肩膀,手臂绵软无力地搂住他紧实的腰身,心无旁骛地感受他怀里熟悉的温暖和宁静。“又回到你身边了,真好。”

分明知道她此刻已感受不到疼痛,他还是轻轻给她吹气,生怕弄疼她。

“嗯,真好。”他抱着怀里小火炉一样的人儿,轻声回应。

他有一瞬间无法呼吸,轻吸一口气,拿镊子给她拔碎玻璃。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他眼眶湿了。

她贪恋地吸了吸鼻子,嗅嗅他身上的味道,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如水的眸子因发热更加氤氲,雾气沉沉:“水泼在你腿上是不是很疼?我当时在拖时间,心想你会自我催眠。”

他把她放在桌上,给她清洗伤口贴纱布。清理脚板心时,她脚下全是碎玻璃渣,混杂着血,像只血淋林的刺猬。

“没事,”他安抚地说,“不像你。”

他的心沉闷至极,把她打横抱起去他的工作室。

他轻抚她的背,眸光微暗,道:“为了消除淮生的怀疑,只能这么做。你怎么知道是我?”

言格只看甄意。她眼眸静默,浑身是伤。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一道口子早在冷风里结痂,脖子上几条勒痕,T恤上满是尘土,手上全是血,脚下更是鲜血弥漫。

“在外人看来,你和言栩一模一样。可在我眼里,他最多和你七八分相似。”她说话还有些软,言语间却透出一丝骄傲,黑白分明的眼睛期盼地望住他,“你呢?怎么知道是我不是甄心?”

历佑再度被他漠视。他不知道是因为当时言格昏迷无知觉,还是他心里太过超然干净。

“感觉。”他早说过,他的甄意,他不会认错。

言格淡淡看他一眼,仿佛看一团空气,对护工道:“把他关好。”工作,命令,不带任何情绪。

她弯起唇角,脖子有点酸了,低下去靠进他的胸口,微微合眼,问:“司瑰怎么样了?”

“没关系吗?”厉佑被护工捆绑着,幸灾乐祸地笑,“言格,她失控了,行尸走肉。你要一辈子这样照顾她?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她一发疯就给她催眠?”

“她没事。警方把山间别墅里的人都救了出来。”

她呆呆的,安静了,一动不动。

她再度自豪:“我就知道有你在肯定没问题。你在小腿里放了东西?”

他的眼眸那样深邃宽容,声音那样温和平静,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嗯。他们比较谨慎,所以放的是定时启动的微型追踪器。一开始扫描检查不会被查出。定时开启后,没想到会检查第二遍。”

“甄意,我没事。”言格扶住她的肩膀,稍稍蹲下来,目光和她平齐,“只是小伤,不要怕,甄意。我没关系的。”

“用腿上的旧伤瞒过去了?”

“不!”她大哭,剧烈挣扎中,手里的刀割伤了言格的手臂。她猛地一怔,手一松,刀砸在地上叮叮咚咚。她盯着言格手上一大道口子和流淌的鲜血,忽然就止了歇斯底里,眼泪吧嗒吧嗒,寂静无声地砸落。

“也不是。已经做好各种准备:我设想过他们怀疑身体里有东西,会把腿割开,所以把微型追踪器埋得很深,又在外面放了治疗骨折的钢钉。”假使对方疑心挖开,会认为是钢钉引起的反应。

她的心痛得不可能再好了,她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

她心疼,手滑下去摸摸他的腿:“要不是这样,山里的人质救不出来,会牵绊警方。你猜到他们会准备两批人质?”

怎么能没关系?

“交换人质风险很大,他们一定会留有后手。”

是啊,什么事到了他这里,他都能沉默地包容然后释然,什么事都没关系。

“我们开车去九江大桥时,有批特警潜伏进山,等码头包围淮生时解救人质?好惊险。”甄意望住他利落而消瘦的下颌,佩服,“码头上的特警呢?他们早就潜伏在那儿,你怎么知道淮生会从那里逃?”

“甄意。”他紧紧搂住她,下颌贴在她不停挣扎的脑袋上,控制着她失控的身体,一字一句用力道,“没关系,甄意,我没关系。”

“他们做事向来万无一失,警方兵力太强,他们不会贸然对峙交换。提出人质交换的时间和地点是烟幕弹。他们不会去,而会提前截获关押厉佑的车。人质交换后必须安全快速地撤离,但城区不能满足这个条件,只有港口。港口逃生的弊端是汽艇和摩托艇的速度比不过军用直升机。除非海上风浪太大,直升机和其他飞行器无法起飞。这样才能瞬间从警方的视线逃离。

她抓抠着言格的手臂,踢打着凄声大哭:“杀了他!杀了他!”

“杨姿打电话提出给三天时间。这很奇怪,没有绑架犯会给警方那么长时间。时间越长风险越大,破案可能性越高。我猜是因为风暴在三天后降临。他们在等最完美的逃脱时间。

一瞬间,所有的心疼如同山洪暴发,铺天盖地密密麻麻地将甄意席卷,她痛得无法呼吸,心裂成碎片,痛得要立刻死去,尖叫大哭:“啊!!”

“从精神病院开往城区的车必经九江大桥,那里正好有码头,所以我断定他们想从那里逃走。警方也会根据我身上的追踪器判定我的推测是否正确。”

找到言格了。

那天甄意听到淮生的计划时,已觉得天衣无缝。警方在清江区等着十点交换人质,而淮生提前截获,趁着暴风雨在海面上消失。

言格呼吸急促,剧烈的奔跑让他额头上全是汗水,抱住甄意便把她往后拖。

纵使言格腿上有追踪器,等仪器启动,车辆已进入闹市,平民众多,警方怎敢枪战。约定在清江大桥,走九江大桥也是可行线路,警方盯着追踪器也难发现异常。

“甄意!”她的手腕被谁紧紧握住,下一秒,被揽入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里。

可言格早已洞悉他们逃出生天的计划,让所有警力按兵不动直等他们深入码头。

甄意听不见,也听不懂。她手握成拳,阴沉着脸,在漫天闪烁的红光里,举刀朝他刺去。

“你怎么知道是淮生,怎么知道他想绑架言栩?”

厉佑微微敛瞳,却没有后退,半晌,轻轻笑了:“甄意,杀了我能改变什么?杀了我,你和甄心有什么区别?”

“不是他想绑架言栩,而是我给他提供一个绑架的人。结果他上当了。”他稍稍低头,下颌贴在她的鬓角,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能做出这一串事的,不会是杨姿。”

她拿着刀,赤脚从一地玻璃上踩过,一路鲜血也不觉得疼。

甄意赞同:“杨姿想不出那样杀人的办法。”

“啊!”她尖叫,猛地一挥锤子,大面积的玻璃分崩离析,一面碎钻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光之幕布,倾泻坠落。

言格淡淡道:“嗯,智商这种事,不会一蹴而就。”

玻璃上的碎纹像蛛丝一样散开,越来越大。

甄意:“……”

玻璃上出现了一条碎纹。再次一砸,无数次……

“郑颖的装扮和刀片,是经典却冷门的舞台剧《枕头人》,以我对杨姿浅薄的了解,她想不到。别人教她的。”

她的脸映着红光,像地狱走出来的恶魔,握着锤子冲过来,狠狠一砸。

在实验者眼中,杨姿是一件“不太成器”的实验品。不太记得儿时的事,可在人生最落魄对手最风光的时刻唤醒她童年的悲惨境遇,她所有的不平衡都会找到突破口,让“小歪心思”的人也犯大罪。

一瞬间,消防警报响彻整个世界,红光闪烁。

“你怀疑淮生是因为《枕头人》?”

厉佑始终悠然瞧着,直到甄意突然转头,跑到墙边几拳打碎消防玻璃,拔下里边的红锤。

“警方猜想,有次在警局,他说漏了嘴。说郑颖是‘戏剧’性的死法。”

手上的伤口裂开了,玻璃碎屑刺进皮肉了,她丝毫不觉,鲜血染红玻璃。她像只受困的不知疲惫的兽,疯狂地踢打。

甄意趴在他怀里,不经意眨眨眼睛,长长软软的睫毛在他脸颊上来回轻轻地刷,有点儿痒。言格停了一下,垂眸看她,她的脸颊还是红扑扑的,精神却还行。

再是一拳!接二连三。她狠狠捶打着玻璃墙,整个世界都在阳光里明晃晃地摇荡,她感觉不到疼痛,眼神笔直而仇恨。沉闷而瘆人的捶打声在空房间里回响。

透明的点滴顺着细细的软管流入她的手背。他抬手覆上她微凉的手,轻轻捂住,“淮如的悲惨命运是淮生心里永远的伤。他给杨姿建议,让她以枕头人的方法杀掉郑颖,也算是他心里痛苦的释放。”

玻璃墙壁晃了一下,恢复平静。厉佑淡淡笑着,目光悠然,如同猫看一只疯狂却渺小的老鼠。

甄意道:“他听到言栩和你的对话,会把言栩套入《枕头人》弟弟的形象里,觉得言栩应该受惩罚?”

“啊!!”她绝望而悲戚地尖叫,凄厉,撕心裂肺。大步冲上去,一掌狠狠拍向玻璃屋子。

“这是其中一点,另一点出于交换厉佑。”

甄意目光空洞,积蓄已久的愤怒和剧痛积累堆砌。她的胸腔剧烈起伏,全身血液都涌上来哽在咽喉里,要生生呕出血。

“早怀疑他,为什么不直接抓起他来?”

就是他,就是他把言格……

言格低眸看她。抓起他来,杨姿那毫无定性的性格狗急跳墙了怎么办?

耳畔响起淮如的声音:“甄意,你想给言格报仇吗?我告诉你那个人是谁。”

“抓他就找不到你了。他还不是背后真正的策划人,只是比杨姿更厉害的一个组织者执行者。你觉得他像催眠让宋依、唐裳、崔菲跳楼的人?”

他抬起头,阳光下,白皙清俊的脸仿佛透明,睫毛上染着细碎的金色阳光。

甄意一愣:“不像。那人应该很厉害,可以言语催眠;但淮生和杨姿只会用药物。虽然这么说不对,但淮生和杨姿比较粗暴简单,那个人感觉上有点儿……个性和骄傲。”

厉佑在里边悠闲地喝茶,阳光从天井里斜斜地落下,他一身白衣,看上去那么干净,像玻璃温室里不染尘埃的仙草。甄意光着脚没有脚步声,可他仿佛感应到她,又似乎在等她。

“我和你感觉一样。”他温和地看她。

终于到了精神病院,她下了车。从包里拿出义工卡片,刷卡进去。她脚步极快,匆匆走上走廊,躲避任何人。很快,她再次看到那座玻璃房子。

“淮生为什么听他们的?”

甄意低着头,长发遮脸缩在后座上,看不清表情,只牢牢地抱着她的包。

言格眼瞳微敛,道:“《枕头人》里弟弟用枕头捂死苦命的哥哥,说自己犯下一切的罪。”

汽车广播在插播新闻:“犯罪嫌疑人初步锁定为大律师甄意,目击者称,听见死者尖叫,抬头看见甄意将死者推下楼……”

“你的意思是?”

她拦了辆出租车,坐进去,小心而谨慎地说:“第一精神病院。”

“从许莫案可以看出,淮如为MSP服务。淮生知道后联系机构,找来药物,让姐姐忘记痛苦,快乐地死去;也借助他们的力量报复杨姿。”

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她的心又痛又冷,低下头,转身往回走。一边走,一边举起手臂擦擦眼泪。心好痛,可现在不能哭呢,她要去找言格,去给言格报仇。

想起淮生说希望姐姐死去的话,甄意心里五味杂陈。枕头人血脉间的纠葛与感情,她以前不明白,经历了甄心的事,她有些明白了。不存在的姐姐甄心,她心疼她,可也因她而饱受心理折磨,希望她永远不要再出现。

她呆滞地望天空,屏幕里没有言格了,只有促销广告里黄澄澄的橘子。在淡蓝的天空里,那样灿烂。言格又不见了。他被人抓走了,别人会打他呢。

“淮生只做了两样事,让淮如自杀,教杨姿杀人的方法。其他都和他没关系。”

“你有病啊!”这话在甄意耳边回响。又一瞬,闪过淮如的声音:“你想给言格报仇吗?”

幕后人果然深不可测。到了最后,他都不肯亲自出面,而是把事情交给淮生和杨姿。更可怕的是,他能准确找出他们两个的弱点,挖出来为他所用。

大早上遇到在街心跑的女人,真是倒霉。可一看这人披头散发,只穿一件短T恤棉布裤子还光着脚,难道是神经病?司机闭了嘴。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甄意被撞,摔倒在地。开车的人不满地探出头来:“你有病啊!”

“有怀疑对象,正在调查。”言格不想告诉她,他正在调查她身边的人。

耳边响起尖锐的汽笛声,刹车声。

甄意“哦”一声:“这次他们以为可以换回厉佑,结果是厉佑做了诱饵。亏你想得出来,要是出了什么纰漏,真把厉佑抢走了呢?”

言格,我来找你了。

言格寻常道:“三辆车里都没有厉佑。”自始至终,一切尽在他的掌握。

她抱着包包,仰头望着LED显示屏,木木地走过去,走了几步开始跑:

甄意讶住。半晌,心服口服,“言格,你好厉害。”

他没出事,太好了。

他稍稍一愣,眸光温软下来,轻声说:“我觉得你更厉害。”

她立在街对面,愣愣地望着,仿佛千山万水,她终于找到他了。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小女子。身体惨痛脆弱,心灵伤痕累累,精神饱受压制,随时会绷裂……却一次次撑下去,像奇迹。

他蹙着眉,很深,很深。

一想到她背后鲜血直流,脸上却没有半分苦痛,身板撑得笔直的样子,他便深深地心疼她,由衷地敬畏她,欣赏她,爱慕她。

不,她不要回家,要去找言格。可镜头一晃,边角出现一个男人,高高瘦瘦的,一身墨蓝色的海军款风衣,风吹起他眉边的碎发,露出白皙饱满的额头。

“甄意,你很厉害。”他重复一遍,低头在她眼睛上落下很浅的一吻,轻缓,温柔。

她,到家了吗?

她又笑了,大难之后,这样被他拥在怀里轻吻,她觉得幸福。

她呆呆望着,记得有天早上起来,言格抱着懒虫一样的她去吃早餐。那时候,风就吹着纱帘在飞。

“言格,我被抓走了,还受了伤,你是不是很心疼?”

她跑到广场,一抬头看见LED显示屏上,播放着淮如跳楼现场的画面。甄意立在街对面仰着脖子看,她看到家了,白色的纱帘在飞。

“嗯。”他缓缓说,“疼得要死。”

她到处找寻,可这个世界陌生,冷酷,她抱着包包在风里颤抖,慌乱地四处张望。言格在哪里啊?

清淡的四个字叫她狠狠一怔,心里硌得疼痛。

她光着脚,仅有薄衣,一路逃窜。每个人都在路边笑,却没有言格。

“我也是。”她合上眼睛,唇角的微笑仍然幸福知足,她知道了很多事,人格分裂,言格的受伤。可是……

前方检查的交警靠近,车流慢慢移动。后面汽车鸣笛,刺耳的一声叫响。甄意吓一跳,慌得回头,她重新看到黑夜和嚣张的人群。她抱好包溜下车,跳过路中央的白色横栏,在一片汽车的急刹车和咒骂声里,风一般逃走。

她靠在他肩上,眼角有泪花,嘴角的笑容却不断放大:

她瞬间安心。

“言格,他们说我生病了,说我伤害你。可我不管,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永不分离。你也不准走,我会努力,我以后都会对你好好的。”

她默默地垂下眼眸,看看手上的伤痕和鲜血,不解地歪头,这是什么?她不明白,愣了愣,想起什么,猛地抓起副驾驶室的包打开一看,一把闪着冷光的水果尖刀。

言格稍稍一愣,眼里染了说不出的柔情。原以为在这两件事上要宽慰她,给她做心理建设,没想到全无必要。

方向盘上,甄意的手缓缓松开。脑子里过胶片一般闪过一组画面,淮如从她的阳台上掉下楼。她面无表情望着前方。视线一闪,黑夜里五光十色的酒吧区消失了。现在是白天,交警在例行检查。

他们已有足够的默契和依赖。她知道他最需要的是她,所以她义无反顾地不松手。什么离开了就不会受伤,不,离开才是最大的伤害。

可,汽车电台插播一条新闻:“上午6:27分,清江区一栋酒店式公寓楼发生一起坠楼事故。死者从十三楼上摔下,当场死亡。经警方证明,死者为上月意外逃亡的终身监禁犯淮如……”

“我不会走,”他微微弯唇,“甄意,你一直对我很好。”

前方红灯闪烁,有警察来酒吧区执勤?甄意猛地停车,她要去找警察。

她懒懒地动一下,又问:“淮生怎么样了?还有杨姿。”

甄意轻轻地发抖,一手塞进嘴里,牙齿颤抖着撕咬,只有这样才能抑制住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不安。言格到底在哪里啊?

“淮生被捕,杨姿死了。”

天都黑了,还是找不到言格。

“死了?”甄意缓缓重复,心里弥漫出说不清的滞闷。

她有预感,言格有危险,他们在打他。她要去救他。

言格没再言语,眸光渐深。

白天在她眼里变成黑夜,世界在她眼里变成空城,灯红酒绿,霓虹闪烁。路边全是泡吧区嬉闹调笑的混混。

警方从淮生那里得知了甄意人格分裂的事。淮如的死要重新调查,而杨姿的死也疑点重重。律师说,甄意这种情况要被关入精神病看管所。

涂着牙膏泡泡的女人在后边追赶叫骂,甄意没听见,黑黑的眼睛一瞬不眨,隔着车窗搜寻四周的人影。

呵,怎么可能?

车从巷子穿过,撞到人家晾衣服的竹篙,衣衫内裤纸片儿一样挂着车飞舞。

言格换掉腿上的纱布后,不让护士帮忙,推着轮椅回走。

言格呢?

医生说司瑰没有大碍,可她一直昏迷着。说实话,甄意身边的人都可疑。警方说,淮生承认他绑走司瑰,但言格不确定。

她紧握方向盘,目光警惕,小心而仔细地四处看,西装的男人,OL裙的女子,背书包的小孩,刷牙的睡衣妇女。

就在昨天,警方抓获了卫道者案的罪魁祸首,法庭的一位书记员,他符合卫道者的一切侧写。因为在法庭做记录时看到太多该受处罚却逃脱法律制裁的人,于是想伸张正义。

热闹的茶餐厅,卖早点的摊位车,忙碌穿行的白领,紧闭的高档店面,巷子里晒着的衣物。

今年上半年,他记录的案子都是普通民众的错误害死公职人物。但六月份,他陷入恋爱不再作案了。直到这个月,女朋友和他分手,他受了刺激,刚好遇到一个案子:一个女孩闯红灯,交警去追,结果被别车撞死。

甄意开车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车窗外,风景流淌。

但这次,女孩会跆拳道。警方把他的生物信息与卫道者比对,全部符合。而他对之前的罪状供认不讳,作案细节也全部相配。

晨曦洒在城市上空,一片淡淡的金黄。星期五早上,街道上忙忙碌碌,是早起的上班族。

卫道者案终于结案。

言格沉默地离开,一转身,秋天的冷风呼啸,吹着他的衣角翻飞,他的心,像风里的落叶,凋零。

这就带出一个问题。郑颖的死不仅是对枕头人的致敬,也是对卫道者案的模仿。

“我听她抓着旁边的人问:‘他们是不是把他抓走,去打他了?’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见人就抓着哭。她抓着我的时候哭着说,”那人回想,“言格呢?言格去哪里了呀?”

警方已排除法庭书记员把作案细节与他人分享的可能。如果幕后boss不是卫道者的作案人,那他必然是警方内部的人,是可以接触到卫道者案的人。

“问什么?”

这样的人没几个。

那人回答:“这么冷的天,她就穿一件T恤休闲裤,手上全是血,疯子一样抓着人问问题。”

言格转过走廊,快到司瑰的病房,正好卞谦从里边出来。

言格脚步一顿:“她下楼了?”

他记得,司瑰失去联系时,卞谦正在警署给年底的警员心理测评设计试题。那时,他温和的眼睛里划过一丝深深的惊惶。

“听说她疯掉了。”

司瑰获救后,他寸步不离地守着,人看上去消瘦了很多,眼睛上有了黑眼圈,下颌也长出青青的胡楂。

有人议论:“我看见她翻下来时,甄律师在栏杆边,还往下看。”

言格沉默几秒,才礼节性地开口,问:“她情况怎么样?”

十三楼上,甄意公寓的栏杆边,白窗帘在风中飞舞。

“各方面都正常,人也脱离危险,可就是不醒来。”卞谦用力揉了揉眉心,“如果过几天她还是醒不了,我就带她去美国治。”

电话没人接,言格已料到出事。驾车赶去甄意公寓楼,门口围着大量的人,林荫道上黄叶飘飘。言格大步过去拨开人群,地上一摊血污,淮如睁着眼,手脚扭曲断裂。

言格没说话,职业病地观察他的表情,试图分析他的心理状况。但对方也是心理专家,他看不出任何异样。

甄意猛地一震,止了颤抖,抬头仰望淮如冷酷僵硬的脸,耳旁只剩一个声音,阴冷,仇恨:杀了她!

因为“电话人”,言格早已开始留意甄意身边的人,卞谦,司瑰,尹铎。

“甄意,你想不想给言格报仇?”

孤儿院实验小组的上上一代和上一代科学家无迹可寻,但目前接手研究的组长,也就是这所有案子的幕后boss有两个,一个是厉佑,另一个应该和厉佑同龄,或比他小几岁,是他的至亲。

言格要有危险了,怎么办?

他叫人查了这几个人的信息,都可以,但一锤定音的没有。

甄意狠狠捂住耳朵,张了张口,想说话,说不出;想呼吸,吸不进。她狠狠咬住手指,眼泪嘀嗒砸在血色的手背上,她神经质地摇头,把自己抱成团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每一个人都对甄意至关重要,他必须格外慎重,不然对甄意将是巨大的打击。

“你以为把他从黑暗里带出来,不,其实你把他推进深渊。见过阳光再失明的人多可怜啊。”

卞谦抬眸问:“小意怎么样?”

她狠狠地捂着头,惊恐地睁着眼睛,眼泪如细碎的琉璃,一滴滴砸下来,噼里啪啦碎成花儿。不能是真的,她会承受不了的。

“主要手术都做完了,还有几个小手术,剩下的就是忍着疼痛复健。”

少年的言格……他的白衬衫皱巴巴脏兮兮的,脸朝下趴在垃圾堆里,像死了,没有动静。

卞谦蹙眉:“心理上的伤……”低头宽慰地笑了一下,“有你在,治得好。”

她不相信,可一瞬间,眼前浮现出她从未见过的画面。

言格没答,反问:“你和司瑰知道甄意有个姐姐叫甄心吗?”

“你闭嘴!”甄意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后退,撞倒花架,紫色的幸运草和泥巴砸在地面。

卞谦稍显纳闷,想说什么,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他接起来说了几句便对言格道:“咨询室有点急事,我先过去。司瑰如果醒了,及时通知我。”

可淮如的声音锋利如刀,寒冷彻骨,猛刺她早已破碎的心:“为什么他从你的生活里消失?为什么言格的妈妈不准你接近他?他有自闭症,喜欢你,一心追着你。你甩了他,他不明白,也不肯,还眼巴巴去追你。好可怜啊。”

言格回头看他,若有所思。

“没有!”她尖叫,恶狠狠盯着淮如,目光凶狠而激烈,像只狂暴的野兽。

这天对甄意来说,午间的小憩并不安宁。

“有。”

窗外在下雨,是最适合睡觉的天气,可甄意这几天的睡眠如同台风海面上的小舟,深深浅浅地颠簸,无止无休。

“没有。”

那个纠缠不休的声音又出现了:

“有。”

“甄意,你会过得很幸福。开了工作室,打造你的大律师品牌;和你最爱的男人结婚,每晚在他给的温暖中入睡。不过,有一天,我先醒过来,那个男人搂着我熟睡着,毫无防备;于是我拿起刀,刺进他的心脏。你说,你的心会不会跟着他一起停跳?”

可有一瞬,仿佛穿越时空般,耳边响起一句话:“放手!言格,我不喜欢你了。不!喜!欢!了!听不懂吗?”是她的声音,非常冷漠。她不记得她说过这种话,心中的堡垒破开一个洞,她立在秋风里摇晃了一下,用最后的意志强撑着,木偶般死板地摇头:“没有。”

甄意猛地睁开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珠里一片冷寂,又在瞬间化作温柔的安静。

“没有。”她坚决如铁,痛得恨不能蜷缩在地,偏偏她身子笔直得像个战士,捍卫着某个见不到的底线,即使炮火纷飞,也绝不退缩,“绝对没有。”

床单洁白,光线昏暗。

她不记得,她没做过。他不可能遭遇这种事。这不可能发生在她最爱的言格身上。不可能发生在那个干净又沉默的男孩身上。不可能。

言格侧躺在她身旁,呼吸浅浅,睡颜安详,一只手覆在她的小拳头上,一只搭在她的尾骨边。他几天没有好好睡觉,是累了。

她立在阳台上,立在秋天冰冷的风里,瑟瑟发抖。

甄意趴着,一瞬不眨地看着他。

言格被人……那种事她想都不敢想。只一想,她的心痛得活生生死去,像拿刀狠狠地刺,周而复始,永不停歇。

深色的窗帘遮着,外边的风雨声朦胧而不清晰。半明半暗的天光里,他安然合着眼,男人的柔弱和清润在他熟睡的脸上展露无遗。

甄意的心,一瞬间被掏空,冷风呼啸着往里灌,冰凉透骨。即使她不相信,可只要一想那种画面,她痛得耳鸣轰隆。“你胡说,没有发生过这种事。不准你用这种话中伤他!”

他对她,毫无防备。

“把重伤的他扔在那里,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淮如脸上浮起诡异的笑,“那附近那么乱,各种人都有。他真是一个很漂亮的少年啊!”

她心里暖得发酸,想起甄心的话,又微微苦涩,脑袋挪过去一点,听见他胸膛均匀而有力的心跳声,这才安稳。

甄意一动不动,不明白她从哪里编造了鬼话。

大风大雨的天气里,同盖一张被子,缩在他怀里取暖,她可以什么都不想,就这样乖乖地趴一天,不吵吵也不乱动。

“还装。”淮如脸色空洞,含着冷笑,像在叙述别人给她设定好的故事,“KTV失火,他去找你。你平安无事,约他去相遇的公车站见面,和他分手,他不接受,在公车站待了一下午。那天刮台风,同学经过喊他,他也听不见。他想不通,不想分手,去找你。你表姐说,你去泡吧了。他讨厌那种地方,却一家一家地找。你和一群混混一起。他拉你走,你甩开他;他也不说话,一遍遍拉你。你打他踢他,他不松手。你叫混混们打他,他也爬去握住你的脚踝不松。你们继续打,把他扔在垃圾堆扬长而去。”

脑袋放空时,却感觉他的手指隔着病号服,在她尾骨底端来回抚摸起来,惹得背脊一阵战栗。她倏然仰头,他醒了,正望着她。

甄意身体痛得钻心,却不及心头的不适:“我把你的脑子打坏了?”

漂亮的眼睛底下有浅浅的黑眼圈,眸光却清隽醒然,嗓音带着刚醒的缱绻:“怎么就醒了?”手腕从被子里抬出来,“才睡了不到十分钟。”

淮如安静一秒,陡然爆发更大的笑声:“你以为那些耻辱你否认就不存在?八年,他再次出现在你身边,在你和他人欢笑的时候,在你被别人吸引注意的时候,他一直看着你。看不见这个世界,只看得到你。我真想笑。好好笑。甄意,你怎么有脸再出现在他的生活,再恬不知耻地享受他的爱?”

“伤口有点儿痒痒么。”她也刚醒还温柔,声音娇憨软萌,往他身边拱了拱,一副小猴儿求同伴挠痒痒的姿态。

甄意狐疑看她,不明白她又哪里不正常:“你乱说什么?我最爱的男人是言格,我从来没伤害过他。”

他手指钻进她上衣,隔着绷带抚摸轻蹭,“哪里?”

淮如踉跄着后退,靠在栏杆上哈哈笑:“不会伤害任何人?你有脸说这种话?连你最爱的男人都伤害,你有谁不敢伤害?你比我还恶心。”

“往上……左边一点……呜……呜……”她软趴趴地闭上眼睛,在他手指的轻抚下,肌肤上阵阵发麻战栗,浑身都惬意舒爽起来。

淮如还要靠近,甄意一脚把她踹开,擦一下嘴角的血,狠狠道:“淮如,别把我和你比!即使心里有怨恨,也是普通人的情绪,很快就会消失。我不像你,我不会伤害任何人。”

言格给她挠挠完,整理好衣服,看她精神恢复得不错,长日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

淮如笑了:“你和我一样,也有恨不得谁去死的心情。”不对,这些话不是淮如说的。这语气不像淮如。甄意看着淮如阴森的眼睛,觉得看到了另一双更冷幽的眼。

隔了半会儿,他漫不经意地问:“做梦了吗?”

甄意脸色微变。

甄意心里顿时一个咯噔,果然什么都躲不过他的眼睛,好在她早有准备。

淮如起身,一步步朝甄意靠近。“你难道不该谢我?我让你看清了你的闺密,她的性幻想对象是你的男人。你恶心吗?你想她去死吗?”

“做了个吓人的梦,梦见我张口吃东西,上边的牙齿全掉光了。”她特配合地张开嘴巴做演示,手指在柔软的嘴唇上戳啊戳。

甄意猛然意识到淮如吸入了过量药物。清凉的秋风从窗外吹进,她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冷得透心凉。望着淮如笔直而幽深的眼神,她莫名地想,淮如有如此深的仇恨是天性偏激,还是有人催眠强化了她的仇恨?

“梦见牙齿掉了。”他定定的,重复她的话。

淮如摔倒在地,而甄意也精疲力竭,握着椅子和她保持距离。半刻后,淮如坐起来,隔了很久,缓缓转过头,脸色潮红却宁和,像吸过鸦片般。

她一口咬定,言之凿凿:“就是。不过梦都是反的,我上边的牙齿才不会掉光呢。你说是吧?”

甄意嘴角带血,脸色惨白,却突然睁开眼睛,抓起身旁的椅子,狠狠砸中淮如脑门。

“嗯。是反的。”他觑她一眼,淡淡地赞同,“你下边的牙齿会掉光。”

甄意缩在墙角,长发遮面,没了动静。淮如一把将甄意揪起来,斥骂:“站在高处俯瞰众生的感觉很好吗?那么喜欢维护正义,为什么不帮帮在底层挣扎的人?因为那样太平淡,哪里比法庭上攻击毁灭别人,看着被告绝望痛苦更畅快?甄意,当众羞辱我的感觉很痛快吗?”

甄意愣一秒,瞬间像回到一开始的精神病院里,那时的言医生好冷。

“你是什么东西!你和尹铎命好,如果生下来是我这样的境遇,你们连我还不如!联合起来设计我骗我入套,你们都不是好东西。”

她哈哈大笑起。

淮如抓着椅子一下下死命地砸,落地窗的玻璃一点点渗出裂纹,像绽开的雪花。

“你突然这样子萌贱,你弟弟知道嘛?哈哈,言格你好冷哦,一点儿都不好笑。哈哈。”

后者弹跳下床,狠扯绳子。甄意一个趔趄从床上滚下去撞到落地窗。淮如捂着喷血的脸颊,目光怨毒如蛇。她抓起阳台上的欧式椅子,朝甄意头上砸去。椅子砸落,甄意手臂粉碎般剧痛,痛彻心扉。

话这么说,可她趴在床上笑个不停,咯咯咯的,动静极大,整个人都在哒哒地起伏,带动一张床都在抖。

甄意猛然如浮出水面,空气像不可阻挡的气流开闸般涌入胸腔。她又怒又恨,刺向淮如胸口。

这丫头连生病都是欢腾的。

淮如脸上划出深深一道伤口,皮肉翻开,鲜血直流。她厉声惨叫,捂住脸。

言格:“……”

她满手血污四处摸,寻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床边的镜子,用力往床头砸。她握住碎片,使尽力气往淮如脸上刺。

她笑得脸都红了,开心又欢乐,一边脸歪在枕头上,长发凌乱,又叽叽咕咕地哼起自谱的调子。

淮如全身的力气都在手上,死死扼着她的脖子。甄意痛苦挣扎,把淮如的手背抓出满手的血痕。她的肺憋得要爆炸!

他觉得有些事情真是解释不清,无厘头又不可思议。

落地窗外的风吹得她的头发张牙舞爪像魔鬼,她眼睛瞪得滚圆,要从眼眶迸出,嘴角抽搐,激烈道:“如果我弟弟健健康康,如果世上那么多人有一个帮我一把,我都不是现在的样子。你以为我愿意?你有什么资格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俯视我?”

只要有她在身边,他的心便安稳;分明是喜静的性子,却能容忍她一切不着调的行为。不,不是容忍,是只有看着她肆无忌惮地闹腾,他才知何为开心滋味。

甄意猛踢她,没想她发了狂,硬生生挨她几脚,仍是冲上来掐住甄意的脖子,将她压倒骑坐上去。

就像此刻,陪她午睡,被她的小动静弄醒,看她笑得床都在抖,他就觉得惬意恬淡,这样的时光,过一辈子也愿意。

“没站在我的位置,你也没资格说我。”淮如暴怒,扑过来。

他安静看了半晌,抬手捋她笑得垂落脸颊的碎发,捏在指尖觉得异常柔软,手指忍不住缠绕起她的发丝玩,她的注意力也吸引过来,看着他玩。

手机又响了:“甄意,你男人电话,快来接——”淮如抓住砸去墙上,手机摔落不叫了。

一个静如止水,一个兴致勃勃。

甄意:“你杀了林涵,杀了许莫。终身监禁已经便宜你。你没资格报复我和尹铎。”

一室的静谧里,她的长发在他指尖绕了数分钟。

淮如滚去床脚,半跪在床沿,捂着巨痛的胸口,眼神阴鸷。

两人竟不觉无聊,反倒安宁而心有灵犀。

“你自己是好是坏和别人没有关系。”甄意把她掀下来,狠狠一脚踹向她胸口。

甄意静静地凝望他半刻,终究开口:“言格……”

淮如捂着发痛的脖子,一扯绳子,把甄意扑在床上,斥道:“是你们逼我的。”

“嗯?”

甄意知道这是言格说的安定剂,助催眠的。“淮如你用这样下作的方法杀人,恶心至极。”

“淮生说,我是实验品,不是我爸爸妈妈的孩子。”

窒息的感觉把淮如逼疯,她拼命挣扎,手指往甄意脸上一抓,抠出一条血痕。甄意痛得捂脸。淮如挣脱开,连滚带爬跑去床的另一端,捂着胸口猛烈呼吸。甄意要追上去,却闻到一股香甜的气味。是刚才摔碎的玻璃瓶。

他的手指顿了一下,抬眸看她:“你信吗?”

“淮如,你喜欢这样杀人吗?你喜欢这种感觉吗?”

“我不知道,所以问你啊。”她目光灼灼,很认真。

甄意抓住绳子蹦下床,手劲加重力把淮如骤然扯倒。眼见淮如要爬起来,甄意返身扑去,拿绳子绕住淮如的脖子用力拉紧。

他垂下眸:“可能,是他想故意刺激你而说的谎话。”

噼啪一声清脆,玻璃摔在地上破碎开。

“我也希望是这样。爸爸妈妈对我不好,可爷爷对我很好呢。如果我不是他的亲孙女,他怎么会特地把我从孤儿院接回来呢?”

甄意从床上跳起来,可脖子上系着项圈。淮如猛力一扯,甄意摔趴在床上。绳上力道太大,她喉咙剧痛,却发不出声音。淮如把她扯到面前,手掌捂向她的口鼻。甄意一骇,敏捷地打了个滚,一脚踢向淮如的手。

言格沉默,那次和厉佑见面后,他派人查了甄意父母的资料。没有异样。可他意外发现甄意的父母曾是国家骨髓库的志愿者。现在,他在等DNA比对结果。

她的心几乎要从嗓子里跳出来,回头就见床头坐着一个女人,殷红的嘴角挂着一抹奇异的笑。

甄意自顾自轻轻说着,低下头:“还有,我总担心甄心哪天又跑出来。”

拉着窗帘,清晨的卧室里还很昏暗。镜子里她面色惊恐,脸色煞白,脖子上……系着一个蕾丝项圈,另一端……

言格松开她的头发,嗓音清润:

她的心因为骤醒和惊吓,剧烈地跳。

“甄意,相信你自己。在上次那样绝望惨痛的境遇里,你都战胜了她。我想,以后不会再有比这次更难的坎。等你身体康复了,我开始给你治疗,一直陪着你。”

面前一面镜子,画了血淋淋的环,镜子挂着一个硕大无比的假男性生殖器!

她望住他清黑的眉眼,恍惚间好似沉沦。他的一句话,一个眼神,总能抚慰她。每每让她在迷茫中找回信心和方向。

她太困了,蒙眬地睁开眼,瞬间猛地一惊,弹跳着往后一颤,睡意全无。

她鼓了鼓腮帮子:“可有时又难过啊。姐姐是这个样子,想伤害你,想让我死。我恨她,可她以前救过我……”

她男人不就在她身边么。她闭着眼,伸手抓抓,空空的。那声音还在唱:“甄意,你男人电话,快来接呀——”

“我却认为是你在拯救她。”言格握着她,“是你的坚守遏制了她,没有让她堕入邪恶。”

甄意抱着被子,滚成一个团,睡得香甜。迷蒙中,听到自己欢快的声音:“甄意,你男人电话,快来接呀——”唔?她睡了不足一个小时,哪里醒得过来?

甄意蹙眉:“可淮如的死,还有杨姿的死,我都不记得了。警方把我列为头号嫌疑人。”

他拔腿便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摸出手机。淮如那个疯女人,他早该想到!

“这些你不用管。我会请律师帮你处理,你好好养伤就好。”想起检方的指控,言格的心里笼了一层极淡的阴霾。

言格一愣,心忽然就有些发凉,像漏了风。

甄意还想说什么,见他不经意深沉下去的眼眸,作罢了。

“嫌疑人要的是不是受害者口述?当时甄律师深受刺激,情绪失控。她报复的不是一人,是尹检控官和甄律师!”

言格把她往自己胸口拢了拢,轻声道:“再睡一会儿。”

言格则深深蹙眉:“有件事情很奇怪。嫌疑人给郑颖催眠,让她自杀,自己远离现场;可在杨姿这里,她亲自来现场。报了警,没让杨姿死。为什么?”

他话音才落,她便觉乏了,眼皮沉沉的,闭了几下,窝在他怀里睡着了。

太可怕了。季阳:“尹铎检控官洁身自好,不太可能招致女人这样深刻的仇恨。”

这一次,再也无梦。

季阳张口结舌,一个女人催眠欺哄另一个女人,让她产生幻觉。有了受害者的亲身“感觉”和口述,嫌疑人收走假生殖器,让众人确定嫌疑人是男人。

午睡起来,甄意得知司瑰就在这家医院,要去看她。

言格把手收回来,放进兜里:“好的催眠师能用假的东西让被催眠者产生最真实的记忆。”

言格坐进轮椅,又帮扶着把她放进轮椅,她有只手受了伤,无法使力。

季阳看到言格的动作,疑惑:“是个矮个子男人……女人!”他愣住,“可受害人和嫌疑人有交流啊!”

言格也不叫护士帮忙,手推着自己的轮椅往前滚半米,一手扶着墙支撑力度,一手把后边的甄意拉上来。如此往复,到了门边。

他站在墙边,伸出手,轻而易举触碰到最高的那条。他想,如果是甄意,蹦起来只能刚好够到中间那条。

他出到门外,扶着门廊,转身朝甄意伸手。

从上到下一排木棍装饰。当时杨姿脖子上系着绳子,绳子绕过中间的木棍,拉下来系到底端。用力拉扯后固定住。绳子太长,还剩余了很长一截。绳子绕的是中间的木棍,而非最高的。

甄意乖乖等在后边,见他回身,立刻欢喜地把手递过去。他稍一用力,她便朝他滑去,轮椅磕在一处,像要撞去他心上。

言格蹙眉沉默半晌,忽然想到什么。昨晚离开现场时的那种怪异感,此刻终于……他回头看悬挂杨姿的绳子,一端系在墙壁上。

“怎么?”他见她眉梢眼底全是笑意。

清晨的曙光从窗外洒进来,安静的清早,他的声音缓慢而有力:“郑颖和杨姿都有润滑剂,凶手对女人非常体贴。”

“嘿嘿,像小孩子,好好玩哦。”她一咧嘴,开心地笑出白白的牙齿,“我们两个一起坐在轮椅里,好可爱。你往前走一步,又回头拉我,就像小狗走几步要回头叼肉肉一样。”

季阳立刻想起来:“润滑剂。”

言格:“……”

言格的思路清晰:“这两案和‘卫道者’的受害者有什么不同?不同点应该可以透露出罪犯信息。”

才出门,言栩和安瑶来了,来看望他们俩。

季阳觉得棘手:“如果是那样,范围就大了。检控官职业本身就容易树敌。”

甄意许久没见到言栩,主动给他打招呼:“嗨,言栩!”

“有人知道‘卫道者’案的嫌疑人名单,模仿后用两个和尹铎有关的受害者栽赃嫁祸。”

言栩这次只反应了五秒,木木地回答:“嗨,甄意。”

季阳一愣:“你的意思是?”

“听说你和言格打配合让淮生上当,你好厉害。”

“之前的‘卫道者’案,尹铎检控官非常符合嫌疑人画像。可没证据。而‘洋娃娃’案,每个受害者都和尹铎有联系。郑颖给他打过电话,杨姿对他有暗示。”

“……啊?”他疑惑的样子。

“私人因素?”

“嗯?不是说你和言格在警署,故意在淮生面前表演对话引他上当么?而且后来你一直在演言格。”

“我想,这两个案子会不会有私人因素。”

“……哦。”言栩后知后觉地点点头。

“什么意思?”

甄意毫不吝啬地表扬:“去清江大桥那个分队的警察和特警都没看出你有什么不对哦。哈哈,你和一帮警察在一起居然没紧张。而且演戏那么好,你是奥斯卡影帝。”

“郑颖和杨姿呢,你可以抛弃之前的误解重新分析吗?”

言栩蹙了眉,闷闷地摇摇头:“不是。”

“如果是‘卫道者’,可能只能等他下一次犯案。”季阳说。

“你不要谦虚啦。”

“接下来警方会怎么办?”

“真的不是。”言栩认真道,“我只有两句台词。”

季阳揉揉眼睛,这几天连续熬夜,累坏了:“审问尹检控官时,我很难受。可作为审讯人员,不能有半点同情。不到最后一刻,谁也拿不准同一战壕的战友究竟是好是坏。”

甄意:“……”

“心情改变,突然想通,意外死亡。都有。”季阳靠在墙上,叹了口气,“其实,一些非仇恨、无法从死者社会关系查询的案件,单独的心理画像只能找大致的范围排查剔除,却很难锁定。比如上半年的‘卫道者’,符合嫌疑人画像的公职人员在K城范围内有二十个。只不过郑颖和杨姿的案子让我们把范围缩小到尹检控官身上。”

呃,好吧……难怪没露馅。

言格问:“一般来说,连环杀人停止他的规律是为什么?”

进去会面室前,言格见到了孟轩,专程为厉佑而来的国安部特工小组组长。他审问过淮生,却没能从他口中撬出任何信息。

季阳终究叹了口气,承认错误:“你说得对。很可能是两个案子,一个‘卫道者’,一个‘洋娃娃’。说起来,‘卫道者’上半年每月发生一起,很规律,六月最后一次犯案后中断。现在是十一月。‘洋娃娃’案出现了两个受害者,相隔不过三天。”

他这次来带了很多资料,言格这几天全部看完,没什么特别收获。除了一项:一张厉佑被抓时候的照片,胸口露出一道疤,很小,很浅。

“郑颖的死亡现场是密室,其他都在开阔的地方。郑颖的装扮比前几起精心而华丽,另外……”言格指了指工作室的镜子和血色圈圈,“这个图案和郑颖死亡现场一样,据我所知,前边几起案子虽有血环,却不是这样。你也应该感觉到,以‘卫道者’身份对郑颖和杨姿实施惩处很牵强。郑颖已得到原谅,而杨姿不过是帮淮如打官司。”

厉佑小时候做过心脏移植。

季阳沉吟:“郑颖与杨姿两人和前几起死者的死状一模一样。”

见到孟轩,他免不了问:“查出当年厉佑心脏移植的医院了吗?”

“对。具体情况我在电话里和你说了。‘卫道者’案我不清楚,应该如你的画像。但郑颖和杨姿的‘洋娃娃’案都用到催眠。”

“前几天已经去精神病医院提取厉佑的身体信息做比对。你也知道,时隔多年很难查,需要时间。”

季阳一见言格,便开门见山:“你说这次是两个案子?”

言格不同意:“多年前心脏移植案例不多,相对好查。”

仁辅大厦十层的工作室外还拉着警戒线。凌晨五点半,走廊的灯已修好。一路明亮。

“快了,就这一两天。”

把毛巾和水盆放回原位后,言格打了个电话:“季阳先生,请你去一个地方。”

言格腿脚不太方便,推门进去前,回头看孟轩:“嫌疑人范围锁定为两个。我说的嫌疑人,意思是孤儿院实验小组现阶段的组长。”

言格起身去打了水,浸湿毛巾,把她的脸清洗两遍。她被打扰了,在梦里不太满意,脑袋滚过来躲过去地直哼哼,他费了半天劲才弄好。又给她擦手洗脚,总算弄干净了,盖好被子。她早已睡熟,睡颜安宁。

会面室内一桌两椅,干净而单调。

床上,她调整睡姿,滚了一个圈,梦里想起什么,小声咕哝:“言格,我们帮帮尹学长好不好?”

淮生在守卫人员的看护下过来坐下,手铐在椅子旁。

她却觉得痒,爪子一扒拉,揉揉眼睛,把他的吻揉掉了。“……”

他被照顾得很好,打理得洁净又清秀。气色也不错,坐下便冲言格笑了笑:

“嗯,我知道。”他俯身靠近,在她眼睛上落下一吻。

“言医生,我很佩服你。”以他的聪明,早就明白了一切,“没想到早就怀疑我,却按兵不动,假装成言栩,设计让我抓你走。后来还洞悉了全盘的逃生计划。”

“你不要吃醋,我最喜欢你。也只喜欢你。”

“彼此彼此。”

“嗯?”

“我现在这种情况无法公开审判吧。”淮生清楚MSP只能是秘密,无法公开,“私下如何审判呢?隐秘地囚禁?枪毙?”

他坐在床边,拇指轻抚她的手背,暂时不太想起身。忽听她朦朦胧胧地咕哝:“言格?”

他看上去轻松极了,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他反应过来,她说“你让我睡一下”有另一层意思。又被调戏了。睡到半路醒来调戏一把,他真服了她。可她或许真累了,没有后续,又闭上眼睛。两只手还懒洋洋抓着他。

言格面无波澜:“我听孟轩说,你承认你和你姐是负责这个小组的组长。”

他是拗不过她的,轻声道:“好。”还是打水过来给她清洗吧。没起身,她一把拉住他的手,眯着眼,抿唇笑:“你答应我了,让我睡一下。”

“对。孤儿院小组的实验由我姐和我负责。我们原本和甄意杨姿她们一样是实验品。但因为我姐很了不起,懂制药,接触到了实验的策划者,带上了我。刚好那时小组组长新老更替,我们就被选上了。”

黑黑的眼珠哀哀地盯着他,像只祈求抱抱的小松鼠。

“淮生,你甚至不懂催眠。”

“唔。”她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像被吵醒,委屈,撒娇,“你让我睡一下嘛,就一下。”

“我姐姐懂,以前的案子是她做的。她死后,我就用药了。”

“洗脸再睡?”

死无对证。时间也掐得正好。

“唔?”她在尚浅的睡眠里应答。

“你和厉佑什么关系?”

“甄意?”

“都是组员,进了MSP就要遵守规矩。他知道机构的人不会留下一个人,一定会救他。”

台灯光朦胧,她倒下不过几秒,居然就睡着了。她睡眠极快,不出一会儿,呼吸就清浅下去。

好一个“不会留下一个人”,才让MSP的组员能有那么强烈的归属感和忠诚度。

言格看一眼她小小粉粉的内衣,又看她。

只是……

甄意累惨了。才一进门就扭啊扭解内衣,从领口拉出来往梳妆台上一扔,手脚并用地上床,裹着被子一滚,没动静了。

“淮生,幕后boss,也就是这个小组的另一个组长,他和厉佑有亲属关系。不是你。”

言格果然转移注意:“回家吧。”

这突然的消息让淮生处理了几秒,而就是这几秒,言格笃定他撒了谎。

跟他讲不清,索性岔开话题,装模作样打了个哈欠:“啊呜,好困。”

但他没有拆穿,只问:“你是怎么绑架司瑰的?”

甄意:“……”噢,老天。

“我借口找她有事,约她到停车场,然后用药控制她。”

言格:“季警官也在,尹检控官为什么不抱他?他比较高大,从心理上讲,抱起来更有安全感。”

言格继续:“你为什么抓司瑰?”

居然计时……甄意小声解释:“他难过嘛。”

“我担心她对危险化学品的调查会牵扯到我,就把她绑架了。”

甄意得到解放,跑上去搂言格的胳膊。他斜她一眼,语气倒平静,说:“十九秒。”

言格淡淡道:“谢谢。”

最终,尹铎松开甄意,说了句简短的“谢谢”便离开。

“什么?”

甄意:“……”

“司瑰调查危险化学品的事只有警察内部知道,知道的人寥寥无几。你从哪里听说的?”他不露半点锋芒,“真正的幕后小组长在警察内部。”

结果……也不走,就那样站在走廊里,拿背对她。以此表示……他不看她。

司瑰还是卞谦,他需要确定的结果。这两个对甄意至关重要的人,不能误伤。所以他需要当面盘问淮生。这平静却隐隐用力的语气让淮生措手不及,睫毛颤了几下。

可他也不能说什么。看她半晌,很不满意地插着兜转过身去。

言格尽收眼底,眸光愈发锐利。

言格走了过来。他愣了一下,渐渐,眉心微微蹙起,看得出不乐意。默默无言地看甄意几秒,见她只是为难地做表情,却不挣脱尹铎。言格轻轻眯了眼,不乐意变成了不高兴。

淮生也意识到他在观察自己的微表情,立刻低下眼眸,板着脸,在心里念叨绝不透露任何情绪。可言格尽在掌握:“甄意说,杨姿朝司瑰开枪时,你很愤怒,朝杨姿喊‘谁准你杀她的?’你为什么这么紧张她?”

甄意再度眼中泛泪,只是很快,走廊那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淮生的背脊不经意间挺直了。

“甄意,就一下。”那场揭伤疤式的审讯让他鲜血淋漓。此刻,这个男人脆弱而无助。

“她和你有什么关系?她是幕后人,假装被你绑架,现在假装昏迷?”

走出审讯室,甄意想和尹铎说什么,尚未转身,他从背后拥住了她。在房间里含着的眼泪全砸进她的脖颈。她陡然愣住。

淮生没动静。

……

“还是幕后人和她有关系?”

尹铎维持着僵硬而决绝的姿势,没有动静。

淮生的肩膀紧绷了一下。

落针可闻的寂静里,季阳没再开口。

言格瞬间起身了,俯视他:“淮生,幕后人不是你,你准备接受公审吧。”

说环境决定人性。殊不知,在恶劣环境下,有人选择轻易堕落,有人选择痛苦涅槃。正是因为有后面这一群人,这个世界才永远充满希望,振奋人心。

淮生愕然抬头,却只看见言格利落而清挺的背影。

甄意眼中含了热泪。

言格走出会面室,孟轩也从隔壁的房间出来,问:“有嫌疑人名字了?”

字字铿锵,落地有声。

“卞谦。”

“我只知道,对!这个世界上,的确有些人在受到不公正和凄惨的遭遇后,变成嫌疑人,报复社会报复无辜;可是,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群人。他们坚韧,他们不屈,不会被命运打倒。他们在遭受不公的对待后,格外珍视公平的含义,会成为与前一种嫌疑人截然相反的人!他们会成为抓捕嫌疑人的人!”

甄意坐在床边,司瑰沉睡在床上。卞谦则在一旁收拾东西,过一会儿,他请的护理人员要把司瑰带走。

惨白的灯光下,尹铎脸色血红,深邃的眼窝里泪光在晃,一漾一漾,这个一贯儒雅从容的男人,此刻在颤抖,音沉如铁:

甄意回头望:“哥,你把阿司带去美国,什么时候回来?”

“够了。”尹铎极低极沉地吐出两个字,黑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季阳,早已蓄满泪水。他的拳头用力握着桌沿,力度之大,让桌子轻轻颤抖。“我不管你的学说是什么,也不管你所谓的幼时经历会如何影响一个人的性格,如何让他扭曲成为反社会。你说的这些狗屁东西我都不知道,也不想了解!”

卞谦微微一笑:“等她病好就回来。”

甄意惊怔,见尹铎死死咬牙颤抖的样子,竟怜悯得心疼。她想喊停,可季阳的声音愈发冷酷,语速极快:“尹检控官,这些遭遇足够摧垮你父亲在你幼时为你树立的世界观。你痛恨因失误害死公职人员却逍遥法外的人;你渴望得到女性的关怀,却害怕她们的欺骗与抛弃!这就是我们对这次连环杀人犯的画像,而你符合这所有的一切!”

甄意不太开心地“哦”一声,就这样和司瑰告别,她心里难过:“医生说阿司好了,可她为什么就是不醒来?”

“这的确是你小时从父亲那学到的,所以你在人前光明向上。”季阳的审问几近残忍,“可父亲惨死,含冤九泉。母亲过早抛弃你,你失去父亲后千辛万苦去找她,她已有新的家庭,将你拒之门外。她骗你去游乐场,把你扔在摩天轮下偷偷离开。那晚刮台风,游乐场员工来救你,你抱着栏杆不肯走要等妈妈。这件事甚至刊登在报纸社会版上。虽然终身未婚的富豪伯父收养你把你当亲儿子,可一个忙碌的商人无法从精神上安抚一个心灵受伤的孩子。”

“所以才要带她去美国。”卞谦过来,拍拍她的肩膀,宽慰,“或许能治好。别太难过,安顿好了,我联系你,告诉你地址。”

“没有。”尹铎浓眉之下,目光深而狠,“虽然会痛恨,但不会想亲自惩处。我父亲说过,即使是对待罪犯也要用公平昭然的方式!”

她点头。手机响了:“甄意,你男人电话,快来接哦——”

“引发当年大型火灾的是工厂宿舍员工,她违规使用大功率电器,并没有受到刑事问责。”季阳不理他的解释,“受到这样不公的待遇,你心怀仇恨。相依为命的父亲活活烧死却无人偿命,还要经受最残忍的怪罪。尹检控官,你痛恨所有假象和不公。法律上无法惩罚的罪犯,你想亲自惩处。”

卞谦稍稍拧眉。

尹铎细长清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水光,转瞬即逝。他竭力平静,缓慢而用力道:“我一直都相信我的父亲。真相的曝光刺激不到我。”

“喂——”

甄意呼吸困难。没料到从来优雅开朗笑容温和的尹学长有这种经历。

言格声音有些沉:“你在哪儿?”

“火灾烧死六名消防员。不仅因为大火,更因为路线判断失误。作为中队长,你父亲工作失职难辞其咎。其余五人是烈士,唯独你父亲死后背负处分和骂名。你不相信。当上检控官后,一直调查当年的事。终于到十八年后的今年,真相浮出水面,是如今的消防署长为了推责让你父亲做替死鬼。尹检控官,这就是你的刺激源!”

“当然在医院啊。”

甄意坐在一旁,发麻。这种抽筋剥皮的屈辱,她旁观都快受不了了。可作为审问者,季阳的力度只会越来越大:“你的父亲是位消防员,十八年前在燕角区一次特大火灾中救人牺牲。

“旁边有人吗?”

尹铎下颌紧绷起来,一声不吭盯着季阳。

她不解,但乖乖回答:“我在阿司这里。”

季阳不答,铁着脸面无情揭发:“给嫌犯心理画像时,我曾怀疑此次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是阳痿,或者是女人。杨姿受害后,我反而确定之前的画像。他对女人的身体好奇敏感,前几次用器具模仿性交,这次终于忍不住亲自上阵。尹检控官,你二十八岁,年轻有为,英俊有魅力。你谈过几个女朋友?和女人发生过性关系吗?”问题直接,野蛮。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道:“只用‘嗯’一声就好……卞谦在你身边吗?”

尹铎的手掌摁在桌子边缘,缓缓地,用力地,握成了拳头。“你调查我?”

甄意听出不对劲了,本能地看卞谦一眼,他正在喝水,从杯沿边抬眸看她。

审讯室里极其安静,空气紧绷成了弦。

“嗯……怎么了?”

这样赤裸的隐私剖析让甄意头皮发炸,尴尬而窘迫。

“他准备接司瑰出院?”

“成长中没有母亲的角色。这对你交友和看待女性的方式有什么影响?”季阳十足冷酷的审讯人姿态,“是否让你对女性,尤其是与女性的性交行为,好奇又紧张?”

他怎么知道?甄意微微心慌:“嗯。”

尹铎眸光变深:“你想说什么?”

“他让你送司瑰去机场?”

“听你这么说,你似乎对女性非常谨慎。”几秒的安静。

“嗯。”他的语气让她察觉不对,她尽力装作平常。

“不是,她喜欢的是一种虚像,没有真心只有虚荣。她喜欢的是一种拿得出手,能让人艳羡的感觉。符合这种条件的男人她都会喜欢。”

“甄意,你听我说。”他有些用力,“现在回你自己的病房去,我就来了。医生和护士也正赶过来。”

季阳抓住线索:“你的意思是她喜欢你?”

甄意的心开始发抖发痛,她已预感到什么不好的事,她不敢想也不敢信,她又急又切,很想问为什么,可她没有。

之前尹铎还能淡定,听到第二个指控再也忍不住:“私人感情?”他靠进椅子里,气极反笑,“季阳,我的确认识受害人。她在工作中对我有过多次暗示,短信邮件可以去查。如果我想占她便宜,不用等现在。她会自己上门!”他说完又觉失态,无力地摁住眼睛,声音低下去,“抱歉。”

她笑了,声音爽朗轻快:“知道啦,你好啰唆,我不会乱跑,有护士小姐照顾我呢。”

“对杨姿手下留情有两个原因。一,她只是替淮如辩护,该受处罚的是淮如;二,你对她有私人感情,和她发生性关系后不舍得杀死她,所以报警。”

言格没作声。他知道她在强装镇定,不引起卞谦怀疑,可他明白,卞谦可以把甄意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声音低了下去:“甄意。”

“什么意思?”

“嗯?”

“杨姿呢,听说和你关系不浅?”

“我爱你。”

尹铎不答。

“……”甄意猛地怔住,缓缓地,泪盈于睫。

“这么说,你很清楚她的行程,知道她会来K城。”

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不能回应,强迫自己飞快眨去泪雾,笑道,“好啦,我等你,晚上见。”

“是。她还是孩子,我鼓励她走出来勇敢面对,请求原谅。”

说完,毫不犹豫挂了电话。

季阳抬一下眉梢,不答,继续问尹铎:“郑颖来K城给死者家属道歉前,给你打过电话。”

房间里一时间静得诡异。

甄意蹙眉:“季警官,这些不足以怀疑尹铎。”

她回头看卞谦,微笑:“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心里盘算,不要主动要求离开,等出了病房再说。

“没人能证明。”

卞谦笑笑,拍拍她的后脑勺,道:“你去看看我请的护理人员来了没。”

“我在附近的皇后公园跑步。”

甄意脖子后陡然一阵刺痛,摸了一下,什么也没有。她轻轻“哦”一声,表面镇定地去开门。打开门,就见保安带着医生护士飞快地朝这里跑来,脚步声很大。

季阳并不赞同:“尹检控官没有不在场证明。”

来抓卞谦的。

她隐约感到尹铎说的有危险的“她”是自己,这叫她心里难受。他以为她有危险才赶去,不报警是为了给她留深刻印象。此刻被审问,他却不好说出口。

甄意立刻回头望,但卞谦已不在,只剩大开的窗子和风中飞舞的纱帘。

“果然是这样。”甄意说,“事情发生在我的事务所。虽然我不是被电话叫去,但我上楼后也接到不显示号码的电话。我猜那个号码分别给尹检控官,我,还有报警热线打过电话。那就是嫌疑人。我相信尹铎,是嫌疑人叫他去的。”

她呆呆望着,不知为什么,眼泪下来了。

“国际掩号,每秒钟都在变地址。”

接下来好几天,甄意都精神不振。过去八年,卞谦比亲哥哥还照顾她宠她。生活里的一切难题,他都给她解决。她那么信任他,什么事都和他讲。可如今一想,卞谦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引人关注让她成名的案子都是他接给她的,他甚至成了她闺密的男朋友。

甄意问:“查过报警电话吗?”

可怜的司瑰。难怪被淮生抓去后一直流泪不吭声,精神被人打垮。

报警的是嫌疑人。可警察赶到时,杨姿尚未窒息而死,说明嫌疑人早报警了,可能甄意上楼时警察就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为什么对杨姿手下留情?

甄意的情绪直到一星期后才平复些。那是十二月的最后一天。甄意待在病房兴致恹恹时,接到索磊和唐羽请她吃饭的电话,说是告别。

“电话里说是巡逻的保安。”季阳脸色不动,“但我们查过,大厦保安都说他们不知情。”

她对言格说想出门。现在恢复得差不多,可以短时间出院了。

甄意再度打断,问季阳:“谁报的警?”

“好。我送你过……”手机响了,言格接起,平静地“嗯”几声,放下电话。

法庭上口才极佳的尹检控官,此刻无言以对。

尚未开口,甄意说:“你去忙你的吧,不用管我。”她微微沮丧,“我都知道了。你们要抓卞谦。”

“不知道?”季阳脸色严肃,“一个办案多年的检控官,接到陌生的带有犯罪信息的电话,不问清楚缘由就冒失地跑去现场。你用这种说法为自己开脱?”

言格握了握她的手掌:“怕你会难过,才没有和你说。”

尹铎揉一下眉心,很轻地呼了一口气:“我不知道。”

“抓他回来吧。他欠阿司一个交代。”

“给你打电话的人是谁?”

街道两边一排红红绿绿的喜庆景象,到处是彩灯“happy new year”。

尹铎沉默不答。

甄意愣了愣:“今天新年夜了?”

“谁?”

“嗯。跨年。”

“不是。”

“啊!”甄意精神振奋了一点,“晚上去伊丽莎白港倒计时吧!我们高中时去过一次呢。”

“这位有危险的朋友是杨姿?”

那一次,新年的钟声敲响时,他不肯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她,认为有伤风化(尽管周围情侣全在零点kiss)。年轻人们欢乐地喧嚣,只有她攥着拳头咬着牙,气鼓鼓地瞪他,差点儿被他冥顽又古板的模样气哭。

“说……”尹铎语气变缓,“我的一个朋友有危险,让我去救她。”

第二天,甄意红着眼睛把查到的资料摔到他面前:“你看好了,新年到来时要kiss,这是习俗,是祝福。根本不是有伤风化,这就是风化!”

“去干什么?”

言格没看资料,注意力一直在她红红肿肿的兔子眼睛上,几秒后,说:“这次是我错了,下次好了。”

“有人打电话叫我过去。”

只是,他不曾想到,下一次,没有如期而来。

尹铎没有立刻回话,目光一挪看向甄意,极短暂的一秒,收回去了。

如此想来,他欠她的东西还真不少。言格不动声色地看一眼手表,现在是下午6点,还有六个小时。“好。”

“尹检控官,这正是我想问的,为什么你会在案发后瞬间出现在现场?你不是警察,不会接到报警,也无法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即使知道,你要做的也是报警,而不是第一时间赶去。你如何解释。”

抬眼见她笑容很淡地望着窗外的路人,他不免问:“怎么了?”

“警方已经到了,我出现在那不合适。”尹铎说。

“每次到这种时候,都会想起你的糗事。”

甄意抬眼,当时尹铎在楼上?

“比如?”

季阳知道尹铎本身是检控官,不好对付。但他有备而来:“你上去后,在没引起我们注意的情况下离开了,为什么?”

“中学有次情人节啊,你闹脾气,不开心,问‘我的玫瑰花呢?为什么街上的男人都拿着玫瑰花,就我没有?’”甄意抿起嘴唇,心头的阴霾扫去了一些。

尹铎很镇定:“我在打电话,所以走楼梯。”这样寻常的巧合放在此刻,变得耐人寻味。尹铎补充:“以此推断我掩人耳目地潜入大厦,未免太牵强。”

言格心情也跟着放松了点:“我是这么说了,但没有不开心,也没有闹脾气。”

“仁辅大厦新装修,监控器没来得及安装,无法拍摄记录楼里的情况。可电梯有闭路电视。你是坐电梯?”这句话显然明知故问。

“就是有!”甄意瘪嘴。

尹铎何其敏觉:“我进去时刚好保安离岗,并非故意躲过。”

言格:“……”好吧,闹脾气这种词,还真是适合他。

季阳怎会不明白她的意思,淡淡道:“是进去。但凶手往往会有重返现场的习惯。”他看向尹铎,“你进门时,保安没看见你。那位白领没和你撞面,所以你不知道被他看见。”

他没反驳,眼睛里闪过极淡的柔和的笑意。

在那个关键的时间点上,“进去”和“出来”差别很大。

“把我放在国王路和桂兰西的交叉路口好了,就在那儿。”

甄意有些意外,但还是站在尹铎这边,插嘴:“目击者看见尹检控官进去?”

过了红灯,言格看到前边一辆路虎,唐羽开了门,探出半个身子冲他们打招呼。

季阳开始询问:“几小时前警方赶到现场的同时,你也去过现场。当时一位开车离开的白领认出了你。”

“我走了。”甄意冲言格招了招手。

警方有见证人,而尹铎相信的是她。

言格无声看着,直到路虎行驶了两三百米,几辆低调的黑色轿车从他身边经过追上去,他才微踩油门,打方向盘离开。

这个甄意清楚。尹铎脸色平静,对甄意说:“只是拜托你做见证。”

唐羽要请甄意吃法国菜,甄意不想让他们破费,可唐羽说酒吧生意很好,她也从健身房辞职当了私人教练。两人收入很不错,还在深城买了房子。

季阳:“尹铎是公职人员,有内部审案流程。沉默权在这里不适用。”

“你们准备回深城定居?”

推门进去,尹铎面容清俊,看甄意一眼,神色复杂。甄意与对面的季阳说:“我是尹铎的律师。”

“嗯。”唐羽一点不留恋,道,“不想待在K城了。索磊已经把酒吧转出去,回深城重新创业。吃完这顿饭,赶在新年前过关。你放心,我们会过得越来越好。”

甄意和言格赶去警署时,尹铎正在审讯室里接受询问。

甄意心里舒服了些。宋依给了他们重新开始的机会,而他们一直好好珍惜着。

言格摁了免提键,传来的却是尹铎的声音,嘶哑,无力:“甄意,我需要你的帮忙。”

吃完饭,乘扶梯下去,甄意无意间瞟见商场的LED显示屏,大屏幕上播放着娱乐节目迎接新年。她的目光却被下方的滚动新闻条吸引注意,她死死盯着,红底白字一个个蹦出来:

甄意立时有些紧张,看言格一眼,把手机放在茶几上,推到他面前。

“获救警官司瑰因病情恶化,抢救无效,于201X年12月31日下午13时03分死亡”

这时,甄意的电话响了。是陌生的号码。

下午十三时?现在都快二十点了!

言格再度措手不及。甄心。还有一个最头疼的甄心。

甄意惊呆,一下子全身发抖,掏出手机,心急火燎地翻出言格的号码,却莫名平静了一瞬,言格今天要……难道是?用司瑰把卞谦引出来?

甄意果然信了,轻声嘀咕:“不知道他和姐姐有没有联系,我要告诉姐姐才行。”

她立刻拨通言格电话,嘟嘟声不过三下,他就接起来:“甄意?”

言格稍愣,很快道:“想了解实验品的情况却不好从本人入手。刚好你的生活工作和这些人有交集。”这样的理由并不太让人信服,可他很清楚,他说任何话甄意都无条件地相信。因此,他很不喜欢对甄意撒谎。可他别无选择。

那边有点吵闹,他的声音依旧清和。

“为什么他盯着我?”

“言格,我现在才看见新闻。”虽然猜测是假的,可她还是慌张,带了哭腔,“你快点告诉我,这是……”她咬着唇,周围有人,她也不敢脱口而出。

“嗯。”

他了然,走到安静的一处,低声道:“假的。她没事。”

甄意歪头凝神半刻,问:“结合这次‘洋娃娃’案的催眠事件,电话里的男人应该是MSP的成员吧?”

甄意的心落下来,什么也没问,只调整了微笑,叮嘱他:“注意安全哦。”

言格漆黑的眼底闪过一丝心疼,她不知道她也是实验品,甚至在年少就被判定为过早失败的废弃品。

“嗯。”他应着,收线前,又说,“不要在街上乱跑。”

甄意难过地叹息:“被当作实验品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处境,还咬着牙和艰苦的命运做抗争,好可怜。”

他从不说无意义的话。

“没有具体数据,遍布世界。”

甄意微愣:“难道……”

“他们的试验范围有多广?”

“他们跑了。”

言格抿抿唇:“上次和你说过,MSP认为可以探索人的精神和意志,探索某些精神病种的发病机制,以便研究一些抑制或者引发精神病的药物。同时还可以拓展人的精神。”

他……们?是卞谦挟持司瑰,还是司瑰里应外合跟卞谦跑了?

甄意浑身发凉。照这么说,唐裳唐羽,淮生淮如都是一样的遭遇。至于戚勤勤戚红豆崔菲,很可能也是实验对象,只不过她们不在孤儿院小组。“他们为什么做这些实验?”

新年夜,街道两边的店铺里灯火通明,彩灯闪烁。来来往往的年轻人一派欢声笑语。

“不是说他们会指使人去伤害宋依,指使她母亲自杀。而是说他们会用潜移默化的方式让这些人和事撞上宋依的生活轨迹。具体的事则是自然发生的。”

甄意靠在椅背里,望着窗外绚烂的夜景出神。

甄意瞪着眼睛,讷讷地问:“被强奸、妈妈自杀都是设计好的?”

唐羽时不时回头看她,有些担忧:“甄意,我们送你去医院看看她吧。”

言格放下手中的勺子:“举个例子。宋依在婴儿时期被一个贫苦的单身女人收养,母女相依为命。她十四岁时被强奸,母亲自杀。这些都是实验变量,也就是刺激源。”

“不去了。”甄意找了个借口,“我刚打过电话,非直系亲属不能探望。”

“特定的刺激?”

刚才言格说不要在街上乱跑,只怕大街上会上演飞车大战。

言格道:“在实验品的成长过程中给他们特定的刺激,观察并记录他们的反应。”

甄意知道他们要赶着过关回深城,便说:“到前面路口,你们就转弯回去吧,我等人来接我。”

甄意没料到居然推理对了,萎靡的情绪一下扫光:“但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做实验,可以和我讲讲吗?”

“约了朋友来接你吗?”唐羽不放心。

言格点了一下头。

“嗯。”甄意说了谎。她自己打车就行。言格的公寓离这比较远,唐羽他们不顺路,中途得经过医院所在街区,别撞上警车追人了。

“对。今年发生好多古怪的事,串联起来有相似点,我怎么坐得住?”她放下筷子,“跳楼自杀的人都是深城第三孤儿院的,档案都消失了。是不是多年前MSP的人随机抽取了部分孤儿做实验?”

甄意感谢唐羽的好意,下了车站在路边张望,K城到了夜里反而比白天灿烂。她想起言格的话,决定不打车,坐地下铁比较好。

言格稍意外:“你查过了?”

才拔脚,一辆低调而名贵的黑色车停在她面前。车窗落下来,里边的男子毕恭毕敬地对她颔首:“甄小姐。”

“记得。我正要和你谈这个。催眠并让人跳楼,是不是MSP机构除去实验品的方式。伪装成自杀,神不知鬼不觉。”

甄意心底顿时一片温暖,她差点儿忘了,言格对她的保护形影不离。

言格觉得有些事不能再瞒她了:“记不记得我跟你说那个MSP机构的精神实验?”

……

“我答应过你不会和他联系,是他找到我的手机号。我觉得他是重大嫌疑人。可我不知道姐姐的朋友怎会突然变成这样。”

甄意放心地上车。那人她很眼熟,时不时出现在言格身边。他出生在言家,和言格一起长大。

言格顿了一下,没发表观点,隔一秒继续喝粥。

“你叫苏铭,对吧?”甄意套近乎。

“言格,我在犯罪现场接到那人的电话了。”

“是。”他回答得刻板,隔了一两秒,说,“甄小姐,最近地铁站发生几起扶梯坍塌事故。偶尔也有抢劫偷窃事件。”

她兴致恹恹,想说没胃口,却嗅到榨菜香。举起脑袋一看,一小碟清香榨菜,一小盘拍黄瓜,几支孜然烤肉串,两碗海鲜鲍鱼粥,一小碗酱油鸡……她从沙发里爬起来,盘腿坐到地毯上,接过言格递来的筷子和勺子,慢慢吃起来。

甄意回味过来,笑道:“谢谢。”

“吃了。你晚上加班会累,准备了消夜。”

苏铭没有表情,冰封着脸。

甄意心情不佳,趴在沙发上无精打采。言格在一旁,把家里人准备的食盒放到茶几上拆开。甄意抬起眼皮:“你没吃晚饭?”

汽车行驶到岔路口停下来。前方红灯闪闪,停着警车。路被封掉,车辆堵得水泄不通。好多人在外围张望,警察在疏散人群。

到家已过零点。进门就收到司瑰的短信,说言格的不在场证明没问题。

苏铭看了一眼,说:“走天辅路。”汽车转了弯,甄意回头望,远处的岔路上,一辆辆警车飞驰而过,闪烁的警灯像流动的河。

甄意明了,他习惯尊重女性受害者的尊严,即使杨姿污蔑他,他骨子里仍礼貌,不想当众践踏她的颜面。直到她哭。

在追卞谦和司瑰吗?甄心忧心忡忡。

“人太多。”

汽车沿着干道行驶,快到十字路口时,前方道路上传来刺耳的汽车奔驰声和渐近的警笛,苏铭反应极快地踩刹车。

甄意委屈:“都是你,你干吗不早点反驳她?”

甄意往前一磕,抬头见岔路口,一辆黑色的车技术极高地躲避、回让、超车、掐红灯,带着几十米后的一串警车穿针引线般呼啸而过。

言格轻轻拂去她的眼泪,轻声:“这有什么好哭的呢?”

速度之快,甄意根本看不清第一辆车内的人影;和她同方向行驶的车踩刹车不及,差点撞上,这会儿全歪斜在路边,车内的人探出头惊讶地张望。

离开现场走出大厦时,甄意脸上还挂着泪。

甄意愣愣的,卞谦的车技有那么厉害?

季阳和陈队商量后,决定等杨姿精神恢复了再问。法证人员也做完采集工作。

警笛声渐远,路口回归安静。不少车主拿着手机拍照打电话,苏铭没做停留,有条不紊地经过路口。可甄意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卞谦会引着车满城狂奔?

杨姿呆若木鸡,脸上再没了光彩。医护人员把目光呆滞的她扶倒抬出去。

她靠进柔软的椅背里,望着窗外缓缓后退的夜色发呆,却如天降巧合一般,目光无意扫过一辆出租车。

可季阳的目光还在言格身上,因为他刚好也符合这个条件。言格明白,但该说的已说清楚,他不会再顺着警方:“我已解释清楚,不去警署了。道路监控有问题再找我。”

显示灯上打着“载客”,车内只有司机和一位乘客,大晚上的,两人都戴着帽子,相同款式的棒球帽。

“是。”

诡异。甄意微微眯起眼睛。

所有人瞠目结舌。季阳蹙眉:“我们要找的嫌疑人能拿到某特定品种的安定类药物,还懂催眠?”

她的车准备直行,而那辆出租车要往刚才警车流消失的反方向去。

“杨小姐,你被催眠了。你以为发生的一切是你的幻想。因此你没感到羞耻痛苦,而是配合嫌疑人完成他对你做的一切。你一开始闻到的甜腻香味不是迷药,是市面上少见的安定剂,能稳定情绪加速催眠。有小部分不法分子会用它抢劫偷窃。”

路口的灯光从挡风玻璃上闪过,出租车转弯左行,就是那一瞬,甄意看见棒球帽下白皙漂亮的下颌。

杨姿摸摸脖子,不知情的样子。

甄意狠狠一怔,差点儿从座位上跳起来:“转弯!追那辆出租车!”

“你描述这场性爱时没提到痛苦。杨小姐,警察发现你时,你被绳子拉吊着,将近窒息,你没感到痛苦?”

车刚行驶到路口正中,前后左右都有车,苏铭不敢妄动。甄意急得声音尖起来:“追那辆车,我最好的朋友在上面!”说着,拉车门要下去。

杨姿答不上。

苏铭脸色变了,说“扶好了”,猛打方向盘,车身狠狠一扭,甄意反应不及,在后座上滚了一圈。

“你们事务所在清江区兰桂大厦,我们在兰亭区仁辅大厦。你不知道怎么过来的?”

交通信号灯在车厢里飞旋。

“什么意思?”杨姿不解,张望,“这是事务所楼上吧。”

汽车飞速转过弯,追着出租车疾驰而去。

“你知道现在在哪儿吗?”

前边的车查出异样,飞也似的加速。甄意冷静地打报警电话:“……他们在国王大道和轩井路的交叉口,往路易十三路的方向走……”

“我们事务所楼下。”

可让警察瞬间赶来是不可能的。

“哪个停车场?”

不出几分钟,两辆车就一路驰骋飙到干道的尽头。数度差点擦上周围的车,可苏铭心理素质极好,把方向盘打得华丽丽,一次次惊险避过。

“是。”

丁字路口越来越近,甄意看着信号灯上倒计时的绿色,惊道:“他会在信号切换时左转!”

言格见她眼底一漾一漾的泪光,怔愣了。下一秒,他问杨姿,语气凉淡:“你说嫌疑人在停车场挟持了你?”

话音未落,信号灯变黄,出租车毫不减速地飞驰过路口。

即使他面对大家的责难,一句话不说,一句不为自己辩驳,她也心疼得肝颤。

苏铭也不示弱,盯着闪烁的指示灯,在红灯亮起的一瞬,猛踩油门冲过路口。

她知道他骨子里淡雅平和,被泼脏水不生气,被咒骂不记恨,被污蔑也不发怒,总会云淡风轻道“没关系”,可她就是会心疼啊!

路旁的车碰撞打滑,无数车灯在空中飞旋,晃花人眼。甄意左摇右晃,眼睛发晕,好似坐过山车。

甄意抬头,愣愣望着他,眼泪涌上了眼眶。她知道啊!

汽车往九江方向去了。那里靠近郊区比较偏僻,晚上道路空空荡荡,只有两辆车呼啸追逐。

他紧搂她颤抖的身躯,凑近她耳边,声音很低,仅限她一人听:“甄意,我没关系。”

苏铭盯着前边的出租车,信心满满:“那辆车撑不了多久。”

言格何尝不知甄意的心思,他清楚她相信他,更相信他对她矢志不渝的感情。他知道,甄意没有怀疑也没有嫉妒,只是心疼他。

话音没落,出租车猛一打转,滑进了小巷。苏铭始料未及,骤然刹车,他们的车体比较大,行驶比较受限。出租车一会儿就消失在黑暗里。

言格是那样清明洁净的男人,杨姿却用那般恶心下作的幻想描述他!她不懂杨姿,从来不懂。她以为真爱一个人,就不应羞辱他。

苏铭追得很紧,没被落下多久,行出去却见出租车停靠在路边。车体上是一路碰撞的累累伤痕。

“你……”甄意静了下来。她很清楚强奸杨姿的人不是言格。她没有嫉妒,也没有反感,只是心疼,心疼得眼眶都湿了。

虽然夜色深深,可甄意一眼看清楚了那两人,卞谦高高的,拉着司瑰消失在空荡荡的地铁站口。

杨姿嗤笑:“甄意,你喜欢十二年的男人心里一直装着别人,嫉妒吗?”

甄意不等车停稳,推开车门追过去。

她朝杨姿冲去,可言格早有预感,用力控制住她的手臂和身子。“你说谎!”

近晚上十一点,地铁站里空旷而安静,一个乘客也没有。甄意望一眼墙上的钟表,暗叹卞谦刚才在街道巷子里绕来绕去,是在掐算地铁发车时间。

甄意全身的血液都冲到脑子里,之前考虑杨姿是受害者,她很努力地克制,可杨姿口无遮拦在众人面前幻想他的私隐,她脑子里理智的弦啪的一声断裂。

她跑下扶梯,可卞谦和司瑰已进到站里,往下一层去了。

杨姿见他漠然地拿证据,皱眉:“你提前准备不在场证明!你和我的爱抚情话都是假的?”她想到什么,叫,“他用了润滑剂。来不及冲洗会有残留,给他检查就知道!虽然我们很契合,但他那里太……”

甄意顾不得买票,双手一撑,直接从刷卡机上跳过去。可惜她的体力并没恢复到受伤前的水平,脚一绊,裤腿被机器勾住,狠狠摔倒在地。

陈队听完,对身旁的警员道:“立刻去查。”

她管不了疼痛,爬起来拼命往前追。售票员和保安跟着她喊“别逃票”,一连串全追过来。

看她嘴唇咬出惨白的牙印,言格稍稍愣住,原准备过会再说的话便不能再等:“我下午六点到九点在研究所,有监控。九点十分开车离开,沿轩尼路,德辅路,诺干道中,国王路过来,有道路监控。十点十分到达仁辅大厦门口。”

夜间明亮而空旷的地铁站里,瞬间喊声一片,四处回荡。

强奸?甄意脑子轰鸣一片,气得发蒙,无法思考。她平日里多伶牙俐齿,此刻却急火攻心,喉咙里堵着石头。

甄意跑下扶梯,再次慢了一步,卞谦和司瑰已经进了地铁,地铁门滴滴地叫,开始关闭。

杨姿见她发火,不慌不忙:“甄意,你比较希望我告他强奸?”

甄意大惊,想也不想就喊:“司瑰!”一咬牙,人已拼尽全力加快步伐,朝正在关闭的地铁门冲进去。

“闭嘴。”甄意听不下去了,朝她过去。才迈一步就被言格握住手臂,拉回身边。

门板夹上,她撞倒在地,她的身体才刚恢复,这一摔,撞得够呛。又听身后有人撞上门。

杨姿如遭雷击,辩解:“你们搞错了。我是自愿的,暴力、助兴药、捆绑都是情趣和刺激……”

甄意回头,那个冷面男苏铭此刻一脸惊愕慌乱,拍着门在喊什么,地铁的售票员也跟在后边。

“你没搞清楚状况。我们要查的是连环杀人犯。”

苏铭拍了几拳,四处一看,抓起墙上的灭火器瓶子砸上来,轰然的声音在地铁里震慑回荡,可列车很快飞速行驶起来,他追着车厢狂奔几十米,却也无济于事了。

杨姿不解:“他不是强奸犯,我是心甘情愿的。”

列车驶进隧道,只剩一窗户细碎的蛛丝纹路。

言格平静点头:“可以。”

车厢里空空荡荡的,太晚了,靠近终点站,竟没别的乘客。

陈队:“言医生,麻烦你配合我们回警署调查。”

甄意抬起头。卞谦立在两三米开外,搂着司瑰,神色淡淡地看着她。而司瑰垂着眼睛,没什么表情地靠在他怀里。

甄意被她露骨的话刺激,见在场的人各怀心思望着言格,牙槽都快咬碎。

甄意见过很多罪犯,变态也不少,有的阴气戾气缠身,有的傲气自信十足。可卞谦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还是她八年间见过无数次的人,淡静有度,平和得不露半点锋芒。

杨姿眼里蓄了泪水,委屈道:“我不怪你,你还在她面前装?和我恩爱时你怎么说的?刚才的激情和疯狂你当没发生?”

甄意忽然想哭。不肯相信他的隐藏和蛰伏。亲情的背叛不亚于爱情,她心痛得滴血,却死死忍住眼泪,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只看司瑰:“你怎么样了?”

言格始终望着甄意。见她忍气,走去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拳头,拇指缓缓摩挲她的手背,安抚她。

司瑰脸色苍白,有残余的泪痕,衣衫不整,不知是被人搜过身还是别的。她抬起眼睛看她,没有回答。

“就是他。”杨姿语带轻嘲,笑话甄意。

甄意心都凉了。

警司们都没动静,互相交换眼神。

“她没事,我要带她走。”卞谦说着,低下头,嘴唇堵住了她的嘴,很深很用力地吮吸。

甄意脸气红了,顾忌着杨姿的状况,忍着。可心口的情绪翻江倒海,委屈又心疼:“不,他不会碰你。”

甄意脊背发凉。

他站在杨姿手指的方向,俊颜清逸,水洗般淡然干净,面对所有人探寻的目光,云淡风轻。

吻完了,卞谦抬头淡漠地看向甄意:“小意,这件事你不要插手。”

杨姿目光缓缓一挪,望向甄意身后,眼中柔爱似水,手腕软软抬起,嗓音娇柔:“是他。”

他那样随和亲近,甄意恍然。想起她读研学法律,他联系导师和法律界的前辈给她指点;在他的律师事务所上班,她也骄纵地没案子就迟到早退跑出去玩。

季阳等人觉得匪夷所思:“能不能先告诉我们他是谁?”

“卞谦……哥,为什么?”

杨姿点头,说了句大家意想不到的话:“我不怪他,他太爱慕我才做出这种事。我心里也情愿,请不用浪费时间找罪犯。他爱我,思念成狂才出此下策用迷药。”

“我做的事,从某些意义上来说,是正确的。”简短的一句话,并不愿过多地解释,“小意,你现在过得比原本预期的要好。”

“你记得那个人的样貌吗?”

甄意顿觉无力。

“我打开车门,他从后边上来摁住我的脖子,掀起我的裙子,把我压在车后座。我闻到很甜的气味。”她反应平淡,不像被强奸。

地铁快速前进,隧道里的广告彩屏如走马灯闪烁,是庆贺新年的公益广告。明星们打扮得光鲜亮丽,祝贺元旦快乐。

“你记得发生的事?”

“你逃不走的。”甄意脸色苍白,说,“警察很快会堵在下一个地铁口。”

“可以。”杨姿抬起眼帘,“我的确和人发生性关系了。”措辞平和。

黑暗隧道中的广告牌消失了,取而代之是繁华绚烂的K城夜景,漂浮在深夜的海面上,水光相接,倒影成一片。

季阳原打算等杨姿恢复了再问;可她的精神状况比料想的好。他缓和了语气,试探着问:“你现在可以配合我们吗?”

甄意一愣,猛然想起这条地铁线的最后一站在海面大桥上。

甄意眼睛发涩,过去握住杨姿的手,一时间悲从中来,哽咽:“杨姿……”杨姿手很凉,稍稍一挣,避开甄意的手,不看她。

不到一分半钟,就到终点站。

周围安静了,沉默而沉重。

车门打开,清冷的海风呼啸着涌进来。卞谦牵着司瑰往外走,甄意冲上去张开双手拦住:“你们不能走。”

一旁,陈队轻声问季阳:“现场没有假用具,是被收走还是嫌疑人真身……”季阳来不及发声,杨姿开口:“不是假的。”

卞谦没说什么,只是眼眸静静地看她,幽幽的,深邃的,像寂静的夜。

“可……”她回头望,杨姿躺上担架,救护人员准备把她抬出去。

甄意被他看得发毛,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是因为海风还是他的眼神,她背后发凉。

“我没事。”她被他搂得太紧,头埋在他脖颈间,发声模糊不清。

卞谦轻轻说了句话,甄意没太听清,很快,他抬起手在她面前晃了几下。

他很克制地深吸一口气,或许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说:“你没事。”非疑问,肯定句。

甄意走了走神,愈发不明所以。

甄意从地上站起身,声音微颤:“言格……”话音未落,他已俯身把正在站起的她捞起来,双臂牢靠而用力,揽进怀里。他低头,下颌紧紧抵着她的鬓角。旁人看不出,甄意却感受到他微微在发抖。

卞谦极轻地蹙了眉,有些奇怪,竟然无法对她催眠。垂眸想了一瞬,却也明白了。

他大步朝她走来。

他没再理会甄意,直接推开她,往桥边走去。甄意身体没好,连阻拦都无力。

他跑得太快,墨蓝色的风衣衣角还在走廊的穿堂风里翻飞。头发微乱,浓眉之下,眼神冷静却隐约紧张,快速把屋内的人扫一遍。见到甄意完好无损,那一瞬,眼底极淡的惊慌便消匿下去。

地铁站里空无他人,桥上灯火通明,海面深邃幽静波涛起伏。隔着海湾,是灿烂繁华的伊丽莎白港。那边等待新年倒计时的人一片欢腾。

这时,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跑步声。甄意猛地回神,眼睛酸了,立刻回头,就看见了言格。

高耸入云的写字楼上,happy new year的彩色字符闪烁如星辰。

周围,警司们或查证,或询问,或观察,或讨论。现场很安静,只有几人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甄意拨弄着手机,犹豫该不该给姐姐打电话。

卞谦怎么会往那边走?

司瑰嘱咐另一位警司去查。甄意说:“把我家的座机也查一下吧。”她低下眼眸,想或许该问问姐姐,这个朋友究竟怎么回事。

地铁终点站在双层桥的第二层,离水面很近。甄意猛地料到,卞谦不准备出地铁,而是直接从防汛楼梯走到桥墩下去。他一定在桥下准备了海上工具。

司瑰确认甄意神志清醒后,按惯例问了些问题。甄意一一回答,描述发现现场的过程。说到有人给她打电话时,司瑰翻了她的手机,通话记录还在,却没号码。

甄意大致猜到了。警方设了圈套发布假消息,诱骗卞谦去医院见司瑰,设网等着抓他。第一个像卞谦的人出现吸引警察的注意,一路追逐。但没想真正的卞谦把司瑰抓走,开着最不引人注意的出租车,坐地铁,乘船。这样奇怪的逃亡方式谁会想到?

杨姿醒了,她没有哭,也没有大灾大难后的绝望空茫,反而非常娴静。

眼见卞谦搂着司瑰快要走到桥边,甄意甚至看到桥栏杆外一排黑色的枪口,那里隐匿着等待卞谦一起离开的人。

这次杨姿的遭遇和郑颖不同,嫌疑人很可能亲自到场对杨姿实施性侵害。为何区别对待?

她很害怕,可电光火石间,也想不得别的,抓起玻璃窗旁的安全锤,狠心往卞谦脑袋上砸去。

季阳沉声道:“最近的两次案件里凶手的作案手法升级了。以往他只是公式化地惩戒罪者,如今他对受害女性的关注和照顾更多,所作所为甚至超越了单纯的惩戒。”

卞谦猛地一个趔趄,吃痛地捂住后脑,手一松,司瑰也摔在地上。

甄意皱眉,杨姿的装扮和郑颖一样精致。这两起是独立的,不是季阳分析的卫道者连环杀人。只不过郑颖的“洋娃娃”凶手比较聪明,把犯下的案子引到警方正在调查的“卫道者”上。

甄意立刻冲上去把她抢过来,拖到一旁。

不远处,陈队和季阳轻轻讨论:“受害者(杨姿)前段时间帮杀害警察的凶手淮如隐瞒罪行。当事人淮如下落不明,杀害公职人员却逃脱法律制裁。符合连环杀手的受害者类型。”

可司瑰身体绵软,甄意扶她不起来。

甄意心里一个咯噔,四处寻找。现场和以往一样有润滑剂,却少了振动器和假生殖器。

“在床上躺太久,动不了了。”司瑰费力地说,她原本受了伤,卧病太久没有康复训练就下床,一时无法恢复。

司瑰说:“她没有生命危险。不过……”

“你要跟他走吗?”甄意望着她,急得浑身在抖,“阿司,你看着我,你要跟他走吗?”

杨姿已被解救下来,医护人员正在给她做紧急救助。

司瑰笑了笑,脸色惨白:“第一个人出现时,我就知道不是他,可我想单独问他,就放任大家去追了。他出现时,我想开枪,我真的想开枪抓他。可是……”她努力扬起唇角,眼泪砸了下来。

司瑰摇头:“一定是让他跑了。”

甄意心疼得眼泪直冒:“别说了,阿司你别说了。”

“你们来的时候没看到可疑人吗?”甄意急着问。

她知道她舍不得。装睡那么久就是不想醒来面对,可她内心挣扎后,还是做出正确的选择。她以为自己很坚强,然而这个男人冒险在医院陪她,照顾她,亲吻她;得知她的死讯,料到是陷阱,可为了确认她的生死,他依然孤身犯险。

司瑰见她醒来,松了口气,赶紧扶她坐起。

他倾身去抚摸她时,她突然跃起,举枪瞄准。可他一步步靠近,她心痛得哭了,手在发抖。真到那一刻,她舍不得开枪。

她头痛欲裂,似乎听到司瑰的声音。后脑勺痛得要命,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趴在地上。

“甄意,谢谢你追过来救我。我不想跟他走,我当然不会想跟他走。”司瑰嗓音虚弱得像纱,说的话却坚定如铁。

“甄意,醒醒。甄意!”

甄意震撼又感动,心痛难当,紧紧抱住她:“不走,我不放你走。警察就来了,你放心,警察……”

脸贴在地面,意识模糊,视线里有镜子的一角。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杨姿的裙子,有只手伸过来,掀起她的短裙,下面赤条条,肿胀不堪染了血迹。那只手……

戛然而止。

甄意倒在地上,神志不清,不能动弹。

她听见保险栓拨动的声音,在呼啸的海风里格外清脆。

……

甄意背脊一凉,回头就对上黑洞洞的枪口。卞谦神色冷漠:“小意,把她交给我。”

甄意的心陡然停跳,僵硬着回头,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惊恐万分,头顶闪过一片黑影。

“你不会杀我。”

谁不小心踩到地板上的碎木屑。细微,绵长的一声轻响。仿佛落在瓷盘里的一粒钢珠,瘆人。

“我是不会杀你。但如果你再碍事,我会在你腿上打两个洞。那样,我会顺利离开,而你伤痕累累地躺在这里。最终心疼的是深爱你的男人。追地铁的那位也会陷入深深的自责。”

她手发抖,该死,为什么解不开!

他不愧是学心理的,三两句话洞悉甄意的弱处。

世界应该是安静的。可为什么隐隐听到细碎的脚步声在靠近?

甄意怔愣几秒,卞谦大步上前,枪托狠狠往她后脑勺上一砸,甄意眼前一黑,摔趴在地。

甄意定睛一看,杨姿脖子上的项圈比较宽,且她的胸口隐约在起伏。她没有死!甄意冲过去,一边手忙脚乱解她脖子上的项圈,一面颤抖着往身后望。

他迅速勾起司瑰的腰,单手把她捞起来收回怀里。

尚未弯腰去拾,“不去救你的朋友吗,还是说你潜意识里想让她死?”

甄意捂住剧烈发痛的后脑,趴在地上朝他喊:“司瑰不想和你走,你毁了她的爱,她的人生,她恨死你了。她想开始新生活,不是跟你回MSP。”

她跑进工作室,余光搜寻残存的装修木料,很快发现一根如棒球棒般大小的木棍。

“我要带她体验新的人生。”卞谦脚步一停,回头斜睨甄意,“她如果不爱我,想重新没有我的生活,又怎么会愿意为我生孩子?”

甄意一僵,作为姐姐的朋友,这位电话里的人沉默而善解人意。因为姐姐,她信任他,生活没有交集,才更容易吐露心声。可最近半年,他对她的干涉越来越多,隐隐有种来到她身边进入她生活的不适感。她反感起来。他究竟是?

甄意狠狠一怔,看向司瑰腹部,海风吹得她的衣服紧贴,不太明显,但的确微微隆起。

那边哼笑一声:“你希望你的朋友杨姿活过来吗?”

卞谦的手指修长白皙,缓缓挪去司瑰的小腹,道:“她受了这么重的伤,它还安然无恙,它是一个奇迹。”

“我现在没心情和你说话。”

他低头贴近她的脸颊:“阿司,相信我,现在的一切都会改变。”

号码不显示。接起来是变声器的声音:“你在躲我电话。”语气是电话人。

司瑰摇头,用力一推,自己差点摔倒。卞谦一惊,立刻去拉,不想甄意比他更快地抱住司瑰,摔倒在地。好在司瑰压在甄意身上,没有撞伤。甄意的头却猛地磕在水泥地面,直冒金星。

转身看杨姿诡谲的面容和装扮,恐惧不安如同火山爆发,她掏出手机,可它自己响了。

就在这时,一声鸣枪响彻半座大桥。数不清的警察涌出来,无数只枪对准卞谦。

甄意冲过去要看杨姿的情况,却猛地停住,心里浮起一丝诡异的感觉:为什么会在她的工作室?她手心冰凉脚发软,鼓起勇气回头。自己立在光明处,来时的路已变成无尽的黑洞与深渊。

甄意头一次感觉出警速度竟这么快。而潜伏在栏杆外的雇佣兵瞬间齐齐站起身,托着枪瞄准警察,形成对峙。

工作室里灯光璀璨,在玻璃窗和镜子间反射出多道明晃却虚幻的光影,像一层薄纱。

卞谦反应更快,一手搂着司瑰,一手将甄意从地上提起来,箍住她的脖子,枪抵住她的脑袋。他潜意识里没想过拿司瑰当人质,只有甄意。

是杨姿!

甄意被他死死箍着,呼吸困难。冰冷的枪口抵在太阳穴上一突一突的,谁都会被逼急,她心慌起来。比心慌更甚的是心痛。眼泪汹涌之际,却在满世界模糊的水花里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视线渐渐开阔,她看到一面镜子,上边用血画了个圈。里边女人的脸浓妆艳抹,异常娇艳,脖子上系着蕾丝项圈,系在墙壁的木质结构上。嘴角一抹笑意。

成排或蹲或站的特警队里,言格一身浅白色的风衣,双手打开,从人群里缓缓走来。

一步,两步,她看到玻璃窗旁站着一个女人,穿着异常鲜艳明丽的公主裙。

甄意的心悬到嗓子眼。卞谦身后是一排排枪眼啊,哪个不小心开枪伤到言格怎么办?

甄意拧眉,缓缓过去。电梯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骤入黑暗。

“卞谦。”言格并没看甄意,缓步靠近,“医生说司瑰的身体状况并不好,你带着她到海上颠簸,有可能造成她流产。”

设计师?

一句话戳中卞谦的软肋。

甄意有点儿紧张,想了想,决定退回电梯下楼去,不然关了灯她再摸黑走过来,岂不吓死。才转身,却瞥见她的工作室里站着一个人!

甄意喉咙上的力度松了一些,呼吸顺畅了。

十几米开外她的工作室亮着灯,灯光苍白像一条白色的缎带。

可卞谦冷淡地笑了一下:“我们会乘直升机离开。”

夜间的电梯一路往上,叮的一声,到了。电梯门开,甄意抬头,蓦地一震,走廊里灯熄了。只有电梯的一束光投过去,撕裂黑暗,在对面的玻璃落地窗投下一道光,里面有她模糊的影子。她出了电梯,往右看。黑洞洞的。

“哦。”言格缓缓道,“看来,今晚会是一场血战。”

甄意蹙眉回想,不记得自己关灯没。她叹了口气,拔脚走回去。

这话让卞谦微僵。他不担心血战,却担心司瑰成为附带性的受伤者。卞谦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扫一眼脚边的司瑰,她脸色苍白,看上去虚弱无力。

一抬头,愣住。大厦三层以上漆黑一片,唯独一连六个窗户亮着灯,像黑洞中的一束光。是她的工作室。

他原本不想挟持甄意,现在看来不行了。

等待的间隙,她绕着圆形的喷泉缓缓走,自言自语:“言格怎么还不来呀?”

他拉着甄意后退一步,不经意问言格:“怎么怀疑上我的?”

甄意立在露天喷泉边等言格,秋天夜里的风很清凉,吹得她的心平静了不少。想起刚才在楼梯间里的胆小,有些哭笑不得。

“‘电话人’是甄意身边的人,最后一次出现催眠跳楼是崔菲,之后一切都变了。幕后人不是改变作案模式,而是把清除实验品的责任交给淮生,自己不参与。因为他的生活发生了改变。那时甄意身边的人都没大变化,除了你和司瑰。”

走出去,大楼外黑漆漆的,与繁华的街道隔着一个广场。

言格眸子深了深,道:“不再单身一人,做事不方便。又或者因为爱情,有所转变。模仿卫道者作案,只有负责这个案子细节的警察知情。其他警察与甄意没有交集,除了司瑰。而你进入警局工作,得知内部信息并不难。只有你们二人。”

挂了电话,她头也不回地往下跑,风一般冲去大厅。剧烈乱跳的心也趋于平静。

卞谦不迫地笑了笑:“看来你谁都怀疑过,甚至阿司。”

“还有一个婴儿时期被收养的”,她认识的人里对不上号的只有宋依了。

“你懂专业的心理学和催眠术,对警方内部的事了如指掌,高智商,有控制力、执行力。”

“她的也不在。”院长困惑,“你说的这几个孩子,他们的记录都刚好丢失。还有一个婴儿时期被收养的。应该是工作人员操作不当,那么多年,有丢失也正常。”

言格顿了一刻,海风吹着他的短发飞扬,夜幕中他的眼眸愈发漆黑了。他在斟酌什么,终究还是道:“你一开始答应司警官对你的追求,无非因为她是警察,甄意最好的朋友。毕竟甄意羽翼丰满,不会待在你的事务所,只有接触到案件第一线,你才能继续安排她的走向。”

心咚咚跳,乱了节奏。她飞跑下楼,脚步声愈发响亮,响彻整个楼梯间,惊天动地地回荡。一边要挂电话,脑子里却诡异地闪过一个念头:“杨姿呢?”

司瑰低着头垂着眼,看不清表情。而这话刺激了始终云淡风轻的卞谦,甄意脖子上的力量又重了一道。

刚才的声音貌似是高跟鞋的回声。回头来从手机屏幕里看到自己的脸,被楼梯间的白炽灯照成纸白色。

“但你爱上了司警官。因为爱她,不想亲自动手,而是把任务交给其他人。因此,你急于把厉佑救出来,让他负责。”

死一般的寂静。

“你知道我和厉佑的关系?”

突然,身后似乎有响动。她猛地停住,隐隐觉得不对。霎时回头,却只有空荡的楼梯。

“是。你们非常亲密,亲密到一方甘愿被囚禁也不背叛,换取另一方自由;亲密到另一方会严格执行计划,也不背叛。就像枕头人里的兄弟。枕头人不仅是淮生的仪式,更是你的仪式。”言格走到离卞谦只有三四米的地方,停下,“你小时候,父亲入狱,母亲跟着仇人跑了。你和哥哥相依为命,哥哥意外死去。但哥哥的死无迹可寻,是你一面之词。

甄意感觉不安,阴森森的,理不出头绪。

“厉佑出生后不久做过心脏移植,我们没找到厉佑的病例,却找到一个监护人签名刚好是你父亲。当然你父亲改过名字,特工们废了好多心力来查。”

电话那边,院长说记得淮生和淮如,但他们的档案不翼而飞。甄意多嘴问了安瑶,同样的结果。鬼使神差般,她又问唐裳和唐羽,同样没有,院长记得她们童年被收养,可去了哪家不知道。

卞谦极轻地抬了眉梢:“你查出来了。原本打算下一次再救厉佑。现在……”他拿枪推一下甄意的脑袋,“做个交换吧。”

甄意要接电话,冲设计师招招手:“我走楼梯。”推开安全门,白炽灯明亮得惨白,高跟鞋声音在无限循环的楼梯间里格外空旷。

“你不会杀甄意。”此刻的言格理智到近乎冷酷,高亮度的白色灯光下,他的脸白皙透明得没了一丝血色,“因为她是完美的。之前绑架甄意是在进行实验的最后一步,测试甄意。如果她被甄心打败,她会和宋依、唐裳、崔菲一样,被杀。如果她战胜甄心,她会和安瑶一样,获得释放。事实证明,她是完美的结果。如果那天淮生真的救出厉佑,乘快艇离开时,他会按照你的命令把甄意扔在码头。”

上午她给深城第三孤儿院打过电话问淮生和淮如的事,院长太忙,现在才回复。

甄意后怕得冷汗直冒。她的死命坚持拯救了自己。

敲定下一步装修后,甄意和设计师一起下楼。夜深了,走廊明亮,两旁的玻璃格子间却黑漆漆的。走到电梯口,电话响了。是孤儿院院长打来的。

卞谦再度沉默,言格又说对了。如果是那样,所有实验品都有了最终的结果。淮生和厉佑会消失,而卞谦继续不被任何人怀疑地过他正常的生活。只可惜被司瑰发现端倪。

甄意的工作室涂墙完毕,打承板做小造型。忙到晚上九点半,工人们都收工了,甄意还在给设计师对图纸,改细节。

“司警官不想跟你走,你不考虑她的感受?”言格问,“你的信仰她不会接受。”

言格问:“什么时候,我来接你。”话未落,就感受到那头的人咧嘴笑了,声音轻快:“十点吧。”

“信仰?”卞谦从容地笑了一声,“什么信仰?”

下午快下班时,给甄意打电话,她忙着筹备独立工作室,说晚上要加班。

“身为MSP成员的信仰。”海风吹起言格利落的短发,他白色的身影挺拔而料峭,身后是五光十色的伊丽莎白港,“你们坚持心中最回归本源最原生无杂的科学。你们认为,一切为了科学,只要目的纯粹,小范围的个人牺牲,是无足挂齿的。”

一整天,言格有些心不在焉。对他来说,有点反常。

卞谦微微敛起眼瞳,唇角噙起一抹自信的微笑:“对。正是这样。我见过很多科学家,一生清心寡欲,不为名利金钱,只为探索突破人类在各个领域的认知与极限。正如MSP机构,对人的精神有着无止境的探寻。精神本就是这世上最深邃博大最辽阔无边的领域。突破人类的精神极限,不断追求进步与拓展,开发潜能,磨砺意志,人类才能有实质性的飞跃与发展。”

……

他并非慷慨激昂的培训师,这番话说得平稳而缓慢,是发自内心的谦逊,仿佛人类在自然和真理前那般渺小和敬畏。

言格手滑进兜里,缓缓起身,下结论:“哦,原来是失控了。”

“每一组实验与数据都会反馈到科学家手上,他们更新数据,改良方法,研究不同人的行为与心理,得出规律,然后反馈社会,让人类根据实验结果审视环境与自身,提高自己。”

厉佑面色平静,可眼里转瞬即逝的一丝讶异并没逃过言格的眼睛。

最简单的例子便是,离婚家庭的孩子容易滋生心理问题。这便提醒情侣在结婚孕育离婚方面都要慎重。

“你控制的人把MSP机构的图案画在玻璃上做标记,这种亵渎的行为你知道吗?”

言格静静听着,不予置评。

厉佑稍稍挑眉:“看来你做了不少功课,弄清我们机构的标志了。”

他之前以为厉佑所在的机构用药物制造精神病,后来发现是MSP的双环蛇派,他们用药物催发精神病是为了逆向研究治疗精神病的药物,并拓展人的思维量,让多重人格的每个人格都在某一领域拥有超凡的能力。

郑颖的死果然和他们有关。言格沉默半晌,说了一个词:“双环蛇。”

卞谦的话让世界安静得只剩风声:

“这样可以减少警察调查。但如果可以把失败品的死亡推给连环杀人犯,我们也会有创意地模仿。”

“优胜劣汰。没有竞争力的精神思想和基因一样会被淘汰。历史总是如此,为了整体的进步与发展,小部分人的牺牲是必须的。这就是人类历史的规律。拿孤儿院实验组来说,我们已经获得完美的实验数据,会造福更多需要数据成果帮助的人。有一小部分劣质的人牺牲了,但也有人完美地蜕变,成为优质精英。”

“你们处理失败品的方式是让他们跳楼,像自杀。”他没有提及郑颖性窒息而死的事。

甄意知道自己是他说的完美蜕变之一,她不知道自己今天所获得的一切是否得到了这场实验的推助。但可以肯定,没有这场实验,她不会是今天的样子。或许更好,或许更坏。

言格表情不起波澜,可桌子底下手狠狠握成拳头,青筋暴起。心底无法平静,开口却丝毫不提这件事。

卞谦温容有度,平和陈述,不带强加与苛责,却让每个人困惑迷茫,恍惚动摇。

厉佑身子微微前倾,讲悄悄话的语气:“知道吗,这孩子人格分裂太早,把最小的十六岁记录一下刷新九年。孤儿院实验小组的上一代科学家们,也就是我这boss位置的前任,都以为她是废弃品。可一天天,她完好无损甚至风风光光地活下来。太神奇了,大家都在想……这个实验品的崩溃临界点,究竟在哪里?”

“但是……”言格清润的嗓音把大家引了回来,“这不是司警官的信仰。司警官的信仰,甄律师的信仰,是每一个维护正义的人最普通却最坚定的信仰——保护每一个微小的平民,不牺牲个体的利益和生命;不拿生命做比较权衡,不拿生命做加减乘除,为了一个人,可以与权力代表的一众人作对。”

言格冷清道:“唐裳在困境里撑了很久,最终退缩;宋依的主人格被第二人格控制,杀了人;淮生失去姐姐,没了主心骨;淮如下落不明。他们都不够强大。只有安瑶,完美地蜕变,走到社会上层,冷静缜密,保护自己和爱人,一举让许莫淮如万劫不复,不沾半分污点功成身退。她是完美的实验品,所以你们放过了她,让她活下去。甄意呢,她经过那么多磨难,还在坚守本心,她也是完美的,为什么还不放过她?”

卞谦一愣。

厉佑无笑出白白的牙齿:“你果然懂。”

而言格,背脊修挺,立在夜风里。这个世界,热闹,欢腾,迷醉,腐烂。只有他,清醒,一尘不染。

言格轻轻“呵”了一声,漠然,带着极淡的讽刺,丝毫不想谈他的歪理:“为什么还不放过甄意?”

“她的信仰与你违背,正因如此,她才会主动提出设计抓你。”

厉佑缓缓笑:“目前只在小范围内。”

卞谦又是一愣,而就是这一瞬,原本软在地上的司瑰突然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卞谦备用的枪抵在他的脑袋上,另一只手抓住他的右手往上一掰。

言格:“试着控制我的思想。”

甄意脱离束缚,一下摔倒,哗啦啦手脚并用爬去言格身边,一把抱住他的腿。

“言格,你太古板,为什么不相信黑暗科学的存在?在我看来,这是人类精神探索的正道。我已用各种现象向你证明,我的思维和思想能远距离操控他人。”

言格:“……”

言格淡淡的,一副不相信且没兴趣的样子。

他低头看一眼坐在脚边的女孩,泪痕像花猫似的,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心稍微落下。

“我说过,我可以用思想压迫影响他人。让陌生人遵从我的意志打电话,再容易不过。”

司瑰的枪抵在卞谦头上,而卞谦身后的枪全部对准司瑰。

言格也不和他绕弯子:“给甄意打电话的是谁?”

卞谦举起手,枪套在食指上晃,他清秀的脸上自然从容,对司瑰笑了一下:“你要杀我?”

医院加强了对他的管制,他已没有自由放风,唯一的活动处只有单独活动室。见到言格,他心情不错,不像平时先要来一次沉默对垒,主动打招呼:“我知道你会来。”

“我要抓你。言医生说得对。正因如此,我才要亲手抓你。”司瑰亦是弯起唇角,海风吹得她的短发肆意飞舞,“第一次让警察跟着假的那个满城跑,是不想在医院枪战。我独自被你带到桥上,是不想在交通密集的地方交火误伤民众。”

言格去街尾的精神病医院见厉佑。

卞谦脸上的笑一寸一寸消失,殆尽。

“去!”

他眼眸深暗深暗的,盯着她很久,一字一句:“一路上的虚弱是假装?在医院里不舍得对我开枪也是假装?”

甄意看出她的骄傲,“啧啧”两下:“你们可以天天混一起了。有你的‘阿谦’在,年考心理不合格也会给你瞒着。”

“对。担心对你开枪,潜伏在周围的你的手下会朝医院射击。第一批离开的警察也是事先设计好的。我了解,你绝对会来这一套。所以将计就计让你卸下防备,带我来你最终准备启程的地方。”

“是的。不过,”司瑰帮他接话,“阿谦要到警署工作,我们警署的心理咨询师辞职,阿谦准备兼职这份工作。”

而真正的特警队一路悄无声息地跟随。

甄意知道他开事务所的同时还开了心理咨询室,问:“一门心思管咨询室?”

甄意愣了愣,难怪出警那么快!

“事务所转手了,回老本行干心理咨询。”

看着她碎发飞舞的脸颊,举着枪强作狠心的样子,甄意心疼死了。

“不干了?”

卞谦恢复了淡漠,道:“开枪吧。”他发狠,“想抓我回去,不可能。所以,一枪打死我。”

“那谢谢你。”卞谦和她抬杠,“刚好我不准备干了。”

司瑰手握得笔直,却不动。特警队和雇佣兵的枪口也对峙着,一动不动。

甄意“嘁”一声:“小心我把你事务所的生意全抢走。”

海风更大了,远处的伊丽莎白港亮起了礼花。

司瑰忍不住笑:“你还是露出本性吧。”

晦暗的夜色中,司瑰悲伤地笑了,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

卞谦笑:“你平时那么刁蛮,现在突然客气,真不习惯。”

“阿谦,我爱你,很爱很爱。可我无法因为爱情背弃我对正义的信仰。我不是哲学家,不知道我们谁对谁错,但明显南辕北辙。我绝不可能加入你。不仅如此,我这一生还会致力于打击你的信仰。”

“嗯,快结束了,过段时间就招人。”甄意笑看他,“哥,这些年真谢谢你,要不是你,我不会发展得这么快。”

卞谦眼眸暗沉,划过一丝蚀骨的痛。司瑰含着泪,抬手拨保险栓。

“还在装修?”

甄意惊怔,看见雇佣兵的枪对准了司瑰。

“超级忙,过会儿还要回工作室。”

千钧一发之际,卞谦突然侧身,抓住司瑰的枪一绕,将她转了个身,他右手中的枪绕着食指一转,重新握好抵在她的腰上。

卞谦和司瑰也准备要走,跟着甄意,卞谦问:“准备开工作室了,很忙吧?”

司瑰条件反射地摁动扳机,却是空响。没有子弹!

她努努嘴,不经意间就笑了。

司瑰惊住,卞谦低头贴近她的耳朵:“这么快的出警速度,我会想不到吗?”右手一扬,赫然一只黑色的弹匣。

甄意:“……”又把她当奶奶,还吃醋了。她边走边回头看,言格立在秋天的草坪上,目光隽永。

他狠狠道:“阿司,你刚才的行为,我原谅。我们离开这里。”说着,一手抵着司瑰,要抱她越过栏杆。

爷爷笑容没了,拉过甄意:“予之,男人太过俊秀,必定薄情负心,还是我好。”说罢蛋糕也不吃了,起身带她离开。

甄意急了,可言格静静看着,并没有任何试图阻拦的言行。

卞谦和司瑰的目光挪过来。言格转眸和卞谦对视一眼,颔首。

远处港口的喧嚣随风飘来,缤纷的灯光也似乎随之传来,在卞谦脸上闪了一下。

“也对噢。”甄意笑了,转身亲昵道,“爷爷,我带男朋友来给你看啦。”一把拉过言格,头歪在他肩膀上咧嘴笑,“喏,是不是很帅很好看?”

没人注意,但司瑰猛地惊住。

甄意拿餐巾纸擦拭爷爷嘴角的奶油,望向另外两人:“过来也不叫上我一起。”她知道卞谦经常过来看爷爷。卞谦笑:“分开就有两拨人来陪爷爷,不是更好?”

她清楚刚才言格在拖延时间,等的是狙击手从夜幕中的海上靠近。狙击手在暗,他们在明。

爷爷笑容可掬:“意儿,你来啦!”

司瑰呆呆的,盯着渐渐下滑到卞谦背后的红点,瞪大了眼睛。

见到爷爷时,他系着餐巾坐在花园里吃蛋糕,笑眯眯的样子像弥勒佛。护士们把他照顾得很好。卞谦和司瑰也在。“爷爷!”甄意老远看见便开心叫嚷,拉着言格的手跑去。

一瞬间,她忘了她所有的思考与坚持,使出全身的力气推他:“阿谦!”

言格脸色松动了。

言格突然蹲下抱住甄意,将她埋进怀里扑倒在地上,拿身体严严实实地护住她。

虽然心里偷偷开心,但不忍看他生气难过,脚丫子蹭蹭他的腿,讨好地说:“别生气啦,以后不会和他联系了。”那人变得不像朋友,最近半年对她私生活的探寻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即使言格不说,他们也不欢而散。

甄意猝不及防,尚未明白,就听啾的一声枪响,随即是更多的枪响。

甄意悄悄抬头,见他侧脸紧绷着,像真生气的样子,被唬住。他这么能吃醋?

她心跳骤停,惊得浑身发凉。

心像长了倒刺,撕开一长条,不至于鲜血淋漓,却疼得钻心入骨。

“言格!”

他想象着很多个深夜,唐裳案,他们没有重逢;宋依案,他们保持着距离;戚勉案,她遭受背叛突然从法院消失。那些深深的夜里,她独自在黑暗里,无助,绝望,可听她倾诉的人,不是他。

“我没事。”他在第一时间回答她,很快,又用力地重复一遍,“甄意,我没事。”

“没什么,”她不自在地揪手指,“有时觉得太难受,就稍微诉一下苦吧。”

她抬头要看,眼睛却被一双温柔宽厚的大手捂住,带着淡淡的香味。她蒙蒙的,外面枪林弹雨,她被他保护起来。

“你和他讲什么?”

没有大规模的枪声,只有多次啾啾的声,不出十几秒,消失了。

最近半年,正是他们重逢的半年。实话。他的心落了下去,却有另一种担忧。

甄意心有余悸,她倒下前,余光看见司瑰把卞谦推开。她立刻从言格怀里钻出来,定睛一看,雇佣兵们都不见了,司瑰没有危险。

良久,甄意为难地咬唇,窘迫地搓了搓手,小声道:“我有段时间压力很大,姐姐推荐一个咨询师给我,说是她朋友。我心情不好就和他聊天。他和姐姐一样好,也自在。只是近半年矛盾多了,联系就少了,但他还是偶尔打电话。”

夜里的世界很安静,只有呼啸的海风,和女孩心碎的呜咽。

甄意一愣,怔怔好几秒,仿佛不好的秘密被他发现。她缓缓低下头去,睫毛一垂,遮住了眼底的情绪。言格心底揪起。不确定甄意会不会解释,更不确定她会不会说实话。

司瑰再度被卞谦敏捷地护在怀里,她仰着头,贴在卞谦的脖颈间,呜呜地哭着,肩膀一直在抖。卞谦没了一点声响,只是一动不动搂着司瑰。明亮的灯光里,他的脸清秀,隽永,苍白的嘴角含着淡淡的笑,在司瑰耳边说了句什么。

“抱歉,我凌晨接了你的电话。”

风声太大,只限她一人听到。

“诶?怎么突然说这个?”

司瑰怔住,停了哭泣,仿佛静止。

“以后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讲。”

终究,他寂静而无力地垂下头,嘴唇从司瑰的脸颊边缓缓划过。

“嗯?”

夜色璀璨,对面的伊丽莎白港灿若银河,五彩斑斓的礼花腾空升起,在夜空海面交相辉映。这个夜晚,世界各地的人都在欢腾庆贺。

他倒没想到她会给出这种评价,轻声唤她:“甄意。”

他却悄无声息,在海风中仰倒下去,翻身坠入幽深的海里。

甄意惊叹:“听上去像鬼才科学家,致力于黑暗科学。”

“阿谦!”

“是这个意思。”

司瑰尖叫,伸手去抓。甄意冲上去拦在她身前,护住她的肚子。

甄意居然完全理解:“前者就像给人精神施压,让人的精神和承受力越来越强大;而后者像计算机操作,往不同的文件夹(人的身体)里移动、剪切、复制、新建文件(人的思想)?”

“阿谦!”司瑰大哭,挣扎着要去抓,可卞谦已坠落海面,溅起的浪花很快被涌动的潮水吞噬。

“他们认为这是拓展人的精神极限。前者认为人的精神像一个可收缩的容器,不断给它内部施压,就可以无限拓展;后者认为人的身体是精神的容器,一个身体里有一个精神,但它可以分裂复制移动。”

“阿司你别这样,你肚子里还有小宝宝啊。”甄意哭了,她不知道卞谦情况怎么样,可她不想他死啊。

甄意好奇心爆棚:“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言格脱了风衣,踩上栏杆纵身一跃,跳进海里。

“它的财力和人力是个谜,但它一直在人身上做精神实验,部分实验跨越人的一生,被测试者毫不知情。其内部人员分为两派,一派用经历和事件影响人的精神,一派用药物。”

“言格!”甄意大骇,可司瑰情绪激动,她不敢松手。

“MSP是干什么的?”

更多的警察从桥上跳下去。深夜的海风凌厉冰冷,吹得人瑟瑟发抖。

“厉佑。”他声音微凉,“他服务于MSP:Mind,Spirit,Psychology,一个研究人类精神的机构。隶属于某黑暗组织旗下,下面分支众多。”

司瑰搂着甄意,哭得撕心裂肺。甄意又冷又惧,和她哭成一团:“阿司,别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

“MSP?”她理解困难。

话这么说,心却疼得麻木,司瑰这样绝望悲伤,她好怕她不会好起来了。

他轻轻蹙眉:“是MSP的标志图案。”可言溯说了,还有一个单环蛇的标志,照理说,没人敢随便把标志拿出来用。

……

“双环蛇?”

夜色中的海港,远处耀眼的礼花徐徐地在空中绽放。

“嗯。还有那个符号。”

风干的泪痕斑驳在脸上,司瑰立在空旷的码头上,望着忙碌的人群发呆。

“又是催眠?你看出来了?”

甄意拿毛毯裹着她,用力搂住她单薄的肩膀。

“她被催眠了。”

卞谦浑身湿漉,胸口鲜血淋淋,被特工抬上担架。人影交错而忙碌。码头探照灯下,他双眼紧闭,漆黑的头发一簇簇贴在惨白的脸颊上。

“对哦。你说有凶手。她是自杀,怎么会有凶手?”

司瑰隔着十几米的距离盯着,目光笔直,凝滞。

“也不是。如果只是自慰,何必打扮得那样华丽?”

终于,他被抬上直升机,机舱门无情地合上,再也看不到了。

好在她没执着于这个话题,自个儿偷笑一会儿,回到正题:“你说郑颖用假器具自慰,但没控制住火候窒息而死?”

螺旋桨加速旋转,刮起猛烈的风,吹得人左摇右晃。

他脑子不受控制地想了一下:和她在珐琅洗手台上,对着镜子。这冲击性的画面叫他心跳全乱。

司瑰被甄意牵着,呆呆地后退,仰望着腾空而起的直升机,夜色中,泪水盈盈,再一次滑过苍白的脸颊。

透过后视镜看,她眼睛里的光在一闪一闪:“言格,我们以后在你家的洗手台上做爱好不好。我要在镜子里看。”她很兴奋,说话一贯如此,直接,画面感强。

“甄?”

他不明白她的思维怎么跳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什么?”

“言格,我好喜欢你家的洗手台,九溪言庄里你住的庭院里的那个。”

“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是不是?”

言格:“镜子是为让人更清楚地看清行为,增强心理刺激和身体敏感度。”

“……”

甄意很有兴趣:“我记得性窒息常见的用具是振动器、项圈、绳索,还有镜子。”

甄意仰头,海上的星空那么灿烂,深灰色的直升机很快隐匿进夜幕。她搂住司瑰的肩膀,一低头,眼泪砸进她的脖子。

“17世纪西方有人用这个方法治阳痿。”

绚丽的礼花缤纷夺目,在新年的夜空密集地绽放。

“昨晚才说,我哪有那么快忘记?”她微微抱怨,脚趾轻轻摩挲他小腿的肌肤。

司瑰最终被医护人员送返去医院。

“人脑在缺氧状态下性器官会格外敏感,容易达到高潮,时间强度剧增。”停了一秒,“记不记得我和你说上吊的男人下体会勃起?”

……

甄意并不陌生,大学时曾好奇地探寻过:“你说的是有人让自己或性伴侣在性交过程中体验窒息或濒临窒息的感觉,以此延长高潮时间获得更强烈的快感。”

大桥灯火通明,码头空旷寂静,海湾依旧深沉而波荡,一切似乎恢复了宁静。海上的风有点大,吹在身上,冰凉透心。

“性窒息。”

言格眺望海水对面的伊丽莎白港,看了眼手表,零点差三分。

甄意想起郑颖的案子,抵不过好奇心,问:“昨天为什么说郑颖自杀?”

他扭头看向身旁的人,国安部的特工组长孟轩。后者刚放下电话:“这一组实验结束了,也告破了。上级要彰你。”

开车去疗养院的路上,甄意懒洋洋地脱掉鞋,脚丫又钻进他裤子蹭他小腿。因顾及他在开车,只是极轻地依附着。言格并没制止,他知道她很喜欢这样肌肤间的亲密。她喜欢,他便顺着。

“不必。”言格望着遥远的海港,映在他漆黑的眼眸里亮灿灿的。

……

“随你。”孟轩知道他的性格,打招呼准备走,又回头望言格的车,玻璃黑漆漆的看不到人,问,“甄小姐情况怎么样?”

他一惊,勺子哐当一声砸进瓷碗。

“很好。”他眉间却笼了淡淡的愁云。他感觉得到,她的精神一直都警惕着,时刻在害怕甄心的反扑。

言格不知她又要搞什么鬼,也不管她,低眉安心舀清粥。可她突然爬来他的腿间。

“MSP最近研发了一种奇怪的药物,听说可以治疗人格分裂。”

她抗议地努努嘴,椅子一挪,一下子滑到桌子底下不见了。

言格的目光挪过来。

言格微微蹙眉:“早上不要吃冰。”

“清除记忆。由于衍生人格以记忆为依附,除掉记忆就能除掉衍生的人格。”

甄意也不追问,一把抓起葡萄盘子底下的冰块,塞进嘴里。

言格眸光微闪,收回去了,脸色淡淡如水。

言格低头揉揉眉心。他习惯了她的重口味和直来直往,可很多时候不知该如何应答。

甄意的病情,他并不心急,也不沮丧,每隔几天给她做一次心理辅导,他一点不腻烦,即使时间跨度拉成一生那么长。

“差不多。”她笑。即使他平静如初,她也能看出他微窘。想了想,寻常道,“言格,昨晚我好累,睡得太早,是不是把你憋坏了?”

言格拉开车门,甄意在后座上困困地睡了,裹着毯子缩成一小团,只露出白皙的脸蛋。

“……能。”

看手表,已经过零点。对面的海港,礼花绽放在整个夜空。他低头把手表的分针往回调了一格。

一脚。

言格俯身,轻轻抚摸她的额头,嗓音轻磁:“Hey。”

“……”

“唔?”她蒙蒙地应一声,因他的手有些凉,她颤了一下,拧着眉头嫌弃地把脸蛋往毯子里缩了缩。

“我的要求能做到吗?”

言格:“……”

言格耳朵根在发烫,克己地吸了一口气。

“甄意,”他的手钻进去把她的脸蛋捧出来,半哄的语气,“看时间。”

她见他尴尬,心里偷笑,表面却认真。“谁说没有?昨天晚上你给我揉揉了,我就……”她揪起胸口的毛巾,低头往里看,“变大了一点点。我感觉得到。”

他把手表凑到她跟前,缓缓而安然地念,“10,9,8……”

他脸上浮起极淡的一丝红色,轻咳一声:“这没有科学依据吧。”

甄意歪头睡在他清凉的手心,听见倒计时,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呆呆看了半晌,渐渐眼神聚焦。她望着表盘上一格一格挪动的秒针,眼睛里星光璀璨,欣喜地嗡嗡:“要跨年啦。”

她踢他,煞有介事道:“真的。我胸部好小,要男朋友帮忙揉揉捏捏才会变大。”

封闭而温馨的车厢内,他极淡地弯了弯唇角,继续念:“7,6,5……”

他把鸡蛋放进盘子里,推到她面前,回应:“你也早上好。”

她小手揪着毛毯,脸颊贴着他的手心,不知为何,莫名紧张又期盼。

“言格,你以后要多揉我的胸部。”

他缓缓低头,靠近她:“4,3,2……”

言格:“……”她不满的是这件事。

她闭上眼睛,他便倾身吻住她的唇。

“你看我们认识那么久了,还没到最后那一步。”甄意瘪着嘴巴埋怨。

“唔……”她柔柔地哼出一声,像一只慵懒的猫咪。

或许因为甄意叫他卞谦哥,或许因为他离开八年,而这八年里另一个男人为她遮风挡雨,陪她长大。尽管不是男女之情,言格也略略介怀。他沉默着鄙视自己,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新年到了。

言格手指稍微顿了一下,卞谦和司瑰在一起她有什么不开心?难道……虽然尹铎让他不适;可对卞谦,他也有隐隐的抵触。

甄意醒来时是元旦下午。看到手机上的时间,她吓一大跳,没想自己那么能睡。

甄意不满意:“我说的同居是每天晚上睡在一起那个那个。”

病房里只有安瑶和言栩,言栩盯着电视机看南极的企鹅,安瑶在削苹果。

言格漫不经心“嗯”一声。

甄意抬起脖子,觉得后脑勺有些疼。她已不记得卞谦在病房对她的一拍,只记得自己在桥上撞了后脑。

言格剥鸡蛋的手顿住,抬眸看她,稍稍不可思议。人没清醒就开始耍流氓,像有应激性似的。她眼睛半睁不开,懒散地舀粥吃。渐渐醒了,咕哝:“卞谦和司瑰都同居了。”

安瑶见她醒了,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她。甄意摇摇头,没胃口:“言格呢?”

她闻到清粥的米香味,鼻子嗅嗅,醒了。眼睛还没睁开,脚先搭去对面他的腿上,轻车熟路地钻到他腿间,脚趾抓抓又蹭蹭。

“刚才家里有人来,是好事。”

他倾身把她从被窝里捞出来,拿大毛巾裹住,打横抱起,去到餐桌前把她稳稳放下。她软趴趴地贴在餐桌上睡。他给她盛了青菜粥,配上豆浆鸡蛋和葡萄送到她跟前。

“好事?”

过了不知多久,她在睡梦中感受到他的目光,蒙蒙地睁开眼睛,黑黑的眸子乌溜溜地看着他,湿润而清澈。半晌,又沉沉地合上去,这次,她朝他伸出双臂。

“他们送订婚礼的方案过来。”

他坐在床边,静静看她搂着被子酣睡,心底平静安宁,便那样安然瞧着。

“订婚礼?”甄意的心咚咚的,“这种事我怎么能不参与?”

一室安静。

安瑶扶甄意上轮椅,推着欢欣雀跃的她过去,刚靠进房门,听里边陌生男人沉沉的声音:

“唔……”

“如果走正常渠道,甄小姐作为头号嫌疑人,证据确凿,上法庭无疑。”

“你说要去看爷爷的。”

律师?安瑶一愣,刚才来的分明是家里人,她反应极快,转身要把甄意推走,但甄意紧紧握住轮子。

“唔……”口齿不清地答应了,人却没动静。脑袋侧在枕头里,呼呼地出气。

门内的人还在对话:“请您放心,我们会请最专业的大律师组成金牌律师团为她打官司。”

“吃完早餐再睡好不好?”他轻声商量。

言格道:“除了一定要赢,我还有另一个要求。”

“唔?”她再度小小地惊了一下,闭着眼睛咕哝着发声。最近真的累坏了。

“您说。”

他重返床边,摸摸她的额头,又摸摸她的脸颊:“甄意?”

“她不会出庭做证。”坚定而冷漠,丝毫不让步。

他起身下床,悄无声息地洗澡,做早餐。七点半了,卧室那边还是安静,阳光却已爬满客厅。窗明几净。

“这……”另一人犹疑一下,最终道,“我们会尽力……我们保证。”

他的心不禁一动,倾身过去吻了吻她的眼睛。她在梦中微微受惊,缩了一下,松开对他的束缚,翻个身滚去另一边了。被子全被她缠走。让他露在外边。

甄意心里又酸又暖。她知道他心疼她,不愿看她坐在被告席被人质问揭伤疤,也不愿让人看热闹对她指指点点说她是精神病,是人格分裂症患者。

她的手臂和腿全压在他身上,张牙舞爪,手脚并用地搂着他,像一只抱着树枝酣睡的树袋熊。扭头看,她熟睡着,脸颊白皙,睫毛乌黑,密密地垂着,像把小梳子。长发凌乱地在枕头上散开,海藻般。

她轻轻叩门,三下。门内顿时静谧下来。

世界很安静,浅蓝色的布艺窗帘外天光曚昽。开了一扇窗子,纱帘翻飞。秋天的微风清冽而纯净,空气里有一丝流动的馨香。

甄意进去,看一眼律师,说:“谢谢。”他便出去,带上了门。

早上六点半,言格醒了。

言格黑眸清湛,一瞬不眨凝视着她,不言语,也不解释。

光线昏暗的客厅里,他深深敛起眼瞳。

甄意微笑,朝他伸出手臂;他接住她柔软滑腻的手腕,往身前一带,轮椅便磕到一起。

那边,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为什么不接电话?我知道你在家。”

她开心地笑:“好好玩。”言格不说话,只是静静看她。

他没有作声。

她摸摸他的手,手指在他掌心画圈圈:“言格……”她柔软娇俏,在撒娇。

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接起电话,放到耳边。

“嗯?”

心,静了一秒。

“我想上庭。”她满心期盼,盈盈看住他。

“甄……”刚想叫她接电话,后边的字却凝在嘴边,莫名地,想到她说“骚扰电话”。

他垂了一下眼眸,等她继续。

茶几上的座机电话响了,在昏暗的客厅里,莫名幽静而绵长。

“我想上庭,自己做辩护人,还想搞清楚这两件死亡案的真相。不管是不是甄心,我都想弄清楚。”她顾虑着他的好心,又乖巧道,“至于你请的律师,让他们给我做律师团好不好,有他们的协助和帮忙,一定稳操胜券。”

他关了客厅的灯,走向卧室,忽然,丁零零——

言格不言语,仍旧只是静静凝望她。

言格:“……”大晚上的,她还真是精力充沛。

“我想光明正大地做了结,即使在公众面前,我也要昂头挺胸问心无愧。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她歪着头,灿烂地笑了,又软糯糯地摇他的手,“好不好啦?”

言格洗完澡出来,就听甄意在卧室里唱歌,歌声轻快而活泼:“我们去大草原的湖边,等候鸟飞回来;等我们都长大了,就生一个娃娃……”

她还要说什么,他伸手过来捧住她的脸颊,她一瞬便词穷了,定定望住他。

……

言格眸光深深,拇指在她脸颊上摩挲,所有的怜惜与不舍全封存进心底,眼中只有淡然的支持与信任,回应了一个字:“好。”

他缓缓看了她一眼,说:“是挺好的。”

甄意,你想要自由,我便给你自由。

甄意嘻嘻笑:“虽然我只有一张床,但我不会让你睡沙发的。我对你好不好?”

淮如死亡的细节,甄意记不起。并非言格对她的催眠。被囚禁时,杨姿的刺激让她想起了淮如闯入她家后做的一切,可记忆卡壳在阳台上,出现“杀了她”的声音后,没了。

言格没作声。

杨姿死亡的细节,甄意也记不起。

“那我们要继续刚才没做完的事?”

她记得朝杨姿走去,甄心说“杀了她”,她拼命挣扎,筋疲力尽晕了过去。惊醒时,杨姿已经死了,腹部有枪洞,左胸口插着一把刀。

言格点头。甄意仿佛中彩票,看他过来给她拉车门,笑眯眯地起身迎上去,贴在他耳边:

淮生说:“你果然对她恨之入骨,一刀直中心脏。”

甄意赖在车上不想下去,热情又好心地提议:“这么晚了去我家住吧?”

……

言格开车把甄意送到她家楼下时,已经快凌晨三点。

距那件事过去整整四十五天。直到今天,甄意的身体也说不上完全康复,心理上的伤害更无法衡量。

这话真是……费解。

汽车行驶到法院门口时,记者围堵得水泄不通。这一年,甄意参与的庭审案一个比一个引人注目。

甄意也就不多问了。又听他说:“郑颖是自杀的,但有凶手。”

唐裳宋依案一战成名,戚勉案声名鹊起,淮如林涵案扬名立万,一跃跻身大律师之流,却在人生最意气最巅峰的时刻深陷两起谋杀案。

他“嗯”一声,没有想多谈的欲望。

比起这一切,最攫人眼球的莫过于她的人格分裂。

她小声问:“是小鹦鹉的主人吗?”

这种通常只存在影视作品中的精神病症激起所有人的猎奇心。报纸媒体都在谈论“人格分裂”的特征,电视台凑热闹地开辟专家讲座为公众答疑解惑。

甄意察觉到,他是担忧的,在担忧电话那边的人。

一度传说甄律师委托K城最有名的七位大律师组成金装大律师团,她不会出庭,从此消失在公众视野。但后来证明只是道听途说。甄律师不仅出庭,还申请为自己辩护。录了口供接受精神科医生的鉴定后,她未再露面。

言格装好手机,无意识地蹙了一下眉。

媒体把这次庭审定义为比上次淮如案更诡异的“世纪大庭审”。不管结果如何,她注定将成为K城法庭史上的传奇人物。

那边似乎没有回答,收了电话。

下了车,言格握着她的手送她上法庭。

“Isaac好很多了……你什么时候来接它?”

不太长的走廊很快到尽头,言格停下脚步,眸光清浅望着她,拇指习惯性地在她手背上摩挲,或许有很多话,终究只说一句:“甄意,我相信你的能力。”

能让他问出这种话的人,应该不一般。

分明有那样多的心疼,说出来却是一句信任。

甄意微微扭头,可贴得太近,只看得见他白皙的下巴。

甄意一时眼睛发酸,差点儿流泪。但她是甄意,当然灿烂地笑了:“你好好看着吧,我最厉害啦。”

“你现在在哪儿?”

……

“……”

这次庭审,甄意第一次坐上被告席。隔着栏杆,旁听席上是黑压压的人群,都好奇地看她,像看笼子里的动物。

“两环蛇?……重生?”

她一眼看到言格,他亦看着她。虽然瞧不清眼神,可她知道他必然是温柔专注的。

近在耳边,甄意隐约听到一个清沉而冷寂的男声,说着英语,嗓音很磁,具体内容听不清。言格回答的中文:“对,像一个符号……是一个环,两笔画成,一端细,一端微微粗一点儿。”他说的是洗手间镜子上的血环。

甄意垂眸,想了想自己的辩护点:“没杀人”“能自控”“可自主入院接受治疗”,但“不能强制关押”。

他找到电话接起来。

甄意抿唇:不能。

她仰着头贴在他脖颈间,唇角的笑容一点点放大。

言格,如果不是你,我愿意被关起来,不再对任何人造成伤害。

她暖得心都要化开,安然而幸福地享受他怀里的温暖;他低着头找手机,身子微微前倾压去她肩上,短发在她脸颊边蹭蹭,好痒,好亲密。

可,这世上,只有你能给我救赎,也只有我能拯救你。

他左手正搂着她,没有松开,便用右手绕去摸手机,有意无意间把她整个儿圈进怀里。

所以,即使我是全天下眼中的精神病和危险分子,为了你,负全天下人,又如何呢?

“我想……”话音未落,他左边口袋里手机震了,在甄意背后,她的腰上酥酥妈妈地颤。

这次检控方提出的控诉很微妙,并非“谋杀罪”,也未提“终身监禁”,而是“非预怀恶意”的“非法杀人”。

甄意的好奇心全吊起来,在他怀里扭了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此,检控方不用举出确凿的证据证明甄意对两位死者有恶意,有预谋。只需证明她杀了人,有精神问题,就可以让法庭下判定,将甄意“囚禁入精神病犯人看管所”,即精神病监狱。

“凶手如果把郑颖杀了,移尸过来,难度太大。而在旅馆杀人,凶手怎么自由进出?”

淮如和杨姿的案子则成了她精神失控“非法杀人”的证据。所以两起案子一起审理。

甄意心乱跳:“难道是密室?”

一庭的肃静里,法官宣布开庭。尹铎宣读控诉书后,开始对甄意询问。

“林芝丈夫和老板娘是开锁进去的,房间里没有打斗痕迹。虽然开了一扇窗,但我看过,窗户上方是不牢靠的塑料挡雨板,旁边的雨水管道也不牢,凶手不可能从窗户离开。”

“你叫什么名字?”一开始就很微妙。

甄意愣住,是啊,第一反应是连环杀人,惯性思维让人去找相似点和新线索,却忽略了最基本的推理。

“甄意。”

“凶手是怎么杀掉郑颖的?”

“另一个人格的名字呢?”旁听席上的人好奇地观望过来。

“什么事?”

甄意抬眸看他,道:“请不要误导我。”她是自己的辩护律师,尹铎不好责难。

“他的确聪明。”言格沉吟半刻,道,“另外,虽然季阳有很精彩的推断,但有些基本的事情,我认为他忽略了。”

他拿起几分鉴定书:“这是八位精神科医生对你的鉴定,这个过程中你有没有受到强迫和不公正待遇?”

甄意努努嘴,这样一来,都说得通了。“竟还有一个凶手。那杀死郑颖的凶手太聪明了,居然和最近的连环杀人案撞上。”

“没有。”

“有这种可能性。但郑颖已向受害者家属忏悔。忏悔的人没有惩处的意义。且如果凶手对郑颖有特殊感情,就不会用假的用具,而会亲自……”

“有一份鉴定认为你患有人格分裂症,你认为鉴定结果符合实际吗?”

这样一说的确奇怪。“会不会凶手刚好在K城和深城两地来回?”

一庭的人都屏神静气。

“连环案里其他死者都在K城,凶手的主要活动范围在K城。可郑颖从深城来,凶手如何知道她的行踪?杀人需要周密的计划,郑颖今天才来,凶手立刻知道并实施杀人?”

甄意:“八位精神病鉴定专家,三位认为我有人格分裂;两位中立;另外三位认为我精神状况良好,没有病症。尹检控官认为,另外五位专家的鉴定结果符合实际吗?”

“啊,对哦。”她咕哝着往他怀里钻,狠狠嗅了嗅他身上清淡的香味。

陪审员们面面相觑,显然没想到精神鉴定会有这么大的误差。

“如果凶手对郑颖有特殊感情,又怎会让她死在廉价的招待所里?”

尹铎早有准备,道:“人格分裂在临床上极为少见,不像其他精神病种有固定的鉴定模式,所以存在一定的误差。”

他稍稍一愣,顺势搂住她的小身板。

甄意点头,诚恳道:“既然尹检控官承认存在一定的误差,想必意思是,认定我有人格分裂的那三位鉴定专家可能存在错误。”

她愣一下,轻轻笑了:“不用啦!”说着拉开他的风衣,钻进去双手搂住他的身子,“这样就好啦,一起穿,更温暖呢。”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他温声道:“甄意,我把衣服脱下来给你穿,好不好?”

尹铎极轻地敛一下眉心,出其不意啊。看来,虽然经历一番磨难和近两个月的养伤,可回到庭上,她还是那个伶牙俐齿思维敏捷的甄律师。

他并没急着解释,感觉到她在夜风中轻轻地发抖。她出来时太急,只穿了件薄薄的卫衣,此刻讨论得专注,都没察觉冷意。

他换了种方式:“警方走访了你身边的人,从你的同学和同事口中得知,你有一个姐姐,在美国工作,会定期给你打钱,在你沮丧的时候电话安慰你。你姐姐的名字是?”

“不是一人?”甄意意外,“我以为郑颖是凶手的漏洞,要从郑颖的人际关系找突破口。”

甄意毫不犹豫,口吻朴实道:“甄心。”这种问题,隐瞒无益。

两人想到一处的默契,让他的眼睛闪过一丝柔和:“我也认为,虽然郑颖的死和连环案里其他人有相似之处,但杀死郑颖的凶手和杀死另外几人的凶手,不是一人。”

尹铎没想到她如此坦诚,想再拿证据。没想到甄意看准了他的意图,抢先开口:“姐姐并不存在,打给我的钱是我自己的,电话是假的。”

“我对服装化妆比较敏感,觉得郑颖和另外几个人的装扮不是一个档次。她高级多了。”甄意拧眉,“其他女人的装扮就像你说的,凶手想给她们体面的死法,整理容颜。可郑颖的死不仅是漂亮,可以说惊艳,绝美,就像……像凶手对她有感情!”

旁听席上的人云里雾里,觉得诡异,这就是人格分裂?只有一个人,却好像有两个人相依为命?太吓人了。

这正是他想说的,他看她,眼神闪了一下,鼓励她继续。

尹铎并不觉得她可怕,反而对她刮目相看。她人格分裂的事曝光后,他以为她会软弱不堪,可现在看来她依旧是之前的甄意。

“不过言格,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郑颖的案子和这个连环案里其他的人不太一样。”

此刻,她冷静镇定地自揭伤疤,是阻挠尹铎拿证据。因为,他用证据驳得她哑口无言,和她轻描淡写地承认,带给陪审员的感觉截然相反。

他垂了一下眼眸,静默不语,心里却是开心的。

尹铎问:“这个甄心,是你的第二人格吗?”话音一落,庭上便陷入深度的安静。

她在脑子里回味一遍,道:“现在我完全明白啦,言格,你好厉害。”语气里毫不掩饰对他的崇拜,带着微微的撒娇。

好几秒后,甄意平静地回答:“是。”

“嗯。”

庭上依旧静谧,没有半点声音。所有人心底发毛,目光幽幽地聚焦在栏杆后的甄意身上,不解、怀疑、恐惧、害怕、可怜,目光里各种复杂的情绪像在看一个异类。

甄意彻底明了:“他正直,有信念。却在这次的杀人案里表现出偏激的一面,所以很可能是相似的事情刺激了他。”

尹铎问:“现在你还对那几位精神病专家的鉴定有异议吗?”暗示甄意一开始有撒谎嫌疑。

“孩子很多正直的信念和行为都是从父亲那里习得。”

甄意弯了唇角,从容道:“自始至终,我并没有质疑专家的鉴定,更没有否认我有精神病。”她嗓音不大,语气和顺,在安静的庭审现场,听着很舒服,“我质疑的是控方。分明有八位专家,却只挑出三位对控方有利的鉴定来攻击我。”

“意思是他父亲给他树立了标杆?”

尹铎暗叹她思维敏捷异于常人,任何问题到了她这里,都可以天衣无缝地圆过去。

言格侧头看一眼肩膀上她安然倾靠的脑袋,继续:“虽然童年残缺,但他依然给自己赋予非常高的道德标准,他的成长过程中有另一个榜样式的男性角色,他父亲。”

他道:“我们是做出最合理的判断,如今你也承认你的确患有人格分裂症。”

“哦……”本来就功能不行,找个假的来不是自找刺激么。

甄意没直接回答,转了个弯儿:“我提出八位专家的意见有分歧,是想证明虽然生了病,但我可以控制自己,像普通人一样正常生活。”

“这……”言格轻咳一声,“或许事关男人的尊严。”

尹铎不同意:“甄小姐,你的另一个人格非常危险,我不认为你能控制她。”

“为什么?”甄意好奇,抬起脑袋。

“你的意思是我的病情控制不住?”甄意问得特别具体。

“如果他有性交的想法,却性无能,他对死者下体的伤害会更严重。且更可能选择其他异物,而不太会用假的生殖器。”

尹铎觉得她突然细问,应该是给自己设了坑,可想了想,没有发现疑点,便答:“是。你的病情已经有了严重的不可控的伤人迹象。”

甄意觉得很有道理,但又忍不住提出漏洞:“或许他对死者有性欲,却阳痿不举?”

甄意不卑不亢:“请你给出证据。”

“嗯,这样的男人,通常因成长过程中缺乏女性角色。”

“你的另一个人格涉嫌杀了两位受害者,淮如和杨姿。”

甄意回过味:“他本身魅力迷人,理应不缺女人,是他潜意识里对女人有着同时抵触和好奇的心理?”

这句话让旁听席上的众人一阵讶异和震惊,或许还带了点儿兴奋和紧张。

“季阳才说凶手对女性有一种近乎窥探的好奇。”

果然是另一个人格杀人!闻所未闻的电视剧情节啊。

“他不想羞辱死者,却用器具侵犯死者,这是矛盾的啊。”

一个人格杀人另一个人格不知情的情况,究竟该判刑还是不判?这样的案子放眼世界,都少有先例。

甄意一愣,人已不由自主轻轻撞去他身上,手被他温热的掌心严密地包裹。她心里甜丝丝,歪头靠去他的肩膀,搂住他,仿佛他臂上挂着一只小浣熊。

大家一脸拭目以待的神情,愈发期待这场庭审的最终走向。

甄意忍不住回头望一眼,不经意间眼中流露出艳羡。落进了言格眼里。他看她半晌,靠近一步,执起她的手,稍稍一带,把她牵到身边,让她紧挨着自己。

在这句话引发的一小阵窃窃私语里,甄意格外镇定,嗓音清晰地说:“控方认为我非常危险,说我杀死淮如和杨姿的可能性极大;同时,控方认为我杀死了淮如和杨姿,所以我的状况非常危险。”她仿佛说了句绕口令,想着很久以前言格对她的点醒,这次照搬过来,“这就好比你们假设我杀死了淮如和杨姿,然后找证据来支持。像做实验一样,方法是对的。你们找到了证据,‘我的病情有伤人迹象’。可是,这个证据只在‘我杀死了淮如和杨姿’这点成立的情况下才成立。用这些论据去证明你们开头的假设,尹检控官,这就是你们整个检控团的逻辑吗?”

暗夜中传来调笑细语,迎面走来一对情侣,搂在一起嬉笑着说情话,从他们身边经过。安静狭窄的走廊里,他们细细的欢笑听着格外私密亲昵。

一番话很绕,但在她缓慢而沉稳的语速下,法官、陪审员、旁听席上的人都听明白了。

夜风轻拂,气氛有些微妙,或许,有一丝尴尬。

这种论证方法每个人在日常中都会用,还习惯性地觉得挺对。可现在经甄意一说,才发觉如此常见而习惯的“演绎”逻辑漏洞太大。

“虽然我没像季阳一样拿到更多的证据,但我猜测死者的下体都有性侵的迹象,并不是真正的男人。而是……”他没说完,但甄意明白了。

尹铎微微眯眼,刚才那个问题果然是钻进她设的套子里。

他说的是橡胶生殖器和振动器,甄意“嗯”一声。

这回,他无法反驳。这样的漏洞面前,反驳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

“看到地板上的两件器具了吗?”

甄意见他不搭话,便笑道:“所以,因为我的病情而怀疑我伤了淮如和杨姿,这一点不能成立。尹检控官,在这点上,我们可以达成一致吗?”

“季阳说他的成长环境,从哪里看出来的?”

尹铎不是不承认错误的人,佩服地点点头:“可以。”

“对。”言格看她一眼,很欣赏她的领悟力,“他把自己摆在很高的位置,惩罚的同时给他们死亡的尊严,所以他把她们整理得干干净净,漂亮地死去。”

法官也点头,对陪审员道:“请各位陪审员公正对待,专注于控方给出的证据,不要因被告的病情,主观地判定她有杀人的嫌疑。”

甄意忍不住参与其中:“所以他的目的是惩戒死者。同时他对自己的道德要求很高,不会像其他卫道者一样,在杀掉死者的同时侮辱和羞辱死者。”

陪审员们点头:“是。”

语速不快,让她每个字都听清。

甄意在心里舒了一口气,OK,控方一开始想通过她的病情渲染出嫌疑,这种做法被她一举打破。

“在杀人方式上,选择勒死死者,他必须有力量。比起其他杀人方法,勒死比较干净整洁,在尸体上留下的痕迹较少。他或许想表明他代表的是有力量的一方,他对杀人方法本身没有较多的研究和兴趣,对死者没有想侮辱的诉求。司警官给我们看的照片显示死者没有挣扎的痕迹,即使是勒死,凶手也能一击致命。”

首战告捷!

“从执行步骤上讲,他需要把死者诱拐到安全隐蔽的地方。陌生人会跟着他走,他一定有个人魅力,能让人短时间内迅速对他有好感和信任感。所以季阳说他英俊帅气,或者他职业本身让人安全可信。

她看一眼旁听席,人们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唯独言格,笔直清然。

他轻吸一口气,深夜的空气清凉而沁心。

她对他微微一笑,知道他一定会看到。

言格的思绪断了一秒,护工这个职业有些牵强。低眸看,她正一瞬不眨望着他,黑亮的眼睛里星光闪闪,专注而崇拜。

下一次询问是淮如和杨姿案的细节。尹铎先向陪审团简要陈述大致情况,等众人对案子有一定了解后,问甄意:

甄意听得入神,赞叹:“好厉害!唔,林芝是养老院里的护工。”

“她们两人被杀的那一刻,你都不记得?”

“连环杀人案的死者背景没有交集和相似,唯一的共同点是舆论谴责。不难判断凶手充当着卫道者的角色。受害者都在各自的事件中害死特殊职业的人,交警、消防员、政府工作人员……都是职业属性中道德附加值较高的行业。凶手极有可能出自这一群体。”

“对。”

“你知道?”

“你在受刺激的情况下,会被另一个人格压制?”

“不难理解吧。”

“要看情况。”甄意非常谨慎。

甄意背着手跟在他身边:“好好奇,想知道季阳专家是怎么知道凶手情况的。”

尹铎被她看中心思,只好作罢,重新问:“在受到严重刺激,如生命威胁时?”

走道狭窄,夜色静谧。

“是。”

他见她来了,收回目光,和她一起绕过警戒线,走进夜幕笼罩的民工村里。

法庭上起了一小片议论纷纷。

甄意冲她招手告别,言格已经在外面,双手插兜望着天空;甄意过去顺着他的目光望,没什么可看的。

“你在录口供时说淮如想杀你?”

“放心啦,他就是你的。急什么?”

“是。”

“没。”甄意赌气地哼一声,司瑰和卞谦交往两个月就滚在一起了,言格这个白痴,十二年了还不把她吃掉!

“你当时想杀淮如吗?”

“我打电话时,你们?”

“不想。”

想想卞谦那样清淡优雅的男人和司瑰一起,她酸不溜秋地叹气:“啧啧,被男人滋润后气色都不一样了。我还欲求不满呢。浑蛋,自己满足了就打电话坏我的好事。”

“尸检显示,淮如除了摔伤,脖子上还有勒痕。为什么?为什么改变作案模式?”尹铎问。

“不管不管,闺密长大了都要嫁人的。”甄意坏笑,“难怪我刚才看见卞谦哥的车停在那儿,还以为看错。”

问题看上去很寻常,可甄意很清楚,他强调“改变作案模式”,目的是排除“自卫情况下的合法杀人”。她只是生了病,不代表她的智商和专业都出问题。

司瑰被甄意唰地红脸:“要你管。”

法庭上的人全等着看甄意如何回答这棘手的问题。

“啧啧啧,卞谦哥还真是……威猛啊。”甄意瘪嘴,“我的天,昨晚大战几场?”看一眼手表,凌晨一点,“案发后接到电话,刚从床上抽身下来吧。”格外强调“抽”字。

她装糊涂地反问:“我不太明白,什么作案模式?”

下楼后,甄意准备和司瑰打声招呼就走,一不小心在司瑰的脖子上看到什么,她凑过去,不由分说拉开她的领口一看,一枚深深的吻痕。司瑰立刻把领口捂上。

“为什么先勒她然后把她推下楼?”

甄意一边往楼下走,一边忍不住回头看,好奇季阳的理论。

“我的确勒了她的脖子,但没有推她下楼。”条理清晰,“在控方没有拿出证据证明我推她下楼前,说我‘改变作案模式’,这不恰当且不合理。”

“他工作体面,会怜悯,很正直,对自我的道德要求很高,代表社会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他很可能从事法官、警察、律师之类的行业。”

短短几分钟,尹铎连番被她给抓了空当:“你的意思是,你勒过她,但你对她如何坠楼的事不清楚?”

“他行为上没有虐待倾向,但意识深处对女性的身体有探索和窥探的欲望。他自信有条理,组织计划能力很强。做事有决策力行动力,有手段不畏惧。

“对。”

“他很有魅力,在人际关系上很有信心,懂得交流技巧,能短时间内迅速获得陌生人信任。可能他身份特殊,可能他长相英俊。除去这些,他内心深处对男女关系谨慎拘谨,可能至今没交过女朋友;看上去风度翩翩的同时,传统而保守。是幼时经历对他的男女相处观造成了影响。他童年不幸,与父亲关系亲密,幼年时期,父亲遭遇变故,受人冤枉或因救人意外去世;他很小时母亲离开了他。即使长大后由于工作或融入社会,他变得谈吐不凡,潜意识里仍然与女性保持距离,可又对女性好奇。

“你勒她的时候,没想过杀死她?”

“我们要找的犯人是男性,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年龄在二十七到三十三岁之间。

甄意沉默一秒,脑子转得相当快。回答有,尹铎一定继续问:可能你的负面情绪传染、影响并激发了另一个人格。

甄意跟着言格下楼时,听见季阳的语气刻不容缓:

等他问出这个问题,即使她回答没有,陪审团也会受影响,认为她是个只要被激怒就会失去理智让另一个人格出来胡作非为的危险分子。

走廊上,警察们以季阳为中心,围成一个圈。

所以她格外坚定:“没有。”反正不是坐在测谎仪。

“都是附近的单身汉和小姐,再就是技校的情侣。”

“可淮如脖子上的勒痕非常深。”

“招待所其他住客呢?”

“她想杀我,我为保护自己,把她勒到没力气后就松开了。尸检报告显示她坠楼而死,我勒她脖子并没造成窒息,甚至没给呼吸道造成伤害。”

“没有。”司瑰说,“可疑车辆也没有。”

尹铎暗叹她果然把警方提供的材料研究得透彻。

言格问:“郑颖的案子,附近有人看到可疑人吗?”

“淮如在清晨冲入我房间,我一睁眼就看见带血的镜子,她用项圈勒我的脖子。我没找水果刀捅她,我勒她的工具是她带来的绳子。这些足够证明动机是自卫,不是杀人。”

是卫道者惩戒式的犯罪啊,甄意心想。

言下之意,不要再给我套上暴戾或有杀人欲的帽子。

全是今年充斥K城媒体的公众事件;全是丧失道德之人致他人于死地,却无法用法律规束的情况。联想到郑颖,她参与了地铁群殴孕妇案,但未成年。

她带着微微的警告,一字一句说完,法庭里安静无声。

司瑰指着册子里一个女人:“她两个月前意外落水,有交警见义勇为救了她,因此牺牲;可她一句感谢也没有,上岸就走人,后来围观群众的视频曝光,人肉搜索出了她。这个,为了吓唬男朋友假装跳楼,害救她的消防员坠楼死了。这个……”

法官点头:“反对有效,检控方不要再做言语误导。”

“谴责?”

尹铎看甄意半晌,微微颔首:“抱歉。”

“都是最近被舆论谴责的人。”

尹铎不再对甄意提问,传唤目击证人。苏姓证人表明,那天早上她走到楼下,听到头顶有女人惊呼,抬头就见甄意把淮如推下楼。

“有身份共同点吗?”言格问。

尹铎拿淮如的照片给她看:“这是坠楼的人吗?”

甄意瞟一眼,顿时起了鸡皮疙瘩。几个死者全衣着整齐,化了妆,死得很体面。只不过,隐隐觉得哪里不一样。

证人苏小姐为难:“不知道,她摔下来的样子太惨了,我没敢看。”反应真实。

“对。”司瑰翻出文件夹里的照片给他看,“言老师,这个罪犯是什么心理,不会是精神有问题吧?”

尹铎指了指被告席的甄意:“推人下楼的是那位小姐吗?”

“死者全是这样?”

“是。”

“嗯,死者样子太诡异,之前才没对公众公开。”

“十三楼高,你看得清楚?”

出了走廊,言格问司瑰:“连环杀人?”

“我看到她头发很长,穿着白色短袖T恤。那天很冷,应该就是屋子里住的人。”

言格站在甄意身边,拧眉,似乎在看镜子上的符号。他回头望一眼房间,家具都很陈旧,但勉强整齐。窗子开了一扇,外边是黑漆漆的夜。

尹铎问完,呈上甄意公寓楼道的监控:“死者坠楼在上午6:05分左右。监控视频显示被告于上午6:06:38秒从家里跑出来。”视频停住,“可以看出,被告当天穿着短袖T恤休闲裤,没穿鞋。”和证人描述相吻合。

洗手池里放着郑颖的化妆包,里边物件凌乱摆放,地下躺着一个显眼的橡胶男性生殖器和振动器。

尹铎转身看甄意:“多处路段监控显示,被告以上段视频中出现的装扮在街上游走。我认为这时,她的精神已失控。非常危险。”

镜子上画着一个血色的环,镜子里的郑颖一眨不眨,阴笑着盯着镜子外的自己。一切看上去都很精美,与这里脏乱低档的环境格格不入。

法庭投影仪上出现数段画面:甄意乱糟糟的,赤脚在路中央跑,一会儿在这个监控视频下,一会儿又在那个路口。她一身薄衣在冷天里惊慌失措,太直观太冲击人心,旁听席上众人窃窃私语。

她的心扑通扑通的,定睛一看,是镜子。

毕竟,法庭上镇定自若的甄意和视频里张皇逃窜的人差别太大。原来这就是人格分裂。

走近发现洗手间里还有一个人!她猛地吓一跳,往后一弹,身后言格把她稳稳扶住。

尽管议论声起,甄意仍波澜不惊。

甄意头皮发麻,忍着心中的不适和异样走近一步,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Chanel NO.5。

尹铎问完,法警打开证人席。甄意走出来,到辩护人席位上,对法官和陪审团成员颔首。

服装艳丽,色彩斑斓,死相极其精美,像嘉年华的演员。她似乎在笑……

随后,她走到法庭助理面前,礼貌地说:“刚才尹铎检控官播放的道路视频,我想借用。”

涂了深深的眼线和睫毛膏,脖子上系一根蕾丝镶牛皮项圈,后端挂在淋浴喷头上。

法庭助理于是重新播放,甄意盯着视频上好几段录像,对助理下指令:“播放,停,播放,切换,停……”

她化了浓妆,涂着厚厚的粉,白面红唇,打扮异常艳丽精致,穿一件上紧下松的异国公主裙。腰部拉得非常紧,像十六七世纪英国小姐的细腰。

法庭上只有她清淡平和的声音,陪审员和旁听者全认真看着,不知这样播放和之前有什么不同。

她一眼看见门口的洗手间里站着一个人:郑颖。竟是极美,美得虚假而诡异。

几番下来,尹铎发现,她喊停的地方,都是在道路上她和陌生人有交集的地方。他隐隐感觉到什么,果然,甄意回头看众人,道:“大家都看到了,我过马路时被一辆车撞倒,司机下车骂我;我跑过巷子时,有妇女上来揪扯我骂我。还有很多,可我的反应是什么?”

甄意和言格穿了鞋套过去,案发房间关了灯,痕检员猫着身子在提取指纹和其他痕迹。

众人默然。

楼梯间十分破旧,三层的走廊上拉起警戒线,警员正在勘察。

“我没和任何人争辩,也没主动和他们有身体接触,我在躲避。”她说完,冲尹铎微微一笑,“感谢尹检控官提供这几段视频,证明我在精神失常的情况下不会对任何人造成威胁。”

“什么样?”

好一个借力打力!

“连环案,且普通人无法把一个人杀成那样。”

尹铎甚至连提出“反对”都没有理由。

甄意到一边,小声问:“这么快,有不在场证明?”

甄意优雅地对法庭助理颔首:“谢谢。”

林芝丈夫如释重负。

同时,她微微庆幸,她冲进精神病院要杀厉佑的事,言格帮她隐瞒得很好。

这时,司瑰走过来:“初步排除了你的嫌疑。”

做完这些,甄意看向证人苏小姐:“那天你看见被告也就是我,从阳台上把死者推下楼?”

“警方会调查清楚。你别怕。”

她态度随和,所以苏小姐并不紧张:“是的。”

“郑颖今天非要来向我道歉,我不肯原谅。她就跪在门口。我把她赶走。可后来心里又难受,她毕竟是孩子,跟着几个大人学坏。阿芝已经死了,这孩子还得活啊。不原谅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吗?全世界都骂她,得拉这孩子一把。她说她在外边,让我十点半来见她。我敲门没人应,和老板娘一起进去看,可……”

甄意递给法庭助理一张图纸,放在投影仪上,是甄意公寓楼的模型图。她的阳台和淮如坠楼地用大红色圆圈圈起来。

“你先冷静,和我说说怎么回事?”

甄意问:“你听见死者叫声并抬头时,站在哪个位置?”

甄意才进门,林芝的丈夫就上来,双脚发软直哆嗦:“甄律师,你要帮帮我,人不是我杀的!”

苏小姐过去在图纸上画了一个蓝色箭头。那位置离坠楼点有一段距离,是公寓楼出口。

几辆警车把本来狭窄的民工村堵得拥挤不堪。虽是深夜,很多居民穿着睡衣跑来观望。招待所老板娘坐在门口骂骂咧咧:“真晦气!本来生意不好,以后日子还过不过了?”

“请问你是刚走出公寓楼还是已经走出一段距离?”

午夜十二点,民工村一处廉价招待所里灯火通明。远远看去,玻璃窗上满是污迹油渍,灯光昏黄。楼体上贴着“住宿二十元”的红色塑料彩灯,“住”字的单人旁破败熄灭了。

证人努力回想:“走出来几步,大概三四米。”

“不用,应该是骚扰电话。”她关了灯,合上门。立在黑暗和光明的边缘,眸光闪一下:她再也不需要这个电话了。

甄意又拿出一张纸,是公寓楼俯瞰图,依照证人描述,她在淮如坠楼点,公寓楼出口,和证人所在位置三点之间画了一个三角形。

“要去接电话吗?”言格问。

由于证人出门只走了三米,阳台隔门口的垂直距离大概二十米,俯瞰图便是个一条边很短另一条边很长的直角三角形。阳台在短边对应顶角的正上方。公寓大门在左,案发地在右。

彼时,两人已走到玄关。

所有人都不明白她画这些是何时,甄意问了和图形毫不相关的问题:

两人各自收拾好自己。出门前,家里的座机电话忽然响了,在安静的客厅里,乍一听,有些突兀。

“你看见我推死者下楼时,死者离你近,还是我离你近?”

“嗯。”

“死者离我近。”证人很肯定,“她在阳台的左边,离我近。”

“我和你一起。”

甄意“哦”一声,冷不丁问:“你在这个角度能看清楚嫌疑人把死者推下楼?”

她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轻声道:“郑颖死了。就是地铁群殴案里那个未成年的女孩。我要去看看。”

证人愣了几秒,有些生气:“为什么看不到?我没撒谎。”

放下电话,她的脸还因刚才的亲密而红扑扑。回头看,言格衣衫凌乱,眼眸湿润清亮。

尹铎:“反对。”

是司瑰打来的。甄意真想揍死她,可接起来,听着听着便皱了眉。

“反对有效。”

这时,手机响了……

“我并没有说证人撒谎。”甄意心平气和地解释,又拿出一张照片,“这是我站在你描述的位置,抬头用相机拍摄案发阳台的画面。”

她幸福地把脸埋在他胸口,直傻笑。又仰头吻他,他搂住她的腰肢,欺身吻住。她的嘴唇柔软清香,带着葡萄的冰沁,和他记忆中一样。呼吸渐渐沉重,纠缠不清。

大家都看到,长方形的阳台因角度和画面透视的关系变成一个斜斜的小三角。

“我一直都在想。”他诚实地说。

“你的位置离楼体太近,阳台太远,高度有十三层。在这个角度,我认为死者坠楼一瞬间,身体会挡住阳台上的嫌疑人。这会导致视觉上的错觉,比如,嫌疑人探身去看死者,却被你误认为在推死者。”

甄意愣愣几秒,知道他误会了,又觉他窘迫的样子可爱得一塌糊涂。她扑进他怀里,搂紧他的脖子,欢乐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订婚?你什么时候求婚?”

法庭上起了窃窃的议论声,视觉错位?

他一见,便有些慌乱:“甄意,你不要误会,不要认为我不喜欢你。别哭,”他红着脸,语无伦次,又怕说错话,更怕哪里做得不对伤害她,“是言家的规矩,如果没订婚,不能……”

这种事情在生活中并不少见,所以众人颇有心得,连陪审员都觉得有道理。

她呆呆的,反而先傻了眼。因为他虔诚而真挚的赞美,她眼睛里闪过星星点点的泪光。

尹铎是服气的,越是生活中的小常识,越不容易被人发现,她居然想到。

在他面前,她从来不知羞,她以为他会避开目光,不敢面对。可他竟出乎意料地配合。这一瞬,她知道,为何在他面前从来不知羞,因为他从来都值得。

证人愣了。甄意给她台阶下,善解人意地安抚:“你没撒谎,也没做伪证,只不过在错位的状态下误解了。”

甄意的心一瞬间像被什么温热的东西狠狠击中。

证人闷头不语,觉得难为情,不肯相信她出庭做证居然是看走眼。她坚定道:“不是错位,我就是看见了。”

他焦灼,难耐,却竭力克制着,认真而虔诚,说:“我记住了。甄意,你很美。”

甄意微微挑眉,既然她如此咬定,她也不需要对她客气。况且,证人没看清,也不能证明她没杀人。

言格并没有让自己移开目光,而是沉默无声地,从头至尾把她的身体刻画进了心里。

官司的微妙之处在于,如果是打谋杀,到这一步,攻破证人证词也就算功德圆满。可如今,她有精神病是事实,她必须尽力洗脱自己的嫌疑。

这一刻,他觉得她异常的光彩夺目,像一粒稀世的珍珠。

自证无罪。这也是媒体记者们打鸡血的看点。

“八年前,你说我太小了;现在,我长大啦。你想不想要我?”她在他面前,光溜溜像一尾小白鱼。

她缓缓敛去脸上随和的神色,从证物袋里抽出三张法证人员拍摄的照片。

手腕扬起,拉着浴巾轻轻一扯,他手心毛巾蓬松的质感如沙一般流走,她光滑而裸露的肌肤悉数落进他掌心。

语气平静,带了点冷冽:

她和他拉开一段距离,安稳地躺在他的手心,唇角勾起一丝绝美的得逞般的笑容:“言格,你看好。我长大了,这就是八年之后的我。”

“第一张是阳台左边栏杆的刮痕和血迹,证明死者淮如从阳台左边的栏杆上翻身坠落;第二张是阳台地面。花盆砸碎,碎屑和泥土撒在地板上,刚好把死者坠落前站的位置包围起来。被告除了在右边留下一个脚趾印外,法证人员鉴定,一整片泥土碎屑完好无损,外围的小渣滓也没被破坏。请问,被告是怎么飞过去,在不破坏花盆砸落的自然痕迹下,把死者推下楼又飞回来的?”

她眼睛湿漉漉的,看他几秒,有些失落,身子缓缓后倾;他一惊,以为她要摔倒,立即搂住她的腰。

无数目光寂静地集中在证人身上,证人反驳:“推人下楼后再打破花盆也说不定。”

逻辑十分清楚。言格竟无处反驳。

甄意凉凉一笑,大拇指一拧,第三张照片显现出来:“不巧的是,死者的鞋子在泥土的左边边缘留下半枚鞋印,证明花盆在她坠楼前就打碎了。”

“我宣布你已经追到我了。我是你的女朋友,你说我们从此不会分开,那我们就会结婚生小孩子。你说,我们是不是可以做爱?”

一片安静。

“是。”

所有人都知道“自证无罪”式的官司很难打,可到了这一刻才发现,她这样滴水不漏,什么事能难倒她?

“你是不是在追我?”

甄意握着照片,手忍不住抖了一下。天知道她看到证物时的激动与感激,她没杀人,即使甄心的人格出现,她也没杀人!她能压制住甄心!

言格已觉呼吸不到空气,因她的话愣住,却很快摇头:“没有。”

证人愣住,哑口无言,羞得满面通红。

甄意微微蹙眉,有些委屈,声音却愈发娇软,钻进他耳朵里,让他身体里开始发颤:“言格,这一次我们永远不会分开,这是你说的。难道你说谎?”

甄意也没过多斥责她。她以往的风格以攻势凌厉,气场强大见长,可现在顶着精神病人的“光环”,还是低调克制一点为好。

言格猛地握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探寻。

她转身看向尹检控官:“我认为,这些证据足够证明我和淮如的死亡没有关系。”

她低下头,眸子清亮,全是渴望,手摸索着往他的裤子里边伸过去。

尹铎点头。

她深深往下坐了一寸,他的手陷入芳沼。她轻颤着仰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白皙的前胸,修长的脖颈,像一只美丽的白天鹅。

甄意又请上法证人员,拿出另外几分证据:“照片中掉落在现场的药瓶装了什么?”

言格的手毫无预兆地捧住另一样东西,湿润,滑腻,温热,如葡萄一样湿润而有弹性。他脸已红透。

“挥发性致幻剂。”

玻璃碗坠落地毯,紫色晶莹的葡萄滚过一地。

“上面只有死者淮如的指纹吗?”暗示是淮如自带。

她轻咬下唇,嗓音异常的娇柔,好心提议:“我的电脑里收藏了九十七种姿势,你想不想看?”说着已翻身,跨坐到他腿上。

“是。”

她的眼睛湿润清亮,盛满了蛊惑,毫无保留,毫不掩饰,要让他看清。言格微微地调整呼吸,却有徒劳无力之感,他的心口在剧烈发热。

“尸检报告显示死者身体里有这种药剂?”

甄意抬头凑近他的耳边,唇齿间缓缓溢出一句话:“我准备好献身了……奉献我的身体。”

“对。”

言格呼吸隐约不稳。

“这种药剂会让人产生幻觉?”

客厅里很安静,两人都不说话,电影里女人的呻吟显得格外清晰。像会传染,一点一点浸润到沙发上两人的肌肤里。气氛微妙而温热。

“对。”

言格认真地看电影,却难免心不在焉。她贴得太近,沐浴乳的清香萦绕他唇边。而甄意一直佯装专注,没有说话,直到屏幕里,男女主角在图书馆做……

“可以让人自己跳楼吗?”

他抱着玻璃碗,她负责拿葡萄给他吃。这样的一个晚上,注定气氛暧昧。

“是。”

她自发自地挽住他的手,挤在他身边,光露的腿不自觉撩在他腿上,柔滑的肌肤贴住他的手背。他便觉手背上仿佛沾了凝脂。

法庭上起了细细的议论。

“喏,吃葡萄啊!”她抓住一颗递到他面前,他抬手要去拿,她却打开他的手,任性地凑近他唇边。他低头顺从地从她掌中含起葡萄,嘴唇从她手心掠过,两个人都心弦微颤。

到这儿问题该完了,可甄意又加了几个:“怎么进入死者身体的?”

言格身形顿了半秒,觉得挪开目光是件很困难的事。

“药剂挥发后,过量吸入。”

“哇,好冰!”她抓紧拳头,小身板夸张地直颤颤,纤细的锁骨显得愈发分明,透出一丝蛊惑的性感。

“它是无色无味的?”刻意问。

她一扭头见他过来,立刻起身,朝他的葡萄碗伸出手掌,抓起一个就放进嘴里。

“一开始甜腻,但很快会变得没气味。”

心头不禁有一丝异样,转瞬即逝。

“药品挥发会让在场者都吸入吧?”

刚才吃饭时不觉得,此刻她只裹了一条浴巾,纤细的肩膀和修长的双腿全露在外边,静美却又灵动。

“是。”

言格整理完厨房,洗了几遍手。把用盐水泡过的葡萄沥出来,放在玻璃碗里。一转身,就见甄意百无聊赖,哼着歌,小动物一样在沙发上滚来滚去。

她停了一秒,神不知鬼不觉地往自己身上拉优势:“被告失控,惊慌失措地在街上跑,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吸入药物而神志不清?”

她去找电脑,挑选着电影,看什么好呢?想了想,决定看《赎罪》。那里边有一段激情戏叫人血脉偾张。

“不排除这种可能。”

吃完饭,言格洗碗清理厨房。甄意也不帮忙,在她心里,他一直有着清洁机器人的属性。

这话一落,四周热闹了一阵。

他回头看一眼,她坐在餐桌边,嘴边沾着饭粒,香喷喷地吃着饭,幸福又满足的样子。

这不等于说淮如死的那天,甄律师可能并没人格分裂?

言格从过去的回忆里回过神来,那次,他真的紧张了,生平第一次那么紧张。

甄意眼见尹铎要反对,抢在他之前对法官颔首:“我的问题问完了。”

“哈哈——”

很好。

“……”

淮如案,彻底解决。

“……噢,不好意思……唔,不是这样,重来一遍:对不起,我做错了,请你原谅。”

中途休庭后,甄意再一次坐上被告席。这一次,话题转到杨姿被杀案。

“你把我搂太紧,快勒死我了。”

尹铎问:“被绑架后,你的心情是什么?”

“嗯?”

“害怕。”

“甄意。”他似乎脸红。

“死者生前用各种极端的方式虐待了你?”

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小声道:“言格,我是吓唬他们的。我才不会跳呢。我多舍不得你呀。”

“是。”甄意尽量简短。

她蓦地一愣,心底温暖,突突的。

“能说一下她是怎么虐待你的吗?”

“以后,不要站在那么高的地方。”他说得很轻,很缓,“我会紧张。”

甄意抬眸看他,有几秒没有作声。

“嗯?”

尹铎在开庭前曾提出拿甄意受伤害的照片当证据,直观,惨烈,很有冲击力,容易让人认为她在那种情况下会产生杀人报复的心理。

“甄意。”他出奇的静。

但甄意一方提出抗议,认为照片属个人隐私,会对被告造成精神伤害,不许控方拿出来。但辩护方可以酌情考虑是否在庭上呈出,为自卫杀人做证据。

她破涕为笑,边笑边流泪。

法官同意了。

他望着前方,温淡道:“一直觉得我们甄意不像女孩子,现在看来,也是水做的啊。”

所以,尹铎只能口头询问。

她趴在他背上,心里委屈,一路都在默默流眼泪,拿手抹了又搂他脖子,他脖颈间,头发上,脸颊上,衣服里,全蹭了她的泪水。她不吭声,也不呜呜,只有湿漉而凉凉的液体往他身上淌。

甄意声音并不大,在法庭上却格外清晰简略:“烟头,刀割,窒息,还有……鞭打。”

言格知道她难过,背她回家。

安静。

那时她多绝望而羞耻啊。

“这种虐待持续多久?”

那晚回家的路上,她还是后知后觉地伤心了,想起老师的质疑,同学们的眼神,当时那样孤立无援,却没一个站出来帮她,全在看好戏。

“……三天。”

……

很安静。

甄意蒙蒙的,傻了眼,以为做梦。

“距事发已经过去四十五天,你恢复过来了吗?”

“甄意,对不起,老师做错了。请你原谅。”

“差不多快好了。”

言格平静地等了几秒:“我会向校管理会投诉:两位老师不尊重学生隐私,冤枉学生偷窃,逼学生跳楼。”

“这是身体,心理上的伤呢?”尹铎果然善于问问题。

如此寸步不让,老师们更难为情。

甄意微微眯眼:“我一直在看心理医生,而且我有心理咨询师提供的康复诊断书。”

“老师不会道歉,我教你们。”绅士而礼貌的语气,“对不起,我做错了。这,才是道歉。”

她看一眼自己的律师团,一位律师呈上诊断书做证据。

言格摇头:“不好意思,让一下路;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这不是道歉。”

这一问没挖到可乘之机,反而给对方好处。尹铎问:“过了四十五天,身体上的伤也只是‘差不多快好’,这么说,你伤得非常严重。”

老师想着息事宁人:“甄意,不好意思啊……”

“……是。”

他生气了。甄意不敢说话。

“当时,有想杀掉施虐者杨姿的心情吗?”

他扭头看她:“这件事交给我,你别管。”

甄意毫不考虑,坚定道:“没有。”

同学们全不走了,瞪大眼睛观望。甄意一愣,看着老师们尴尬难堪的表情,轻轻扯扯言格的衣角。

“没有?”尹铎探寻,“受到那种虐待后,你也没想杀她?”

老师让同学们散开,快去上课,可是……“两位老师不该道歉吗?”言格的声音凉淡地响起。

“没有。”甄意有条有理地揪出他的心思,给予反驳,“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推断说,人受了伤害就一定想报复杀人。但我认为这是你的主观臆断,没有客观联系。这因人而异。”

“对不起。”女生承受不了男神学长的话,跑回座位上埋头流泪。

一番话把刚才尹铎营造的嫌疑氛围全打碎。

这样尖锐的话,言格居然表情安静,语气平淡,说得看上去非常无害。

她诚恳道:“那时候我很虚弱,我只是在盼望,警察什么时候会来救我,能不能快一点。”

“看上去是成绩不错的学生,做错事就要道歉这么基础的道德品质却缺失了?上了那么久的学,不懂‘礼貌’两个字怎么写?你是‘好’学生?不,我认为你比甄意差远了。”

轻轻地一出口,在座之人竟莫名动容。

那女生脸红,低着头,在一群人的注视下,开不了口。

可高手过招……尹铎也很快打破这种气氛:“后来司瑰警官被抓了?”

言格利落地拉上书包拉链,语气微凉,近乎命令:“道歉。”

“对。”

“没有。”那女生紧张起来。

“她是你最好的朋友?”

“这里面有你的钱吗?”

“是。”

她走过来,看。

“她身体不佳,且案发时中了迷药记忆不清,无法出庭,只录了口供。请你描述一下当时发生什么事让她受了伤?”

“过来看。”

“杨姿开枪打中她的胸口。”

“是。”

“那一刻,你以为她死了?”

言格又看向站在老师身边的女学生:“是你的钱掉了?”

“……是。”

杨姿探头看:“没有。”

“在这种刺激下,你想杀了杨姿?”

他看到甄意的同桌:“你过来看一下,这书包里有丢失的钱吗?”

“没有。”她语气肯定,很诚实的样子。

“等一下。”不能这么走了,会有人认为她是小偷,可也不能把书包里的东西倒出来。

尹铎盯她半秒,换了个说法,“在这种刺激下,你的另一个人格出现了?”

“言格,我们走吧。”她眼泪汪汪,揪他的衣袖。

甄意沉默,四周也沉默。

无数双眼睛盯着。

“请问,当时你的另一个人格出现了吗?”

非常安静。

“……是。”

良久,抬眸,眼神已然冷了,看一眼周围的人,两位男老师,更别说数不清的男同学。

满场哗然。

他低着头,很长时间都没有动静,碎发遮着眼睛,也看不清表情。

甄意道:“但她并没有杀……”

他拉开,书包里面的东西一目了然,几枚硬币,一包卫生巾……

尹铎直接打断:“杨姿的腹部有枪伤,是你打的吗?”

言格拿起她的书包,平缓地问:“可以打开看吗?”她泪水吧嗒吧嗒,点点头。

“不是。是淮生。”

她的眼泪开闸般哗地涌出来,悉数砸在他的胸口。

“杨姿胸口的刀伤是致命伤,先有腹部的开枪,对吗?”

“我没听他们的。”他说,“我只听你的。”

“对。”

“言格,你不能听老师他们的话呀。我没有偷别人的钱。真的。你千万不能听他们的呀。”

“杨姿腹部流了很多血,法医估计她是中枪五至七分钟左右再受的致命伤。现场血迹表明她坐在地上往后滑,在躲避。当时情况是这样吗?”

她扑进他怀里,之前还强硬得和什么一样,这一刻就柔弱无助起来,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委屈,惶恐,更怕他不信她:

“是。”证据确凿,无法反驳。甄意知道他想问什么,却无法阻挡。

她发抖,微微屈膝,往下滑。他手腕用力,一带,把她带回地面。

“也就是说,杨姿在已经受重伤失去反抗能力的情况下,被刺入一刀。这种情况下,她不可能有正在施加伤害或虐待的行为,杀她的那个人的行为无法构成合法杀人!”

“到我这里来。”他牵着她的手,缓缓朝她张开臂弯。

又是一片哗然,甄意还要说什么,尹铎转身对法官致意,手起刀落地结束:“我的问题问完了。”

“那我来牵你的手了。”他轻声说,上前一步,缓缓握住她,心里便落了一口气,可感受她剧烈而细微的颤抖,心又无端沉闷起来。

甄意的话才一开始就淹没在人声里,没人听到。

她没大家看到的那么冥顽,其实很害怕,手脚都在抖,动不了。她愣愣俯视着他,真的动不了。

法官敲法槌:“肃静!”

他抬头仰视,伸出手,声音异常柔缓,是头一次:“甄意,把手给我。”

甄意垂下眼睛,不慌不忙地吸一口气,让自己平复情绪。

片刻前她脸上的决绝悲愤瞬间消失,变得茫然无助,她扶着窗棱发愣。看见他从人群里走出来,目光隐约紧张,片刻不离地注视着她,绕过一张张桌子,走到她脚下。

很快,淮生作为证人登场。尹铎干净利落地发问:“你在这次案件里的角色是?”

“甄意!”言格的声音从人群里传来。

“和杨姿一起绑架。”

“你们搜啊!”她尖叫。

“有没有参与对甄意的虐待?”

鸦雀无声。

“没有。”

她立在窗边,居高临下地威胁:“你们搜!今天谁要是动我的书包,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杨姿虐待甄意,你在场吗?”

现场议论声小了。

“不在。”

啪!书包被狠狠砸在课桌上;“咚”“咚”两声清脆,她踩着椅子,惊天动地地站到桌子上去。

“你什么时候回到囚禁地?”

甄意立在众人的目光里,脸红得滴血。老师不耐烦了,上前去:“把书包拿来。”

“第三天。”淮生的回答都很短,看上去异常平静,不慌也不忙。

在场的“大家”都窃窃私语。

“司警官是你抓去的?”

“你把书包里的东西倒出来给我们看,就解决了。这么固执反抗,大家更加怀疑你!”

“对。”

“为什么不搜别人的书包,只搜我一个人的?”她气得舌头在打战,“我是不听话,也不爱学习,可我不会偷别人的东西!”

“后来发生了什么?”

训导处老师和班主任要搜她的书包:“甄意,你要是没拿钱,给我们看一下证明清白。”

“我吓唬甄律师,说要把她扔下楼,司警官过来抱着她不放手,我让杨姿把她拉开,没想到杨姿开枪了。”

教室里外的学生全看着她,她脸红耳赤,表情羞辱,却十分坚决。

尹铎转过去问甄意:“他说的是真的吗?”

他个子高,一眼看见甄意孤独地立在教室最后面的角落,咬着牙,倔强,不屈,警惕地盯着众人,紧紧抱着书包不松手。

甄意点头。

“甄意干吗偷X同学的钱?X是13班唯一考试能过500分的人,班主任多护她。”

尹铎继续问淮生:“司警官中枪后,发生了什么?”

“甄意又要被训导处老师教训了。”

淮生扭头看了甄意一眼:“甄律师尖叫,扑到司警官面前哭,突然就变了一个人。”

“甄意偷钱啦!”

“怎么变?”

上到四楼,一大群学生围堵着某个教室张望,吵吵嚷嚷。他知道,甄意肯定在那里。不知她又惹什么事了。走过去,耳朵以“甄意”为搜索词,从喧杂的声音中自动挑出几句话:

“她站起来了。”

他没反应,隔了好久才思索,为什么甄意对他没大没小,天天“言格”“言格”地满校园嚷叫。

“这有什么奇怪的?”

一号教学楼的新晋高一生都很规矩,见了他纷纷点头打招呼:“学长。”

“她发着高烧,身上全是血,我拖她时,她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她根本站不起来。”

他低下头,思考了几十秒,迈开腿往她的教学楼走去。

“你的意思是,她的另一个人格出现了?”

心神不宁。

甄意连提出“反对”的心思都没有,她心里坦然极了。

操场在他眼中是空的,她人去哪儿了?不会又摔倒了吧?

“是。”

自她那次摔倒后,言格下课都会下楼在小操场上等她,不想她一直跑那么远。

全场又是哗然。

那次,下课铃响了,甄意欢快的声音却没有随之响起。两分钟,三分钟,甄意都没有出现。言格立在水泥小操场边,目光扫视课间游戏的同学们。

尹铎:“请描述当时她的样子。”

除了我。

“眼神和表情很陌生,可怕,像女鬼。嘴里一直念着‘杀了她,杀了她’,然后往杨姿的方向过去了。”

他舀了一勺盐撒进葡萄碗里,轻轻道:“但好像没有人被吓到。”

“中途有发生奇怪的事吗?”

“哪有?”她反驳。喝一口汤,愣了愣,想起来了。“乱说。那次我没想自杀好吧?我只是吓唬吓唬他们。”

“有。”

言格正在给她洗葡萄,蓦地想起那年的事,说:“记不记得,你也自杀过一次?”

“什么事?”

甄意的脚板心便残留了他手掌的温度,以及那里饱满的触感。萦绕脚趾间,挥之不去,真是撩人心肝。她喜滋滋地扒拉饭粒。一边吃,又一边嘀咕:“自杀这种事,真是叫人头疼。”

“她突然倒在地上,变成甄律师的声音,哭喊说‘不要杀她’,随即又变成另一个人。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倒下,在两者间换来换去。像电视里一人分饰两角,只不过切换得非常快,很可怕。”

言格克己地吸了一口气,手探下去捉住她滑润的脚,缓缓地挪开,这才起身。

法庭上幽幽静静的,像有阴风吹过,众人都觉得毛骨悚然不可思议,大家的目光齐唰唰往甄意身上投。可她看上去很正常,这样的对比更叫人觉得可怖。

是被盯上了。他隐约发觉,她一开始看似无意地提议回家吃饭看电影,或许早有预谋。而今晚,要出事了。

淮生说的是实话。这也是尹铎在庭审前对证词时套出来的。

这种眼神,他再熟悉不过。

淮生原本隐瞒了中途甄意出现的情节,但尹铎从现场的脚印和血迹看出“甄心”摔倒过好几次,这样的细节他知道甄意不会放过。

他抬眸看她,她一脸兴奋,小脸像被光芒点亮,兴致勃勃,像一只盯着到嘴肉肉的小狗。

与其被对手揪住痛处打弱点,不如直接挑明。

言格没回应。他的饭先吃完了,刚准备放下筷子,可一瞬间整个人猛地凝滞住,浑身刺激得跟过了电一样。片刻前,甄意的脚趾头大胆地往他那个部位点了点。

况且,这样的描述会影响陪审员,一具身体里两个灵魂在斗争转换,想想都恐怖。

可她的好奇精神不会消减:“我应该找找他们几个的联系。如果被同一个人催眠过,他们的生活一定有交集。”

“最后呢?”

言格知道厉佑的实验,却不知该如何对甄意解释,且他并不希望她探寻这件事。

“甄律师消失了,只有甄心。”

是这句话?她说给言格听,脸色微白:“这句话是触发点吧。可言格,谁会给他们催眠?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她做了什么?”

那天她在广场上狂奔,喊:“宋依,如果你跳楼,我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原谅。”

“她拿刀刺进了杨姿的心脏。”

唐裳死后,唐羽曾痛哭,说那段时间姐姐压力大想退出,她说如果这样就不会原谅她;崔菲死前和戚勤勤打过电话,请求她照顾红豆,请求她原谅;徐俏父母痛斥淮生:“我不会原谅她,也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原谅你。”

“然后?”

“宋依当时在楼顶上,谁会给她说话做手势……”甄意一愣。

“她晕倒了。醒来后就是甄心。身体上很多伤,但精神非常冷酷。”

“极其厉害的催眠师能在人脑里设置一个催眠点,一句话,一个手势,即使后来说这句话做这个手势的人不是催眠师,也能启动催眠。”

尹铎问完,拿出一张照片,是甄意案发当天穿的衣服,脏兮兮的,虽然被雨水冲去血渍,可经法证人员处理后,衣服上闪了荧光,不太容易看清的血迹显现出来。

甄意闻所未闻:“当时除了徐俏的父母,没人接触淮生。”

“这是被告在案发当天穿的衣服,除了她的血迹,还提取到与杨姿心脏处等高的喷溅型血迹,经过化验,的确是杨姿的血。”喷溅型血迹是找凶手的关键。

“之前没往这方面想,但那次近距离看淮生。他的确被人催眠了。”他解释着,心思忍不住往身下挪。她的小脚还挤在他的腿间,没有半点收回的迹象。

“此外,这是杨姿胸口的刀,从刀柄上提取到被告甄意的数枚指纹。”

甄意诧异:“有人给他们催眠,让他们自主跳楼?”

他面对众人,沉稳道:“由此可以证明,被告在受刺激的情况下人格分裂,杀死当时对她已不能造成危害的杨姿。她的精神疾病很严重,会随时失控。”

“催眠。”

面对凿凿的证人证言和证据,法庭上起了轩然大波。

“什么?”

甄律师不可能翻身了。她就是杀死杨姿的凶手,这样铁证如山,她还能怎么辩驳?

“……”言格微微僵硬,强迫自己恢复淡定,继续吃饭,仿佛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说:“关于他们的跳楼,我有另一种猜想。”

自始至终,甄意都没提出反对,任凭法庭上一次一次纷纷议论,任凭众人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异样。

餐桌对面,言格手顿住,抬眸看她,沉默而又安静。她不管,昂着下巴抬起脚,钻去他大腿内侧,取暖似的贴住他的腿根,亲密地蹭了蹭。

不久,尹铎对淮生的提问完毕。

“嗯嗯,不管怎样不要上吊。不然,我会忍不住想非礼你。”她踢了拖鞋,光着脚趾在他小腿上抓了抓。

甄意再次回到辩护人席位上。面向淮生,四目相对,平静却暗流涌动。

“我不会自杀。”

尹铎之前问过的问题甄意没有问。她知道,很大一部分问题,淮生都没说谎。唯独甄心杀人的那块。

“……呃……言格,你要想死的话,不要上吊。”

“你看见被告的另一个人格甄心把刀刺进死者的胸口?”

“人死后血液流向下方,尸体会出现勃起现象。”

“是。”

甄意好奇:“为什么?”

“怎么刺的?”

某人犹自不觉,没点醒悟,认真地科普:“至于溺水和上吊,肺像要爆炸,知道为什么溺水和吊死的尸体死相恐怖?因为太痛苦。而且,”他迟疑半刻,“男性死者选择上吊,死相更难看。”

淮生觉得这个问题奇怪,想了想,问:“什么意思?”

甄意一头黑线,他说这些东西怎么就不吝啬词语了?

甄意于是一连串的细化:“被告是跪着还是站着,用的左手还是右手,是从上往下捅,还是从下往上捅?”

言格“嗯”一声:“药物刺激胃部引发呕吐,呕吐液进入肺部鼻腔,引起灼烧,饱受煎熬。毒药更不用说,抽搐痉挛呕吐大小便失禁。”

淮生只能如实回答,法医检查过尸体,什么信息都有,撒谎无益。

“……安眠药不痛苦吧?”

“当时杨姿站起来摸着墙壁往后躲。被告站着,用右手,从上往下稍微往右倾斜刺进去。”

“90%的人割不到正确位置和深度,要一遍遍尝试,有些大脑缺血成植物人。”

“很好,你说的是真话。和法医给出的伤口描述一模一样。没有撒谎。”

甄意质疑:“我看电视里很多人割腕,放进水里开出血花。”

淮生不明白她突如其来表扬的语气是为什么。

这下言格开口:“没有不痛苦的死法。”

围观的众人更不明白,也更好奇。这种情况,甄律师还能翻盘?

“宋依站在楼上,一开始话语坚决,后来语速变慢,说明犹豫了,可突然就……崔菲更奇怪,还没开始审案,且红豆那么小,她怎么舍得?”甄意蹙眉,“我也不懂她们为什么选择跳楼,这样死太惨烈了。至少选不痛苦的。”

她幽幽看他几秒,表扬完了,也不给引申问题,话锋一转,问了句完全不相关的:“杨姿虐待被告时,你一直不在场?”

言格点头,示意在听。

“是。”淮生说的实话。

“现在一想,所有人的死都很奇怪。”甄意咬着筷子,“唐裳,宋依,崔菲,还有未遂的淮生。”

“你只最后一天出现?”

言格淡然喝汤,这些早在他意料中。

“是。”淮生微微蹙眉,揣度甄意这样问的目的。

“最近太忙我差点儿忘了。那天我问淮生为什么跳楼,他说他很痛苦,但没想跳楼。也不知怎么的,醒来就在医院里。他甚至不记得去过楼顶。”

“你对她没造成伤害,只在最后拖着她吓唬她让她跳楼?”

他“嗯”一声,把玉米餐盘端到她面前,离她最近。

“是。”

她戳着盘子里的玉米粒,忽然想起淮生做饭的样子,随口道:“言格,淮如出逃的事很奇怪。有手铐,进女厕所时有女警陪着。可司瑰说女警什么都不记得了,像灵异事件。”

“除了那时,你一直没碰过被告?”

甄意想象一下那种场面,暗自腹诽:你们家的娃都那么奇葩?

淮生拧眉,甄意的问题肯定有陷阱,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怎么回事。终究选择实话实说:“没碰过。”

“感觉像实验一样。”他盛一碗紫菜汤递到她跟前,“我弟做饭连量杯天平滴管游标卡尺都用上。在美国时,言栩特喜欢去他家吃饭,每次都要帮他量食材。”

甄意再问一遍:“你只在拖被告时,碰过她的肩膀一次?”

甄意往嘴里塞东西,不满地抗议:“不公平,为什么男人做菜比女人好吃?我好喜欢做菜,可难吃死了。你看你,第一次弄就这么好吃。”

“……是。”

言格头一次做饭,居然非常好吃。

“能演示一下吗?”甄意让助手拿上枕头人偶,淮生脸色微白。

言医生卷着衬衫袖子,正有条理地切菜煮菜。她哪里是想吃他做的菜,她想吃他的人!她翻了个身子,吃吃地笑。可真等到饭菜上桌,她才知肚子都饿空了。

尹铎抗议:“反对,无关问题!”

甄意洗完澡,睡意全无。她裹在浴巾里,趴在沙发上盯着厨房那边的人,两眼冒心心。

法官道:“辩护人,请陈述必要性。”

路灯迷离,树影斑驳。

甄意不卑不亢道:“我对警方的一项证据有疑义,需要借此证明。但为确保证言真实性,我现在不能说出是哪项证据。”

又是温热的呼吸吹进他耳朵里,好痒。

法官点头:“反对无效,请继续。”

“哦,那就好。”她喃喃的,隔了一会儿,又在他耳边呼气,“言格,我要吃松仁玉米。”

听了甄意对法官的话,淮生更加知道不对劲一定有套子,可他想不出来,他做事根本没纰漏。尽管忐忑狐疑,他还是示范了:站在人偶的头这边,抓起它的胳膊拖到目的地,蹲下来,一手摁它的脖子。

他稍稍不太适应,想揉揉脖子,可手心背着她。回头看,她的脑袋歪在他肩上,脸颊的肌肤在夜色中显得很轻很薄,长长乌黑的睫毛小梳子一样安静地低垂着。明明睡得不太清醒了,还记惦着这种事。“没事的。”

“你确定?”

唔,他背上的感觉还是那么熟悉,安全又牢靠,带着他特有的香味。甄意闭着眼睛,半梦半醒,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唇角弯起幸福的笑意。沉迷半晌,忽然想起来,说:“言格,车门没关哦。”她的鼻息喷在他脖子里,像羽毛,痒痒的。

“确定。”

他稳稳起身,将她背起。

“请你再示范一遍。”

甄意揉揉迷糊的眼睛,满意了,手脚并用地爬上去趴好:“好啦。”

淮生一路都在思考,最终认定她在装神弄鬼,又按照原来的样子示范一遍。

“这样啊。”他没办法似的叹气,人已蹲下。

坐回证人席后,甄意机械式地重复:“你确定没再碰过死者,也没和死者有肢体接触?”

“不羞。”她哼一声,在他身上又滚又蹭,“我是只虫子,软嘟嘟的,没有骨头。”

“……是。”

“你羞不羞?”他低眸看她,嗓音却醇和。

所有人都一头雾水,不知甄意搞什么鬼。

他好温柔,她真不想醒来。头一歪,索性扎进他脖颈间,带着鼻音软软地咕哝:“言格,你背我好不好?”

直到甄意拿出一张照片,是淮生的衣服。

他扶她起来:“能自己走吗,能醒过来吗?”

淮生一下子明白,脸色骤然惨白。

这次,她软趴趴地睁开眼睛,目光呆呆的,笔直而柔软,仿佛能看进他心底。她蒙蒙的:“唔?到啦?”

被捕后,淮生的衣服被拿去当证物。

他直起身,立在车边盯着副驾驶的一小团女孩,像看一只实验对象,认真思索半刻,再度俯身,轻轻摁她头上的穴位,语气更轻缓,竟有一丝哄她的意味在里边:“到家了,去床上睡好不好?”

投影仪上,他的衣服看上去比甄意的干净,由于雨水冲刷,更干净。

嗯,初步判断,如果叫醒了,起床气会很重啊。言医生遭遇了棘手的问题。

可甄意很快放上一份资料纸,这次,衣服用荧光标出了血迹。

她不满地“哼哼”一声,动一动,滚个身子,别过头去了。

“你案发当天穿的衣服上有按压型血迹,就是在力量作用下压上去的。经过化验,那些血迹是被告的。更不巧的是……”

“唔?”她在睡梦中听了声音,稍稍惊一下,皱皱眉,不开心地鼓起嘴,眼睛不睁开。

甄意停下,示意助理往投影仪上塞另一张纸,一份黑白色模糊过的甄意受伤当天背后的伤痕图。有几条大伤痕和淮生衣服胸口的血痕出乎意料地吻合。法庭助理把两张透明纸一盖,重叠起来了。

他俯身靠近,指尖碰了碰她柔嫩而温暖的脸颊,声音极轻:“甄意?”

“淮生,你什么时候贴近过被告,也就是我的背后?”甄意神情漠然地问,“会不会是你在我昏迷时抱着我,拿我的手握住刀,把刀刺进杨姿胸口!”

他下车,拉开她那边的车门,见她合着眼,悄无声息熟睡着,小脸白皙,睫毛乌密,一时竟不舍得叫她醒来。

此话一出,满座震惊。

两个小时后到她家楼下。她睡了,缩在毯子里,格外柔弱。

如山的铁证也有被推翻的可能?奇迹!

这一天,终于安宁。

这究竟是真实,还是说甄律师想象力太丰富?

他抿抿唇,一路板着的侧脸微微松动下来。夜晚回家的归程,昏暗静谧的车厢,因为身边女孩轻柔的絮絮叨叨,变得格外温馨。

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庭上的两人,大气不敢出。

“诶!”她撒娇般地回答,听上去真乖,尾音里拖着满满的幸福,“我听你哒……”

面对瞬间陡转的局势,淮生并没失控,只是眯起眼睛,折服:果然她问的问题,没有一个是浪费的!他一字一句,稳稳道:“我没有,是你杀了她!甄意,是你杀了杨姿!”

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表达吃醋和对她的在乎,她心里涌起大片大片的甜蜜。

两人四目相对,无声地较量。

甄意讶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知道了他在说什么。世界很安静,狭窄昏暗的车厢里连发动机的声音都听不见,甄意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胸腔里,咚,咚,一点点放大。

众人屏着气息,一瞬不眨盯着庭中央的两人。男人坐着,面色无波而镇定;女人站着,背脊笔直而不屈。

“以后不要让别的男人碰你,我会不高兴。”

一秒接一秒的沉默里,甄意平静到极点,可无声中带着势沉如山的力量,掷地有声道:

“嗯?”

“不,我不可能杀她。”

“甄意。”他声音略微严肃。

“淮生,那天的我,不可能杀得了她。”她面无表情,高跟鞋走在宛如空旷的法庭上,踏上台阶,拿着一份资料很轻地往投影仪上一放。

甄意嘀嘀咕咕一路,见他没点反应,扭头:“言格,你没听我说话?”她微微皱眉,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近百人的室内,纸张摔在玻璃上的声音竟清晰可闻。

但甄意“父母”死得太早,重回过孤儿院,然后再被爷爷接回。

而投影屏幕上出现的画面,叫陪审团旁听席的人全瞪大眼睛,一阵阵倒抽冷气。

言格有些漫不经心。宋依的身世他查过,和唐裳唐羽类似。只不过她在婴儿期就被收养,她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她的情况,和甄意一样。

这不可能!这样逆转取胜的官司,怎么可能?

说到这儿,甄意累了,望着前方灰暗的公路,长长地打哈欠,口齿不清地问:“失去双亲的孤儿比较容易犯罪吗?像淮如和安瑶。或者容易成为被犯罪的对象,像唐裳和宋依。”

X光扫描的一只断裂的右手手骨。

甄意没待多久便离开。出门时意外遇见唐羽和索磊;两人提着一大包PKU特殊食品来看淮生。一问才知,唐裳唐羽和淮如小时是好朋友,只不过唐裳唐羽很乖,很小就被收养。虽然家境不富裕,但也幸福成长。

诊断书上医生的字迹很清晰,甄意脸上不起波澜,淡淡地念:

淮生成功做出一顿饭,非常难吃,他一点一点全咽下。

“掌骨ⅡⅢ骨折,月骨小舟骨粉碎,手指肌腱断裂……获救那天诊断为旧伤。手的主人在受到虐待时,挣扎过猛,手废了,无法抓握任何东西。握刀杀人,是不可能的。”

“啊,我喜欢看小说,告诉我你在哪里写,我去支持。”她并没这爱好,看过的小说只有一本。甄意记下来,暗暗决定号召她认识的人都去支持。

满座的法庭上一片死寂,静得像只有她一人,微昂着头,从容,淡然。所有的伤痛都和她无关。

“不用担心。我看多了人和事,现在在付费网站上写小说,能勉强维持温饱。”

淮生很久都没说话,想起那天甄心倒水拿枪开车门都用左手。他不像淮如,被拆穿后会跳脚疯狂,他和甄意一样静得出奇,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换了称呼:

“淮生,你以后该怎么办?”

“甄意,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甄意无言以对。贫穷的徐俏,一场病榨干她的家,让父母负债累累人财两空;淮生一场病,榨干他姐姐的人性和生命,让她泯灭良知逃亡天涯。

“你说。”

淮生沉默好久,才说:“只怨我自己。是我把姐姐拖累成这样,她都是为了我。”他背身对着甄意,声音很低,“甄意,我就是我姐姐的病。”

“我认为甄心就是你自己。她想害人想杀人,是你自己的阴暗面。她的负面情绪是从你这里吸收的。她所有阴森怨毒的想法,就是你潜意识里的想法。你想杀人,她才会想杀人,你想发疯,她才会发疯。你控制不了她,因为你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恶念。没有人能控制。”他不迫地一笑,“你觉得呢?”

近二十年,淮如每天这样给他做饭,毫无怨言。“你怨淮如吗?”

这个问题,甄意这些天一直在想。她知道这也是所有人想知道的。即使她今天证明自己没有杀人;陪审团旁听者们也想知道,这个人真的就不危险了吗?

淮生翻看着淮如留下的笔记,用天平给食物称重,拿计算器计算蛋白质氨基酸含量。少了就加几片叶子,多了就切掉几小块根茎。他做得不熟练。几小样东西让他手忙脚乱。

她没有立刻回答淮生的问题,而是从证据袋里抽出几张照片,她盯着看了一会儿,表情静如止水,呈上去。

窗外的风吹进来,书页唰唰地轻响。甄意心里苦涩又感动。

“这是警察把我送入医院时拍摄的照片。这是医院的诊断报告,高烧40.9℃,皮肤大面积创……”投影仪上的图像出来,人群中一片惊恐,有人抑制不住尖叫起来。

蔬菜水果干果,肉类海产品,几百种门类,几千几万种分类。特殊食品资料及烹饪方法,尿毒症患者疗养方法,变成面前十几摞纸。

那血肉模糊的身体叫人心惊胆战,绝对是恶魔所为!怎么会有人被折磨成这样?

窗边有张米色的桌子,摆着厚厚的十几本笔记。甄意无意翻了一下,有本已经发黄,是淮如小时候的字迹。那时可能不到十岁,劣质的圆珠笔,字歪歪扭扭的:“100克西红柿,碳水化合物2.5~3.8g,蛋白质0.6~1.2g,维生素C20~30mg,苏氨酸4.2~7.2mg,胱氨酸1.8~3.6mg,蛋氨酸0.6~1.2mg,矿物盐……”蛋白质和氨基酸上用醒目的黄色马克笔涂过。

而那人居然熬过来,完好无损地站在他们面前,面容消瘦、苍白,却平淡如水,还如此从容不迫、思维缜密地试图逆转这不可能取胜的官司。

几个月前甄意做记者采访他时,他乐观向上;现在他病好了一半,却不会笑了。比起当初身体上的病痛折磨,如今他面临的是更痛苦的心理困境。

法庭上一片喧嚣,她却云淡风轻,等议论声渐小了,说:“我列举这些证据,不是为了让你们认为我有杀掉杨姿的理由。”

“不用了。”淮生勉强笑一下,很苍白,“我现在是过街老鼠,别影响你了。”

她让人把那张看了会做噩梦的照片撤下来,换了另一张。“这是当天看押人质的一位绑架犯,他肩上的枪伤是我打的。在你们刚才看到的情况下,我受了那么重的伤,坚持着伪装成另一个人格,救出人质。而且我没有给绑架犯致命一枪,没有危及他的生命,虽然我很清楚,当时杀了他也会是合法杀人。”

“我要开独立的工作室了,要不你去我那儿帮忙吧。”

“我列举这些证据是为了向你们证明,即使在生命受到极端威胁的情况下,我也可以控制自己,不去杀人。你们会像淮生那样质疑,说我的另一个人格就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的阴暗面,是我潜意识里的邪恶。这种理论我不知道对不对,你们没有证据可支撑,而我也没有证据可反驳。但我认为,这就是人生的苦痛和选择,是我们每个人都会面对的问题。”

甄意莫名难过。淮生没读过书,身体也不好,不论脑力还是体力,找工作哪那么容易?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语气依然平静无波,眼中却浮现出一丝泪雾:“我认识一个模特,她遭人轮奸,一度想亲手杀了那群人,可她最终选择走法律程序;我认识一个演员,她精神病发杀了人,可以打官司免除罪罚,她却说杀人偿命跳了楼;我认识一个女商人,她憎恨嫉妒自己的妹妹,想毁了她,却最终决定拯救她;我认识一个外科医生,她受人威胁,要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治死一个病人,但她最终拒绝;我还认识一个警察,她得知自己的爱人是罪犯,她有了他的孩子,她想包庇他,想和他远走高飞,可她最终选择遵从正义把那个人缉拿归案。

甄意问及他的身体状况,淮生说康复情况很好。问他需不需要钱,他摇头,说最近他的卡里不知道谁给他打了一笔钱。等他休息一段时间就开始工作。

“这样的人很多很多。有时候,你觉得老板开除你,断了你的经济来源,你想炸了公司;有时候,她觉得男朋友劈腿辜负了多年的感情,想约他出来杀了他。

墙面涂成淡淡的紫色。淮生告诉甄意,淮如说,紫色是幸福的颜色。

“可更多的时候,你不会这样做,她不会这样做,我也不会这样做。

却是非常干净整洁的小居室,甚至很温馨,窗台上种着白色的花,挂着贝壳装饰,桌子上摆着一对陶瓷小猫咪。一切看上去都很廉价,却拼凑出一种家的感觉。

“因为我们都知道,这就是活着。”

楼道很脏乱,像甄意曾住过的工厂旧房。开了门,只有一间房,淮生睡床,淮如睡沙发。

一世界的安静里,她吸了吸鼻子,手指轻轻抹去脸上的泪水,平缓地说:

淮生邀她去他家里坐。甄意这才知道,姐弟俩一直住在这里。

“活着,真是这世上最不容易的事,可我们都在努力。活着会很累,很苦,很痛,与这个世界和周围的人总是有摩擦,有无法纾解的矛盾。有些时候,我们会恨不得想杀人,想报复。可我们不会这么做。因为我们能正视自己的阴暗,知道这是生命里必然要经受的痛苦和挣扎。我们能在挣扎后,让自己选择正确的路。更因为,这世上原本就没有纯粹的圣者,有的,不过是在同内心的黑暗斗争后,能保守本心的人。”

遇到淮生时,他提着一袋子青菜,个子高高的,很清秀,在破败的环境里一瘸一拐地走,十分醒目。上次坠楼给他留下严重的腿伤。甄意心酸,追上去和他打招呼,问他换肾手术后的恢复情况。

很朴实而不加修饰的一段话,叫法庭内外都没了声音,有人眼中含了泪,却不知为何。

“言格……”她声音低落,“淮生现在好可怜。”

“所以……”甄意深吸一口气,昂起头颅,泛着泪光道,“被告甄意没有杀害淮如杨姿,虽然患有严重的精神病,但请陪审团相信,她会在医生的帮助下,渐渐得到控制。请你们相信,她会好好活着,她会保守她的本心。也请……驳回控方‘囚禁入精神病监狱’的判定。”

回K城的路上,他心无旁骛地开车,她懒散地窝在副驾驶室,有一阵没一阵地嘀嘀咕咕,和他说着漫无边际的话。说这个案子,最后不知怎么说到淮生,说这几天去民工村看望林芝家属的路上遇到了淮生。

天地静得没有一丝声响。那样一个消瘦的人儿,却仿佛有一根压不弯的脊梁。

听上去真不错。两个人,安静。他点头:“好。”

……

甄意歪头想想:“明早还有工作,晚上还是要回K城的呢。要不现在回去吧,冰箱里有菜,笔记本里有电影,一举两得。”

控方没有新的提问和异议,法官宣布退庭,容陪审团商议。

他倒还好,她在身边叽叽喳喳,他就心底安宁了。

众人起身退下,旁听席上议论纷纷。

她对身后的同伴们招招手,拉上言格一起走:“现在看不成电影了,饭也吃不成了。”

谁也没料到,法警带淮生走时,沉默的他突然抓了空当,出其不意地挣开法警,冲到甄意身边,抓起桌子上的钢笔抵在她的喉咙上。

话说得平实质朴,却叫她心里最柔和的一根线轻轻颤动。加上他亲昵的动作……甄意立在夜风里,要醉了。

一切太突然,法庭里顿时混乱一片。旁听席上一片尖叫。

言格垂眸,她脸上笑容灿烂,像要把世界点亮。他眸光微闪,不自觉抬手捋了捋她鬓角的碎发,轻轻别去耳朵后边,他声线清润:“约好见面,你却没来,想见你了。”

“甄意!”言格瞬间起身。

甄意飞快跑下台阶,鸟儿一样飞去言格身边,满心欢喜:“你怎么来了?”

“不要过来,再过来我捅死她!”淮生叫嚣。

暮色四合,夜风清凉。

持枪的警察很快冲进来瞄准淮生,旁听席上的人尖叫着四下逃窜。

这一刻,她终于有了一种被他追逐的感觉。这种感觉……太美妙。

甄意被他勒得死死的,呼吸不畅,忽然听他在耳边说:“甄意,对不起。”

当然,面前的男人俊颜清淡,丝毫没有小狗的可爱和暖萌,但……

她猛地一愣,瞪大眼睛。

嗷!

“这是杨姿死时对你说的话,你没听到。今天,我也和你说一次:甄意,对不起。”

不看路边的蝴蝶,也不看路过的猫咪,黑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移,只盯着这里。天黑了也不走,不等到她绝不走。

他手中的钢笔尖刺得甄意的喉咙生疼,说不出一句话。

脑海中莫名想到一只冷淡又骄傲的小白狗,顺着她的气味,这边凑凑,那边闻闻,一路嗅嗅,最终追来这里。然后乖乖坐在路灯下,一下一下,缓缓摇着尾巴等她。

“甄意,你喜欢的男人虽然抓住了我,但他是个好人。还有你,很谢谢你。但迟了,我已经无法被拯救……”他掐着她的脖子往旁门拖,“拜托,把我的骨灰一半和姐姐放在一起。一半和……”话没完,他猛地推开甄意,转身就跑。

甄意呆了几秒,没意识到尹铎的手还搭在她肩膀上。片刻前沮丧幽闷的心此刻被一种渐渐涌起的惊喜替代,她没告诉他开会的具体位置,而他居然找来这里了?

他跑的不是人多的旁听席,而是一个人也没有的侧门。摆明了让警察毫无压力地开枪。

夜里的海风吹着他的衣角翻飞,他身形笔直而修挺,像一棵临风玉树。

他想自杀。

碎发下,眉目如画,眸子深邃清湛,望着她。

甄意浑身骤冷,尖叫:“别开枪!”可她的声音瞬间淹没在一连串砰砰枪响里。

言格一袭墨蓝色风衣,双手插兜,悄然无声立在灯光下透明的落叶里。

她眼睁睁看着那个瘦弱的大男孩倒进了血泊里。

路边的树木仍是茂盛遮天,临海的风清凉沁心,一吹,青黄相接的落叶便纷纷坠落,在白纱般的路灯光里翩跹飘旋。

甄意疯了般扑过去:“淮生!”

秋天的夜里,玉兰花路灯的光乳白而朦胧,从层层叠叠的树叶间流泻而下,像轻纱笼罩的梦境。

他望着天空,似乎看到什么让他幸福的画面,眼睛里有笑意,却流了泪水,姐姐……俏俏……对不起……下辈子,都不要认识我。

甄意此刻哪里有心思吃晚饭,拒绝的话还没出口,就望见——

他的眼神恢复到开始之初的纯净清澈。那时,躺在透析仪上的瘦弱的大男孩,面容清秀,揉了揉眼睛,纯净地对他心爱的女孩微笑,说:

猛地一惊,慌忙翻出手机。没有未读短信,只有一个未接来电,下午五点,言格打的。刚要回,尹铎拍拍她的肩膀,回头看众人:“大家别沮丧,一起去吃顿晚饭。”

“我也刚醒。”

甄意扯扯嘴角,无意识看看手表,快八点了。

……

尹铎默然半刻:“情与理很多时候讲不通。而理,有时本身就讲不通。”

如果淮如没有杀人,如果淮生没变成他口中的“过街老鼠”;

甄意苦苦一笑:“因为凶手是八个人,死者只有一个,所以这种责任可以平均分担然后减轻。是不是以后杀人都群体行动就可以免责?的确会免责。发生过很多次了。货车翻车,众人哄抢;群体打砸,群体斗殴,这样的事件少吗?可偏偏,偏偏啊,法不责众。”

如果淮如救了徐俏没让她死;

尹铎转头看她,只见夜幕中她的侧脸格外白皙柔弱,他轻声道:“你清楚的,法不责众。”

如果许茜的父母同意把肾给淮生;

“是啊,我知道,却无法理解。”甄意寂寞地笑笑,“你又要说我激动,感情用事了。可我真的不懂,一直不懂。生命本就无价,杀人的罪恶也无法衡量。为什么要用无法衡量的东西来做计算题。八个凶手杀一个人就比一个凶手杀八个人罪孽要轻吗?”

如果慈善基金会给他们更多的关注和帮助;

“甄意,我们都知道,不可能全重判。”

如果淮生没生病;

甄意情绪不高:“对林芝的父母和丈夫来说不够。”

如果……

尹铎给大家打气:“这已经是比较令人满意。”

……

走出大楼时,天色已晚。甄意他们走下大理石台阶,每个人心中都很沉重。最终确定是故意杀人,预期量刑是两人无期,三人有期,一人拘留,一人接受教育。

没来由地,甄意想起唐羽跪在宋依墓前的哭诉:来的时候,一个一个都好好的,怎么就回不去了。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专家团们彻底再没了言语。

甄意的眼泪直打转,想伸手去合上那双澄澈的眼睛,身后被人陡然一扯,她被提起来,撞进一个呼吸不畅而极度紧张的怀抱里。

“法律的目的的确不是杀人,是惩戒。”甄意道,“不仅为了告慰死者,更为保护活着的人。所谓的专家,你们明白法律的尊严是什么意思吗?不让每一个受害者枉死,不让每一个幸存者心寒。你们捍卫的法律做到了吗?!”

她被他箍得那么紧,唤了声“言格”,眼泪便汹涌地砸下来。

法律专家争辩:“制定法律的目的不是杀人。我们顺从民意,不保持冷静,这是亵渎法律尊严。”

法庭驳回了检控方提出的将甄意收押入精神病医院的诉求。同时指出,甄意必须长期接受心理治疗且定期做精神鉴定。

“在摆明了的证据面前,说以暴制暴?”尹铎皱眉,“公众相信法律,请求法律为受害者主持正义。”

官司过后,甄意成了K城最受关注的大律师。也让更多的人群尤其是青年人开始关注法律法制,关心律师行业,并开始相信:不论出身,不论背景,努力、认真和专业,会让你一往无前。

法律专家满面愁容,痛心疾首:“我理解你们和公众的愤怒,可每当发生这种事,舆论便会把执法者抛到风口浪尖,用民意影响大家的情绪和抉择,这是以暴制暴!”

大学、社会团体、公司企业请她去演讲。但甄意对案件和法庭外的事不关心,让助理婉拒,专心休息和康复。

方检察官不经意点头。

她很清楚,一整年的大风大浪顶峰低谷后最需要的是反思与静心。

“不要玩文字游戏说不是故意杀人。作为法律专家,你们比谁都清楚,行为人明知自己的行为会发生致他人死亡的结果,希望或放任这种结果发生即为故意。”

且甄心一直是她心里的阴影。她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听言格的心跳,确定他没有在睡梦中被甄心杀死。

对面一群专家噤声不语。

而且,最近不知为什么,她的记忆总有点倒退。像得了老年痴呆似的。

“客观吗?”甄意把笔记本打开,利落地翻转,推过去,“首先,视频里女人倒下后惨叫,捂着肚子喊‘我有孩子’不下七次,结果遭来施暴者对其腹部猛踢;其次,这几人踩受害者的头,把她的头踢向墙壁,十八次。他们‘没想到那个女人打几下就死了’?”甄意忍着怒气,“人要多无知才会相信他们的话?”

康复训练师抱着病历记录本站在她身旁,时不时叮嘱和鼓励:“很不错。手臂打开,往后拉,再做一次背肌伸展。很好。”

犯罪学家仍不赞同:“犯罪嫌疑人在主观上没有想把人打死。我去看守所看过,他们说没想到那个女人打几下就死了。我们要看客观证据。”

“今天的训练就到这里。”训练师把握力计递给她,“测一下。不要心急。好的。很不错,已经恢复到17kg。”

方检察官道:“的确,执法者不该受舆论的左右和摆布。可这次根据现场目击者证词和地铁监控录像,施暴者是故意杀人无疑。”

“觉得勉强或是疼痛吗?”

“你……”

“没有。”甄意摇摇头。

甄意:“显示‘专业’是根据客观判断做出对的事;而不是逆反地不经判断一味盲目地站在反对的一方,以为只要反对就是专业,只要反对就是理智,只要反对就是标新立异。”

“那我们明天继续。”

犯罪学家皱了眉。他身旁的社会学家开口了,像老师训学生:“我们不能一味顺从民意,迫于社会舆论压力而放弃我们的专业性,去做民众呼吁的选择。”

窗边的言格迈开腿走来,从兜里抽出手,把夹在手臂上的大衣展开给她穿上。

甄意语气微凉:“以所谓的‘客观’来凸显自己的‘专业’,是不是没人性了一点?”

甄意忍不住笑:“不用啦,现在我自己可以穿。”话这么说,却顺从地让他给自己穿上。

犯罪学家淡定地推推眼镜,说:“这群人是一时冲动,没有蓄谋,也没料到把人打死。事件影响恶劣,但作为专业工作者,不能受情绪影响,应该客观地看本质。”

走出复健房,甄意看了眼手表,轻声嘀咕:“时间刚好,去看淮生,今天是他头七。”

阳光投影在红色长桌上,刺眼。

一月中旬的一天,天空灰蒙蒙的。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几道声音异口同声:“反对!”“反对!”“反对!”

墓地里没什么人,举目望去只有几排深黑色的骨灰墙和已枯败的鲜花,萧索凄凉。

“方检察官,我们对此有意见。”一位犯罪学专家提出异议,“民众反应强烈,但这应该是一起故意伤害和过失致人死亡案。”

气温有点低,风也大,甄意下意识裹紧大衣。

“肯定是故意杀人,但具体量刑……”

两人很快找到淮生的骨灰格子,小小一个贴着他的照片,黑白色让他的脸庞看起来干净清秀。他原本是个漂亮的男孩子。

尹铎沉肃地问:“深城检察院对犯罪嫌疑人提出的控诉罪名是?”

他的旁边是淮如,头顶便是徐俏。照片里,那个阳光灿烂的女孩正冲甄意甜甜笑着。

方姓检察官把专家们和K城检控团的成员互相介绍后,开门见山道:“这次的事件引发了全国关注,警方检方压力都非常大,请各位过来是想就这个情况商讨。”

甄意又看了一眼淮生那已定格成黑白的照片,有她们两个在,他可以安息了。

甄意拧眉,此时会议室的门推开。负责案件控诉的深城检察官们刚才已见过,五六个专家则个个戴着眼镜,面容严肃,透着考究的学术气质。

她在骨灰墙上找了好一会儿,依次看到唐裳和宋依,瞬间有恍如隔世之感。

尹铎叹气:“公众希望施暴者都受到严惩,至少无期。可围殴的人数太多,八个。”

其他人,崔菲、许莫和许茜葬进了有钱人的墓园,而林涵沉睡在烈士公墓。

一位检察科员很愤怒:“庆幸深城有死刑。一刀捅死城管的小贩死了,撞倒妇女几刀捅死的大学生死了。现在围殴、爆头、淋尿,把人活活打死。一定要为死去的林芝讨回公道。”

过一会儿看见了杨姿。照片上的杨姿干干净净的,漂亮极了,抿着唇淡淡笑着,没有恶意,没有迷茫,也没有仇恨。

甄意手机静音,收进口袋。

为什么人要等到死后才变得纯净透彻?

听尹铎在议论:“我在视频里看到那几个施暴者踩她的头时……”

曾经,亲如姐妹;曾经,渐行渐远;曾经,分道扬镳;曾经,反目成仇。

呃?忘了。不提醒倒好。“没。”上次同学聚会后,再看到尹铎,难免尴尬。估计回不去,她抬手给言格发了条短信。等了几分钟,言格没回。

如今人死了,所有的情绪、亲切、信任、友好、淡漠、不解、厌烦、憎恶,一切都烟消云散,连伤感都没剩下。

尹铎倒脾气好,从容淡定,感觉到她烦闷的小动作,慢悠悠道:“晚上有约?”

甄意待了一会儿,挽着言格的手一起离开。

甄意忍不住“哼”一声:“呵,专家们!”

走了几步,一个戴墨镜的中年男人擦肩而过。

甄意坐在空旷的会议室里,手指不经意在桌上敲。看看手表,快下午四点。这样大的事情居然拖拖拉拉。这次会面,K城来了一个检控团几个坊间律师;深城这边一个检察团,另有名校来的社会专家和法律专家。深城的官员们早到了,可深城来的专家们晚了。

甄意止住脚步,那是新闻里常见的熟悉面孔,听说仕途很顺。

深城的秋天气候怡人,空气温凉清醇。阳光和煦,蓝天高远。

只是世上没几个人知道,多年前他和他怀孕的夫人利用一个少女的好心把她囚禁,多年后臭名昭著的杨姿会是他和被囚少女生下的女儿。

他低下头,摁了摁眉心。

郑颖,杨姿,两个女儿都死了,算是他的报应吗?

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言格觉得自己弱智了,研究所怎么会发爱情片?差点露馅。不对,为什么要说是研究所发的?

时近年关。司瑰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甄意带着爷爷和言格送她去机场。

“果然是研究所发的电影票,好高端。”

一月没剩几天,快过年了,司瑰要回家陪父母。她逮捕卞谦有立功,警署给了她不小的奖励,外带不短的假期。

言格一愣,拿错了。应该是爱情片来着,网上推荐9.8分。

甄意帮着她换登机牌,尽力宽慰:“多休息一段时间也好。这次你身体受累不轻,回家有妈妈照顾,好好补充营养,宝宝才会健康。”

她拿过来瞧:“《微观世界》纪录片。好好玩的样子。”

司瑰见她絮絮叨叨,忍不住笑:“甄,从来没发觉你这么啰唆。”

言格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把电影票拿出来给她:“研究所发的,一起去看吧。”

甄意见她笑,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阿司,我是宝宝的干妈,你可要把它照顾好哦。等你过完年回来,我要检查的。”

“深城的检察官会提起诉讼,两边的民众都很愤怒,我要帮受害者家属和深城公诉方联系提要求。过会儿和尹学长去深城。”

“你又不是医生,检查得出什么?”司瑰白她一眼,握了握她的手,“好了,真不用担心我。甄,我会好好的。”

她如此直白的一番话叫他心跳不稳:“这个案子你要做什么?”

同行的还有卞谦的父亲和保姆。老头子身体不好,由保姆推着坐在轮椅里。

她深深地看他:“你总在我困惑的时候告诉我我不知晓却应该知晓的东西。让我豁然开朗,又给予解决途径,让我充满希望。言格,有你真好。”

老人家癌症晚期,没几个月可活。司瑰说要带他回家一起过年。

他微愣一秒,轻声回应:“学这个的都知道。”

甄意望着三人消失在安检口,有些感慨。想起接司瑰出院时,她状态好得像没事人一样,说:“生活还要继续不是吗?况且肚子里还住着一个小家伙,我要努力过得更好才是。”

“言格,你好厉害。”

司瑰排队进安检门后,回头对她招招手,含着笑。

言格把纸巾扔进垃圾篓,不徐不疾道:“如果沦为被害者,要有目标地呼救,从人群中挑一个正关注案发,有体力,最好有同伴的人,指定他帮你,告诉他带着众人一起救你。”

甄意这才放心地转身。爷爷没乱跑,乖乖坐着吃饼干,快过年了,甄意时间宽松,便时刻带着爷爷。旁边,言格端端正正陪着。

“Diffusion of responsibility(责任扩散)。单独的人有责任帮助受害者。多人在场,责任就扩散。人越多扩散越严重,都想着下一秒别人会提供帮助。”

甄意一屁股坐去他跟前,感由心生,道:“阿司好坚强。”

“为什么?”

“嗯?”

言格抽了张纸巾擦手:“人们认为出事时,在场人越多,受害者得到帮助的可能性越大。事实相反,旁观者的存在会抑制个人的利他行为。人越多,人们越倾向于袖手旁观。”

她挽住他的胳膊:“如果换作是我,你出了事,我会疯掉的。”才说完,心里一个咯噔,担心甄心会出现彻底占据这个身体。

“什么?”

甄心是她心里的隐患。虽然她相信自己,相信言格,可这个人格毕竟存在,总像安插在他们两人之间的第三者,定时炸弹。万一哪天控制不住爆炸,伤得最惨的便是离她最近的人。

言格解释:“其实很正常,社会心理学的Bystander Efect(旁观者效应)。”

想到这儿,甄意有些头晕,不知为何,这几天只要一思考,脑子里就混沌模糊。或许是被囚禁虐待太久留了后遗症。

没前文的话,甄意却懂了。她不太好意思:“很多人和我一样。”说完又难过,“言格你知道吗?地铁站那么多人来往,却没一个出来帮她。”

她撇去心里的不痛快,重复一句:“阿司好坚强。”

言格关上水龙头。警察,律师,记者,她做这类工作太久,遇到相似的事情太多:“甄意,因为你从不习惯,所以才格外可贵。”

“因为有了孩子。”言格淡淡评价,“不然,她早垮了。”

殴打,暴踢,猛踹猛踩,甚至淋尿。甄意咬牙:“要是我在场就好了,一定抽死他们!”

甄意忧愁地蹙眉:“还好卞谦家那么有钱,抚养费不用操心,算是一点点安慰吧。”

以往提到案子,她都精神抖擞,可这次带了丝严肃的愁容:“上个月全K城都在关注许莫和淮如时,深城发生了一件大事。生活在K城的林芝怀孕两月,回深城探亲,在地铁站被八个年轻人围殴致死。”

言格准备起身走,甄意却赖在椅子上,四处张望。

言格转身去洗手。她是K城律政史上最年轻的大律师,现在多少有钱人重金排队求她打官司。民工村的当事人,也只有她会在意。

“等人?”

“民工村的。”

“还要送个人。”甄意小声,“学长要飞英国。”

“视力变好了。”他清淡地说。以前他的生活里只有工作,没事也要找出事来做,从几个月前开始不是这样了,“什么案子?”

“哪个学长?”他淡定地问。

“是么?”她边翻资料边扭头看他,“你最近工作时没戴眼镜了。”

甄意揪着手指:“不是只有一个学长么。他辞职了,要去英国定居,和他爸爸就是伯父住一起。”

他想起口袋里的两张电影票,把本子合上,说:“我已经忙完了。”

正说着,“甄意!”尹铎从身后走来。他今天穿了身休闲装,清爽而有朝气,手上没拿东西,登机的证件行李有专人负责。

甄意笑容放大,快步进去把包里的资料一股脑儿倒出来放桌上,自顾自的:“最近接了个案子。不用管我,你忙你的就行。”

看到言格在,他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却也没说什么。

他云淡风轻地低下头去,继续写字。划了一笔,意识到他在追她,于是再度抬头,温和地回应:“嗨。”

言格只颔了一下首,表情比以往友善。

甄意抿唇笑,摆摆手:“嗨,言医生。”

尹铎有些奇怪,后来明白是甄意跟他说他要去英国定居了。

甄意探出脑袋,往工作室里望。她亲爱的言医生身姿笔直像一棵树,低头在做记录。看了不知多久,他写字的手顿住,缓缓抬起头来,目光笔直而柔软。

甄意想起学长这一年对自己的照顾,有些感慨:“去英国就不回来了吗?”

我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全用来爱你,最青涩的年纪和你一起度过:值了。

“偶尔回来看看。”尹铎说话时,带着一贯和煦有度的笑容,“我爸年纪大了,需要人陪伴。移民去英国照样可以做检控官。”他爽朗地笑,“如果遇上值得学习的案子,切磋切磋。”

言格,我这一生最骄傲的事,就是在我最青涩最美好的年华,在我敢为爱奋不顾身的年纪,不计名禄,不计现实,毫无杂质地爱上你,不顾一切地倒追你。

“好啊。”甄意很兴奋。

她缓缓闭上眼睛:值得了。“好。”

言格:“……”

一瞬间,甄意觉得路灯的光灿烂地细碎开来,白花花地晕染在他们周围。

尹铎临行前,又躬身看爷爷,眼睛里亮光闪闪的:“爷爷,我走了。再见。”

“这次我努力。”他凝视她,眼眸灿烂如星辰,说,“这次在一起,就永远不要再分开。”

爷爷抬头看他,没有笑,也没有像老孩子,点点头:“再见。”

“哪有这么好的事?”她鼓着嘴抱怨,心里却幸福温暖得一塌糊涂。

VIP贵宾开始登机。

“因为我不会放弃,所以你可以放心。不要那么容易让我追到,也不要担心我会放手。”

尹铎立起身,沿着落地窗走向登机口,手机贴在耳边,人望着窗外的停机坪,眼里带着一丝平静安逸的笑容:“观察者报告:实验圆满结束。损失:又一位boss组长被捕。”

她的心便醉了,嘴唇微微颤抖,埋怨又委屈:“不公平。你要追我,分明就是一句话的事。你一开口,我分分钟就扑上去了。”

挂了电话,他心情愉悦而平和。他的生活要迎来另一个崭新的契机。去世界另一个地方做检控官,伸张正义,惩恶扬善,他很期待。

八年的隐忍和期盼……他低下头,额头抵住她的额头。鼻尖也抵在她的鼻翼,温暖的呼吸喷在她唇边,痒痒的,撩人心肝。

飞机起飞,他盖上毛毯,安然睡了。几秒后缓缓睁开眼睛,望一眼这座渐渐变成缩略图的繁华大都市,唇角浮起一抹浅浅的笑意:K城,再见!

他的心便再不似以往平静,有莫名的情绪涌动,渐渐蓄势,要从胸腔里涌出。

送走尹铎,走出机场,甄意后脑勺又痛了一下,脑子里有些模糊不清。

她眼睛里不自觉含了泪水,泪光闪烁,有些哀伤的怀念,更多却是激动和欢欣。

言格注意到了,问:“最近是有哪里不太舒服吗?”

刚好站在路灯下,灯光微白而迷蒙,轻纱一般笼在她的发间眉梢,女孩肌肤细腻如玉,几近透明,黑黑的眼睛明澈灿烂,仿佛繁星。

“没什么不舒服。就觉得有点儿累。”她打起精神,道,“快过年了,这个星期忙完工作室的事,我也该带爷爷回深城过年。”

他停住脚步。

言格拉开车门,把爷爷扶进车里:“就你和爷爷两个?”

“这个世界上,时时刻刻都有意外发生,或主观,或被迫,太多了。所以把每一分钟都当作最后一秒来过。活着每一天,都是人生最后的时刻。你不知道,你对我,像全世界一样重要。人生的最后时刻,当然要用百分之百的热情和你快乐地过。所以,你知道吗?分开后的那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后悔,也从来没有遗憾。即使是分开的这些年,想起过去做过的事,也会很开心。”

“对啊。”她眼珠转了转,特活泼开朗,“听上去好像很凄凉,但不会的。我和爷爷可搭调了,两人待在一起可以快快乐乐玩好久的。”

“因为我觉得,明天不会对任何人承诺一定到来,再见或许就再也不见,转身或许就再不回头。总担心哪天挥手分别,意外就让我们分离。总担心前一秒还在远远地对你微笑,后一秒就车祸台风意外海啸。总担心买好电影票,捧着爆米花,你却没有出现。总担心明明约好去哪里,却最终独自前行。

“哦。”言格并没多说了。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年我那样疯狂地追你?和你在一起后,也每天那样尽兴地恋爱?

她总说她是那种一个人也能玩得很high的女孩。

“嗯?”

他没什么表示,甄意也不往心里去。

“言格?”

她知道言格的个性,不会邀请她去他家过年。没结婚的女孩子放着自家的长辈不管,跑去男人家过年,自轻而不妥。他不会不顾她的声誉。她自己也会觉得不好意思。

他微微俯身,再度缓缓牵起她的手,她心里幸福得一塌糊涂。

除夕这天,深城天气温暖,阳光灿烂而不刺眼。

甄意的心底,忽然就没了声音。不知为何,鼻子莫名发酸,他对她哪怕一点点温柔,她都能感动欢喜得天翻地覆。今天他寡淡地坐在热闹而陌生的人群里,待了那么久就为向所有人证明,他们在一起了。

甄意早就请钟点工把八年前住过的工厂旧房子打扫好。她把房间好好布置装饰一番,床单地毯沙发垫都换了新的,大出血不少。好在她现在是大律师,赚钱比花钱还容易。

“八年,很少回深城。是不是觉得,如果回来,如果见到同学校友老师,会很有压力,觉得身上烙了言格的标签?会害怕被问有没有追到言格有没有放弃言格有没有重新开始有没有觉得当年犯傻?你会觉得很累,心里不好受吧?现在,觉得好些了吗?”

一整天,她在整理屋子,爷爷拿着洒水器在阳台上浇花。祖孙两人,时不时召唤一声,对话几句,倒也惬意。

“我?”

到了晚上,送除夕外卖的小哥儿拎着一大堆美食进门时,小小的房子拾掇得整洁而温馨。

“是不喜欢。”他侧头看她,黑眼睛在夜里愈发深邃,“只不过,你会难过吧?”

甄意饿得饥肠辘辘,把年夜饭套餐摆上桌,一盘盘色香味俱全,全是大厨手笔。她得意地自夸:“爷爷,我是不是很聪明,做饭多麻烦呀,还是直接买好吃。”

“怎么会选这种情况下,我以为你不喜欢让大家知道你的私事。”

“嗯,好吃好吃。”爷爷抓着叉子,往嘴里塞鲍鱼,笑眯眯地点头。

路灯微朦,他脸色微红:“嗯。”

乳白色的日光灯下,老人家鬓角的碎发像闪闪的雪花,银丝丝的。

这样的反转,甄意全然没料到,愣住,跟做梦一样:“那,你刚才在同学面前,是在表白?”

甄意见了,心里感慨。她最亲的爷爷,老了。

“甄意,别生气。”他抿了抿唇,郑重地说,“我的意思是,我还没开始追你。”

小时候,和他一起住在这间房子里,和姑妈表姐四人围着桌子吃饭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她恨不得把他一口吞了。

老头子吃得很欢乐,甄意起身,悉心地给他系好餐巾,拿纸巾擦擦他嘴角的油,又给他盘子里夹了好多蔬菜,叮嘱:“爷爷要乖,别光吃肉哦。”

“甄意,不要妄自菲薄。”他眸光清浅,慢慢地,认真地说,“你怎么会是茅坑?”

“知道知道,吃蔬菜吃蔬菜。”爷爷乖乖地应答,揪起一只西兰花放进嘴里。

“……”一瞬间,甄意要气爆,甩开他的手:“你这是典型的占着茅坑不拉屎!”

“爷爷真听话。”甄意摸摸老人家的银发,往他的杯子里添了点儿鲜榨核桃汁,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大一度。

“没有。”

是爷爷最喜欢的戏曲春节晚会,京剧名家们正在唱演:“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我们现在,是在一起了吗?”

甄意啃着排骨,跟着嘤嘤呀呀哼唱起来:“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七万八绕的,还真唱出了一点袅袅的味道。

“嗯?”

哼到一半,顿住。

“言格?”

她摸出手机,装作无意地看一眼,21:14。没有未接来电,却有一大串未读短信,全是群发的恭贺新禧。

她一直认为自己能像女汉子一样无坚不摧不要脸地追他;可她从未意识到被他守护的时候,她也会像其他陷入恋爱的普通女子一样,无措,发蒙。

没有言格的。他的性格,当然不会搞这些玩意儿。

读初中时,她总大大咧咧,都是她先对言格动手动脚,一点儿不像女孩子。可要哪次言格主动拉她的手,她会瞬间安静变小鸟;他主动抱她一下,她能犯傻一下午;他主动亲她一下,她一天都废了。

唔,没有惊喜……

甄意深吸一口气,不作声,也不抗拒。任由他牵了一会儿,她才缓过神来,稍稍用力,握紧他的手。嗯,宽厚而温暖,修长而骨节分明。她心跳呼吸皆不稳,快乐又哀伤,上一次这样被他牵着,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嗯,言格家肯定很热闹,大家都在玩儿吧。

他转身离开,牵起甄意的手。

她一点儿不失落,轻轻吸一口气,收起手机。见爷爷的餐巾脏了,给他解下来重新换一张系好。

不吃醋,是不可能的。

爷爷吃饱喝足,跟着电视里的人唱戏曲。甄意也抱着水果盘,歪在沙发上和爷爷一起哼唱。往自己嘴里塞一瓣橘子,往爷爷嘴里塞一块苹果。

言格目光却平和,不带苛责,抬手拂了拂她散乱的发丝。凝视她良久,极淡地扫了尹铎一眼,虽然很淡,却也露出不悦的凉意。他看得很清楚,尹铎抓了甄意的手;他也听得很清楚,尹铎仍对甄意虎视眈眈。

小小的老式电视机里,京剧越剧黄梅戏花鼓戏秦腔豫剧,爷爷全会唱,甄意也能跟着胡七胡八地哼几声。

甄意一个激灵,跟捉奸在床似的慌地挣开尹铎的手,轻声道:“言格叫我了,我要走了。”说完着急忙头也不回跑去言格身边,眼神忐忑。

爷爷唱一句,她也不管下一句曲调对不对,就大胆地接过来唱。

“甄意。”言格的声音传来,就着夜风,微凉,“走了。”

祖孙俩其乐融融,乐乐和和,时间竟也就不知不觉流逝了。

她一瞬间头皮发炸,与此同时——

才到十点半,爷爷就要睡觉了。

甄意稍稍蹙眉:“我先走了。”手腕却被尹铎握住,男人的手心有些发烫,甄意一惊。“甄意,”尹铎笑着,却看不见笑意,“那请你转告他,我并没有放弃,更没有认输。”

甄意打水给爷爷洗脸洗手洗脚,把他安置到床上,盖好被子后,想起什么,问:“爷爷,你记不记得一个叫卞谦的人啊,他是你的学生呢。”曾有一年,她和爷爷在卞谦家过年。此刻,她有些想念他。

甄意无言以对。杨姿淡淡地开玩笑:“估计是因学长的功劳,男人潜意识里都会想竞争。”

“不知道。”爷爷闭着眼,不满意,“我要睡觉。”

“是我慢了一步,还是说你该感谢我推了你们一把?”他尽量豁达,可语气里还是透出一丝自嘲。

“好好好。”甄意没打算问出什么,掖了掖爷爷的被子,“晚安哦。”

“……是。”甄意如芒在背,暗叹他眼光真毒。

走出房间,狭小的客厅安静而又灯光朦胧。她独自把餐桌茶几收拾干净,已经晚上十一点。关掉叽叽喳喳的电视机,房间陡然陷入一片安静,便可以清晰地听见外边的世界开始响起礼炮声。

他淡淡一笑:“是刚才才在一起的吧。”

抬头一看,窗子外,城市的夜空升腾起灿烂的烟火。

“噢,我还有事。”她稍稍尴尬,“学长,抱歉。”

好漂亮。

甄意不想回答,经过今晚席间的事,她觉得和她要陌路了。正想着,尹铎过来,看着甄意:“你要先走了吗?”

甄意走到阳台上欣赏,又摸出手机,祝贺的短信堆成山。搜寻一下,还是没有言格。

杨姿笑:“你们现在才在一起吗?你之前就说在一起了。”

她耸耸肩,给司瑰打电话,才找出名字,司瑰的电话就过来了。

“我过去一下,别乱跑。”他轻声叮嘱。甄意轻“嗯”一声。

这样的默契让甄意瞬间开怀,接起来,欣喜道:“阿司,好巧哦,我刚准备给你打电话。”

准备离开的秦老师回头,朝这边招手:“言格。”

“嘁。少来,明明就是把我忘了……”司瑰笑着和她聊起来,“甄,我这里下雪了……”

甄意再次心跳紊乱,现在十匹马也别想把她拉走:“你们去玩吧,我和言格不去了。”

两人絮絮叨叨讲了快半个小时。才放下电话,手机又亮了,这次是尹铎,从遥远的英国送来祝福。接着江江、戚勉、唐羽他们都打电话来,连戚勤勤都发了一个“甄意,新年快乐”的短信。

他低头看她,温和道:“我有话想和你说。”语气如此柔和,叫师兄和一旁的杨姿都诧异。

和戚勉讲完电话,快到零点了。烟花爆竹声响彻天际,震耳欲聋。她在阳台上,看着城市的夜空渐渐被色彩斑斓花式繁多的焰火点亮。

且不说KTV这三个字是他的梦魇,每每回想伴随着万箭穿心的绝望,重要的是他此刻只想单独和她一起。

满世界璀璨的礼花,美得惊心动魄。

甄意想,言格也需要同学和朋友的,便眼神期许地望他。以往,只要她露出这种眼神,他就会应允。但这次,他没有。

她搬了小板凳,一个人坐在灰暗的小楼上欣赏夜景,夜空中密密麻麻的彩色焰火漂亮得惊心,她的心被铺天盖地的美丽震慑得一片安宁。

这话是真的,很多同学说一次再见,其实就是永别。

快到零点,她不想听外面的人喊倒计时。甄意站起身,快速洗漱完毕,裹着浴巾准备上床睡觉。才关掉客厅的灯,老旧的木头门上却传来轻轻的三声叩门。

言格今天来的目的已达到,吵闹的地方,他天生排斥。有师兄听言格和甄意不去,极力邀请:“难得聚一次,再见面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上次就隔了八年。”

在喧闹的子夜时分,在一世界的烟花爆竹响声里,竟透着说不出的幽深和清润。

吃完饭,秦老师先离开,同学们提议去KTV,这是大江南北各地同学聚会的法宝。甄意和言格双双默然,KTV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

甄意先是吓了一跳,心跟着咚一下,立刻又紧张期待起来,揪着浴巾,缓步走到门后,隔着夜色,小声问:“是言格吗?”

作为决斗中心的甄意,被言格简简单单两句话击败,耳朵里只剩自己的心跳声。

屋外的烟火爆炸声达到顶峰,守岁的人们狂热而兴奋地倒计时:“10,9,8……”

众人都不插话,可个个眼睛发亮。天啊,甄意真和言格再续前缘了。都以为言格当年答应和她在一起是无可奈何,长大了就会分掉。可听言格的语气,他反过来追甄意了。当年是甄意甩了男神?如此劲爆。

门那边的人顿了一秒,才淡淡地“嗯”一声。声音有些模糊不清,却是他没错。

两个英俊优雅的男人仿佛中世纪决斗的骑士,各自绅士有礼,谦谦君子。但再如何风淡云清,也掩盖不了“决斗”带给人的硝烟味和沸腾热血。

世界还在噼里啪啦地叫嚷:“6,5,4……”

尹铎依然风度翩翩,不露丝毫败者之色,彬彬有礼地点一下头。言格亦微微颔首,把甄意的小照片装进口袋。

甄意的心瞬间狂跳起来,欢欢喜喜地打开门,便撞上他如画温润的眉眼。楼梯间里没有灯,只有烟火渐明渐暗的光在他脸上闪烁而过。衬得他的轮廓深邃,像从天而降的王子。

甄意霎时间血液沸腾。

焰火与喧嚣到达顶点,除夕夜在一瞬间流逝而过:“……2,1……!”

言格手指夹着照片,朝尹铎示意:“我收回了。”拿回自己的东西,理所当然的语气。

她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又惊又喜。满世界喧闹的烟花声里,她也不怕吵到爷爷,忍不住喜悦,近乎尖叫:“你怎么会过来?”

她张着口,却说不出话,呼吸……好困难……言格看她的脸一寸寸变红,心莫名柔软下来。见她手里还攥着那张照片,他伸手抽了一下。甄意感到手中一股力量,赶紧松手。

他低头,拦住她柔软的腰身,低低地答:“有点想你。”

甄意脑子一片空白,蒙了,他什么时候自作主张擅自下的决定?

不止是有点儿。

“而且是我追的你。”他微微蹙眉,似乎不满她的健忘。

坐在人群里,越是热闹,越是想她。

现场冰封,落针可闻。

想她一定会在这样举家团聚的日子里觉得孤独寂寞,想她一定会巴巴地盼望快点儿过完年就可以见到他。

……

原本,他就是她的家人。

尹铎淡定自若地拿起杯子喝水。甄意心一咯噔,伤害到他了。对不起,可她只会顾虑言格的情绪。偏偏这时,言格扭头看她,淡淡疑惑状:“不是已经追到了么?”

听他这样淡然而克己地说出“想你”,甄意心里又酸又暖,快乐得差点儿涌出眼泪。她埋头在他脖颈间,小声嘀咕:“开车过来要两个多小时吧,是不是累了?”

这照片还是不还?甄意混乱。有人小声疑惑:“怎么回事?甄意不是在追言格么?”言外之意:怎么和尹铎搞在一起了?如此大的误会,甄意绝不能让它发生,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是啊,现在还在追呢!”说出口发现:真可怜,追个人追十二年……

“没有。”他见她这一瞬间如此黏人,觉得来对了。说话时,不经意就带了淡淡的笑意,平实道,“只是,来见你的路上,一路空旷无人。街道很宽,天上全是焰火。我想,如果你在,肯定会很喜欢那样的美景。”

尹铎倒格外镇定,不尴尬也不解释,仿佛极其自然的事,居然文质彬彬地问甄意:“看完了吧,能把照片还给我吗?”

一瞬间,莫名地,她真想扑进他的心里去。

甄意心里哀号:她就不该来。现在连装傻充愣都不行了。

……

好事的女同学不多说了,其他人交换眼神,不可思议,尹铎的暗恋对象是甄意?

她小心翼翼关了门,指指爷爷的房间,示意爷爷睡着了。两人在黑暗里牵着手,轻手轻脚地去到甄意的房间。

猜了,会——生——气!

言格看了一圈,在她耳边低声问:“过了这么多年,房门还没装上。”

男人看到很难不心起波澜。把甄意这样一张懵懂可爱的安睡照片放在钱包里,时不时看到时,尹铎心里在想什么?言格不想去猜。

甄意笑了,眼珠一转,踮起脚尖道:“衣柜还在,要不要钻进去?”

她几年前是这个样子吗?青涩而朝气,睡颜安稳知足,带了点幸福感,还有些小迷糊。

他在半明半暗的天光里,很浅地弯了一下唇角,没作声。

言格转眸,目光落到甄意手中的照片上。

他们长大了,钻进去太困难。

难道庭审结束后她还没醒,他经过,就把她拍下来?甄意脸红起来。被这样优秀的男人暗恋,谁都难免意乱。但现在不是感动的时候,她稍稍提高声音:“什么睡觉?不过是趴在桌子上打瞌睡。”

甄意的床还是当年的少女床,又短又窄。言格个子太高,只能侧身蜷着,把她搂在怀里紧贴在一起。

那时她还梳着马尾,露出光光的额头,趴在桌子上睡觉。她有印象。去旁听尹铎的公诉案,耗时的拉锯战,她头一天熬夜,实在撑不住打瞌睡了。

她觉得异常和暖,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她的快乐总是张扬不掩饰,即使黑暗中,即使闭眼睛,他也能感觉到她的笑意。还感觉到……

“我看看!”她生气地把照片夺过来,一愣,照片应该是一两年前拍的。

她的手伸进他的衣服里,留恋而试探地摸来摸去,不出几秒就滑进他的裤子。

即使他不在意,她却在意校友们说“当年追言格的甄意放弃言格转投尹铎怀抱”,听上去像她心爱的言格很不济似的。在她心里,谁都比不上他。所以这些年她格外爱惜羽毛,和男人一点暧昧都没有。

他低眸,窗外的彩色烟火光此消彼长,映她清澈的眸子里,像千变万化的琉璃。

“你胡说什么?”比起众人对自己的误解,甄意更在意言格的感受。

“甄意,”他欲言又止,终究低声道,“你的房间没有门。”

所有的目光变得探寻:不简单啊,甄意和尹检控官睡过觉?难怪成名速度像坐火箭。

“没关系。”她说悄悄话,很乖乖地商量,“我可以忍住,不发出声音。好不好?”

什么叫越描越黑……

“……”

但女同学嘴直:“不是证件照,照片里你在睡觉啊!”

“这里是我长大的房间诶,”她的腿往他的两腿之间钻,声音柔软而蛊惑,“你难道不想在我的床上和我做爱嘛。”

甄意反应极快:“我之前报名参加培训班,让学长帮我交证件照。”

“……”言格呼吸微沉,良久,缓缓道,“甄意。”

可只有甄意察觉到不对。别说放杯子,他放筷子都不会发出声音。

“嗯?”

平平静静。

“你的床不是很牢靠,可能,会响。”在夜里低低地说出这种话,他的脸不经意泛红。

一室的安静内,言格手中的玻璃杯稳稳放回桌面,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

她静了几秒,却很轻地笑了,凑到他脸颊边咬耳朵:“可这样更带感了怎么办?外面还在放焰火,可以遮盖掉动静。”

四座无声,四方目光同时聚焦。尹铎学长钱包里放着甄意的照片?甄意一愕,虽一度隐隐感觉尹铎学长对她有意思,但她以为是自作多情。

“……”

“今天没带。”尹铎很抱歉,蓦地想起,“哦,钱包里有一张。”刚掏出钱包,不巧服务员添水,不小心撞到。钱包掉在地上。要名片的女同学赶紧俯身捡,拾起地上散落的卡片,却愣住:“照片里这人怎么长得像甄意啊?”

可她说完没一会儿,天空密集爆发的礼花就渐渐消沉,近在咫尺的爆竹声也变得稀稀拉拉而遥远。夜空回归黑暗,世界重入静谧。

旁边有人和尹铎讲话,问法律问题,找他要名片。

她偷偷地笑,凑到他耳边,轻声道:“言格,我们生个小孩子吧。”

甄意坐在大家的目光里,不太自在,偷看言格一眼,他没表情变化,不显山不露水的。她又不免有些沮丧。

夜里,这样的话太蛊惑人心。

女生们全往这边看,甄意是一脚踏了两棵校草?

言格缓缓闭了闭眼,夜里分明清凉,他却觉得发热。他侧身解开她裹在胸口的浴巾,低头亲吻她的脸颊她的身体,轻缓而谨慎,似乎不愿惊动这寂静的夜。

“筷子夹多麻烦,”尹铎用勺子舀了两勺玉米粒在她碗里。

彼此肌肤间的温度缓缓蒸腾,她在他的爱抚下很快便觉迷蒙而空虚。

甄意执着地拿筷子戳玉米粒,语气尽量轻松:“我过来蹭饭,嘿嘿。”

他才压低重心,床板便吱呀一下,在静谧的夜里清润地传开,清晰,微弱,一直传到客厅。两人都僵了几秒,屏气凝听,好一会儿,确定没引来动静。

尹铎拉把椅子在甄意身边坐下,语气调侃:“小师妹也在?”不经意柔和下来的嗓音,各色目光唰唰过来。

甄意的心咚咚跳,抬眸看他,他撑着手,在她上方,黑黑的眼睛清亮得像星星。

“也还好。”仿佛“饿”这种感觉也是可以“心静自然不饿”的。

那一声吱呀叫她窘迫极了,她也生怕吵醒爷爷。可这样偷偷摸摸的刺激又叫人的身体愈发敏感细腻,不可控制。

“真不吃吗?过会儿肚子会饿哦。”

危机已过,她张开腿圈住他的腰身,再度亲吻他,他见她笨拙地扭来扭去,俯身搂住她把她抱起来。

“嗯?”

安静而宁谧的夜里,两人小心而谨慎,缓缓地,无声地亲密着。

“言格?”

他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沾染,湿润得拧成一簇。怀里,她的肌肤细腻,炙热,柔弱,夜色中,她细腻白皙的胸脯上沁出了细细的水珠。

甄意专注着拿筷子捡玉米粒,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侧头看言格,他看上去心不在焉。

除夕的夜里,温暖,轻柔,万籁俱寂。

尹铎也来了。他是标准的阳光型学长,现场气氛顿时活跃。男生女生都和他打招呼。

……

有人呼:“检控官师兄!”

甄意软在言格怀中,还沉浸在片刻前的迷醉里,意识不太清。手指习惯性地攀着他微微汗湿的手臂,忽然忍不住,就幸福地笑了:“言格?”

甄意爽朗道:“所以要以我为鉴,别干坏事。不然一瞬的思想误差也会把你之前努力的一切变成泡影。好在我倒下去又爬起来了。”她这样轻松,大家也点头说是。

“嗯?”

杨姿忙道:“抱歉,我说错话了。”这一说反而明显。

“第一次觉得过年好幸福。”她闭着眼像在梦呓,“以前每次过零点时,都是我一个人。看别人家放烟花,然后自己爬上床睡觉。唔,今天有人和我一起睡。”

“是啊。”杨姿说,“当律师也有道德风险,走错一步是犯罪。运气不好会当不成律师呢。”大部分人没注意,但有几个女生交换眼神,想起甄意曾因知法犯法被判三个月社会服务令。现在律师执照拿回来还成了大律师,难道有后门?

她吃吃地笑了两声,觉得很满意,树袋熊抱树枝一样手脚并用地搂住他。

秦老师笑:“各行都有各行的风光,也有各行的无奈,找准最适合自己的就行。”

他轻轻吻她的额头:“好好睡觉。”

乙开心道:“这倒也是。”

“唔。”她心满意足地合上眼,过了不知多久,又想起什么,一下子醒来:“言格。”

甄意:“当老师很酷啊,假期那么多。”

“嗯。”

同学乙不好意思地问:“甄意,当律师很赚钱吧,我当老师,贫困死了。”

“言格,我们生个小孩子吧。”

他声音略低,怕她听不清,迁就地朝她倾身。隔得太近,甄意隐约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她恍惚地别过头去,小声:“不像。”

“……”他善意提醒,“你刚才说过了。”

言格扭头注视她,清淡道:“我看上去像醉了吗?”

“可你都没有回应我。”她瘪嘴。

“你没喝酒吧?”

“……”没有回应?那刚才他们在做什么?

“嗯?”

嗯,言语上的回应?他说:“我们当然会生小孩子。”

“言格?”

她开心地笑了两声,乖乖睡了。但不过几秒,她再一次睁开眼睛,好奇:“你说,我们的孩子会不会有自闭症?”

“……”三个字,甄意心咚了一下。

“……”这种时刻有必要纠正一下,“其实,严格意义上说,我和言栩患的是阿斯伯格综合征。”

他放下,清淡地说:“我知道。”

“什么东东?”

“呃,那是我的杯子。”

“阿斯伯格综合征。”他平和地重复,“一种罕见的自闭症,患者通常……”他不太擅自夸,“嗯,……智商很高。”

甄意装没听见,拿杯子喝水。杯子呢?扭头看,言格安然自若拿着她的玻璃杯喝水。

甄意之前查过资料,自闭症的人大多数有智力发育问题。那时她还觉得言格这种情况真是奇迹,如今才搞清楚,他们有更专业的分类。

“追人会成功吗?”

她默默想了想,说:“你这个病好酷。”

秦老师道:“甄意这孩子性格好,能抗压。最重要啊,她大胆又热情,光这两点,做什么都能成功。”

言格:“……”

同学甲:“都说进了社会,学习成绩不代表一切,果然。看看,甄意比我们风光多了。”

“不像我的病,一点儿好处都没有。”甄意不满意地咕哝,“多动症的孩子好难养,而且如果有人格……”

分明是风云人物,大家对言格的近况却知之甚少。不知他家境来历,也不知他职业生活。倒都听说过甄意,在K城混得风生水起,职业生涯起起伏伏,最终成了“大律师”。

她没有说下去,心突然像被谁狠狠扯了一下,痛得发麻。

杨姿热情地招呼甄意坐下。几个女同学见了言格,眼神生姿,不过都知道他淡如水的个性,没人贸然靠近。他还是他,不温暖,也不冰凉,不冷酷,却不易亲近。

她一直认为有病也没关系,只要自己努力克制就好,她想和言格在一起,就一定要和言格在一起。可,孩子……

果然,当甄意和言格同时出现时,原本言笑宴宴的餐厅有一瞬鸦雀无声,言格是一个传奇,甄意则是另一种传奇。甚至有人立刻在网上发状态:天,言格和甄意一起出现在校友聚会,就在刚才!

她闭了闭眼,竭力压抑住内心突然翻江倒海的绝望,做成轻松的样子,道:“你要是娶我,是在拿你的小孩冒险。”

她倒是不怵和精英校友们见面,只是所有人都和你不太熟却都知道你读中学时干过什么,这感觉着实微妙。

他下意识搂紧她的身子,只道:“是我们的小孩。”

起因是言格中学的班主任秦老师前段时间得了癌症,并战胜病魔,恢复了健康。不知谁借此机会号召秦老师教过的学生聚聚,一来见见中学老师,二来校友们熟络熟络。

甄意心里一磕,像被温暖撞了个满怀,头低下去,声音也低下去:“那也不该。”

他们这趟赶回深城,正是去参加中学聚会。甄意有些意外,毕竟言格对聚会不热衷,和班上的同学更没联系。

“如果你担心,有心理压力,我们可以不要小孩。”言格侧头,嘴唇碰上她的耳朵,说得很平淡,像再寻常不过的事,“我觉得只有我们两个人,也很好。”

言格对这种事没兴趣。她又说:“所以去参加同学聚会,肯定很多人揪着你问。你不会不喜欢么?”

她狠狠愣住,埋头在他的怀里,泪水决了堤一样往他胸口涌:

回过神来,她坐在车窗边画玻璃,离深城越近,雨越小。“这几天在深城和K城之间来回跑,比过去八年都频繁,过关的工作人员都认识我了。”她自言自语,“知道吗?庭审后,网络上有好多人注意你讨论你诶,猜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言格,我永远不要离开你,绝对不要。”

要对她负责。这个承诺,言格一直记得。

大年初一的早晨,阳光明媚,温暖宜人。

他不吭声,也不看她,又点了一下,嗓音已不清晰:“……唔……好。”

甄意缓缓睁开眼睛,看见金色的阳光在自己的睫毛上跳跃,好温暖;扭头一看,便望见言格清黑温润的眸子。

她踮起脚,手指戳戳他的肩膀,趾高气扬地嚷嚷:“那你要对我负责!”

他不知多久前醒了,正一瞬不眨看着她,眼眸黑漆漆的,里边只有她小小的影子,干净,纯粹。

他的骄傲不允许他不承认,而他的自尊让他不好意思直视她,别着头,红着耳朵,梗着脖子,终究点了一下。

她不可自抑地咧开嘴,回报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言格闷不吭声,脸愈发滚烫,只是余光……瞥见……而已……但他也没脸说这不算,太不绅士。他居然做了掀女生裙子看女生内裤这种……事?行径?

早晨起床洗漱做早餐,她心情一直都快乐,反反复复地哼着一首很久以前的歌:“每一天睁开眼看你和阳光都在,那就是我要的未来,我要你的爱……”

“你说,你是不是看见我的内裤了?”她仰头,往前一步,昂着头嚣张地质问他,“看见我的海绵宝宝了是不是?”

言格喝着粥,听着她乐颠颠的音乐,看着她哄爷爷,给爷爷刷牙洗脸,他的心情也是舒适的。

“……”第一个也是唯一个掀甄意裙子的男孩,想起裙子下修长细腻的双腿,余光里白色柔软的内裤和可爱俏皮的海绵宝宝……后知后觉地,脸红到了耳朵根。

他下意识地望一眼手表,2月14号。情人节。

“还从来没有男生敢掀我的裙子呢!”

甄意已照顾爷爷吃完早餐,扭头望他:“言格,我们今天上街玩好不好?过些天要送爷爷回疗养院了,我想带爷爷玩。”

“嗯?”

“好。”他点点头,原本就打算今天带她去玩,“想去哪儿?”

甄意开心地笑了,转身要进门,又回头唤他:“言格?”

“游乐场吧。”她笑。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我知道。”他说,“不会的。”

“嗯。”刚好,他也这么想。上一次一起过情人节,他们就去的游乐场。

到门口,她幸福了一路,忽然紧张起来:“言格,你忽然对我这么好,是不是要和我分手?”她深深蹙眉,哀哀的,“别呀。我还不想和你分手呢!”

甄意给爷爷换好衣服,带好水壶,又装好手帕和纸巾。言格静静看着,不曾料到她在私底下,在爷爷面前,会有如此悉心细致的一面。像个小管家婆。

到她家楼下,她于心不忍,要下来。可他不作声,也不松手,其实他生着病,背着她走了两公里的路,体能将近极限。可最后的五层楼,他依旧走得缓慢而平稳,她根本没察觉他的腿在发抖,手快抽筋。

二月的深城已经很温暖,游乐场里游人很多,大都是年轻的情侣们。

一路上,她小声地软软地叽叽喳喳。他始终没说话,表情酷酷的静静的。

甄意考虑着爷爷的身体,没玩刺激性的项目,坐着观光车四处游览,后来爷爷见了旋转木马,便兴奋地要玩。

她受宠若惊,立刻蹿到他背上。那年她个子还很小,他却已长得很高,她趴在他背上,像大哥哥背着小妹妹。

言格买了票,让甄意陪着爷爷坐,自己则站在一旁专注地看,看她在木马上快乐地旋转,欢笑。今天,甄意穿了件春款的白色裙子,没有束头发,长长的头发在风里飘扬。美好得像从天而降的天使。

见她走得缓慢而痛苦,他表情冷淡地蹲下。她不太相信,没动静。他指一下自己的背:“上来。”

坐在木马上,她不停地对他招手,冲他笑开怀。小脸上全是欢喜,因为快乐,整张脸都仿佛被点亮,灿烂得让周围的一切都失色。

最后一节课,他不上了,送她回家。

言格专注地追随着她的身影。游乐场里,五光十色,他都看不见。周围的人,也都不存在。所有的喧嚣,他也听不到。除了她。

言格带她去医务室,卫生员给她涂药水。她疼得哇哇大叫,还牢牢记得他的话,攥着裙子不松手,眼泪吧嗒吧嗒地砸,一边抹泪一边笑:“哇,紫色好漂亮!”

终于,她兴冲冲地从木马上下来,回到他身边,开心地和他说“好好玩”。

“哦。”她点头照做。

他捋一下她鬓角的碎发,轻轻别去她小而柔软的耳朵后,才一触碰上去,甄意的耳朵根儿便微微红。

“提着裙子。”他指示,“不许碰到伤口。”

他很少在大庭广众下做这样的举动,甄意抬眸,见他眸光清浅,似乎有什么话要和她说,可这时,爷爷闹着还要再玩一次旋转木马。甄意陪他再玩一次。

哎呀,他究竟在看什么呀?她纠结地拧眉毛,早知道今天就不穿画着海绵宝宝的小内裤了呢,嗷呜——

言格看她坐上木马,回头望一眼远处的花圃。

甄意硬着头皮杵着,只觉裙摆下凉凉地透风。世界很安静,隔壁教室里老师在讲课:“氯气中混有氯化氢气体,不能用碱石灰除杂……”

刚才差点说错,本来想说“我去给你买花好不好?”不应该问,应该直接买过来。

“别动。”他制止。她细细的腿上全是伤,膝盖都流血了。

她好像不记得今天是情人节。可仍他记得多年前的旧事,总想补偿。

他在看什么呀?她的脸慢慢变红,想后退。

他回头,一眼看到人群中的苏铭,于是放心地往花圃那边去了。他想,等买花回来,他应该和她说:“你的白裙子很漂亮,捧着红色的花朵,会更漂亮。”

然后,他往她裙子里看……

甄意从旋转木马上下来,没见言格,四处望没找到。打电话过去,正在通话中。想在原地等,可爷爷看见远处的蛋糕铺子,要吃蛋糕。走到半路,便看见苏铭。她微微一笑。

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都去上课了。

蛋糕铺子人很多,挤挤攘攘,甄意排队付钱时,爷爷不知看到外边的什么,突然跑出去。

她惊呆了,捂住嘴。

“爷爷!”甄意赶紧扔下盘子追出去。苏铭立刻跟上。

他却到她面前蹲下,掀起她的裙子。

游乐场里有春节嘉年华,演员和人流如潮涌。甄意追出几十米,一眼看见爷爷被假面人吸引,走进了游行队伍。

甄意脸都白了。果然和她一起,他反悔了,可这段时间她小心翼翼,没有不乖啊。她很难过,又害怕他是来说分手的,低着头往后退了一小步。

她好不容易绕过花花绿绿的服装和千奇百怪的面具,一把抓住爷爷的手,废了好大劲儿把他从游行队伍里拉扯出来。

他眼眸微微沉郁,向她靠近。

爷爷以为她要生气,沮丧地低下头。

甄意真就原地不动了,紧张地看他下了楼梯,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甄意却担心他撞到,焦急地左看右看,这时,后脑勺一沉,有人拍了她一下。

“你站住!”他语气有些重。

回头便看见一张黑洞洞的假面,脸颊粉刷般地白,甄意吓了一跳。

平空传来他的声音,她吓一跳:“啊,怎么了?”一回头见他脸色不佳,她想起答应过他不会翘课,慌忙摆摆手:“我跑得很快的,马上就去上课。”说完要跑。

言格走向花圃,买了一束玫瑰,刚付钱,电话响了,是孟轩。

“甄意。”他很少叫她的名字。

他往人少的地方走了几步:“有事?”

他还没来得及赶去她身边,她挣扎着爬起来,吹吹手上的伤,捂着痛处一瘸一拐地下楼。

“卞谦醒了,说了一件事。”孟轩似有为难。

生平第一次,他的心像被什么狠狠戳中,闷钝,麻木,透不过气。后来,他知道,这种沉闷而窒息的感觉,叫作心疼。

“什么?”

言格飞速下楼,很快看到甄意。她一动不动倒趴在楼梯上,可能太疼,所以过了这么久她都没动静。楼梯间里学生们来来往往赶去各自的教室,没人管她。

“他把MSP最新研制的药刺进甄意的后脑,过了这些天,要开始见效了。”

那个彬彬有礼从容淡定坐下起身各种动作都不会发出声音的男孩,哗的一声桌椅晃荡,有人冲出去。似乎一瞬间,老师和同学们来不及惊愕,他就风一样消失在走廊里。

言格脑子里轰然炸了一下。这些天甄意时不时迷惑又精神不振的样子浮现在他眼前。

言格回到教室坐好。课堂很快安静,老师准备讲课。有同学从外面进来,随口说:“言格,我刚看见甄意从楼梯上摔下去了。”

心狠狠一沉,像被重锤击落。怀里的玫瑰瞬间坠落在地,他走了几大步,陡然飞奔起来。

上课铃还在学校上空悠扬地回荡。

甄意!!

她笑容灿烂地招着手,转身飞速跑了。

面前白惨惨的假面演员咧嘴笑了,看上去更吓人,甄意后退一步和他拉开距离,但假面演员似乎想和游人套近乎,张开五彩斑斓的服装,搂住她转圈圈。

都没有说几句话呢,甄意心里好遗憾,恋恋不舍地和他招手:“别想我哦,一下课我就跑来啦。”言格嗓子痛,没说话,只点了一下头。

甄意不太喜欢,挣脱开,演员从面具后冲她漂亮地勾勾唇角,随着其他人消失在了游行的嘉年华队伍。

很快,上课铃响。

甄意莫名有些头晕,不知为何,刚才脑袋一拍,不重,可她像是震荡了,突然就想起那天在司瑰的病房,卞谦对她的一拍。

课间,他一句话没讲,甄意以为他心情不好,很忐忑,还有点小惶恐。她话也少了,安静地陪他立在栏杆边眺望大海。

她疑惑,转头见爷爷坐在地上开心地玩玻璃球,她弯腰要去扶他。一躬身,脖子上像有一根筋被抽出来,痛如剥皮。

那次,他热感冒,身体病痛,嗓子也很不舒服。可他本就话少,即使身体不舒服,表面也不会显露出来,所以甄意没察觉。在一起不到一个月,两人的相处模式还不熟,她不太清楚他作为男朋友的习性。

她眼前花了一下,缓缓摸摸后脖颈,抠了抠,好痛!可收回手,什么都没有。她脑袋凝滞一秒,看见手心多了一滴鲜血,两滴,三滴……

而他,不希望她失落。想到她可怜巴巴的失望的样子,一个个拉着别人问“言格去哪里了呀”,他会难受。

她怔怔的,摸了一下鼻子,怎么突然流鼻血了。很快,白裙子上染了点点的红,像绽开的玫瑰花瓣。

一天五次课间,两次上学,两次放学,一星期五天,一月四星期,一年九个月。他不知道如果她兴冲冲气喘吁吁狂奔到他教室门口却没看到他,会是种怎样失望落寞的心情。

爷爷仍旧坐在地上玩耍,她想走,可脚重得像灌了铅,挪不动。

除去提前下课和自习,下课十分钟,她会在下课铃响的一瞬间冲出教室,飞一样下楼,跑过小操场,冲上楼跑去他教室,又在上课铃响的瞬间,一溜烟跋山涉水般地原路返回。

言格……言格……

中学时代,他生过几次病。他不去学校也没关系,可从不会请假旷课。倒不是因为他多爱学习,而是,她的教室在一号教学楼四层,他的教室在二号教学楼五层。

她抬头望。

半明半暗中,言格轻轻点了一下头。记得。当然记得。比如第一次。

这真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初春,阳光和煦,四周一片欢乐祥和。

她拿脚踢踢他:“诶,好多次呢,你记不记得啊?”

嘉年华的小丑和假面妖冶像鬼魅,他们盛装打扮,跳着欢乐的舞蹈,斑斓的彩色如流水在她面前滑过。

她最终手脚并用地爬上去,撅着屁股,双腿圈在他腰上,没地儿依附又滑下去。可真滑下去时,他终究弯腰,握住她的双腿把她托起来。

她看到了,看到游行队伍对面的言格。他也看见她嘴边的鲜血,清秀平静的脸上划过深深的骇然。

有一次,她没任何原因,突发奇想在大街上让他背她,他不肯,站着不动,她猴子一样往他背上爬,跟爬树似的。他脊梁不弯,也不吭声,身板被她捣鼓折腾得时不时轻晃,偏是不折腰。

可一瞬间,欢快游行的队伍遮挡了他们的视线。

“言格,你一直都对我很好。我不开心的时候,其实你有努力想让我开心,让我不难受。”她歪着头,细细的手指在玻璃上写他的名字,又回头笑,“记不记得你背过我?一开始不知怎么背上去的,后来每次我一不开心,你就会背我。”

不知为何,一股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从心底最深处席卷到四肢百骸,痛得她的眼泪掉了下来。怎么又哭了?奇怪。

甄意明了他想安慰的心思,顿感窝心。她窝进座椅靠背里,懒懒地放松下来。车厢里安安静静,外面是朦胧的雨水和模糊的世界。这样的氛围真适合聊天。

她跑向言格,才迈出腿,身子一歪,轻飘飘地倒在地上。世界天旋地转,所有的色彩从眼前划过,变成一片湛蓝。

她回头,精神好了一点,点头:“好呀。”她一直都这样,特别好哄,一点不拖泥带水。言格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努力想了想:“我们说话吧。”

深城二月的天空,那么高,那么蓝,没有一丝白云,安静得像亘古的宇宙。忽然,天空中出现了言格的脸,惊惶,绝望。

“不要难过了。”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话。可即使是这样简单的话,对她也很有效果。

她蒙蒙的,出什么事了?他为什么哭?

言格看她情绪恹恹的,始终挂心,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他抬起她的头,眼泪滴在她脸上,失控了般在说什么,可她听不见,意识像水流一样从脑袋里抽走。

回去的路上,她兴致不高,蔫蔫地趴在车窗边望着玻璃上汇集的雨水发呆。

无数的回忆如幻灯片闪过,有些模糊,有些清晰。

起棺了。棺木上覆着鲜艳的紫荆花旗,警司抬着棺木正步从人群里走过。甄意的眼泪再度落下来。

她好像看到上个月,他坐在床上,她枕在他肩膀,听他给她读那首腻得发麻的女孩情诗。

言格撑黑伞,甄意一身黑裙,望着棺柩,却隐约看见人群里一个熟悉的人,脸白如鬼,隐匿在众多悲伤的面孔里,仇恨地盯着她。淮如?定睛一看,那惨白的脸闪一下,消失不见了,仿佛幻觉。

他尴尬得脸红,嗓音却认真清隽,念着:

初秋的K城下了雨,天灰蒙蒙的,又低又沉。很多市民冒着雨排队给他送行。满世界都是黄白色的菊花。

“……

第二天,林涵葬礼。

胸怀中满溢着幸福

“……好。”

只因为你就在我眼前

“在K城等我哦。”

对我微笑

他的心理,她哪里不明白。

一如当年

他嗓音平淡下去:“嗯,我也这么想。”

我真喜欢这样的梦

“可她应该在K城,来深城……过不了关。”

明明知道你已为我跋涉千里

“警方会第一时间监视淮生,她不会自投罗网。”

却又觉得

甄意背脊一凉,立刻四周看,安静空旷的地下没有人影,只有无数空空的车子:“她不找淮生?”

芳草鲜美

“淮如逃走了,我担心她会去找你。”

落英缤纷

甄意纳闷:“可我现在要去K城,明天是林警官葬礼。”

好像

“和言栩他们一起,不要一个人。”

你我才初相遇……”

“是啊,怎么了?”她坐上车,钥匙插进孔里,正要扭。

初相遇吗?

“你在哪儿?”他似乎紧张,声音很低,语速也比平时快,“现在一个人?”

有光一闪,回到很多很多年前,有声音在烈火里尖叫:“甄意,软弱的甄意,沉睡吧,让我来拯救你。”

“你什么时候去K城没叫我?”她嘟起嘴,“言栩出院你都不来看看。”她摁下车钥匙,车子滴滴叫唤,在地下停车场里格外空旷刺耳。

后来,她躺在医院被遗弃的担架上,面对记者的闪光灯,她稚嫩的胸部腿根裸露在外。她羞愧到茫然时,又听到烈火里的声音:“甄意,沉睡吧,姐姐来拯救你。”

“我在深城。”又是异口同声,他便不说了。

她想,活着好累,要不,就睡去吧。

“我在K城。”

可就在那时,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清香与温暖。有个小男孩走过来,把他海军款的墨蓝色风衣盖在她的身上。

“你在哪儿?”她声音轻快。

她的眼睛一下子恢复清明,追向了他。

“你在哪儿?”他嗓音清沉。

从不曾记得这件事……此刻却想起。

“诶!”她朗朗地回答。那边又顿了一下。

原来,这就是初相遇吗?

那边微顿一下,才轻声唤:“甄意。”

原来,是被他的温暖拯救。

笑容自然爬上唇角:“好巧哦,刚想给你打电话,真是心有灵犀。”

原来,只是为了追逐他,而活了下去。

独自走下停车场,想给言格打电话时,手机响了:“甄意,你男人电话,快来接哟——”

……

原来有这样一种爱情,无声,却细沉。甄意想。想着想着,就有点儿想言格了。他对她也是如此。不说,但就在那里。

很多事情,不记得了,不记得了,唯独记得,爱过你。

言栩坐在轮椅里,安静而沉默,安瑶半跪着给他整理衣领。没有言语交流,可一举一动里全是默契。整理好衬衫,她含笑看他。言栩亦看她,眸光很静,不深,也不浅。

(正文完)

下午三点,病房窗外的树上阳光灿灿。风一吹,细细碎碎的像旧时光,朦胧,却闪耀。甄意靠在门边望着窗边的两人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