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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栩栩如生

他摇摇头:“我。”

甄意“嗯”一声,问,“到时,你父亲代表言栩出庭?”

“到时候,身体能好起来?”

“别太有压力。尽力就好。”

“我会努力。”

“有点难办,但我正在努力找证据。”

这也是可以努力的啊。她看一眼手表,起身:“林涵的案子,我和尹检控官约好对证词,先走啦。”

甄意原本要替言栩打误杀罪,可言格醒后告诉她,言栩说许莫“又湿又冷”,他怀疑言栩推许莫入水时,他真的已经死了。

律政司大楼的走廊上很安静,没什么人来往。外边天空蔚蓝,楼下车水马龙。噪声远远的像蒙在一层水雾里,似乎热闹,却不太清晰。

“言栩的案子准备得怎么样?”

尹铎接了两杯水,递一杯给甄意,问:“准备得怎么样?”

甄意强打精神,点头。

“我办事,你放心。”甄意一回到工作,状态就不错,说话声都是朗朗的。她从包里拿出资料递给尹铎:“我把安瑶的证词整理了,随便看看吧,能用就用。”

她抬头。他病中的容颜,苍白虚弱,眼窝深陷,眸子却清隽有神,给她力量:“作为证人,好好和尹检控官合作。我想,你们一定可以把真凶绳之于法。”

尹铎接过来扫一眼,微微抬眉。她做得非常好,有几点他甚至在准备过程中没想到。

他的手伸过来覆上她的,柔软的病号服袖口轻蹭在她手背。

“甄意,你把自己当检控官了?”他开玩笑,又问,“拿回执照,电视台也辞职了,有没有想过来律政司工作?”

甄意努力想扯扯嘴角,笑却难看:“林警官的死,我虽然埋怨淮如,但不恨她。我不会为自己的生命去杀人,但也没要求其他人像我一样。但,”她声音轻颤,眼泪漫上眼眶,“如果淮如真是许莫的同伙。她就是蓄意杀死林警官。我绝不会放过她。”

“哪有坊间自由?”甄意打马虎眼,道,“还有,杨姿可能会说淮如杀的是一个必定会死的人。外国曾有个案子,被告受胁迫杀了立刻将死的人,无罪释放。你要提前准备。”

“怎么了?”

尹铎一副受教的姿态,稀奇道:“你怎么知道对手的策略?”

她好几秒没说话,言格回头看,见她咬着唇,双手紧紧攥着膝盖。

甄意弯弯唇角:“那天遇见,她发表了几句看法,我猜的。事先准备,别到时措手不及。”

“大概。”言格说,“甄意,见到司瑰,建议她查一下淮如的银行账户。我怀疑她非法贩卖精神药物赚钱。”

他饶有兴致:“杨律师要是知道,绝对后悔那天和你说话。”

“同伙之间闹矛盾?”

“最重要的一点,淮如很可能是许莫的同谋。”

安瑶微愕。

尹铎微微敛瞳:“你也怀疑?”

他清淡道:“或许,她不是想杀你,而是想杀许莫。她清楚你的心理,想借你的手杀掉许莫。”

甄意一愣:“你们也怀疑?”

淮如是搞生物化学的,许莫给他喝的药他很熟悉,类似厉佑服务的那个机构里研究的药物,又不太像。淮生是药罐子,还有日常特殊疗养。淮如在研究所工作,工资微薄。可据甄意讲,淮生对徐俏出手阔绰。如此说来,淮如很可能私自制精神药物贩卖。

“但没证据。”尹铎头疼,“要么她太缜密,要么就像外界说的,我们太想治她,无中生有。”最近报纸媒体都在关注。大家认为淮如的行为从某种程度上讲是合情的,法律上处于边缘地带。民众普遍认为,因为死者是警察,律政司会想方设法致淮如于死地。

目前,还是想想和许莫有关的一切。

甄意把言格和她的分析说给他听,尹铎皱眉思索一会儿,说:“你等我一下。”起身去了办公室。甄意坐在走廊里喝水,等了快半个小时,尹铎才出来。

言格凝着浓眉,黑漆漆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安瑶的微表情……他抬眸瞥她一眼,想起那晚她烧掉的纸张。可想起言栩说的那句话,不要分析安瑶。

这次,他认真而冷静:“甄律师。”

“可现在死无对证。”安瑶蹙眉,“淮如为什么要杀我?难道因为我怀疑她害了许茜?”

这个称呼叫甄意稍讶:“怎么?”

甄意脸色凝重:“我不肯杀林警官时,许莫说会杀了我,取走我的心。可见他对男人女人的心一视同仁。他并非因淮如说男人的心脏更强才不杀她。可能淮如是他的同犯。”她越说语速越快,“许莫的角色分工非常清楚,你是医生,我是护士,淮如是人质,是意外发生后他可以顺利逃脱的盾牌。”

“律政司刑事检控科希望把这次的检控外判给你。”

安瑶脸色苍白:“是。我以为淮如也是许莫眼里的心脏。我说婴儿心脏太小,许莫放弃了。然后听淮如说男人的心更好。”

甄意瞪大眼睛:“什么?”刑事检控科的确有把案件检控工作外判给坊间大律师的先例和习惯,但大都是重大商业犯罪,轻型人身侵犯案件。

“你们没绑在一起,你在玻璃屋里,她在外边。拿帘子隔着,后来甄意来了,帘子才拉开,对吧?”

“意思是开先例。”尹铎道,“K城有过私人做刑事控诉方的案例,这种情况极少,可也不是没有。”

安瑶回想:“淮如上车后,许莫拿枪抵着她,一直都是她在开车。”

“但,为什么?”

“对。”言格说,“即使带着非法枪支,心理上,他也不会想一人控制三人。”

“说这句话不太恰当,但,”他迟疑半刻,“想给淮如判终身监禁,这种可能性最大。局势微妙,很多人阴谋论说控方会曲解证据置淮如于死地。而陪审团成员就来自普通民众。”尹铎语速微快,带着刻不容缓的紧张,“民众的呼声给林涵的父母造成极大的伤害,他们给司长写信说希望他们的儿子不要成为民意的牺牲品;他首先是他们的儿子,然后才是警察。”

甄意补充:“许莫一开始绑架了婴儿和安瑶,本就很难控制。他本可以直接把淮如打晕扔在原地。可他把她绑上车,一个人控制三个,风险太大。”

甄意鼻子发酸。

言格道:“没有摄像头拍到淮如被劫持的画面,只有保安目击。”

“K城有极少的私人刑事诉讼案例,他们想申请。司长考虑后,想把检控权外判给坊间大律师,不给审判团控方借势压人的印象,让这位律师代表控方的同时更代表死去警官的家人。”

甄意瞬间反应过来:“和安瑶一个孤儿院长大的淮如嫌疑比较大吗?照你这么说,淮如不是人质,是共犯?”

甄意听言,内心莫名被一种大势将来的激动情绪席卷,手发颤。

安瑶惊诧:“你的意思是?”

“我们一直在找合适的大律师。但目前的几位有的和我们合作密切,有的功成名就财富万贯,在民众心里代表上层阶级。”尹铎目光热切,“但你不一样,你出道至今,都代表弱势一方。即使戚勉,在想陷害他的父亲面前也是弱者。”

他坐好了,道:“你说不认识许莫,不明白他怎么知道当年的事。而许莫知道你的婚讯和未婚夫,要挟正中要害。他有妄想症,日常都难自理。虽然他在医学上自学到非常高的阶段,但在犯罪上并不缜密,一开始行动完美,越往后疏漏越多。他只想粗暴地绑架换心,并没那个心思给你施压。且他和你的生活没有交集,怎如此清楚你的心理弱点?”

尹铎见她久久不表态,沉吟半刻,道:“甄意,作为你的学长,我建议你答应。接这个案子只会有好处。这种程度案件的外判可以说是史无前例。”

她抱着他,仿佛他是易碎品。小心翼翼扶他坐下,两人的脸轻蹭一下,他柔软的鼻息从她脸颊掠过,痒痒的,很生动。她心里温暖,还好,还好他活着。

甄意已不能言语,身体止不住颤抖,那种浪涛奔涌般的激动情绪仿佛从内心最深处震颤而来。所谓K城法制史上的开先例都是次要。

他很听话,轻轻倚着她,重心偏去她身上,她力气不大,却用力托着,两人的手紧紧握缠,一步一步走到椅子边。

她想亲手送淮如进监狱!

甄意搂住他的腰身:“别太用力,靠在我身上。”

律政司开创先河外判谋杀检控权的新闻迅速席卷各大媒体,传遍大街小巷。

言格要说什么,张口却又闭上,嘴唇白得像纸。他只是极轻地敛瞳,甄意便察觉,赶紧上前扶他:“去坐下吧。”他身体还很虚弱,没那么多力气。

K城接下来的一两个星期里,报纸电视各种媒体,全城都在热议一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法律专家每天做客直播间,帮助民众分析局势,捋清线索。

“被你看出来了。”安瑶稍显疲惫地揉鼻梁,“我的确对她反感。她知道我过去的事,要挟我害死许茜,给淮生换肾。我拒绝了,但因我的疏忽,许茜死了。而她父母反悔没捐成,天意弄人。”

一个叫甄意的律师同时接了两个引人注目的案子。

言格在爆炸中伤到脾脏,受着伤,声音格外低沉:“那晚你坦白时,自始至终没提淮如。你潜意识里对她有敌意?”疑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第一个案子里,她代表检控方控诉淮如谋杀警察。

“什么事?”

淮如的辩护律师杨姿声称淮如的行为属于“合法杀人”里的“可免责杀人”,欲以此为淮如开罪,而控方律师甄意则认为淮如涉嫌最高“谋杀罪”,应判终身监禁。

言格开口:“安瑶,关于许莫,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如此,她要证明绑匪许莫没有胁迫淮如杀人。

“从那时开始,我的生命才鲜活起来。”她声音低下去,半晌,又坚定了,“他已脱离危险,不管什么时候醒来,我都会等。”

如果她成功,那臭名昭著的吃心绑匪许莫除了吃掉一堆动物心脏,实际上并没有杀任何人,罪名会降为绑架和伤人。

“嗯。”甄意说,“他小时候见过你,后来在医院认出,就每天都出现。”

同时,第二个案子里,她要代表沉睡的言栩,辩护他并没有杀死许莫。

安瑶低头一看,拿袖子遮住,道:“不是,小时候的伤。”她抚着手臂,似乎出神,“我和你讲过我和言栩的事。”

两场审判,第二场的被害人是第一场的受益者。矛盾。闻所未闻。

甄意感叹,现在醒悟不算迟。一转眼见安瑶的手臂内侧一道伤疤,奇怪:“你受伤了?”

法律专家认为,第一个案子,淮如的律师可能以杀死必死之人免罪,甄律师则必须推翻这个理论;可第二个案子,她要证明言栩杀死的是必死人,无罪。

“言栩抢在我前面去自首的那一瞬,我就知道错了。我应该尊重他的选择和决定,不该自以为是地为他好,不顾他的心情。”安瑶对许莫的伤害案也将在近期审理。言家为她请了最好的律师。

完全相反的两个案子,这位律师期望得出两种完全不同的结果。再度矛盾。

“是我该做的。”甄意知道她是说为言栩辩护的事。

史无前例。

安瑶拿纸巾沾去眼角的泪水,又对甄意道:“也谢谢你。”

报纸媒体都在说,这次的外判已经创造了历史;但,这只是小巫。

甄意的心仿佛被洗涤。比起那些出了事便拿权势压人,歪曲是非只为庇佑子孙的豪门来说,这样的家族无疑是心灵的清泉。

如果她打赢这两场完全相反的官司,她就创造了K城法庭真正的历史。

因为家族对法律和生命的敬畏,渗入了每个言姓人的骨子里。这一家人在行为上践行,他们不是豪门,而是贵族。

K城,甚至放眼相似法系的国家地区,也没有出现过这种案例。如果她赢了,她会为今后相似的案子树立标杆。

甄意清楚,言家的地位用“豪门”一词来形容都无法企及。家族中人行为低调,品格却能称之为高贵。难怪言格和言栩会长成现在的样子。

民众的热情到了最高点,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她,能同时赢下两个案子吗?

家族中大家长给言栩母亲的处罚,是以涉嫌伪证的名义向警方自首。但同时他们会为她请K城最好的大律师,预计判刑是服务社会公益。

这,是一个见证奇迹的时刻。

她把录音笔交给警方后,在得知言栩可能成为植物人的情况下,言家大家长里并没人责备甄意,也没人想着如何一句话把甄意交给警方的录音笔变成空气,而是让言栩的父亲代表家族向甄意致谢,并委托她替言栩打官司,说家里会派人代表已无行为能力的言栩出庭,接受法律的审判。

开庭那天,法院门口盛况空前,比当初唐裳戚勉的案子还要引人关注。连警察都出动维持秩序。

甄意心里震撼,不能言语。

绑架,挖心,人质被绑匪逼迫杀死警察,这样的噱头足够引发全城关注。围堵在整条街的记者和民众像打了鸡血一样疯狂。

“她利用了你的自愿。”

先审的是淮如杀林涵案。

“谢谢。”安瑶克制地深吸一口气,“我去顶罪是我自愿,真不关阿姨的事。”

入庭时,甄意习惯性扫一眼旁听席,言格坐姿端正,在最边角的位置。虽然身体并未完全康复,还很虚弱。但她的庭审,他必然会来。

“放心。我父亲已经同意。至于母亲,她违背家训,会因她阻止言栩自首、放任你去顶罪这两个错误的决定,受到家族的处罚。”他平静如往昔,可甄意还是感觉到他整个人寂静了,比之前还静,仿佛言栩的出事成了一块巨石,让原本就内敛的他愈发抑止。

尹铎也在旁听席上。下一场审判,他和甄意在对立面,但这一场,他站在甄意这边。

“言格。”安瑶嗓音嘶哑得不像话,“再过几天,阿姨就要把言栩接回家疗养了。我……”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砸。极度恐慌,害怕再也无法看见言栩,害怕再看一眼他睡觉的样子都是妄想。

法庭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以前做助手的杨姿,成了对立面的辩护人。

此刻的言栩,心底一定安宁无尘。

此刻的杨姿心里非常激动,信心满满。摸爬滚打那么久,她渴望经此一役,一举成名。

她只知道面对这样一对善良简单得像白纸一样的兄弟,无论如何也要达成他们心中所愿,让他们了无遗憾。

唯一的遗憾是,对手不是尹铎。不然,可以当面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甄意不记得汽车爆炸的那一瞬,她绝望惶恐却第一时间把录音笔塞给警察时的心情。

淮如一开始想过回避,可杨姿说甄意的身份在打擦边球:她和当事人淮如林涵都没利害关系;控方没有选她当证人,她不会以证人身份出庭。

这种信任超越一切,是信任所托之人不会自作主张地所谓为他好,而是会毫无保留地尊重他的决定。

大家都是钻空子的人,杨姿深知甄意不符合回避原则。更何况,她也希望和甄意做对手,在法庭上亲自击败她。所以,她没考虑申请回避。

因为言栩失去意识前把自首的录音笔交给言格,他完全信任,信任他一定不负他的托付。而言格在甄意被拉出驾驶室时,把录音笔塞进她手心。他亦是完全信任,把如此重要的托付转托给了她。

这些天新闻媒体全在讨论甄意,这两个对立的案子太耀眼,杨姿想,一定是言家动用关系想捧她出名。刚好,由她亲自摧毁。

他嗓音虚弱地安抚:“安瑶,言栩现在的心情很平静。”

旁听席上挤满媒体和民众,人头攒动,却井然有序。落座后再没人发声,也无嘈杂。

言格穿着病号服,瘦弱得像片纸,在甄意的搀扶下缓缓走去,望着里面和自己有着同一张脸孔的人,苍白的脸上浮起极淡的伤感。

法官宣布开庭,座无虚席的法庭鸦雀无声。宣读完检控书后,首先由辩护人杨姿盘问淮如。

安瑶立在病房外,眼神笔直,一瞬不眨地望着里面戴着呼吸器、浑身插满管子的男人。

杨姿一身黑西装,走到法庭中央,面向淮如,嗓音温柔:“请给我们描述一下你被绑架的经历。”

如今言格可以下地行走了,言栩却仍没有苏醒的迹象。

淮如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我在停车场看见安医生,想过去打招呼,突然被那个男人拖上车。他拿枪抵着我,我吓得魂飞魄散,不敢乱动,只能听他安排。”

直到他醒来,她才安稳。她终于解脱,可安瑶还沉浸在无尽的梦魇里。

她面色凝重,仿佛当初的经历如今想起还是梦魇。

她最能理解安瑶的心情,那晚,昏迷中的言格一身是血地被送进抢救室,手术五个小时,沉睡三天三夜。她整颗心都被掏空,仿佛时光自此走到尽头。

“接下来呢?”杨姿语气非常柔和,像不忍吓到她。

安瑶每天守在ICU病房外,消瘦得不成人形。甄意以为,如果言栩死了,安瑶也会死。

甄意明白,这样的配合无非是给大家营造淮如受惊过度也是受害者的形象。

十天过去了,言栩还是没有醒来。医生说,他可能从此沉睡。那晚的最后一瞬,言格终究是把言栩拖了出来,却来不及跑开。

显然她们准备充分,做得很好。淮如始终一脸不安的惊恐,描述如何被许莫拖下车,如何被他拖着经过一个泡着红色动物心脏的水池,又描述阴森的走廊,泛着白光的玻璃房子和手术室,成功运用各种的感官形容词给在座的人描绘出一幅绝对恐怖的画面。

烈火在水面荡漾,照亮了整个夜空。

这是事先商量好的,让陪审团了解她无力而惊恐的处境及她遭受的巨大心理压力。

那瞬间,有人抱着灭火器从四面赶来,可来不及靠近,陡然一声巨响,汽车的碎片四下炸开。

甄意冷静坐着,要不是她早见识过,只怕此刻都觉得阴风阵阵。

这样的一对兄弟……甄意脑中空白,心痛得已不堪忍受重负,疼得一下子爆炸开。

描述完场景和心路历程后,淮如终于进入正题,讲起被胁迫杀人的环节。说到这段,她几度落泪:“对不起,我真的不想,可他拿枪口对着我们。我没有办法,我太害怕……”她伏在证人席上,呜咽大哭,“我每天都不受控制地回想当时的噩梦,永不会忘记。对不起,我对不起林警官。可我真的好怕死,我好怕死!”最后一句话真是道尽人性心酸悲凉。

她霎时被警察拉出几米开外。她的心瞬间没了声音,因为就在刚才,言格把录音笔塞进了她的手里。

旁听席上,众人唏嘘不已。杨姿声音柔和,像苦情电视栏目主持人:“那时,你想的最多的是什么?”

他反手握住甄意的手,甄意已有所预感,心一空,凄厉尖叫:“不要!言格,你死了我也会死。请你不要!”可他用力一扯,甄意的手便被迫松开。

“反对。”甄意抗议,“无关问题。”

可他狠命拉着言栩不松手,带着比夜色还要浓重的悲哀与凄凉:“言栩,不要放弃;言栩,我们是双生子,一个也不能死。”

法官点头:“辩护人,请陈述问题的必要性。”

甄意死死揪住言格,惊恐地大哭:“言格,别这样,你别这样!你先出来,汽车会爆炸的,你出来!言格,我求你!别这样,我会害怕。请你别这样。”

杨姿道:“我当事人的心情和心理压力会影响她的判断。”

去找灭火器和锯子的人还没来,可车内的汽油不等人了,危险的气息每分每秒在堆积。原本跑来帮忙的警察开始拉人,有一位抓住甄意的手臂往岸上拖。

法官斟酌片刻,说:“请准确地提问。”

他远远地盯着,咫尺,天涯,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只有一滴眼泪砸下来。是留恋不舍的,却终究缓缓垂下头,再也没了声音。

“是。”杨姿看向淮如,“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那个眼神,安静,执着,澄澈得好似一眼万年。

“我弟弟。”淮如泪流满面,“我和他相依为命,他身患尿毒症,一直由我照顾。我不想死,如果我死了,我弟弟就活不成了……”

不知是不是听到安瑶的声音,言栩清黑的眼眸缓缓聚焦,盯着不远处哭着挣扎的安瑶,静止了。

好一手亲情牌。她泪如雨下,讲身世如何凄苦,如何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工资微薄照顾重病的弟弟。

“言栩!言栩!”安瑶撕心裂肺地大哭,“你们救救他,你们救救他……”拳打脚踢,却被警察们死死制住,她绝望得尖叫,“放开我,放开我!……言栩!言栩!!”

甄意数度抗议“无关煽情”,却招来杨姿更激烈的反驳。

她一路奔跑过来,看见车祸现场,惊呆,疯了般想跳下水,却被赶来的警察拦住。此刻靠近,已是非常危险。

到最后,杨姿激动起来:“我的当事人,一个普通的公民,热爱工作,为弟弟奉献,求生欲望强烈。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大多数人都会做出和她一样的选择。有部分人会做出高尚的行为,可像我当事人这样求生的小人物才是社会常态。高尚的行为值得我们推崇,但普通人的选择也无可厚非。在座的各位,关键时刻试问谁能坚定不移地舍己为人?谁又会像我的当事人这样选择保全自己,为自己的家人活下去?”

“言栩!”安瑶凄厉的喊声划破夜空。

她越说越慷慨激昂,煽动人心的话语在法庭里回荡,听者被她感染,为之动容。

可言栩一动没动,刚才说的话已耗费他所有的力气,他浑身血淋淋,唯独目光干净,纯粹地望着虚空,渐渐,开始涣散……

法官猛敲法槌:“辩护人,请不要情绪误导!”

言格不听,一贯沉静的人竟狂乱起来:“言栩,请你帮我,救救你!把腿拔出来。”

杨姿立刻收敛,低头认错。但,这势必会误导众人的情绪。

他黑漆漆的眼睛里缓缓蓄上泪水,在夜色里触目惊心:“哥,那个绑架犯又湿又冷,我真的以为,他已经死了。对不起。我做了无法救赎的坏事。”他的眼泪晶莹地坠落,“哥,请你帮我,救救她。”

甄意丝毫不乱,早料到杨姿会打感情牌,只是没想到淮如表现如此好。

“对不起。”言栩眼神虚空得仿佛回光返照,语气虚弱得像羽毛,“家训说,不准杀人。我违背了,我不是合格的言家人。……家训也说,要保护家人,如笙……就是我的家人。推许莫下水,是为保护她;不让她为她没做过的事自首,也是保护她;可妈妈为什么不同意……家训还说,做错了事就要受罚,妈妈也不让。哥,很多事情,我不明白。”

杨姿回位后,甄意起身,走到淮如跟前,递给她一张纸巾。后者意外,小心地接过来,不懂她的意思。

“你自己去。”言格嘴唇在抖,使劲拔他被卡住的腿。

甄意凉淡道:“自案发,你面对各类媒体哭了一个多月,我不知道你眼泪哪来的,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哭成习惯。但法庭上要控制情绪好吗?”

言栩手上全是血,抓一支血淋淋的录音笔,唇角无力地溢出几个字:“交给警察。”

简单的一句话,暗讽她做戏。

“言栩!言栩!……”他一声声唤他,声音极低,像是从心底最深处发出,透着极度的紧张和恐慌。狭窄的空间里,他惊慌失措时,言栩抓住了他的手臂。

淮如攥着纸巾,不吭声。而杨姿甚至无法提出抗议,那会是此地无银。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悲伤慌张,泄漏的汽油洒在他身上也不顾。肩头的伤再度撕裂,血迹汽油混杂在一起,甄意看着心痛如刀割,他却感觉不到自身的疼痛。

甄意语气若有似无,问:“你很怕死,因为你死了,你的弟弟就活不成。你舍不得弟弟,想为他活下去?”

他在害怕。

淮如的苦情史一直被媒体报道,为她加了不少分。她点头,抹眼泪:“是。如果我孤独一人,死也无所谓。但为了弟……”

可他执拗着,全身紧绷着都是力气,她根本拖不动。他固执而倔强,仍在使力拔言栩的腿;她感觉到他在颤抖,沉默的,隐忍的,一声不吭。

“好一个为家人活下去。”甄意夸赞,笑容一凝,语峰急转,“你的家人是家人,林警官的家人就不是了吗?”

“言格,求求你,别这样!我会害怕,我会害怕啊!”

她变了脸色,指向旁听席,那里,一对父母白发苍苍,一个女人满面泪水。

“言格你出来,车会爆炸的,你出来啊!别这样,求你别这样!”冰凉的泉水漫过她脚上的伤口,她痛得双腿打战,却死不松手,拼命往外揪扯他。

“林警官的父母和怀孕七个月的妻子就坐在这里等着法律为他们的家人声张正义!老人身患重病,妻子身怀六甲,现在,谁来为他们活下去?”

她知道她不该这么做,也不该说这种话,可她太害怕,怕得全身在抖,她扑去翻倒的车下,趴在溪流里拉扯他,才开口眼泪就下来。

全场噤声。

油箱破裂,白花花的汽油哗啦啦冲洗着驾驶室。汽油血迹在水渠里漫延流淌,冲刷过鹅卵石,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和汽油味。甄意惊得浑身发抖,而言格完全钻进了驾驶室。

甄意质问:“你们一个个声称杀人无罪的,谁敢抬头看他们的眼睛?他们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家属!”这句话无疑是给那些同情心泛滥的人打脸。

跟上来的人全跳进水里,想救言栩出来,可空间太小,都无处施力。

一句话挽回大半局势。

“言栩!”言格跃下车,踏着水飞奔到车前,匍匐进车底去拖他,可他卡在车内,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得可怕。他从头到脚都是血。

杨姿猛地想起,甄意不仅代表控方,更代表了有血有肉的受害者家属。感情牌不是只有她会打。

言栩的车翻了个身,歪倒在路边的水渠里,车身扭曲变形,驾驶室里的人没了动静。

淮如没料到这一招,好几刻没反应,直到法庭上起了小小的议论,她才再度痛哭流涕:“对不起。是我自私,在那种情况下只想保护自己。对不起,我以后供养林警官的家人……”

与此同时,前方不远处传来沉闷而剧烈的几声撞击。树叶窸窸窣窣,夜里沉睡的鸟儿像礼花一样,展翅飞向天空。

面对她的忏悔,甄意冷言打断:“我开始提问了。”

“言格……”看他这副闷不吭声独自疼痛的样子,她的心痛得要死,缓缓覆上他的手,他肌肤的温度冰凉得惊心。

语速很快,不带任何情绪:“刚才你回答杨律师提问时,说你恐慌害怕,时刻担心被杀?”

前方隐约看得到庄园的大门和闪烁的警灯。

“是,我被绑架那么久,太害……”

某一刻,言格突然像被谁狠狠一推,差点趴在方向盘上。他脸色煞白,强撑着一手狠狠揪住胸口,疼得额头上青筋暴起。甄意知道他是感应到言栩的痛了。

“回答是就可以,不用引申。”她听够她的苦情戏,不需要她再影响陪审团。

很快,更多的汽车从四面八方古老的青石道里涌出来,斑斓交错的车灯划破园林中宁谧的夜色。

“是。”

言格侧脸静肃,双手紧握着方向盘,太用力,甄意看见他肩上的伤再度开始渗血。他周身散发着一种冰冷且高度紧张甚至恐慌的气息,那前边是和他有心灵感应的弟弟。

“你的判断来源于现场环境,因为有手术室、盐水池,你认为许莫会杀你。”甄意忽略了对场景的恐怖氛围描述。

言格也是,为了她,一次一次突破他天性的极限。

淮如没察觉,答:“是。”

她还记得安瑶说,不要看一个男人为你付出了多少,要看这个男人为你付出了多少他所拥有的。毫无疑问,言栩给了安瑶他所能付出的全部。

甄意点头,直接道:“我认为你的判断不够合理。”

日出日落,四季变换,树梢的花儿败了又开,山中美景千变万化,那其实是一幅温馨得让人落泪的场景。

淮如一愣:“现场真的很……”

他可以自己跟自己玩一整天,而她可以安安静静地看他玩一整天。

“请问,”甄意皱眉,又是打断,“许莫有没有在言语上说要杀你?”

一天又一天,他像一只勤勤恳恳的小机器人,拆了修,修了拆。

此话一出,安静一片。

只剩绿藤环绕的停车场,安静地停着各类世界顶级跑车。她记得安瑶说,言栩兴趣很少,没事干的时候会一个人待在停车场修车,把一辆好好的车拆得七零八落,又完好无损地组装起来。

陪审团成员皆回味过来,辩护律师一直没提及这个问题,想来是故意忽略。

甄意心惊胆战,跟着飞跑而去,却见言栩的车尾灯消失在夜幕里。

眼见她要开口,甄意抓住时机,准确地抢在她之前重复询问:“许莫有没有在言语上说要杀你?”

警察已等在大门口,言栩势必要抢在安瑶前自首,而这里离大门还有一公里。不开车会被家里的人拦截。

不是想给陪审团留好印象吗?就给大家留一个她犹豫不决的印象,制造撒谎的嫌疑。

“他不是去找安瑶,而是……”他顿住,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个想法,立时手心发凉,“他不会开车!”他如风一样,飞奔去向言栩的停车场。

淮如冷了一秒,坚定答:“有!”

言格立刻绕去院子后边,就见院墙外的月桂树折断了好几处枝丫。甄意惊诧,望一眼那扇开着的木窗:“言栩从楼上跳下来了?可安瑶在这里啊。”

甄意看出她在撒谎,丝毫不急,从容淡定道:“说出他威胁你的话。”

言母和众人马上返回。

淮如想了想,说:“他叫我别想跑,不然,把我的心挖出来。”

“少爷不见了!”

“听上去像随口一说的威胁。”甄意说。

还在僵持着,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少爷!”

淮如反驳:“不是随口。”

她看一眼甄意,如此危险的女人,他竟然再一次靠近她,是昏了头了。

“什么时候说的?”

言母看着皎洁月光下,他那肖像他父亲的脸,英俊,淡漠,带着与生俱来的气势。也和他父亲一样,不知她的良苦用心。

“一开始绑我时。”

两个儿子从小自闭,对家里的事不像叔伯辈的那些孩子们挂心,长大了也没想在家中树立权势。可血脉就是地位。父亲不发话,单凭母亲是限制不了成年儿子的。

“有别人听到吗?”她的问题无孔不入。

众人噤声,言母良久不语,微微眯了眼,寂静地打量着她的儿子。夜风吹起了他额前的碎发,露出白皙饱满的额头,整张脸清俊秀美。

淮如一愣:“没。他声音不大,安医生在玻璃屋子里。”

他紧握她的手,清冷沉沉道:“我说了,在言栩醒来之前,不会让安瑶走;至于甄意,”他淡淡扫一眼言母身后的人,“我在这里,谁敢碰她?”

甄意挑眉:“所以,关于他口头威胁你一事,没有人能证明。”

他心底一震,得到她的爱,他这辈子该是何等幸运。

淮如脸上彻底没了轻松的神色,嘴硬:“他的确说了。”

她也安心了,在他耳边小声道:“言格,做你认为对的事,不用管我。”

甄意紧追不舍:“后来,他有没有再说过威胁你的话,让安医生听见?”

她软软的小手钻进他手心,他的心才安定,他亦给她回应,缓缓地紧紧地握住她。

淮如很警惕,道:“没有。”

话里威胁的意味太明显,甄意也听出来了。她怔愣几秒,慌慌张张几步跑下台阶,迎着夜风跑去他身边,着急忙慌地捉住他的手。那生怕会自此相隔再八年的表情让他心如刀割。

“后来,他没有再说过威胁你的话?”

言母扯起嘴角:“还在考虑她的心情吗?很好,就顺带考虑她的安全。”

淮如没发现这句话和她前边问的那句有什么不同,答:“没有。”

“母亲!”言格疾言制止了她的话,清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少见的慌乱与紧张。几乎是同一瞬,眼神急速扫向甄意。她茫然而迷惑又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让他隐隐心疼。

而甄意等的就是这句。她话锋一转:“这么说,他只威胁过一次,在一开始,距离你后来杀他,隔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尤其强调了“很长很长”。

她漂亮的眼中泛起泪光,一字一句,颤声道,“如果可以,比起你们的心情,我宁愿把你们关在山里一辈子,保你们平安一生。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八年前尊重了你的心情,撤了你身边的人,让你……”

淮如不懂。

言母盯着言格:“还有你,尊重言栩的心情?言格,别再对你母亲说这种话,也请你不要再感情用事,请你尊重你母亲的心情。”

甄意幽幽道:“我认为长时间前的一句威胁不足以在之后驱使你自卫。”

安瑶的眼泪簌簌地坠落。

淮如震惊。不管撒谎还是不撒谎,事情都能走到甄意设计的预期里。

其实言家可以只手救她,把这件事一笔带过,可言母太恨,她势必要丢弃安瑶。

她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周身散发的霸气,一时竟无言以对。

“什么心情?”言母唇角扯出一道冷笑,“因所谓的爱情鬼迷心窍,做出违背家训、害人害己的事?这个女孩,”她指向安瑶,“我曾把她当女儿一样对待,得到的是什么。她害言栩为她误杀了人!这会是言栩心里一辈子的愧疚和污点。她害惨了我的儿子,你的弟弟!”

“反对!”杨姿大声抗议,“心理施压并非只在即时状态。”

“母亲。”言格开口,一字一句,“请您尊重言栩的心情。”

“反对有效。”

安瑶对言母没有丝毫的埋怨,深深鞠躬:“阿姨,以后拜托您照顾言栩。”

甄意换问题:“你是意外被许莫绑走的。”

“安瑶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言母不知何时出来,神色严厉,“警察的车已经到大门口了。”

“对。”

言格仍不让步:“而我也答应了言栩。”

“许莫开始要婴儿心脏,安医生说婴儿太小,所以他没对婴儿动手,对吗?”

安瑶泪落如雨,却毅然决然:“我已经下定决心。”

“对。”

“再有名的大律师也没用。我无法承担法庭判他谋杀的风险。”安瑶要走,言格上前一步,拦在她面前:“言栩不会让你去替他自首。”

“你害怕许莫对自己动手,主动说男人的心脏比女人好,对吗?”

甄意上前去,拉安瑶:“我的律师执照拿回来了,我帮言栩打官司。”

淮如犹豫片刻:“是。”

甄意的眼泪一下子出来。听到许莫死于溺水时,言栩手中的棋子掉在棋盘上。当时他的表情,惨白,死寂,荒芜,犹如心神俱灭。

“许莫听了你的话,就出去了。”

言格默不作声。

“对。”

总是如此,只有言栩才会叫她情绪波动:“言栩是多么单纯的人。他得知推许莫入水时许莫没有死,你知道那一刻他的心情吗?内疚自责恨不得杀了自己。你让他出去面对许莫的父母,言格,你忍心吗?”

“这么看来,许莫是个说得通话的人。你觉得呢?”

“可我不能看着他在法庭上被人逼问,‘你真以为许莫死了还是故意’。我不能冒险让他被判谋杀。他不知道那时许莫还活着,可谁信?”安瑶颤抖着,眼睛里泛起水光。

淮如不作声。

“你没有害他。”言格神色寡淡,“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都该承担自己造成的后果。言栩的想法简单固执,犯了错就受罚,要去自首,向受害者家人道歉赎罪。偏偏你们不懂尊重他的决定。你是伤人,他是无意;可你这样曲解事实去自首,是蓄谋。你一个人承担两个人造成的后果,这是言栩想看到的吗?你有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

“你觉得呢?”甄意蹙眉,面色很不善地逼问。

她转头看甄意,微笑,却分外凄苦:“看你被许莫的枪口抵着也不肯杀林警官时,我哭了。甄意,我应该学你。我真的是自卫,可已经来不及。是我害了言栩。”

“……算是吧。”淮如已经有些惧怕她。

事到如今,安瑶垂着头,眼泪无声下落:“是我害了言栩。”

“他出去找新的男性心脏去了。这时,你还认为他之前对你的一句威胁有效力吗?”

“言栩能感觉到的人没几个。但能感觉到的人,他会格外敏感。即使安瑶装作没事,他也察觉不对,所以他才派人时刻看着她。他从我这里听说许莫有妄想症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明白了。他太了解安瑶。被精神病骚扰这么久,她都不动声色,他就知道安瑶想自卫杀人。”

“……”

甄意颤声:“言栩怎么知道一定是安瑶杀了许莫?”

“请回答我的问题。”她陡然提高音量,气势强大如同女王。

甄意脊背发凉,夜里的风如此冷,吹得她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她心里不知是种怎样的感觉,悲哀,心疼,怨天意弄人。

淮如咬着牙:“有!因为他要杀林警官,说林警官死了,没了心脏就杀了我们。”

但没想到,那时许莫或许休克,却并没有死。

甄意点头:“好,请你详细描述案发时刻的事。”

“那晚,我们找不到你的所在。是言栩发现厂房的承重设计和通风口有问题,说一定有地下室,甚至画出地图。他想和我一起下去,被我阻止。可他一定下去找你了,却看见许莫倒在血泊中。他猜到是你杀了人,猜到你会伪装成自卫。他怕你被怀疑,为制造更多挣扎的痕迹,他把许莫推到水里去,想以此干扰警方。但没想到……”

淮如被她这一连串逼问得紧张至极,忙不迭道:“许莫拿枪逼甄记者把林警官的心挖出来,甄记者不肯,许莫暴躁,开了很多枪,警官和记者都受了伤。他把枪口对着我们,太……”

“言栩一生都很封闭,不和外面的世界接触,他所有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准则都来自家训。默默地记住,乖乖地照做。家训里还有一句话,倾己所有,守护家人。他把你当家人,所以尽一切来守护你。

“请等一下!”甄意抬手打断,“把枪口对准了你们?”强调了“你们”。

“我很清楚自己的弟弟是什么性格。无论什么情况,他都不会杀人。这是言氏家训。

“……是。”

“你怎么知道?”

“所以,”甄意缓缓道,“许莫并非单独胁迫你,也并非把枪口正面对向你一人?”

言格一眼看穿:“我说对了。”

询问的句式,却是肯定的语气。

甄意愣住,有些糊涂。安瑶的肩膀垮了下去。

淮如狠狠一怔,脸色发白。她知道接下来还有安瑶做证,如果撒谎,她之前营造的形象会全线崩溃。陪审团有十二位陪审员,必然会有一部分相信她。

“今晚的情况是,下棋时言栩听见许莫是淹死的,很惊讶,发现他杀了许莫,所以决定去自首。”

她闭了闭眼,死不松口:“他的枪口是对着我们两个人的方向,子弹打到谁都有可能。”

他任何时候都能拆穿别人的谎言。

这是杨姿教她的说辞。

许莫是个男人,正常情况下,女人没有足够的力量把他沉进水里,除非他已经重伤。而杀一个已经重伤的人,不能构成自卫。这与你一开始的目的矛盾。”

甄意跟没听见她的话似的,抱着手,挑衅十足,自言自语道:“我认为,当时许莫并没有胁迫你,而是胁迫在场的另一位证人。是你自作多情。”

“如果这样,逻辑更说不通。”言格思路极其清晰,“不管你是真自卫还是假自卫,你的目的是想和蓄意谋杀撇清关系。换一种杀人手法,太冒险。

她这样的语气逼得淮如几乎破功,她控制不住,怒道:“许莫差点儿开枪杀了记者,我是在救人!”说完,便见甄意的眼睛里有了笑意,她莫名心底一凉。

安瑶还在坚持:“第一次杀人有点害怕,所以手抖,这才有第二次杀他。”

下一秒,便听她幽幽道:“先不管是为了谁,刚才你总算是承认枪口不是对着你了。”

“安医生。”言格用了个奇怪的称呼,“你是心外科医生,如果你真想杀许莫,怀着必杀的仇恨,你的刀,会错过他的心脏?你或许恨不得杀了许莫,但想法和行动之间有一段距离。你刚才说的一切,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为了给自己扣上充足的杀人动机。我认为,要么你的确想杀他,但最后时刻反悔;要么,你真的是自卫。”另一种可能,他暂时不想说。

淮如一震,她的确在情急之下说出“许莫差点儿开枪杀了记者”。

她的生命里,只有言栩的爱。有,她就活;没有,她就死。

可她很聪明,瞬间补充:“他会在几枪内打死甄记者打死我,他会屠杀所有人!林警官已经快死,我应该救自己,救另一个更有机会活下去的人。”

安瑶孑然一身,背影孤独,这一瞬,甄意发现,安瑶和她一样,甚至比她更甚。

“抗议!”杨姿反驳,“不论自救还是救人,都符合‘合法杀人’的法律定义!都可以免责!”

她下定决心要走时,言格淡淡道:“言栩不会同意你这样做,他想自首,而不是让你替他去。”

“谢谢杨律师的提醒,”甄意回头看她一眼,嘴唇一勾,傲然道,“那我们来讨论救人的定义。”

只有几步之遥,她却再也不被允许进他的庭院。

她眼风扫向淮如,真真是毫不掩饰的绵里藏针,直指关键:“你如何判断许莫会发狂杀人?”

良久,她轻轻地说:“好想回头再看一眼。”一句话散在缥缈的风里,载着无尽的思念。

“我在许莫扣动保险栓后才动手,并非无缘无故怀疑他要杀人。”这也是杨姿教她的,说明她有足够的理由判断许莫要开枪。

“这些日子我过得很幸福。但很遗憾,我仍是这样虚伪的女子,为了维持目前的假象,为了掩盖过去的邪恶。我再度被恶念驱使忘了本心。现在该说再见了。”她站了好一会儿,几次身体重心前倾,想迈步,都没成功,仿佛身后有无形的巨大力量牵绊着。

甄意眼神灼灼:“许莫扣动保险栓,扣了几次?”

夜风吹着她披散的长发飞舞,她恰巧站在树荫下,茂密的树桠遮住乳白色的灯光,她像要隐匿进黑暗。

淮如隐隐又觉不安,而这种事实类的证据,是无法撒谎的,便小声道:“四次。”

路边一壁的淡紫美人樱开得正艳,风一吹,几朵花瓣旋转着轻盈坠落,落到安瑶的肩上。她穿着一件藏蓝色的刺绣裙,背影美得惊心动魄。

“哪四次?”

她看着安瑶单薄孤寂的背影,忽然很心疼。

“对林警官两次,对记者两次。”

她不知道谁真谁假,也没法分辨安瑶有没有撒谎。可她有点害怕,如果不是安瑶杀的而她要去自首,那……

甄意眼瞳一凛:“许莫扣动四次保险栓!前四次开枪你都没动手,前四次都打在非关键部位。为什么你认定他第五次势必会杀人,会一枪毙命?!”

甄意立在夜里的凉石阶上,心在发凉,呼吸也不畅。

淮如哑口无言。自己说什么都掉坑里。这个叫甄意的女人变脸比翻书还快,嗅觉太敏锐,攻势太凌厉。纵使她神经高度紧张也应接不暇。她觉得已经被她剥了一层皮。

到了这种时刻,安瑶依旧平静得不起风浪。

“你撒谎!”甄意指着她,语气凶厉,“你对情势危险的判断不充分,你杀人并非受胁迫,你有别的原因,你撒谎!”

安瑶应答:“他是。可阿姨说要取消我们的婚礼,不准他再和我见面。所以他情绪失控。”

淮如大惊,冤枉道:“我没有杀林警官的理由,我不认识林警官,也不认识绑匪。我只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被劫持者。在那种环境下,我真的以为他会杀人!”

他双手插兜,从倚靠的栏杆上直起身来:“言栩不是一个协助警方的好公民,但也绝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不去自首,他不会介意;可如果你去自首,他绝不会阻拦。他会尊重你的任何选择。”

杨姿瞬间意识到淮如心急说错话了,起立:“反对!”

“撒谎。”言格简洁利落地打断。

“反对无效。”

安瑶平静如常:“言栩他不准我去自首,可我要为自己的行为赎罪。”

淮如愈发惶恐。

“解释一下,为什么他们要用镇静剂对付言栩?”

甄意的表情却松缓下来,没有继续发力,反而平静地问:“许莫一开始要挟记者把林警官的心挖出来?”

“这是事实。”

淮如见她不问前面的事儿,心里松了口气,说实话:“是。”

“我母亲让你去自首,说你刺伤许莫后,把他摁进水里淹死。”

可很快甄意话语一收:“为什么心还没挖出来,林警官就身中两枪?”

安瑶的背影再度一顿,却没转身。

这一张一弛叫淮如叫苦不迭,再度紧张。做过笔录内容也无法撒谎:“因为……绑匪发现林警官是……警察。”

言格立在木栏边,风吹着柳条从他肩上抚过,他淡淡问:“就准备这样去对警察撒谎?”

“哦?绑匪怎么发现他是警察的呢?”

安瑶身影僵了一下,最终一言不发,拔脚离开。

淮如不作声。

甄意道:“我们叫他不难过,他就不难过吗?”

“回答我!”

“对。他迟早会绑架我,所以我放任不管,准备借被绑的机会,以自卫的名义杀死他。我至多以为他要我给他做支架手术,没想过他要心脏移植。我以为他只会绑架我一人,没想他绑架婴儿。婴儿在他手里,我被牵制,结果自卫杀他不成,反而陷入危险境地。直到最后脱险,我返回去,杀了他。”安瑶终于说完,交代后事,“我配不上言栩。等他醒来,麻烦你们照顾他,叫他别难过。”

淮如肩膀一抖,低声:“我不小心喊出来……”

甄意:“你猜到许莫有妄想症,知道他会恶化,但你想利用?”

全场哗然。

甄意蓦地想起那次他们四个在淮生的病房门口说话,有人鬼鬼祟祟地看安瑶这边。

甄意停了一会儿,等着大家议论完,才问:“你暴露林警官的身份时,没有想过这会给林警官带来生命危险吗?”

“他逼我给他做手术。我没同意。可婚期近了,言栩偶尔会来医院接我下班,有一次,许莫差点冲出来。”

“对不起。”淮如捂着脸哭泣,“是我情急之下口误,是我对不起……”

甄意想得到安瑶一面痛恨他,一面被职业道德束缚,也想得到她两难得几乎发疯的痛苦。轻声问:“许莫要挟你给他换心?”

旁听席上再度有轻声议论。有人察觉,这个人虽然可怜,但也极度可恨。

安瑶的手轻轻地抖,努力克制着,“我怕言栩知道,怕阿姨和叔叔知道,更怕大家都知道。我一直偷偷给同学家寄钱,却不敢公开道歉。我不认识许莫,不知道他从哪里得知,或许他是同学的亲戚,来要挟我。我怕其他人知道,看不起我不要紧,可我担心大家看言栩的眼光也异样。只是,许莫非常虔诚地把我当医生。对于病人,我无法不尽心,也无法用医学杀人。”

甄意等到大家都安静,鸦雀无声了,幽幽问了句:“你刚才说,你没有杀林警官的理由,因为你不认识林警官。那么……”她声音不大,却砸进每个人的心里,“你当时怎么知道林涵的身份是警察?”

“我的一生,自问没什么想追求的东西,渴望的也只有言栩。心外科是我生活的手段,言栩则是我的生命。当年发生那种事,我知道错了,越长大越明白小时候的错。我每天都活在忏悔里,想起死去的那个同学就自责。遇到言栩后,更加觉得自己肮脏,不配。”

一语既出,满座死寂。阴风阵阵,所有的目光都胶在淮如身上。

甄意心如针刺,他们是怎样的错过。

淮如惊愕,这才知落入了甄意的圈套。她不断暗示她故意杀人,任何细枝末节都被她揪出来,她腹背受敌,应接不暇,情急之下装可怜为自己洗脱,没想到出了漏洞,牢牢被她抓住。

安瑶听言,微笑,很温柔:“他不介意。叫我不要沉溺在过去,以后好好的。只可惜,我刚刚才知道。我太懦弱,不敢告诉他真相,只想隐瞒;却不想,他其实早就调查清楚。”

淮如足够机智,迅速挽回,道:“林警官和司警官去医院调查许茜死亡案时,我见过,所以知道他是警察,但不算认识……”

“言栩并不介怀。”

“你已经撒谎了!”甄意毫不客气地打断,不再给她发言机会,“你认识林警官,却说不认识;你还说不认识绑匪,这句话也不可信。全是撒谎!你全都认识!”

言格立在月桂树下,几不可察地拧眉,一半为安瑶的遭遇,一半为那些烧掉的纸张。

旁听席上再度哗然。

她说得云淡风轻。甄意却心痛难当,她知道那种在儿时被一切抛弃的感觉,

“反对!”杨姿厉声抗议,“这是毫无根据的推论。”

“我小时候被孤儿院赶出来,做过小偷。成绩好免学费生活费之前,我的一切都是偷来的,有次偷同学的钱,让一个女生被冤枉,心脏病发。许莫知道这件事,威胁我。”

法官看了甄意一眼:“反对有效。”

差一步就要结婚了。甄意难过:“安瑶,这是为什么?”

可甄意的目的已达到,她收势了,问:“许莫为什么逼迫别人动手,自己不动手?”

甄意一想言栩那样子,心酸。回头望,庭院的走廊上,红色的轻纱迎风飞舞,像温暖而柔美的梦境。那样美丽轻盈,如同雾气般的红色,是明后天结婚的颜色。

淮如一怔,咬牙不语。甄意料到她死也不会说,转身看向陪审团和旁听席,声音清朗而明亮:

一提到言栩,她的嗓音便有极轻的起伏,不太好控制,但缓缓吸了口气,恢复平静:“他对我太好,是我不配。他不让我去警署自首,不肯放我走。因为情绪太激动,阿姨才会那么对他,”安瑶低下头去,长发遮脸,看不清表情了,声音就着夜风,是落寞的,“等他醒来看不到我,又该几天几月地低着头不说话了。”

“被告不肯说,我来解释,根据另外两名证人的笔录,许莫不自己动手挖心的原因是,‘我妈妈不让我杀人’。这是绑匪的原话。”

她看着篱笆边的雏菊发呆,语气不起波澜:“是我配不上言栩,不配嫁给他。他……”

众人皆惊怔。

“这是我自己的意志,即使阿姨不说,我也会去自首。”

甄意优雅鞠躬:“我的问题暂时问到这儿。”

甄意不语。刚才言栩的那一声“哥”是这个意思。

不再继续问,留下的想象却无穷:淮如不肯承认这句话,是什么目的?

“不可以。”言格淡淡道,“言栩不让你走。他既然托付我,我就必然不放你走。”

杨姿手心发凉,甄意的气势太强大,攻势太凶狠,关键是,任何的细枝末节她都不放过,根本叫人防不胜防!

坐了一会,安瑶没事儿似的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漂亮的脸上干干净净,说:“我先走了。”尚未起身,

接下来,安瑶以证人的身份出场。

甄意望着夜空,心情没它晴朗。安瑶坐在台阶上,抱着腿,望着璀璨的星空不吭声,仿佛在留恋什么。是近在咫尺的星辰,还是言栩庭院门口淡淡的桂花香味?言格靠在木栏边,微低着头,亦是不语。

在建议甄意当控方律师前,尹铎就对甄意的证人身份有些疑虑,她只记得自己被枪击的情景,却不记得淮如杀林涵的细节。尹铎认为她可能受了刺激短暂记忆缺失,如果她当控方证人,容易被辩护人抓到弱点。那天约甄意对证词,其实想委婉地告诉她不会让她做控方证人,不想却有意外的收获。

夏末初秋的风,微凉。庭院门前的石阶上,月色如水。鹅卵石路旁,一树凤凰花开得如火如荼。山里的夜空比城市的低,黑湛湛的,缀满碎钻般的星,伸手可捞。

甄意和安瑶配合得非常好,安瑶简短地描述了当晚的场景后,甄意问:“你看到了全部的情况?”

“我知道什么对他最好。”言母说完,转身进屋照顾言栩去了。

“是。”

安瑶亦是平静,说:“阿姨,即使你不要求,我也会自首。只是……”她把那些纸张捡起来丢进一旁的香炉里,火焰撩起,映得她的眼睛红红的,“这里面的事不要告诉言栩。”

“许莫要求甄记者把林警官的心挖出来?”

“爱他就为你给他带来的灾难去负责。”

“是。但她拒绝。”安瑶声音平缓,说话很轻,不徐不疾,却透着说服力和感染力,“许莫朝她开枪,威胁要杀她。第一枪打在她的左腿,她疼得尖叫,捂着林警官肚子上的伤口不松手;第二枪打在她的右腿,她跪下去了,还是不松手,也不肯拿刀。她说,不管是为了任何理由,都不能杀人。她还说,让我为了救自己的命,去剥夺别人的命,休想。”

“我没有。”安瑶摇头,“我爱他,没有任何目的。”

分明语气平静,却带着满满的不动声色的血性,让所有人都看到那惨烈却坚韧的一幕,看到生命的挣扎与抉择。

言母扭头看安瑶:“一开始,言栩就拦截了调查你的人,你小时候做过的事便隐瞒下去。可我都知道。因他如此费尽心思,我不想拆穿,就装作不知。每个人都会犯错,改正就好。但这次……”言母手中的纸张扔到她面前,“你接近言栩究竟是什么目的?刚才他说的话你都听到,你把他变成了什么鬼样子?”

法庭上落针可闻,旁听席上鸦雀无声,甚至有人不禁抹眼泪。淮如被逼杀人或许是无奈,但这样骨气才是人性的正道啊。

言母看着甄意,神色莫测。她跟在言格身旁,紧张兮兮,不停地小声叮嘱:“医生,你轻点儿啊。”

甄意倒是全场最平静的,问:“接下来,他有没有说什么?”

他转眸过来,看她几秒,终究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让医生给他重新处理伤口。

“他威胁说要把甄记者的心挖出来。”

片刻前,他周身散发着不可靠近的冰凉气质,听出她言语中的惶恐和忐忑,便敛下去。

“没有提到淮如?”

甄意眼睛又要泛红。“言格……”她低低地唤他,心疼又难过。上前一步,试探地去捉他的手。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没有,因为淮如是人质。”

“走开。”他冷冷地说。医生便不再上前。

现场开始窃窃私语。安瑶又缓缓道:“我认为,对淮如来说,事情并没到最危急的关头。因为她并不是许莫眼中的焦点。”

言母着一件黑白撞色长裙,气质绝伦。她手中拿着一小沓纸,走到言格对面,看一眼他的伤口,又看一眼医生。一个眼神便叫医生紧张,立刻去看言格的伤势。

旁听席里一片哗然。

言格立在青石院落中央,肩头的血一点点渗开,清俊的脸在夜色里白得像纸。

淮如震惊,杨姿则抗议:“反对!许莫的情绪当事人无从得知。这些判断都是证人的主观想法。”

或许是快到初秋,夜里的风竟有凉意,沁进皮肤里叫人战栗。山涧古园林里灯光朦胧,从天上看,像幽林里浮着银河。这星河一角的静谧院落里,只有风吹驱邪铃丁零作响,像久远而上古的梵唱。

甄意淡淡看她,借力打力:“你当事人认为事情已经到紧急关头,这也是她的主观想法。”

言母走下台阶,在安瑶旁边停下,表情比夜风还冷,再也没了和善婆婆的样子:“警察半小时内到。安瑶,你知道怎么做。”

杨姿一噎,不想没挽回败势,反被咬一口。

甄意脊背发凉;言格侧脸苍白,受伤的肩膀上开始渗血,伤口裂开了。

法官敲法槌:“反对无效。”杨姿憋着气,坐了下去。有些心急了。

“必要的时候也会对你这么做。”言母绝美的脸上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看了甄意一眼,“言格,想保护你想保护的人,就别做我不允许你做的事。和以前一样,为了保护你们,我可以伤害任何人,包括你们的爱人。”

甄意继续:“淮如说她是为了救别人?”

夜色中,他的侧脸冰冷得可怕,拳头紧握着,手背上青筋绷起:“你给他打催眠剂了?”

“我认为不是。”

言格上前夺过药箱,摔在地上,针管药瓶药片全摔出来。甄意没见过言格如此,惊住。

“为什么?”

房门开。安瑶立刻回望,言母,几位黑衣人和提着药箱的医生走出。没有言栩的身影。

“因为淮如把刀刺进林警官的胸口后,没做任何停留,就把他的心挖出来了。”安瑶眼中浮起泪雾,重复一遍,“她没做任何停留!”

赶去言栩那边,他的庭院里,好几个黑衣男人守在古老的房门口。安瑶坐在门口的石阶上,表情空洞,像死了一样。这么多人,院子里却静得没有半点声响。

这一下,庭上几乎要爆炸。

甄意一惊,不敢相信这样撕心般的喊声来自言栩。

即使是自卫或救人,哪有人能在把一个活人的心挖出来时,毫不犹豫,毫不手软?

他极轻地蹙眉,似乎在做什么重大的决定,终于,他走去窗边:“这里的书是有顺序的。”他抬手,忽然,一个声音穿透寂静的树梢和夜色,凄厉地传来:“哥!!!”

淮如一开始并不觉不妥,直到听到众人轩然,才察觉不对,大喊:“你撒谎!”

“这些书怎么都一样?”甄意抬手想拿一本,却莫名敬畏,不敢触碰。转头看言格,他也有些紧张,她甚至可以听见他不太稳定的呼吸声。

但这样的行为无疑是违反法庭纪律,淮如连带着杨姿都被警告。

甄意莫名觉得自己回去了古代,在某位史学家的书斋里。

接下来杨姿盘问安瑶,没有挖出任何漏洞,因为安瑶说的全是真话,她抓不到纰漏,反而给人留下安瑶诚实的印象。

窗前一张书桌,摆放着笔墨纸砚,四壁的书架从地板到天空,摆满了书。清一色放着一模一样的黑色线订本,大小薄厚全一样。只有这一种。

安瑶和淮如形成鲜明对比,杨姿隐隐觉得不安。

沿木梯往上,二楼是书房,清幽洁净。上去三楼,还是书房,却与第二层不同。

庭审进入到后程,她终于冒险提出:杀死林警官的是许莫,淮如杀死的是一个必然会死的人。

塔楼里燃着沉香,一楼简洁干净,没有家具,只有木壁上淡雅清净的装饰,窗台上摆着一只白玉细颈花瓶,里边插朵红山花,像苗条害羞的美人。

为此,她请来了警署的法医:“请问,林涵警官的直接死因是什么?”

言格稍稍犹豫:“去吧。”

“挖去心脏,和剧痛。”林涵是活活痛死的。

“我想上去看看,好不好?”

法庭里鸦雀无声,甄意坐在律师席上,眼泪差点出来。

“嗯。”

杨姿却很淡定,问:“请问许莫的子弹打在哪里?”

穿过篱笆上的月牙门,甄意望见那座塔楼,岔开话题和心情:“是你的楼?”

“脾脏和胃部。”

甄意和言格步行回去。路上,甄意默不作声,几次偷瞄,可夜色里,看不清言格的表情。

“打到动脉了吗?”

“让他们过来吧。如笙要准备婚礼,没有时间。”言栩寂静地喝完杯中的茶,起身,拉起安瑶走了。

“是。”

如果有朝一日,这个男人要是把谁当敌人,对方只怕绝对无处遁形,死相极惨。甄意轻声说:“警察明天想请安瑶配合调查,或者他们过来。”

“所以造成大出血?”

明月皎洁,一片安静。

“是。”

甄意没吱声。如果是这样,性质会改变。许莫被刺,已没有威胁能力,就不再是自卫。

杨姿势在必得地弯一下唇角,问:“法医赶到现场的时,林涵死亡多久了?”

言格接过话去,语调清扬:“但他们不排除安瑶进一步把许莫溺死的可能,对吧?”

“近两个小时。”

甄意头皮发麻,道:“说可能他从传送带上滚下,跌进水池里淹死。这样,安瑶算是间接导致。但……”

杨姿提高音量:“如果我的当事人没有杀他,以他脾脏和胃部大动脉受的伤,他能够撑上两个小时吗?”

言格收回目光,不徐不疾地收捡棋子,道:“那幸好,安瑶的刀刚好从许莫的心脏擦过,没有正中要害。不然,即使是自卫杀人,她心里也肯定过意不去。……警方怎么说?”后一句是问甄意。

法医沉吟片刻,最终答:“不能。”

露台上,风铃轻响。

“所以不管我的当事人有没有杀他,他都必死无疑。”杨姿已迅速调整,为淮如减刑。

言格抬眸,看着言栩。同样清秀的脸孔,同样澄澈而深邃的黑眸。

“反对!”甄意立即起身,思路异常清晰,“辩护人忽略了林涵警官必死的一个关键条件:在没有救助的情况下!如果得到救助,他不会死。”

安瑶站在言栩身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言栩:“许茜的死已经给如笙留下阴影,如果这次大家怪她没早点意识到许莫的心理问题,她会承受不了。”

杨姿道:“在当时的情况下,没人能给林涵救助!”

言栩抬手接过,轻轻捏住,说:“她不想招麻烦。仅此而已。”

“人质里有一位医生。”

甄意惊讶地盯着安瑶,可她只是再度捧起茶杯,送去言栩面前。

“可绑匪不会让她救助。”

“你知道许莫不停找你是因为心理出了问题,换言之,你早知道许莫有妄想症。”

“绑匪后来让安医生给另一名受伤人质提供救助,这说明一切都有转圜的可能。”

安瑶静静往茶杯里倒茶,晶莹的茶水流在轻颤。

“出现转圜是因为有专业的心理医生出现。”

“你太喜欢言栩,因为他,和所有男人保持距离,工作中有同事病人接近,哪怕只露出一点好意,你都明确拒绝。”言格平静道,“绑架你后,许莫对你并没有表现出别的心思。你不是会自作多情的人。你对男人很迟钝,本就没有误解许莫。”

甄意冷笑:“这也就证明许莫并非不通人情的凶残。”

“如果没有言栩,你的确会这样。”言格长指捡棋盘上的棋子,道,“但有言栩,就不一样。”甄意蓦然明白:有的女人即使有固定的关系,也会接受其他男人的爱慕,但安瑶不会。

“你……”杨姿再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而安瑶背着身,仍在煮茶。像两个世外高手。“我对外人的事,向来漠不关心,没迎合,也没心思拒绝。”

她咬咬牙,说:“林警官重伤不治,我的当事人即使判断失误,也是出于两者相较取最轻的牺牲。这是合理的选择。”

“逻辑上没问题,情理说不通。”言格仍在下棋。

“不,就是谋杀。”甄意眼中闪过冷光,“法医说了,林警官的直接死亡原因是挖去心脏。淮如难逃罪责。将死之人并非死人,等同于活人。杀死将死之人,罪行等同于谋杀!”

安瑶把杯里的茶倒了,重新沏:“我和言栩就是这么认识,所以误以为许莫喜欢我,借机接近,因而没怀疑他精神有问题。”

杨姿争锋相对:“即使无法免责,罪责也轻。”

“季阳问你,许莫找你看病时,你有没有察觉他有什么不对。”

“肃静!”法官猛敲法槌。

安瑶茶杯里的水轻轻晃荡一下。有风吹,露台边一树月桂花轻轻摇摆,一片雪白柔软的花瓣落进茶杯,漾起涟漪。言栩垂着眸,像静止的。

一片紧张。这样律师间直接争辩的情况,庭上并不多见。

言格看着棋盘,淡淡地说:“你知道许莫有病。”这个“你”,是安瑶。

庭审到了最后,甄意最后一次盘问淮如,这次,她问了一个比较奇怪的点:“你之前说,你不认识绑匪?”

安瑶专注盯着煮水器,煮久了泡的茶不好喝。她静心下去,沏出一杯晶晶亮的茶,捧去给言栩。

“是。”

甄意没多想,安慰安瑶:“别那么多心理负担。”

“好,请描述一下林警官被绑的情景。”

言栩不吭声。

淮如已经怕了她了,非常紧张,想不明白她思维怎么如此跳脱,只能如实道:“许莫把昏迷的警官带回来,把警官绑起来,给他清理。”

言格把砸开的棋子一个个摆回原位,抬眸看言栩一眼,眸光很深,问:“怎么了?”

“他把林警官绑起来的时候,你在哪里?”

叮咚一声清脆,言栩手中的棋子坠落棋盘上。

“柜子的背面。被绑着。”

“司瑰让我告诉你,许莫不是死于你刺进去的刀片,而是溺水。你的自卫行为并没杀死人。”

“你有没有试图为林警官求情?”

“哦。”安瑶悉心地烫茶杯。

“……没有。”

“警方之前给你定的自卫杀人。现在法医鉴定,刀刺进许莫胸口。离心脏很近,但刚好错过,只差几毫米。”

“因为隔着帘子,所以你在干什么,安医生其实看不到。”

“怎么?”她正用心烫茶叶。

这个问题实在微妙,可淮如不得不承认:“……是。”

安瑶没来得及回答,甄意的手机铃声打破沉默。放下电话后,甄意说:“安瑶,你不用那么自责了。”

“那你有没有帮助许莫绑林警官?”

甄意看着安瑶筛茶,好奇:“你和言栩小时候怎么认识的?他为什么叫你如笙,是小名?”

“……”

夜风里,水雾袅袅,茶香淡淡,含着清润的围棋落子声,让人心都安宁下去。

杨姿:“反对。”

甄意看不懂,就坐在栏杆边上看安瑶泡茶。婚礼那天,安瑶要亲自泡茶给公婆,到时言家大大小小的亲戚都会看着,茶艺是新媳妇最直观的品艺,一步都不能错。

法官:“请陈述必要性。”

吃完饭,言家父母去陪爷爷奶奶泡茶去了。言格和言栩则照例去露台上吹风,下围棋。

甄意大声道:“法医证明,林警官昏迷。昏迷状态下,许莫一个人怎么把高大的林警官绑上去?如果林警官不是昏迷状态,他会反抗。但法医鉴定他身上并没有多余的伤。淮如,你帮许莫了,但你没向警察提过这个情节。为什么隐瞒?”

言格平时话极少,一开口,父母也明白,问候甄意的伤势,她倒也不受冷落。

接二连三,陪审团的眼神开始复杂。

甄意感动极了,心里幸福漫溢。

淮如大汗淋漓:“我……是他胁迫我的。”

她蒙蒙地扭头,他另一只手起筷,各种菜往她碗里夹:“多吃点。腿伤还没好,本该多休息,我却非让你来,抱歉。”

“具体点!”

低下头去,觉得空前的陌生无助。言格从桌子下伸过手来,掌心温热,覆住她的小手。

“他扶着林警官,让我用绳子和胶带绑他。”

甄意听得入迷,愈发期待。可听着听着,看言母对安瑶无微不至的关心,她有点儿泛酸。

“他是怎么命令你的?”

言母说起后天的婚礼细节,登堂、三拜、沃盥、解缨结发、执手……

淮如很谨慎,顾忌着安瑶,说:“手势。他没说话,用手势。”

言母趁布菜的间隙和安瑶说起婚礼,不自觉就显露出对安瑶的喜爱。说他们的缘分是天注定。甄意想起安瑶说,言栩小时候就见过她,但她不太记得。如此一想,真是奇妙的缘分。

没想到,甄意来了句:“你能演示一下吗?”

家里今天吃素,清蒸竹笋,凉拌黄瓜,香芹百合……一道道色香味俱全,她却没了胃口。

她照做,拿法警演示,指指脖子、腰部、大腿、脚踝,最后是手。

甄意一开始还努力和叔叔阿姨说话,终究招架不过他们太过礼貌而不亲近的态度,渐渐就不开口了,有些失落,呆呆地看佣人布菜。

甄意看完了:“请重复一遍。”

甄意见到了言格的爸爸,一身青衫,儒雅英俊。他对甄意很客气,但明显没有多喜欢。

淮如思索半刻,按相同的顺序指了一遍。

水榭楼阁上,荷叶清香,芦苇飘荡。到餐厅时,其他人也刚到。并没有叔伯辈的亲戚,只有他们一小家。

甄意问:“确定?”

他的太阳,在那里。

淮如知道她肯定有目的,却偏偏猜不出她的重点,简直要疯了,硬着头皮:“对。”

在夜里,那样明亮,像太阳。

“然后?”

“放旧物的。”他简短地说,见她还在张望,拉她的手臂,“走吧。”把她推去前边,自己却忍不住回头,望一眼上边的阁楼。

“我的手全程被胶带绑着,脚只能勉强挪动,他把我重新绑去铁柜后面。”

庭院一角有座小塔楼,屋檐的辟邪风铃在风里叮叮作响,阁楼上亮着灯。“那里是什么?”

大家都不知她问这些问题的用意何在,直到甄意淡淡说:“你没有指头部。林警官嘴上的胶带是你潜意识自主蒙上去的。不是许莫指示。”

“哈哈。反正你欠我一个深吻。”

淮如一怔,杨姿立刻大声:“反对!”

“刚才你其实没有生气吧。”

可甄意全然不顾,声音比她更大。

“嗯?”

“许莫没理由捂住林涵一个人的嘴!为什么林警官被捂住嘴?”甄意厉声斥她,眼睛都红了,“因为你绑他的时候,他醒来了,看出了你是共犯!”

“……嗯。”他沉默一会儿,问,“甄意。”

这一刻,她陡然想起林涵死前盯着淮如的那个惊愕而不甘的眼神,那句没说完的“甄意,她……”

“言格,你欠我一个深吻,记好啦!”

她眼里蓄满泪水,咬牙切齿:“是你现场透露林涵是警察,我是记者,是你在给许莫报信!”

出了门绕上长廊,夜晚的风从篱笆上吹来,带着金银花的淡香,清冽而纯净。

杨姿再度反驳:“反对!”

言格“嗯”一声,片刻前紧张怦怦的心跳平息下去。其实已做好准备,此刻的心情说不清是庆幸还是遗憾。

可甄意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拿起桌上的证据,语速飞快:“你说你生活贫困,说你不认识许莫,可你和你弟弟在花旗银行的联名账户里有上百万英镑。过去四年里许莫往账户打了数十次钱。你敢说你们不认识?”

“那快走吧。”

淮如早有准备,强作镇定道:“那是许莫为我弟弟捐助的公益款项,我们并不知道捐助人是谁,我不认识他。”

“晚餐时间。”

一开始控方提供这项证据时,杨姿想过让淮如承认和许莫认识,或谎称男女朋友。可淮如心里有鬼,非要用自己想出来的理由,坚称不认识。

“这是什么?”

而甄意太聪明,之前一直不提这个证据,直到给所有人营造淮如不诚实的印象后,才陡然提出。到了此刻,她这样的说辞结合之前的一系列漏洞,太不可信。

这时,宁静的园林里传来暮鼓声,一声一声,在暮霭中浓重而绵长,仿佛从远古传来。

淮如毫无还手之力,可甄意的审问势如破竹,还没结束:

言格一愣,脸上的红色爬上了耳朵。

“淮如,你是怎么从地下室逃脱的?你口供说挣脱了绳子和胶带。这是现场发现的胶带,上面沾了你的皮屑和指纹。看胶带的断口!”

甄意心在颤,美好而微妙,嘴上却不饶他:“我说的是深吻。”

法庭投影仪上出现影像。“胶带根本没有拉扯和挣扎的痕迹,而是整齐的刀切口。你不是自行挣脱,是许莫放你下来的。你们根本就是同伙!”

言格脸微红,思考一秒,缓缓倾身,偏着头凑近她,很轻很轻碰一下她的嘴唇。柔柔的软软的,呼吸很温热。

杨姿愕然,她也看了控方提供的现场照片,可她没注意这个细节,也没想到胶带的切口会有遗漏。

“那你亲我一下。”她大发慈悲地松口。

淮如则惊怔如石化,张口结舌,她分明收走胶带,难道黑暗中遗漏了一条?

一听她呜咽的声音,他愈发不知所措,心里很紧张,可嘴上只会笨拙地重复:“甄意,你别生气。”

果然,甄意什么都不会放过,更缜密的来了:

她声音里带了哭腔:“我已经生气。”

“除了这条胶带,其余绑你的胶带全都不在现场,被你带走了!据你自己描述,你惊恐万分,请问你哪里来的心思去回收胶带?”

言格没想自己一句话就让她兴致全败,顿时有些无措,想起她说自己无趣。他碰碰她的手背:“甄意,我没有。你不要生气。”

她把证物袋摔在桌上,啪的一声响,现场死寂,只有她是主宰。

她不听,耷拉着头,很沮丧。

她再次拿起一个本子:“这是林警官的日记。”

“甄意,”他关掉水龙头,轻轻地说,“我没有觉得无所谓。”

杨姿濒临崩溃:“这项证物并不在证物单上,我反对!”

言格微怔,有点儿恼自己。她好不容易撇开K城的烦心事回深城,好不容易心情好一点儿,他又惹她了。

“这是林涵的妻子凌晨发现刚刚才拿来的,你给我闭嘴!”

她一扭身子,别过头去了。

甄意一声斥骂,叫杨姿瞠目结舌面红耳赤,她从未受过如此大的羞辱,而甄意不再看她,直接快步走到淮如面前,疾言厉色:

“是,我不会。”声音里没了轻松,透着极淡的委屈,“你就是知道我不会,知道我对你死心塌地,所以才对我无所谓。”

“他去医院调查许茜死亡案那天,看到许茜的器官捐赠书,受益者是你弟弟淮生。他怀疑你利用许茜的生活习惯和性格杀死她,但没证据。那时他看到另一个病人徐俏的器官捐赠书受益人还是你弟弟。

“……”她笑容敛了,有几秒没作声。夜里很安静,外边有鸟儿啾啾地叫,里面水龙头的水哗哗地流。

“他在医院查到,你给徐俏配过骨髓,和她配型一致,可你隐瞒下来,一直没救徐俏,最终导致徐俏恶化死亡。她的肾捐给了你弟弟。

言格眼瞳深了一度,说:“你不会。”

“你知道林警官调查过,主动找他,想收买他,让他不要把你对徐俏见死不救的事情说给淮生知道,淮生太爱徐俏,会拒绝换肾,会恨你。林警官根本没想把真相说出去,也没想干扰你弟弟换肾,他还劝你以后不要再做错事。这样的人……”

某人小人得志般张狂:“既然如此,你还不主动把我搞定?不然哪天我被别的男人拐跑,你就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吧。”

甄意张了张口,眼泪下来了。

言格一声不吭,乳白色的灯光下,面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

她举着那个字迹清朗的日记本,止不住颤抖,泪水一颗颗下砸,狠烈地,一字字哽咽:

甄意怡然自得,抱着手歪着头,吃吃地笑,语气嘚瑟得欠扁:“我知道你喜欢我,啧啧啧,不是一般的喜欢,简直喜欢得不得了呐——你肯带我回家,其实认定了我是言栩的嫂子。呀,你想和我结婚。”

“这样的警察,你一开始说不认识他,后来承认;这样的警察,你故意暴露他的身份,让许莫对他开枪;这样的警察,你故意杀他,把他的心活生生地挖下来!”

他安静几秒,打开水龙头……再度洗手。

法庭上寂静得仿佛空旷的原野,只有甄意字字泣血悲凉极伤的声音在回荡。

甄意懒懒地靠在门边:“言格,我知道你喜欢我。虽然你不说,但我已经发现。”

只有旁听席上林涵的妻子轻轻抽泣,催人心肝。

一贯如此,她总是一堆歪理,分明逻辑不通,他却无法反驳。他低头擦手,不说话。

陪审团里有人落泪了。

“那我为什么要睡客房?”

淮如几乎疯狂,晃着证人席,大骂:“你们栽赃!是律政司的人栽赃我,陷害我!我没有。”

“……”还真……“不是。”

甄意的情绪已然收不住,狠狠抓起桌子上的一摞资料,劈头盖脸往淮如头上砸。

甄意不满:“对你来说,我只是客?”

全场震惊。

“……”言格说,“西厢有客房。”

这种相当于当众打脸的行为,从未在法庭上出现过。

她笑眯眯,善解人意又体贴:“好吧。”又说,“我今晚可以睡这上边吗?”

甄意声音在颤,凶狠到几乎嘶哑:

“到晚饭时间了。”

“这是医院的骨髓配型记录,这是花旗银行的资金证明、汇款记录,这是林涵的十几篇笔迹。是!林涵写日记的时候提前预知,他会被你这个畜生挖了心,然后让他的日记出来做证!!!”

她来了兴趣:“我可以上去看看吗?”

白花花的纸张砸在淮如头上,漫天飞舞。她头发散乱,呆若木鸡,颓然倒在证人席上,深知已无力回天。

“嗯。”

杨姿的肩膀也垮塌下去,没了生气。

她望向那道楼梯:“上边该不是你的卧室?”

法庭上寂静如深夜,近百人的现场,没有一丝动静。

“真的?”她瞪大眼睛。这处古色古香的地方因是他的成长之地,而变得格外亲切起来。

有人含泪,有人沉默。

言格正拿毛巾擦手,转眸看她一眼,道:“我住这里。”

法官静默良久,缓缓道:“控方律师,请注意你的行为举止。”连这一句话,似乎都透了无尽的悲凉。

“那来这儿做什么?”

安静。

“他们不来。”

其实,这时,没有人会怪她。

“我们在这里等言栩他们?”

甄意一身黑色西装,看上去那样纤细瘦弱,背脊却非常笔直,白皙的脸颊抬起来,高昂着头,脸上全是泪水,极力稳着声音,一字一句地,掷地有声地宣告:

甄意靠在门边,洗手间里都是淡淡的沉香,洗手的莲花台是水蓝色珐琅,墙上挂着古风装饰。这样清幽淡雅的洗手间,只怕五星级酒店都比不上。

“最后一项证据,控方未提前告知辩护人。辩护人和当事人有权自行聘请笔迹专家鉴定,有权质疑证据,有权申请二次开庭。控方保留对当事人所聘请笔迹专家的审查权。

言格进门第一件事便是洗手。

……

客厅很大,隔着两道拱月门,一边是书房。桌上一台黑色笔记本电脑,几本黑色的纸质笔记本,几个黑色木制笔筒,整洁而清净。另一边则是洗手间和一道木制楼梯。

“控方认为,被告人淮如,在人身安全并没有受到威胁的情况下,将警察林涵杀死,并意图伪装成受胁迫杀人。犯罪事实明确,人证物证确凿,根据《杀人罪行条例》第二条第1款规定,“被告怀有恶意,意图杀人,结果杀死该人,犯,谋杀罪!”

进了正屋,开门是客厅,花梨木沙发外壁内嵌松木色软垫靠背,清淡雅致;靠近窗户有座煮茶台,还有不知哪个朝代的美人榻。

中途休庭。

园中每一物,即便花盆架子也是精雕细琢,或镂空着画样,或彩绘着古迹。偏偏看上去毫无奢靡之风。这里,美得低调而冷静。

甄意走进洗手间,才打开水龙头,手开始抖起来。低下头,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往洗手池里砸。

露台旁种着一株枇杷树,淡黄色的枇杷胖嘟嘟地挤在一起。

林涵,那么好的林警官啊。

主屋是一座两层的楼,木窗露台,藤椅石阶,兰花纸灯亮着微弱的光。暮色中,遗世而矜贵。角落里有一丛竹子,几只蓝色的鸟儿在上边蹦蹦跳跳荡秋千。

她狠狠吸了一下鼻子,拿手接水洗脸。刚才流泪太多,脸上全黏腻了,凉水扑上去,清洁了不少。她抽纸巾擦去脸上的水,准备出门,却撞见杨姿进来。

瀑布离这儿不远,走到哪儿都可以看见潺潺流水,水晶般剔透。庭院西侧有细细的涌泉。风一吹,院子里水汽腾腾,像烟雨画。

杨姿很落魄。她只是律师,承受的责骂并没淮如重。但旁听席上的记者和民众全在赞叹甄意的表现,讨论林警官的悲壮,连带议论甄意身中两枪也不肯受迫杀林涵的事。

有处石缝里长出一两株蒲公英,黄色的小花,白色的羽毛,生机勃勃。

还有人会痛骂淮如,但没人看见她。她完全被忽略了。

入口一道白玉嵌宣纸屏风,水墨画着清明唱晚,画中游子颇有魏晋洒脱淡然之遗风。绕过屏风,是一处安静的中式庭院,铺着青石板,清凉而厚重,走上去润润的,脚步声被大地温吞地吸收。

杨姿垂头:“甄意,淮如和我商量过,她不需要二次开庭,她知道林涵的日记是真的。你说对了,她主动绑林涵时,林涵醒来,知道她是同伙。”

车最终停靠下来,天已经黑了。言格带她进了一处庭院,门口两人守着,恭敬地鞠躬。

甄意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不咸不淡地“哦”一声。

四周出现木栏小道,小桥流水,清雅古居,一路皆是绿树繁花,偶尔露出一角屋檐,一串风铃,抑或是一道古风画的门角……

杨姿试探着说:“我还是要尝试给她减刑。”

前方的绿树间出现一道久远如古物的大门,门自动打开,车下的路变成青石板。

“嗯。”甄意这样漫不经心,叫她摸不到头绪,再问:“你呢?”

言格目光又挪过来,见她皱着眉,是真紧张,心里柔软下来,轻轻道:“明天才会见到,到时你跟在我身边就好,不需要说什么,交给我。”

“坚持终身监禁。”

“不说还好。一说更紧张。”甄意瘪嘴。

杨姿没想到她这么固执,脸上过不去:“你在法庭上已经表现到最好,成了全场焦点,也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还要怎么样?”

“我只是看你紧张,想让你放松一下。”

甄意扭头,目光有些冷:“没有,我想要的只有一样,给淮如判终身监禁。”

甄意微窘,这种话她的确说过,可,“我会在这种场合说吗?”

“甄意,何必呢?淮如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弟弟,她需要……”

“比如看见水果就说:香蕉真好,自己带套。女人都喜欢香蕉。”

“她需要什么都不关我的事。”甄意打断,“你当事人的杀人动机就这样告诉我,没关系吗?”

“哪种?”

“你……”杨姿见她态度坚决,更加急,“你怎么这么无情?为什么不会怜悯?”

她还真是不自知啊,言格斟酌半刻:“不要开那种玩笑。”

甄意差点冷笑:“杨姿,我看上去像是圣母吗?怜悯这个词,只留给值得怜悯的人。”

她觉得不符实:“我哪里会说奇怪的话?”

“淮如他们姐弟也很可怜。他们也过得很辛苦。”

“嗯。”他淡淡的,怕她紧张,安慰道,“别说奇怪的话就行。”

“再可怜也不能成为杀人的借口!”甄意忍不住大声,“这世上很多人都过得很辛苦,但不是每个人都会去杀人。而且杨姿你扪心自问,你在乎的究竟是淮如,还是你自己的名声?”

甄意心里激动,继而又忐忑:“会见到你的很多长辈吧?”

杨姿一怔。

晚霞从玻璃窗透进来,琉璃般洒落在他脸上,稀世俊美。甄意忽地想,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称之为地灵人杰;只有这种地方蕴育出来的人,才会如此安然清宁,尘世不扰其心。

“杨姿,知道你为什么会输吗?”甄意缓缓问,“你为陌生人哭过吗?为你的当事人哭过吗?”

“嗯。”他不咸不淡的。

杨姿不解。

“你从小住这里?”她兴奋地问。

“你知道怜悯真正的意思吗?看到无辜的人惨死,看到年迈的母亲流泪,你会心疼心酸吗,即使你不认识他们?”

绿树成荫,繁花盛开,一座古老的南方园林隐匿其中。隐约可见亭台楼阁,在落日余晖中宁谧秀美,像温柔婉约的古代美人儿,不可方物。

杨姿辩驳:“我并不像你那样爱哭。”

又过约半小时,远方连绵的山林里出现一道绵长的蜿蜒秀美的瀑布,水雾缭绕。

“不是。人应该对自己坚强,对别人,却要有一颗柔软的心,有一颗会落泪的心。而你,刚好相反。”甄意说,“从以前到现在,每个案子你重视的都是社会关注度。你只想怎么成名,就像这次,你根本没有想尽办法为淮如辩护。那卷胶带的照片,控方提前把现场的细节给你。你却没注意。我拿它当证据时,你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

还好她天生就有迅速自我疗伤的本领。其实,早就想带她来。迟了八年。

杨姿咬牙不语。

言格始终看着她,看她一开始神色蔫蔫,渐渐趴在窗边吹风,后来伸手抓风,再后来脸上有了笑容。他这才稍稍安心,靠进座位里缓缓闭上眼睛,是真的累了。

“上法庭时,你的心情是什么?在镜头前表现?呵,”甄意笑了一声,“知道我的心情吗?为我的当事人辩护,绝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绝不余留任何一丝力气,也绝不放弃任何一点希望。我的背后只有我的当事人。你呢?你的背后全是镁光灯。淮如选你做辩护人,她看错人了。”

山中美景太令人神往,甄意趴在窗口东张西望,心情一度度好起来。不自觉微叹:“回深城也就一两个小时,可这么多年回来不超过五次。”

杨姿脸红耳赤,扯扯嘴角,道:“我现在就是在为她争取。”

南方的山林翠绿而新嫩,山里繁花盛开,姹紫嫣红,蔷薇花如瀑布铺满山坡,黄色雏菊像小动物般簇簇拥挤,白色泡桐在绿树映衬下像晶莹剔透的艺术品。

“律师的作用在庭上。”甄意声音冷了,“杨姿,如果今天淮如的辩护人是像尹铎那种程度的,这场官司淮如不会输得一泻千里。今天我的表现有一半是你成就的。”

开阔的视野,自然的美景,让甄意烦闷的思绪渐渐被海风吹去,心情平静下去。长的公路到了尽头,汽车转个弯绕上山,海洋悬浮在绿树之外。

杨姿脸色白了:“我只是在努力,想和你一样。”

过关后,汽车并未往市中心去,而是绕向海边,行驶在一条宽阔的悬海公路上,一边绿树成荫,一边碧海蓝天。落日时分,海上流光溢彩,日落之景美得惊心动魄。

“不一样。杨姿,我们不一样。你永远都不会和我一样。因为……”她拉开门离开,声音淡漠,轻蔑,“和我比,你差远了。”

两人的伤都没好,司机开车。

再度开庭,旁听席上依旧挤满民众和媒体。秩序井然,鸦雀无声。

“只耽搁一天,没关系。婚礼过后,我立刻回来。熬夜准备做证和案子。”

人们脸上没了对淮如的同情。过去的那么多天里,淮如频繁接受各种媒体采访,把他们耍得团团转。之前她有多可怜,此刻就有多可恨。

甄意心一磕,她的确有一点儿小心思,但:“我也不想错过言栩和安瑶的婚礼。安瑶她……”她那么爱言栩,爱到一个朋友也没有。且她是孤儿,亲戚也没有。

杨姿如芒在背,即使不回头也能感到众人森森的寒意,她脚发软,努力站起身,声音没什么底气,说:“我的当事人淮如承认日记和其他证据的有效性。放弃请字迹专家鉴定。”

“我感觉,你想留下和尹检控官一起打官司。”他温淡地说。

话音一落,满场哗然。

“什么?”

杨姿咬咬后牙槽,做最后的挣扎:“林警官中枪后两小时警察才到,剩下的人质不具备劝服许莫回心转意的能力。林警官本就失血过多,会在短时间内死去。我的当事人杀死的是一个必死之人,我方申请减刑。”

言格给她开车门时,说:“你想留下吗?”

“反对!”甄意唰地起身,语出带风,毫不留情,“许莫的开枪和淮如的动刀,两者是共同行为。举一个非常简单的例子。两个银行抢劫犯开枪杀死警卫,究竟是谁的子弹杀了他,不重要。因为共犯的两个劫匪都要为他的死亡负责!这个案子里,淮如作为许莫的共犯,和许莫一样要为林警官的死负责。更有甚之,许莫开枪后林警官身上的伤势还有变数,可淮如造成林警官的即刻死亡。她挖人心脏的行为极端恶劣。罪不可赦。控方坚决要求判终身监禁。”

甄意觉得,离开事务所后,和杨姿说不到一处去了。心情不好地走下台阶,郁闷憋屈的表情全写在脸上。

“你……”杨姿想反驳,可她立在所有人敌视的目光,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但她没有选择,是正当目的。”杨姿争辩,“相信你看过媒体报道,舆论同情淮如。甄意,你是受益者,如果淮如没杀林涵,你下场怎样?”

最终,法官宣布休庭,陪审团退下商议。

甄意不太舒服,道:“不管她是主动还是被逼,杀人就是杀人。”

等待的时间里,法庭上的人群渐渐焦灼,气氛一度点燃。所有人都引颈以待,忐忑张望,期待着最后宣判。直到法官和陪审员再次走上法庭,窃窃私语的庭上瞬间安静,众人的目光全聚焦在一个点上。

准备下台阶,却见杨姿走上来。两人见面聊了几句,杨姿说:“淮如也可怜,莫名其妙被神经病绑走,为活命杀了本来就快要死的警察,算自卫,现在却摊上官司。”

法官敲法槌,寂静无声。

甄意用力揉揉眉心,头疼。淮如和林涵,安瑶和许莫的案子会在十几天后审理,到时甄意可能会做证。

“全体起立!”

41%的人选择可能会;42%的人选择不知道;明确说不会的只有3%。

庭中央,被告席上,旁听席上,不同着装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人哗哗起立。

走出大楼时,阳光灿烂,她心里却一片阴霾。她立在阶梯上,上网搜索,论坛里很多人在讨论淮如杀警案。有投票“如果你是淮如,在凶手威逼性命的情况下,会杀死他人吗?”

法官庄严肃穆地朗读:

出了警署,甄意接到卞谦的电话,说她的处罚期满,希望她早日回去工作。她考虑后,最终去把律师执照取回来。

“陪审团全票通过,被告人淮如,被控谋杀警官林涵,犯罪手段残忍,犯罪事实清楚,涉嫌伪证,无自首忏悔情节,陪审团判定,犯谋杀罪。”

言格没作声,想起言栩对他说:“哥,请不要分析我。”他的意思其实是:请不要分析安瑶。

淮如呆若木鸡,瘫软在被告席。

甄意仔细想,安瑶回答的问题并没有矛盾:“你为什么不在测谎仪上问她?”

“……根据K城《侵害人身条例》第二条规定:任何人被裁定犯谋杀罪,即需被终身监禁……”

“她撒谎了。”

一时间,法庭里镁光灯闪如星河,旁听席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甄意一愣:“你的意思是?”

甄意背脊挺直,立在律师席上,紧握着拳头,泪水夺眶而出。

“那是精神病人。有部分正常人或者接受特殊训练,或者心理足够强硬,或者情感足够冷漠,都能躲避测谎仪。”

……

“记得。”甄意想想,“像宋依,她人格分裂,不知道自己杀了人。”

法官宣布闭庭。

他默默走了一会儿,忽而问:“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有些人能躲过测谎仪的测谎?”

甄意转身便往旁听席上跑,媒体区的记者趴在栏杆边伸着话筒争先恐后地询问,她一概不理,三两步冲上去最后一排座位。言格已起身,目光凝在她身上,由远及近。她视线模糊,眼泪汪汪,一下子扑进他怀里,揪着他的西装,终于大哭出声。

“……”言格不经意松了一下领口,呼吸有些困难。

言格眼眸沉寂下去,低头贴住她的脸颊,搂住她哭得浑身颤抖的身体。

“当然一起。”甄意不满,“我们以后会是一家人,嫂子不参加弟弟和弟妹的婚礼,像话吗?”

“没事了,甄意,没事了。”他深知林涵的死一直是她心底的痛,也记得那晚去地下室救她,她埋头不让他看到她的表情,哽咽着说:“怪我,我不该下车。”

“你要一起吗?”

“甄意,你已经做到最好。”他贴在她耳边。声音很轻,却很有力量,字字敲进她心底。

甄意望住他,目光灼灼。

直到林涵的妻子和父母过来,她才止了哭泣。

“嗯,”他淡淡应答,“我下午也回深城。”

面对他们的道谢,甄意惭愧得无地自容,从包里取一张名片给她们,恳切道:

甄意立在大门口,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问:“言栩回深城为婚礼做准备了吧?”

“这是K城民事官司打得最好的大律师,我和他有点交情,所以拜托他帮助你们起诉淮如,打民事诉讼赔偿案。淮如银行里的巨额存款都冻结了,不会出现赔偿无法支付的情况。这位大律师保证,林警官父母的养老,孩子的抚育,以及精神损失,最低也能赔偿数百万。虽然钱不能换回林警官的性命,但希望能弥补以后生活的艰辛。”

安瑶做完测谎,出来和言格说了几句话,大意讲后天便是婚礼,她下午要回深城。

林涵的妻子接过名片,流着泪点点头。

言格摇头。

“林警官被杀前,曾经模糊不清得对我说……要我动手……”甄意眼泪又下来,“他是一位谨记职责尽全力想保护平民的好警察。我会写信,向政府申请为林警官表彰授衔。”

季阳转身对言格做手势,意思是有没有要问的。

走出法庭,司瑰和她的同事们全等在走廊上。

甄意抠抠言格的手心,言格低头,她瘪瘪嘴,做口型:“他没有你厉害。”表情很嘚瑟,很自豪,更骄傲。言格想:她还真是护短。

见到甄意出来,司瑰满脸泪水,扑上来紧紧抱住甄意,眼泪直流:“甄意,谢谢,谢谢。谢谢你让林涵瞑目!”

季阳有把所有问题打乱顺序问一遍,安瑶始终平稳,测谎仪就像一直在休息,任何参数都正常。

林涵的同事,一个个大男人们,面庞坚毅,眼睛里全含着泪水。

“对。”接下来关于她伤到许莫的细节,回答和之前也没有出入。

司瑰哭完,松开甄意,手胡乱一抹,收了哭泣,朗声一喊:“敬礼!”

“你找到他,而他拿你当人质?”

数十位警司脚跟一磕,啪!整齐划一地立正,敬军礼。

“对。”一切正常。

十几位警司背脊笔挺,手臂端直,含泪的目光坚强而刚毅;不仅在敬甄意,更在敬他们牺牲的战友。

最后的问题关于自卫杀人。“你回房间是想检查许莫的状况,把他救出去?”

甄意心口巨震,情绪跌宕起伏,张了张口,却无话能说。

接下来的问题转移到被绑架之后的事,她的回答依旧没问题。

最终,报以他们深深一个90度鞠躬。

“不喜欢。”极浅地皱眉,补充一句,“因为我和我的未婚夫就是这么认识的,所以对他不反感。”

司瑰直起身,哭得泣不成声。卞谦紧紧搂着她。他抬头看向甄意,眼眶也泛红,说:“甄意,你做得很好。”

“你喜欢他?”

甄意摇摇头,轻轻道:“是我该谢谢你。”

“对。”心跳正常,表情正常。

她听尹铎说,卞谦主动写信给律政司推荐甄意,是他的鼎力相助让她在短时间内火速成名。正因起步好,她的路才越走越顺,这次才能胜任。也是他鼓励和帮助她拿回执照,她才能重新开始。

这个答案让季阳停了一秒,着实是他没料到却非常合情理的答案。“你以为他喜欢你?”

甄意从后门离开法院,没有接受任何媒体采访。在法院附近的酒店住下后,甄意和安瑶、言格一起对证词。

“我以为他喜欢我。”

安瑶的伤人案前两天已审理完,言家给她请的律师很厉害,最终被判自卫伤人,无罪。

“什么?”

接下来言栩的庭审,甄意请她出庭做证人。

安瑶迟疑:“有一点。”

之前安瑶在庭上的表现相当好,甄意对她完全放心。甄意陪言格上楼。

“一个人没有病却频繁来找你,你不认为他有问题?”

“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还是躺下对证词?”

“对。”数据显示一切正常。

她进屋就在门上挂了请勿打扰的牌子,快步走到窗边把沙发拖到落地窗前,拉上窗帘里层的白纱帘。阳光朦胧,房间里光线温暖而不刺眼。

“他没问题,还继续来找你?”

“不用。”言格走去落地窗边,望一眼白纱外边的繁华世界,又回头看她。

“五次左右。”

她已坐下,忙不迭地整理资料,主要是他的证词。

季阳细化问题:“你给他检查过几次?”

言格想,其实她证据充分,言栩的案子必定会赢,却不知她为何如此紧张兮兮,拿着笔的小手竟微微颤抖。还看着,听她唤:“言格,你过来。”

“没有。”摇头,图谱仪一切正常。

他走了两步,到她跟前站定,低头看桌上的白字黑字。她坐着,他站着。

“没想过他有妄想症?”

她的手指和笔都很灵活,在纸张上敲敲打打,语速很快,听得出紧张:“这里说话要注意语气,这里说话要注意语速……”

“什么不对?”

他说话哪里有语气和语速的问题,但她交代的任何事,到了他这里,都变成一个个清淡却认真的承诺:

“许莫经常去找你,你有没有想过有什么不对?”

“嗯。”

给安瑶做测谎的是季阳。面对测谎仪,她并不紧张。季阳问了几个基本的问题,安瑶的回答清一色的简短,考虑时间也不长不短,一切拿捏得恰到好处。仪器上,各种图像和数据都没问题。

“嗯。”

言格凝着眉,所有所思:“目前算是。”

她每说一句便抬头看他一眼,薄淡的阳光下,他鼻峰的弧线非常完美,像一尊雕像。清秀而苍白的脸上神情专注,看得出她每一句话他都有认真听进心里。

甄意戳戳言格的手背,低声问:“安瑶算是自卫杀人吧?”

阳光微醺,隔着一层薄纱,高楼下繁华的街道像是沉在水底,喧闹声朦胧不清。

“可以。”

这一米阳光里,只有女孩细腻的声线:“言格,你记得,答的时候不要急躁。”

司瑰没别的问题了:“安医生,可以接受我们的测谎吗?”

“注意不要紧张。

但这句话并没引起他人的共鸣,几位警察脸色冷漠,同僚的惨死让他们对许莫没有一丝同情,更不想了解他杀人的原因。他最终落得的定义,是变态的吃生杀人狂。传出去变成吃人杀人魔也说不定。

“如果对方问了意外的问题,别慌乱。”

不知为何,甄意的心,也疼了。想起许莫坐在手术台前,揪着胸口呜咽:“我生病了,为什么没有一个医生能救我?”她恨许莫害死林警官,可又觉得他的悲剧分明可以避免。

“急躁”“紧张”“慌乱”,这种词真是太”适合“言格。他从容配合地听着,就说了句:“嗯,知道了。”

“他说:安医生,我的心,又疼了。”

他嗓音像瓷,又像慵懒的阳光,专注地回答,她反而一下忘了词,不知接下来还要交代什么。她又赶紧翻纸张,唰唰地响。边翻边轻轻吸了口气,可脚还是在抖。

“说什么?”

他低头看着她,终于问:“甄意,你在担心什么?”

“嗯。没哭出声,但我看见他流泪了。他说……”安瑶痛苦地捂住眼睛。

她一愣,仰头看他,目光有些茫然,半晌又低下头,捋一下耳边的碎发,声音又细又小:“我怕他们欺负了你。”

“哭了?”

有一瞬,世界是安静的。

“他哭了。”

言格看她几秒,才轻声道:“甄意,我没那么弱。”

司瑰看出她欲言又止,追问:“他怎么了?”

“我知道啊,可……”尾音没了,她没继续说。

安瑶摁着太阳穴,艰难地想:“他后退一步,倒在门边的传送带上。”

“你要相信我,甄意。”

司瑰问:“他的反应?”

她“嗯”了一声。不是不相信他的能力,只是法庭上难免深挖细枝末节,那么多旁观者,他的性格,怕是不自在。

“房间很暗,我到处找许莫。他在柜子后,肚子在流血,我不知道伤势如何,应该不重,他站得起来。我扶他走了几步,他见淮如不见了,忽然变脸,抓着薄刀抵在我喉咙上,”安瑶深深蹙眉,“出门时走过水池,他滑了一下,我想逃,他扑过来抓我,我抓住他的手抵抗,也不知怎么,刀扎进了他胸口。我太害怕,就跑了。”

他手插兜,背身立着,又问:“他们能有你伶牙俐齿?”

司瑰道:“你进去房间,后来呢?”

“不一样,”甄意瘪嘴,有些委屈,更有些霸道,“我说得,别人说不得。”

“动物生血。”安瑶说,“后来他把昏迷的警官和甄意带来,我怕他伤害甄意,说她是我们科室的护士。他就把甄意带去休息,说抱歉打了她的头,要请她吃东西补充营养。”

“……是……你说得,别人说不得。”他看着窗外淡蓝色的天空,缓缓地说。

司瑰愣了。

是承认的。

“他给他喝的血。”

良久,她在心里搜刮了一圈,道:“没什么可交代的了。”

“怎么照顾?”司瑰问,“孩子不是要喝奶水吗?”

“你躺下休息一会儿吧。”言格说,转身去客厅。

“一开始他要杀小豆丁,我说孩子心太小,他放弃了,也没因此丢弃他,而是把他照顾起来。”

甄意的确是累了,这一场庭审耗费她太多的力气,她躺在床上,一闭眼才发现好累,眼睛哭肿,便觉整个人都不舒服,困倦而无力。

“什么叫说话说得通?”

很快言格回来,手里拿着两个小袋子,坐在床边,看一眼她红红的眼睛,说:“把眼睛闭上。”

“绑架过程中,他没伤害过我,和他说话也说得通。感觉他不是一个残忍的人。”安瑶垂下眼睛,神色落寞。

甄意抬起脑袋一瞧,又乖乖躺下:“酒店里怎么会有冰茶包?”

“你为什么没跑?”

他用茶包盖住她的眼睛,探身过去一点点抚平边角,说:“早叫人准备了。知道你会哭。”

“……小豆丁很乖,没有哭,我抱起小豆丁往外逃。走廊里都是蜡烛,光线不好。经过那个房间,我朝里望,很暗,我想淮如被绑着,要去救她。走到门口,撞见淮如,她说她挣脱了胶带,只有许莫在里面。她要去逃命,我把小豆丁给她,自己去找许莫。”

黑暗中,他的声音落在头顶,格外轻沉好听。

安瑶披着头发,弯眉杏眼,皓齿红唇,典型的古典美女。她一如既往的平静,嗓音清淡,不徐不疾描述着那天发生的事:

她的眼睛在一瞬间清凉舒爽起来,鼻尖还能闻到淡淡的绿茶香,袅袅的,惬意而沁心,昏昏沉沉的脑子也清明起来。

甄意跟着易洋进聆讯室。有些奇怪,凌晨的厂房外,言栩在她视线里晃了下。自那之后就再也不见。言格做手术,安瑶来警署,言栩都不在。

又听他淡淡地说:“眼睛痛,就容易头痛。敷一段时间再睡一觉,醒来应该会消肿。”

甄意隐隐担忧。抬头,见安瑶也来了。杀死许莫的人是她,来接受调查。

“你怎么算准了我会哭。”她放松地躺在床上,觉得窝心极了,隔半秒,又有些懊恼,“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喜欢哭?他们都说,女人不要经常在男人面前哭,哭多了,眼泪就不珍贵。”

甄意沉闷地坐着,易洋在她身边拨弄录影带,给她看淮如受审的录像。淮如一直在哭,非常懦弱害怕。易洋叹气:“警察们死了同僚,都恨她,但公审时,民众会站在她这边。她给人的感觉也是受害者。”

他只说了句:“看人是谁。”她条件反射地扭头,又赶紧捂住茶包,漆黑中,他扶正她的脑袋:“别乱动。”

“去拿吧。”尹铎道,“如果刑事案败诉,希望你和你的同僚能帮林涵的家人打民事诉讼。”

她问:“我以为你说看事。”

甄意一愣:“最近太忙。”

“嗯。”他重复了一遍,“看人。”

甄意蹙眉。尹铎问:“你处罚期满了,没去拿律师执照?”

因为是甄意,所以每一滴眼泪都很珍贵,每一滴眼泪,都格外珍贵。

“我知道。”尹铎吸一口气,“只是,一个普通人即使是自救,又怎能毫不手软地把一个活人的心挖出来!”

其实,比起林涵的死亡案,许莫的死亡案并没那么大的号召力和关注度。可因为之前那场庭审太过惊天动地,这次法院的气氛丝毫不输上次,甚至更甚。媒体民众的焦点全不约而同放在甄意身上。

这点,甄意明白。她低下头:“抱歉,我刚才说的都是我知道的。别的没有了。”

大家很关心上次还和检控官们合作,这次又站在对立面和检控官展开对决的甄律师。

甄意的心像被刀狠狠地戳,抬头看,尹铎眼睛也湿了:“甄意,虽然说这句话不恰当,可这里每个警察都想给淮如终身监禁。但很可能她连坐牢都不会。”

等候上庭的时间,甄意遇到尹铎,和他聊起来:“许莫被杀案,淮如是控方证人,怎么经过前一次庭审,还没取消?”

尹铎很久不语,最后对甄意说:“今天凌晨,他们冲进地下室,林涵被绑在那里,据说是站着,嘴上贴着胶带,心口被挖空了。司瑰说,他睁着眼睛。”

“我也知道陪审团会对她的印象打折扣,但只有这一个目击证人。她看见言栩把许莫拉下水,对比言栩的自首录音,淮如说的话很吻合。”尹铎停顿了一下,“检控团举手表决,让淮如出庭。”

甄意走出审讯室时,外边一排警察,眼睛全是红的。

“淮如配合控方做证会不会有好处?”

甄意接受问讯时,把当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警方,结果是,和淮如描述的一样。她没有撒谎。

尹铎微妙地抬了抬眉,只说:“无论在哪儿,控方都有各自的一套行事规则。”

根据K城案例法的特点,这次,陪审团和法官可能会参考国外的相似案例。

甄意也不介意,反正她也要送淮如一份大礼。她看他半晌,忍不住笑了。

林涵的惨死震惊全国,也颠覆了K城执法系统,杨姿把淮如带走的那一刻,尹铎他们就准备起诉。可虽然K城法制史上没有受胁迫杀人的案例,但相似法律体系的英美出现过,有位受胁迫杀人的被控者最终连二级谋杀的罪名都没有,无罪释放。

“笑什么?”

去到警署,尹铎也在。

“没事儿,只是觉得会比上次轻松。”

“如果她遇到一个好律师,或许……”司瑰哽咽,连发声都困难,“甄意,或许她真被逼无奈,但只要想到林涵死时的样子,我就想一枪杀了她!”

甄意揉揉鼻子,还是想笑,庭审完,尹检控官怕是又要被法官一通训斥。

甄意沉默下去,良久,点点头:“是这样。”

……

“审了,从凌晨三点一直到早上九点。几个组的人都一晚没睡,但,”司瑰别过头去,腮帮子一直在颤,“她说是许莫逼迫的,不是故意杀人。甄意,是这样吗?”

控方对言栩案的控告是:故意杀人,有自首情节,可以量轻。

甄意倒没料到:“你们没审问她?”

而辩护人甄意提出的是:无罪辩护。

“被她的律师带走了。”司瑰有些咬牙切齿,“杨姿。”

控方宣读控诉书后,首先出场的是言格,作为言栩的代表人接受审判。

甄意点点头:“淮如人呢?”

甄意先对言格提问,两人一问一答,配合得天衣无缝。

上车时,司瑰轻声对甄意说:“你记得林涵是怎么死的吗?”

“请问你和当事人是什么关系?”

“我们正准备去警署。”

“双生子。”

“你们受了枪伤,所以没第一时间询问,但案情严重,也等不到你们伤好。”司瑰眼睛红红的,很肿,不知哭了多少次。

“为什么当事人不能出庭需要你来做代表?”

甄意和言格走出病房,司瑰还有几个警察在外边等着。他们是绑架案的重要证人。

“他出了车祸,快一个月,还没有醒。”

……

“为什么出车祸?”

言格用力摁了摁眉心。

“他车开得太快,不会控制,翻车了。”

太热了。汗水迷蒙了双眼。那个下午是荒废的,也是惊艳的……

“他开车去干什么,为什么开那么快?”

记忆不受控制回到那个夏天燥热而狭小的空间里,她坐在他腿上,柔软地抵着他,仿佛连在一起。她箍着他的脖子不松手,像要哭。贴在一起的肌肤黏热湿滑,似乎是汗水,又似乎是别的。

“他着急想去自首。”

言格浑身僵硬,十分紧张地贴着墙,呼吸不稳,耳朵根都红了起来,像透明的玛瑙。

这话一落,旁听席上的人注意力集中了。

没想到甄意揪住他的内裤,小手灵巧地钻进去,拨来拨去摆正了,又抓了抓才念念不舍地抽出手来。

“自首?”甄意很擅长抓听众的情绪,刻意重复一遍。

言格一愣,惊愕地后退。

“对,自首。”

甄意一个眼神让他闭了嘴。给他穿好,她终究觉得不摸不痛快,盯着鼓鼓的内裤看了一眼,好心地说:“好像有点儿挤哦,我帮你顺顺。”

“当事人是在许莫死后第二天才出的车祸,对吗?”

言格声音不大,微窘:“我自己……”

“对。”

甄意自认还是矜持的,感叹居然抵抗住了诱惑,转身去找内裤。

“为什么当时不自首,后来却那么着急地开车赶去?”

“……”言格的脸微微泛红。她一句话,给他带了太多的回忆,比如第一次在衣柜里,他托着她软嘟嘟的小臀……他不动声色地深呼吸,让自己冷静。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杀死了许莫。”言格平静道。

“真小气。”她打商量,“你给我摸一下,我也脱了裤子给你摸。”

众人面面相觑。

“……不可以。”

甄意问:“什么叫不知道自己杀了许莫?”

她脸皮厚厚的:“可以摸一下吗?”

“他以为把许莫拉下水时,许莫已经死了。他以为他只是挪动现场。”

“……看够了吗?”

这一下,庭上议论声起,众人交头接耳。这种情况,闻所未闻。

甄意抓着裤子,蹲在他腿间,近距离盯着,鼻尖全是男性荷尔蒙的气味。

甄意要的便是这种效果,点头:“所以他并没有杀人的意图。在得知许莫是淹死之后,心里满怀愧疚,立刻去自首。”

话没说完,甄意麻利地把裤子扒下来,没有防备地发现,他从手术台下来,没穿内裤。

“反对!”尹铎抗议,“推论太空泛。”

她摸够了,给他穿好上衣,蹲下去脱裤子时,言格叫她:“等一下,这个不用……”

“反对有效。”

“噢,抱歉。”甄意在他腹肌上挠挠,可热心了。言格:“……”

甄意不说了,转而问:“言栩出车祸,又是怎么自首的?”

“没有。”他默默地摇头,“有点儿痒。”

“他本身不善表达,会紧张,不会说话。所以录了音,想把录音笔交给警察。”

她抬头见他极轻地抿抿唇,像隐忍什么,踮起脚,质问:“对我不满?”

“你怎么知道有录音笔?”

言格:“……”

“翻车后,我去救他,他把录音笔塞到我手里,拜托我一定要交给警察。”

她小心翼翼给他套上衬衫,系纽扣时,莫名心绪不稳,隔着薄薄的一层布,手指若有似无沿着他的胸膛一路往下,游到腹部,已然心猿意马,钻进去,在他的腹肌上抚摸。

全场寂静了。谁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正直与纯粹?

他不作声。

一番下来,她宽容地提问,他沉稳地回答。行云流水,细细密密。

她微微一愣,转而问:“我如果介意,你会难过吗?”

所有人都看到一个沉默寡言,因失误致人于死,却毫无杀人恶意,努力想纠正错误的男人。

他也不知为何,问:“不好看了,你会介意吗?”

甄意猜得出大家的看法,她的重点是让人知道言栩没有杀人的意图,至于是不是失误致人于死。等到后面,她再来推翻。

甄意锁上门,从言家人带来的行李箱里翻出衬衫和休闲裤。帮他脱了上衣,背后一整片纱布叫她难受,嘴上却故作轻松:“还好没伤到脸,不然就不好看了。”

很快,到尹铎来盘问言格。

“警署。林涵的事,淮如估计已连夜审讯完。你是重要的证人,警察或许在来请你的路上。还有许莫的死。”

甄意坐回律师席,神经高度紧张,腿也轻微打战。以前庭审,她也会因激动和紧张发抖,但这次不一样。

“换衣服去哪里?”

之前甄意的问题,尹铎并没过多重复,主要侧重点在:“当事人为什么要移动现场,把死者拖进水池里?”

言格坐起身,轻声道,“手臂发麻了,等不到恢复知觉再换,又不想让护士帮忙。”

言格实话实说:“他以为他的未婚妻安医生杀了死者,他想帮她减轻嫌疑。”

平静的心情一下搅乱,她瞪着他,虽然有所克制,但眼睛里分明在闪光。

“为什么他认为安医生会杀了死者?”

正要合眼,却听言格说:“甄意,帮我换下衣服。”

“安医生小时候做过错事,死者知晓,并在生前最后一段时间,以换心为由频繁要挟威逼安医生。给安医生造成极大的精神压力。我弟弟才做出这样的判断。”

时光在病房里缓缓流淌,她微微歪头,靠向他的脑袋,他发梢软软的,摩挲着她的脸颊,亲昵又温馨。

“能说出那段恩怨吗?”

他累了,她也累了,所以,借着受伤在医院治疗的工夫,先什么也不管,就这样彼此依靠,让身体和心灵都休息一会儿吧。

“不能。”言格淡定回答,“这是个人隐私。”

甄意心疼死了。

尹铎见缝插针地追问:“是安医生故意杀人,言栩协助她?”

痛成那样,看上去也是没有关系的样子。

“反对!”甄意弹跳起来,“控方言语误导!”

有只鸟儿落在窗台上,啾啾叫了两声,蹦跶一两下,又飞走了。甄意扭头,他连嘴唇都是白的。可表情依然淡宁,合着眼,靠在她肩上。

“反对有效。”

她缓缓地眨了眨眼睛,嗯,不说就不说吧。

言格却很平静,还坦然地选择回答:“安医生的自卫伤人案,法院已经下判决。所以,请尊重法院的判决事实,先生。”

风从窗户边吹过,呼呼的。她听见自己的心在跳,咚,咚,很有力。唔,这种时候,不说话么?

他简直和律师一样诡辩。

无声无息,好安静啊。唔,是想把人支开,和她单独相处吗?

尹铎继续问:“我可以认为当事人言栩因为心疼未婚妻,想杀了死者来报仇泄愤吗?”

她瞬间闭嘴,讷讷地望着天,咽了咽嗓子。片刻前,他将头靠在她的肩膀。

“反对!”甄意唰地站起来,抢台词,“检控官请注意你的行为!”

话音未落,肩膀一沉。

法官幽幽地看了甄意一眼,又看向尹铎:“反对有效!检控官请注意你的行为。”

病房陷入静谧。甄意坐去他身边,因为他突然的亲昵有点儿紧张,一紧张就胡言乱语:“你要我给你换衣服啊?要是我忍不住乱摸……”

尹铎:“……”

“诶?”甄意回头,他的意思是她留下?

言格看向甄意,又收回目光。尹铎不继续追问,他的影射已经成功。

“你去哪儿?”言格问。

言格云淡风轻,不徐不疾地开口:“我可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

病房里的亲属全看过来,言格开口:“请出去吧,我想换衣服。”他缓缓坐起,掀被下床。其他人往外走,甄意也起身。

他继续给人留坦然诚恳的印象。

她立刻醒来,声音急切:“你醒啦!”

“答案是否定的。”他异常的从容,“言栩他很简单善良,多年前就知道了这段恩怨,但他心怀包容。正因他的简单,他才会在没有任何人怀疑他的情况下,主动自首。”

阳光洒进病房,他低眸一看,她的脸歪在他手掌里,呼呼地睡着。她的脸颊异常柔软,这次他没有克制,指尖轻轻碰了碰,触感细腻而熟悉。他心跳微乱。

尹铎觉得棘手了,刚才分明是他丢出去的陷阱,却反而让对方利用,让对方变得更可信。

到了下午,言格醒了。睁开眼睛,感觉到手心她温热的鼻息,痒痒的。

他问:“当事人有自闭症吗?”

她从天而降,像一颗彩色的太阳。”

“是。”

“言栩,我遇到一个女孩,

“自闭症的人往往偏执,脾气古怪。他会不会因执拗的想法而对许莫怀有恶意?”

雨停的时候,言格说:

这个问题微妙了。

少年们没作声,仰着头,望着流光溢彩的雨天,看了一个小时的雨。

甄意想反对,可她感觉言格能够回答。

少年言格坐去他身边,也望着天空和雨线,两个一模一样单薄年轻的背影。

言格沿用尹铎的话,道:“自闭症的人偏执,所以对有些事情会记得格外清楚,并毫不转圜地恪守。所以,他时刻谨记家训,比如保护家人,比如不能杀人,又比如,做了错事就必须主动受罚。我想,这三条已足够解释他一切的行为。”

少年言栩坐在阁楼前的木阶上,望着一串串雨线把天空分割。

再次借力打力,反客为主。

正值傍晚,山里下了雨。雨水顺着古老的屋檐哗哗流,院子里的芭蕉叶子噼里啪啦响。

言格不迫地说完,尹铎没问题了,法庭上也安静一片。

她很惊讶,想问清楚,但言格不解释,转身走了。她跟过去。

他真的是一个骨子里矜贵的男人,淡静的面容,平和的语气,被质问也不生气,被挑衅也不恼怒,得了优势不会盛气,占了先机也不凌人,永远含着风度却又内敛不外放。

言母站着原地,忽然想起十二年前,那天,言格的家庭老师带他出去散步。回来后,言格忽然说不想接受家庭教育了,想上学。他指指单肩包上老师别上去的深中徽章,说了四个字:“这个学校。”

让庭上所有人都愿意相信他的话,仿佛一眼便深知他正直可信。

似乎想起什么,他再度睁开眼睛,虚弱地看着她,手伸出来,无力而冰凉,摸索着握住她的手。终于安心,他沉沉地合上眼眸。

他们哪里还见过这样淡雅的人?

甄意不吭声,眼睛湿了。

他太过缜密从容,控方基本没有挖到有用的信息,反而让陪审团更相信言栩出于无意,且以为许莫真死了。

仿佛感觉到她的目光,他缓缓睁开眼,眸子清黑澄澈,并没多余的情绪。像是累到极致,有些空。盯她看了几秒,他缓缓闭上眼睛,干燥苍白的嘴唇动了动,说:“还好,没伤到骨头。”却是说她的腿伤。

言格离席时,看了甄意一眼。她也正看着他,表情是职业化的冷静,眼里却隐含着欢喜。

甄意看他脸色白过床单,湿漉漉跟水里捞出来似的,疼得心肝在颤。

他想,他哪里有什么好担心的?

医生赶紧道:“离头部太近,他不肯用麻醉。”

太小看他了。或许,也不是小看。

言母也低声质问:“怎么回事?”

下一个证人是安瑶。甄意请她来的目的是描述她离开时许莫的情况。

甄意心疼得发麻,问:“没用麻醉吗?”

“……他枪管爆炸时受了伤,我刺伤他后,他倒在传送带上没动静。我跑出去,他也没追上……”

病床上,言格脸色惨白如纸,浓眉深深蹙着,脸上全是汗,像刚受过一番酷刑。

甄意听完她的讲述,刻意问:“他的衣服是湿的吗?”

言母神色莫测。手术室门开,甄意立刻上去。

安瑶摇头:“不是。是干燥的。”

她弯腰鞠躬,抬起头,不卑不亢。

随后,甄意在法庭上播放了言栩的录音。

甄意呼吸稍滞,窘迫之后,摇头:“阿姨,您可能不信,但和言格一起时,我能感受到他的心情。就算他不说话,不动作,不看我,我也能感到他是开心的。因为如此我才不放手。如果他觉得我带给他的不是快乐,而是痛苦,让他自己和我说,我会立刻离开,绝不回头。”

录音里男人的声音非常好听,很低,也很虚弱,没什么起伏:

“你热烈,灿烂,可这样燃烧热情的方式不适合言格。为了接近你,靠近你,他一次次挑战极限。他过得很痛苦。”

“……他躺在传送带上,一动不动,身上又湿又冷,房间里面很暗,没人了……我扶着门框,伸手去够他,抓住他的脚,把他拖进水里……”

甄意胸口沉沉地起伏,知道后面会有一个然而。

大家纷纷关注到“又湿又冷”。

“只是这次?甄意小姐,你是个优秀的女孩,我相信你爱言格。如果不是你,我们家会有两个言栩,因为你,言格才成了现在的样子。这点,我要感谢你。”

尹铎也听到了,但并不讶异,这在意料之中。

她平和的话像一耳光。甄意面红:“这次的事不是我故意……”

很快轮到淮如上庭。证人是分开在隔间等候,所以后出庭的证人不会知道前面的人说了什么。淮如坐上证人席时,旁听席上起了嘘声,这叫她面红如猪血。

“不要再接近并伤害我的儿子了。”

“肃静!”

“您请说。”

法官敲法槌,扭头看向陪审席,正色道:“请各位陪审员根据证人在此次庭审中的表现判断证人的诚实度,不要受其他无关事件影响。”

想自我介绍,对方已点头:“你好。”看上去和煦,却不可亲近,“甄意小姐,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众陪审员点头。

言母起身走来甄意身边。甄意紧张,浅浅地笑:“阿姨好。”

甄意走到庭中央时,淮如有点紧张,她真的怕了甄意了。她深吸气,努力克制狂跳的心脏,强迫自己抬头看她。和上次的冷漠严厉不同,这次的甄律师比较平静。

手术室的灯亮着,椅子上坐着几个中年男士女士,在低低交谈。个个低调矜贵,气质不凡,是言家的亲戚。

循序渐进地问了几个问题后,甄意渐入重点:“安医生说她返回去找许莫时,刚好看见你从房间里出来?”

子弹把甄意的小腿灼出血洞,好在没伤到骨头。止血上药后,她不管护士阻拦,也不管走一步就像踩在刀尖上,拄着拐杖去看言格。

“对。”

他的车上,没有人了。

“她走的时候,把婴儿给你了?”

良久,他回头看了一眼,隔着很远的距离,可还是看得清楚。

“对。”淮如这次坚决少说少错。

言格合上白布,后退几步,看着许莫被抬走。夜里的风更大了,吹着他额前的头发张扬地飞舞,露出白皙饱满的额头。

“然后?”

他浑身湿透,一片刀隐没入胸口。

“我抱着小婴儿找出口。”

言格走过去,掀开白布,死后的许莫看上去格外苍白脆弱,样貌很俊秀,一点不像疯子。

“你怎么会看到我的当事人把许莫拖下水?”

“是不是枪管爆炸伤到了关键部位?”甄意小声说,有些难受。想起许莫低着头流眼泪,“我的心很疼,为什么大家都不相信我”。

“地下走廊太多,七弯八绕的,我找不对路,可能走错,又返回去了。”

又等了一会儿,许莫出来了,抬在担架上,蒙着白布……

甄意“嗯”一声,问:“你返回来,碰巧看到我的当事人把许莫拖下水?”

“许莫。”言格脸色微白,“他还没出来。”

“对。”

甄意找来医生给言格检查,却见言格望着出口出神。“怎么了?”

“能描述一下许莫的状况吗?”

很快,警察和救护车都赶到。安瑶、淮如和婴儿被救出。

“他躺在传送带上,衣服都是湿的。”这话与言栩的自首一致。

“哪有?”她嗡嗡地反驳,却被他说得哭不出来了。

淮如不会接触到言栩的录音,甄意也不认为尹铎会教证人撒谎。

言格无奈地叹气,声音柔和:“我们甄意做什么事都很认真,百分百投入,哭鼻子也是。哭起来,什么话也不听,流眼泪像挤海绵。”

“可安医生离开时,许莫的身体是干燥的。”

她哭得更凶。

“这我不知道。我看见的时候,是湿的,或许他掉进水里又爬起来了。”

他低头,轻轻挨住她的脑袋,安抚地拍着她哭得汗湿的背:“又不会死掉,这有什么好哭的呢?”

甄意微微眯眼,这话微妙。意思是说许莫当时很可能活着。

她埋头在他怀里,哭得全身都在颤。

既然如此,她就坡下驴,顺着淮如来。她盯她看了几秒,变了脸色皱了眉,神色不善,语气也不好:“证人,不知道说不知道就可以,谁准许你引申那么多?你在答想象题吗?猜想说死者掉进水里又爬起来?没看到的事情不要乱猜!不要误导陪审团!”

想起他一路抱着她,担心她的腿伤不让她走路,那些碎片像全扎在她心里,疼得滴血,疼得无法呼吸。

后面这句话尤其严厉,不仅暗示陪审团不要被误导,更是打淮如的脸。

所以最终,她先崩溃,无声的眼泪终于爆发,大哭起来。其实,刚才她瞥了一眼,已经看到。背后全是血。玻璃片、木屑、铁片、枪管碎片……全扎在他身上,像刺猬。

淮如真恨极了她这居高临下的嚣张气焰,咬牙:“我没有乱说。”

这次,他没有让她。

上钩了。甄意脸上没有任何表现,表情嫌恶:“你就是在乱说。”

两人一声不吭,在较劲。她乱抓乱拨,他冷静控制。

“我没有。”淮如面红耳赤,“我看见许莫的手臂动了一下!”

她咬着牙,眼泪汪汪,抓他的手臂非要绕去身后看,而他拦着她,握着她,非不让看。

这下,旁听席上轩然大波:难道许莫那时真的没有死?那言栩之前的可信度就全部化为零。

她掰他的肩膀,掰不动,生着气想绕去他身后,可他立刻单手把她捞回来。

甄意不慌不忙,也不深问,换个话题:“除了看见许莫,你还看见什么?”

他不动,表情安然,没有哪怕一点儿痛苦之色,清淡得像只是被人抓了一下:“还好,没什么感觉。”

淮如茫然:“看见什么?”

她眼睛红了:“我看看你背后。”

“那就是没看见什么。”

她疼得肉跳:“你感觉不到疼吗,你……”目光落在他脖子上,又是一刺,玻璃片划出好几道口子。有一小块还扎在脖子里,透明的玻璃被血染红。

“什么什么?”

她扑上去,扒开他的衣服一看,胸口全是血,肩胛骨血肉模糊,金灰色的子弹深深嵌进去肉里。他竟然抱着她跑了那么久。

这段话把众人绕晕。

甄意低头一看,吓一跳,胸口大片新鲜的血迹,摸了摸:“我不疼啊!”疑惑地抬头,惊道,“是你中枪了!”

“证人是不会看见什么的。”甄意一身潇洒利落的西装,走到桌子旁拿起几张照片,请法庭助手拿到投影仪上,“这是警察拍摄到的案发现场,死者在水池里。请看旁边的传送带,上面全是血迹,插入许莫胸口的刀没入身体,并没造成大量出血,传送带上的血迹全是动物的。”

甄意心底很暖,刚想说“言格,你对我真好”,他却皱了眉,盯着她的胸口,紧张道:“你中枪了?”

淮如听到半路,一下明白,脸色霎时间惨白如纸。

“他们赶过来需要一段时间,我等不了。而且,我不相信他们。”他倒是直言不讳,说这话时,表情微凉,“那么多人下去抓他,刺激了他怎么办?”

投影仪上出现另一张照片:“这是地下房间门口的传送带,因为现场勘察员没有被囚禁过,所以没发现它的一个规律:整点时,墙壁上的储存罐会倒水和动物心脏下来,水落进池子,血淋淋的动物心脏随着传送带运到玻璃手术室后边的实验台,掉进福尔马林池。人质被囚禁时,它运转过。我重返现场,发现它被人为关闭。难道是哪位警官关闭的?”

甄意一愣:“既然你已经报警了,为什么还自己跑下去?”

她歪着头,寻思纳闷:“不应该啊,关闭传送带的警察,怎会不上报这个细节?”

“找到地下的房间时,我就打过电话给他们了。”言格声音很低。

这讲故事的语气让全场人屏住呼吸,全一瞬不眨地盯着她,仿佛着了她的魔。

他把她放下,甄意:“立刻通知警察吧。”

淮如几乎晕眩,她做完一切后,在警察来之前把传送带机器关了,根本没想甄意会注意。这个女人究竟是鬼是神,怎么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放过?

夜很深,月亮看上去比满月时还圆,夜风呼啸,有些萧索。

她是甄意,当然不放过任何事!她回头,望着旁听席,幽幽道:“这让我想起,许莫死亡的时间刚好在整点附近。”

出了房间,许莫没追上来。甄意高度紧张,让言格放她下来一起跑,他不肯,一直带她出了七弯八绕的走廊,上去地面。

众人全如听鬼故事到了高潮,近百人的法庭,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一刹那,许莫扣动扳机,子弹在扭曲的枪管内加速骤热,砰的一声,爆炸!

“从淮如离开房间时遇到安瑶,到安瑶伤害许莫离开房间,这期间传送带都没有运转,所以许莫第一次倒下是在整点前。”她转身,抬手一挥,投影仪再度变换图像,“这是从地下室门口的监控器里调出的录像,整点前一分钟,我的当事人言栩从地面的厂房门口经过。他没办法在一分钟内赶来地下。在他到达前,许莫已经随着传送带运到玻璃手术室后面。可为什么我的当事人下来时,许莫重新躺回门口了?”

眼见许莫回神,再度摸扳机,言格瞬间松开他,抱起地上的甄意立刻往外跑!

疑问的语气,唤起所有人的好奇心,所有人等着她的解答。

甄意强撑着起身,准备抬脚,可言格先她一步,扫腿狠狠一劈,枪管扭曲。

屏声。静气。

两人紧贴着柜子,昏暗中,他握枪的影子渐渐靠近。在他转弯的一瞬,言格握住猎枪枪身,用力往下拉。许莫一惊,连摁扳机,可枪口抵在地上,子弹剧烈地爆炸,强大的后坐力震痛他的肩胛骨和手臂。他手麻,松开扳机。

“传送带会把动物心脏拉去福尔马林池子,但许莫的身体太大,无法从开口掉下去。有人把他摁进福尔马林池,然后把他重新运回一开始的位置。这时我的当事人出现,把他拉下了水池。”

许莫按着最后感应到的方向,缓缓走来。两个柜子间有半米的开口。

甄意说完,众人恍然大悟地点头。她还不满意,给自己挖坑:“这听上去太玄了,但不要紧,要想证明这一点,非常简单。”

房间内再度没了动静,枪声也消停了。

她抽出一张鉴定表,昂着头,慢悠悠道:“法医鉴定结果显示许莫肺部的液体不是门口池子里的生理盐水,而是玻璃手术室后的福尔马林,许莫死在福尔马林池然后被人移尸。我的当事人自首承认他在门口把死者拉下水。但许莫这时已经淹死。”

她用力挣开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眨眼示意自己有办法。

全场哗然,终于听到一个构思奇佳的故事结尾。

她大致猜出他的想法,先往里面走,让许莫习惯性地沿轨迹开枪,等他换弹匣时,返身跑出去。可十几米的路,只有一张帘子,他护着她跑出去,多危险啊。

甄意瞬间抛去讲故事的姿态,转头指向淮如,怒目看着:“你又撒谎!许莫死了,怎么可能动弹?”

他微微愣了。

淮如如临大敌,惊愕不能言。

甄意震得头晕目眩,却抬手捂住了言格的耳朵。

“反对!”尹铎立即起身,此刻淮如是他的证人,他必须维护,“可能是言栩把许莫淹了两次,他赶来时看见许莫在福尔马林池边,他淹死了他,然后再拖到门口。”

言格压低重心,继续缓缓前行,枪声一溜儿地追来,射在铁皮柜上,打雷似的震耳欲聋。

淮如立刻死咬不放:“对,就是这样。我看见的时候,他正把许莫从屋子里拖出来!”

甄意在言格怀里缩成一团,刚才言格没发出任何声音,可许莫在某方面的感觉似乎比常人敏锐很多。甄意想起了医院里的精神病人们。

“好。”她点点头,笑得很狠,拿手指点了点淮如的方向,“我让你来个明白。”她再度指向投影仪,“这是当天晚上K城电视台摄影师易洋的摄影机里拍摄到的内容,他拍摄的是人质被成功解救后的现场画面。这里,停!”

言格抱起甄意,弓身缓缓往房间深处走,才走两步,一声枪响!铁皮柜子剧烈地震颤,上边的玻璃器皿炸裂四溅,液体哗啦啦地流。

画面停止。

他扫视一下四周,柜子摆成半包围形,刚好绕玻璃房子一圈,两端开口后拉着帘子,开口端离门口有十几米,他应该能在几秒内跑出去。

“我的当事人从人群中走过,看画面下方,他的裤脚,是干燥的。”

如果只是他一人,他绝对义无反顾。可甄意在,所以,他绝对不会冒险。

陪审团成员,法官连带着旁听席上的记者民众,全面面相觑,所以?

连续的枪声停下来,四周安静,只有空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许莫缓缓走过来,立在打碎的玻璃洞口,判断甄意的方向。黑暗里,言格蹙了眉,他想试着安抚许莫,他很有把握,可发声便会暴露位置。

“请大家看现场房间的照片。”甄意的声音大了起来,掷地有声,“房间门口有四米宽的水池!我的当事人要进去房间,必须涉水。而传送带上全是血迹,现场证据表明,没有被踩踏或破坏过。”

“她已经出去。许莫不会伤害她。”说完,他捂住甄意的嘴。

她指着证人席,气势全开,厉声呵斥:“淮如,你要是看见我的当事人长了翅膀会飞,再来做证!”

“安瑶呢?”甄意担忧。

这一刻,没有人发声。

言格半蹲在地上,探头往外看,甄意也忍不住看,他把她摁回来,声音极低:“别怕。”

全场死寂,目光皆聚焦在法庭正中央,那个背脊挺直,抬着手臂,霸气与英气俱在的女律师身上。

房间灯没开,只有刚才言格给许莫治疗时用的一束微光。他们躲在柜子后,墙壁上映着模糊不清的瓶瓶罐罐的影子。

或许,有一种无声,叫折服。

他从不会紧张害怕,除非是为了她。

这位女辩护人,真的做到了百密无一疏。为了找证据,所有别人想不到的事,她都绞尽脑汁搜刮到。

甄意却觉比千言万语还窝心。她被他摁在胸口,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势。耳边是他强有力甚至微乱的心跳。

整点运动的传送带,生理盐水和福尔马林,地下室门口的监控器,易洋摄影机里的胶带……为了给她的辩护人洗脱罪名,她拼尽全力。而这种隐忍的,沉默的,日夜兼程的力量,在这一刻蓄势迸发,冲击到每个人的心坎。

下一秒,他再度低头,下颌狠狠贴了一下她的鬓角,很用力。

每个人都感受到了。

听见她痛苦的呻吟,他没说话。甄意知道他在这方面很笨拙,越想安抚反而越无措。

没有语言能形容这种震撼,所以,每个人都沉默着,致敬。

言格迅速把甄意带去柜子后边蹲下。甄意忍不住痛哼一声。伤口又裂开了。

近百人的法庭里悄无声息。

砰的一声枪响,整面玻璃墙崩裂,碎片四下炸开,甄意被言格的身体挡护着,并没被飞溅的玻璃片伤到。

淮如坐在证人席上,面对着甄意的指责与目光,脑子轰然炸开,空白得找不出一丝一毫的辩驳之辞。

他转身扑上去拿猎枪。局势陡转直下,言格捂住甄意的头,立刻往柜子后边躲。

甄意:“你做伪证!为什么要陷害我的当事人?还是说淹死许莫的凶手是你!”

瞬间,许莫猛地醒过来,目光如被欺骗般仇视:“你不是护士!你骗我!”

淮如瞪大眼睛,惊恐得大叫:“是我看错,我以为许莫是活着的。是我看错了!”

外面的淮如看见安瑶出去,惊慌失措,害怕被遗忘,尖叫:“甄记者,还有我啊。”

“你根本没看错!”甄意疾言厉色,拿起自己桌上的证据走去她面前,砸在她的证人席上。

言格抱着甄意往外走。

审判庭里寂静无声。

许莫仍旧呆呆地摸着不疼了的心,讷讷地点头。安瑶出了玻璃屋。

甄意双手摁着证人席,居高临下,气势如虹:“你看好了!这是福尔马林池边的婴儿头发和尿液。这是检验报告。安瑶把婴儿交给你后,你一直带着婴儿。一定是你把许莫摁下福尔马林池子时,把婴儿放在池边,在那里留下证据!”

安瑶会意,轻声问:“我去看看那孩子可以吗?”

淮如愕然。想要说什么,却在甄意冰凉而警告的目光下,再度被吓住,再度梗住无言。

他把她打横抱起,小心翼翼,怕伤到她的脚。起身后,看了安瑶一眼。

她恍惚间明白了,甄意打这场官司,不仅是想为言栩脱罪,更是想为她定罪。刚才甄意故意刺激她,无非是为挖出她的漏洞套她的话。

他没开口,低下头,紧紧贴了贴她冰凉的脸颊,很用力。

甄意她做到了。她气势太强,嗅觉太敏锐,她根本防不胜防。

她没看见,言格的眼睛红了,泛起湿润的水雾。

而她最后列举的这些证据,控方的检控官怎么会不知道?淮如抬头看向尹铎,尹检控官脸色凉淡,平静而不关己事地看她。她这才知道,她被这两人联手给坑了。

他侧头去看她,可她紧紧埋着头,不让他看到她的表情,只露出苍白的鬓角和湿漉漉的耳根。

淮如濒临崩溃。有人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她算是把这句话的一笔一画都品尝得清清楚楚。利用许莫的心理绑架安瑶,捡漏似的“受迫”杀了林警官,最终杀掉许莫。

下一秒,更汹涌的热泪涌进他的脖子,滑进他的胸膛,很快变得冰凉,凉得透心。

分明是最完美的不可能犯罪。分明计划到万无一失。

他不动声色地咬了咬牙,调整着痛得有些乱了的呼吸。他把她的手绕在自己脖子上,搂着她的腰,另一手弯进她腿窝,尚未抱起,便听见她极低地呜咽:“都是我,不该下车。”

可没料到言格出现,他关了房间里的灯,她在黑暗中没有把胶带收齐;更没想到安瑶把婴儿交到她手里,而婴儿在池边打滚,留下头发和一泡尿。

他知道她是伤心的,不是因为腿受伤,而是因为林警官的惨死。

不然,没有这些意料之外的关键证据,纵使她有天大的嫌疑,也定不了罪。

他最见不得她哭了。她一哭,他就不知所措,像跑遍全世界也找不到解决方法似的无措。

这,难道是天意?

她期期地望着他,他才俯身去握她的肩膀,她便扑进他怀里,咬着牙,没吭声,头埋在他肩上,眼泪出来了。他肩头的衣衫很快濡湿,黏腻地贴着,心再度沉闷凝滞。

她僵硬地仰着头,看着甄意那张认真而严肃的脸,戴了假发,化了淡妆,年纪比她小,眼神却含着她从未见过的决绝与力量。

言格绕过手术台去扶甄意,步履不自觉渐快。

那样一双执着的眼睛,仿佛能把一切摧毁。而在这样的目光下,她撑不下去了。

许莫沉默半晌,做的比言格要求的更多,他拿钥匙给安瑶和甄意松开锁链。表情迷茫而空洞,但在妥协。

僵持的十几秒里,甄意俯视着她,目光如铁;而淮如的心理防线一步步破坏,最终坍塌。

言格看甄意一眼,克制地问:“这位小姐的腿受伤了,可以让安医生给她止血吗?”

终于,淮如整个垮了下去,颓然道:“是我把许莫摁进了福尔马林池……”

许莫捧着胸口,呆呆地说:“我知道了。”他现在还无法相信,他没吃药,心就不疼了。

这一次,法庭上再也没了声音,没了哗然,只有一种用尽全身力量歇斯底里之后的荒芜与空茫。

言格道:“你认为置换一个新的会好;我却选择挽救和弥补。”这是他对人对事的一贯态度。

甄意缓缓直起身子,垂眸看了淮如半晌,很轻地说了声:“谢谢。”

许莫躺在手术台上,愣愣地抬手摸摸心口,一瞬间,眼中浮起雾气,喃喃地说:“不疼了。”

淮如不懂。

治疗结束,言格收回手,表情淡静,不起涟漪。

甄意心里却清楚,谢谢她终于放弃挣扎,终于承认。

时间如水,一分一秒流淌。许莫真的安静下来了,没有睡去,他的眼睛里有光在闪,粼粼的。不知不觉,他揪着心口的手松开了,呼吸均匀下来,胸口的起伏也趋于平缓。

婴儿一开始曾经在地下房间出现过,安瑶说它不适合,许莫才把它带出去。如果淮如坚决不认罪,如果她想到这点并揪住不放,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所以,她和尹铎才想一鼓作气击溃她的心理防线,让她自己承认。还好,她击败了她,在精神上。

甄意依稀记得,这是某种眼动脱敏疗法的变体。

淮如最终被带下去。而尹铎和甄意重新回到对立面。

黑漆漆的房间里,只有他的手握住一束光。“看着光点,追着它走……”

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尹铎认为言栩杀人未遂,而甄意坚持无罪。

他手指晃了一下:“许莫,眼睛看着我指缝的光,跟着它走,返回……”他的手指灵巧地晃动着,灯光在指缝间也变得乖巧顺从,按着他的意志,像指示灯一样闪烁。

尹铎提出两种观点:“可能淮如第一次并没把许莫彻底淹死。有可能言栩撒了谎,他说认为许莫死了,可其实他认为许莫活着,想杀他,把他拖下水。”

甄意看过去。言格表情专注,隔着微弱的一束光,面容虚幻而清秀,似乎要融化在身后的黑暗里。这一刻,他不会因她而分心。他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在灯下白得透明,可看见淡淡的血色。

甄意则反对:“证据足以表明许莫死了,且言栩认为许莫死了。”

“许莫,看着我的手指。”

“你说的证据全是言栩的一家之言。”

“许莫,深呼吸。”他的声线平和清宁,不带强制,不带压力,“深呼吸,张口,吸气。”

“但你连一家之言都没有。”甄意反唇相讥,“退一万步讲,即使他认为许莫活着,他杀的也是一个死人。不管他心里怎样认为,他把死了的许莫拖下水都不犯法!”

许莫痛苦地痉挛,手指颤抖着指了一下,言格关了运转的仪器和灯。只开了一盏,光度很暗。

“呵。”尹铎被她第一句稍显孩子气的话气得发笑,“你上次坚持淮如杀必死之人有罪的时候举了例子。现在我也举一个。一个人躺在床上,刚刚死掉,不过几秒钟,想谋杀他的凶手来了,以为他在睡觉,开枪打穿他的脑袋,这个人算不算是谋杀未遂?”

言格过来,让他平躺到手术台上:“开关在哪,我需要绝对的黑暗和安静。”

旁听席,甚至陪审团的人全都亮了眼睛,好奇而兴奋地围观。

“医生……”他蜷成一团,痛苦地低吼,“言医生!”他果然记住了名片。

法官没有禁止。

许莫疼得病号服都汗湿了,疼得眼泪直流,话不成句:“吃心……补心……没用……换心,也没用……”

接下来,两人在法庭上的一场对辩,让全K城看庭审直播的人都屏住呼吸,让他们之间的对辩成为法律系师生们从此津津乐道和争辩的话题。

言格依旧不靠近,也不开口。

甄意吸了吸嘴唇,反驳:“你说的叫‘不能未遂’,如果我朝你开枪,但弹匣卡壳,或者你弯腰捡钱躲过了子弹,这个才叫‘杀人未遂’!”

突然,许莫低下头,痛哼一声,一手扶着玻璃墙壁一手揪着左胸,身体弓下去,看起来极其痛苦。他额头上青筋暴起,脸色惨白,咬着牙冷汗直冒。

因为她举的例子,旁听席上有人轻笑起来,连陪审员都交换着眼神和极淡的笑意。到了这一刻,法庭竟变得有趣而生机盎然。

室内一片安静,可以听到仪器细微的运转声。长时间的死寂让甄意和安瑶渐渐紧张,大气不敢出。

尹铎低头揉揉眉心,抬起头,问:“你说的‘不能未遂’,意思是?”

两人似乎在无声地较量。许莫多疑,还想探言格的究竟,可言格从头到脚没有半点可泄漏底细的。

“做那些在法律上而言不可能的事,不能算犯罪。”甄意斜靠在律师桌上,看得出很轻松,“明显,尸体不能被谋杀。”

接下来的好几分钟,许莫都不说话,言格便不主动提任何要求,也不主动窥探他的心理。

尹铎受教的样子,饶有兴致地问:“什么叫‘在法律上而言不可能的事’?”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放在杯子里,把载物台推去他面前。许莫盯着名片看了几秒,没有要拿的意思。甄意微微紧张,可言格看上去淡然自如,她才意识到,许莫其实把名片上的东西记清楚了。

甄意呼一口气,耸耸肩:“假如你是个地痞,骗我说你是检控官;我出钱收买你。这本来是行贿罪。但你是地痞,所以我的行为不能构成行贿。这就叫在法律上而言不可能的事。”

甄意则发觉,言格在任何细节之处都能做到照顾病人的心思。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轻易地获取任何病人的信任。

旁听席上的人哄然笑起来。

许莫没作声。

尹铎看似无可奈何,却较劲起来:“凶手在目标人物的窗口观望,看见人影,一枪出去,打中的是家中的人形玩偶。这也算是法律上而言不可能的事,这种情况算不算杀人未遂?”

言格简短地“嗯”一声,并没说要怎么治,也没提出要给他治,而是把主动权交给他,说:“我把医院的地址给你,你想去的时候自己去。”

甄意停住。听众都好奇,眼睛亮得像灯泡,舌战什么的,太有趣了!

他终于问:“你知道怎么治?”

甄意想了几秒钟,道:“如果我是控方,我就认为算;如果我是辩护人,我就认为不算。”

许莫再度被他说中。每次病发吃药就好,可发病的频率和力度都在提高,即使知道也没办法,因为全世界只有这一种药能缓解他发病时的痛苦。

哄堂大笑。

言格望见她紧张的脸色,平平淡淡道:“嗯,治病的药。”语气仿佛不值一提,“许莫,这个药你不适合,它治不好你。”

尹铎也含笑:“所以,在重罪上,‘相信’这一点至关重要。如果凶手相信那个人偶是目标人物,他无疑犯了杀人未遂罪。”

他给言格吃了药?甄意蓦然一惊,的确,刚才许莫说一杯是毒,一杯是药。

甄意点点头,很赞同的样子:“我深信巫蛊之术,相信诅咒能杀死你,然后用巫蛊来害你,那我是杀人未遂。”

许莫思考很久,有点动摇,试探着说:“那你应该知道我刚才给你喝了什么药。”

再度哄堂大笑。太好玩了。

霎时,她的心又酸又暖,差点儿要涌泪,有他在,她哪里会怕?

法官也笑了,敲一下法槌:“这场无厘头的辩论,可以到此为止。”

她很早就学会了看眼神说话。一个眼神,她就明白。他在说:甄意,别怕。

甄意收敛起来,正色道:“如果控方要给我的当事人定杀人未遂罪,请务必说明两点:第一,凶手淮如没有把许莫彻底淹死,他被重新运回传送带时,还活着;第二,我的当事人,在当时具有杀掉许莫的主观愿望和意图,且认为许莫活着。”

她看他,他有所感觉,眼眸一闪便挪过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眸光很深,很静,也很安定。

要证明这两点无疑比登天还难。

他从来都是一个注重细节的人。

她解脱似的叹了口气:“幸好我们的法律不是嫌疑人‘自证其无罪’,不然真是难于上青天。”

他立在水池边上。涉水而来,裤腿和鞋子都湿了。手没像一贯那样放在兜里,那会让精神病人怀疑且紧张;刚才说话的工夫,他没有边说边靠近,精神病人通常敏感,会察觉,并觉得你的目的是靠近,从而对你说话的信任程度大打折扣。

帅气英俊的尹检控官被她调侃的语气问得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举手投降,但:“他移动破坏了现场。”

许莫周身的气息都安静下来,见状,甄意脑袋里紧绷的弦松开了一点点,这才敢扭头去看言格。

甄意瞬间变好斗小公鸡:“现场在他之前已经被淮如移动一次,不足以判罪。”

听言,许莫身上才冒出的戾气又消退下去,他在犹豫,怀疑,挣扎,而言格总能安抚。

最终,法庭给出的评议是:控方无法提出超越合理怀疑的证据,以证明许莫在被拖下水时活着。同样,被告言栩相信死者许莫已经死了,而,控方没有任何证据能够反驳他的说法。

言格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我是医生,刚才我说的是我对你的诊断。”他从许莫的情绪出发,选了一种许莫最容易接受且最信任的说话方法。

无罪。

言格的话无疑都说对了,因为许莫放下了枪。他沿着玻璃墙走来走去,在做抉择。步伐越走越快,内心的挣扎表现在外也越来越明显。某一刻,他突然顿住,盯着言格:“谁告诉你的,你是不是见过我妈妈?”

闭庭后,尹检控官自然被法官叫去一通狠训:“上次庭审已经证明淮如是许莫的同伙,你还叫她出庭做证,我以为你脑子进水,结果你在打算盘。你用了什么方法骗她,说戴罪立功让她漏洞百出?检控官怎么能用阴招设计己方证人?”

鄙视侮辱的眼神,配着诸如流氓乱伦的词汇让他越走越歪。最后出于非情爱的目的,出于找解药的目的,奸污了许茜。太讽刺了。

尹铎一直乖乖点头:“Sorry Sir,Sorry Sir!”

可那时,没人想过孩子只是青春期的迷茫和误会,疏导了就会改正,没有。

法官训斥完,又幽幽地说了句:“但脱下这身法官服,我认为,干得漂亮!”

甄意忘了害怕,只剩空茫的不可思议。许莫竟有这么一段诡异的过去。他少年时喜欢自己的亲姐姐,偷窥的事情败露,被亲戚狠狠责骂,从后来他的行为和注意力可以看出,他对姐姐的爱慕已经消淡,执着的是他心痛的毛病。

尹铎:“……”

话音落了,房间里一片安静。

甄意:“……”

“你惊慌失措。觉得是你的病转移到她身上。姐姐一直很健康,查出她有病的安瑶医生很厉害,你找她检查,她说你没病。后来姐姐死了,你心痛病又犯,比之前还痛苦剧烈。再去检查,安医生不坐诊了,其他医生说没病。你彻底绝望。”言格说,“于是,有了昨天发生在医院里的事。”

法官又对甄意道:“甄律师,你做得很好。相信下次再见你,就要称呼你甄大律师。”

“你找偏方,只能缓和不能根治,还是疼。心疼起源于姐姐,以为她是你的药,你跟踪她,在她醉酒不省人事时,强占她的身体。那一晚,你兴奋疯狂,从没那么痛快。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复发,你认为自己好了,断了药。计划出国留学,准备托福GRE。可几个月前,姐姐突发心绞痛住院,查出有心脏病。

甄意笑了。经过这次,大律师公会将会给她授“大律师”称号。

言格停一秒,想起肖岩被警察扭着大骂许茜的畸形胎儿和他没半点关系。

出门后,尹铎十分幽怨:“我这么聪明机智,为什么每次被训的都是我?”

甄意听言,默然。很多医生懂医术,却不懂医心。以生理的标准判断没有病痛,就真的健康?

甄意哈哈笑。笑完见言格立在走廊等她,脸色还是苍白的。

言格的声音不徐不疾,却透着张力,在寂静的室内,字字清晰:“越痛越厉害,日不能作,夜不能眠。你开始吃止疼药抗抑郁药,没用,心越来越疼,可医生诊断不出你的病情,不肯治疗,也不肯开药。”

甄意立刻跑去他身边,小声问:“不是让你在车里等我吗,上楼梯来不累么?”他现在还在住院期,因为要出庭才勉强过来。

许莫手中的枪垂下去,侧脸空茫而落寞。

“不累。”他抬眸看了尹铎一眼,淡淡地说,“走吧。”

“他们是孪生姐弟,像你和许茜。少年时代,你喜欢一个女孩,但她是你姐姐,家人责骂你,用你无法承受的词汇斥责你。他们把你隔离在她的生活之外,不让你接近,说你是变态。你只能窥探。看她没了你,生活像蝴蝶一样绚烂,看她有了很多男友,你的心开始痛。”

甄意点头,对尹铎招招手,拔脚就走。

许莫不作声。

言格却没动静。

言格察觉到了他情绪上的松动,平缓道:“我看了你房间里的画,纠缠在一起的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你以前很喜欢。”

她纳闷:“怎么了?”

许莫握扳机的手松开了,甄意忽然明白,他不需要医生说他没病,他要的是医生救他。

“你不扶我吗?”他清凉地说,“你在医院里都扶我的。”

“你的确生病了。”言格说,“很多医生都救不了。”

“……”甄意“哦”了一声,心想,难道真的病痛很严重,便寻常地过来扶他。在尹铎面前。

“我觉得我的心有问题。”病人的语气闷闷不乐。

绕过走廊,见警察带着淮如离开,杨姿跟在后边,无意回头看见了甄意。

“我是医生,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停下步伐,没有笑,轻轻地说:“甄意,恭喜你。”

许莫开口:“你怎么知道?”

“谢谢。”说完,两人都没话。今早在洗手间的争执是朋友这些年吵得最厉害的一次。

时间缓缓流逝,他看上去没有事。

甄意自觉当时有点刻薄,可林涵的死还有近几月两人的分歧日积月累,她忍不住爆发了。

表情一如既往的沉然安静。甄意太熟悉他的表情,其他人察觉不到,但她看见他的眉心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仿佛喝下去的东西叫他不太舒服。

杨姿道:“忙完了,有时间一起吃饭。”

言格将杯中的水缓缓喝完,杯口朝下,对许莫示意。随即稳稳把杯子放回台上。

甄意若有似无地“嗯”一声。杨姿走了。

安静而诡异的房间里,甄意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剧烈乱跳,怦,怦。她知道言格肯定能判断许莫是否说谎,可她还是不受控制地心慌。

言格忽而说:“你中学的时候总是和她在一起玩。”

他从纸杯的边缘抬起眼眸,深深地,寂静地,看了她一眼。长指抬起杯子,喝了进去。

这句话叫甄意微微难受:“嗯。”

甄意惊住:“言格!”

“你们两个很不像,但做了很多年的朋友。”

言格从门边的水池里涉水而过,平静地拿起其中一个小纸杯,捧到唇边。

“我在孤儿院住过一段时间。”甄意轻吸一口气,“那时候只有杨姿,阿姿跟我玩。”

许莫拿了两个拇指高的小纸杯出来,放两粒一模一样的药丸进去,倒上蒸馏水,把纸杯放在移动置物架上。走出玻璃房子,一推,传至言格面前:“离你近的那一杯是药,离你远的那杯是毒,你喝哪一杯?如果你活着,我就看看你有什么比换心更好的疗法,如果你死了,我就把你的心挖出来。”

走到二楼大厅时,听到哭喊声。

“我不接受你的实验。”许莫出乎意料地抵触,“但你必须接受我的交易。”

徐俏的父母揪扯住一个男孩厮打大哭:“她对俏俏见死不救,眼睁睁等着她去死!我不会原谅她,也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原谅你们!”

言格并不挫败:“我们可以做个实验,证明我清楚你的心理。就像我能根据你摁的数字键猜出你的密码组合。”

那个男孩跪在地上,深深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淮生?

“医生。许莫,我可以治你的病。不用换心就可以治好。”他语气平和,听上去格外叫人信服,但许莫不动容:“我不相信。”

他的亲姐姐为救他,隐瞒骨髓匹配的真相,不捐骨髓,坐等他心爱的女孩去死。他被动地接受这一切,甚至无处怨恨,无处发泄。

“你究竟是什么人?”

徐俏的父亲搂着妻子走了,而那个男孩缓缓起身,往电梯间那边去了。甄意一愣,松开言格:“我去看看!”跑去就见红色的数字一路往上。甄意已有不好的预感,眼见另一辆电梯下不来,飞快冲去楼梯间。

“看密码盘上残留的指纹和摁键磨损度,拼出对你来说有意义的数字就行。”

咬牙忍着腿痛跑上楼顶,就见淮生的白衬衫被狂风吹得像一只风筝,背影很消瘦,正一步步往边缘走。

面对他的枪口,言格很平静。他并没过多解释,发现地下室,是一个痴迷于建筑和构图的人告诉他的。至于怎么进来——

“淮生!”甄意狂奔而去,“别跳!”

许莫没有改变姿势,质问:“你怎么找到这儿,怎么进来的?”

但他没听见她的声音,站上栏杆,往灰暗的天空走去,风更大了,他像要起飞。

他抿了一下唇,心疼得抽搐。却克己地收回目光,看向许莫。

“淮生!”甄意尖叫着扑过去抓他,可那一瞬间,他已经前倾着倒下去。

他大致想象得到是怎么回事。想得到她的绝望无助,她的强硬狠烈。明明会懦弱地流眼泪,却倔强地死不松手;明明胆小怕死,却拼命坚守。

甄意抓住他手臂的那一刻,被巨大的重力和惯性拖着往栏杆外飞出,她的心猛地一沉:完了!悬空……失重……天旋地转!

目光再度一扫,林警官在四五米开外,低着头,胶带蒙着嘴,胸口空了,全身被血染红。衣服下端揪扯得全是褶皱,脚底一摊血,隔一小段距离,还有两小摊,是甄意的。

她惊得心要从嗓子里蹦出来,可她并没坠落,而是狠狠摔去外栏杆上,以一种极其危险的姿势倒挂着。言格趴在栏杆边,搂着她的腰。

他的心无端沉闷,痛得像正被撕裂。他应该是个医生,可为什么每次偏偏救不了她?

他跟着她一路跑上来,身体里的内伤开始加剧,此刻用尽全力拉着两个人,不到几秒钟,脸色就惨白如纸。

她跪在手术台边,裤子被剪掉了,小腿上鲜血淋漓,头发全湿,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噙着泪水。她没看他,惊恐而高度紧张地盯着许莫扣在扳机上的手指,表情有如面临灭顶之灾。小手紧握成拳,死死揪着床单,咬着牙,腮帮子在打战。

甄意倒挂在栏杆上,世界上下颠倒,她直冒冷汗,吓得要死,手臂痛得要撕裂开。

言格极力克制,却仍是忍不住扫了甄意一眼。

“淮生!抓住我,淮生!”她努力喊,可不知为何,淮生像是昏迷过去,没有一丝动静,仿佛她抓的是一具尸体。

甄意心惊胆战,比之前自己面对枪口还惊恐:“许莫,他是医生;他可以给你治病。”

手太痛……抓不住了……

许莫没开枪,紧绷着身体,端枪瞄准言格。

她不敢看着淮生就这样滑下去死掉,风吹着横幅在她耳边鼓鼓地振动,她立刻拿横幅缠住淮生的手臂。“救命啊!”她厉声尖叫。

甄意惊愕:“别开枪,他是医生!”

楼底下散庭的人群里有人扬起头。更多的人仰头看,有人开始往楼顶冲。

许莫一跳,立刻抱着枪转身瞄准。

可,“言格!我抓不住了。他们怎么还不来?”她慌了,带了哭腔,“怎么办?我抓不住了!”

这时,安静的房子里传来轻微的开门声,下一秒,有人淡淡说他的名字:“许莫。”

言格离淮生太远,根本无法帮忙,只能稳住甄意。

他声音冰凉,安瑶和甄意都不敢轻易接话。

手中的人一点一点往下滑,甄意尖叫:“言格,怎么办?抓不住了!”

他抹了眼泪,哽咽道:“我只想找一个好医生救我,可每个医生都拒绝。说我没病。没病我怎么会痛?”抹完眼泪,表情又冷漠下去,“没有医生愿意救我。安医生,你也是受胁迫的。”

下一秒,言格捂住她的眼睛。

他颓然坐着,弓成一只虾米,他的绝望害怕和无助都是真的。无影灯下,他侧脸寂寞。有一滴晶莹的东西砸落下来。

她的世界忽然黑了,只有呼啸的风声。

甄意也纠结。她怕他,怕他手术后心再“发痛”,他会绝望,一次次复制今天的行为且变本加厉。是怎样的境遇让他变成今天这样?

手上抓着的重量,不知是时光,还是生命,最后一点点,从指缝流逝,抓不住了。

安瑶不知该如何回答。

手一空,再去捞,便是徒劳。

他坐去手术台,低着头,表情纠结伤感,低低地问:“安医生,这颗心够完美吗?换进去,我的心就不会痛了吗?”

横幅断了一边,上边缠着的人沿着墙壁唰唰地滑下去,滑到一楼猛地一扯,另一端也断了,人摔下去。

短暂而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眉心平展下去,道:“你说得也对。”他仿佛自我安慰,盯着放心脏的箱子看了一会儿,没有之前满意但也勉强能接受。

“甄意。”言格把她捞上来。她目光有些呆,惶然而惊恐。

安瑶脸一白,说:“没有。你的存储装置和设备都是器官移植的标准配置,那颗心还可以用。”

他扶住她,宽慰:“别担心,他应该没事。可能会摔到腿。横幅缓冲。”

他沉声道:“耽误了我的时间,我的心脏不完美了。”

“是吗?”甄意爬到栏杆边看,淮生躺在地上,并没血迹,旁边有人在找救护车,有人在紧急救助。

又过很久,世界还是没有动静。许莫转身走回来,表情难看,被惹怒了。

狂风呼啸,她听见自己的心怦怦直跳。终于,这次没有跳楼死人。

甄意隐隐察觉不对,猛然醒悟:他们在地下,而地下仓库的入口不在厂房内!可视频里警察离开的步伐不徐不疾,说明他们并没发现蹊跷。

人群里起了骚乱。被戴上警车的淮如尖叫着要冲去看淮生,警察把她扭上车,她一直在踢打,在哭喊。

监视器里的人都走了,许莫却没半分松懈,仍警惕地挨在门边,耳朵贴着听动静。

甄意心里不太舒服。退回来一看,言格脸色煞白。

很好,其实不希望他来,许莫有枪,他来了也危险。

甄意一惊:“不会又伤到了吧?”她立刻扶着言格下去,开车离开。

甄意的心,分不清是轻松,还是失落。警察找不到他们的所在地,言格也放弃了。

出法院时,意外与警车错过,刚好遇见淮如坐在玻璃那边,盯着她,眼神阴暗而仇恨。

那个清挺的背影,看上去格外萧索寂寥。伫立良久,他拔腿离开,走出屏幕。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打着方向盘,转弯离开。

背影,黑白色,有些模糊,像老电视机。他手里握着一束光,立在路灯光线与黑暗厂房的边缘,没有动静。

言格伤口开裂,又做了一次小手术。甄意心疼得厉害,他却像个没事人。

又过一会儿,屏幕中出现言格。

而庭审过后,在医院养伤的日子,倒也清闲。

甄意怔住,望向安瑶,她同样不可置信。为什么警察搜不到?

甄意提着一袋山竹,猫着身子,蹑手蹑脚地拧开病房的门。言格睡眠很浅,她才不要吵醒他。

甄意目不转睛,盯着监视器屏幕,看着警察进入大门,屏幕里静止。她等着有人来救她们。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们没有来,而是纷纷出了大门,离开了。

推开一条门缝,探头进去,他不在床上,而是躺在窗边的长沙发里晒太阳,看平板电脑。

没有甄意的身影。

他一身病号服侧对着她,耳朵里挂着白色的耳机线,没有声音。可她刚好看见他手中的视频,是网路上她庭审的重播画面。

这里和城市隔着遥远的距离,非常安静,只有阴森的厂房和空洞的风声。

他戴着耳机看视频的样子真认真,躺在阳光下,美好得像天使。而天使正一瞬不眨看着平板上她的精彩表现。

言格缓步走出厂房,立在夜色中,面前是大片的荒地,远处是城市的灯火与灿烂的星空。

嗷!那天他都在场,居然趁她不在重看她的录像?!心花怒放,嘚瑟得想跳扭摆舞,又像大热天喝冰水一样痛快。甄意忍了忍,没忍住,唇角扬起大大的笑容,却无声静谧。

警察很快撤离。

怕他会羞,又小心翼翼缩回去。

之前在许莫家,有几位警察质疑他对许莫父母的微表情观察。如今,事实似乎证明他错了。有警官问陈队:“现在怎么办?”陈队思虑半晌,转身走:“回去重新分析。”

她退回走廊,差点儿笑死,一会儿捂着嘴笑得腰杆儿乱扭,一会儿仰天哈哈大笑,张着口却不发出声音,笑得快直不起腰。

言格握着手电筒,立在昏暗的厂房里,蹙眉思索。

路过的护士狐疑地看她,她这才收敛,轻叩病房门,一下,两下。

大家都困惑了。

里边很安静,隔了两秒,言格清淡的声音传来:“请进。”

仔仔细细搜了三遍,一无所获。连警犬都嗅不到异常的气味。

推门进去,他还是躺在窗边的沙发里,捧着平板,很是从容淡定的样子。

到处都是积土灰尘,灰蒙蒙的,没有任何人待过的痕迹,也没有暗道。

见了是她,把耳机摘下来,安静地瞧着。甄意装不知,把袋子放在茶几上,问:“看什么呢?”瞟一眼平板,哟,手可真快,内容全换了。

警察的人马很快包围这栋废弃的工厂旧址。进入空旷的厂房内,人员散开各路搜索,三层楼高,多条走廊、车间、仓库。搜遍了,空空的。

言格没有丝毫异样,道:“看淮如谋杀许莫受审的视频。”

一直没变过,不管在任何情况下,她都能一眼认出他。

他拔掉平板上的耳机,就听法官在念叨:“……承认死者已无生命迹象……需被终身监禁……”两个终身监禁,够她把牢底坐穿。

隔着一段距离,图像也小,可她的心突然就落泪了。

甄意拉了一个软凳坐下:“有没有说淮如为什么杀许莫?她和许莫的关系查清了没?”

很多警察涌进来,便衣,持械部队,井然有序。在这群人里,她看到一个寂静而高挑的身影。卓然不凡,从人群中静默地走过。

“没有消息。”言格简短地说。心里却想,他应该去看看淮如。

是一栋废弃工业厂房的入口,空空荡荡的。甄意一愣,被许莫打晕后,她被运出了山?

“是你上次说的吗?”甄意嘀咕,“淮如非法制药卖给许莫?两人因为药物或金钱闹矛盾窝里斗了。这么说,许莫的病情是淮如的药物害的?”

甄意这才看到,门口有个监视器,显示着外边的场景。

心里有点儿难过,但不管怎样,她的生活还是要继续,这些事情也该告一段落,抛到脑后。最近,媒体宣扬她是个奇迹,还冠上“职业偶像”“人生赢家”的头衔。她已不敢开机,连出门都要全副武装。说实话,这些虚名,她一点儿不在乎。

连甄意看着都不免疑惑,他真有心绞痛?许莫强忍着“剧痛”,出了玻璃房子,锁上玻璃门,拿起猎枪,冲去门边。

又不能陪她过一辈子,能陪她过一辈子的……她转头看他,不经意笑了,从袋子里拿山竹剥了起来。

许莫一下从手术台上坐起,警惕而痛苦地望向门口。他跃下来,整个人变得紧张不安,更有手术被打断的深深愤恨。一落地,他便捂着胸口,疼得额头上冷汗直冒。

剥掉厚厚的壳,手变成红紫色,捧着小小的白色果肉递到他嘴边:“喏。”

她准备给他打麻醉,可房间里突然警报器响。滴~滴~红光闪烁。

他垂眸看着她手里的果肉,睫毛眨啊眨,有点不自然,又看看她,最终还是张口,嘴唇轻轻一抿,含了进去。饱满多汁,酸酸甜甜的。

绝对的,完全的,光明!

甄意塞一瓣到自己嘴里,笑问:“言格,想吃钻石水果吗?”

安瑶抬起手,无影灯下,她漂亮的手指几乎透明,底下没有影子,没有一丁点阴影。

……初吻……深吻……

隔着无影灯的光,安瑶含着泪,凄凄地笑;甄意也哭了,点点头:我知道,安瑶,你和他不一样。

他把山竹咽下去,不动声色地调整呼吸,觉得有点儿热。

如果你是医生,就给生病的人治疗,即使他康复后与你战斗。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笑,看到他不好意思,她才低下头继续剥山竹。可想起他趁她不在偷偷看她的视频,笑意再也忍不住,脸上的笑容一寸寸放大。

如果你是厨师,就给饥饿的人食物,即使他饱餐后与你敌对;

他察觉到她在笑,目光挪过来,见她简直花枝乱颤,纳闷:“你闻到笑气了?”

甄意鼻子发酸,忽然想哭。她记得安瑶说,她学医时,教授跟她讲:

“没。”甄意摆摆手,一个劲儿地笑,“就是刚才看到一个特闷骚的男人。”

许莫躺上手术台,无影灯打开。安瑶看着对面的甄意,渐渐,眼中蓄满泪水,没出声,嘴唇动了几下。甄意看懂了,她在说:“抱歉啊甄意,我好想出去,也好想让你出去,可医生不能让病人死在手术台上。”

言格极轻地拧了眉,他并不理解“闷骚”的意思,但这种词汇肯定不是他。他只听到了“男人”,哪个男人能让她笑得这样开怀?

这一方明亮的四方玻璃屋子里,非常安静。

胸口有点儿郁结,他闭了闭眼。为什么那个男人也跑来医院了?想了想,清淡地说:“甄意,你刚才说的那种男人,不好。”

安瑶也没话,寂静地消毒准备,戴上手术帽,橡胶手套,让甄意也准备好。手术台上摆满心脏移植需要的各类药物工具器械。

“诶?”甄意好奇,“为什么不好?我挺喜欢的。”说着,把剥好的山竹递到他嘴边。

无法用常人的思维来考量许莫。

他不吃,别过头去。

“全身麻醉了,让你欺骗我糊弄我吗?虽然我相信你,但如果你用刀抵住我的喉咙,我需要反抗。我要确保我的心换掉,健健康康的。我再也不想吃那些东西,不想换第二次。”

她也不劝,过一会儿,他又回头看她。她边吃边笑,像吃了什么不对劲的药,或者被人点了笑穴。

许莫指了一下操作台,安瑶看了:“不对。这只能局部麻醉。”

“……”言格被她的笑容弄得不自在,且他躺着,她坐着,近距离看着他,有种她瞬时会从天空上吻下来的感觉。他更加不自然,动了一下,想别过头去,却又不太想。

甄意愣住,没想许莫说出这种话,他真是一个神经病。安瑶的手握着手术台,在轻轻发抖。“麻醉药在哪儿?”

她眼眸纯净,凝视他几秒,问:“要坐起来吗?躺久了不舒服吧?”

许莫摇头:“其他医生都有黑历史。你没有。许茜不是你治死的,相反,你检查出她的病。我调查过,你是个优秀的医生,不会杀我。”

“嗯。”他试图起身。

安瑶静默几秒,问:“为什么让我来?我没有独立主刀过,而且你姐姐许茜被我治死了。”

甄意赶紧擦干净手,去扶,顺势坐在沙发上。

很快,许莫一身病人服出来。没了之前暴戾的气质,皱着眉头,强忍痛苦的样子,捂着胸口对安瑶弯了弯腰:“拜托医生。”

他坐起来,头一歪,便靠在她肩头。

可面对把自己当病人的许莫,安瑶下得去手吗?

甄意瞬间静止,仿佛他靠进了她心里。阳光走过地毯,照在她光着的脚趾头上,暖暖的。

“安医生!”被重新绑去工作区外的淮如小声唤她,冲她做口型,意思是,等许莫躺上手术台了,让安瑶把他制服或杀掉。

她轻轻揪着手指,一动不动,身体好像僵掉了。

甄意不可置信。这凶残的吃心狂人要把自己的身体交给安瑶?他不怕她杀了他?

唔,不知是因为在病痛中,还是因为言栩的沉睡,他这些天格外柔弱。

“随便你。”许莫说着,独自走去准备间。听声音,他在换衣服,给自己清洗消毒。

她小心翼翼地扭头看他一眼,他合着眼帘,睫毛又黑又长,鼻梁高高的,呼吸有些沉,却还均匀。

安瑶点头:“嗯。”又望向许莫,“我给她清理一下伤口。”

不是说躺累了么,怎么才坐起来就靠我肩膀上睡了,我又不是枕头。甄意腹诽,又窘窘地望着天。心里纳闷,嘴上却没说。

甄意给她抹眼泪:“你也别哭。我们一定会出去的。言栩还在等你。”

想起司瑰偶尔靠在她肩上,才靠上去就跳起来踹她一脚:“甄意啊,你长点儿肉吧!硌死我了。”她挺好心的,小声嘀咕:“舒适度很差吧……”

安瑶跪下去,一把抓住她的手,眼泪涌出来:“甄意,你别哭。”

“很好。”他闭着眼睛,声音仍然虚弱,轻轻飘进她耳朵里。

甄意抬起手臂,用袖子擦去眼泪,努力想起身,可受伤的双腿疼如刀割,一动,伤势更严重,鲜血再度涌出。她挣扎着,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最终只能手脚并用地拖着腿,一点一点爬去玻璃房子,安瑶身边。

好心的房主对租客建议:“你可以靠在我腿上,腿上肉比较多,像天鹅绒枕头,你现在用的是荞麦枕。”

循声看去,是安瑶。她表情平静,却难掩伤痛:“甄意,你过来。”她朝她伸出手,轻声说:“到我这边来。”

“荞麦枕对身体好。”他说。说完却身子一斜,枕去她腿上。

她只想哭,半秒后,又听见有人唤:“甄意。”她抬头,是姐姐吗?

太突然了!好痒!甄意差点没忍住一个激灵。

“姐姐杀掉他,好不好?”

“昂~我有痒痒肉!等一下。”她托起他的头,一手赶紧在腿上搓搓又揉揉,“呼,这下好了。”她的手指深入他的发间,也叫他头皮发麻,心弦轻颤。

“嗯?”她缓缓睁开眼睛。

她的腿的确很舒服,柔软弹弹的,像果冻,他又想睡了。喝下许莫的药后,他花了很长的时间自我催眠,现在总算好了。只是,似乎用力过度,心灵和思绪都有种静得起不来了的无力感。

甄意没动,像一尊死了的雕塑。依稀间,听到姐姐在唤她:“甄意?”

他脑袋有点儿沉,安枕在她腿上,心里也安静下去。

许莫的枪口再度抵到她身上,带着寒意,推她,下命令:“起来,协助医生给我做手术!”

她觉得这个动作太亲昵,不禁心里欢喜。想让他舒适,所以乖乖坐着不动,手指却不听话,忍不住缠着他的短发在指尖绕来绕去。

甄意埋着头,脑子放空,心疼到极致,失去了知觉。

他睫毛轻轻颤一下,却没睁眼,她不安分拨弄他头发的感觉,其实很舒适惬意。

想起他说:“我是军队转业的,很佩服你们上过大学,说话头头是道。我嘴就比较笨。只会闷头做事。”

“甄意。”他低低唤她。

甄意伏在地上呕吐,把苦胆水都吐出来,吐到最后,眼泪疯狂地流泻,却发不出声音。

“嗯?”她一僵,手指不动了,却还不甘心,指尖又戳了戳。

淮如手中的刀一抖,往下一割。林警官眼里的光便凝滞死寂。他的心脏被取了出来,温热,鲜红,有种还在跳动的幻觉。

“不是说这个。”他嗓音略沉,“对不起。”

她不肯对他下刀,许莫眼见林警官即将晕厥,失去耐性,将枪口瞄准甄意和淮如。那瞬间,淮如把刀刺进林警官的胸膛。还记得那一刻他的眼神,惊愕,不甘,死死盯着淮如。渐渐,目光落下来,到甄意的脸上。他深深蹙着眉,想说什么,喉咙里浑浊地发出模糊不清的“甄意”两字。

“诶?”她倒是讶住,“怎么了?”

林警官,真的死了。就在不久前。

“言栩车祸那天的事,对不起。”他靠在她腿上,睁开眼睛,眼眸清黑而深邃。

甄意抱着腿,埋头坐在地上,没有害怕也没有悲伤。她的心底静得没有任何情绪,空茫得像已经死了。

这些天,脑子里总不由自主回想起她凄惨而惊恐的哭声:“言格,你别这样,求求你别这样。我会害怕。你这样我会害怕!”

许妈妈一怔,睁大眼睛。言格敲一下笔,利落地起身:“警官可以搜人了!”

一想起,心就疼,怎么心理暗示都没用,都解救不了。

许妈妈双手紧握,皱着眉,闭上眼睛。言格转而道:“不对,应该是离家更近的这个。”

对他来说,世上只有这种疼痛,用催眠治不了。可偏偏,他的痛,只有这一种。

言格沉默半晌,观察着许妈妈,缓缓道:“许莫会去山里打猎,偶尔用不掉的动物内脏也抛去山里。他需要从农场里获取动物心脏。所以,他在紧挨农场和山林的这栋楼。”

甄意愣了愣:“没事啊,说什么对不起。我不介意的。幸好你没听我的,因为你的坚持,言栩获救了啊。”话这么说,心里却温暖得骨头都快化了。其实,他多在意她。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地图上言格修长的手指上。

她又有些难受:“言格,你别太难过。虽然不能说言栩一定会什么时候醒来,但他至少还活着。”

密密麻麻的地图上只剩了两个。一个紧挨农场和南中山,另一个离家很近。

他若有似乎地“嗯”一声,合上眼睛:“我知道。”

很快,图上只剩四个五角星,分属不同的方向:“四栋废弃的工业烂尾楼。这里面有两栋楼原本计划用做冷藏品存储中转站。仓库设计非常符合嫌犯需求。”言格画掉地图上方的两个五角星。

……

“房地产里,住宅用房不可取。已开始经营的商业用地和工业用地不可用。”画掉一大片。许妈妈闭了闭眼,直觉是在她心上割肉。

探视间里,很安静。

“水产品加工厂,正值夏季,生产线全线满负荷。厂内人手全在岗,人流量大,不适合许莫潜伏。”笔尖落到地图上,抬眸见许爸爸无力的眼神,言格利落地再次去掉三分之一的五角星。

淮如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虚空。良久,门开了。

殊不知他们这一紧张,言格更确定,把农场的五角星上打了个叉。

她一动没动。来人走过来,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目光凉淡,毫无感情,看着她。

这下,许家父母紧张了。这人说话时,随时都在关注他们一丁点儿的表情变化?

淮如看着那张漂亮的脸,心里有些恨,更多的却是不甘。

“我质问你购买和许家业务无关的牲畜农场时,你没有紧张。所以也不是农场。”

她们的人生,分明起点一样,却为何天差地别?

许妈妈眼瞳敛了一下。言格看在眼底,低眸:“我说对了。”手中的笔一画,地图上的五角星去掉三分之一。

探视室内静谧一片,安瑶和淮如隔着一张桌子,彼此对视着,两张脸上都面无表情。

众人讶异,谁都不太记得进门后许妈妈呜咽的话了。而言格居然从一开始就在纠错。

认识这么多年,每一次对面而坐都不融洽。安瑶不想和她说话,淮如则不知从何说起。

不等许妈妈有任何反应,道:“许家资产包括码头集运、房地产、水产品工厂三大块,刚才你说不可能在加工厂和房地产里,因为有严密看守。这句话不对。看守最严密的应该是码头集运。你下意识想误导,所以许莫的医疗室就在加工厂或地产里。”

很久后,安瑶极淡地蹙了眉:“你不是说要见我吗?没事我走了。”

外边的人不知所谓,就听里边哗啦啦撕纸的声音。众人疑惑之际,言格拿了一大张许家资产地图出来,双手一展,平铺在茶几上。

还没起身,“是不是你把徐俏的事告诉了淮生?”淮如眼睛里闪过一丝恶狠狠的光。

言格转身,进了许莫的房间,书桌上还放着出国学习计划,从去年一直到今年两个月前。说明去年有一段时间,他的状态好转并持续很久,但两个月前陡然恶化。

安瑶很淡:“我没那么无聊。”

这样的父母,是劝不回头的。

“那他为什么自杀?”她急得浑身都在抖,眼珠执拗地一转,“是甄意推的他?是甄意推的他!”

有人说,孩子们依赖父母的照顾。可其实,父母也依赖对孩子的付出,如果能永远照顾一个需要父爱母爱不会长大不会离开的孩子,他们会赴汤蹈火。

“淮如,要不是甄意,你弟弟现在摔得稀巴烂了!”

世上没人能治好儿子的病,儿子发现吃心补心,要活的。他们不想儿子痛苦,只要他开心健康。买回来的活鸡鸭,心太小,不够。儿子开始杀家里的狗附近的动物,还是不够。后来要杀牲畜,最后儿子决定一蹴而就,彻底治愈心病。

“淮生他怎么样?”

儿子有某种畸形的情愫,经受了凄惨的心理煎熬。他心理生了病,父母怕别人笑话他鄙视他,辞去家里的佣人,夫妇俩细心照顾。儿子成天心痛,医生说没病,不开药也不打针,儿子揪着胸口在卧室地板上打滚,痛得死去活来,脸色惨白,数度晕厥。

“伤到了腿,其他地方没事。”淡漠的回答。

言格没有试图劝他们,他很清楚劝不了。他可以想象到这座大房子里日常发生的一切:

就是这一句话,叫淮如心痛似刀割,一瞬间低下头,喃喃道:“我不能去照顾他了。”

许家父母脸上没有半分动容。

安瑶看她半秒,道:“淮生是你的弟弟,不是你的孩子。他现在有了你费尽心机给他弄来的肾,他以后会过得很好。”

季阳上前:“许莫现在劫持了五个人!请你们体谅其他父母的感情。”

淮如受不了她置之度外的语气:“安瑶你为什么这么无情,再怎么我们也一起长大。”

而言格一番话说得在场的警察心发凉。如果这对父母真的决定包庇,很可能等他们采取有效措施时,人质已遇害。更有甚者,如果许莫在警察找到前把痕迹处理掉,到时即使他们认定他有重大嫌疑,也无法将他绳之以法。

“你对我可没有多少感情。”安瑶嘴角弯了一下,却没有任何笑意,“那么多年,你一直拿我当年偷窃的事要挟我,数年如一日。我在美国拿着全额奖学金,还要兼职打工给你赚钱。淮生这些年来的治疗费疗养费多少是从我这里出的?淮如,你是个吸血鬼,不,你把我的血吸干了也不满足。现在你要和我谈感情?”

“不是。”许妈妈低头哭泣。

淮如脸色微白,眼睛红了:“我能怎么办?我们都是孤儿,你能理解生命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挂念是什么感觉。绝望,却抓着狠狠不放。”

“不对。”言格一眼洞悉她的心理,几近残酷地剖析,“女士,你知道许莫已经这么做,你只是不想承认。或者你想,只要警察找不到他绑架的人,就无法定罪。更或者,你准备好保护他的安全,帮他毁尸灭迹,让警察永远找不到被绑架的人,让他背负嫌疑却不能定罪。”

安瑶微微垂眸。她的确能理解,所以即使被淮如要挟,她都没恨她,反倒真心可怜他们姐弟。那时,她甚至挺羡慕淮如,至少有一个弟弟。

许妈妈脸色苍白,无从反驳,捂住脸哽咽:“许莫他很听我的话,我教过他不许害人,他很乖,他只是害怕,只是太痛苦。他不会伤人。你们这样跑来我家,说他是罪犯,你们没证据。”

而她,什么也没有。没人这样为她付出,她也没有可付出的人。自小孑然一身,哪天要是死在国外,不会有人想念,也不会有人惦记。就那么不留痕迹地死了,像没来过世上一样。

“许莫房门上挂着钥匙,他没有隐私,很信任你们。他在房里干什么,你们都清楚,你们也一直担心他伤害自己,出意外;刚才进门时,我看了楼道上的清洁值班表,你们家没有公寓管理员打扫,管理员说你家请了外面的钟点工。我猜并没有。你们不希望外人接触到你儿子,你知道他很危险;他的床头有一根线,用来摇铃,家里没女佣。他摇铃是叫你们,以防他任何时候‘突发心绞痛’,你们能立刻赶去他床前‘救’他。家庭照片里出现过很多品种的狗,这些狗去哪里了?和许茜一家的照片被剪毁,为什么?许茜是你们送给哥哥嫂子的女儿,她是许莫的孪生姐姐,关系出现了什么裂痕?你们前年购买的农场和许家的传统业务没有半点关系。到现在,还要隐瞒?”

可还好,她遇到了言栩。

“你在撒谎,女士。”她的反应和神情太小儿科,逃不过言格的眼睛。

淮如一提到淮生就哽咽:“安瑶,我家淮生好可怜。我们是孤儿,没人管。只能相依为命。我不能让他死。我需要钱。为了钱,做任何事我都在所不惜。”

她的眉梢在不经意间极其轻微地扬了一下。

是真的可怜,安瑶都清楚。淮生有尿毒症,要透析要疗养,淮如甚至想过非法买肾。

很快,许妈妈抬起头,悲伤地看住言格:“我不知道他在哪儿,这孩子干什么从来不让我们知道。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也难过。可许莫不一定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他还患有罕见的PKU,身体无法分解消化蛋白质,日常食物都会让他中毒。每个月特殊食物费就近万,更别说治疗费和其他。国家对患有这种疾病的幼龄儿童有特殊食品补助,可长大就没了。

室内璀璨的欧式大吊灯下,许家夫妇静坐如钟。面对言格的质疑,两人有一瞬没反应。

安瑶记得,淮如很小就开始背诵食物里的蛋白质氨基酸含量,每顿都要计算,给淮生做一顿饭要花几个小时,生怕出错会害死淮生让他变成痴呆。就是这样的谨小慎微,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下,淮生被她照顾得没有像其他患病儿一样智力低下。

巨大的观景阳台外,万家灯火。夜空静谧,悬着一轮白月。

等淮生长大,需要长身体,淮如就真的拼了命。面对这样的淮如,安瑶一直恨不起来。可这次,她踩了她的底线。

“我不想死,我想活着。我比谁都珍爱我的生命。”她痛极,眼里再度蓄满泪水,“但,如果为了救自己的命,去杀死别人,绝不可能!许莫,让我为了活自己的命,成为杀人凶手,你休想!”

“安瑶,你以为我想威胁你吗?我没办法,我没想害你,我要的只是钱!”

话说出口,她毅然决然。心里却涌上大片酸涩留恋的情绪,那个人,他,此刻在做什么……

安瑶听言,寂静地抬眸看她:“你已经害了。许莫要挟我时,我就知道是你指使。”

“杀死我,随便你!让我杀人,想都别想!”

淮如愣住。

她最终扭头看向许莫,嘴唇已惨白,额头冷汗直冒,说出的话却带着惊人的血性,一字一句,狠烈强硬:

安瑶低眸,她对言格和甄意撒谎了,她早就猜到。

甄意小脸煞白,扭过头看住淮如,剧痛让她说话都气息不稳:“淮如,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谁该为谁去死,也没有谁的命就活该比谁轻贱。”她痛得生不如死,脸上全是眼泪,“生命,本来就是无价的,本就该被尊重。一条命无价,三条命也无价。无价的东西,能用倍数来衡量吗?一条命就比三条命该死吗?不好意思,我不会用人命来做算术题。”

“这些事只有你清楚。联想他现在的状况,是你为了钱非法制药。许莫是你的客户。”

甄意的双腿失去知觉,身上全是血腥味,脑袋疼得意识不清,可莫名其妙的想起宋依说她“保护欲太强”。她哪里是保护欲强?

对面的淮如嘴唇抖了一下:“不是,或许是他意外发现。”

淮如泣不成声,跪下来哭求:“甄意,你这样下去,我们都得死!”

安瑶眼神空洞:“还不承认。‘安瑶,你不是安如笙。’这样的话,许莫怎么会说?当然是有人教他。”

林涵脸色惨白,低头看她,刚才中枪都没有落泪的男儿,眼泪一滴一滴,砸在甄意手上。

许莫威胁她的事,她也向甄意和言格隐瞒。小偷的事揭发出来也没关系,她至多被人看不起。她什么都可以忍,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什么都可以坦白,唯独这一点,是她的底线。她不能不是安如笙,不能不是言栩的安如笙。

“啊!”甄意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脚像断了,疼得她几乎晕厥,可她的手仍死死捂着林涵的腹部,死都不松。

那样,她就什么都不是。

又是一声枪响,另一条腿再度中枪。

正是由于言母发现了,才再无法容忍安瑶。在她眼里,曾经是小偷没关系,可偷身份……安瑶成了费尽心机接近言栩、欺骗言栩的女子。

甄意泪如泉涌,呜呜地哭,却只是摇头,她恨死了这种看着他人在她面前死去的无助和绝望。她不能杀掉林警官,不能看着他去死,不能这样,绝对不能!

“你知道这是我真正的致命点,知道我和你一样,为了这一点会做出任何事。你把许莫引到我生活里来,是想我杀了他。一定是你有什么原因要把他灭口。既然如此,利用我的致命点来封口,同时再度抓住我杀人的把柄。”

甄,意,动,手。

淮如沉默,她一箭双雕的计划可谓天衣无缝,可安瑶比她想象的聪明,聪明得可怕。

林涵垂着头,扎在甄意肩膀上,嗓子里模糊地和她说着几个音节,一声,四声,四声,三声……

“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许莫的同犯?”

淮如也大哭:“甄意你放手。林警官活不了了。他要是死了,许莫会把我们俩的心都挖出来的!”

“知道,”安瑶淡淡道,“也知道你等着我杀他。所以我特意避开他的心脏,只是让他失去行动能力。你想要许莫死,一定会回来检查,发现我没把他杀死,你会自己亲自补刀。”

“啊!”甄意惨叫,腿上被子弹灼烧而过,穿出一个坑,鲜血直流。她疼得像被火在烧,疼得大哭,可偏偏死不松手,拼命也要捂住林警官的胸口。“救救他,求求你们救救他!”

淮如惊怔,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分明设计安瑶,没想却被她给设计。

“我叫你动手!”许莫眼见着他的心脏要死去,托起枪,再度扣动扳机。

看着面前安瑶漂亮却分外冷静的脸颊,淮如脚板心发凉。她想把许莫和安瑶一箭双雕,没想安瑶把许莫和她一石二鸟。

甄意的泪水湿透双眼,拼命想堵住他的伤口,可黏稠熨烫的血液不断地往外涌。指缝中每溢出一点,她的痛苦就增加百倍:“求求你们救救他,许莫,你救救他!”

她太久不言语,安瑶反倒弯一下唇角:“孤儿院里长大的孩子,很难不聪明。”

许莫见林涵面色惨白,比所有人更加惊恐:“快!他要死了。快把他的心脏挖出来!快挖出来!”

这话,让淮如的眼神涣散开:“是啊。我们都是孤儿院里出来的魔鬼。那时,可爱的孩子讨人喜欢,会被新爸爸妈妈接走。不讨人喜欢的孩子则吃不饱,做劳动,还挨骂。淮生病怏怏的,我太倔强。总有大的孩子欺负他,让我变得爱打架,为他反抗会招来阿姨的打骂。”

安瑶挣扎:“许莫,让我先救他!”

她眼中浮起泪雾:“在那样的竞争环境里,我只学会一点,善意都是狗屁,要想活,只能靠自己。淮生生了这样重的病,没人管他,爸爸妈妈不要,社会也不管。曾经找过爱心组织,可需要爱心的人那么多,一点点爱心怎么够分?我一个人拼命打工也拖不动这么大的负担,别人不救助,可我们也要活,只能去抢。

甄意扑上去,捂住他的伤口,哭喊:“把安医生放开,让她来救他!”

“你说对了,我加入了一个机构,按着他们的配方非法制药,私自卖给许莫。可卖给他的药他转给了别人小范围地流传开。私自售卖的事被发现的话,我会没命。”

两声枪响在甄意耳边炸开,林涵额头上青筋暴起,胸腹处血水如涌泉一样汩汩流出。林涵极尽痛苦地嘶吼,可声音被胶带捂住,只化成喉咙里沉闷的声响。

安瑶看着对面女孩瘦弱而细小的身体,心情不适,大号的衣服套在她身上很空。多年劳累和缺乏营养让她看着像阳光暴晒后的蔫豆芽,孱弱,消瘦,没有生气。

砰!砰!

她记得她曾生病也不舍得吃药,只不停地喝开水。

甄意心一沉,想要阻拦,已来不及。

她一直认为淮如是她的吸血虫,现在她发现生病的淮生对于淮如,骨癌的徐俏对于贫苦的父母,每一个重病难治的人,对他的家庭都是吸血虫。家人痛苦不堪,却又苟延残喘,不肯放弃。

许莫恐慌道:“谁是警察?”

安瑶道:“你怕罪行败露,便撺掇他一起设计这场绑架。许莫没想到,他的同谋其实一开始就想杀他。”

淮如哭喊:“他是警察,他就不该让平民死。”

“是。”淮如有些颓废,“安瑶,我的钱都被法院冻结赔偿,你可不可以给淮生一笔……”

“是,他的职责是保护你,但你也不可以如此心安理得地享受别人的生命!”

安瑶微微眯起眼睛:“你叫我来是想做最后的威胁?”

甄意闻所未闻,气得想笑。她听说淮如是搞科研的,甘于清贫,却没想她竟有这种想法。

“你是言家的未婚妻,钱对你来说根本是废纸。”

甄意想说什么,又听淮如道:“他的职责不就是保护平民吗,难道要我们替他去死?”

安瑶脸色微凉:“我不会拿言家一分钱。”

淮如手被束缚着,直哆嗦,望着甄意泪如雨下:“我不能死,淮生还要我照顾,甄意,你听他的吧。跟他讲不通的。”

“如果你答应我,我以后再不会骚扰你,你不是安如笙的事,以及真正安如笙的事,我也……”

淮如脚上的链子断开。许莫示意她过来:“我可以不用你这个人质,也不要她这个护士。你们三个里,我要一个心脏!别惹我。”

“呵。”安瑶笑一声,“你以为你还能出去,你还能和谁说?”

许莫大怒,走到柜子背后,砰的一声枪响,子弹打在铁皮柜子上,震耳欲聋。甄意条件反射地捂住耳朵。

淮如紧张了,不能再照顾淮生、不能给他留保障的恐惧像毒虫一样啃咬着心脏,她扑在桌子上,抓住安瑶的手,泪如雨下,“安瑶,我们淮生一个亲人也没有,就只有我。他身体不好,没上过学,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这世上我不管他,他就会死。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我不会求你。这对你只是举手之劳,求你不要见死不救。”

这个女孩如此平静地倔强着。

安瑶面无表情,没有感动,也没有厌恶:“在设计我后,你还指望我会给你一分钱?”

她的心却安静下来,站在林警官面前,望着他急切而命令的眼神,微微笑,摇了摇头。

“对不起。”淮如哭得浑身在颤,“可你和我一样都是孤独的人,因为依恋和信任,才格外爱一个人。为了爱的人,即使付出生命也绝不眨眼。淮生对我,就像言栩对于你。安瑶,求你救救我的淮生。我们是一样啊。”

“啊!”他惨叫一声,用力抓住左胸口,痛苦得面目扭曲,仿佛他的心正被千刀万剐。可握枪的右手毫不松开,逼着甄意往林涵面前走。

“不一样。”安瑶漠着脸,开口,“淮如,我和你不一样。即使对你恨之入骨,即使知道你不救徐俏让她恶化而死,我也没告诉淮生。徐俏已经死了,我不想看到淮生因为怨恨和自责拒绝换肾,生命垂危。他手术成功康复,我也没说,不想让你弟弟对你反目成仇。因为我能想象到被最爱的人抛弃的痛苦。只是媒体的作用我阻拦不了。你呢,因为我拒绝害死许茜,拒绝取她的肾,你仇恨我,设计让我杀许莫。你想毁了我。更可恶的是你做伪证害言栩。”

他拿枪抵住甄意:“把他的心挖出来!我要手术。”他不住地颤抖,惊恐万分,“只有一个小时了,再不手术,我会死。”

淮如大哭:“我不是故意,我需要戴罪立功……”

“你们骗我!”他咆哮起来,一抽一抽地歪着头,斜着眼睛,目光却笔直,“我的心一直在疼,它要死了。只有一小时了。你们不肯救我,就骗我!我不想死,我要心脏!”

“住口!”安瑶猛地站起来,漂亮的脸蛋彻底冷漠下去,“淮如,我们真的不一样。”她弯下腰,一字一句道,“现在,我真心祝愿你,终身被困在监狱腐烂,再也呼吸不到自由的空气。让许茜、徐俏、林涵,甚至许莫,让他们的眼睛盯着你,看你在监狱里受尽精神折磨,一天天头发花白地老去,一生一世再也不能陪伴在你爱的人身边。”

安瑶做最后的挽留:“许莫你听我说,你没有生病,你很健康。真的。你不需要换心脏。”

淮如面如死灰,如遭雷击,仿佛落下终身的诅咒。

这什么逻辑?

安瑶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却听淮如喊:“安瑶,你以为你就没罪吗?”

许莫说话时,嘴角会奇怪地抽抽:“我妈妈说不能杀人。所以我不杀。你去,把他的心挖出来。”

“我有啊,所以,我会把自己终身监禁。”她会陪言栩回到言家老宅。

甄意回头,强忍愤怒:“他不是捐献者,他是活生生的人!”

他睡着,她醒着,花开鸟飞,雪落月弯……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她从此囚禁在他的世界里,与世隔绝,再也不出来。

甄意这才明白许莫不是开玩笑,他真的要换心。他原准备杀她,可安瑶说她是护士,救了她。身后,许莫再度拿枪推她的后背:“不要耽误我做手术,马上把捐献者的心脏挖出来。”

她微微笑:“我们果然不一样。你禁在监狱里,而我禁在我爱的人身边。”

安瑶穿着手术服,立在手术台旁,脚被链子锁着,看不清表情。

走出拘留所,安瑶深吸一口气,望着头顶的艳阳蓝天,一点儿不留恋。她一直认为,山里的天空更纯净,星夜也更璀璨。下午言栩要出院了,会被接回家继续沉睡。她会陪他一起,永远。

许莫对心脏有非常高级的等级分类,一部分吃掉,一部分用来解剖做实验,满足他对治疗心脏病的各种需求。

她闭上眼睛,想着推他去太阳底下,给他读诗……其实,很幸福。

玻璃房子外围的另一头是工作室,放着一堆堆动物心脏,正是刚才传送带送过去的。

缓缓睁开眼睛,终究掏出手机给银行打了个电话,把工资转去淮生个人的医疗账户里。

标准化的手术台,无影灯,操作台,一整套精密的医学仪器,上边红色的符号跳动,显示着诸如空气湿度细菌数等等的数据。

才下楼梯,看见一辆熟悉的车。

甄意望着帘子的对面,呆住。一个透明的玻璃房子,是精细复杂的无菌工作室,手术室和ICU病房。

安瑶快步走到言格身边,有点紧张,见他神色微肃,她不禁发抖:“是不是言栩出事?”

这对父母仍是低头捂着前额,不表态。

“他醒了。”言格简短道。

肯定的语气,掷地有声。十几个人的客厅里,顿时落针可闻。

安瑶一惊,心里的喜悦犹如礼花爆炸,她想笑,可出来的全是泪水,要上车:“去医院。”

他微微敛瞳:“许先生,许太太,你们知道你们的儿子在哪。”

但,“安瑶。”言格声音很平静,“以后如果有什么事,你可以直接和言栩说。任何秘密,都不需对他隐瞒。”重复一遍,“任何秘密。”

许莫的父母低着头没动静,可言格捕捉到父亲的手指微僵,母亲的哭声轻了一点。其他人察觉不到,但逃不过他的眼睛。

安瑶背影僵住,没有回头。她是何等聪明的人:“你知道了?”

言格沉默了一会儿,说:“陈警官,请立刻让信息科工作人员查询医疗系统外,近几年连续购买心脏类药物、手术消毒药、手术器械的个人及公司。也请卫生部门调查医疗系统内重大器械的置换销毁回收情况。”

“对,一早就看出你在撒谎。”他说,“也知道你对许莫和淮如的封口计划。”

许莫的父母捂着头:“我们也想阻止他,可很抱歉,我们是从内地来的,在这里并没有购置其他房产。虽然有厂房或建筑地,却看管很严,不可能让他胡来。”

天地间只有风吹着路边树木的声音。而她,像一尊雕塑。

言格合上书,走去客厅,道:“他需要一处非常大且足够隐蔽的地方进行实验。不止一个操作台和一把刀,他所在的地方能装纳整个手术室,ICU室,能容纳下他所有的手术工具和照护工具。”

“他第一次开口叫我,是认识一年后。那时我已爱得不能回头。即使知道他认错人,即使知道我是替代品,我也不想离开他。”安瑶没有哭,语气稀疏,可眼泪不停下落,流过没有表情的脸。“我的爱不卑微。我很清楚言栩他爱我。只是我一开始就在欺骗他,利用他对另一个女孩的回忆。我的行为触碰了我和他之间最重要的信任,对言栩,这种信任尤其重要。”

走去书柜旁,拿起几本翻看得最旧的书,讲医疗器械的保养与维护,书页上写满密密麻麻的批注。——他不仅简单地幻想换心脏,已有非常系统且规范的研究。

“安瑶,即使言栩心里记得小时候的女孩,但他现在要结婚的是你。他只会选择你。”

床头有一个大相框,放着罗马神话里月亮神阿耳忒弥斯和太阳神阿波罗的裸身画。——姐弟,情感。

安瑶苦笑:“将心比心,如果你爱了甄意那么多年,八年后,有个女孩冒充她和你在一起,你是什么心情?”

翻开相册,家族间的照片被剪得稀烂。——不和,仇恨,不公。

言格看了她一眼,道:“我不会认错。”

开衣柜,几件普通低档的衣服在高档衣里格外显眼。——跟踪。

“什么?”

言格检查他的抽屉,望远镜,口罩,胡子,墨镜。——跟踪。

言格很肯定:“言栩也不会认错。”

许莫的房间收拾得很整洁,不像一般男生的房间,没有篮球美女,也没有汽车模型。倒和言格的房间很像,只有一整面墙壁的书。举目望去,全是医书。

安瑶摇头:“不,他认错了。我不知淮如哪里来的神通广大,她找到了真正的如笙。那个女孩和我的背景一模一样,我很确定她就是如笙。”

女警官耐心地询问许莫有没有别的去处,平时待在哪儿,他的父母答不上来。

“安瑶,我说了,言栩他不会认错。你究竟是谁,言栩其实早就知道。”

许莫的父母坐在沙发上掩面叹息。

安瑶狠狠一怔,猛地抬头。

许莫家在市中心的一栋高档酒店式公寓楼里,面积四五百平方米,俯瞰整个繁华市中心。城市的夜景格外璀璨。

“家里派人调查你的时候,他私下阻拦。”言格说,“他那么敏锐的人,我想认识你后不久,他就知道你不是他小时候认识的女孩。”

许莫是许茜的孪生弟弟,因为许莫的伯伯无法生育,许莫的爸爸把婴儿时期的许茜送去伯伯家当女儿。

安瑶睁大眼睛,眼泪一点一滴再度坠落。可这次没有悲伤,也没有世事弄人之惋惜绝望,只有不可置信的幸福和心疼:“他早就知道?”

果然,许莫摁下开关,帘子拉开,对面……甄意惊愕。

“对,很早就知道是你,爱的也是你。至于淮如,她是骗你的。”

她努力忍住眼泪,抬头却看见淮如绑在林警官的柜子的背面。她此刻没心情管她,四处寻觅安瑶的踪影,她一定在白帘子后面。

“骗我?”

她抓着刀,反手去划他的腿。这次他敏捷地躲过,甄意立刻浮出水面,跪在水边,大口大口地呼吸,每一口都火辣辣地灼烧着呼吸道。她双手紧握成拳,屈辱,羞愤,痛苦得想哭。

“根本没有如笙这个人。”

窒息的感觉叫她全身扭曲。她的胸腔要爆炸!

言栩小时候,家人去孤儿院捐款,带了他去。

她拼命挣扎,池子里扑腾作响,水花四溅。男人全身的力量都摁在她脖子上,她眼睛模糊了,只看得到池底密密麻麻漂浮着红色的心。

他小小一个坐在院子中央大树下的木台子上,静默地发呆。

空气!她竭力想呼吸,却眼睁睁看着口中的空气化作泡泡浮出水面。肺部焦灼烧痛,她需要空气,可每次呼吸,涌进去的却是更多的水!

那时孤儿院在排话剧。他什么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可忽然,他所在的木架台剧烈地震动。一下一下,很激烈。像是……地震了……

池水无孔不入,带着动物内脏的血腥味苦涩味,灌进她的口鼻耳朵。

过了很多秒,他蒙蒙地抬头,就见有个演美人鱼的小女孩穿着鱼尾巴,一蹦一蹦,朝他跳过来。

许莫收了枪,却难解恨,上前一手揪住甄意的脖颈,把她拖起。甄意奋力挣扎,却挣不脱。他把她拖到池边,狠狠把她的头沉进水里。

鱼尾巴很松,跳一下往下滑一点儿,她又得揪着尾巴扭着屁股蹦。

“许莫!”安瑶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制止了他,“我和你说过,她是我的护士,杀了她,你就别想做手术!”

真聒噪,像地震。

男人一抹脸,盯着手上的血,眼里烧起了火,端起猎枪,拉动保险栓,瞄准甄意。

她终于跳到他身边,小手伸过来,递给他一块糖:“给你吃。”

她刚要爬起来,他上前踩住她的手,狠踹她肚子。甄意口吐鲜血,蜷在地上,痛得眼前发黑。

他没有反应。

她扑上去拿刀刺他,可他反应极快,她尚未近身,他已握起枪狠狠砸向她的腹部。甄意摔倒在地,还不屈服,又是一刀划在他腿上。

小女孩凑过来,歪头看他,黑溜溜的眼睛非常好奇:“你是哑巴吗?”

背后抵着的枪口松了,男人凑上前来看,甄意抓住机会,手术刀挥过去,瞬间划开他的脸,鲜血直流。

他还是没反应。

甄意心里更苦,缓缓作势把刀尖对准他的胸口,她停了一下,惊诧道:“哎呀!”

没想小女孩扭着粉红的小尾巴,蹦到他身边,揪住他的耳朵,捏了捏:“难道是聋子?喂!喂!喂!听得到吗?”

她走到林涵身边,悲伤而绝望地看他,可警察的眼神坚定执着,对她点了一下头。

他看她一眼,就是没反应。

可男人不让她松绑,坚定地摇头,说已给林涵清理消毒,让她立刻把他的心挖出来放进贮存箱里。甄意想说自己不是医护人员,但只怕这一说,她的利用价值也变成“心脏”。

“原来你听得到,故意不理我。”小女孩瘪嘴,不开心,提着长尾巴蹦走,木架台又开始霹雳哗啦地震颤。

她做完一切,对男人说,能不能换个地方让林涵躺下。

他坐在那里,晃来晃去。她蹦了一会儿,想了想,又惊天动地地蹦回来。

男人给她,示意她去穿手术服,并遵做严格的消毒模式。

“我给你唱歌吧。”她缺了两颗门牙,牙齿还漏风,唱着毫不成调的歌儿。

她立刻伸出手:“把刀给我!”

唱完又和他讲故事,一边讲,一边模仿丑小鸭白雪公主巫婆各种,她一整天都在台子上蹦来蹦去,毫不消停。

甄意瞪大眼睛,被恐惧攫住无法呼吸,身后的林涵拼命想要说什么,可他蒙着嘴,只能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调。甄意听出来了,他在喊“甄意”。

言栩觉得,那天下午,他的世界都在她的蹦跶声里震颤。

他的眼眸微微敛起,不悦。手指摸去扳机处。

她一不小心摔倒,穿着鱼尾巴爬不起来,虫子一样在地上拱啊拱,扭啊扭,一小条滚来滚去,急得满头大汗。

甄意张着双臂,像护雏的母鸡。她害怕得神经紧绷起来,扯得耳朵撕裂般地疼,却本能地不肯屈服,她迎着那人笔直而诡异的目光,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滑稽的人,那一刻也不知怎么的,很浅地笑了。

身后,林涵的呼吸很沉重,喷在她头上,她头皮发麻,枪口抵在她的左胸,随着她剧烈的心跳一簇一簇。细小的手术刀发出淡红色的反光,刺眼。

他想,她真有趣。

甄意惊住。

后来夕阳下了,他要回家,说了第一句话:“你是什么?”原谅他不会交流。

男人没有开枪,朝甄意伸出一把手术刀:“小护士,帮我把心脏取出来。”

女孩缺着牙,漏风地指指自己的鱼尾巴:“这都不知道吗,安如笙啊!”

枪口冰凉,甄意听到自己的心跳几近癫狂。

……

不到一个小时,警方锁定了嫌疑人。言格拿到照片和资料时,再度隐隐地感到不安。

言格说:“家里人后来去孤儿院找过,但那里并没有叫安如笙的女孩,我听了他的描述,告诉他,或许听错了,那个演小美人鱼的女孩说的应该是,安徒生。”

工作便如此展开。

言栩听成了安如笙。

季阳赞同:“与其盲目地在黑夜的丛林里寻找,不如快速找出嫌疑人,分析他可能待的地方。”

安瑶一愣:“你是说根本就没有叫如笙的女孩?”淮如把她骗得好惨。

众人哑口无言。

“是。言栩遇到的女孩不叫安如笙,而他心中的安如笙是你。他和我说过,你是童话里走出来的善良安静会为爱献身的海的女儿。认识你后的第一个月,他和我说你是真正的安如笙。我的理解是,他第一面认错了,但他很快知道你就是你。

“不会。但他不一定躲在山里。”言格表情冷肃,“他可能只是开着车出来抛弃废弃物,同时寻觅合适的心脏。”

“安瑶,言栩并没有喜欢那个女孩,他只是喜欢那种在孤独的时候被人温暖靠近的心情。你的出现从一开始就给了他这种心情。所以自始至终你都是安如笙。

有位警官疑惑:“他会躲在家里?”

“在认识你前,言栩就知道安如笙的名字是错的。如笙在他心里是他创造的一个美好的代名词,他把最美好的名字留给你。就像别的情侣之间,不叫名字,叫honey,sweet。”

言格冷淡道:“不要再本末倒置,为找到嫌犯目前的位置,请立刻找到嫌犯家。”

这阴错阳差的误会却最终发展成噬心的黑洞。她眼泪愈发汹涌:“言栩他不会原谅我了吧?”

陈队这次心服口服,立刻派人去医院调查,同时加大山林里的搜索力度。

“如果真怪你,就不会拉许莫下水。”言格道,“他也意识到刺激你的其实是这件事。言栩很内疚,没有和你解释清楚。”

季阳解释:“他想找到合适的心脏,会下意识研究各种动物,一开始只是小动物,但小动物的心脏太小,他会转向大型牲畜。可大型牲畜不像小动物容易获得,他必须有牧场,或者从事屠宰业。”

安瑶抬起泪朦朦的双眼:“解释‘如笙’这个词的意思?”

“虐待动物?”

“对,他以为如果和你说清楚,如笙不是别人,就是你,你也不会做出今天的事。”

“这是他怀疑自己得病的触发点。”

安瑶潸然泪下,又心疼又幸福:“我知道了,以后不管有什么事,我都不会再瞒他。”

“事故和感情呢?”

言格任务完成,便不再多说。看安瑶生平第一次哭得稀里哗啦,他静默地立在一旁,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季阳:“妄想是一个循序渐进从轻度到重度缓变的过程,并非一蹴而就。他常年妄想自己有心脏病,会避免各种外出和运动,久而久之,缺乏阳光,缺乏锻炼,避免和朋友交流。”

只是,想起了甄意。

言格眼神静默,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言栩和安瑶因为这样无厘头的误会,差点儿酿成大祸。而他还有事没和甄意说清楚,是真无法说清楚的事,该怎么开口?

陈队第二次不能犯险,保险起见:“脸很白,身体瘦弱,朋友少,是怎么回事?”

第一精神病院侧楼三层的小厅里,一片白色。海洋来的风带着初秋微微的凉意,从窗外吹进来,桌上的白纸随着清风浮动。

陈队微愣,和言格合作很久,第一次见他“发脾气”,从来温儒清淡的人,只是蹙着眉声音低沉,就让人莫名压力。他看一下季阳,后者点头:“我赞同言医生的观点。”

淡金色的阳光笼在厉佑头上,棱角分明而姿色出众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清黑的眼眸也是深深的,盯着桌子对面的言医生,似笑非笑。

他不许任何人插嘴地快速说完,见众人仍是不可置信的模样,忍了忍,道:“请问你们还站在这儿做什么,等我冥想出嫌犯的名字告诉你们吗?”

言格平平淡淡的,问:“淮如的药物配方是你给的?”

“他家人有人患过心脏病。最近他身边有人心脏病发死亡刺激了他。他有虐待小动物的历史,或许杀害过邻居家的狗,引起过纷争,治安警察会有记录。另外,要么他从事屠宰业,要么他家有一个牧场,或近年买了牧场。他最近常出现在医院里找安瑶看病,但他没有病,请认真排查心外科安医生的挂号和诊疗记录。”

厉佑耸耸肩:“我不认识你说的这个人。不过,”他揉揉太阳穴,“或许我的精神出去游荡,寄住在哪个人的脑袋里,控制了她。”

“嫌犯的外貌特征家庭背景和我一开始描述的无差别,与肖岩类似,长相清秀,家境富裕,没有稳定工作,和父母同住,有姐姐或妹妹。不同的是这个男人比肖岩还好看,脸很白,身体瘦弱,朋友很少,不善交际。他可能遇过大型事故,却奇迹般毫发无损,或者,他在感情方面遭遇过重创。

言格不说话了,表情波澜不起,看他几秒,起身。

这样的响应速度叫他微微皱眉,道:

厉佑抬眸:“不问了?”

陈队原准备要他听听季阳的意见,毕竟人家才是专业的,现在他一开口,其他人都反应不过来。

“没有价值。”言格淡淡道,仿佛他不值一提。

不等众人开口,他便直接道:“嫌犯在安瑶的门诊患者名单里,无病情,却频繁来求诊。”

厉佑极轻地敛起眼瞳,隐约被他惹了。

言格抬起头,外表仍是淡漠疏远,看上去和平时无异。

“她是一个失败的实验品。”他终于冷硬地开口。这个“她”是淮如。

“言医生,我们开个会。”陈队过来,还有几位警官和季阳,“队员在山里发现的碎肉组织是动物的。”

言格双手插兜,拔脚离开:“早想到了。”淡静的语气,仿佛把他早看穿。

一想,就疼;一疼,就不能呼吸。

厉佑见他要走,冷哼一声,又笑道:“可她是一个成功的实验品,不,堪称完美。”

他深深低下头,用力摁住眉心。不能再想,不能再想了。

这个“她”,不是淮如。

不该放她走的。

言格没回头,似乎这对他依旧是已知信息。继续往前走,却听身后厉佑笑意点点:“但,失败的实验品,还有未完的利用价值。所以……”

周围的人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没看到,也没听到。只是,脑袋里会不自觉地重复几个画面:她蜷在他的副驾驶上,呜呜地打哈欠,累得歪头睡去,却因有人敲玻璃猛地惊吓醒来;她歪着头探到他面前,肌肤在灯光下透明脆弱,垂下长长的睫毛,凑近他的唇;她单薄的身体被车灯的光切割得虚幻而朦胧,应该很累了,还跳着和他招手挥别。

下一秒,言格的手机滴滴响一下:

夜色浑浊,言格立在车边。昏暗的夜与灯光打在他脸上,给他静默的侧脸投下几道深深的暗影。他很静,没有任何表情。思绪放空了十几秒。

淮如在被运送去监狱的途中,离奇逃脱失踪。

月色寂寥,南中山角灯光冲天,一派忙碌。各路分队紧急赶往救援,指挥部则开始重新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