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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卷

她的手钻进他的薄T恤,轻轻抚摸着他腹部紧实的肌肤,带着一丝困倦的慵懒,问:“以前,我们是不是做过制造言婴宁小朋友的事?”

“嗯?”他合着眼,嗓音散漫。

“……嗯。”

“言格?”

她唇角弯弯,说:“言婴宁小朋友表示,她想来到这个世界上。”

分明是初夏,天气凉爽,可她觉得有些热了。

格意番外(6)

甄意的心温暖得像化开的春水,不经意往他脖颈间靠了靠,感受着他脖子上均匀而有力的搏动,心里浮上一丝亲昵的悸动。

又是一年五月天。

那次,言格没有回答。面对各种各样的质疑,他从来不回答,不争辩,只有行动。

园子里,荼蘼花开,洁白似雪;

她还记得两个月前听到言格的妈妈和他说:“要这样一直包容她吗?言格,她受了伤,需要包容。可包容是个很累的姿势,谁都承受不了多久。”

风铃木也茂盛,开得正好,大片大片的亮黄色,灿烂宜人。

纵使失去了记忆,甄意也知道他们之间的爱情是绝望中的等待与苦守。

明黄,雪白……金银两色的花瓣铺满鹅卵石小径。

她蒙蒙地看着,想起有次无意间听到他和言栩说话。他说,真正的爱情需要等待,谁都可以说爱你,但不是谁都能等你。

甄意光着脚丫,从柔软而坑坑洼洼的花瓣路上走过,一边走,一边乐颠颠地数数:“……697,698,699,700……好啦——”

“难怪那么美。”她轻轻地说。

言格手里提着她的平底鞋,停下脚步,牵她到一旁的长椅上坐下,蹲下身为她穿鞋,给她捡去脚板心沾着的花瓣。她痒痒地往后缩,咯咯笑。

“……”他清醒了些,缓缓睁开眼睛,“……在绝望中等待爱情。”

怀孕5个月,她的脚微微浮肿了。他捧着她的脚丫,轻缓地给她按摩,揉揉几下。甄意舒服地“呜”一声,懒洋洋地缩缩脖子。

“是什么?”

她惬意地弯起唇角,仰头望天空。五月的天湛蓝湛蓝,忽而飘过一枚浅紫色花瓣,摇摇下坠,落在言格的头发上。是蓝花楹,温柔淡淡的紫色,晶莹剔透。

“有。”

甄意恍惚记得,去年蓝花楹开时,她想给言格生一个小宝宝。

“蓝花楹有花语吗?”

四照花山茱萸结了果子,红彤彤沉甸甸,还有黄澄澄的枇杷,胖胖的石榴。一直等秋天过了,冬天到了,她的肚子里才住进去一个小宝宝。

她愣愣看着,又嘀咕:

言格给她穿好鞋子,仰起头,眸光清清:“今天走的步子比较小。”

“嗯。”他闭着眼睛,安然而闲适,有些睡意了。

以往700步就把小园子走一圈。今天还差一小截。

“那是蓝花楹?”她在他耳边问,上次他告诉过她。

甄意摸摸胖胖的肚皮,眼睛笑弯弯:“因为小宝宝变重了,哈哈。”

没有叶子,一树繁花,淡紫色,深紫色,开满整个世界,映衬着浅浅的天空,美得好似人间仙境。

“也是。”他手掌覆上她的肚子,温和道,“辛苦了。”

四月末,花开正盛的时节。

“你对我那么好,我哪里会辛苦?”其实,怀孕后,她情绪波动很大。有时无缘无故不开心,有时莫名其妙难过,有时又气呼呼地发脾气。

她搂着他,昏昏欲睡时,睁开眼睛一望,望见纱帘外露台边,几株高高的蓝花楹树。

可不论她的情绪如何波动,言格始终温和而包容。

午后清风拂面,叫人慵懒,是小憩的好时机。

随着肚子里的宝贝渐渐长大,睡觉也变得格外辛苦。

“我知道。”他应着,语气中似有极淡的笑意。

甄意再不能像以往那样张牙舞爪地睡,肚子里住着个小家伙,怎么睡都难受。有次,带着肚子上的球滚来滚去睡不着,困倦不堪,却又失眠,她急得差点儿哭。

她瘪嘴:“那当然,我要翻身,还要伸懒腰啊。”

凌晨两点,言格起床给她温牛奶。

“没有。”他温润道,“你睡觉总是习惯占很大一块。”

她瘪着嘴,沮丧而又可怜兮兮地歪靠在床上。等到他把玻璃杯递到她手心,温热的感觉传到心间,她也不知怎么的,情绪涌上来,眼泪吧嗒吧嗒往下砸。

“唔……”甄意咕哝,“我是不是要把你挤掉下去了。”

“是不是很难受?”他拿拇指给她拭眼泪,眉目清隽,带着心疼和怜惜。

露台上有山风吹进来,掀起千草色的纱帘,清清凉凉。

她嘴一撇,金豆豆愈发可劲儿地往下砸。其实,她的辛苦都有他陪着,她失眠,他也不会睡着。不然,他的眼睛下也不会有淡淡的阴影。

“……”他无话了,合上眼睛。

他轻轻给她擦拭眼泪:“没想到会这么辛苦。等它出生,以后再不要小宝宝了。”

“不会啊。”她满不在乎的,“而且,就算热,我也可以忍着。”

“不。”她轻轻踹他一脚,“我要和你生好多小孩子。”

只是,他知道她怕热,出于她午睡舒适度的考虑,问:“这么抱着,不觉得热吗?”

“那先把牛奶喝了。”

他早习惯她张牙舞爪的睡觉风格,不会因此睡不着。

“唔。”她捧起杯子,乖乖地喝牛奶。他低头,见她踹在他腿上的脚丫好像又肿了一些,便缓缓给她按摩,揉完脚丫,又把她的腿按摩一遍。

过去的两个多月,两人分床而睡,她睡床上,他睡榻上。今天,她却把他拉到床上,照旧是她最喜欢的姿势:手脚全抱在他身上,跟抱玩偶熊似的。

他手心的熨烫和力度便透过她的脚心,一点点渗进心里。

下午一点是午睡时间。

好温暖。

……

她咿咿呀呀的,终于浑身舒服了,才心满意足地躺下。

木窗内,风儿在吹,花香淡淡,两人对桌而坐,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什么也不说,这样,就很好。

……

正值初夏,木窗外,流苏树满树白花,覆霜盖雪,清丽宜人。

到了后几个月,甄意波动的情绪风暴终于过去,另一种奇怪的情愫占据了她的头脑。

他当然不介意,还因她无意识的熟悉动作而有淡淡的欢愉。

不知道是不是孕后期荷尔蒙作祟,她每每看见他都想把他扑倒,和他圈圈叉叉。

“……”言格抬头,她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的“流氓”举动,专心低头看书。

宝宝越来越大,她洗澡不方便,都是言格把她洗洗干净后抱到床上,然后自己去洗。

只是这次,条件反射般,脚不自觉地抬起,自动自发地放到对面的椅子上,钻去他的腿间,左拱拱右蹭蹭,脚丫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攀在他腿上不动了。

对甄意来说,这段时间真是难熬。坐在浴池里,看他面容俊秀,心无旁骛,不带一丝色情地给她洗澡把她摸一遍,甄意心痒难耐,可他都没点儿反应。而坐到床上听见浴室里流水唰唰声,想象他一丝不挂立在花洒下冲水的样子,她都要喷鼻血,恨不得在床上打滚嗷嗷直叫。

甄意继续复习她的法律。

言格从浴室出来,拿浴巾擦拭头发,一扭头,见她跪坐在床上,一双眼睛如同猎豹,直勾勾盯着他。

他淡淡笑了,说:“刚好,我也这么觉得。”一直这么觉得。说完,低下头继续写字。

她的目光从上至下把他扫一遍,黑发湿漉,俊颜白皙,眼睛像粘了浴室里的水汽,湿漉漉黑湛湛的;哼,无辜的样子摆明了在勾引人。

“真是奇怪。”她皱眉,不得了地叹气,“光是看着你,都觉得幸福。”

唔,浴袍没拉紧,有几滴水顺着胸膛紧致的肌肤滑下去。

甄意咬着笔头,凝望他出神。言格感受到了,缓缓抬眸:“怎么了?”

她舔了舔嘴唇,嗯,她睡过他无数次,知道再往下是何种风光,紧窄却有力的腰身,修长精实的双腿。她眼睛放光地盯着他的腰下,白色的浴袍形同虚设,她仿佛一眼看见里边。

真是一段奇妙的旅程。

她动静很大地咽了咽口水,咕噜一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脆,只有窗外偶尔咕咕一声的布谷鸟可以媲美。

……

言格:“……”

她亦惊叹他十三年如一日,始终诚挚地回应;惊叹他那颗纯粹的心,把他眼中她“彩色的光芒”一缕缕镌刻下来。

他擦掉了头发上的水珠,走去床边,掀开纱帘,便听她义正词严地说:“我要和你睡觉!”

还有某种冥冥之中的羁绊,除了命中注定,没什么能解释。

……

可她相信他黑色日记本里记录的每一句话,跟他走遍深城的每个角落,为他每个不经意温和的动作和无意间清润的表情痴迷;重新爱上他这样的男人,并不难。

怀孕那段时间,甄意一点儿不像规规矩矩的孕妇。

甄意惊叹,惊叹自己曾那样炽热地爱过他,听上去像某种难以信服的壮举。

夏天穿着漂亮的小吊带配色彩斑斓的波西米亚长裙,在露出的圆滚滚的肚皮上画可爱小动物的笑脸。有时从园子里走过,会有糊涂的蝴蝶落在她的肚皮上。

她和他相处的每一丝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便嘚瑟:“看见没,蝴蝶都以为我是一朵花儿呢。”

他带她去学校后山,告诉她,有一次组织爬夜山,他们俩落在后边,在一株粉色的西府花树下接吻,被人看见,传遍学校,也打破他和她在一起并非情愿的谣言。他倒是听不见流言蜚语,可她骄傲极了,从此走在校园里都是昂头挺胸的。

言格回应:“我很庆幸蜜蜂不这么想。”

他带她去工厂的废旧居民楼,告诉她,她准备一盘钻石水果给他吃,然后初吻了。告诉她,他们躲进衣柜里,后来……

甄意:“……”

他带她去南冲看萤火虫,告诉她,从那天开始,他们在一起了。从南冲回学校的大巴上,她霸占他身边的座位。下车后,他插着兜默默地走,她跟在他身边,抓着他的袖子,抿唇笑得贼兮兮的,两人奇怪的组合惊掉了同学们的下巴(后面这句话是甄意给他形容的)。

秋天穿着活泼清爽的运动装在露台上练瑜伽跳跳舞,扶着腰肢扭来扭去。有时,坐在藤椅里看书的言格抬起眼眸来,静静瞧她。

他带她躺在大马路上看天空,告诉她,她的眼睛总能看到城市与自然的一切美好,他喜欢她欢叫着和他分享她眼中的精彩。

她便挥挥手:“别看别看,小心眼花。”

他带她去教学楼顶看星星,告诉她,那天晚上她记错了时间,没有看到流星雨,可他教她认识鲸鱼座。她后来偷偷找书看星座,他都知道。

言格道:“我还好,比较担心里面的小朋友会晕车。”

他说,学校的老师同学都认为,他们真是不相配极了。可他觉得,他们在一起很好。只有她在他身边晃来荡去的时候,他才能体会到开心。

甄意:“……”

他带她去图书馆,告诉她,她最讨厌图书馆,因为她太好动,根本坐不住;他看书的工夫,她挪来动去,总是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磨牙的小老鼠。

十一月初,离“卸货”的日子不远了,天气渐渐转凉。秋高气爽,窗外的枇杷花串挤成一团,你推我搡,清新的味道香扑扑的。

他带她去体育场上散步,告诉她,她拿着扫帚在草地上骑行飞跑;告诉她,她跳高时跃起来像鸟儿一样身姿舒展。

言格在书桌前写字,甄意揉着肚皮坐在他对面,专心默默地背法律条款,胖胖的脚丫子搭在他腿上蹭蹭。

他带她去他们的学校,告诉她,他们的教室隔着七层楼和一个小操场的距离,上课的日子,他们每天见九次面。

眼光无意一瞟,瞥见他执着小毛笔在柏木箔笺上书写:“言婴宁”。

过去的两个月里,他带她去了他们最初相遇的公交车站,告诉她,那天,她像一颗太阳从天而降,笑着回头,自此点亮他的生活。

甄意伸着脖子看:“写这个做什么?”

他可以重新记录,这次,和她一起。

“预产期就这几天,给小朋友定名字。”

他说去年年末的一次雷电,烧掉他大半的笔记本,可没关系,烧不掉他的记忆。

“不是婴宁吗?”

他们认识了十三年,他记得她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句话后面的语气和心情。

“是。但小朋友的名字要给爷爷过目。”言格把毛笔稳稳放好。

她真佩服他。

“你和言栩的名字是爸爸的爷爷起的?”甄意好奇。

她不免心跳加速,目光缓缓下移,他的手指也白皙修长,执着毛笔,专注地在黑色笔记本上书写着他们之间的记忆。

“我的名字没改,但爸爸一开始给言栩起名言胥,被太爷爷改成栩。”

甄意发现,他的睫毛很长,因是低垂着,看上去愈发乌黑,让她没来由地有种想吻他眼睛的冲动。

“那爷爷会不会把我们的婴宁改掉?”甄意问,又道,“没关系,小名叫婴宁也好。免得宝宝长大了,同学拿她的名字开玩笑。”她瘪嘴,“就像我,小时候天天被人叫真情假意。”又笑,“肯定没你惨,是不是从小到大被人叫严格。哈哈。”

午前的阳光透过薄纱窗,暖暖又朦胧,他低眉垂眸的样子,美好如画。

言格弯一下唇,没答。

甄意吹了几下,很快玩腻,抓抓头发准备继续看书,目光却不经意落到他身上。

认识她前,他没上学,没人拿他的名字开玩笑;上学后,除了对她,他是失明失聪的状态,接触不到同学。

他抬眸一瞬,又低头继续写字了。

甄意失忆后,他选择性告诉了她的过往,很多痛苦的回忆他避之不提。他没告诉她八年前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没告诉她的父母对她的漠视和忽略,没告诉她卞谦的蛰伏。

藤桌对面的言格听到动静,抬起眼眸,就见她吹头发吹得不亦乐乎,当真不辜负她自娱自乐的典范称号。

他希望这一次,她的记忆里只有温暖和幸福。

她停下笔,眼睛斜过去,歪着嘴巴呼地用力一吹,发丝乱飞。

……

思维被打乱了一秒。

大约半个小时后,言格回来了。

“废除死刑后,合法杀人可分为三类……”她轻声念着,一低头,耳朵后边的头发又落下来,遮住视线。

“结果怎么样?”甄意问。

木藤桌子上摆着厚厚几摞书籍,诸如《刑事诉讼程序条例》《杀人罪行条例》。

言格把木箔递到她面前,甄意一看,“言婴宁”上加了一个苍劲有力的提手旁,变成“言撄宁”。

“谋杀罪是指预怀恶意非法剥夺他人生命的行为。”甄意捋了一下耳边垂落的头发,摁着厚厚的刑事法典,一边认真做笔记,一边不经意轻念出声,“杀人行为必须具备某种(不论是明示或默示的)预怀恶意方足以构成谋杀罪。”

“言撄宁?”甄意轻声念,抠抠肚子,“看着像有爸爸妈妈的手保护着小婴儿。”

窗明几净,案榻洁泽。风铃木花枝也探入室内,明黄色层层叠叠的花苞静悄悄地窥探着屋子里的人。

“是很像。”言格笑了。

这是后舍的一处纳凉斋子。

“但肯定不止这个意思啦。”甄意吐吐舌头,失忆后,她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很多不懂。

庄园里绿树成荫,园林一角的庭院后舍,白石砌路,曲折向西,夹道两旁,片片红花坠落石阶。月牙门外,葡萄棚花架铺满庭。

“撄宁一词取自《庄子·内篇·大宗师第六》: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言格搂着她圆圆的腰,徐徐道,“撄宁是道家所追求的一种修养境界,心神宁静,不被外界事物所扰。爷爷希望言家的小朋友能有这种修养,女孩子尤其如此,外性可以活泼,可以温婉,心性要宁静而高洁。不受世俗影响,不活在别人的攀比和目光里。”

夏天来了。山林里,空气依然纯冽清凉。

“真好。”甄意由衷地叹,“我喜欢。”

格意番外(5)

“爷爷说女孩书名叫婴宁,阴气微重。如果取婴儿宁和的意思叫小名不错。至于言撄宁,”他薄唇微扬,“撄是纷扰,宁是宁静。”

而他微微一笑,说:“你是个很特别的人,认识你的人都知道,你值得拥有这世间的一切美好。”

“刚好是我们俩。”甄意抢了他的话,“撄是我,宁是你。爷爷好厉害。真好。我很喜欢。”

她看得入迷,托着腮说:“我真想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言撄宁小朋友,我很喜欢你。

“是,你很厉害。”

言家小宝儿出生后,像老人家说的,是个乖宁的小婴儿,不哭也不闹,特别好带。除了肚子饿的时候有些心急,其他时候都特乖,趴在摇篮里,黑葡萄般的眼珠滴溜溜地左看右看。

这个熟悉的句式叫他心里微微一磕,像被什么温暖的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那时,言格和甄意搬出言庄,住进K城海湾的别墅。言格有他的工作,甄意也开始张罗自己的律师工作室。白天有保姆带宝宝,小家伙一直都乖乖的。等下午甄意回到家,才一进玄关,婴儿床里的小宝儿听到动静,立刻欢欢喜喜地仰起小脑袋,水汪汪的眼珠望着从天而降的爸爸妈妈,小手扑扑地动腾。

“好厉害。哈哈,”她快乐极了,乐呵呵地笑,“言格你看,我好厉害。”

每当看到小宝儿开心等待妈妈回家的样子,甄意的心都要软掉。

“笑什么?”他低头问。

而言格看到小宝贝欢欢喜喜咿咿呀呀却不会说话的样子,则淡淡地帮女儿解释:“吃的回来了。”

看着看着,她脸上洋溢起了笑容,渐渐放大,最后竟乐不可支。

甄意:“……”她哼哧一声,退回来换鞋。宝儿趴在婴儿床里,见妈妈突然间又不见,疑惑地拧起小眉毛。

甄意跟着他进了书房,坐在书桌前。他立在旁边,弯腰打开黑色的笔记本,找出网络上她上庭的视频给她看。她望着视频里自己意气风发的模样,惊讶,意外,欣喜。

“呜?”宝儿纠结地伸着脖子张望,妈妈去哪儿了,吃的又不见了哩,她瘪了嘴巴,抗议:“啊呜——”

“我带你看几个视频。”言格起身,准备拉她的手,看到她并没有完全准备好的神情,又顿住,手悬在半空中,缓缓收回来插进兜里,一言不发地往书房的月牙门走去。

甄意听见宝宝委屈的呜呜声,一边脚乱地踢着鞋子,一边探身望:“宝儿,妈妈在这儿呢。”

“律师?”

“嗷呜——”宝宝重新见到妈妈,又欢腾起来,咚咚咚地挥舞着小手。

“律师。”

言格蹲下身给甄意换拖鞋。

她主动问:“我以前是做什么的?”

甄意跑到小床边把宝宝抱起来,小家伙立刻欢乐地扑腾,往妈妈怀里钻,阿呜阿呜地要吃东西。

这个全新的世界,对她来说,只有他能给她莫名的熟悉与安全感。她依稀觉得,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男人,哪儿都好。

“……”甄意默默地想,嗯,果然是“吃的回来了”呢。

不知为何,她很想知道和他在过去发生的事,很希望她能够记起来;可如果记不起来,她也希望和他有新的开始。

……

甄意望着面前这个从容而淡雅的男人,莫名觉得,他说的一切,她都会相信啊。

宝儿从出生后就一直很乖,不哭也不闹。总是自娱自乐,肉嘟嘟一个滚过来,滚过去,滚完了呼呼睡,睡醒了呼呼滚。言格隐隐担忧她有阿斯伯格综合征,有自闭倾向。

一室静谧。

有了担忧后,宝宝学说话和学走路全是言格带着。

“不相信你曾那样炙热地爱过我……因为……就连我自己也很难相信。”

甄意工作忙,很多会带到下班后拿到家里做。休息的间隙,从书房的落地窗往外看,就见碧海蓝天,高高的男人和他脚边小小一坨宝宝。言格蹲在地上,张开双臂,护着小小的摇摇晃晃的宝贝走路。

“不相信什么?”

宝儿继承了妈妈的运动神经,从不偷懒,有时想不起怎么迈步子就歪头想一想,想明白了就晃晃荡荡地扑腾着往爸爸怀里扑。

“只是,怕你不相信。”他微微弯了弯唇,心却开始发疼。

很多时候,甄意捧着一杯水倚靠在落地窗边,看着天真烂漫的小宝宝和温柔耐心的言格,心里满溢着说不出的幸福。

“只是什么?”

周岁那天回言庄,一家人等着宝儿抓周,宝儿人却不见。四处找,发现她一小只跑去了厨房那里。

“没关系,我记得。”言格把手机还回去,温和地说,“我可以讲给你听,也可以带你去把我们曾经走过的地方,再走一遍……只是……”他声音低了下去。

小人儿说话还不利索,穿着粉黄色配嫩绿色的小汉服袄裙,咿咿呀呀地欢腾叫嚷,在大鹅群里扑腾赶鹅。大人们吓一跳,大鹅攻击性可强,别伤到孩子。

甄意说完,又低下头去:“真是对不起,我应该是你的未婚妻,可我记不起来了。”

可哪里是她怕鹅?她小手小腿乱跳乱挥,大鹅满世界蹿,白鹅毛像下雪,小家伙变成了小雪人。

他其实很抱歉,那么多年,他都没怎么对她笑过。

言格过去一手把她拎起来,她小手还在挥舞,小短腿还在半空中踢踏扑腾,鼻子里粘着鹅毛,打了一个大大的“啊~秋~”

言格微愣。

打完了,吸吸鼻子,抬头,黑溜溜的眼珠盯着爸爸,立刻欢快地嚷:“爸爸……”

而她静静凝望着他低头浅笑的样子,心跳凝滞,讷讷半晌,道:“你笑起来真好看。”说完,又困窘得小声道,“以前……我为什么会爱上你?因为你对我笑吗?”

声音嘹亮得像是扯着嗓子在喊,麻雀全从竹林里飞起来。

他滑着手机里的照片,薄唇轻抿,抿出细碎的笑意:“我不知道你拍了这么多。”

她朝爸爸伸出小手臂,小手抓抓:“抱抱……”

言格没见过自己睡觉的样子,也没想过熟睡中的自己,看上去温静而安宁。其实,是因为有她在身边。

言格把她拢进怀里,宝贝儿趴在爸爸肩上,歪着头,咿呀地大声唱歌,小腿还欢快地在爸爸衣服上踢腾。

他穿着白大褂,低头在实验室里喂猴子;他插着兜,走在精神病院的大草地上;他卷着袖子,在厨房里给她煮东西吃……更多的,是他闭着眼,安然熟睡的模样。

言格摸了摸鼻子,默默地想:好像弄错了,应该担心她会像妈,有多动症吧。

言格接过来一看,全是他。他都不知道甄意什么时候拍过他这么多照片。

格意番外(7)

甄意坐下来,把玻璃杯放在茶几上,又从口袋里拿出两摞大头贴,隔了半刻,有点儿脸红,说:“我的手机里有很多你的照片。”

宝儿一岁时,家里请人来给她剃光头,这样以后的头发才会长得更好。

轻风吹过流苏,树叶沙沙,天地间安静得只有风声。

可小宝儿剃过一次了呀,她小小年纪不怎么会说话,却懂得臭美,多喜欢自己柔软嫩嫩的头发呢,她才不要光光头。

甄意又“哦”了一声,脸有些红,小声嘀咕:“我听那个叫安瑶的女生说,我生了一场重病。我忘了一切,自己和自己的名字,只是,我听她说,我曾深爱过你。”

理发师拿着剃刀一靠近,小家伙就从保姆的怀里挣脱,跑几步跌在地上,索性手脚并用,扑腾着短手短腿,一溜儿地咚咚往外爬。一边爬一边扯着嗓子嗷嗷大哭。

“是。”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被谁欺负了。

“哦。”她拇指搓着玻璃杯,问,“你的未婚妻……是我么?”

甄意循声过来,把宝儿从地上拎起来,也不管宝儿在她怀里哭闹踢腾,就递到理发师面前:“快点儿,磨蹭什么?”

“但是,有未婚妻。”

“啊……布……”小宝儿号啕大哭,又挣又拧,小身子扭成一个球,在妈妈怀里滚来滚去,就不好好给理发师剃头。

她听了也没表示,等着他继续。

甄意哄:“剃了头发以后才会更漂亮啊!”

他收起眼中的笑意,答道:“没有。”

“布……布……”小家伙哭得惨兮兮的,就是不从。

时光似乎回到了从前,一点一点开始重叠。

甄意仰天,这小女孩家家,哪里那么好动?这么小的孩子,动起来连她都制不住。

这一笑,清浅如莲,叫她又呆愣了半晌。不知为何,他一笑,她的心便怦怦直跳。她别过眼神去,咬着玻璃杯子,小声问:“你这么好看,有女朋友吗?”

“出什么事了?”言格听见孩子的哭声,也来了。

他为自己这肤浅的想法觉得可笑,眼眸里染上淡淡的笑意,说:“谢谢。”

“爸……爸……”宝儿犹如见了救星,小嘴一瘪,金豆豆可劲儿地往下砸。

生平第一次,他意识到有副好皮相是件好事。倘使他长得歪瓜裂枣,她从他的床上惊起,只怕就一去不回头了。

她挣脱妈妈的怀抱,从妈妈腿上溜下来,小短腿扑腾扑腾跑过去,小手臂一下子搂住爸爸的腿不松开。鼻涕眼泪全往爸爸的腿上蹭:“爸……爸……”

言格稍稍愣住,十二年前第一次见面,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便类似于此。

甄意起身:“给她剪头发呢。”

她克制地抿着唇,可本身是忍不住的性子,终究咧嘴笑了,不无开心和不好意思地说:“你长得真好看。”

“是吗?”言格俯身去抱孩子,手才伸过去,宝儿就噌噌噌跟猴子上树一样,踩着爸爸的腿和胸怀,爬上去死死搂住爸爸的脖子,哭得极尽伤心委屈,“布……爸爸,布……布要……呜呜……”

他见了,问:“怎么了?”

言格把小家伙抱在怀里,轻轻拍她毛茸茸的小脑袋,柔声哄:“好,不要。”

甄意没答,转身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走动,窗棱外的海棠枝芽探进屋里,阳光在叶子上跳跃。她走来走去,目光却总往他身上瞟,时不时偷偷看几眼,又抿着杯沿喝水,抿着抿着,嘴角便抿出了一抹浅浅的笑,是开心的。

宝儿立刻不哭了,抽抽搭搭的,小手握成拳头,乖乖揉眼睛。

“嗯,空腹喝茶伤身。”他眸光清浅,“而且,你也不喜欢喝茶。”

甄意不满:“你又答应她,本来就该剃头。”

她咚咚地摇摇头。

“上次不是已经剃过吗?”言格温和道,“我们宝儿头发很漂亮了,不需要再剃头。”

他捕捉到她的目光,温淡道:“想喝茶吗?”

甄意瘪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哼!”

她一边喝水,一边四处打量,目光落到窗边的茶台前,顿了一下。

言格:“……”

她垂下眸,捧着玻璃杯喝水,温度刚好,不烫也不凉,润进嘴里;或许是山里的泉水,有淡淡的清甜味道。

想了想,摸摸宝儿的头:“我们宝儿乖乖剪头发,让妈妈开心好不好?”

她去接时,他习惯性握了握她的手,她一愣,直直看他。他也察觉到不对,须臾间就把手收回来。甄意愣愣的,手背上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宝儿嘟嘟嘴,可怜兮兮地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委委屈屈道:“嗷(好)……”

他调了杯温水递到她手里。

或许因为女儿天生亲近父亲,或许因为言格对宝儿照顾较多,宝儿比较黏爸爸。甄意倒不吃醋,只担心言格过分宠溺,怕她骄纵。言格的回答是:“我们家小朋友盛得下宠爱。”

甄意听言,愣愣的,嗓子干得冒烟,不知道他怎会如此贴心。她没说话,点了点头。

宝儿真如爸爸所说,虽然很小,话都说不通畅,却十分乖巧听话。

她原本有早起喝水的习惯,今天起来仿佛醉酒一夜情般惊慌失措的逃窜,现在该口渴了。

可一到言格面前,情况就不一样了,格外爱撒娇,甚至爱哭。

进了屋,言格回头问:“口渴吗?”

平时言格不在,她都自娱自乐,走路不稳摔个跟头,懵懵懂懂地左右望望,一副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样子,踉踉跄跄自己爬起来,抓抓脑袋,一屁股坐在地上,继续玩。

他走在前边,极淡地牵了一下唇角,为她熟悉的喧闹。

可言格在,那就不一样了。要是不如意了,就哇哇大哭。

他走路不带脚步声,而她不知为何,走上露台,分明小心克制,还是把木板踏着吱呀响。

不想剪头发,委屈地哭;不想喝牛奶,难过地哭;不能去泥巴地里打滚,伤心地哭。

终究,她跟着他回了庭院。

小小的嘴巴一瘪,黑珍珠般的眼睛开始蓄水,一颗颗银豆豆就往下砸。哇哇哭得可心碎了。一边哭一边蹬蹬蹬地往爸爸身上爬,短短的手臂搂着爸爸的脖子不放,眼泪鼻涕全往爸爸脖子上蹭,话都说不连贯,只会咿咿呀呀地说:“布……爸爸……布要……布布……”

她又默默低下头去了,挪动脚步跟在他身后,走到离他一两米远处,便停下。等他拔脚,她才跟上。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四处看。

对此,言格从来都是温言软语,拍拍宝儿哭得汗湿的背,拿小毛巾给她擦汗。

他一身白衣,侧身立在木板桥边,身后两三株新绿的流苏树,衬得他身姿颀长清隽。他那样安然立着,不亲近也不疏远,保持着有度的距离,不带半点儿的压力。

宝儿亦是见好就收,爸爸一哄她就不哭。

她望着玉兰花树凝望了一会儿,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脑袋缓缓垂下来,小心地斜斜地看他一眼。

有晚临睡,甄意说:“书上说小孩子爱哭的话,你不理她,两三次后她知道哭不能解决问题,就不会哭了。”

此刻,她还是她,任何时候都有一双发现美好的眼睛,即使身处陌生与不安里,本性里却还是那个甄意。只是这次,她不会在他身边又蹦又跳,喊:“言格你看呀。”

言格说:“可小朋友并不是爱哭,只是想吸引注意。”

“言格快看,好可爱呀!”

“这样会养成爱哭的习惯吧。你看,她平时好乖,一见有你在就爱哭。下次不许哄她。”

“言格快看,好漂亮啊!”

言格把她的手从被子外拿进来,拢在怀里,道:“不行。”

看到彩虹,看到布谷鸟,看到精致的路灯,看到路边蹦跶的麻雀,看到街角的炮仗花,她都是这样兴奋而惊喜的表情,摆着手推搡他:

“为什么?”

那个表情,言格再熟悉不过。

“……”他轻轻道,“如果她哭,我不哄她,我怕她以为我不爱她。”

言格走在前边,察觉到身后没了动静,回头。就见她仰着小脸,望着美景胜雪的玉兰花树发呆。起初,她的表情有些怔怔的疑惑,渐渐松缓下来,染上霏霏窃窃的欢喜。

甄意一愣,又见言格的目光挪过来,落在她脸上,轻轻浅浅的,不带情愫:

她停住脚步,呆呆地仰头望。

“就好像你。从认识你到现在,我最怕你哭。心疼,又不知所措。我不会安慰,也不知该怎么做。怕表现得无动于衷,让你以为我不在乎你;怕反应不对,让你以为我不够在乎;怕你独自抹眼泪默默地伤心绝望。任何时候你一哭,我都会很紧张,不可能坐视不管。”

好美!

甄意讷讷的,心里的温暖和幸福如潮涌般来袭。

她讷讷地随风抬头,望见一树繁花,如玉似雪。枝丫上开满大朵大朵的花儿,一片叶子也没有,雪白雪白映衬着蓝得滴水的天空。

什么都不用操心了,有这样的男人,她这一生必然幸福,而他们的孩子更不必担心。

甄意低着头,茫然而忐忑地走在薄薄如纱的雾气里。一朵玉兰花瓣从她面前飘过。

她埋头进他的怀里,心像泡在酸酸暖暖的水里。唇角洋溢起一丝微笑,喃喃道:

溪水叮咚,雪白的玉兰花瓣随风坠下,在晶莹剔透的水流里漂浮。

“言格。”

清晨的九溪言庄,云雾缭绕,微风习习。

“嗯?”

格意番外(4)

“我再给你生一个小朋友吧。”

“但他叫言格,你不是。”

格意番外(8)

“你们长得真像,一模一样。”甄意的声音有些忐忑,疑惑,却很确定:

即使做了妻子,做了妈妈,甄意的生活依然自由自在,没有压力。

他四处看,在屋外找了很久,经过言栩的庭院门口时,意外听到甄意的声音。她说了一句话,那一瞬间,他的心彻底融化。

即使有了家庭,有了孩子,她的工作依然有声有色。就像言格说的,她不需要为他们的家牺牲什么。

言格立刻穿上衣服去追,可甄意早已不知去向。

所以,到夜里吃过晚饭,通常便是这样一幅场景:甄意抱着电脑坐在沙发上给当事人设计问题写自辩书的,言格则坐在她身边看书。

“甄意,我是言格。”他想和她说话,可她不听,慌乱地从他床上跳下去,套上衣服,鞋子都不穿就哐哐当当下楼去。

小豆丁自个儿坐在地毯上玩,一会儿扭着屁屁爬啊爬,一会儿坐在地上东张西望吐泡泡,一会儿又咬咬手指咿咿呀呀地哼着自己才懂的歌儿。

第二天早上,甄意发出动静的那一刻,言格就醒来了。当时的甄意有如惊弓之鸟,惊诧地望着他,像望着陌生人。

宝儿学走路之前就喜欢自己爬。手小腿短都不是问题,她精神勃勃,挥舞着小手短腿,咚咚地,小屁屁上穿着纸尿裤,白白的胖嘟嘟的,扭来扭去。

……

有时看到爸爸妈妈叫她,她便欢喜,黑葡萄一样的眼珠闪闪的,“啊呜”欢叫一声,腾腾地抖着小手,可劲儿地嘟嘟爬过来。

她只是紧紧箍着他的脖子,一动不动,不说话,也不肯闭眼睛,像是坚守着什么。

她小小一坨哼哧哼哧地努力着,好不容易爬到爸爸和妈妈面前,又疑惑了。她困窘地仰起毛茸茸的小脑袋,细细的眉毛揪成一团,一会儿望望妈妈,一会儿望望爸爸。

那天晚上搂着她睡觉,她是最安静的一次。

爸爸和妈妈都高高地坐在沙发上,唔,她要抱谁的腿呢?

言格把她搂进怀里,下颌紧紧抵在她的额头上,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有眼泪砸下来。

言格和甄意同时看她,眼里带着笑意。

还懵懵懂懂地搂住他的胳膊,着急忙慌地往他怀里靠。还如往昔,本能地认为他这里才是安全的亲密。

宝儿鼓了鼓嘴巴,黑眼睛滴溜溜地左看右看,妈妈是她的食物,爸爸是她的玩具。

到了这样颓败的地步,却还死死地记得“言格”二字,却还固执地抓着他的名字不肯放手。

唔,现在她吃饱了,肚子圆鼓鼓的哩,她咯咯笑一声,短促的,挥着小短腿往爸爸那边去。软绵绵的腿支撑着自己,勉勉强强爬起来,短短的手一把抱住爸爸的腿,一屁股坐在爸爸的脚上,心满意足地不肯挪窝。仰着粉嫩嫩的小脸,“啊呜”“啊呜”地欢乐叫嚷。

其实,她的记忆早就已经空了,什么都没有了,和他有关的一切,和她自己有关的一切,都不记得了。

甄意拧她的脸蛋:“偏心的家伙。”

“……言……格……”她终究说,“……言格……”

言格把小朋友抱起来,让她坐到自己腿上,低下头轻轻地和她说话。

终于,他抬起头,准备说什么,却见她蹙眉望着他,茫然而无助,嘴唇颤抖,似乎很努力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就这样一天一天,宝儿会跑会跳了。每天下午,一听见爸爸妈妈的汽车响,耳朵灵光的宝儿会立刻扔下嘴里的吃食,手里的玩具,小步子蹬蹬从家里的任何角落冒出来,欢欣雀跃地往玄关跑。

驱邪风铃远远地在叮当作响,天地间安静得只有缓缓的风声。

言格和甄意老远就能听见小家伙的脚步声和欢快明朗的欢叫:“爸爸……妈妈……”

两人都没有说话,仿佛等待某个不想面对却又不可阻挡的时刻。

下一秒,宝儿便像保龄球一样滚过来,紧紧抱住爸爸的腿不松手,仰着脸两只腿蹦蹦跶跶:“爸爸……宝宝(抱抱)……宝宝(抱抱)……”

他拿了张大毛巾,坐在浴池边,把她的脚捞起来,擦拭干净。一下一下,很轻地摁压,非常仔细认真。

言格弯腰,才托住她的屁屁,宝儿就蹭上去搂住爸爸,小小一只坐在爸爸怀里,幸福地咕噜咕噜吐泡泡。

“嗯。”

小婴宁很受宠爱,但也正如言格说的,这位小朋友盛得下宠爱。

这次,他没再唤她的名字,走过去关了水龙头,问:“洗好了吗?”

她一直乖巧,不会讲不通道理地哭闹,不会对家里的佣人发脾气,也不会哗众取宠地叫闹;吃饭穿衣也都自己来。

她已经忘了自己,忘了她是甄意。

尤其吃饭时,宝儿不要爸爸哄,也不要妈妈喂,乖乖坐在儿童椅子里,小手抓着勺子舀饭吃,大口大口从不挑食。吃完了,小嘴巴和脸蛋上沾着饭粒。

“啊?”她终于回头,眼神清澈,纳闷又不解,或许是看见他一瞬惊惶的样子,她的脸上也渐渐有了慌乱的神色,“你……在叫我吗?”

甄意摸她的脸蛋,把米粒摸下来,宝儿愣愣地看一眼,小鸡啄米一样,“啊呜”把妈妈手上的饭粒啄到嘴里。想了想,小手在脸上抓啊抓,发现自己的脸上并没有长饭粒,便纳闷地揪起眉毛,唔,为什么妈妈可以在她的脸上收获饭粒呢?

“甄意。”

“妈妈,玩……”宝儿软糯糯地说。

他觉得一瞬间眼睛里像是进了什么东西,视线花晃晃的,有些模糊。

“好啊,妈妈明天带你去儿童游乐场,好不好?”

她踏着脚丫踩水,没有理会他。

“嗷(好)……”她吃得饱饱的,低头看肚子露出来了,小爪子抓住衣服用力往下拉一拉,遮住圆滚滚的肚皮。

他声音轻了一点儿:“甄意?”

甄意把宝儿从儿童椅里抱出来,放到自己腿上,给她揉揉圆圆的肚子。

她仍旧是他离开时的样子,听话地没乱动,坐在浴池边拿花洒冲脚,歪着头在玩水。

“啊呜……”宝儿舒服地呜一声,在妈妈怀里懒洋洋地滚啊滚。

他把手中的一堆瓶瓶罐罐放到地板上,站起身,心不知为何揪紧,快步走向浴室:“甄意。”

甄意看一眼正喝汤的言格,忍不住笑,问宝儿:“妈妈给你生一个弟弟妹妹好不好呀?”

“甄意。”没人回应。

“嗷……”

言格回到卧室,打开行李箱,把今早替她收进去的东西拿出来。洗面奶,保湿霜,润肤露。关上箱子,听见浴室里没她的声音了,只有潺潺的水流声。

“那你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她乖乖地点头。

“嘀嘀……嘀嘀……”宝儿还分不清楚弟弟和妹妹的区别,选了个比较好发音的。

他卷着袖子调好水温,揉了揉她的头,说:“别乱动,我把你的东西拿过来。”

“哦,一个弟弟啊。”

回到卧室,他把她抱进浴室,让她坐在浴池边,给她拿热水冲脚。她盯着圆圆的大浴池眨眼睛:“我们俩都可以在这里游泳了。”

“一个嘀嘀,两个嘀嘀,三个meimei……”宝儿伸出手,五只短短的小手指数来数去,完全对不上号。

他无法回答。莫名其妙地,鼻子有些酸。

“啊,这么多啊……”甄意亲亲她的脸,道,“放心,妈妈会努力找爸爸要的,给我们宝儿要好多嘀嘀和meimei……”

“嗯嗯。”她笑着摇摇头,过了半晌,软软道,“言格,你对我真好。”

“……”对面的言格安静地抬起眼眸看甄意,这个……

言格察觉到了她的笑意,问:“怎么了?”

宝儿不会说,却听懂了,立刻扭头望爸爸,满眼的崇拜,仿佛言格类似于可以随意变出玩偶的机器,可以变出嘀嘀和meimei。

他走得稳妥而缓慢,木制的扶梯上竟没发出一丝声响。她窝在他怀里,搂着他的脖子,抿唇直笑。

她伸出两只手,小小的指头有的伸直,有的扭着,软乎乎又轻脆脆地嚷:“一个,两个,三个,唔,一个,两个,嘀嘀,meimei……”

言格把她抱起来,往楼上走。

言格:“……”

甄意的脚包在毯子里,暖和多了。雨后的雾气顺着风源源不断地往木屋里吹,木榻木椅仿佛都飘浮在涌动的白雾里。

……

她耸耸肩,吐吐舌头:“难得你搞得懂这些叫什么。”

去儿童游乐场玩,甄意拉着空空的儿童车,宝儿坐在爸爸的怀里,咬着手指左看右看。

他浅浅地弯了一下唇:“那叫眉心坠。”

今天,妈妈给她软软的头发上系了粉色蝴蝶结,还给她穿了漂亮的蓬蓬裙。但她还不懂她是一个长得多漂亮的小女孩,像爸爸的女儿有福气呢。

“哦。”她手指在额头上比画,“为什么量我的额头,要戴公主一样的东西么?”

游乐场里人并不多,女娃娃们都喜欢玩泡泡池,可宝儿最喜欢玩跳床,绑在绳子上可以一蹦老高。可她才一岁多,太小了,工作人员不给她玩。

手指触上去,肌肤上沁凉沁凉的,他不禁敛了眉心,还是初春,山里的温度比较低,不知她会不会着凉。

她只能被爸爸带着,自己在小型弹簧床上歪歪扭扭地左蹦蹦右跳跳,一会儿摔倒,一会儿滚来滚去,笑个不停。

“这样做出来的东西才最适合你,最好看。”他拿了张薄毯过来,扶她坐下,又把她的脚抬起来,拿毯子裹住。

有时滚远了,言格长手一捞,把她拖回来。如此往复。

甄意对言格道:“她们好认真哦,连手指手腕脖子脚踝,还有额头,都量。”

他坐在跳床边,一边照看宝儿玩耍,一边看甄意,说:“小朋友和你很像。”

言格眸光一转,落在她光露的小腿上。设计师量完了,详细问了她对颜色花纹的喜好后离开。

“她明明长得更像你……”她意识过来,笑,“性格吗,真有点儿。”

庭院外浓郁的雾气也沁涌进来,柏木地板上,微风吹着卷卷的白雾滚动,小楼像是泡在仙境的云雾里。

“嗯。”言格温淡道,“像你,很好。”

一室的安静。

甄意凑过去,尚显平坦的小腹碰上他的手腕:“这个,我希望像你多一点。”

设计师给甄意量身体,言格坐在这边泡茶,时不时抬眸,隔着袅袅缓缓的水雾看她。

言格拢着在弹簧床上蹦跶的小女儿,诚实道:“我希望小朋友们都像你。”

其实,心有余悸,不知道哪一刻,再回头,她就会认不出他来了。

像彩虹,像小太阳。

设计师规规矩矩地等待着,甄意也奇怪地看言格,手轻轻挣了挣。言格回过神来,缓缓松开了她。

“不要。你想得美。”甄意瘪嘴,“都像我,一个个全偏心你。不管,以后生的小朋友要都像你,这样他们都偏爱我。哼。”

庭院内外安安静静,只有风吹着竹帘清脆的撞击声。

言格微愣,眸光湛湛看她半晌,清浅地说:“不管有多少个小朋友,我只会偏心你一个。”

言格也应允地点了一下头。可……他的手紧紧握着甄意的,并没松开。

甄意微讶。“好啊。”她眨眨眼睛,落落大方地笑,“你要记得哦。”

甄意:“好啊。”

……

“先给甄小姐量一下身体。”

玩了一会儿,小家伙扑进妈妈怀里,害羞地嘀咕:“尿尿……”

甄意回礼地点了一下头。

“好的。”甄意把宝儿抱下跳跳床。宝儿自己走,小手抓着妈妈的裙子,小短腿跟着妈妈跑。言格起身插兜,不徐不疾地走在两人后边。

下楼去到客厅,言家的设计师整齐地站成一排等候在檀木屏风旁。见了甄意,为首的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礼貌微笑:“少爷,甄小姐。”

今天,甄意和小婴宁穿着亲子装。甄意束着马尾,黑白格子衬衫,白色短裙,长细腿儿。宝儿扎起毛茸茸的一小撮头发,穿着和妈妈一样的小小格子衬衫,白色小裙子,小细腿儿。

“真的?”她高兴极了,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狠狠亲一口。

凉鞋都和妈妈一样。

他的心像被细细的针尖刺了一下,表面依旧淡然,弯了弯唇角,说:“好啊。我答应。”

宝儿仰着头,一边断断续续和妈妈说话,一边揪着妈妈的裙子小跑。

她不记得言婴宁了。

言格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孩,肚子里还有;看着大大小小相似的美丽背影,浅浅地弯起唇角。

“这样啊。”她轻拧的眉心舒展开,靠进他怀里,小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结婚?言格,我向你求婚,你会答应吗?你答应,好不好?”

一个甄意,和一个小甄意。他想,甄意小时候,或许比宝儿还可爱。

“哦,抱歉,我忘了你不认识她。”言格回头对她微笑,“也忘了告诉你,我想带你去参加一个很重要的婚礼,要定做几套礼服。”

只是,当甄意带着小宝儿从洗手间出来时,宝儿依旧贴着妈妈,小小一只跟在妈妈腿边,小腿挪得飞快,可,妈妈比较疏忽,后边的裙角不小心夹在内裤里,露出白白柔柔的内裤和软软弹弹的屁股蛋蛋。有这样大大咧咧的妈妈,小宝儿当然无法幸免,小裙子夹在小内裤里,露出小孩儿粉嘟嘟的小屁屁和海绵宝宝……

她愈发不解:“安瑶是谁?”

“……”言格走上去,弯下腰轻轻一拉,一手把宝儿的小裙子拉出来,另一手把甄意的裙子拉下来。

他顿了一秒,道:“就像安瑶曾经做过的那些汉风礼服。”

甄意回头,思考半刻,抿起唇意味深长地笑了。像在说:啧啧啧,在一起多久了,还摸人家屁股。

言格的心将要落下,却听甄意疑惑:“做什么礼服?”

言格并没解释,弯身把还在捣鼓着小短腿费力扑腾跑的宝儿拎起来,单手抱在怀里,另一只手牵起甄意,手心微微用力,握住了,不松开。

她“哦”了一声,并无异样。

格意番外(9)

“设计师。”他朝她伸手,待她把手交过来,牵着她下楼,斟酌半刻,缓缓说,“是来给你量身做礼服的。”

家庭教师提过很多次说想带他出去走走,言格一直没回应。可有一天,毫无缘由地,他答应了。

甄意回头:“谁呀?”

那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没在意。记得比较清晰的是老师在他的单肩包上别了一枚校徽,小小的圆形,里面镂刻着一只彩色的小船。

楼下传来一下两下的敲门声。

他想坐公交车回家,老师说好。等公交的间隙,老师接个电话,不知不觉走到马路对面去。他站在路边,街道很安静,空空荡荡的,茂密的树桠遮盖了天空,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他倚在门边,不言也不语,就那样静静看着她快乐的模样。

有一群比他大的少年围过来在他面前晃,他安静地看着,不理解他们的意思。

“我好喜欢你这里。”她说。

一个女孩蹦了出来,叽叽喳喳。他零零碎碎听到她口中的一个词。

她像第一次来,左看右看,看到什么都觉得美好;她最喜欢台阶下那一小块草地。她站在草地上,仰头望天空,很高很蓝,一丝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

“……blabla我的同学……”他理解很久,发现女孩口中“我的同学”是他,她肯定弄错了。

上到二楼,推开六扇木门,望着淡雅的房间,她说:“言格,你的卧室真漂亮。”或许“格调”“品味”更合适?

女孩戴着棒球帽,手臂和腿干细细的,双手握成拳,拿一根棒球棍把那群人赶跑,转身便冲他咧嘴笑。他第一次见到那么灿烂可爱的笑颜,像一颗小太阳。

她像要到了糖果的孩子,欢喜得立刻小跑上去,木楼梯咚咚咚全是她的脚步声。

她似乎很喜欢他,兴冲冲和他说话,叽叽喳喳,声音像玻璃珠子倒进盘子,清脆又好听。

“嗯。”

可他听得不太流畅,很焦急,很努力,手忙脚乱地抓住几颗玻璃珠子,慌慌地给她回应。

“我今晚可不可以睡在上边?”

她真的很喜欢他呢。她对他笑,眼睛灿灿的像波光粼粼的溪水,一边嚷着“我给你做女朋友吧”,一边昂着头往他跟前贴近。

“嗯。”

她靠近了!

“这上面不会是你的卧室吧?”

他一愣,紧张地往后退一步。

她由他牵着手,走上露台,进到屋子里看。房间里雅致而干净,她开心地四处瞧,目光最终落在那一道木楼梯上,回身问他:

“诶,你退什么呀?”她好奇地眨巴眼睛,乐颠颠地凑得更近。

由于前一晚下过雨,庭院里烟雨朦胧,更像清幽的江南水墨画了。走在润湿的青石板上,水汽沁上来,甄意小腿有些凉,可好在言格手心熨烫,一点点暖进她心里。

他更紧张,又赶紧后退一步。

言格极浅地弯了一下唇角,和她在一起,他看到了这世上很多无与伦比的美丽。

她不懂分析人的身体语言,也毫不沮丧,说着自己的话,笑靥如花,一边说一边再往他面前靠。他浑身僵硬,笨拙地往后挪,听到耳朵边怦怦如雷的心跳声。

明黄,嫩绿,搭配在一起很好看。

他呼吸越来越困难,面前的女孩却像散着灿烂光芒的小太阳,朝他扑来,他不知该怎么办,脑子里卡壳,一转身就跑了。

正是早春,九溪的深山里下过雨,树林换了新装,全是嫩嫩的绿色,看着清新又心旷神怡。道路两边的迎春花黄灿灿的,瀑布一样盖满山坡。

她也跟着跑起来,一直在身后追,自来熟地喊他:“你别跑呀,言格,言格……”她的声音脆生生的,明朗轻快,喊他的名字,真好听。

“哇,迎春花好漂亮。”甄意趴在窗边,被山林里的春景吸引了注意。

可他不敢停,一直跑。郁郁葱葱的绿树和斑驳陆离的阳光水一样从身边飞逝,她的声音终于不见了。他又立刻停下来,回头望。没人追上来,只剩空荡无人的街道,和绿树阳光。

言格心无旁骛地开车,却也不受控制地想了想她老了的样子,一定是孙子孙女口中很酷很辣的奶奶,还像现在这样活泼闹腾,对生活充满好奇和向往,拉着他去做稀奇古怪的尝试。

小太阳不见了。

她乐不可支。

咚咚的心跳平复下来,然后,缓缓下坠。他木木地立在路边,有点儿想返身走回去看看,只有一点点。

她由衷道:“言格,等你老了,我也会喜欢你老了的样子。”她把照片贴在胸口,转转眼珠,想,“等你老了,银发斑斑,会是个淡静从容的老人家。我会缠着你一辈子,等你变成老人家了,我还在你身边蹦来蹦去,哈哈。太好啦。”

他没有走回去。

“言格,那时候你好可爱,难怪我那么喜欢你。……唔,现在更英俊了……嗯,以前好青涩啊……”她一手拿着一份,看过来看过去,发现他无论哪个阶段,她都喜欢。

他一直站在路边,一动不动,努力回想着她刚才说的话,想了很久只想到几个字。

当然是一样的姿势,因为他一个个全记得,连顺序都没错。

回家的路上,他把那几个字翻来覆去想了好多遍,想到不能再回忆出更多了,才罢休。

她拿着当年的和今天的对比,高兴地发现:“好巧哦,两份一样的姿势诶,长大了八年。”

第三天,他去上学了。

开车回去,甄意坐在副驾驶上开心极了:“一定是老板娘觉得你长得太帅,所以把我们的照片多印一份当广告了。我都不记得什么时候照过呢。”

老师并没介绍他,也没让他做自我介绍。

……

他听不见同学的招呼,老师的讲课,只看自己的书,深奥得同学们看一眼书的封面都不理解的书。不出半天,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怪胎,是个聋哑人。

他有一瞬间恍然如梦,八年前,他们是那个样子,青涩,稚嫩。时隔八年,照片泛黄了,褪色了,里边的少年和少女亲密而笨拙地贴在一起。

可即使如此,女生们也都喜欢,她们没见过长得那么漂亮干净的男孩,电视里都没见过;一节课的时间,“新来的超越历史的校草是聋哑人”传遍整个学校。

照片洗出来,老板娘把切纸器从柜子上搬过来。言格无意一转眼,竟看见了八年前的他和甄意。九张小小的照片整整齐齐地贴在玻璃柜子下。

他一直安静地做自己事,直到中午快放学时,他们正在上课,教室外忽然传来一声清脆而欣喜的欢叫:“言格!言格!”

甄意走出去时,开心滋润得像在里面恩爱过一番。

初中部二年1班的人扭头看,是一年13班的甄意,开学没几天,大家都认识她。因为她玩火把国旗杆的绳子烧断了,被全校通报批评。可言格是谁?

……

很快有人反应过来,齐唰唰看向“聋哑人校草”。

最后,他还留给她一个亲亲的吻。

正在上课的老师不满地看甄意,后者毫不介意,在教室门口跳啊跳:“言格,言格,你来上学啦?我昨天找了你一整天。”

甄意惊喜万分,脸上满满全是笑意,扬起的嘴角收都收不拢。

教室里的女生们沸腾起来:“他叫言格?”“好奇怪的名字。”“可是很好听啊。”

有时搂着她,低头贴近她的面颊;有时弯着身子,让她箍着自己的脖子;有时身站着,让她站在身后扳弯他的身子……

也有人疑惑:“甄意怎么认识他?还找他?”

选好九张图,两人进了拍照机器。这次,他出乎意料地主动。

甄意耳朵尖,立刻昂起头,骄傲地嚷:“因为我是言格的女朋友!”

他看了看,她喝果汁都不规矩,吸管被咬得瘪瘪又拧巴。半晌,还是低下头,喝了一口。

教室里一下子炸了锅。“怎么可能?”

言格把编号记下来,一扭头,甄意的果汁已递到他嘴边:“喏。”

言格似乎是分辨出了她的声音,抬起头来看着她,却再没别的反应。

甄意捧着果汁坐在旁边,一边喝一边咕哝:“诶,那个好看,浅蓝色的,有星星的那个。”

下课铃响,老师宣布下课。

言格翻看着厚厚的背景图册,拿笔做记录。

甄意立马冲进教室,跑去言格身边,欢欢喜喜地趴在他桌上:“你来啦,我找你好久。前天要不是摔倒,我才不会让你跑掉。”

上午十点的商场里还很安静,没什么人出来逛街。

他静静看着她,见她手肘处破了皮,涂了红红的药水也遮不住青紫的颜色。

格意番外(3)

他盯着她的伤,她看见了,满不在乎地笑笑:“没事,一点儿都不疼哩。言格,你住在哪里呀,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那一小袋大头贴放在她的包包里,从此,再没见过了。

他双手紧紧握着自己的书,长长的睫毛扑闪了一下,没有作声。

只是,那天他们出去商场就遇到他的同学们,去了KTV。

旁边有女生插嘴道:“他是聋哑人,听不到你说话。他才不是你男朋友。”

照片洗出来,老板笑眯眯地切照片,言格插着兜,十分平静而酷酷地……脸红着。

甄意反问:“他告诉你他不是我男朋友了?”

直到甄意要和他亲亲照时,他坚决不肯。可……他们俩的较量,从来都是她赢。

对方:“……”

“知道啦知道啦。”甄意推他进去,摆好造型,对他又搂又抱,一张一张定格,然后流逝,他一直都不太自在,待一会儿就脸红了,表面上还得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还有,谁说他是聋哑人?”

言格说:“我不希望。”

女生们不回答,有男生起哄:“本来就是。”

甄意瘪嘴:“我希望,可人家才不会让呢。”

“他前天还和我说话了!”甄意争辩。

进去前,看见机器上展出的照片,各种男男女女搂搂抱抱时,言格拧了眉毛:“我们要被贴在这上面吗?”

“那你让他现在说话啊。”男生挑衅。

可他是拗不过她的,表面上淡淡的酷酷的,却还是跟她一起坐在各种夸张五彩的照片背景里,选图片,钻进小小的屋子照相。

“哼,你让说就说啊。言格他现在不想说话。”甄意非常护他。

他不喜欢镜头和狭小的空间,浑身不自在到了排斥的地步。

“那是你说谎,他是聋哑人。”

其实,大头贴,他们照过一次,他高三她高二的那年暑假。

“再说我揍死你!”甄意握拳,“大不了再被通报一次。”

他从不觉得照片这种东西有什么意义,也不明白她对和他合影这件事的执着和眷恋怎么会那么深刻。直到八年前分别的那一瞬,他明白了。

“……”

言格认真开车,不作声。

言格依旧没听太连贯,无声地装好书包,起身走了。甄意如影随形地追上:“言格你等等我呀……”她跑得太快,撞得桌椅哗啦啦地响,像感觉不到疼似的。

“好啊好啊,”她欢欣雀跃,“我们还从没照过大头贴呢,哼,你那么别扭,总是不答应。”

而走到门口的言格停下来了。他没有回头,但的确停下来了。

“……嗯。”他起先想到的是相馆。

所有人张口结舌,他听得到?

“是照大头贴吗?”她兴奋地问。

在大家惊呆的目光里,甄意乐颠颠跑去他身边,他才拔脚离开,甄意跟在他身边一路叽叽喳喳。

上了车,言格说:“吃完早饭,我们去照相吧。”

头几个月,有人认为言格听得到但不会说话;直到有一天,有女生带来爆炸新闻,说回家路上,经过甄意和言格身边,听到言格说话了。

除了……

当时甄意抬着一盒臭豆腐,挑一块递到他嘴边,他说:“我不吃。”

现在想想,十二年,他们俩连一张合影都没有。

大伙儿十分讶异,各种询问,言格说话的语气怎么样?表情怎么样?声音怎么样?

那时,中学生用手机的很少。

答案是:“非常好听的声音,比配音演员还好听。”

那张照片拍了好几年后,她终究决定换一张彩色的,于是把黑白的撕下来随手扔在桌上,被他捡起来收好了。

大家一片遗憾,原来他不是不会说话,他只和甄意说话。但庆幸的是,后来甄意承认,她不是他的女朋友,她在追他。可即使如此,有女生想学甄意追他却得不到回应。不会让他把眼神挪过来,也不会让他开口。

甄意吐吐舌头:“彩色居然要十块钱,黑白的只要五块,多的五块我就买零食吃啦。反正姑妈不知道。哈哈。好划算。”

一年,两年,他一直如此。同级的女生,新来的学妹,一波波被他的淡漠和不理会打消热情,唯独13班的甄意日复一日追在他身边。

一次偶然的机会给甄意收拾书包,看到她的学生证,他问:“你的照片怎么是黑白的?”

她像一本追男神教科书,海报、广播、唱歌、跳舞、传单、涂鸦、气球……所有能用到的追人方法,她都用上。

“学生证上的。”言格说。

无数次有人问:“不会觉得心灰意冷吗?”

“哪里来的照片啊?”甄意好奇,手指戳戳小照片上自己白白的脸蛋。

甄意纳闷:“为什么要心灰意冷?他不会表达,可他喜欢我呢,我知道。”

十三岁的甄意冲镜头咧嘴笑着,小小的脸稚嫩、青涩,朝气蓬勃。时间太久,照片都泛黄了。上面的女孩却永远定格在那时干净可爱的青葱模样。

大家觉得她自恋到了一定的程度。甄意也不知道,但她就是这么感觉了。

下了楼,言格把她的小箱子装进后备箱。甄意拉开车门,把驾驶座上的仪容镜拨下来照脸蛋和发型,这一扣,却意外看见镜子边缘的透明卡套里,放着一张黑白色的证件照。

其实,事情应该回到开始的一天。

他再度牵了牵唇角,却没说话。

放学了,甄意拿着坐公交车的钱在校门口买零食吃,言格默默站在一旁等她,因为甄意钻进人群里时冲他说:“言格你等等我哦。”

“好啊!”她开心得把他搂得更紧,甜丝丝地小声嘀咕,“言格,我忽然觉得你好宠我哦,都不知道为什么。”

好一会儿,她冒着汗从人群里挤出来,捧着一小盒炒年糕,热情地问他吃不吃。

他贴贴她的额头,轻声道:“那我以后经常对你笑。”

他摇头。

她因他风清月明的浅笑恍惚失神,蒙蒙道:“言格,你笑起来真好看。我从来都没看你笑过。”

她很喜欢吃零食,可姑妈不会给她零花钱。她宁愿不坐公交车也要解嘴馋。

“是吗?”他心里抽丝般的疼,却在突然间很想让她记住自己笑的样子,所以说这话时,轻轻地弯了弯唇角。

她很爱美,不喜欢穿校服,常常因不穿校服被训导老师揪耳朵。出校门后,她做的第一件事永远是把校服脱掉塞进书包。她没有新衣服,都是表姐留下的,即使如此,她也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色彩鲜艳,搭配得漂漂亮亮。

“要去吃粥吗?”她纳闷,又快乐道,“刚好我想吃了。鲍鱼粥吧,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你熬得好吃。你熬的粥店里卖的都比不上。”

放学是人潮涌动的时候,清一色的学生们,她在人群里,格外亮眼。

“过会儿想吃什么粥?”他柔和地问。

那天,她吃着炒年糕,口齿不清跟他讲话,一会儿讲语文课上皇帝的新装,可她小时候就听爷爷讲过啦;一会儿说她喜欢安徒生,最喜欢小美人鱼;一会儿说泡沫很好玩,搓碎了像下雪,有一次她搓碎了泡沫满学校撒,被罚捡泡沫捡了一整天;一会儿又说吹泡泡好玩,可泡泡水好贵,居然要两块钱,她会用肥皂做泡泡水,但要提防不被姑妈发现……

他真喜欢她此刻的样子,淘气,调皮,霸道,喜欢得……有些心疼。

又过一会儿:“言格你快看,那个黄黄花,好漂亮!”

言格侧眸过去,她贴在他肩头,抿唇笑着,寻常又理直气壮的样子。

他抬头,望着金色盛开的院墙,说:“它叫金花茶。”

这样的旧事,他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

“哇,好厉害。你什么都知道。”

再后来,他来接她上学,下楼时,她会故意走在他的身后,借着台阶的优势,箍在他脖子上,双脚软嘟嘟的不使力,假装被他背下楼。

“……”

就因为他这一个动作,确定关系后反而不敢擅自对他有身体接触的她欢喜得转身就扑到他跟前,搂住他的手。从此各种身体接触一发不可收拾。

那时,她总有说不完的话,总有有趣的事告诉他,总是有美好的事给他看。

“……”言格知道她误会了,想解释,望着她湛湛的眼珠,最终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

那时,她从没抱怨过已逝的父母、寄居的姑妈,不会觉得家里没钱丢人,也不会以此作为某种反转的筹码。

她脸上那隐隐欢喜又害羞讶异的表情,分明在翻译一句话:唔,言格刚才摸我的屁股了。

那时,她总是把自己整理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脸上挂着笑,心底了无尘。

甄意正叽叽喳喳讲她昨晚做的梦,察觉到他的动作,嘴里的话一下子没了。她怔了怔,扭头直直望他,白净的脸颊上浮起霏霏的红色。

那天,她吃完一盒炒年糕,咕噜打了个嗝,走到了和他分别的岔路口。

他微微脸红,沉默着上前一步,轻轻把她的裙子拉下来。

“我走了。”他淡漠地说,不做停留地和她擦肩而过。

小小柔柔的海绵宝宝和软软弹弹的屁股蛋蛋全露在外边。

“我明天在这里等你一起上学哦。”她在他身后叫唤,他没回应;甄意歪头看少年那清挺的背影,白衬衫,牛仔裤,背着墨蓝色的单肩包,映在落日余晖的林荫道上,真好看。

出了楼道,她走到前边去了,言格才看见,或许她上厕所太着急,裙子夹在内裤里了。

她忽然觉得好喜欢他,喜欢得不舍得扭头离开。

言格:“……”

她一直站在原地看,偶尔蹲下来拖着腮看,见他走到路的尽头要转弯了,她才起身。

“真的。”她在他身边扭啊扭,“穿裙子好凉快,下面可以透风。”

望着他清秀的影子,她还是不舍得扭头。就是这一瞬间的不舍,她看见他停下来,然后,不知为什么,回头了。

言格一言不发。

再后来,第二天,他送了她一打非常精致的泡泡水。

甄意跟着他下楼,瞧瞧他不带一丝褶皱的白衬衫长裤,忍不住感叹:“怎么还穿长袖长裤,多热呀。还是女生好,穿着裙子真凉快。”

言栩V.S.安瑶

那时是夏天,楼梯间里总是闷热。

安瑶走进诊疗室,脱下白大褂,拿纸巾清洗手臂上的水渍。

鞋子都没完全穿好,人就笑眯眯地跑出来在他面前立正站好,乐颠颠地一起上学去。

刚才一个金发小男孩在走廊里嬉戏,不小心撞向接开水喝的病人,好在她反应迅速,把小男孩抱起来闪开,却烫到自己的手臂。

他一点儿不急,安静地站在早晨阳光微醺的楼梯间里,听她的声音由远及近,哐当当地拉开门,又赶紧合上,生怕姑妈发现门外的少年。

小男孩羞怯地说sorry,安瑶不介意,对他微笑:It's ok.见小男孩没事,安瑶很快卷起袖子到水龙头边冲了一下,并没大碍。

那时,他站在破旧的铁门这边,听屋子里她声势浩大地刷牙洗脸,姑妈训叨她猴急。那是因为她知道言格在等她。

安瑶用纸巾擦干手臂上的水滴,低头看见手上淡淡的十字伤疤,是小时候在孤儿院里伤到的。

很多年前,他听了她的话,每天早上来接她上学。

那时孤儿院里新来了一个小妹妹,对什么都好奇,这里跑跑那里钻钻,总和杨姿一起。

这样的姿势,她在中学时代常做。言格记忆有些恍惚。

有次孤儿院装修,角落里摆着铁架材料,两个小妹妹在架子里爬,安瑶眼见架子要倒下来,去拉她们。结果三人的手上都留了一样的疤。

楼梯转弯,他的手自然地松开,可手指才放开,甄意手一绕,小手重新钻进他手心,牢牢握住。他稍稍一愣,侧头看,她整个儿像树袋熊一样挂在他手臂上。

她并没在孤儿院待多久,那里的孩子对她印象不深。很小就隐约觉得自卑可怜,便再不回孤儿院。上初中后,因为成绩好,被学校免了学费住在宿舍,假装亲戚在国外,读完高中,她就出国和家人团聚。

但她什么也没说,而是歪头靠在他肩上,揽住他的手臂。只要有他在身边,去哪里都没关系。

她一直很努力,终于拿着全额奖学金出国。不过,没有家人,一个人。

她“哦”一声,走在昏暗脏乱的楼梯间里,费解极了,不知道言格为什么带她来这里,一点儿都不好玩。

安瑶稍稍恍惚,现在远在美国,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回去。很好,没关系,国内并没有让她挂心的人。

“……嗯。”

这世上没有让她牵挂的人。

甄意下了楼梯,走几步还回头看看苏铭,小声问言格:“那是老爷爷的儿子吗?”

她看着镜子里那张绝美而平静的脸,怎么看都觉得死寂而没有生气。也不知是到了情绪低落期还是怎么的,心里忽然就涌起大片的失落和迷茫,不知自己的生活有什么意义。

言格出了门,看一眼门边的苏铭,后者会意地点头。过会儿,他派人送爷爷回疗养院。

正想着,从镜子里看见有人进来。

甄意欢乐地跟在他身边,出门前不忘回头对坐在沙发上的爷爷招招手:“老爷爷再见哦。”

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黑色修身衬衫和牛仔裤,戴着口罩,看不清脸颊,却露出高挺的鼻梁,和异常清澈漂亮的眼睛。

“好。”他淡淡地应着,一颗心落了下去,稳稳牵起她的手,拉过墙边的小箱子。

安瑶愣了愣,那是一双非常纯净澄澈的眼眸,像是未涉世事的孩童。

下一秒,她嘴角便扬起大大的笑容,蹦上来搂住他,夸张地撞了个满怀:“你都收拾好啦,早餐我请你去吃粥好不好?”

她的心莫名其妙地磕了一下。她收拾了不经意就豁然的心情,走过去,问:“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吗?”

他被她这样的眼神看得心跳骤停,以为就是这一刻了。可……

他不说话,黑黑的眼睛看她一秒,警惕而不安,才对上她的眼神就立刻躲避开,长长的睫毛一垂,遮住了眼眸。

歌声和脚步声戛然而止,她顿住,抬眸看他,黑黑的眼睛珠子安静而清澈,认认真真,在端详什么。

这个病人真奇怪,安瑶想。她试探着耐心问了几句,可他都不回应,也不搭话。

言格走到门边,正巧遇见她进来。

她以为他听不见,拿纸写了话问他,问他哪里不舒服。

外边,她的歌声越来越近:“……我接着写,把永远爱你写进诗的结尾,你是我唯一想要的了解……”

她离他有些近,这叫他紧张起来,艰难地后退一步,用力呼吸了一下。

这间小屋其实有他很多青涩而温馨的回忆,可她已经开始遗忘。

安瑶看见他呼吸“困难”,微微蹙眉,说:“我先听一下你的心跳。”

言格看了一圈。当年的儿童衣柜还摆在角落。房间没什么装饰,也没有女孩子应有的玩偶,只有一些廉价的海报和贴纸。

听言,他抬起眼眸,愣愣看她,她已转身去拿听诊器,他身子小幅地晃了一下,似乎在纠结挣扎,想溜走但脚没动。

刚才甄意起床看见了,纳闷:“为什么这里有我们的名字?”

安瑶很快戴上听诊器,向他靠近。

“言格 甄意”

他怔怔的,眨巴眨巴眼睛,眼睁睁看着她的手朝自己胸口摸过来,眼看她要碰到了,他颤了颤,条件反射地往后躲,连连后退。可后背撞上了墙。

言格叠好被子,目光无意扫过床边一张淡蓝色的小桌子。上面涂得花花绿绿,是甄意小时候的杰作。白色的改正液画了一个桃心,心里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诶,你躲什么啊?又不会疼。”安瑶追上去,敏捷而成功地把听诊器摁在他左胸口。

今早,天气放晴。金黄的阳光洒满整间小屋,窗外的天空蓝得像宝石般纯净。

怦!怦!怦!

可她很兴奋,一直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咯咯地笑个不停,说打雷闪电好好笑。

他的心跳急速而用力,像打鼓,清晰地震颤到安瑶的耳朵里。她吓了一跳,正常人的心跳怎么会这么快?

昨天夜里下雨了,一整夜。工厂废旧的居民楼顶层在电闪雷鸣中像苍茫海上的孤舟。

惊讶之时,她察觉到一丝异样。她的手指还摁在他的胸上,剧烈的起伏和紧绷的质感萦绕指尖。

他按捺住缓缓下沉的心,起身叠被子。卡通图案的被单展开,是一晚缠绵的旖旎气息。

毫无防备地,她的心微微颤了一下。

周杰伦的《七里香》,高中时她很喜欢这首歌,整天挂在嘴边。上一次听她唱这支歌,是十年前。

抬起头,她见他低着眼眸,长长的睫毛低垂着,扑扇扑扇的,人非常害羞,耳朵都红了。

甄意在客厅里哼着歌儿:“……雨下整夜,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

安瑶失神半刻,陡然意识到自己离他太近,近到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很紧张,身体紧绷着。

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气氛有些微妙。

那时,言格也没有回答。

她收回手,退了一步,想了想,轻声道:“你是我遇到的一个难题。”

她看了会儿电视,又疑惑兮兮道:“这家的老爷爷一直盯着我傻乎乎地笑,你说,他是不是老年痴呆啊?”

戴着口罩的男人没说话,黑眼睛静悄悄地抬起来看她,一撞见她的眼神便僵掉,又立刻避开垂下去。

那时,言格没有回话。

“我诊断不出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告诉我你哪里不舒服吗?”安瑶问。

电视屏幕播放着青年商业才俊恭贺新年的祝福MV,有一段是戚勉。甄意见了,挑着眉毛说:“哇,这个老板好年轻帅气。”

他还是不吱声,安静地思虑片刻,忽然拔脚转身离开。

言格坐在粉红褪色的少女床边,弯腰系鞋带时,忍不住想起昨晚的事。

“哎……”安瑶要去追,可下一个病人进来了,而她只看见他出众的背影。

格意番外(2)

这个小插曲让安瑶心里泛起小小的涟漪,觉得生活里有了丝短暂的趣味,但她并没多想,直到第二天快下班时,戴着口罩的病人又出现了。

她笑笑,却没了声音。不记得要说什么了,却似乎,还记得言格。

他穿了一件墨色的休闲衬衫,看上去气质清冽又清润。

“怎么了?”他从渐睡的迷梦中睁开眼睛。

抬头见到他时,安瑶手中的笔顿了一下:他又来了。

“言格……”怀里的人蠕动了一下,喃喃的。

她像昨天一样问他哪里不舒服,他像昨天一样不回答。五分钟后,不打招呼地走了。

渐渐,夜黑了。

第三天,第四天……他每天都来。

他把她拢进怀里,眸光幽深,一言不发。

渐渐,安瑶生活里那一丝涟漪般的淡淡水彩开始浓郁起来。生平头一次,她在每晚睡觉前,对下一天的生活有了期盼和等待。

“唔,你真好。”她仰起头,在他嘴唇上用力亲了一口。

每到快下班前,预计到下一个病人会是他,她都不免心跳加速。

言格贴了贴她柔软的脸颊:“好,听你的。不住这儿了。”

虽然每次他都不说话,她也觉得看到他就莫名快乐。她以为他是聋哑人,开始学手语和唇语。可他无法和她对视,看一秒就低下头去。

“反正不住这里,你怎么会订这里的客栈,看上去阴森森的,像上世纪的鬼屋。”

为了让他看,安瑶甚至特意蹲下去他面前,强迫他看自己的手势和嘴唇。

“回K城吗?”

两人对视几秒后,安瑶蓦然发觉:让他看着自己的嘴,这事儿真……微妙。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钻进言格怀里,嘟着嘴撒娇:“我们明天不住这儿了好不好?”

或许她的行为惊到他,他待的时间比往常短,略显慌张地从椅子里跳起来,依旧是不打招呼地跑掉。

他就把它当作一份礼物吧,给甄意的礼物。

安瑶有些沮丧,以为他不会再来。

这一次的危机,就交给他一个人。至于她,由他给她一个最美好的梦境。

接下来的一天,快到下班时,她的心一下提一下落,不住地往门口望。而他没有让她失望,再一次出现。

言格抬头望了一眼窗外天空,像看着自己已知的未来,不带惊惶,不带绝望。

这次,他离开时,在她的桌子上留了一个小礼物。小小的正方形盒子,浅紫色,别一个小小的蝴蝶结。里面是一只扎头发的皮筋。

深城二月的天空,那么高,那么深,安静得像亘古的宇宙。

安瑶才想起,前一天她在他面前蹲下时,也不知怎么的,皮筋断了,长发一下子就飘扬着散开。

所以,她忘了他,也不要紧,他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陪着她找回渐渐流逝的记忆。

或许,并不是她的对视让他不适,而是她散开头发一瞬间气氛的暗示与变化,让他紧张不适。

可,或许,这样其实会对甄意好。让甄意幸福,后顾无忧,安安心心。

想到这儿,安瑶脸红了。

言格的眉心极其轻微地颤了一下,这一瞬间,有一丝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从心底最深处席卷到四肢百骸,缓慢而深刻。

后来,他每天都出现,每天都带一份小礼物,不同形状的盒子,斑斓陆离的色彩,五花八门的礼物。

而现在,她会忘了他。

他一直没说话,她不介意,然而很开心。

他还记得有天晚上甄意捂着眼睛呜呜地哭泣:“我知道你无所谓。可只要有甄心,周围的人,家里的亲戚,都会对我有所顾忌。全世界,包括我,都时刻提心吊胆,怕她万一会冒出来发疯。她一直都在那里,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窥探我们,她随时都会爆炸。我想要小宝宝,想和你生小宝宝,可有她在,我不敢。她会伤害我的小宝宝……”

直到有一天,她的实习期到了,本该坐诊的她和其他实习生一起去开会。导师长篇累牍地讲话,她看着手表,心急如焚。

其实,他不介意甄心的存在,可他知道甄意介意。

这个时间,他该来了。

因为甄心的依附就是在记忆里,如果想彻底地让甄心消失,便只有这么一个方法。

如果别人告诉他,她是实习医生,不会再来,那该怎么办?

他不知道卞谦给甄意用药的目的是什么,孤儿院小组的实验已经圆满成功。他这算是最后的收尾,还是给甄意这个完美实验品的一份“奖励”?

她对他的了解,仅仅停留在“Xu Yan”两个拼音上,如果失去联系,怎么找得到?

不要紧的,只要她还活着,任何困难,都可以解决。

度日如年的会议终于结束,早过了下班时间。

他不动声色地调整着呼吸和自己的心境。

安瑶心酸得几乎快哭出来,飞一般冲出会议室。才跑进候诊区,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没。”他松开她,继续做菜,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安然听着她欢乐的声音,若无其事地擦拭着杯盘。可那一瞬,他脑子像有什么东西轰然爆炸,片刻后,成了废墟,空白,苍茫,满是灰尘。

候诊室里空落落的,医师们的房门全锁上,只有他一个人,捧着一个墨蓝色的小盒子,站在安瑶的门前,面对着紧闭的门,固执而沉默地守着。

“怎么啦?”她奇怪他突然的拥抱,软软地哄他。

安瑶愣住,她对这个世界的冷漠无望,在那一刻土崩瓦解。

他认识这种伤痕,他记得当时看见时心里狠狠一沉,甄意的苏醒让他不知是喜是忧。

清洁员搜扫着垃圾袋从他身边走过,看他一眼,用英语说:刚才就说安医生是实习生,已经走了,你怎么不相信呢。

言格没作声,轻轻掀开她脑勺后边的长发,再次看向那里,之前在游乐场就看过,她后脑的脖颈与发际线处,有一枚暗暗的红点,是针刺过后的伤痕。

他像是说不通道理的孩子,倔强而笔直地立着,望着安瑶的门,一动不动,隔了半晌,不是回答清洁员,用中文。

面前的男人蹙了眉,突然放下手中的碗碟,过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她懵懂不知为何。

对着那扇门,对着空气,说:“她会回来找我的。”

她茫然地抬起头。

嗓音清润平静,很好听的声音。

无数的回忆如幻灯片闪过,有些模糊,有些清晰。

这是安瑶第一次听到他说话,不是对她,是自言自语。

有一瞬间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所有的意识像水流一样从脑袋里抽走。

她会回来找我的。

“啊,是的,读小学的时候。”她继续,却突然停了一下,不知为何,脑子凝滞住了,她不记得她要说什么,也不记得什么家长会。

安瑶后来多次从杂志上电视上看到一个问题:哎,你爱上某个人的瞬间是什么时候?

“说你读小学的时候开家长会。”

每当这时,安瑶都会想到这一幕,想到他安静而固执的背影。

“可能弯腰着急了点儿吧。”甄意笑笑,“诶,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那天,言栩没有戴口罩,安瑶上前去看到那张和言格一模一样的脸时,愣了半晌,却没有太多的惊讶与不适。她知道,这才是她喜欢的人。

言格心里一个咯噔,明知故问:“怎么了?”

那天,言栩把墨蓝色的点缀着星星的礼物盒子递到她手里,垂着眼睛,紧张,羞涩,断断续续,说:

她捡起咖啡匙,站起身,脸色有些白。

“把我,最喜欢的,给你看。”里边装着两张天文馆的门票。

她眼前花了一下,脑子里再次混沌,很多回忆嘈杂着从眼前呼啸而过。模糊不清。

那天,安瑶跟着他去看了浩瀚的星空和宇宙。

一低头,仿佛莫名其妙般,就是那一躬身,脖子上像有一根筋被抽出来,痛如剥皮。

他们第一次牵手,是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台阶上。那时,他们一起从博物馆里看了展览出来,是秋天,天空很高很蓝。

可回到言格身边,她便好了,叽叽喳喳开始说话,不小心碰到咖啡匙,小匙子掉在石板地上,甄意边和言格说这话,边弯腰去捡。

安瑶站在长长的石头台阶上,望着天空,看见类似大雁的候鸟从蓝天飞过。

她愣愣的,左看看右看看,望见了挂钩上的围裙,拿起来慌慌地跑去言格身边了。心里还疑惑,这是哪儿啊。

她知道言栩要回国,忽然心里感慨,说:“为什么鸟儿到了冬天,都要往飞去远方呢?”

这是……哪里?

言栩木木的,抬头望了望那一群鸟儿,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一目了然,他答:“走回去的话,太远了。”

可一转身,望着这间小小的房子和客厅,她的脑袋又晃了一下,定过神来,觉得有些陌生。这里装饰得很温馨,可从窗户和门板上看出破旧的岁月痕迹。

“……”安瑶愣了几秒,忍不住就笑起来。她笑得差点儿直不起腰,笑得好像一辈子都没那么开怀过。

甄意望望油腻腻的砧板,一点儿旖旎的心思全被他给破坏了。她瘪瘪嘴,哼哧一声,盯着他的白衣看了会儿,说:“我去给你找围裙。”

言栩纳闷地看着她,无法理解。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他瞥她一眼,道:“你想坐在砧板上吗?”

他走下台阶,安瑶脸上还带着笑,追上去便牵住他的手。

看着看着,咽了咽口水,说:“好想和你在厨房里爱爱……”

他一下顿住,低头看,自己的手里握着她的手,很白净小巧,很漂亮。他迷茫而局促地眨了眨眼睛,说:“如笙……”

甄意看得眼神直直的,偶尔忍不住,爪子凑过去,在他手臂上摸摸蹭蹭,觉得男人的肌肉摸起来果然比女人更有质感。

“啊?”

更多的时候,只是欣赏罢了。看他面容清雅,认真得仿佛做实验,卷着袖子,手臂上的肌肤流畅而紧实……真是赏心悦目啊。

“……”他咽了咽嗓子,说,“你……你抓住我的手了。”

她刀工不好,切出来的菜不好看;烹饪也不行,做出来的菜也不好。便只能围着言格转来转去,给他递东西。

“我知道啊。”

回来的路上,甄意路过菜市场,买了些菜。到了家里,她便帮着言格打下手做饭。其实,她能做的也不过是洗洗菜罢了。

“……哦。”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纠结不解地拧了眉。哦,原来不是不小心抓到的啊。可,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放开呢?

回到家里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

他那一副被她抓住就牵绊得走不动路了的样子让安瑶忍俊不禁,她浅笑着拉他:“走啊!”

格意番外(1)

而以后相处的一切,都是她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