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言情小说 > 亲爱的弗洛伊德 > 第二卷 爱非其道

第二卷 爱非其道

“……”

甄意关心:“可你不是觉得累吗,而且研究所还有事情,要不你先回去?”

言栩抬头看言格:哥哥说过,撒谎是会被揭穿的。果然……

买完东西,甄意要去看守所看戚勉,言格说陪她一起。

“不要紧,顺路。”言格说得稀疏平常。言栩低头: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谎,鄙视。

“那我快点。”

甄意刚要上车,望见路对面有巧克力店,眼睛一下闪亮起来:“巧克力能缓解疲劳,补充能量。你等我!”言格来不及说什么,她就飞也似的跑出去。

“嗯。”他含糊道。

可,余光里出现了不好的东西,他心底发凉,风一般奔过去,因为——

“诶?累了吗?”甄意拧眉。

正在那时,仿佛等候多时,一辆大卡车横空出世,加速朝甄意撞过去。

“……”言格抬手摁了摁眉心。

“甄意!”

“申请特许了。”甄意说,“至于内裤,是他姐托我顺带买的。”

崔菲坐在旁听席上,神色从容地看着被告席上的戚勉。法官和审判员都到庭了,甄意却没出现。

他刚才都干了些什么?言格:“庭审不穿看守服?”

法官问:“甄律师呢,她不懂法庭纪律吗?”

“希望他看上去不要那么落魄。希望他看着有尊严一些。”

杨姿看江江,江江起身:“法官,甄律师她出车祸了。如果她能赶来,一定会来。”

“戚勉?”这倒出乎他意料。

法官道:“法庭有法庭的规则,她好好休息,不用来了。”

“戚勉啊!”

崔菲微微弯起唇角,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她不会来了。

“……”言格沉默几秒,最终还是跟着甄意去,走一会儿,若有似无地问,“买给谁?”

“全体起立。”崔菲微笑起身,等待宣布开庭,到那时,谁都不能进来。

言栩在他身旁,低头玩着连环,帮他画外音:“嗯,我想追上去。”

“请等一下!”甄意的声音?崔菲惊愕回头。甄意冲进来,手臂上缠着绷带,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言格伫立。

众人议论纷纷;法官警告地看她。

“哦。”甄意转身走,还欢乐地冲他挥手,“你快走吧。”

崔菲仍不可置信,有人坐来身边,是言格。坐下时,袖口上移,手腕处露出一截绷带,洁白得刺眼。崔菲大致明白了,没料到会把言格牵扯其中,试探着问:“你和小意在一起了?”

“都有。”他稍稍用力,挣开她的手。

言格没看她,手指比到唇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目光始终在甄意身上。

没料到甄意当他默认,她本就不那么计较,一个人去买也行,大方落落地说:“那你快点儿去。不过,先告诉我男人的内裤是均码还是分尺寸大小?”

庭审过程起初波澜不起,上次出庭的酒店员工可信度不高,取消证人身份;二次开庭,甄意申请了一位新证人,小柯医生。这来自于言格的建议。

甄意问:“为什么不去,研究所临时有事?”他不作声。

“柯医生,可以向大家介绍一下你的身份吗?”

甄意赶紧拉住两个里面带头的那个。见她的手紧攥着他袖口,言格情绪像被抚了抚,转眸看她。

“第一精神研究所,精神与犯罪学研究员。”

“我不去了。”言格平静地说,转头走另一个方向。言栩寸步不离跟上。

“精神与犯罪学研究,是什么意思?”

甄意买了西装,挑了衬衫,出门时说:“再买几条男士内裤。”

“研究部分有精神障碍的人与犯罪的关系。”

言格抿唇:嗯,说他身体不强壮,说他肤色不健康。

“精神障碍患者和普通人犯罪有什么不同?”

甄意纳闷,刚才还好好的。那就不试吧,反正不是本人来,总有误差。她拿着西装在他面前比画,隔着一手臂的距离认真观看:“唔,他比你身体好一些,但也穿得下;肤色没你白,但也刚好。”

“精神障碍患者犯罪有特定的规律可循,由于现代社会很多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精神疾病,所以不太好区分。但有些重度的疾病类型会比较凸出。”

“我不想试。”声音也冷清。

“能举个例子吗?”

“啊?”

“比如反社会型人格障碍。”

“不要。”他似乎抵触。

“公众都说这次的电梯纵火案,凶手相当残忍无情,手段令人发指,你从专业的视角能看出什么?”

他?和他身形差不多的,他最近倒是见过一个,和甄律师的职业还很相配。

“凶手麻木无情,很可能没有共情能力,应该属于反社会人格。这种人存在,对社会的危险极大。”

“对,他和你身材差不多。”

“嗯。”甄意点头,“十天前,我向法庭提出申请,请你们为我的当事人做鉴定,请问结果是什么?”

“我?”

“戚勉先生并非反社会人格障碍。”

买衣服时,她倒没故意刁难使坏,认真对比好几家店,最终看中一套设计活泼明朗的西装:“言格,试试这个。”

“所以你认为戚勉先生不太可能是凶手?”甄意强调了最后三个字。

和言格言栩一起逛商场感觉很奇异。身边走着两个在外人看来长得一模一样的带着孤僻冷淡气质的美男子,甄意在众人的目光中,嘚瑟心爆棚,一路喜滋滋。

“对。”

……

众人开始思虑,不是戚勉?

良久,被点名的言栩疑惑地拧眉:我为什么要走丢?

甄意拿起一份薄膜包裹的纸张:“这是K城第一精神研究所的精神鉴定书。”审判助理呈上去法官与审判员。

甄意不想气氛尴尬,四处看,探头往他身后:“言栩,别走丢了哦!”

她的目的很简单,鉴定类的证据很难反驳。她想牵引大家的想法,虽然同时冒着被攻击的危险,她也在所不惜,因为她更想……

甄意吸一口气:“先把戚勉救出来,然后自首。”言格点头,若有所思。

甄意坐下,尹铎开始提问:

“那你现在怎么办?”言格问。崔菲毕竟是她表姐,她是被姑妈和表姐带大的。

“柯医生,刚才甄律师问你,戚勉先生不太可能是凶手?”他强调了“不太可能”四个字。

“对。他们两姐弟关系很好,弟弟只听姐姐的话,姐姐也只关心弟弟。如果戚勤勤杀齐妙,不会栽赃戚勉。所以,只有崔菲和戚行远。”

“对。”

言格:“所以,不是戚勤勤。”

“不太可能?”特地挑出来。

“对。齐妙很可能不是杀死艾小樱的凶手,相反,她发现了什么,以此威胁。巧的是那晚戚勉也在,结果,他被栽赃。楼梯间的油漆早干了,但上面写了油漆未干的字样,是逼着戚勉无法从楼梯间逃走,只能走走廊被人看见。再加上垃圾桶里的打火机,真凶想陷害他。”

“对。”

“交易?”

“所以,不能绝对。”

“其次,作案手法,齐妙为什么坐员工电梯。有人约她,角落走廊没有监视器也没有服务员值班,是交易的最好场所。”

“是。”

言格垂眸看她,她认真而专业的样子很美好。

尹铎:“如果我问你,你能否肯定戚勉先生不是凶手,你会如何回答?”

“这几天虽然忙着戚勉的事,但也很关心凶手是谁。首先,作案动机,锁定戚家人:齐妙的生活圈子不在K城,短时间不足结仇;近年K城没发生过类似的恶劣案件,也不是反社会连环杀人犯随机选择。”

“我不能肯定。”小柯医生十分诚实,“只是说,有很大可能不是。”

商场里香味淡淡,音乐悠扬。

尹铎继续:“柯医生认为,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的人做出纵火烧人的举动,这完全在合理范围内?”

她不是医生,也不是科学家,但听他说起和精神神经心理病理有关的一切,她恰好都很有兴趣;他不是律师,也不是警察,但每当她说起和推理盘问测谎审判有关的一切,他也能冷静地提出观点。各自有各自的领域,各自也能理解对方,并有涉猎,这种感觉太美妙。

“是。”

但她很快开心起来,她喜欢和他讨论各自的专业问题。

“如果反推,纵火烧人就一定是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的人所为,这样推理,是经不住推敲的。”这是一个常常被人忽略的习惯性逻辑错误。

“就会破坏气氛,无趣的家伙!”甄意白他,很不舍地松开他的衣袖,好好抱啊。

小柯思虑片刻,回答:“对,是这样。”

言格有些怔愣,松开甄意,平静地挪开目光,另起话题:“刚才来的路上,你说要和我讲推理。”

江江和杨姿交换眼神,甄意却很沉着。

低头,继续玩。

“我很欣赏你的诚实。”尹铎微笑,不徐不疾地说,“反社会人格障碍会毫无心理负担地对陌生人做出残忍的举动?”

拧眉纠结很多秒,唔,不用了,没有发生踩踏事故……

“是。”

又过几秒,要不要报警?再过几秒,思维加速:报警电话是110,转化成二进制是1101110三进制是11002四进制是1232五进制是420六进制是302……三十六进制是32……电光火石间想完一连串数字后,卡壳了……用哪个进制打电话?

“但戚勉和齐妙之间有仇恨,所以即使他不具备反社会人格,也会在仇恨的驱使下,做出这种事。”

隔了好几秒,言栩解开手中的环,才蒙蒙地抬头:嗯,刚才发生踩踏事故了?

“对此,我不确定。”

好紧……甄意觉得自己要流鼻血。

“为什么不确定?”

两人还站在扶梯口,后边的言栩低头玩着N连环,随着扶梯上来一下子撞在言格背后,甄意还没站稳,差点儿被撞开;言格条件反射,更用力地箍紧她。

“仇恨会驱使人杀人,捅、掐、撞击都有可能,但火烧的残忍程度非常高,我不认为一个正常人在仇恨下会做这种事。”

舍不得放开了。她贴在他胸膛,揪住他的衣衫,恋恋地不肯松手。

这是经过甄意润色之后的话,尹铎听得出来。

心跳如鼓。

“但你也不能百分百确定?”

鞋跟一卡,她惊醒,踉跄着后退,要失重时,言格揽住她的腰,将她收了回来,她猛地撞进他怀里。

“是。”

她的身子被他高挑的身影罩住,宽阔的视线全被挡开。狭窄空间里都是他的味道,清新,刺激。她神思恍惚。忘了扶梯已到尽头,忘了抬脚。

“所以,如果戚勉真的做出了这种事,那他残忍的程度非常骇人。”借力打力,厉害!

心弦轻颤。

甄意起身抗议:“反对。检控官用未经证明的结果进行推论,再用这个推论反过来影响结果。”高压环境下,对逻辑依旧如此敏感,也只有律师的脑子了。

阶梯缓缓落,她微张的柔软的唇,摩挲过他微凉的脸颊,一路轻滑,落在他细实的脖颈间,往下……划向他温热的胸膛。

旁听席上鸦雀无声,全被智力的较量吸引入迷。江江杨姿也轻轻颤抖,为这激烈的气氛。

甄意立在台阶上,平齐地贴在言格耳边对他低语。扶梯上到尽头,阶梯下降,她的高度缓缓下落,嘴唇不经意地,蜻蜓点水般,从他耳边滑落……两人都微微僵住,没了动静。

“反对有效。”

“是,戚勉的确不是凶手。”

尹铎颔头:“我的问题问完了。”

甄意超满意,欺身凑近,在他耳边轻轻嘀咕。言格听言,并不讶异,和他想的一样:

接下来,戚行远再次出庭作证,尹铎先盘问,他和初审时表现无异,大义灭亲的含泪证词太具震撼力和说服力,再度让众人心中的判断倒戈。

言格没那么好奇,也没那么感兴趣;但看着她脸上灿烂开心的笑容,他还是配合地微微倾身,贴近她。

戚勉西装笔挺,安静无声,没有上次的情绪激动,始终面无表情。看守所里近一个月暗无天日的恐惧煎熬,他消瘦得可怕,再不是当初那个敢调戏甄意的公子哥儿,但因为收拾得干净,还有漂亮男人的影子。

“有,算是尹铎送我的意外收获。”甄意咧嘴笑,朝他勾勾食指,语气不经意娇俏,“想知道吗?靠近点,我给你讲悄悄话。”如此明显的挑逗……

到甄意盘问。上次戚行远的临时出庭叫她措手不及,这次,不会再狼狈不堪。

“甄意,”言格提醒,“你需要决定性的证据。”

甄意问:“请陈述你和我当事人的关系?”

“打火机!警方在戚勉客房的垃圾桶里找到打火机,认为是凶器。戚勉衣服上粘了油漆,他想得到开车把衬衫扔掉,却把打火机扔在酒店?”

“父子。”

“这只是倾向与可能,”言格问,“客观的证据呢?”

“在你看来,父亲这个角色的意思是?”甄意的问题叫戚行远发愣,戚勉的目光也转过来。

“对,我信。这次是客观相信。”甄意认真起来,“他撒谎说泼水,是因为齐妙被他泼的易燃液烧死,他害怕。我还觉得他撒谎是有人教的。但不管怎样,他原本只想让齐妙出丑,泼油漆正是常用的羞辱手段。只不过刚好油漆易燃,还有人混了汽油。”

“父亲就是生养他的,有血缘关系的。”他解释。

“我猜,戚勉说他泼油漆是想让她难堪,没想杀她,而你信了。”

“真官方,我以为你的回答会更有感情。”

商场里音乐声悠扬,扶梯缓缓向上。天光落在她脸上,白皙而轻盈,衬得湛湛的眸子格外执着。真是一个很犟的女孩啊!言格想。

“我……”

言格默然。他早料到甄意会继续帮戚勉,因为戚勉和她一样,是被亲人抛弃的孩子。她真没必要在他面前装贪财,因为,他其实比她想象的,更懂她。

“你在回答尹检控官的问题时说,你很爱你的儿子,正因如此才不能看他犯错。你经历了感情挣扎,一开始想隐瞒,但后来理智战胜情感,在最后一秒出庭作证。没错吧?”

“嗯,之前戚行远出律师费,一次开庭后,他想终止合同。但戚勤勤私下给我钱,让我救她弟弟。”她笑逐颜开,一副守财奴的模样,“超多超多的钱。我要发财了。当然给他打无罪辩护。”

“对。”

“无罪?”

“总结就是,你非常关心爱护你的儿子,但只能忍痛揭发。”重点在后半句。

“是不是都不重要,”甄意弯弯唇角,“因为我会继续无罪辩护。”

“是。”

言格抬眸:“你认为,戚勉是预备杀人中途停止;还是只泼了易燃液体,无意间给别人提供了便利?”

“可据我所知你并不关心他,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也没给予任何爱护。”重点回到前半句。

甄意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背着扶梯运行方向:“戚勉坚持说他泼的油漆,他不知道里面混了汽油,也没点火。”

“我……不。”

言格的作用——衣架子。言栩的作用……尚待挖掘。

“我的当事人告诉我,在他幼时,你对他疏于管教,少有关心,连他生病住院一个月,你也不管不顾,更别说开家长会和谈心。对吗?”

开庭前夕,甄意央言格陪她上街,说是要买必须有男人陪着才能买到的东西——男装。

戚行远脸色微变。

能和他一起睡觉,她心里,一世安宁。

尹铎:“反对,无关问题。”

摇椅仍在轻轻地摇,这样相拥睡去,多好。

法官:“辩护人,请直入主题。”

“不用谢。”她闭着眼睛,蜷缩在他怀里,眼角有泪花,唇角有微笑。

“好。”甄意提高音量,“你和我的当事人父子关系相当恶劣,你作证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恨。”

他说:“感谢你那样信任我。”那样可托付生命般的信任,何其珍贵。

“不是!”戚行远怒斥,愤怒地捶桌,多的话却说不出来。

世界安安静静的,风在树梢,阳光很好。

“戚先生,我说到你的伤处了?这是法庭,请控制你的情绪。”她笑容款款,反咬一口。

“嗯。”

旁听席议论浅浅。

“那天你给我打电话,我没接到,我很抱歉。”

“刚才柯医生说,点火的人很可能具有反社会人格障碍,请问戚家有这类人吗?有你刚好要保护的人吗?比如你的妻子,比如‘连自己亲儿子都不爱’的你自己?”

“嗯?”

一点一点剥开,像玩弄老鼠的猫儿。

他在她身旁安睡,却似乎感应到她的想法,缓缓地唤她:“甄意。”

“你胡说八道!”戚行远面红耳赤,差点儿从证人席上跳起来。

摇椅慢慢摇,耳畔还有他有力的心跳声,甄意内心安逸而宁静:还好她相信他,还好他值得她信任。比起不被人信任,她以为,没有可信任的人,更可悲。

“反对!”

“是,我太感情用事,应该吃一堑长一智。”她咬咬唇,往他身边靠了靠。

“反对有效。”

“你说不全信委托人的话,但其实偏向于相信他们。”

甄意不深问了。没关系,目的已经达到。

她合着眼:“即使有金钱交易,即使有保密协定,他还是不相信我。人要相信一个人,怎么就这么难?”

她要的只是在公众面前说出这句话: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不爱!

她小小软软的身体紧挨着他,他的心跳有些不在节拍。静静凝视她半晌,他终于安然合上眼。

一旦戚勉免除嫌疑,大家必然会开始怀疑戚行远这个亲生父亲为何要作伪证。到时,甄意的这个问题就会成为切入点,把怀疑转到戚行远和崔菲头上。

“嗯?”他稍稍低了头,她的鼻息暖暖的轻轻的,从他脖子上喷进胸膛,很痒。一低头一睁眼,便看见她慵懒而白皙的睡颜,歪在他肩头。

她继续:“戚先生,你看见戚勉用右手打的火?”

她渐渐想睡了,喃喃着说:“戚勉的事,我有些失望。”

“对。”

凉风习习,清新的香味溢了进来,分不清是金银花还是他身上的味道。

“不是左手?”

“嗯。”

“不是,他左手受伤,那天还绑着绷带。”

他微微蹙眉:“犯错,早比迟好。”

“所以,你看见他用右手点火?”甄意重复。

只不过,不要提尹铎。

“对。那时已来不及,因为是我儿子,所以我没第一时间报警。是我的错。”戚行远悲叹,“是我害了……”

比起失败,更要从中找教训,也难怪成长得如此快。

甄意打断:“你确定?”

“我不对,是我想出风头,花那么多心思在花哨的辩论和口才上,却没有脚踏实地地去做背面功夫,忽略了基础调查。尹铎的确是大律师,值得我学习。”她如此虚心,倒让他意外。

“是。”他很确定,“阿勉用右手点燃一团纸,然后把纸扔到电梯里去。”

“虽然是戚勉骗我,但我没有足够的甄别能力。”她微微脸红,错误让她脸红,可她也要努力自救。

“能描述戚勉右手的状况吗?”问题很奇怪。

“为什么?”

戚行远警惕起来,思索半晌,却想不出所以然,问:“什么状况?”

她说:“我那天被法官训了。”

“描述一下你看到的他的右手。”

甄意的神思晃来晃去,散漫又懒惰。

“我、我没注意。”

和她一起躺在藤椅里,慢慢地摇,感觉其实很好。

“你没看到?”甄意偷换概念,刺激他。

说得像她没黏过而他没见识过似的……他真的没有推她。

戚行远果然上当:“看到了。很平常,没什么特别。”

“哼,我要全套的福利。”她翻了个身,搂住他的身体,脑袋也往他肩膀上挤,找了个舒服的角度枕住,“你不准推我,不然我就爬到你身上让你甩都甩不下来。”

“是吗?但尹检控官找到的衬衣显示,右手一整只袖子上都是油漆和汽油。那时,你没看到他的袖子湿漉漉地贴在手臂上?”

她最终反应过来,垂着眸,骄矜地瘪嘴:“不开心!你这个只会玩文字游戏的家伙。”

一旁尹铎突然明白过来,是他疏忽了,或者,他被她打败了。

他忽然有些抱歉,抱歉他总是忘了,她其实是个女孩子。

他找到的证据,却成了甄意击败他的切入点!

其实她对他做过更亲密的举动,但每次都是她主动,所以她不能害羞无措;仿佛这次,因为他的主动,她做了回正常的女生。

“你是说这个。我看到了。”戚行远道,“他的袖子全湿了,手也是湿的。是他泼的,是他点的火。”

他似乎感受到什么,睁眼看她,蓦地,就有些怔愣。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的表情,一瞬不眨,懵懂,甚至呆傻,脸红红的,居然是害羞。

甄意蹙眉,认真:“你确定?能重复一遍?”

“这样算是和你睡觉吗?你会开心吗?”他嗓音清平。说完,他懒懒地合上眼睛,似乎真准备要睡了。睡颜隽永沉静,叫她挪不开目光。

“我记得很清楚。”戚行远又重说了一遍证词。

她惶然地抬头看他,张着口,却说不出话。

甄意一脸严谨:“戚先生,你知道作伪证的后果吧?”

躺椅空间有点儿小,两人的身体紧紧重叠在一起,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胸膛规律的起伏。她缩在他身旁,被他高大的身躯整个儿罩住,心跳全乱。太亲密了。他从未这样过。

她这么紧张,戚行远反而更确定:“我知道,我没说谎,我保证为我的话承担法律责任。”

夏天的风吹进来,她的大摇椅竖了起来,她以为是幻觉,可很快,摇椅大幅度地晃荡,言格躺在她身边,和她一起挤着躺下睡觉。

一番话慷慨激昂,让人信服。但,静默中,甄意唇角的笑容渐渐放大。

她望着窗外树叶上热烈的阳光,怔怔出神。

戚行远莫名心慌,一瞬间,甄意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凛然呵斥:“你撒谎!”

这话说着真哀伤,可她心里一点儿不悲哀,也不难过,反而很平静。

她大步走到证人席前,抓住桌沿,居高临下,气势逼人:

甄意侧身躺在大大的木藤摇椅里,固执地睁着眼睛,不知为何,心情阴晴不定,轻轻吸了一口气,寂寞地说:“你一直都不哄我。是你女朋友的时候,就不哄;现在不是,你更不哄。每次,都要我自己哄自己。”

“戚先生,请你回答我,戚勉手上沾满了易燃液体,他点打火机的时候,为什么没烧到他自己的手?他手拿着点燃的纸张扔进电梯,火焰为什么没蔓延到他整只手臂上?!”

夏天的午后,房子里格外安静,客厅里还残留着淡淡的米粥香。

“戚行远,你作伪证!”

这种时候,他不知该说什么。

戚行远惊愕。一瞬间的死寂后,法庭里爆发出汹涌的议论声。

“哼!”甄意嘴一瘪,身子又拧过去了。

甄意抬手指他,疾言厉色地攻击:

“……”言格说,“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心情不错。”

“戚行远,你冤枉你的儿子,让他去送死!为什么?因为你知道真凶是谁!因为你想保护真凶,不惜牺牲你的亲儿子!虎毒不食子,你禽兽不如!”

她腿伸过去,脚丫勾他的腿:“想要我开心吗?和我睡觉啊,和我睡了,我就开心了。”

“说!真凶是谁?能让你用儿子来换的凶手是谁?是不是你……”

她扭过身子去看他,其实他打电话来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心情大好。

“你血口喷人,胡说八道!我没有!”戚行远暴怒,可他的反驳太过无力,只能单薄而粗暴地咆哮。

甄意狐疑看他,简直受宠若惊,不相信这种话出自他的口中,他以前从没安慰过她。

“肃静!”法官猛敲法槌,让法警把他制服:“戚先生,你有什么可辩解的?”

言格看她脸色哀哀,不太习惯地安抚:“甄意,不要难过了,心情好一点。”

戚行远瘫软在证人席上,表情呆滞,自知大势已去。

她从未如此屈辱,站在法庭上,恨不得钻地洞。现在想起当时的窘迫,她都羞得脸红。

“戚先生,你涉嫌作伪证,隐瞒真相,请于庭审结束后配合警方进一步调查。”

“你知道就好了,别的我也不在意。”她倔强地说。那天最难过最丢脸的,不过是他在旁听席看着,本想让他看看她最意气风发最好的一面,却让他看见了她的无措、狼狈和惨不忍睹。

360度大反转。法庭上一片喧哗。短暂休庭,相关人员退庭。

平淡的一句话,却让甄意鼻子发酸。

法官照例把甄意和尹铎叫去,这次,尹铎被一通训斥。

外表那么逞强,心里果然还是介意。言格一目了然,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是我的疏忽。”尹铎承认错误,“我没注意这个细节,多亏甄律师,不然会冤枉无辜。”

甄意看向他:“你相信不是我教戚勉撒谎的?”

法官依然不饶人:“即使没这个细节,以你的能力,你看不出戚行远撒谎?”

言格克己地收回目光,缓缓开口:“戚勉的事,心里还是介意吧?”

尹铎脸红:“对不起,是我心急。戚行远他很聪明,一直到最后一刻才肯上庭,我没时间……”

她的有些话真像魔咒,一直在他耳边晃。他又想起多年前她在他身旁的嘀咕“我世界级的美腿呀!”

法官不看他,扭头:“甄律师,你做得很好。”

她侧身躺着,睡裙很薄,贴在腿上,两截小腿露在外边,细藕一般,匀称修长。

“谢谢!”

再回到客厅,坐去甄意身边的椅子上。两个人都望着窗外的绿色不作声,隔了好久,言格无意间回头看她,她不知在想什么,眼神空寞,望着窗外发呆,脸色安静而轻柔。

尹铎沉默半晌,又道:“可我们并不知道,如果凶手没点火,戚勉会不会点火。”

他才坐下,居然也看那个放在小几上的碗不顺眼,默默拎去洗掉。

“尹检控官的意思是犯罪中止?”甄意扬眉,才不管他是前辈,铿锵道,“我不接受。我的证人柯医生已证明,即使非第三人点火,戚勉点火的可能性很低。”

等把一切清扫干净,言格把一楼的木窗户都打开,屋里一下子明快敞亮。

“不管怎样,戚勉为凶手创造了条件。”尹铎说。

她吃了大大一碗粥,胃里舒服了好多。

“不是。”甄意态度坚决,“他不知道油漆里混了汽油。泼油漆这个行为本身并不像泼汽油一样具有主观危险性,我坚持无罪释放。”

“……”有清洁癖的言医生,她最喜欢了。

尹铎寸步不让:“不乏另一种可能:戚勉知情,和人共谋。”

言格抬头:“不是,这里太脏了,给我感觉不舒服。”

“这是控告戚勉杀人,尹检控官如果怀疑,请另外找出凶手,再重新提出公诉,状告我的当事人是共犯。”她争锋相对,语气倔强得半步不退。

甄意不太好意思:“放着吧,我过会儿自己来。”

良久的沉默后,尹铎扬起头,长长叹了一口气:“小师妹啊,服了你了。”

言格把衣服放进洗衣机,拿了抹布出来擦茶几,又拿拖把准备拖地。

这个称呼让甄意微愣。

她想着他立在灶台边,一个小时,清秀的脸始终干净平淡,没有丝毫不耐,心里忽然就熨烫起来,温暖又感动,像是泡进了温温的泉水里。

法官道:“我知道了。陪审团会继续讨论,你们先去等结果。”

她的确没有耐心,煮粥很麻烦,盖盖子,米汤会汩出来,不盖盖子,水很快就煮干。只有站在一旁,一遍遍地加水,一圈圈地拿勺子搅,才煮得出来。

“全体起立!”“……戚勉无罪,当庭释放。”旁听席上人声鼎沸,有人喝彩,有人质疑。

甄意看一眼挂钟,竟过去一个小时!他熬了一个多小时。

崔菲在听到宣判的那一刻,心掉进深谷。甄意太狠,不仅帮了戚勉,还在庭上把凶手线索引向戚家,说他们反社会。戚勉的无罪释放意味着他们家的苦难要开始了。

一直守着?

她拎包起身。现在必须立刻找戚行远和律师,商量怎么办。

“没什么秘诀,就是一直守着。”

“能占用你十秒钟时间吗?”清凉寡淡的男声在身旁响起。

“耐心?”甄意大口嗷呜喝粥,“这算是熬粥的秘诀?”

她看他:“什么事?”

他卷着袖子,在收拾客厅,脏衣服放进衣篓,垃圾收进塑料袋打包。一边认真打扫,一边回答她:“那是你不够耐心。”

言格手落进裤兜,起身,风淡云清地说:“你记住,也顺带转告戚行远,如果再打甄意的主意,意图伤害她,或她身边的人,她的爷爷,她的朋友,我会让你们一无所有。”

“以前上中学的时候,姑妈要我煮粥,我每次煮的,米粒是米粒,水是水,只能称之为稀饭。”她扭头看言格。

他神色淡然,嗓音清隽:

她知道他肯定放了盐,因为不久前他说拉肚子会造成电解质紊乱。

“一无所有,意思是我会让你们失去一切。这里说的‘一切’,包括但不仅限于名誉、地位、财富、性命。”

呼呼吹散热气,放进嘴里,口感黏稠,有点儿咸味,非常鲜。

崔菲愕然,对面的男人依旧平淡,说完了,礼貌而克己地微微颔首,背脊修挺地离开。

甄意接过烫烫的瓷碗,一点儿不觉得倒胃口,反而很有食欲。一碗粥冒着热气,天然香喷喷,煮得十分浓稠,黏黏的,仿佛水和米都融合了,颜色也很好看,玉白玉白,晶莹剔透,拿勺子舀起一勺,沉甸甸的。甄意不知道自家能把粥熬成这样,以为是粥店的绝活。

连威胁人都是淡静的,家教与涵养俱在。

“嗯,虽然现在说会影响你的胃口,但大米能促进排泄物的固态形成。”他尽量选委婉的词。

崔菲陡觉寒从脚底生。

“真的?”

法庭上一片喧哗,镁光灯闪动。言格逆着人潮往里走,始终看着庭中央那个女孩子,她手上还缠着绷带,孩子一样和她的助理抱在一起蹦蹦跳跳庆祝,笑容像阳光般灿烂。

“吃粥不会有问题,听医生的话。”他坚持,声音却温软。

可,被释放的戚勉朝她跑过去,一把将毫无准备的她扯过去抱在怀里。这……他抿了抿唇。

甄意揉揉眼睛,是粥,便难过地咕哝:“真的不能吃,吃了还是会拉出来。”一边说,一边趁机蹭蹭他裸露在外边的手臂的肌肤,好舒服。

她挣开,和戚勉笑嘻嘻说着什么。戚勉走了。又来一个男人,尹检控官。他一靠近就揉了揉甄意的头发。这……甄意摸头,两人愉快地交谈着,然后,尹铎低头凑近甄意……从言格这个角度看,在吻她?而她没有拒绝?

睁开眼睛,言格一手端着碗,一手扶住她的肩膀:“起来吃点东西。”

这……

迷迷糊糊中,似乎闻到米饭的香味,睡了不知多久,有谁轻轻碰她一下。

听到无罪释放的宣判,甄意激动地跳起来和江江杨姿拥抱庆贺。

阳光透过樱花树叶照下来,暖暖的;空气里有淡淡的金银花香,柔柔的;耳边是男人在厨房里的声音,温温的。她忽然有些困了。肚子空空的,还在叫唤,她却睡意来袭。

“甄律师,谢谢你!”戚勉从后面冲过来,一把将她扭过去抱进怀里。

甄意也不管他,歪头躺下。

甄意瞬间推开他,不客气地一巴掌拍他的头:“臭小子,趁机吃我豆腐。”

“我不需要吃东西,吃了也会拉肚子。”甄意扬声喊。那边没理。

戚勉揉着头,笑容竟腼腆。他身后有个妆容精致的女子,浅浅微笑着。

“……”言格不说话了,看她几秒,转身离开。甄意以为他要走,连忙回头,却见他进了厨房。很快,听到水流声,米粒蹦跶声,细细的,很温柔,没有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他进厨房也像是不食烟火的。

“去吧,你姐姐来接你了。”

甄意夸张地抠抠耳朵,头一别:“说得像我会听一样。”

戚勉回头看一眼远处的戚勤勤,又扭头:“甄意,关于泼水,我不是故意要骗你。”

“甄意,”他耐心解释,“你这样会造成身体脱水,电解质紊乱……”

甄意心知肚明,点头:“知道。”

“看什么看?我不想便秘,这是我的自由!”

戚勉看着她笑,越看竟越拘束无措:“甄意……”

“才?”他目光研判。

气氛微妙。江江和杨姿左顾右看。

“才一整天。”

甄意警惕:“你干吗?我不谈姐弟恋。小一个月都不行。”

“……”言格真搞不懂女人的脑子里装着什么,为了所谓的好看能忍受如此痛苦,“几天了?”

戚勉一愣,脸微红,情场得意的公子哥,讷讷地“哦”一下,蹩脚地解释:“我只是想再说声谢谢,你真自恋。”

“不要!”她捂着肚子,难受地哼哼,“撑一撑就好了,以前就是这样。我只要去医院打针或是吃药,好了就会便秘。拉肚子是排毒,我喜欢。”

甄意哈哈笑:“原来是我会错意。”

“怎么不去医院?”

会错意啊!戚勉尴尬笑笑,转身离开。

“……”看得出来,她嘴唇干裂了。

“戚勉。”甄意唤他。他心一颤,回头。

“吃什么拉什么,我能精神好吗?”甄意有气无力,“我现在连水都不敢喝。”

甄意没了嬉闹的表情:“戚勉,如果我是你,我会好好生活,不会幼稚地伤害自己来获取父母的关注,因为这世上真正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我更不会用堕落来报复父母,因为这种较量,受害最深的还是自己。记住,别用你的人生和任何人赌气。伤了你,而别人其实没那么在意你。也不要再让你姐姐为你收拾残局了。”

“……”言格微微侧眸,缓慢地重复,“拉肚子?”

这并不是戚勉期望听到的挽留词,却字字敲进他的心窝。

“那是因为……”甄意无奈地闭了闭眼,“我拉肚子了。”

这一刻,原想追追小律师的心思彻底烟消云散。他的金钱,他的地位,他的帅气外表,那些追女孩最可靠的手段,在她面前,将会一文不值。

言格手插兜,抬下巴指指客厅:“这不像是一个心情好的人的生活状态。”目光又落到她苍白得有些憔悴的脸上,“你看上去也不像心情好。”

忽然之间,就后悔了。

“你想把我活活气死吗?”甄意差点儿跳起来,无奈体力不支,重新倒回去,胸口起伏,“我会因为这种事心情不好?你小看我。”她别过头去,“因为你的话,我现在心情不好了。”

为什么之前的人生没有好好经营,努力奋斗?为什么没让自己拥有别人夺不去的品质,比如涵养,比如眼界,比如很多……

“案子出问题,戚勉骗你,戚行远坑你,媒体都说你是坏律师。”他倒直言不讳。

所以,才会在遇到一个真正优秀的人时,只能懊悔,其实配不上。

“为什么心情不好?”她眼珠转过来,不友好地盯着他。

“谢谢,我记住了。”他深刻而感念地注视她,转身离开。

他走去她身边,她眼神笔直望着窗外。“心情不好吗?”

尹铎过来。“甄意,我算是被你打败了。”他前辈鼓励似的拍一下她的头。

言格扫一眼屋内,脏衣服堆满沙发,外卖盒子、包装纸挤满茶几,水渍、食品污渍散落各处。

江江后退一步做背景,这不是桃花是什么?

她开了门,看都不看他,转身进去,爬到藤椅上躺好,也不和他说话。

甄意摸头发:“尹检控官真是不客气。”

屋外,言格收了手机,走上台阶,木门便拉开。甄意的脸出现在他面前,苍白,无力。她穿着拖鞋,身高比平时落了一小截,连衣裙睡衣,薄薄的,衬得她瘦瘦小小一个,站都站不直的样子。

“不叫我尹学长了?”他笑。

“好。”她声音很弱,放下电话,去开门。

“还在法庭。”甄意“哼”地表达不满,“我的委托人是无辜的,你却想让他受罚。”

听筒和窗外同时传来院子木门吱呀推开的声音,重叠起来。

“适度的处罚是必须的,居然往陷在电梯里的人身上倒油漆?”尹铎道,“不能错放一个危险分子。”

言格说:“我在门口,可以开门让我进来吗?”

他稍稍倾身,靠近她:“再说你都赢了我,还要训斥我吗?我真可怜。”语气里隐约带着淡淡的纵容。江江戳甄意后背,提醒她桃花来了。

她握着电话听筒,愣愣的,不发声。

甄意抽她的手,以她的脑回路,她会不知道?她才是调情的始祖。但这不是她想要的桃花。

她不知道言格怎么会知道自己躲在这里,可,当你消失无踪时,世上有个人总能知道你在哪儿,这种感觉还真是……让人想落泪。

刚要说什么,一声淡淡的“甄意。”

她嗓子像堵住了,说不出话来。明明那天说好去吃饭的,可她输了,所以逃走了。手机关机,消失。她知道,不然会被事务所、委托人、记者打爆。

江江仰天:一个比一个好看,跟着意姐有肉吃嗷——

“甄意。”言格的嗓音低低的,透过听筒,似乎比平时温润清和。

甄意一惊,目光瞬间飘移:“你怎么来了?”货车撞来时,他为救她,受了伤。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气若游丝。

她小跑去言格身边,左看右看,竟无意识围着他绕了个圈,小狗似的。

老式电话丁零零地响,她累得不想动,撑着自己,抓过电话:“哪位?”

“你怎么来了,怎么不多休息?”她没意识到自己的重复。

甄意没什么兴趣,心情阴郁得像乌云密布的雨天,和窗外的阳光灿烂一比,还真是好笑。

一瞬间,言格心里便平复了。“你不是说,不希望我错过你的辩护吗?”稀疏的语气。要是平常,他只会说两个字“没事”,也不知道此刻为何说出来,像在声明什么。

木棱支开窗户,窗台上几盆小小的向阳花,明黄色。风一吹,一小簇一小簇挤挤攮攮。

尹铎怎会听不出来,他看过来,四目相对,那是双极其安静而清澈无波的眸子。

甄意坐在藤椅上,恹恹地望着窗外。自上次的事故后,爷爷住去精神疗养院,学校深处的小楼成了她一人的避风港。

半秒后,言格微微颔首,算是招呼,清淡,不易接近,隐隐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压力。

夏天到了,院子里的樱花树早没了花儿的影子,抽出绿绿的树叶。芭蕉树绿油油,金银花树翠嫩嫩,一层层渐进的绿色铺满小院。

尹铎心知肚明,那是男人的骄傲与宣告。嗯,有挑战,很好。他亦点头回礼,继而看向甄意,温柔微笑:“再见,小师妹。”那句“小师妹”里包含的情愫简直光天化日。

法警冲进去,就见甄意把戚勉踢得脸色惨白,捂着腹部在地上打滚……

一股电流从甄意背后蹿上来。

戚勉被打得唇裂出血,眼冒金星。

江江搓鸡皮疙瘩,两男争一女暗中较劲的戏码如此让人狼血沸腾。

那一声惊心!

杨姿不太激动,想起和甄意一起崇拜尹铎发花痴的日子。现在她有了言格,连检控官都看不上,而检控官竟记得低他四个学年的甄意。一直如此,不管她和甄意走到哪里,校友都不会记得漂亮的她,而会一眼认出“疯狂”的甄意。

啪的一声巨响,狠狠一巴掌扇在他脸上。“王八蛋!”

尹铎走后,言格问甄意:“他为什么叫你小师妹?”

戚勉眼神恐惧,盯着她,不敢回答。可她的眼神像巨大的铁块,逼迫着他,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最终他被压垮,嘴唇剧烈颤抖,吐出一句:“易、易燃……”

“他是中学的尹铎学长啊。比你高三个年级,是你之前的传奇校草呢。”

“很好。”她冷笑,“我问你最后一次,你往齐妙身上泼的究竟是水,还是,易燃液?”

言格对他所有的同学都没印象。但“校草”,她不也说他是“校草”吗?

戚勉点一下头,头发被扯得剧痛。

为什么“校草”有两棵?

“你听明白了吗?”

“你对花花草草的东西真有兴趣。”他最终说。

戚勉头一次被一个女人吓得不敢开口,浑身颤抖。

话音才落,卞谦过来鼓励甄意,他的手那么光明正大地在甄意肩上拍了几下;而这次和尹铎不一样,甄意甚至没有尴尬或拘谨。

甄意揪扯着他的头,嘴角抽搐了一下,一字一句几乎是从牙齿缝里蹦出来:“戚勉,我先警告你,你再敢对我撒谎,我就把这个案子的委托费捐出去,然后!让你!去死!”

言格不由得打量卞谦几下。他们两人的相处非常和谐自然,带着说不清的熟悉和亲昵,不是男女之间的欢爱,好似兄妹之间的亲情。这个人,他在甄教授的寿宴上也见过。

他慌得一缩,立刻低下头,可,甄意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扯起来,动作粗暴得让戚勉以为自己的头皮会被她撕裂。他背脊发凉,大气不敢出。

他后来得知,他不在的这八年,甄意的生活里有一个不可缺少的男人,叫卞谦。不是男女朋友,更似家庭一份子。

她已靠近,戚勉一抬头就看见她冰刀一般的眼神,陌生,暴怒,阴冷,恐怖。

想到他在她生命里空白的这八年,是卞谦无微不至地照顾她,让她信任依赖,言格不知心里是感谢,还是另一份相反的情绪。

甄意静止一秒后,一步一步走向他,高跟鞋的脚步声踏在他心上,一股危险的气息逼近,他紧张得无法呼吸。

走出法庭,守候的记者涌上采访,和以往不同,甄意停住脚步。

戚勉浑身僵直。

镁光灯闪烁。“甄律师,大家都看到你的精彩表现。请问,这是命悬一线的拯救无辜,还是打了漂亮的擦边球,帮罪犯脱罪?”有人刁钻提问。

两位法警站去门外,关上门。

甄意微笑:“证据确凿,有智商的人都看得出来。”

甄意声音很冷,像从地狱里飘出来:“请你们回避三十秒,我有事要和我的当事人谈!”

“……”

他惶然又不安,不敢看甄意,眼神到处飘。

“初审时尹检控官临时召集新证人新证据让你措手不及,复审中你却用他的证人证据反攻,对于诉讼界标杆式的尹检控官,你有什么想说的吗?”有人期待甄后辈的谦虚膜拜。

甄意进来,他立刻跳起,想扑上去问戚行远怎么回事,可看见她阴森得像鬼一样的表情,他莫名吓得一个机灵,想起他的撒谎害惨了她。

甄意:“谢谢帮忙!”

戚勉坐在角落,绝望,呆滞,没精打采;门一响,开了。

“……”

羁押室内。

“你指出戚行远作伪证是为了保护真正的凶手,更暗指凶手线索,能说出那人是谁吗?”有人期待挖出真相。

人潮汹涌,她转身就消失不见。

甄意:“我可不想收到诽谤投诉。”

言格心一沉,愈发用力握紧她的手,可她反手一推,他的手心,空了。

“……”哪个记者说想采访律师?

“甄意!”他紧紧抓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周围的人拼命地推搡拥挤,她回过头来,脸色阴沉如暴风雨,陌生,阴狠。

甄意见崔菲从人群外围走过,笑:“我只是无责任推理,戚行远和他的妻子最接近事实真相。大家不妨去问问她。”扬声,“戚太太——”

言格其实很讨厌人多的地方,尤其像此刻,挤在嘈杂的人群堆里。

记者们全掉头,一窝蜂围堵过去:“请问戚行远为什么作伪证害亲生儿子?”

江江护着甄意,艰难地甩开媒体;媒体、保安、工作人员全部挤在一起,水泄不通。混乱中,有双手抓住了甄意。

“他为了保护谁?”“是你,还是他自己?”

“请问你为何从正义化身变成杀人犯包庇者?”

崔菲板脸不答,只管要逃,可寸步难行。她回头咒怨地怒瞪甄意,却见她幽凉地扬起半边嘴角,傲慢,不屑一顾,比起中指……

“甄律师的行为是否违反了法律?”

杨姿:“意,那是你表姐表姐夫,这样不好吧?”有一个富豪亲戚是多好的事。

退庭后,甄意一出门就被媒体围堵:“是甄律师教戚勉撒谎吗?”

江江瞪眼:“啥?意姐是豪门亲戚?”

法槌落。

甄意耸肩:“谁喜欢送谁。”

法官宣布:“对被告人戚勉放火烧人案一审一次开庭结束,陪审团充分考虑检控官被告人及辩护人的意见,进行认真的评议,由于控方证据合理性不足,决定于X月X日于南城区人民法院二次开庭。”

司瑰从人群里出来,抱一大束花,笑容大开:“甄,恭喜。”

“全体起立!”唰唰的起立声。

甄意:“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赢?”

众人回到法庭。

“原本买来当安慰奖的。”

“没有。”

“滚!”

“没有。”

“司警官,我们意姐可厉害了,你没来旁听真可惜。”江江挽着甄意炫耀。

“检控官把新证据交送警方调查鉴定,辩护人继续准备辩护。”法官站起来,“两个星期后,二次开庭,有没有异议?”

“看了,电视网上到处都是,啧啧啧,这丫头从此跻身名律师之流了。”司瑰拧甄意的脸。后者笑笑,有些落寞:名律师么……近在咫尺,一碰就碎了。

尹铎点头:“是。”

卞谦在一旁,瞥见她脸上落寞的神色,拍拍她的肩膀。甄意一抬头,就望见他信任而鼓励的目光。她明白他的意思,微笑地点点头。

她没辩解,法官已望向尹铎:“不惜一切,不放过一切,拼命找细节找证据,很好,请继续保持你的认真;但请注意你的方法,下次在庭上,我不想看到你的意外证据。”

司瑰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挪到卞谦身上。大学里,她经常看见他。他总请甄意吃饭,帮她做这做那,却一直维持在哥哥对妹妹的礼数上。那时宿舍的人都羡慕甄意有这么个哥哥。她毕业工作后忙碌了些,很少再见到卞谦,如今看来,优质男人一枚啊。

甄意像被打了耳光,脸红得渗血,一直红到耳朵根。

虽然是盛夏,度假村却没什么人,戚行远被调查,这里的生意一落千丈。甄意穿过茂密的灌木丛去别墅,崔菲在等她。警察在搜查戚家在清江区的别墅,度假村这儿倒没人打扰。

“我不管你和你的当事人是怎么回事,也不管你有没有撒谎!”法官打断,“甄律师,你可以为当事人争取权益,可以打擦边球,还可以钻法律的空子,但不能违法,不能曲解事实帮助罪人撒谎,否则你的律师执照会被吊销!这几年你冲得很厉害,但别得意忘形没了底线。你要记住,冲得越高,你会摔得越惨。”

崔菲看上去不好不坏,妆容依旧精致,面无表情。

甄意摇头:“我没有!我不知情,现在也不能确定他倒的就是易燃……”

甄意一直有个问题:“戚行远怎么能狠心让戚勉被终身监禁?”

法官懒得看他,锐利地看向甄意:“你呢?戚勉说他泼的是水,是不是你教的?”

崔菲挑了唇角,轻蔑:“你以为父爱母爱是无私的,所以能随意挥霍?不。亲情比爱情友情牢靠,是因为有日积月累的培养,但它也经不起日复一日的消耗。戚勉已经把父爱榨干。从小不听话,青春期叛逆,成年后变本加厉。和父亲的关系太恶劣,到一起就吵。这样的儿子,在父亲心中只有一个空壳。”

甄意无声听着,她知道,她被戚行远卖了。

所以牺牲他。

尹铎:“真的是前一秒才找到,在全城的垃圾里找一件衣服是大海捞针。至于戚行远,我的助手也刚刚才劝服他。之前他不肯出庭,才没列到证人和证据单里。”

甄意不知戚行远发自肺腑说这些话是哪种情形,但由崔菲说出,格外讽刺。

才进去,尹铎就被法官一通臭骂:“你这些证据哪儿来的,为什么不提前报备?”

“是。戚行远牺牲关怀前一任儿女的时间,牺牲和他们交谈的耐性,牺牲倾听的心情,牺牲亲情换来庞大的商业帝国和金钱财富,全让你和红豆享受。”

法庭审理结束,法官和审判员退庭,由陪审团进行评议。不久后,甄意和尹铎共同被传唤到法官办公室。

崔菲脸色一僵,笑笑:“怪谁?这都是命。”

……

甄意打住,说正题:“现在警方在调查戚行远和齐妙死亡的关系,但没人提艾小樱,她不能成为悬案。蓄谋烧死齐妙,你们两个都有份。我不能让你在这儿逍遥。”

旁听席上,言栩也没玩魔方了,寂静地看着甄意,半晌,扭头看言格,愣了,他从言格波澜不惊的眼眸里看出了一种很少见的情绪:心疼。

“我不知情。”崔菲抱着手,冷笑,“我会请律师打官司。行远不会有事,我更不会,因为倒油漆和汽油的是戚勉。你怎么不说戚勉和我们是一伙?”

江江咬着唇,望着甄意的背影,那样瘦弱却笔直,像个战士,她有点儿想哭。

“不,这早在你们意料之中,也是你和戚行远的精心所在。”面对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姐,甄意心已麻木发冷,“齐妙和戚勉关系很差,最近急剧恶化,你在背后挑拨做了不少贡献。那天酒店3到7层的房间被戚氏包了,戚勉房间在3层最里面拐角。只有他听见齐妙的呼救,为什么?因为3楼的住客都是发布会的VIP贵宾,不能半路溜走,会一直在会场。而你一面约齐妙上电梯,一面告诉戚勉,戚行远把这家公司给齐妙了。他气得离场。这时撞见齐妙,两人必然对骂,刚好电梯旁又放着你准备的油漆桶。”

法庭再度陷入诡异的安静。杨姿捂住额头,甄意太傻了,如此证据确凿,她还这样撑着,这是在为自己身上打上“为凶手辩护执迷不悔”的标签啊。全国人民都看到了,她是找死吗?

“理论上可行,但把杀人的成功率押在这上面,未免变数太大,你觉得我会做这种事?”崔菲不屑。

她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站得笔直,依旧要为戚勉争取最后的利益。

甄意笑容寂寥:“正是你,只有你才会这么做。你太谨慎,太有耐心,为了一次完美犯罪,可以等很久。一次不成第二次,二次不成第三次,一直实验,直到完美的机会出现。”

庭上闹成这样,法官脸色极差。甄意迎着法官恶劣的目光,站起身,表情毅然决然,缓缓道:“我方对控方提供的新证人及证据的合理性、合法性以及真实性提出质疑。”

“什么?”

法庭全然混乱,法官敲了几次法槌,才让大家肃静。

“你之前试验过,但没成功。戚勉和齐妙在健身房争执,是因为你给了同样的健身卡把他们凑到一块儿。从小到大他们每次见面都出事,那次也不意外。那天,戚勉可以把齐妙吊上去当器械故障绞死。或者他坐视不管,你出现制造意外。但他选择把齐妙的头发齐根剪掉。这幼稚却无害的决定让齐妙多活了几天,却害惨戚勉自己。”

他情绪太激烈,法警控制不住,拿出电棍狠狠打他,他蜷在地上,抽筋颤抖,骂不出来了,陡然放声大哭,悲痛惨绝:“不!爸,你不能这样送我去死,不能这样!我是你的儿子,我是你儿子啊!”法警制服他,把他带了下去。

崔菲的脸抽搐一下。的确,一次次设计,想让戚勉杀齐妙,可他根本没这心思,总不动手。直到这次,绝佳的设计,却被甄意破坏。

他双眼通红,脸庞扭曲,几乎想扑去证人席,法庭顿时一片混乱嘈杂,几个法警冲上去扭住戚勉,把他摁在地上,法庭里戚勉的绝望而愤懑的嘶吼压过了所有人的议论声:“戚行远!我操你祖宗!我操你全家!”

“你来就和我讲这些?”

“你说谎!”他猛地站起来,嘶哑而凄厉地吼,“戚行远!你他妈的王八蛋!我操你祖宗!”

“我带你去自首。”

戚勉猛地震住,惊愕,惶恐,绝望,更有一种孩子般被遗弃的伤悲和愤怒。

“自首?”她觉得可笑。

全场哗然。

“对。”

“我没看酒店标识,走了楼梯间,我,”他捂住眼睛,声音颤抖,“我看见阿勉用打火机点燃一张纸,扔进了电梯间……”

“我说不,你能把我怎样?”

“人证?”尹铎问,“你看到什么了?”

“报警。”

“人证。”

“报什么警?行远现在已经被调查。”

“你认为,你可以作什么证?”

“他被调查,是因为齐妙。但我说的是艾小樱。”

“因为我不想作证。”

崔菲冷笑:“艾小樱的事,你也脱不了干系!”

“为什么撒谎?”

“我知道。今天来就是和你一起下地狱的。”甄意拿出身份证、护照、律师执照,往桌上一拍,带着让警察调查禁行顺带吊销执照的狠劲,完全豁出去,“你,戚行远,姑妈,我,一个也别想逃。”

“其实我在。”

这样计算,吃亏的还是崔菲:“甄意你疯了,让世界说你大义灭亲表扬歌颂你吗?你还有几个亲人,要让我们全玩完?”

尹铎:“你之前说你那天不在那家酒店。”

甄意冷眼看她,从未觉得她如此丑陋。“崔菲,这辈子我从未为我做过的任何事后悔,唯一一件,我记不太清,应该是帮你处理了艾小樱。既然没有后悔药,那就只能补救。”

法庭上寂静一片,所有人都有预感;戚勉也预感到他要说什么,惊愕地瞪着眼睛,不能言语。

崔菲冷静的表情瞬间被撕裂:“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甄意,谁把你养大?谁把你从孤儿院接回来?现在你要把我妈牵扯进去。你简直是畜生!”

“因为他做的事是大错,我这样包庇他,让他以后继续犯错,那会是我的罪恶。”他低着头,极度悲伤。

甄意气极反笑:“如果不是看在姑妈和你的恩情上,我会直接报警,而不是劝你自首!至于姑妈,不是我把她牵扯进去,是你。如果你自首,我可以把姑妈参与的事瞒过去。另外,把我从孤儿院接出来的是爷爷。”

“你现在为什么决定要出庭作证?”

“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崔菲肺炸,和律师耍嘴皮子捞不到一点儿好处。讲理讲不过,说情她也软硬不吃。崔菲气得面目扭曲,绝望之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甄意,我不能出事,不然红豆就没有爸爸妈妈了。我错了,保证以后不再犯。你就放过我吧,求你了。”

“因为他是我的儿子。”戚行远面露痛苦。

“我不相信你的保证,你想让戚勉死。”甄意低头看她,异常清醒,“还想让我死。”

尹铎询问戚行远:“你之前不愿意出庭作证,为什么?”

“不。”她瞪大眼睛,眼泪全涌出来,“你不能这样,我们是亲人啊。甄意,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姐姐和你多亲。你上小学,我每天牵你接你回家;你不想走路,是姐姐背你。我妈工作忙,你的家长会是我去的。你穿的衣服吃的零食,都是我兼职赚钱给你买的。你不记得了,你都不记得了?”她抱住她,大哭,“小意,你不能逼姐姐去死啊!”

甄意立刻反对,可尹铎坚持说这位关键证人是在历经“亲情与道德的挣扎”之后,最后一秒才同意出庭作证。而法官和审判员商议后,再次站在了尹铎一方。

甄意面无表情,眼眶却浮起泪雾。记得,她都记得。所以她的心才痛得渗血。姐姐,因为你,我无时无刻不在自责,我这一辈子都背着伤害艾小樱的污点;你害惨我了。

戚勉忐忑万分,不明白戚行远怎么会成为控方证人。

正因如此,她以后的人生,也会格外坚定,再不迷茫。

果然,戚勉再度被带上法庭时,尹铎面容严肃,提出了最后一个证人:戚行远。

良久,甄意深吸一口气,眨去眼泪:“正是因为我记得你是我表姐,才来劝你自首。能轻判,我会帮你争取。”

而她目光空茫,撞见尹铎犹豫而不忍的眼神,她莫名感觉,尹铎还会给她致命一击。而就在今天,她做律师的最后一场战役,会就这样,功亏一篑。

崔菲的哭声瞬间凝滞,缓缓抬头,脸上满是泪水,绝望,怨恨,盯着甄意,不相信她的决绝无情。她一把推开她,腾地起身,冷酷而憎恶:“我会去,但请你收起你的假好心和虚伪!”

她知道言格在后面看着,她不敢回头,又羞又惭,从未像此刻这般羞辱。

“谢谢。”甄意脸上没了任何表情,“艾小樱究竟是谁杀的?”

旁听席上鸦雀无声,目光齐齐射向她。甄意脸红得要滴血,鞠了个躬:“是。”

“戚行远。”

法官不客气地看向甄意,训斥:“甄律师,以后请务必教会你的当事人,何为法庭规矩与礼仪!”

“你为什么帮他清理尸体?”

戚勉被押下去还要大喊,却猛然撞见甄意禁止的眼神,闭嘴了。

“我当然不想帮他。”崔菲冷笑,“可他要是出事,我一切都没了。呵,我和戚行远貌合神离,我有我的情人,他有他的消遣。但如果我掌握他的秘密,就有更多的谈判资本。”

“嫌疑人藐视法庭,带下去,离庭羁押教育!”法官脸色铁青,再度敲响法槌。

“戚行远至于对艾小樱下那么重的手?”

甄意脸色阴沉,恨不得堵上那白痴的嘴,她交代过无数次,法官是代表官方的,这种话是绝对不能在法庭上说的,不然……

“不是跟你说了,他有他的消遣吗?”崔菲奇怪地笑。

可戚勉冲动又害怕,早已气爆:“我没有!是你们栽赃,是你们陷害。是控方栽赃陷害我。”

一个五十几岁的男人对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好恶心。甄意脸色难看,无话可说。

尹铎和甄意都没说话。法官开口了,谁先辩解谁就是撞枪口。

崔菲去洗手间准备,甄意坐在沙发上,客厅空空的,她脑子里似乎有什么闪了一下……

瞬间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仿佛战争之后,没有声音,却硝烟弥漫,危机四伏。

她捂住额头,努力回想案发当晚的事。依稀觉得记忆里有点儿什么,感觉哪儿不太对。怎么想不起来?

“肃静!”法官猛敲法槌,“请遵守法庭纪律!”

甄意和崔菲走出度假村,意外发现言格的车停在路边。他立在车旁,淡然等待。崔菲想起他在法庭对她的警告,止不住有些慌,别过头去。

三个声音同时爆发,急切而愤怒,现场气氛像要爆裂。

“你怎么来了?”

戚勉:“我没有!”

“带你去个地方。”他低头看她,阳光在他发梢跳跃。

尹铎:“戚勉,是你在撒谎!”

“现在?”甄意稍稍意外,“我要去警署。”

甄意:“反对!”

“不会耽误你多长时间。”他坚持。

戚勉没有回答,而尹铎瞬间气势如虹,话语严厉,几近训斥:“其实你倒了一整桶易燃漆,是你杀了齐妙……”

“可……”她犹豫地看了崔菲一眼。她不相信崔菲,好不容易说服她自首,万一她……

但,她还是选择相信。可如果不是,那她今天在庭上为他辩解的一切,都将成为律师史上最大的笑话。

言格明了她的心思,道:“不会让她逃跑。”

甄意的心一点点下沉,死死盯着脸色惨白又发红的戚勉,她不知道是不是被他骗了。又或者,崔菲戚行远殚精竭虑地栽赃陷害。

路边还有一辆车,车上下来几个西装革履身形强壮的男子。甄意记得和他重逢那天,他车上就有这些人。崔菲气急:“你们凭什么限制我的自由?”

情势陡转直下,法庭上骤然安静,所有人屏气盯着。更不可置信的是,尹铎居然为了一件衬衣,翻遍K城的垃圾场。

言格当她是空气,不看也不理,退后一步拉开车门,对甄意道:“上车。”

尹铎的话却引人遐想:“这是在戚勉的鞋子出现在电梯视频往里面泼液体的五十五秒之后,我怀疑戚勉换了衣服,于是我们一直在环卫公司做调查,终于在距案发地直线距离十公里外的清江区某垃圾场找到这件衬衫,和当天戚勉穿的一样,袖口的油漆和汽油比例与证物油漆桶里的完全吻合。请问,”他目光锐利,盯着戚勉,“你该如何解释?”

……

视频里并没有值得挖掘的内容,案发那天下午三点零五秒的时候,戚勉冲到窗边拉上了窗帘,没了。

车上,甄意有点儿伤感,歪着头看他。中午的阳光很好,落在他俊秀的脸上,白皙透彻。

法官和陪审员商议了一会,说:“我们先看,再决定是否采用。”

“看什么?”他瞥一眼后视镜,语调很轻。“哦。”她收回目光。

尹铎不等法官宣布,立刻争辩:“由于时间和程序问题,我们刚刚才拿到这份资料。”

“……”言格轻咳一下,“你可以继续看。”“……”心情似乎好了点。他不动声色,她却被撩拨了心弦,真是古怪。“言格,我们现在去哪里?”

“反对!”甄意腾地站起来,“这份证据尹检控官没有提前申报,也没有出现在证据清单中,我质疑这份证据的有效性和合法性!”

“有一条路,和深城很像,或许你会喜欢。”

尹铎继续:“我去过戚勉房间,从他的窗户看到了路口的交通摄像头,我去交通局查阅,意外发现那天摄像头捕捉到了酒店几个房间的图像,左上角的这个刚好是戚勉的房……”

她要自首了,他却带她去看路?甄意纳闷:“什么路?”

甄意脚微微打战,该死,她疏漏了这一点。

“有很多大树。”

“被告在房间内独处了八分钟,这让我非常挂心。我想,他会不会在换衣服?”

是啊,她一直喜欢有大树的路,树冠茂密,最好遮住天空;路很宽,却人迹罕至,在城市喧嚣中仿佛一块宁静的绿洲。深城有很多这样的路,可隔着一个海湾的K城,很少见。

尹铎呈上一件衣服,衬衣的袖口已经固化,附加一段视频,视频可以看到酒店的外墙壁。

树没那么大,路也没那么宽。

“控方律师,请提供证据!”

去看路?

“反对!”

时至盛夏,K城难得万里晴空,天蓝得叫人心醉。宽阔的绿荫道上,安安静静,马路中央横着一辆白色汽车。长长的公路像一条绿色隧道,阳光一丝丝从树叶间流泻而下,宛如光之梦境。

尹铎转身,声音洪亮:“我们怀疑被告在案发后换了衬衫,因为他的衬衫上留有关键证据!”

风吹过,树影摇动,阳光斑驳。

法官:“反对有效,控方律师请尽快陈述问题的必要性。”

言格和甄意并排躺在路中央,闭着眼睛,享受零星的阳光。中午的路面竟不热,凉丝丝的。

“反对。无关问题!”甄意抗议。

“车停在路中央,不怕罚款?”甄意问。

甄意恨铁不成钢,她交代过他,不要当庭撒谎。因为检控官一定会逼问出来,而这给陪审员的印象将非常恶劣!

“那就罚吧。”言格答。

戚勉脸色发白。

“……”

尹铎说话平和得仿佛让人如沐春风:“送给谁了,我们联系核实一下。”

“言格,我喜欢这条路。”她望着天空中的绿叶蓝天,心情莫名好起来,很安详。

“不是,我送朋友了。”

“我也喜欢。”他缓缓睁开眼睛,天上的叶子被阳光照成透明的嫩绿。

“很不凑巧,这是D&G的新款,我恰好查了一下,你买了两件。店员说你有买双份的习惯。”

“甄意。”

戚勉一愣,支吾起来:“一、一件。”

“嗯?”

“嗯。”尹铎很平静,不露声色,问,“案发当天你穿的那件衬衫有几件?”

“这八年你在做什么?”相遇这么久,他第一次问。

甄意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刚要提出反对,可戚勉莫名其妙地回答了:“没有啊。”

“你走后,我上高三啦。没有玩,天天在好好学习呢,后来提前申请录取到K城公安大学;上大学也很乖,天天泡图书馆。这时人家都去玩了。我和他们是反的。”

“这不够充分。”尹铎摇头,话语却十分温和,“比如,你有没有在宾馆房间外哪里洒了水?走廊地板?你的鞋子上,衣服上,不小心打湿了?”

甄意轻松几句话概括:“因为一直在学习,好像就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特别说的事了。你呢?”

“油漆桶里应该有水。”

“和你差不多。”他说得简短。

“证明你泼的是水的证据?”

“听说……”这个词真微妙,“你在美国学医?”

“证据?”

“嗯。”

“有没有证据?”

“难怪看不上K大呢。”她侧过身子,微笑,“有没有很多美女追你?”她似乎总关心这个话题。

“是。”

他没答,转眸看她:“你呢?”

“你泼水是为了教训齐妙?”

“一个也没有。”

再度开庭,各方问话完毕,程序上只剩尹铎对戚勉的再次问话。戚勉这次没了第一次紧张,可甄意心里反而没那么轻松。

他摇头:“不信。”

“……”

“真的,我是女的,美女怎么会追我呢?哈哈哈!”

“那……加油。”言栩说。

“……”看来心情是不错了。

“……嗯……有点儿……”

她笑咯咯重新躺回去,刚好风吹落叶,一枚树叶坠落她面前,她白皙的手腕一抬,接住。

“那个穿西装的。”

他寂静地看着她细细的手腕在风中招摇,等她笑完,问:“为什么上公安?”

“介意什么?”

甄意垂下眼眸,拧着树叶梗,轻轻搓,树叶簌簌地转:“我想,当警察可以把你找出来么……”

“你介意吗?”

他“哦”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

“嗯?”

世界,很安静。

旁听席上,言栩抬眸望了一眼,低下头去,继续玩连环:“言格?”

甄意想起往事,义愤起来:“本来做得好好的,年考心理测试不合格,要把我转去做文职,气死我了。干脆辞职。不知道是哪个神经病设计的测试题。我明明好得很。”

“我这是为你好。”她笑。话这么说,心还是疑惑,尹铎今天没怎么表现,这不像他。

言格静默。

江江吐舌头:“请意姐以后别对我那么毒舌。”

“哦对了,你为什么做精神科医生?”

“好。”她拧拧她的脸,“江江,不愧是我带出来的。”

言格怔了怔,说什么?说: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他没答:“你呢,做律师是因为很喜欢吗?”

她得立刻回忆筛查。就听江江仿佛心有灵犀,说:“意姐,证人名单、证物列表都完整了,没有新的东西;刚才你盘问的时候,我记录并检查了你的语言,我方没有疏漏。”

“很喜欢。”甄意说着,脸上轻松的笑容暗淡下去,“但,我不够格。虽然我记不清,可知法犯法,我玷污了我的大学。”

甄意不作声,判断尹铎是虚张声势,还是哪里有漏洞她没有察觉?

大地平坦,天空高远。

刚才甄意的辩论非常精彩,可不能像空中楼阁塌掉。她怕出庭的时候还被记者们骂。

甄意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律师应该酷酷的,我不适合。对对手阵营的人可以很厉害,可以残忍地挖掘他们的谎言;可对委托人,我总感情用事。对宋依如此,对戚勉也是如此。宋依说我保护欲很强,是,我总想保护他们,总不够理智冷静;总是在不知不觉中用感情来判断委托人是否诚实,而非用专业。这其实危险而错误。宋依和戚勉对我撒谎,害得我很惨,这都不是他们的错。怪我,没有理智地拆穿他们的谎言,更怪我没有画清关系,没有认清律师和委托人之间的短暂利益关系。”

杨姿立刻问:“意,尹检控官看上去有翻盘的把握啊,怎么回事?”

他的心稍稍撼动,倒是没料到她能自我剖析得如此透彻。“甄意,我对你刮目相看。”

“希望你过会儿还能有底气。”他笑容满满招了招手,转身走了。

平实而清醇的嗓音,简简单单的字句,却叫甄意嗓子发酸,片刻前侃侃而谈的人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比起很多同行,你好太多。”言格说,“甄意,除去你说的那些不足,你是一个很有人情味的律师。这样的律师很少见。你很难得。”

甄意摇头:“不,我在陈述事实,控方用如此经不住推敲的证据就想给人定罪,这才是打擦边球。”

她躺在地上,莫名轻轻地颤抖,不知为何激动而震颤,却是好的。

这时,尹铎走了过来,说:“甄律师擦边球打得很好。”

“不知你记不记得,”他嗓音很轻,听着温和而清澈,“有两种东西,我们愈是时常反复地思索,就愈是给心灵灌注了时时翻新,有加无减的赞叹和敬畏……”

甄意满意地握紧手机,很好,今晚算是第一次约会喽!

“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法则。”甄意微笑着接话。康德的墓碑铭文。那些年跟他泡图书馆看哲学,她无聊时背过一些。

“好。”

于是,化作了此刻的心有灵犀和天衣无缝的心灵交流,真好啊。

十几米外,言格再度低头看了一眼,依旧没什么反应。但很快,短信回来了,一个字:

路面依旧坚硬而清凉,天空依旧湛蓝而高远,她望着天,胸腔暗暗涌动着激烈的情绪,忐忑,却平静;害怕,却温暖。

甄意哼一声,又发了条短信过去:“赢了官司请我吃饭。”

她要开始新的人生;而他低调却厚重的鼓励,会叫她一直勇敢,一路安宁。

他没理她。

清江区公安局门口,白色汽车在路边停留。

他原坐得背脊笔直,下一秒,缓缓低头,从口袋里拿出静音的手机,看了一眼,又抬眸看她,泰然自若地又坐直了。

“决定好了吗?”言格扭头,看副驾驶上的甄意。

她忽然心情大好,发了条短信过去:“厉害吧!高端吧!印象深刻吧!”

“嗯。”到了最后一刻,她有些惶然,难过,手指不断摩挲着执照,“早知道失去的这天会这么舍不得,当初就不该犯错。真的……好舍不得。”

甄意回头看,大家交头接耳,只有言格,目光清然,似乎在看她。他始终端端坐着,格外遵守法庭规矩,尊重法庭尊严。

她歪头,脸颊贴在上边不舍地轻蹭,像孩子不肯放弃她的玩具,说着说着,眼泪汪汪。

旁听席上,听众在小声交流着想法,毕竟,刚才辩护人的一番言论把控方的人证物证攻击得支离破碎,着实太精彩。

“辞职后半路学法律,二十四小时当四十八小时用,一本本地背书,一场场地看庭审。接第一个案子时,记了整整一个笔记本,每天只睡三个小时……”她哽咽,再也说不下去,“没了,都没了。”

中途短暂休庭。甄意看见被告席上戚勉如释重负,感激却又别扭地看着她。甄意做了个“坚持住”的口型,收回目光。

“现在在想什么?”

法庭上再度有人窃窃私语,陪审员们也相互交换着眼神。甄意在心里舒了一口气,她知道,她能做的已经达到最好。

“很迷茫,很害怕,很彷徨。”

甄意款款回头,看法官:“我的问题问完了。”

“为什么而迷茫,为什么而害怕,为什么而彷徨?”

“有。”

她垂眸,眼泪一颗颗砸下:“再不能做律师,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所以有没有可能,是第三人打开了厅门,而非我的当事人?”

他扭头:“如果是甄意你,这有什么好哭的?”

“没有。”

她怔松地抬头:“什么?”

“请问你们有没有找到那把三角钥匙?”

“我一直觉得,像甄意这样热情专注而有生命力的女孩,不管做什么,都比别人做得精彩。”淡静的语气,带着不容忽视的肯定,“所以,如果是甄意你,有什么可迷茫,有什么可害怕,有什么可彷徨?”

“可以。”

甄意瞬间止了眼泪,得到他如此高的肯定,她心间涌过阵阵的暖意和无尽的力量。

甄意微笑,递上一张照片:“图中显示,三角锁处于非复位状态,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厅门是外部人员用钥匙打开的?”

是,未来很迷茫,可也很有挑战不是吗?

“不能。”

她是甄意,永远生机勃勃乐观向上的甄意,只要对一件事情上心就能倾注百倍热情和努力的甄意。这样的她,就算从今天开始一无所有,她也能从头再来,她也能再次精彩!

“如果我的当事人泼的是水,他走后,有人爬上轿厢,打开安全窗,从上面沿着墙壁倒易燃物进去,并躲过监控,能排除这种可能吗?”

忧虑不安的眼睛渐渐变得坦然:“谢谢你,言格。”她长叹一口气,“艾小樱的事情,终于可以放下。其实,这么一想,是最好的。”

“倒进去?”鉴定人疑惑。

她推开车门,落下一只脚,又回头:“我走啦!”

“还有电梯井道,由于电梯下沉,轿厢顶部可以轻易爬上去。轿厢里的易燃漆都烧干了,可以判断它究竟是泼进去的,还是倒进去的吗?”

他“嗯”一声,隔了半秒,道:“甄意同学,加油。”

“是。”

艾小樱被杀案,警方始终没进展,却因甄意带着崔菲来自首,取得重大突破。

“至于打火机上的指纹,那本来就是我当事人的打火机,这其实不能用作证据吧?”

甄意罪轻,未参与杀人,为保护直系亲属而受骗,未直接参与抛尸;现在带崔菲来,提出直接的证据,有立功情节。她当天就出了警署,但被告知一星期后去法院受审。

“可以这么说。”

至于崔菲,她虽然对艾小樱案自首,但警方怀疑她参与到齐妙案中。戚家的律师申请取保候审,把她带出了警署。戚行远则没那么好过。之前是接受调查,可因崔菲的口供,他被捕关进看守所,不得申请取保。

甄意很满意,问:“我可不可以假设,如果我的当事人拿油漆桶泼了水,有人戴着手套拿桶泼了油漆和汽油的混合物,也会留下这种让人以为我的当事人泼了易燃液体的情形?”

被捕时,他正在戚氏开董事会。一小时后,戚行远恋童虐童、烧女害儿的新闻席卷新闻媒体。

“因为别人如果戴手套,就不会留下指纹。”这种话借官方之口说出,效果会更好。

同时,关于甄意的报道一瞬间从漫山遍野的“最有价值名律师”变成铺天盖地的“处理幼女尸体的帮凶”。电话打爆,全是媒体要采访。

“为什么?”甄意明知故问。

甄意经过言格的开导,心态好得不得了,关了手机,窝在家里吃零食看动漫,不亦乐乎。

陈警官思索半刻:“严格意义上,不能。”

到了晚上,杨姿来,见甄意良好的状态,诧异:“还担心你状态不好呢。”

“上面只有我当事人的指纹,这表示绝对只有我的当事人拿过桶吗?”甄意强调“绝对”二字。

“好得很。”甄意在看海贼王,哈哈大笑。

“这倒没有。”

杨姿坐下:“甄,老大说你准备辞职?”

“请问你们检查过,那个桶是否曾装过水呢?”

“嗯。”她看上去一点儿不难过。

“是。”

杨姿也不知说什么好,岔开话题:“还记得姚锋吗?”

“案发现场的油漆桶呢,上面只有我委托人的指纹吗?”

“怎么了?”想起那对可怜的父母,甄意停下视频。

“是。”

“受害者家属之前说不要姚锋爸妈的钱,只要判重刑,现在又全找上姚锋父母要赔偿。”

甄意挑重点:“所以,脚印不是只有我当事人的?”

甄意揉了揉眉心,无话可说。

“有酒店的工作鞋之类,我们排除过。”

杨姿笑笑:“你看,当律师也没那么好,全是些阴暗消极的东西。”

“对脚印及油漆桶上的指纹,我当事人刚才已经给出他的解释。请问,警官在地板上有没有发现其他人的脚印呢?”

已经夜里十一点多,甄意打开手机:“找司瑰一起出去吃消夜吧。”

“对。”

才开机,铃声就响了,不是记者是姑妈。甄意心一滞,忐忑地接起:“狼心狗肺的东西!我白把你养那么大,你非要把姐姐害死吗?艾小樱是我杀的,我去死,你放过他们……”

盘问这类人比证人简单,因为他们只会陈述事实。这次代表官方做鉴定的是一位姓陈警官。“陈警官,目前得出的控告我当事人的物证有脚印、油漆桶上的指纹、打火机上的指纹,对吗?”

甄意低头,咬着唇,无话可说。

接下来盘问鉴定员,在这个案子里,就是法证人员。

被骂了十几分钟,挂掉电话,她的头沉重得要炸开,轻轻对杨姿道:“改天吧,我现在有点儿别的事。”杨姿想留下陪她,可见她脸色奇怪,冷漠得陌生,也就走了。

“……”

甄意钻进被窝睡觉,脑子里轰鸣一片,一团乱,不可抑制地想起艾小樱死亡那晚的事。怎么会记不起来?在警署也是,崔菲说了好多她没有印象的事。

旁听席上,言格依旧不感兴趣也不烦腻的模样;言栩低头捣鼓他的魔方,甄意看见他几秒把魔方复原,又几秒把它捣乱,像个机器人。自娱自乐,一点儿不无聊。

她拼命捶自己的头,记忆猛地闪了一下。那天浅度催眠,被言格打断,她记得艾小樱背着小挎包,里面有袖珍的塑料小梳子,小高跟鞋,还有小衣服……这些都是,娃娃用的……

甄意回位时,看一眼尹铎,他并不着急,对她竖了竖大拇指,自在掌握的样子。

现场却没有……芭比娃娃!

小王担忧地离庭。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给司瑰打电话,说出她的猜想:“阿司,崔菲和戚行远都没提到艾小樱的芭比娃娃,他们在撒谎。现在必须去搜查他们家。”

旁听席里爆发出纷纷议论。“肃静!”

“凌晨哪里来搜查令?”

几乎同时,甄意转身看向法官,鞠躬:“我对第二个证人的问题问完了。”

“崔菲取保候审了,如果她今晚和真正的凶手商量,消灭证据,我们就永远不知道真相。”

不等小王回答,尹铎抗议“反对!”

夜黑了。甄意和司瑰偷偷溜进度假村。到了黑漆漆的别墅门口,甄意拦住司瑰:“你在门口等着。”

甄意看在眼里,一目了然:“你在近距离看电影的同时,去看远距离的戚勉,你能看清他手中的打火机吗?”

“为什么?”

“是。”小王垂了一下眼睛。

“你是警察,私闯民宅,万一被发现,你想受处分啊?”

甄意沉默了一下,换问题:“王小姐,刚才我给你看证据的时候,你几度眯眼,请问,你是否有轻度的近视?”

司瑰心里一暖,但:“我怕你一个人出事。”

“反对!”

“黑灯瞎火的出什么事?你在外边也好,如果有人来,你可以提醒我。”

“不是。”小王尖锐道。

甄意偷偷溜进去,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有没有可能,你没看到打火机,但惯性思维,你以为你看到了。”

客厅昏暗而空落,她并不害怕,只难受,难受得想发泄。艾小樱的芭比娃娃可能就在别墅的某个角落。她缓缓从客厅走过,裤脚不小心勾着茶几的抽屉环一拉,她弯腰去合抽屉,却莫名心口发凉。

小王愣了一下,声音低下去:“……是。”

夜色昏暗,抽屉里放着一幅画。灯光缓缓挪上去,画的左下角是电梯,轿厢内火焰红如花,一个人影在火焰中起舞,火光透过电梯门把外面的走廊照亮。那束光把画面切割成两半,光很细,光亮的走廊上摆着花瓶等静物,而两边的灰暗里堆着无数死人,奇形怪状,摆着诡异的姿势。

甄意微笑:“大部分是金属的,长方形。”

甄意蓦然想起和言格来的那晚,在走廊上看到的画,心里浮起一种惊悚的猜想。

“都是比较高档的。”

她上楼跑去那幅相似的惊悚画跟前,摘它下来,没想后面有道把手。甄意试着一拧,身后沉闷的机器声,回头,墙上的木雕装饰是一道门。

“进出你们酒店的客人通常用哪种打火机?”

面前出现一道弯曲的楼梯,走下去是酒窖,存着五颜六色的洋酒。一排一排的木架上堆满了玻璃瓶,并没异样。难道是自己想多了?

“会。”

灯光昏暗,酒瓶上反射着冷光,阴森森的。

甄意点头:“你在酒店服务,会不会偶尔看到客人用打火机?”

甄意在酒架间走动,正要折身而返,余光却瞟到某个酒罐里有杂质。是最后一排酒架。

“金属的,长方形。”

缓缓走去,被遮挡的视线渐渐开放,她猛地倒抽冷气。那排透明的玻璃罐里,用酒泡着各种奇怪的东西,红手帕,绿领巾……她赶紧拿手机拍下来,一转头吓得魂飞魄散。有个酒瓶里泡着一个芭比娃娃,被戳掉眼睛,脸上划得稀糟,令人毛骨悚然。

“描述一下。”

甄意转身就走,撞见大堆大堆的画作,全部装裱,风格极度诡异。

“是。”

她一幅幅翻看,冷气渐渐席卷全身。都是相同的风格。

“你看到戚勉拿着打火机?”

比如有一幅,右上角是繁华的车水马龙,阳光透过空空的井盖照进窨井,井里坐着一个花裙子的小女孩。井道里,阳光两旁的阴影中是大片的下水道世界,里面堆满垃圾、废弃物,和数不清的尸体。

“我说过回答问题就行,不要引申。”甄意观察她的神色,知道她说了真话,在这方面已没有多的可以挖掘,问得越多,反而会让审判员确信:她虽然有撒谎,但在这方面说了实话。她语气太凶,小王默默往椅子里缩了缩。

崔菲,戚行远,你们演戏演得好精彩!

“是。”小王坐直了,很确定,急切道,“我在三点三分和十分见到戚勉,没有说谎。正因为我在看电视,才知道确切的时间……”

还要继续翻看,她忽然感觉阴森森的,脊背发凉,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是。”甄意瞬间礼貌下来,重新问问题,“你看见戚勉拿着打火机?”

甄意缓缓回头,一个小女孩穿着血红色的裙子,站在高高的木头台阶上,眼神空洞地看着她。小女孩站在入口处,走廊的灯光灿烂地投进来,和酒窖的阴暗形成鲜明对比。

法官看向甄意:“反对有效,请辩护人提出更有根据的问题。”

甄意莫名想起这个系列的画作。

尹铎:“反对,无关推论!”

戚红豆脸色白得吓人,九岁的孩子表情空得像死神,有一道阴影从她头顶晃过,渐渐靠近。她站在高处,抬手往墙上一摁,酒架机械地运动起来,摔在地上,酒精流淌,剧烈的玻璃罐爆裂声一个接一个……

“不,我看到了!”小王急了,“虽然我没及时过去,但我真的看到他从拐角跑出来!”

戚红豆没有任何语气地说:“妈妈,她知道了。烧死她吧。”

现场一片哗然,甄意趁势追问:“我可不可以认为你其实没有看到戚勉?”

酒罐接二连三坠落,玻璃爆炸,震耳欲聋。高度数的洋酒哗啦啦地奔流,狭窄的空间里弥漫着浓郁的酒精味,刺鼻呛人。

小王没法撒谎,羞愧地低下头:“是。”

甄意什么都明白了,是戚红豆。不仅是杀害,她把五岁的艾小樱打得头破血流又活活掐死,言格说的反社会人格障碍就是她。崔菲和戚行远为了保护女儿,嫁祸给爷爷。齐妙知道真相,所以烧死她。

“不……”小王才开口,甄意大声提醒,“技术人员可以分析出你的电脑在什么时间做了什么,王小姐,你想作伪证?”

至于戚勉,他那晚出现在度假村别墅,如果他察觉到不对,不保险。只有戚勉做了替死鬼,这件事才会终结。戚行远知道真相,却要害他的儿子。

法官道:“反对无效,证人请正面回答被告律师的问题。”

龌龊!肮脏!甄意恶心得要吐。

“反对!言语误导!”尹铎起身。

玻璃罐成批地砸裂,酒精洗刷着地板。她想冲上楼梯,戚红豆已点燃打火机,蓝色的火苗在她手上跳动。甄意不动了,摸出手机摁刚设定的快捷键给司瑰,没有信号。

“王小姐,请回答我的问题!”甄意几乎咄咄逼人,双手抓住了小王面前的证人席,“你当时,是不是戴着耳机在看电影!”

她隐隐慌张,把画框推倒横放,爬上去不让身上沾到酒。高浓度的伏特加,烧到最后会剩下一部分的水。可到那时酒窖的木制结构早就点燃。

小王闭了嘴,不作声。

她看见立在红豆身后的崔菲:“你要杀我?”

“王小姐,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不用做引申。”甄意严厉打断她,也打断了法庭上的窃窃私语。刹那间一片寂静,空气绷起了弦。

“你知道的太多。”崔菲表情和红豆如出一辙,多一分怨恨,“刚才你不也想逼我去死?”

“……”小王坐立不安,“我真的看见戚勉从……”

“红豆心理有问题,你为什么不规束她?逃得了一次,逃得了一辈子?她还是孩子,不会坐牢。你该带她去看医生。”

她严厉的质问还在法庭里每个人的耳朵旁震颤,现场一瞬间落针可闻,却又在一瞬间嘈杂纷纷。

崔菲斩钉截铁:“我不会把红豆交出去,也不会让外界给她打上魔女的标签,一辈子被人唾骂看不起。活在别人的指责里会让人生不如死!我的女儿不能过这样的生活。甄意,我和你最大的区别是我愿意为了至亲灭了所有人。”

她重新抽出一张照片,放到投影仪上:“这是你们值班台的照片,电脑任务栏上有视频播放器,主机上连着耳机。请问,当值时看电影是你们的常态吗?当时你在看电影,太入迷所以没有及时起身去一看究竟吗?”

甄意和崔菲无法沟通。说理的希望破灭,恐惧渐渐来袭,想说“就算杀了我,也会有别人怀疑你”。但终究忍住,不想司瑰江江和杨姿也意外死亡,还有……言格。

甄意的声音一度度拔高:“八分钟时间飞逝,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一想起他,她的心就像被狠狠扯了一下,伤得无以复加,想放声大哭。要死去了,再也见不到言格了?

小王脸色惨白,头低了下去。

他现在在干什么?准备睡觉还是立在落地灯前安静地看书?想起他低头安然的模样,她痛得不能呼吸。不想死。

法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似乎都在逼问。

想和他结婚,想和他睡觉,还想和他生小孩子……

甄意逼问:“王小姐,请回答我的问题,你当时在干什么?”

“崔菲,”甄意竭力稳住呼吸,却忍不住哽咽,“你不能杀我,不能。不要杀我。”一开口,眼泪全涌出来。她想言格,她不想死。

小王头上渗出了汗,不作声。

崔菲没作声,也没动静,低下眼睛。戚红豆神情漠然:“或许烧不死呢。”手一抛。

“八分钟的时间不是很长。你在干什么?齐妙在火里,起初会惨叫,为什么你没听到?”

金属打火机叮咚掉下,蓝色的火苗一闪,水波般散开。

“不是。”小王被她唬住,乱了阵脚,“不是,我在上岗的时候看到戚勉跑进房间了。我的确看到他跑进跑出了。只不过我没有以为时间过得那么长。”

甄意惊地一缩,心瞬间被恐惧攫住,没了知觉。

甄意抬手打住:“110电话记录显示,你是三点十三分报的警,我可不可以认为,你其实是在三点十分才看见戚勉跑出来,并非发生火灾的三点三分左右。”她语气不经意间凶了起来。

酒窖门关上了。火起初温柔,像拔火罐的酒火,美丽,不锋利,小小矮矮的,浅蓝色的火苗随波漂荡。可很快,木质酒架着了,火焰如藤蔓爬上去舔舐天花板。

“我……”小王眯眼看清上面的图像,哑口无言,争辩,“不是,我……”

甄意跪坐在玻璃框上,恐惧像一双手捂住她的口鼻,她抱紧头,不停地发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想跑,可双脚动不了,谁把她的脚绑住了,谁在凄厉地哭:“妈妈,救救我。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呀!”

甄意走到桌边,拿起一张纸,递到小王面前:“这是员工电梯和客用电梯的图像,三点两分二十八秒,员工电梯起火,三点十分十一秒,戚勉从客用电梯下去。中间时差八分之久。可据你描述,你是看着他跑进跑出的。”

酒架垮塌,地动山摇,更多的酒罐砸落,噼里啪啦泼出更大片的火花。

“是。”小王刚才回答过,无法改答案。

脚下画框和玻璃摇晃,骤然塌陷碎裂,碎片划过她的腿,鲜血直流,她却感觉不到疼痛。

“然后,你去检查情况,并报警。”

她只是抱着头,瑟瑟发抖。烟雾弥漫,呛得她眼睛睁不开,不停地落眼泪,她却渐渐没了表情。会窒息而死?

“是。”

她目光空茫,喃喃地问:“姐姐,你怎么还不来救……”

“很快,戚勉跑出房间,慌慌张张地下客用电梯离开。”

“甄意!”言格的声音?

“是。”小王奇怪她怎么问重复的问题。

甄意的眼睛瞬间聚焦,猛地抬头。酒窖里火光冲天,烟火迷雾。

“嗯,你是在三点零三分的时候看见他跑进房间的。”

“啊!”她痛得尖叫,低头一看,腿上全是玻璃片和鲜血。什么时候伤到的?

“我……”小王愣了一下,反应极快,“他进房间后,马上就出来了。”

“甄意!”

甄意似乎无意地问:“为什么你不是在他跑进房间的时候过去检查,而是等他离开的时候才去检查?”

“言格!”她才开口就吸入浓烟,空气烤得发烫,她剧烈咳嗽,“言格!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呀!”

小王毫不费力地回答:“看见他跑进房间又跑出来,然后我去检查情况。”

话音未落,言格拉开酒窖的门,望见底下烈火熊熊浓烟滚滚,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转身不见了。

甄意平和地继续:“请陈述一下这三件事的时间顺序。检查情况,看见戚勉从拐角跑出进了房间,看见戚勉从房间跑出离开酒店。”

……甄意目瞪口呆,脑子瞬间空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就是言格,可他跑了?

“是。”

心坠入前所未有的深渊,咬着牙,眼泪夺眶而出:“言格,你他妈的王八蛋!”

“证词中说,你还看见戚勉从房间里慌张地跑出来离开酒店?”

音才落,言格再度出现,这次他浑身湿透,手里拿着什么,跃下楼梯。酒架在身后垮塌,他从火幕里扑过来,用一张湿浴巾裹住她,包婴儿一般连头也裹住。在火热的空气中凉丝丝的。

“是。”

他将她收入怀里,高大的身躯把她整个罩住。他身上全是湿的,凉透了。

“之后,你过去检查情况,发现起火,然后你报了警。”

甄意一把抱住他,哇地大哭,却骤然安心。

“因为我三点零五分上岗,但我提前了一两分钟,刚好看见戚勉从拐角跑出来。”

烧焦的木架噼里啪啦地炸裂,甄意一惊,踮脚抬头,越过他的肩膀去看,才一眼,言格摁住她的头,把她压回胸膛。“唔……”她的嘴堵在他胸口,发不出声音。他抱她太紧。

“为什么时间如此精确?”

他拍拍她的肩,嗓音有点儿哑:“别怕。”天生不太会哄人,听上去生涩而笨拙。

“是。”

甄意一愣,鼻子发酸,温暖如潮水把她包围。喜欢他那么久,那么久,值了。

甄意语气随意,像在聊天,仿佛刚才那个嚣张凶狠的女人不是她:“你录证词,说在3点零3分左右看见戚勉。”

言格用浴巾捂住她的鼻子,自己也低头捂住口鼻,两人的脸颊只隔着湿润的一层布。

第二位证人是小王,她在三点零三分左右看见戚勉惊惶失措从拐角跑回房间,不久后又匆匆忙忙地从房间出来,离开酒店。

不知是不是因为火场的高温,他的身体烫得吓人,脸颊发红。呼在她耳边的鼻息,即使隔着湿毛巾,也能感觉到异样的温度。

甄意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不需要小张的辩解,让陪审员怀疑她在撒谎,就足够。

她刚要问什么,他开口了,声音透过毛巾不太清晰:“你刚才说我什么来着,嗯?”

“我……”小张急得脸通红,可甄意已断送了她发言的机会,她被引导员引离证人席。

甄意:“……现在是问这个的时候吗,该怎么出去?”

“是。”甄意颔首,“我对一号证人的问题问完了。”

“好像出不去了。”他略显遗憾,“看来,要烤成人肉干。”

“控方反对无效。”法官推了一下眼镜,斜眼看甄意,“请辩护人遵守法庭规矩。”

甄意:“……”你到底来干吗?刚要发作,却听有沙石下落的声响。

杨姿坐在一旁,直觉自己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外边有人往酒窖里倒泥土。警察?不对,警察该用灭火器……是……

甄意急促的发问还在大厅里激烈地回响,庭上鸦雀无声。

甄意猛地抬头:“我就知道你有办法。”说完,又埋头到他怀里,蹭了蹭,那小声音,那小眼神简直崇拜暧昧到露骨,满眼星星,写着以身相许。

……小张脸色惨白,无法开口。

言格:“……”

“反对……”尹铎才开口,可甄意不等法官判断,愈发疾言厉色:“其实你根本没看到也没听到,因为你提前交班,但害怕被主管追究,所以不得不说你看到我的当事人从拐角走出来了。”

外面的人很快用院子里的泥土铺出一条路。

甄意陡然变脸,语速飞快:“我看过你的证词,你没有提到这点。如果你当时看到戚勉过来,你怎么会没听到齐妙在呼叫?怎么会没有过去查看?张小姐,你真的看到了吗?还是说你听到了却没有过去营救?那你的失职可大了……”

酒窖里烟雾弥漫,言格扶住甄意往外走。甄意被烤得浑身发热,头脑发晕,眼睛熏得张不开,只一个劲儿偎在他身边,跟着他坚定而稳妥的脚步。

小张瞪大眼睛。

身旁忽然一声爆裂。甄意扭头,见木头烧裂开,裹着火焰,朝她砸过来。

而她的下一个问题差点儿叫她魂飞魄散:“戚勉泼水之后,你难道没听到齐妙的尖叫?”

她来不及考虑就被猛地推开。余光里,灭火的人全一脸惊愕地盯着她身后,迅速冲了过去。她哪里猜不到,恐慌地回头。言格半跪在地上,衣衫左手臂上烧出一个大洞,那架子早被其他人踢去一边。

“哦,”甄意唇角一弯,这个笑容叫小张如坐针毡,她不懂这个律师分明看上去平易可亲却为何总在突然间攻势凌厉。

甄意肉跳,冲过去:“我看看!”

“是。我就是那个时候看到他的。”

“有什么好看的。”他身子一侧,右手拎着她的浴巾,绕个圈把她裹紧,手搭上她的肩膀,固定住,“走吧。”话没完,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监视器里显示戚勉泼东西进电梯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五十九分十秒。所以,和他泼完东西后离开的时间很吻合。”

出了酒窖,下楼到客厅。几个男人肃穆地立着,不远处听到警笛响,司瑰立在沙发旁盯着崔菲,见甄意出来赶紧来查看。

“因为是我换班的时间。”

崔菲面色惨白坐在沙发上,看到花脸又狼狈的甄意,抬不起头;倒是戚红豆,极其安静而平静。她打扮得像公主,鞋子是爱马仕,裙子是D&G,连发带都是香奈儿。只是,她的哥哥姐姐甚至齐妙都长相出众,唯独她长得……像戚行远老了精子质量下降。

“为什么那么准确?”

甄意不由得再度打量戚红豆,头一次觉得她非常令人不舒服,额头扁平,颌骨巨大,颊骨同耸,脸似乎左右不均,眼睛略斜,头型也奇怪。甄意莫名忽然想起她看过的一个词:天生犯罪人。

“是。下午三点。”

……

甄意又点了一下头:“你记得看到戚勉的具体时间?”

出了门,甄意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早知道是戚红豆?”

“没有,没什么特别的事。”小张心慌。

“对。”言格声音很低,步履缓慢,压在她肩上的力度也加重。

“确定没有?”甄意刻意重复。

“那不早说,非等我快烤熟才从天而降……”她又开始话痨。

“没,没啊。”小张摸不着头脑。

“甄意……”他气若游丝地唤她一声,甄意肩头一沉,脚发软,差点儿摔倒。片刻前,他头一低,所有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甄意惊地扭头,他的头垂在她肩上,双眼紧闭,脸色惨白。

“去戚勉的房间附近,去那个拐角看看情况?”

“言格!”甄意飞快转身抱住,可力气不够,他整个儿沉下去,把她压弯,“言格,你怎么了?别吓我啊!”

“去哪儿?”

之前卡车撞来时,他为了救她,受的伤不轻,却没告诉她……

甄意换个问题:“请问,看到戚勉从那边出来后,你有没有过去看?”

甄意坐在病床边忏悔,守着言格的那些人里有个对甄意格外不善,他说,言格本来被车蹭了,伤得不轻,非要跑去旁听。庭审后听说她要去自首,又去陪着。

影响陪审员就足够了。

好不容易折腾够了,天黑了,人都到医院了。担心有激动的公众因为新闻伤害甄意,叫人盯着,结果盯她的人说她开车往度假村去,于是……

法官:“反对有效。”

病床上的言格,脸色苍白如纸。昏睡着,眉目沉寂,没有一丝痛苦之色。他一直都是这样,连病痛中也是清静的。

尹铎:“反对,无关推论!”

甄意伏在床边,手指搭在他手心,轻轻画圈。他掌心纹路分明,爱情线没有分叉,一路到底,很长很长。她描摹那条线,嘀咕:“明明那么在乎我,为什么要保持距离呢?”

甄意步步紧逼:“记错了?可能你全都记错了,你没看到他走出来?”

言格醒时,就觉手心痒痒的像虫子在爬,又像羽毛在挠。目光落到身侧,看见甄意的脑袋背对着他,趴着对他的手心吹气说话。

小张慌乱,呼吸急促起来,忙道:“我记错了,我没看见他走过去,只看到他走出来。”

她真是个话痨,心情不错时,一张嘴就停不下来。比如此刻,她就心情不错:“……他们说不准,但我觉得很准啊。你手上爱情线那么长,说明你是长情的人,我也是,比一比。”

甄意转头看小张,后者低头。“你一开始说,因为不会有人从拐角过来,你才对戚勉印象深刻。可你看到客人从拐角过去,为什么不提醒?”

她把他的手抚平,小小的手挨住他的掌边,慢慢合上,紧紧摁住,贴合。

法官驳回尹铎:“反对无效。”

她探头看:“诶?你的比我的还长,怎么可能?哦,因为你的手比我大……唔,还是说这条线不代表爱情,而是代表小丁丁?哈哈。”

甄意让江江呈上员工手册和照片:“手册里提到,员工应向客人提示警示标志,如不可吸烟,如机房重地,又比如……”她拿起酒店拐角的照片,“墙上的员工电梯及楼梯间标识。那天,楼梯间在装修。”

“……”他病成这样,她居然心情很好。

法官点头:“辩护人,请陈述你问题的相关性。”

她摁住他的手,拿手指一段一段丈量,他不明白。她停下来,自言自语:“笨,干吗要量,又不是没看过有多长。”

“这……”小张无法回答,尹铎提出抗议:“反对,问题无关。”

有种未经考量的说法:男人手掌的长度与那里成正比。

“好,你看到戚勉往拐角那边走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提醒他那边没路可去?”

“……”这种毫无科学依据的说法她也信?言格适时动了一下手指。

“我以为不重要。”

“你醒啦?”甄意吓一跳,像受惊的小熊。他漠漠的:“没,回光返照。”

“但你的口供里,没向警察提到这一点。”

还有心情说反话,看来好了。甄意耷拉下头,坦陈错误:“对不起,害你为我冒险,我错了,请你原谅。”话说得像背书般诚恳,其实没点儿歉意,说到一半便咧嘴笑,“你把我怎么样都可以。”

“这……”小张稍稍应付不来,“我、我看到了。”

“听上去还是你赚了。”他看得出她此刻很开心,嘴角始终四十五度上扬,眼底眉梢的笑意收都收不住。言格些许恍然,原来这样她就会开心。他倒不觉得冲进火场救她是多值得称颂的事,但她竟开心成这样,笑得真傻。

甄意点头,笑容微微收敛:“三点整,你看见戚勉从拐角走回房间,那他之前从房间走去拐角的时候,你看到了没?”

手还被她握着,言格轻轻抽了一下,没动静。“怎么不松手?”

小张受到称赞,放松下来:“我们要时刻关注客人有什么需求。”

“我在和你的手说话呢。”她摸摸他的手,像给动物顺毛。

甄意微笑:“戚勉刚好出来,你刚好看见,我可以理解为你很称职,一直关注着客房走廊里的情况。”

“我在这里,和它说什么话。”他搞不懂她的思维。

“因为拐角那边没客房,楼梯间也在装修,不会有人从那边过来。”

“对你说话你都不听啊,手连着心,这样你就会听进心里去。”甄意寻常说着,一点不难过。

甄意:“为什么你对戚勉印象深刻?”

言格默然。他哪里没听,分明每句都听进心里去了。如果她现在提问,哪年哪月哪日什么时候她对他说了什么话,他不用思考就能精确地回答。

第一个是酒店员工小张,尹铎提问时,她声称在换班前看见戚勉从拐角出来。

甄意摸着他的手玩,心毫无预兆地一动,低头在他手心印下一吻。鼻息喷在他手心,湿润,潮热。他没动,也没收回手。

甄意没理会偶尔旁听席上的窃窃私语,精神高度集中,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法庭控辩进行得有条不紊,暗流涌动。很快到她盘问证人。

手指动了动,想碰碰她的脸。太久,太久,他还记得她脸颊的触感,轻柔的,滑腻的。

接下来甄意问戚勉,她努力给在场的人提出了另一种可能:戚勉泼的是水,但有第三个人趁戚勉离开时,倒了油漆和汽油。而尹铎对证人的盘问,又给人营造出证人诚实可信,证据确凿的印象。大家的判断在两边倒。

很想,去触碰。

戚勉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甄意却轻松不起来,她知道尹铎还没发力。

敲门声打断。三下。“是言栩。”他说。

尹铎沉吟片刻,目光如鹰盯着戚勉,最终却一笑了之:“我的问题先问到这儿。”

下一秒,言栩和安瑶一起进来。甄意打招呼:“嗨,言栩。”

“总之我没有。”

言栩原本选择性地只看言格,突然凭空被甄意点名,跟受了惊吓的小狗似的猛地站住,黑眼睛直直愣愣看着甄意,处理了几秒,木木地回应:“哦,甄意。”

“你的意思是证人撒谎?”

甄意不为难他,看过去:“安瑶。”

“我没有。”

“嗯。”安瑶笑得很淡,不亲近也不疏远。

“戚勉,证人看见你拿着打火机跑出来,你怎么解释?”

病房寂静下来。言格不爱说话,言栩自闭,安瑶也不说。

“我害怕,没想到。”戚勉一开始对甄意说“人肯定死了,报警找消防也没用”,这个回答被甄意否决。她说:你这么想没错,但这么说就是找死。

甄意却自在,一边在言格手心画圈圈,一边问:“手臂上烧伤还痛吗?”

“你为什么没有报警?”

“不痛。”

“不是。”

“真的?”她在绷带上戳了戳。

“不是你点的火?”

“……”

“她那里着火了,很吓人。我害怕,就跑了。”

一旁言栩默语:这下会痛了吧。

“你去救她,结果呢?”

“医生有没有说会不会留疤?”她关切。

“我认为捉弄够了,应该把她救出来。”

“留不留都没关系。”

尹铎没问他:为什么后来会被点燃。因为他知道,戚勉一定会按甄意交代的回答:这是警方应该调查的,你们不能因为找不到犯人就把罪名扣在我身上。他问:“你第二次去干什么?”

“怎么会没有?”她瞪眼,“留疤了不好看。”

“如你们之前听到的,我和齐妙不和,看见她掉进电梯里,我想教训她让她出丑,就往她身上泼水了。”这的确比争个嘴就放火烧人更让人信服。

“哦。”他觉得,不好看也没关系。

尹铎言语空白几秒:“你为什么泼水?”

甄意笑:“不要紧,不好看我也喜欢。”

全场哗然。

“……”他想,她真是百转千回,自相矛盾。

“水,我当时泼的是水。”

没话说了,甄意便托着腮盯着他的纱布看,缓缓地摇头晃脑,好久都不无聊。想到什么,她眼珠一转,坏点子又来了:“唔,好像戳出血了。”

“水?”这完全出乎尹铎意外。

“嗯。”

“水。”

“疼吗?”她居然又戳了戳。

“那你泼了什么?”

“还好。”

“没有。”

“我轻点。”她抿唇笑。

“那我再问一遍,你往齐妙身上泼了易燃液体吗?”

“……”

“是。”

“怎么不出声,不舒服吗?”她脸上笑容放大。

他拿出监视器截图:“监视器拍到嫌疑人的鞋子,和你家的深色运动鞋吻合。我们能理解成,出现在监视器里,往电梯下泼东西的是你吧?”

“……”

尹铎没多讶异,因为戚勉的口供上没承认泼易燃液体。

安瑶转头看窗外,没想甄意竟不动声色地和言格说了一段听上去如此匪夷所思还性暗示意味极其微妙的话。言栩……他没听懂。

“没有。”

言格早就感觉到她在搞鬼,抬眸,她笑得可灿烂。

“看见齐妙掉进电梯里,你往她身上泼了油漆和汽油等易燃液体?”

“甄意你……”他耳朵微红,不说了。

“气话。”

甄意笑出了声,从包里拿出玫红色马克笔,把他的手臂抱过来,在纱布上写字。

“那你为什么说这段话?”

言格一愣,要挣脱,甄意收紧手臂,紧紧箍住:“动什么?就写一句话,乖,不疼不疼。”说着装模作样地给他呼呼。

“不想。”他克制着不多说。

言格脸红。是不疼,可他的手臂被她埋在胸脯里,软软滑滑的触感,像凝脂,像丝绸,缠在他手臂上挥之不去。

“你想杀齐妙?”

他脸发热,挣一下,结果,陷得更深了……

“是。”他不自在地耸了一下肩膀。

他僵直,一动不动。

“戚勉,这段话是你说的吗?”

甄意在绷带上写字,他只看见自己的手抵在她的胸膛,肉肉都被他压得凹陷。

“肃静!”检控官,请继续提问。”

热度弥漫上来,他耳朵发烧,立刻移开目光。一抬头,见言栩愣愣的,默默的,扭过头去,表情在说非礼勿视。

尹铎点头,申请播放录音,音频中,戚勉咬牙切齿:“齐妙我警告你,你再敢害我,我就杀了你!”语气太过凶狠,庭上有人窃窃私语。

“言格(心)甄意。”甄意写完,放开他,“诶,你脸怎么红了?”

“反对有效。检控官,请拿出相关证据。”法官说。

“有点儿热。”他立刻说。

戚勉尚未回答,甄意提出抗议:“反对,言语误导!”

“那开空调吧。”甄意扭头,“言栩。”

“为什么?因为你恨她,想要她死?”

言栩坐在茶几边,木木抬头,目光四处扫,看向安瑶:“如笙,遥控器在你旁边。”

“一开始没那么想。”

如笙?甄意奇怪,安瑶改名字了?

“你没有救?”

甄意没多想,问正事:“言格,你知道龙勃罗梭的天生犯罪人理论吧?”

“电梯沉下去,她上不来,让我救她。”戚勉当时奚落齐妙,和她吵架了,但甄意不让他提,说检控官会揪住不放,给陪审员营造他怒火之下冲动杀人的印象。

言格一眼看出她的想法:“你想说戚红豆。”

“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

“嗯,她就是你说的那个反社会人格。”

“听见齐妙呼救,我去看。”

“不是。”

“第一次去干什么?”

“不是?”甄意不解。

“两次。”

“按照心理学家的经典说法,一个人成年后才会形成人格,所以我们不会把未成年人称为反社会人格。”他平静地说着,因为严谨权威而莫名性感,“而是说,品行障碍。”

“去了几次?”

“那,她是有品行障碍。她没有共情能力也不会被规则和情感束缚吧?”甄意习惯性拧眉,“可她这么小,哪来那么阴暗的心理。刚才我看她就想到龙勃罗梭的天生犯罪人,她有差不多的古怪的长相。所以想她会不会也是。”

“是。”

“你相信这个理论?”言格反问,“相信犯罪存在于基因里会遗传?”

“你是否在案发时段去过现场?”

“不太相信。可我查了好多案例,发现有些杀人犯的孩子的确会……”她不说了,说出来像歧视。言格揉一下眉毛,清淡道:“龙勃罗梭后来修正了他的观点,认为除了先天原因,还有后天因素,就此形成犯罪原因综合论。”

所以,此刻戚勉没给尹铎说话的机会,简短答:“不是。”

甄意知错了,脸微红,不好意思地耸耸肩:“我完全被‘看长相就认出罪犯’这样的新奇观点吸引,没记住别的。”

这个问题甄意给戚勉训练过,他当时很不屑,反问:“这两个问题有区别吗?”甄意淡定道:“如果你觉得你的目的是纵火,齐妙只是附带伤害,区别就大了。”

“新奇的观点本身容易吸引注意,说来,龙勃罗梭的观点对人性本善是相当大的冲击。”言格道,“至于我,不认为人性本善,也不认为人性本恶;所以,家庭学校和社会才格外重要。”

“换种方式,齐妙是你点火烧死的吗?”

“噢,我知道啦。”她吐吐舌头,打开电视,想挑欢乐的节目给言格看,却意外看到一条新闻——崔菲涉嫌纵火伤人被捕;警察在戚家和戚行远电脑内发现大量幼女视频和照片,据戚行远坦白,齐妙发现他恋童,以此威胁索要戚氏20%的股份,招致杀身之祸。

“不是。”

至今,未提艾小樱。

下一个:“齐妙是你杀的?”

崔菲,戚行远,果然厉害。为隐藏戚红豆杀死艾小樱的真相,先利用爷爷的病情把甄意牵扯进去;在甄意怀疑并获取录音后,栽赃爷爷不成,转而陷害知道真相的齐妙;再利用戚勉和齐妙的不和,一次次挑拨,直到良机出现精确下手。他们甚至想过撞死甄意。

尹铎知道戚勉性子急,原准备他一说我没杀人,他就冒着误导的风险说“我没问你心虚什么”让他着急方寸大乱。可并没出现这种情况。

一旦罪行败露,立刻坦陈错误。至于戚行远的幼女视频和照片,究竟是他真的变态恋童,还是费尽心机提前准备,等着万一艾小樱的事暴露,他有充足的杀人动机为戚红豆顶罪?

戚勉克制地闭了嘴。

酒窖里浸泡的“纪念品”究竟是戚红豆一人所有,还是她和戚行远的共同收藏?

“有。”戚勉略显激动,刚要辩解说我没杀人,耳边却响起甄意的话:有一说一,不问不答,宁可少说,不可多答。即使形势看上去很不利,也千万不可多说。人一情急,就会说错话。她还说:你好好控制自己,其余的交给我!

该死,怎样才能揭露真相?

尹铎:“戚勉,你对起诉书中的指控有异议吗?”

甄意在医院里守了言格一整天,傍晚陪言格吃完饭,接到司瑰的电话,几个朋友约出去聚聚。甄意便告了别。走到电梯口,听见安瑶叫她:“甄意。”

甄意目不转睛,心跳有些快。她知道尹铎的厉害,头一次站在对立面,不知谁胜谁负。

“嗯?”甄意回头,“言格有事?”她想不出安瑶会有话和她说。

很快,正式进入控辩环节。尹检控官对戚勉进行审问。

安瑶摇头,表情很淡:“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全体起立,法官、审判员入庭。当庭报告各项准备工作和人员到庭情况后,法官宣布开庭,戚勉被带上被告席。法官按流程对戚勉进行询问,随即介绍审判员陪审团构成,申明当事人、辩护人、检控官的权利和义务后,检控官尹铎宣读起诉书。

甄意莫名尴尬。中学时代全校盛传安瑶暗恋言格,但甄意并不讨厌她。因为她从没追求过,没表示也不解释。甄意总觉她性格很淡,不会亲近,貌似也不会使坏。

言格平静看着甄意的方向,这叫她心里多了丝力量。

但那天电梯里她的话叫甄意介怀。可甄意最近和言格挺好,安瑶没作梗。且甄意看得出只要言栩在,安瑶的注意力就全在他身上。

言栩像是走错地方的孩子,别人都看庭上,只有他一人低着头,坐在哥哥身旁,心无旁骛地玩着魔方。甄意进来时,他看了她一眼,发现她衣服上没图形后,没兴趣地低下头去了。

安瑶垂了垂眸,个性清高惯了,不太自然:“那天电梯里的话我收回,向你道歉。如果你和言格在一起了,我真心祝福你。”她其实不在意她不关心的人,也不愿钩心斗角,可前段时间像走火入魔,好在不迟。

检控官辩护人入庭,法庭上很安静。甄意目光扫向旁听席,一眼看到言格和言栩,他们本就个子高,坐相还格外端正笔直,在人群里愈发出众。

她把言格当亲人,八年前,言家所有人对甄意怀了怨恨,希望言格可以和其他任何女人在一起,只要不是把他伤得惨不忍睹的甄意。但显然他们缘分太深,不是任何人能阻止的。

上午九点,准时开庭。

“甄意。”她不太习惯笑容,连认错都是平静有度的,“开始我的确不希望你和言格一起,但像你说的,这不关我事。毕竟,言格开心最重要。我应该告诉你,自你出现后,言格他每天都开心。当然,我看不出,是言栩感觉到的。”

甄意笑:“不是有勇气,而是如果打赢这场官司,我会成为和当年尹检控官那样著名的大律师。好机会当然不放过。”话说得功利,其实在给自己打气,这很有可能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以律师的身份上庭。

她表情波澜不惊,语调淡淡没有起伏,也做不出痛心疾首或伤感自责的样子,但甄意还是感动了。“安瑶,谢谢你和我说这些,我……”

他笑容明朗:“无罪辩护。你很有勇气,挑战高难度,我很欣赏。”

“不要说谢,还有一件事。”安瑶拧眉,有点艰难。刚要开口,旁边有病人经过:“安医生,你今天上班啊,护士说你休息呢。我家孩子的伤口……”

“尹检控官。”甄意回头,稍稍颔首。即将同庭对抗,她改了口,不叫前辈。

安瑶今天的确休息,但一听病人的叙述,便蹙眉认真听起来。她扭头看甄意,没什么表情:“下次我找你吧。”

身后传来尹铎清朗有力的声音:“甄意,需要我给你加油打气吗?”

甄意点头,转身上了电梯。

“不知道,但我只能按相信的方式来做,算是迫不得已。”甄意实话实说,经过宋依之后,她再无法相信委托人,但这是她的职业。

茶室里很安静,挂几道竹帘,帘子上画了水彩仕女图,古风的木制镂空窗口吊几盏琉璃灯,光线暧昧而温馨。赭红色的木桌上,玻璃茶壶里煮着水果茶,色彩鲜艳,水果块上下翻舞,清甜的果香幽幽弥漫。

庭审在一号庭,在门外等候时,江江忽然问甄意:“意姐,你相信戚勉吗?”

甄意很久没和朋友们聚了,可心里惦记着艾小樱,玩得并不尽兴,一直懒散地在一旁拨弄煮茶的酒精灯。司瑰知道她自首,原打算让她缓缓心情,看来效果不好。思索半晌,往木窗外望:“哎哎哎,你们看,那男人帅不帅?”

甄意戴着墨镜,面无表情,在保安的帮助下往里走。有人大骂贱人和其他,激动得像齐妙是他女儿,是他老婆。甄意充耳不闻,江江跟甄意太久,早习惯;杨姿很少遇到这种情况,羞得脸红。

片刻前蔫蔫的甄意立即坐直了身板,跟闻见骨头香的小狗似的:“哪里?”

“请问你是相信嫌疑人的清白,还是明知他杀人却替他脱罪?”

外边真有一枚帅哥经过。“哇,不错哦。”“身材也正。”

“甄律师把死者放在什么位置?”“甄律师作为嫌疑人的律师,是否知道真相?”

三人趴在窗边发春,甄意扭头:“阿姿,你没兴趣?”

甄意进去时,人潮涌动:“在事实证据已定的情况下,甄律师要为罪犯做无罪辩护?”

“没,最近和微信上一个人聊。他超帅的。”

戚勉纵火残杀案第一次开庭,公开庭审。各路媒体和群众把法院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看。”

他很努力了,真的。

三只脑袋凑过去:“好帅!”“好man!”

她扭头看言格。言格:“……”

“好嫩!”甄意说。

“……”你这么萌贱,你哥知道吗?

“嫩?”目光齐齐聚焦。甄意:“嗯,你问他多大。”

“但我一种都不会告诉你。”他认真地说实话。

杨姿后知后觉地问,对方在线,回:十九。

甄意好奇:“真的?”

三只脑袋边摇边散开。司瑰:“才十九?太小。三年一代沟,都两代沟了。”

言栩又隔了几秒,才让自己听到她的话。他在心里默默计算了她说话的时间间隔,发觉自己被她点名的频率太高了,比言格还高。但他答应了言格要回应她,他希望言格开心,于是,他很努力地说:“我会二十九种还原魔方的方法。”

江江:“男人心理年龄比女人小,阿姿,有得你当妈的。”

“……”甄意无语,可他是言格的弟弟,一定要搞好关系,她“孜孜不倦”地套近乎。看到车上的魔方,拿起来玩:“言栩,你很喜欢魔方哦。”

甄意:“我觉得挺好的。”

“噢,真遗憾。”言栩说,“那我不去了。”

目光齐刷刷聚焦:“你不是最受不了姐弟?”

甄意解释:“法庭上不能那样穿。”

甄意:“不是问多大吗?”

原来是个对图形敏感的家伙。她莫名脑补出一个Q版的小言栩,跺着脚在内心咆哮:嗷嗷,我要图形,我要图形,可我不要靠近人类,不要靠近人类……

“是啊。”

“……”甄意恍然大悟,想起那夜在医院走廊遇见,他盯着她,纠结又不肯靠近的眼神。

“是说那里多大啊。”

“他说那天你在医院穿的衬衫,白色的,上面有很多黑色的几何图形。”言格轻声说,“他对数学图形很痴迷。”

“哪里?”

“衬衫?”甄意不懂,目光求助言格。

“当然是小丁丁。十九是厘米。”甄意拍杨姿肩膀,“阿姿,如果是厘米,年龄就不是问题。”“……”

言栩低着头,起初没理她,隔了足足十秒,到甄意都放弃了,他才抬头,木木地说:“你会穿那件衬衫吗?”

“就你邪恶。”司瑰踢她,又不经意问,“哎,你卞谦哥有女朋友了没?”

“哼!”甄意撇嘴,探头看言栩,“言栩,你去吗?我很厉害的。”

这一问,杨姿反而抬头看过来。

“要看有没有时间。”

“没啊。”甄意贼笑,“你看上他啦?读大学的时候就该追啊。卞谦超好。书读得好人又聪明,干什么什么行,你看他,不学律师,却把律师事务所管理得有声有色。”

“嗯。”甄意昂起头,见言格认真等她继续,咧嘴笑,“想知道吧,上庭的时候,你去旁听吧。”

甄意说起卞谦的优点来,滔滔不绝:“人脉广但不来事,也不和那些乌七八糟的男人同流合污。私生活干净,超好。”她越说越激动,“现在你一说,觉得你们好相配。”

如果证人和证物出现污点,即使是真,也将无法采用。

江江也附和:“司瑰,把我们卞老大拿下吧。我们事务所好多美女喜欢他,可他一点不多情,和女同事之间没半点暧昧。”

言格明白了,证据是一回事,定罪是另一回事:“发现可以攻击证人和证物的施力点了。”

杨姿玩着手机,心里有点儿酸。

“我确定戚勉可以脱罪,你说是不是搞定官司了。”

司瑰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你说……”

甄意:“主动的,你去追他。”

“怎么可能?”甄意瞪眼,“这么短时间,我又不是福尔摩斯。”

司瑰狐疑:“乱扯吧你。”

言格听了,微微蹙眉,刚才在酒店,并没有特别的证据:“你确定凶手了?”

“他那种优秀的男人多半自负,要女人主动追才行。你要喜欢就追,不喜欢就让别人追走呗。”

她快乐地炫耀:“哈哈,这个官司我搞定了。”

司瑰白她一眼。杨姿蹙眉,她认为女人主动追男人太掉价。可听甄意怂恿司瑰追卞谦,她又不太舒服,觉得自己的备选项被人盯上,又懊恼自己没动作。

言格也看甄意。她因为激动,眼睛闪着光,灿烂得仿佛能把世界照亮。

甄意笑闹完,转问:“对了,崔菲和戚行远就像新闻上说的那样了?”

言栩坐在另一头都受到了波及,手一震,平板上的图画多出一条粗粗的黑线。他从来不知道没发动的车会晃,以为地震了,愣愣地反应了好几秒,才蒙蒙地扭头看甄意。

司瑰:“戚行远恋童,也补充了芭比娃娃的事。说他准备不轨,但艾小樱反应激烈,他失手把她杀了;至于酒窖,崔菲说是她点的火。”戚红豆被撇得干干净净。

下一秒,甄意拉开门上车,空间瞬间活跃。她几乎是跳着进来,一屁股坐在座椅上,车晃了一下。

司瑰问:“受审的事,你想好了没?”

言栩静默几秒钟,才缓缓抬头,看着哥哥,目光像孩子般纯净,很乖地承诺:“我会尽力。”言格抿唇,点了一下头。

“尹检控官的学弟会帮我打官司。”

“如果你回应甄意,我会很开心。”语气平淡,不带责备,“毕竟,你以后会经常见到她。”

杨姿问:“甄意,尹学长对你挺好的,他是不是喜欢你?”

“嗯?”

“哪有?不过是学长学妹。”甄意拿叉子戳杯子里的荔枝,“再说,全世界都知道我喜欢言格,他傻呀。”

车内,言栩低着头,专心致志做自己的事。光线昏暗,言格神色不明:“言栩。”

杨姿瞪大眼睛:“你开始追言格了?”

“我和他本就没什么。”甄意快步跳下台阶,头也不回摆摆手,小跑小跳地离开。

“还没,但他肯定是我的。”

“尹检控官呢?”

“你不介意?”

“哈哈,我要谈恋爱了。”甄意笑容恣意,眼睛弯弯。

“介意什么?”

言格和言栩已经上车。杨姿望着那黑色低调的劳斯莱斯,轻声问:“你和言格是不是……”

“八年前,他招呼不打就从KTV消失,再没出现,一句分手都没有。”杨姿皱眉,“那段时间你像个疯子天天跑去街上找他,跟没了魂一样,一个同学一个同学地抓着问言格去哪里了。你不记得了?”

“不了,还有事。”

司瑰和江江默不作声,没想甄意会有这样伤痛的过往。

一行人离开,走到门口,甄意:“今天先到这儿吧。”江江点头,杨姿犹豫:“意,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甄意脸上的笑容稍稍消退,垂眸半刻,摇摇头:“不介意。”

值班台配置简单而标准,但没人守着。甄意看一眼电脑屏幕,任务栏上是暴风影音,主机上插着耳机线,她拍了张照片。

“怎么可能不介意,女生怎么能容忍男生的这种行为?”

没有可挖掘的了。甄意绕过拐角,从客房走廊去值班台,站在那里回望拐角,不远不近,视线很好。两个证人就是从这里看见戚勉的。

“言格不是你说的那种人。”甄意笃定道,“他一定有他的原因,等他觉得合适的时候,他会解释。我只要等着就好。我相信他。”

“安全窗。”言格说。

“就怕你等来的又是他的不告而别和消失八年!”

证物里没有三角钥匙。甄意指着轿厢顶上烧裂的开口:“那是什么?”

甄意眼中闪过刺痛。司瑰皱眉,踹了杨姿一脚。

“最简单的情况是电梯故障。”言栩头也不抬,边做数学计算,边分心回答,“如果人为,首先轿厢里的人摁了急停开关,动手扒开轿厢门。不管故障还是人为,厅门是外面的人用三角钥匙打开的,因为轿厢下沉太多,里面的人没法施力。”

甄意默然几秒后,摇头:“那也没关系。他太特别,所以没关系。哪怕他每次和我在一起一年,不告而别八年,也没关系。我会更加珍惜在一起的时间。”

甄意等了几秒,求助地看言格,后者问:“电梯为什么卡在这里?”

“甄意,你……”

她没忍住:“言栩,电梯卡在这是意外还是人为呢?”言栩没听见,干自己的事。

“你们都说我痴情,说他无情,不是的,他对我的好只有我自己知道;他有多好有多值得,只有我知道。我心里很清楚。”甄意安静下来,语气稍硬,“所以,这种话,以后要是再说一遍,我会生气。”

甄意:“……”她以为刚才他分析电梯是帮忙来着,原来纯粹是个喜欢机械的怪咖。

茶室里烟雾缭绕,茶水汩汩,一阵诡异的安静。

“轿厢门开却无法关闭,因为终端限位坏了,状态断开。”说到这,言栩摇头,“言格,这种电梯太粗糙,不精细,我不喜欢。”一个清除,刚才平板上画的东西全删了。随即切换页面,继续埋头研究星系。

司瑰的手机铃声打破尴尬,她拿到一旁接,半刻后面容严峻地快步过来:“又出事了。”

甄意云里雾里,言格却非常认真。一个认真讲述,一个侧耳倾听,简直亲密无间小伙伴。

“……引发公众热议,视频中校服女孩对年幼女孩实施殴打。后者掉入没有井盖的窨井。她努力往外爬,但打人的女孩用脚踩踏踢踹数十下!年幼女孩最终消失在下水道。警方证实这正是半月前在护城河发现的一年级女孩娟娟的尸体……死因是溺毙,警方曾推断她雨天意外坠落窨井……娟娟重伤坠落窨井,恰逢当晚下暴雨……”

“直流门机系统,低端,劣质。”言栩漠漠评价,手在Pad上划几下,星座消失,出来一块画布。很快,一张复杂却有序的电路图跃然平板上,“JKM吸合,电流穿过电机转子DM,开门电阻RKM……”他详细地解释此类电梯的电路原理,开门关门时的速度变化。

车上安静无声,气氛沉闷。

这才意识到,她说话言栩不会理。言格这个小举动叫她心里一暖。

视频里,小女孩对比她更年幼的趴在窨井边苦苦挣扎的小女孩一次次拿脚踢踹,谁也想不到一个小女孩会做出如此残忍的事。

他懂这个?甄意刚要问,言格先一步:“怎么了?”

甄意的心却不会轻易起伏了,因为,视频里打人的女孩是戚红豆。艾小樱不是她的第一个受害者。

甄意准备去看客房走廊,扭头见言栩聚精会神地观察电梯,探头进井道里上上下下地看。

江江握着手机视频,眼都红了,气得好几次骂人,言辞越来越激烈:“网上都说她是魔女。戚行远那种恋童癖养出的女儿也是杀人犯!有人阴谋论说艾小樱或许不是戚行远杀的,或许父女母女合谋。一家子变态!”

一早拿到现场平面图时,她问过戚勉,看见齐妙着火,为什么不从楼梯间跑。戚勉说楼道在装修写着“油漆未干”。离着火的电梯太近,油漆易燃,他不敢。

杨姿翻看网上公布的戚红豆照片:“这丫头一看就是杀人犯的脸。司瑰,是不是有种说法是天生犯罪人?”甄意听言,抬起眼眸。

电梯正对楼梯间,门旁摆着“装修中”的牌子。推开,楼道内很浓的甲醛味。

司瑰开着车,脸色很差。她见过很多杀人案,可像今天这样的挑战了她的极限。

这边是死胡同,除了楼梯间,没有客房,十几米开外,走廊拐了个弯儿,那边是客房和值班台。戚勉就是从那跑出去,分别被两位服务员看到。第一个看他慌张进了房间;第二个看到他握着打火机跑进房间。

“是,”她声音微颤,强自压抑着愤怒,“天生犯罪人天生有心理缺陷,不守规则也没有情感。”

齐妙为什么要乘角落里的员工电梯?是谁叫她来的?要隐秘地做什么?

甄意不发表观点,网络和公众的观点无出这几种,但她只记得言格的话。

“哦。”她听话地远离。

每个人激动过后,又静下去。江江像耗尽了力气,颓废地埋进座位,闷声道:“说再多都没用,没办法治她。因为根本没有针对这种情况的法律。”

“后退一点。电梯附近可能残留有毒气体。”他说谎也泰然自若,找了个很好的理由。

“想起以前看过的一句话,”甄意说,“没有是非观念的孩子是这个地球上最可怕的生物,他们有好奇心、行动力、破坏力以及《未成年人保护法》。”

她不受控制地看他的眼睛,澄澈明净,很深邃;心莫名安宁下来,渐渐回过神:“嗯?”

车上所有人都知道,所以,所有人都愈发无力,悲哀。

甄意拧着眉,很恶心。神思晃了一下,眼前出现火光。她扶住额头,有点晕,下一秒,被一双温热而有力的手握住。蒙蒙抬头,撞见言格沉静的眉眼,他握着她的手臂,声音低缓:“甄意。”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甄意异常冷静,道,“小娟娟一个月前死亡,半个月前被发现,这段视频不是道路摄像头,是相机或手机拍摄,那人为什么不及时公布而等到现在才公开?又为什么那人没有救小娟娟,而是让她慢慢死在窨井里?”

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空气中似乎有人体烧煳的腥味。杨姿作呕,捂嘴跑去洗手间。

很快到了戚行远真正的家,清江区的高级别墅。保安不放杨姿和江江进去,她俩留在外面。崔菲和戚行远都在看守所,只有保姆和戚勤勤在家,林警官过来调查情况,司瑰来配合,仅此而已。

一行人先去失火的员工电梯,位于楼层角落。一场火烧过,井道、厅门、沉没的轿厢黑黢黢的,内壁黏着几处残渣,怕是齐妙的躯体烧得贴住。

出乎意料的是,言格也在,坐在沙发上,和戚红豆聊天。

江江神经粗,看几秒美男后,立刻望向偶像:“意姐,确定无罪辩护?检方证据确凿,难度是不是太大?”甄意笑:“不是看有多难,而是看我们有多努力。”

甄意进来,他也没分心,始终看着戚红豆,表情干净而平和,不带任何正面或负面的情感,相当客观。

杨姿略感沮丧,好歹学生时代,她是他女友的闺密。

红豆穿得像个高贵的小公主,表情很镇定,应该说是麻木。

言格目光挪过来,思考了一秒,微微颔首:“你好。”他对她没印象。

甄意又忍不住打量她,一直觉得红豆没另几个哥哥姐姐好看,仅此而已。想想早几年,更小的时候,她长得并没有现在这么古怪。五六岁时打扮起来也可爱,即使现在,甚至寿宴上,她开心时脸上有表情时,也不会像此刻这么可怕。

江江和杨姿在酒店等候,见到甄意和一对美男子出现,惊异了。杨姿更诧异,甄意又追到言格了?“嗨,言格。”她热情地打招呼。

她轮廓很明显,不太东方,所以孩子们说她难看;但如果她不是这样死神般的表情,换作孩童的稚嫩,或许就……

就这样,一路安静去到目的地。

她说:“这次做梦没有梦见人,只有一只蝴蝶。”

听起来无厘头,言格却懂了,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蝴蝶。”言格重复她的话。

她唇角牵起,笑容纯真,像奢望着糖果的孩子,说:“好羡慕。”

“对,蝴蝶。楼梯间里没有灯,应急出口的幽绿色淡光亮着,很暗,又不是绝对的黑暗。我在楼梯间里往上奔跑,气喘吁吁,它在我身后追赶。”

他愣了愣,仿佛心被什么撞了一下。“看什么?”他嗓音清雅,低低地问。

“花丛中的那种?”

言格察觉到什么,缓缓回头,便撞见甄意的眼神,笔直而又温柔,执着而又虔诚。

“起初是。”戚红豆拿手指笔画,“它是黑底彩纹的,扑着翅膀,越长越大,我每跑一层它就变大一点。它的躯干很细很短,只有我上身高,翅膀比消防门还宽。触角很粗,一直挠我。它的黑底彩纹很漂亮,放大变成无数眼睛和嘴巴。我跑到楼顶,可通往天台的门被锁死了。”

这世上,让她喜欢让她上心的东西,没几样;这世上,值得她拼尽一切追逐的人,只有那么一个。

几个佣人交换着眼色,觉得这孩子太可怕。

她深深望着他,含着她的小小愿望,心底又晴朗又哀伤。

言格静静听完,淡静地点一下头,示意她继续。

言格,我好想成为你的家人,好想,好想。

“它扑上来,六条腿抱住我的身体,长长的嘴像绳子一样缠住我的脖子,它的躯干上全是绒毛,软得像稀。有昆虫的臭味。”

甄意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他只会对他的家人露出这样的一面吧,如果她成了他的家人,他也会这样看她吧。

戚红豆表情空茫,吸了一下鼻子,像在嗅什么。这个动作叫在场的大人们毛骨悚然,恶心,脊背发凉。

他看言栩的眼神,虽然还是平静,但带了一丝和顺与包容,带着亲情,认真,专注。

“它用巨大的翅膀裹住我,一层层像作茧。噢,它的翅膀上全是磷粉,渗进我的皮肤,想把我毒死。它以为用嘴把我勒死了,它的长嘴叫吸食器,一圈圈松开我的脖子,钻进我的嘴里。”

午后的阳光轻快又慵懒,透过黑色玻璃,薄薄柔柔的一层洒在他脸上,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暗影。因为光线,他五官看上去愈发立体,眼窝的阴影也更深。

她模拟着张一下口,表情惊悚,像此刻有只巨大的蝴蝶把她包裹,看得出她一点儿不害怕。可其他人脸都白了。

甄意看言格,他却看弟弟。她瘪嘴,暗骂他“弟控”,骂完心却软了。

言格平静地问:“你害怕吗?”

言格不上班时,生活很简单:陪言栩。所以他才会和安瑶出现在商场、寿宴。这些时候言栩都在,只不过甄意没看到。

“害怕?”她摇头,“猎人怎么会害怕猎物?”

甄意在精神病医院混那么久,猜得到言栩有严重的自闭症,不是他不理她,而是他真的感觉不到她。看不见,听不见,感受不到。他完全沉浸在自己单纯的世界里。

众人都不懂。

言栩还是不理。

言格问:“你吃了它?”

“言栩!”她和他打招呼,他照例跟没听见似的,玩平板;甄意望一眼,不是在玩游戏,而是用天文软件计算星星参数,手中是深邃的星空。“好神奇。”她赞叹。

“嗯,它的吸食器钻进我的胃里,头抵在我嘴边,可这是我的圈套,我胃里有毒,蝴蝶动不了了。我咬住它的头,差点咬断,它立刻松开六条腿和翅膀,拼命扑腾。翅膀上它的眼睛全挤在一起,很惊悚。我可不会松口,一口一口咬得更多,一点一点把它吞进去。包括他翅膀上的眼睛。吃饱后,我打开整栋楼梯间的灯,开门去天台上睡觉了。”她说完,满意地说,“明白了吗?”

医院外有车等着。上去后,言栩也在。甄意诧异,言格发短信不是取消和言栩的见面,而是叫他来。

“嗯。”言格声音里透不出任何情绪。

我努力就好了。有几个女人能强大到说出这句话。

林警官疑惑:“什么意思?”

甄意眼睛弯弯,笑得那样豁然无忧:“没关系,言格。你不要有压力,是我喜欢你,我努力就好了。”

戚红豆抬眸:“我是肉食动物,我会捕杀弱者,这是自然界的法则。兔子吃草,狼吃兔子,你能说兔子不对说狼犯罪吗?”

而一到这种话题,他又无话了。

一句话,叫在场的大人们哑口无言。诧异,不解,震惊。这个孩子身体里住着恶魔,住着怎样扭曲的灵魂?

任何时候,不管讨论任何问题,她都能毫无压力、对接无缝地转到这个话题上。

甄意忽然发觉,沟通,是非常艰难而奢侈的事。

“和你谈话真愉快。”她说,“言格,我们如此合拍,不在一起,天理难容。”

戚红豆说完,言格有十几秒没说话,浓眉下,一双长而深邃的眼睛似乎装了很多东西,却又异常清澈,注视着戚红豆。不对,她梦里的蝴蝶,应该还有另一层意思。

但今天,他一反常态,问:“笑什么?”

林警官问:“为什么杀他们?”

言格:“……”她总是时不时露出这样狐狸瞅鸡崽般的笑容和眼神。

戚红豆眼神极其空洞瘆人,不予回答。

但,和言格这样无障碍地思想交流,交换思维,碰撞想法,她真开心,像燥热的时候吹了清风。她仰头看他俊逸的容颜,心情大好,笑出白白的牙齿。

言格问:“你怎么挑猎物?”

共情缺陷,暴力,攻击,反社会?戚勉是这样吗?她不确定。

“天意。”戚红豆答。众人不解,言格却明白,意思就是随机选择看心情。

“我刚才已经说了。”他简短道。

但他还是问:“娟娟和艾小樱,她们的什么言语或行为让你生气?”

甄意蹙眉想了一会儿:“上次我描述艾小樱的死状,你说凶手有攻击型人格障碍,这次你的意见呢?”

戚红豆稍稍皱眉,又平复下去:“没有。我自己生气,而她们出现了,这就是天意,她们的出现就是给我解气的。”自然坦荡毫不歉疚的语气叫在场的人恨不得几巴掌挥她。

“嗯,共情缺陷常常会和反社会型人格障碍联系在一起。”

言格依旧平静清和:“什么事情让你生气?”

“有的人格外残忍,是因为他们缺少共情能力?”

“爸爸和妈妈。”这个回答倒叫众人一愣。

言格解释:“人会怜悯弱小同情苦难,是因为人有感受和理解他人情感的能力。”

“他们怎么让你生气?我们先说你和娟娟打架的那天好吗?”言格的用词始终宽容,之前不说“为什么杀她们”,现在也不说“你把娟娟推下窨井”。

“共情能力?”甄意觉得陌生。

甄意望着他认真而不带批判,甚至温和而鼓励的侧脸,莫名走神,觉得异常性感。如果他做了爸爸,一定会把孩子教育得非常好。心跳不稳。她想让他做她孩子的爸爸。

“正常人通常不会这样杀人,即使有深仇大恨,也少有人选择如此残暴的方式复仇。因为一般人或多或少有共情能力。”

客厅里很安静,戚红豆说:“爸爸和妈妈没有去接我放学,我很生气。”

“像恐怖分子才会做的事。”甄意起了鸡皮疙瘩,下意识搓手臂。

甄意想起网友对她的谩骂“骄纵的恶魔女”,她也觉得不可理喻,这样就能让她痛打路过的小娟娟并把她踩进下水道?

“可以这么讲。比如这次烧活人,听上去像什么?”

“平时他们都是一起接你放学?”

“所以,姚锋比马某更残忍?”

“不是。总是爸爸,有时候是妈妈。”戚红豆说,“他们都不来,就有问题。”

言格“嗯”一声:“即使有愤怒,人与人的报复方式也不一样。同样是和室友发生口角,同样是心理脆弱,情感畸形,马某选择拿刀捅死人,姚锋却泼硫酸。”

“什么问题?”

甄意试着分析:“分尸虽然二度羞辱死者,但多数情况是为了藏尸而不得已,是吗?”

“他们肯定在吵架,骂人,打架。”

“分尸是完全不同的概念。”言格走出电梯。

“他们两个?”

“好像分尸泼硫酸之类的不少。”

戚红豆面无表情:“大人很可笑,总以为在孩子面前装没事小孩就不知道。可小孩感觉得到,什么都知道。他们的动作语言表情,孩子都懂,他们却以为我们不懂。我偷偷看过。看见他们扯头发撕衣服,对骂。”

“看情况,”言格扶着电梯门,让她先出去。

所有人都静默了。

“……”言格不理她。她自得其乐地咯咯笑,笑了一会儿才说正事:“想问你来着,我觉得这次烧死人,手段太凶残。一般人即使是报复杀人,会如此暴戾吗?”

“这种时候你会生气?”言格问。

“别不好意思,”她背着手,歪头凑近,“我就是你的,想干什么,直接说。”

戚红豆点头,仍然没表情。

言格倒不尴尬,不急不忙挪开。

“那天爸爸妈妈没去接你,你认为他们去打架了?”

甄意不经意扭头,撞见他凝视的眼神,愣一秒,随即咧嘴笑:“又看我!”

“一定是这样。”她很肯定。

但,从没想过她对他如此执着,十二年,念念不忘。

言格沉吟半晌,缓缓问:“他们让谁去接你?”

记忆中,她做事总是三分钟热度,不管干什么,注意力都不太集中,总分心,像故事里一下捡西瓜一下丢芝麻的小动物。

司瑰和甄意对视一眼,讶异。她们在看到视频的那一刻,和所有的公众一样愤怒震惊并声讨魔女的恶劣行径,却没想过她为什么这么做,更没想过当时她的监护人在哪儿!

女孩微抿着唇,目光似乎落在很远的地方,沉思着,带着暗暗的较劲。

“司机,”戚红豆抬起头,“还有……大姐姐。”

她是娃娃脸,很多时候要化妆提高年纪,增加职场可信度,褪了妆容,眼神乌乌的,笔直又柔软,和以往直愣愣看他的眼神一样,胆大,懵懂。

夜晚的别墅里,主人、佣人、警察、外人,各怀心思,客厅里静谧无声。墙壁上挂着仿梵高的向日葵,灿烂的黄色。

话太坚决,言格不经意低眸。因为做义工,她今天没化妆,比平时的“律师”面孔要青涩,干净又清秀,看着很舒服。

戚勤勤立在沙发背后,表情淡定。一身职场套裙,头发绾成精致的发髻,利落得没有一丝多余的头发。听到戚红豆的话,她淡然承认:“那天是我接红豆放学。”

“嗯。戚家很诡异,不管戚勉是不是凶手,我都想弄清楚这两件事的关系。”

司瑰:“你为什么没看护好红豆?”

收拾完一切,上电梯离开,言格问:“觉得艾小樱的死和齐妙的死有联系?”

“我去给她买冰激凌了。”简单的理由,却无懈可击。

“下午倒是有时间,”他话说一半,掏出手机发短信。能让他解释行程的……言栩?

言格问戚红豆:“艾小樱呢,你为什么和她打架?”

“是!”甄意笑眯眯,“我要去案发酒店,你陪我一起吧。”她眼中的期盼不容拒绝。

“我不喜欢芭比娃娃。”同样匪夷所思的理由。有佣人皱眉:因为不喜欢娃娃就拿镇纸击打娃娃主人的脑袋并掐死?

言格沉默良久,躲不过她的眼神,遂浅浅地无奈道:“嗯,亲爱的甄意同学,加油。”

言格问:“看见芭比娃娃也会让你生气?”

“……”这种求鼓励求安慰的眼神,他见过无数次。他知道她每次露出这种眼神时,想从他口中听到的话。

“是的。很生气。”

“是。”她咧嘴笑,信心满满,“虽然目前证据对他不利,但我准备好挑战了。”说完,握拳,目光灼灼看着他。

“为什么呢?”

“不管怎样,你都准备站在他那边。因为你是他的律师。”他真清楚她的心理。

“看见漂亮的东西会让我生气,因为我长得很难看。”她语调没有起伏,分明只有九岁,声音却一点儿不稚嫩,说的话也格外现实。

甄意被看穿,咬着牙齿瞪他:“动不动就把人看透,你这该死的男人还真是无趣。”她趴在桌子,“我怀疑凶手另有其人,但不能百分百确定,也无法肯定戚勉没说谎。”

甄意的心不太舒服,听一个九岁的孩子这样直白地说出口,有些残忍。司瑰也安静下来,不知是不是气消了。

言格抬眸,他的原话应该不是这样。“我认为到目前为止,你应付得过来。你和我说那么多不过想说明案子的难度。这样,等你想出解决方法时,我就会觉得:啊,甄意好厉害。”

“谁告诉你的?”

甄意从桌下踢他:“戚勉的案子跟你说了那么多,怎么一点儿反应没有。哼,之前谁温柔地对我说‘亲爱的甄意,需要帮忙就尽管找我’现在呢,一句话不说。”

“学校的同学都说我丑,取了很多外号,还为我编了儿歌。”她不悲也不伤,却叫大人们心里堵了起来。或许,他们原本有很多愤怒和质疑,此刻,却无从说起。

可甄意嘚瑟,一面鄙夷自己虚伪,一面特享受,全身的肢体语言都在宣告:言格是我的是我的,看好了看好了,谁也不准抢不准抢。

甄意眼睛有点湿,她知道同龄人的眼神和话语会把人压死,她经历过。那一次……只是不知言格还记不记得。是谁说过,学校是等级制度最森严的地方,每个孩子心里都有一把现实的标尺,谁好看谁难看,谁成绩好谁成绩差,谁强壮谁有缺陷……

研究生医生护士也在午餐,言医生带着小护士,本来就够引人注目;还亲密地分吃,简直太吸引眼球。言格和以往一样不在乎周围人的眼光。

有时候,孩子们的势利和敏锐,叫他们现实得分外残忍。

言格没阻止,任由她。

言格温和道:“只是这样吗?因为生气,所以打她。为什么打她之后,还要箍她的脖子呢?”

甄意想起过去,抄起筷子在他的盘子里戳菜吃,明明两人菜品一样。

戚红豆脸颊动了动,却不回答。而言格凝视她半晌,在想什么,但也不准备问了。

言格坐在教室里看书,恍若未闻;全校的学生都挤在栏杆边看热闹。

……

一瞬间,她有些怀念那段时光;她抱着吉他,在初中部二年1班的门口唱:“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想结婚……”

林警官和司瑰并没待多久,戚勤勤和戚家律师对戚红豆行为的解释是:小孩子之间的打架,没有预见性;且小娟娟是暴雨淹死,不是直接由戚红豆导致;至于艾小樱,同样是打架,而戚行远承认恋童杀人。没有证据证明这和红豆有关。

言格默默不说了。甄意歪头看他,他睫毛好长,黑黑密密的,鼻梁高高,嘴里含着食物会习惯性极轻地抿一下唇。从中学时就是这样,一直没变。

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他们拿这个小魔女没办法。

“就是这句!”她嘻嘻哈哈地笑,看那表情就知道她故意说那番话惹他。

言格给戚勤勤留了张医院的名片,建议她送红豆接受康复治疗。

“……”言格攥着筷子,“甄意,你羞不羞?”

出了门,甄意翻看手机新闻,走在最后边:

“因为和我恋爱过,你对女人失望才变成同性恋?不能啊,那我太失败了。”她深蹙眉心,转瞬便舒展,“你放心,我会对你负责。你家肯定要你传宗接代,我可以做你的挡箭牌,我要求不高,一周四次爱爱就行,其他时候我自己解决。”

“刚才听了你和红豆的谈话,有些难过。她可恨,但可恨的不仅是她,崔菲和戚行远难逃其责。说得宽泛些,散播恶意的陌生人和学生呢,你甚至没法责怪他们。大人都很难想象自己传出去的负能量和恶意会对他人造成怎样的蝴蝶效应,更何况嘴快无心的孩子?可大家除了谩骂就是诅咒。”她看着手机,有些烦闷,下台阶没注意,脚下不稳,突然失重往前倾。

“……”言格垂着眸,手中的筷子顿了一下。

他敏捷地将她捞回来。

甄意见他不理,揪着眉,来了句:“言格,你不会是同性恋的。因为你的身体对我有反应。”

她的心骤降又骤升,咚咚乱跳。猛地撞进他怀里,条件反射地抓扶,小熊抱树枝一样把他抱住,抱了还不松手,脑袋在他肩膀上蹭蹭。

“……”

言格:“……”似乎又回到那一沾手就甩不开的年代。

甄意分析良久,倒能理解:“或许大家以为你是同性恋。”

他倒不会烦腻。只是她的胸又紧紧贴在他手臂上,软绵绵的,以前她的胸部分明比较袖珍,最近怎么回事。

“没有。”他确定。其实有,只是他收不到信号。不会上心,不会理解,也不会往那方面去想,更不会记在心上。久而久之,女孩们就放弃了。毕竟,像甄意这样的有几个?

夜风轻抚,她发间的香味在他唇边萦绕,他不太自在,轻轻把她揪开,扶着她的肩膀让她站直。甄意笑眯眯,已经占了便宜,很满意了,继续看手机。

“没有女学生给你暗示和明示?”甄意像检查丈夫衣服上香水味儿的管家婆。

“有什么好看的。”他长指拿过手机,一划,装进她口袋,“大家都太相信眼睛,不相信脑袋。”

言格:“嗯,不会再有人像你这般执着。”

“什么?”这个说法倒新奇。

甄意:“呃,是说我太疯癫,不顾颜面?”

“看到的言论和视觉证据太直观,以为直观就等于全面,不去想为什么。”言格抬头望前方,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饱满而白皙的前额。

“……”言格沉默一秒,淡静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你。”

“像唐裳和戚行远,大家以为直观等于真实,不去想有没有可能是假的。像戚红豆,大家以为直观等于全面,不去想埋在表象底下的原因是什么。公众只会追随,怕被边缘化,却没有勇气怀疑,没有智慧探索。所以我说他们太相信眼睛,不相信脑袋。”

“你实验室里那么多女研究生女博士,”甄意瘪嘴,是介意的,“年龄相仿,还打着师生恋的禁忌,还有你!”她眼神鄙视,“穿着干净的白大褂,这是制服诱惑。要是我,绝对会幻想在实验台上和你滚床单!”

甄意内心涤荡,不自禁深吸一口气。原本脑中的想法模糊不清,不知从何说起,他却有条有理,不徐不疾,把她想的都理清,清晰而清楚地表达。

“你的潜在竞争对手是?”

这样默契的感觉叫她心中的烦躁消退了很多,问:“你觉得戚红豆应该受到什么处罚?”

竞争?言格怀疑。没人能和她竞争,她做的那些事,一般女孩连一件都做不到。

“这不是我的职责。”言格平静道,“在我眼里,她是个病人,仅此而已。”

“等有时间了,我要追你啊。这样说可以打退其他女人,没人和我竞争。”

她真佩服他坦达专注的性格。

“这样说对你有什么好处?”

“一个孩子如果在幼时没被善待,你又怎么能指望她长大了善待这个社会?”

“好啊,你多研究研究,我配合你。”

“是啊。”她抬眸,他内心总是平和,所以说出的话才总是克己而宽容。她低头,微微笑了:“言格,你真好。”

“如果哪天搞清楚你脑袋的构造,我可以拿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言格说。

夜里的清风从树梢落下来,微凉。树影摇曳,路灯的光随着风晃来晃去。灯光拉出两道斜斜长长的影子,温柔地重叠在一起。

“……”言格倒不至于呛到,无声地看她。她那激动的小眼神一闪一闪,简直像灯泡。奉子成婚?亏她想得出来。

他没回应这句话,看着地上的“她”,心想,也并不是每个不被善待的孩子都会阴暗,报复社会。所以,她才格外珍贵,格外美好。

“……”要换作别的女的,该暗自神伤了。但甄意特欢喜,眼神璀璨,得寸进尺:“真的?那我可不可以说我们同居了住在一起马上要奉子成婚?”

他继续:“如果一个家里孩子生了病,那整个家庭都是病入膏肓。”

“没有。”他平静道,“你说什么,对我都不会有影响。”

甄意想起刚才他和戚红豆聊天的模样,感由心生:“言格,你一定会是个好爸爸。”

隔几秒,甄意忍不住:“你是不是生气了?”

言格微愣,表情微妙,没回应。

“……”言格低头喝汤。

甄意揪着手指,嘀咕:“言格?”

“或许他们觉得我们挺般配。”甄意无辜地眨眼。

“……嗯?”他稍稍犹疑,隐隐觉得没好话。

“我不是聋子。”

“其实我基因挺好的。真的。”她扬起头,笑得像向阳花,“乐观开朗,活泼可爱,美丽性感,热情善良……我要是当你家小孩的妈妈,你赚翻了。”

“你也听到啦?”她一副“好巧哦我也是刚知道”的样子。

是他赚了没错,但:“小孩会有一些厚脸皮吧。”他说,“甄意,你一口气说这么多形容词,羞不羞?”

“嗯。”他手中的勺子停下来,抬眸看她,“为什么小柯他们私下叫你师母?”

“真实永远不会不恰当。”她俏皮地歪头,拿那天在小楼里喝茶聊天时他的话回敬。

“我说了这么多,你没想说的吗?”

那么久的事了,现在想起,似乎茶香都从记忆里飘了过来。他不说了,继续前行,夜幕中,唇角极轻地弯了一下。

言格拿勺子搅汤,漫不经心:“说什么?”

走到别墅院子门口,言格停下来:“你先去吧,我等你。”

“戚勉说他泼的是水,没点火。但目前没有证据支撑他。真头疼。怎么从现有的证据里找出纰漏呢?”她语气像探索频道主持人,“你说?”

“你怎么知道我要返回?”

其实从中学第一面见到她,言格就认为,她有点儿话痨。

“没有为什么,就是知道。”这话叫他淡淡低沉的嗓音说出来,含义真微妙。

她点头,慢吞吞跟在他身边走向座位,嘴上还不停。

路灯朦胧,微风轻盈。甄意轻轻道:“等我哦,我马上出来。”

言格端一小碗青瓜汤在她盘子上,叮嘱:“慢点。”

返身回别墅,门还没关。佣人和戚红豆都不在了,只剩戚勤勤靠在沙发旁,手里拿着卡片,撕碎了扔进垃圾桶。是言格给她的医院地址和联系方式。

甄意继续:“只可惜不是我刚才说的这两种情况。证据表明戚勉泼了油漆和汽油的混合物,点了火,是谋杀,且性质极其恶劣。”

她回头见了甄意,漂亮却淡漠的脸上,风波不起。

言格不作声,拿纸巾擦拭刚洗的筷子。

“为什么撕掉?红豆需要治疗。”

“如果他一开始想杀齐妙,泼了易燃液体没点火,犯罪中止了,却为他人的谋杀提供了便利,这种案例很少见,很难打,却很有挑战;如果他泼的是水,可中途离开后有人泼了易燃液体,他回来点火吓唬齐妙,却真点着,这是过失。”甄意边讲边拆他的午餐食盒,顿了一下,插个话题,“言格,这样和你吃午餐,感觉像回到了中学。”

“戚行远把公司和红豆交给我照顾。她需不需要治疗,我说了算。”她把父亲称为“戚行远”,官方,正式,疏远。

她一上午都围着他讲述她的工作近况,而他一上午都在做实验,心无旁骛地不理会她的叽叽咕咕。

甄意停了半晌,终于问:“戚勤勤,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的吧?”

“戚勉这种情况真让我头疼。”甄意一身义工护士装,端着餐盘跟在言格身旁。

“策划什么?”她坐到沙发上,一双丹凤的眸子斜睨她,娇艳却冰凉。

“但……”他头一低,眼泪砸下去,“我泼的,是水。”

“小娟娟和艾小樱的死,和你脱不了关系。”

甄意没问,等着他。

“哦?”

“我是去了两次。那些物证人证都是真的。我完了。因为第一次我的确提着桶去了,全部泼在电梯里。但是……”他张了张口,目光闪烁,起了水雾。

“你恨戚红豆,想除掉齐妙,让戚行远身败名裂,让崔菲坐牢。”说出这些话,甄意脊背发凉,无法想象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子会处心积虑做出这些。

甄意摇头:“不要说这样丧气的话。”

“你很厉害,了解家里每个人的性格,知道什么能惹怒红豆,知道崔菲太在乎势力和脸面,会一错再错把事情弄得更糟,同时她非常在乎红豆;戚行远也是,能为红豆豁出一切。

戚勉在哽咽,仿佛每说一个字都极其艰难:“甄律师,我知道我这次死定了。”

“寿宴那天小孩很多,为什么艾小樱发现好玩的小树林不叫朋友一起?是你把她骗来的。为什么选择艾小樱?因为她长得漂亮性格刁蛮,容易惹怒红豆;更因为她身份特殊,崔菲不会报警,怕曾经的奸情曝光。

杨姿讶异,甄意这话几乎等于说“我是所有律师里最好的”,她不知她哪里来的自信和霸气。而戚勉显然被她自信的话和语气震慑,他信服了。

“我猜,戚行远退休想把财产的大头给红豆,这刺激了你。或许你一开始只想除掉崔菲、红豆和齐妙。至于戚行远,你有些犹豫。但他作伪证陷害戚勉,你对他彻底失望甚至憎恨。他时刻准备瞒不住的时候为戚红豆顶罪,你暗示他动机不足,让他把恋童的证据编造好。不然他这么精明谨慎的商人,怎么可能把恋童的猥琐证据留在办公室电脑里和家里?”

甄意从他的肢体语言判断,他意识到事情的严峻性,在思索,他会决定配合。她的语调也平静下来,安抚:“戚勉,刚才我说,告诉我真相,我替你争取最大的利益。意思是我可以为你争取任何一个律师能替你争取到的最大利益。你想不想要?”

“你一直喜欢天马行空的想象吗?”

到这一瞬,戚勉反倒冷静下来,不像之前暴躁张狂,脸色变得冷峻,下意识地咬唇。

“不。有人一开始就拍下戚红豆把娟娟踢下窨井的视频,时隔一个月才发布,刚好卡在媒体曝光戚行远恋童变态的时刻。如果提前发布,他就没法替红豆顶罪,你也无法毁掉他。

戚勉瞪着眼睛,刚要说话,甄意抬手拦住:“警方已调查清楚,你和齐妙一直不和。小时候,她妈勾引你爸,经常闹事。你把她和她妈视为破坏你们家庭的罪人。积怨太深。前段时间你们在健身房争执,你剪了她的头发,她打断你的手。”

“你太了解家里的人,猜出崔菲不断挑拨想借戚勉之手杀死齐妙时,你没阻止。因为你知道你弟弟心地单纯柔软,再暴躁也绝不会杀人。”

这一串动作让戚勉面如死灰。甄意把纸推到他面前:“戚勉,你为什么杀齐妙?”

“巧合。”戚勤勤淡淡道,“阿勉差点儿出事,我就算害所有人也不会害他。”

甄意干脆把纸拉过来,一连串地画勾:“人证,凶器,犯罪工具全部齐了。”

“你是不会害他。外人看来证据确凿,以你的聪明却很清楚不足判罪。是你告诉他作伪证,让他说泼的是水。你为他准备了一模一样的衣服,他逃走时让他换掉。一个去酒店开短会的人提前准备一套衣服,不奇怪吗?就像他提前预知要弄脏衣服。”

“第一位酒店员工于下午3点看到你从电梯间跑出去。闭路电视显示往电梯里泼易燃液体的时间是下午2点59分10秒。起火时间是3点02分38秒。3点04分左右,第二位证人看见你拿着打火机跑出来。”江江长期跟着甄意做事,不知不觉学会了她冷酷又飞速的语气,“警方找到了易燃油漆桶,里面有残余的汽油和油漆混合物,嫌疑人指纹;另外警方在嫌疑人房间找到视频中出现一角的zippo打火机。在嫌疑人家里找到监控器一角出现的深色运动鞋。”

“这是商场的礼仪与谨慎,不管去哪儿都要带一套备用,以免遭遇突发状况。”

甄意:“不好意思,我的助手没说明白。证据显示脚印有两个往返,非常符合杀人凶手返回去看现场的心理习惯。恭喜你,关键的物证也有了。”甄意探身在“物证”一项画了勾。画完居然打了个响指:“江江,继续。”

甄意道:“是,来自商场的是你,而非戚勉。只不过你没想到戚行远会睁眼说瞎话。在旁听席上看见他指证戚勉,你对他的亲情彻底消失。”

戚勉:“我看到火跑过去,被吓到,又跑开。”

戚勤勤有几秒没说话,抬眸看她,镇定道:“说了这么多,证据呢?”

“抱歉,这会成为法庭证据。判定犯罪事实时,关键的杀人动机,你有了。”甄意递给他一张纸,在“杀人动机”那一项画了个勾。画完也不管戚勉的眼神,看向江江,江江打开文件夹,念道:“痕检员在电梯门地板上发现了你的指纹脚印。”

“不会有证据,因为你根本没参与。无意的几句话,不经意的暗示。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就这样让他们照做。”甄意佩服,更加心寒,“崔菲和戚行远都失去自由,能照顾红豆的只有你,他们甚至不会对警察说你知情。你太缜密了。”

戚勉挣了一下:“这是气话!”

戚勤勤八风不动,面对揭发,不否认也不承认。

“手机录音。”她示意杨姿,后者摁录音笔,里面传出戚勉阴冷的声音:“齐妙我警告你,你再敢害我,我就杀了你!”

甄意很明白,不承认是因为她太谨慎不留证据;不否认则是因为她不屑说谎,并极度自信即使甄意知道真相,也无法把她怎么样。一个女人聪明到这种地步,甄意不知该形容她为强大,还是可怕。

甄意判断清楚后,不再等他:“你不说,我来问。首先说一下你的杀人动机。”

“你为什么这么做?这是你整个家啊。”

沉默的状态持续了几分钟。甄意看手表,头一分钟内,戚勉的心理防线会渐渐脆弱,达到低谷;可经过这段时间他还不开口,说明防线再度筑起,短时间内不会开口了。

“我的家早没了。”她殷红的唇角动了动,闪过一丝极淡的悲凉。这么久,唯一一次透露情感,是在提到“家”的时候。“人家都说,父母是孩子的后盾。现在看来,果然是。”戚勤勤自嘲似的冷笑,“只不过,他也是阿勉的爸爸,却背后捅他一刀。”

戚勉还是为难纠结,甄意放缓语气:“戚勉,不管你说什么,我们都不会说出去,我们签了保密协定。”戚勉眉心深蹙,嘴唇颤抖,就是开不了口。

甄意原想说什么,看见她眼睛里的寂寥,话就咽了下去。

杨姿发现,她总在不经意间气势十足。

言格和她讨论过,戚勉一生的叛逆很好解释,想得到父亲的关注。如果孩童时期得到的爱不够,不管他长多大,即使白发苍苍,心中也一直有缺口。

“先诚实地告诉我那天发生的事,由我来判断你有救没救。”甄意说。

直到现在,他还是没长大的孩子,还想得到父亲的信任和保护,可他彻底被父亲抛弃。戚勤勤也一样,再怎么成功,心里也有个永远无法弥补的洞口。风一吹,凉透。

戚勉手指抓着桌沿发抖,终于松口:“我没救了,人证物证都在。”

“戚行远作证后,我求他让他放过戚勉,但是,”她笑了笑,眼红得渗血,“他真疼红豆,疼得听别人说她不好,他都不舍。我们阿勉呢?”

“现在你在舆论风口浪尖上,法官大人说会依法办理不受舆论的影响。你信吗?”

甄意明白,她在说戚勉,也在说她自己。

戚勉盯着纸,脸色惨白。

“他很过分。不错过红豆的每一次家长会每一堂画画课,她去少年宫跳舞,他守一下午。可我小时候肺结核住院一个月,他忙着产品上市,一次没看;阿勉从学校楼梯上摔下,他叫司机处理。更别说他在外面受了气就回家里发火,吵得凶了就打妈妈打我,打阿勉;可他疼红豆疼得,佣人让她不开心,他会让他们跪地求饶。真不公平。”

甄意观察他脸上的表情,奚落:“又想出去,又对我撒谎。戚勉,你脑子里装的全是毛线?现在这世上唯一可以帮你的就是我,你还跟我内讧。”她从江江手中抽出一张打印纸递到他面前,细白的手指在上面狠戳几下,“睁大眼睛看清楚,网友投票,98%的人呼吁废除终身监禁,判你死刑;另外2%选择其他,认为把你活活烧死比较恰当。”

她唇角浮起一丝悲哀的笑:“我这么大了,还和一个九岁的毛头小孩争父爱,丢不丢人。”

戚勉哪被人这样训过,极尽憋屈地坐回去。

“我们才是跟他一起吃苦的那个家。妈妈攒钱给他创业,全家省吃俭用陪他辛苦。我妈把她的青春她的一切,她的命都给他。可崔菲除了坐享其成,干了什么?她势利,贪财,爱富。除了红豆,她连娘家人都害。崔菲这些年没行为不检,和艾程早没往来。年轻时偷情一两次,后来倒和我爸真心相爱。知道为什么吗?知道红豆看到他们吵架打架是在干什么?他们有虐待受虐的奇特癖好。

看守推开另一扇门,吼:“老实点!”

“很好,他们天生一对,为了宝贝女儿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谁都能伤害。这场戏他们演得真精彩。崔菲给自己扣上偷情的帽子,戚行远说自己恋童。我不在乎,可他想把我妈奉献一生的企业给红豆。绝不可能。

戚勉一捶桌子:“那你来干什么?”

“他无情,所以红豆遭报应。原本老天只要红豆和崔菲成为凶手,他却要害我妈唯一的儿子,换他们一家幸福。所以,他也遭报应。那么爱现在的家,就变成替死鬼好了。”

甄意款款坐下,不徐不疾:“是个难题。”

甄意觉得悲凉:“戚勤勤,当你五十多岁的父亲为了有充足的杀人动机,听你的话搜集各种恋童的东西往自己头上扣的时候,你心里究竟是解恨还是疼得滴血?”

甄意中途跑出去,戚勉本就忐忑,他一个人锁在屋子里,等了好久她才来,他快逼疯,抓狂地问:“你到底有没有把握救我出去?”

戚勤勤微笑,优雅异常,和她摧人心扉的话语有种诡异的违和。

“别抱怨了,开始干活吧。”

“活该。他的心是铁石做的,只有红豆敲得开。去求他放过戚勉的那天,我哭得比孩子还狼狈。可他说不是崔菲和红豆的问题,是时间不对。年轻时想创业,没时间考虑家庭。原以为家人永不分离,即使伤害也能原谅。可日复一日的疏忽让亲情的隔阂越来越大。家人怪他忙碌,他怪家人不体贴,越来越找不到乐趣。红豆是他失败家庭的重新开始,是他从头开始做一个好父亲的机会。”

甄意跟没听见她说话似的,低头看一眼手表,五分钟过去了,心理施压已足够。

戚勤勤抬眸望着屋顶,白光在她眼睛里闪烁,刺心:“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只是他的试验品。失败了,就抛弃。”

杨姿担忧:“甄意,他在掩饰。证据板上钉钉,他还不配合,你小心别被他拖下水。这案子影响恶劣,你替凶手辩护会被人骂死!”她可以想象开庭后,跟着甄意走到哪儿被记者追问辱骂到哪儿的画面。真不明白甄意已有大好的基础又何必蹚浑水,人对名声与关注的渴望太强,即使是反面的关注度也在所不惜?

甄意:“应该不是这……”

甄意抱着手立在门外,透过门板上的玻璃观察戚勉,脸色阴晴不定:“他还是不肯说真话。”

“是。他去看守所看戚勉时说,父爱母爱是有私的,家庭的伤害是相互的,如果一个孩子的成长给他造成太多痛苦,他也会失望。父子间的沟壑太深,他很难弥补。

戚勉张皇失措。杨姿和江江对看一眼,也跟出去。

“是啊,沟壑太深,小恩小惠已经填不满。所以他干脆转身,当那条沟不存在,当沟壑对面的我们不存在。”

“是真……”戚勉头点到半路,只听腾的一声,甄意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出去。

“你知道阿勉怎么说吗?”戚勤勤面色平静,嗓音却隐隐发颤,“他说……如果我做了父亲,我不会以事业为借口牺牲家庭,我会好好爱我的孩子,好好爱他的妈妈,我会参加他的每一次家长会,看他做的每一份手工,生病了喂他吃药,伤心了给他安慰。我一定会先付出,而不是先责备孩子不懂事没带给我欢愉,因为,他只是个孩子。”

戚勉肩膀颤了一下,缓缓抬头,直视甄意。年轻女孩的眼睛黑白分明,像一汪无波的水,装了太多深不可测的东西,戚勉咽了下嗓子,听甄意说:“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看着我的眼睛回答。”

“那天,阿勉哭得好惨,他求戚行远,他不想终身监禁,可戚行远不会让任何人摧毁他苦心孤诣得来的第二次做父亲的机会。”

甄意听完,没问细节,说:“这是警察给你做的笔录,我看过了。说实话,我不信。戚勉,你抬起头来,看我的眼睛。”

甄意别过头去,泪盈于睫。

果然,戚勉低下了头,无奈:“那天我本来不想去,可崔菲说我爸让我去。骗子!我爸自己都没到场。三流公司的发布会很无聊,我待不下去就上楼。到房门口听见齐妙在叫,她被困在员工电梯,我笑她几句就走了。过了几分钟,我觉得还是要去救她。可这次去,里面全是火,齐妙成了火球。我害怕就跑了。”

世上所有的感情都是这样,谁在乎谁就输。不是逻辑题,符合规律就能结果;也不是等价交换,你的付出有没有意义,全看人家在不在意。

杨姿不自觉多看甄意一眼,她的侧脸相当专注,因为专注,白皙的脸颊上仿佛笼了一层光,让人挪不开眼。杨姿感叹,戚勉不配合,可甄意的言行让他的心理坐了过山车,此刻他的防备应该松懈。

戚勤勤轻轻道:“你以为,他对红豆的父爱很纯粹?”

不知是她话中的承诺,还是她真诚的语气,片刻前暴躁的戚勉安静了下来。

“不。很自私。”她冷静而毒辣,“他爱的不是红豆,是他自己,是他心里赋予红豆的一个幻影。他一辈子钩心斗角算计猜测,一辈子忙名利没感情,老了才能喘口气。红豆是他迟来的施与,迟来的亲情。不怪他,他说得对,是我和阿勉生不逢时,和父亲互相憎恨。彼此相忘,反而是解脱。”

甄意不去判断他的话是真是假,言归正传:“既然不能接受,就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我。我保证从你说的事实里帮你争取最大的利益。”

甄意从她的话里听不出讽刺,只有嫉妒。“红豆还小,她不治病,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你知道吗?”

戚勉明白了,瞬间崩溃,咆哮:“他妈的你都给我定刑了还辩护个屁!告诉你,我没杀人,齐妙不是我烧死的。你说的什么终身监禁坐牢,我都不能接受!”

“我知道啊。”戚勤勤眼里闪过一丝诡谲。

旁边的杨姿心虚,律师要和委托人合作呀,甄意不怕委托人投诉换律师?她偷看江江,江江耸耸肩,一副她就是这么跩我完全没办法的表情。

甄意心底凉飕飕,冷意席卷全身。面前的女子容貌精致,表情不起波澜,那张脸少有表情,像戴着一张精美的面具。甄意觉得阴风阵阵,汗毛倒竖。

甄意扬了扬眉,挑衅道:“在终身监禁、监狱和惩教所之间,你会看到我的屁话有什么屁用!”戚勉静止几秒,在想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门外一声吱呀,她一惊,慌地回头。

“一直关在这里?”戚勉炮仗一样跳起来,“那你说什么屁话!要你来有屁用!”

“姐,上季度的财政报表我看……”戚勉从玄关走来,望见甄意,愣了一秒,随即笑容绽开,“甄意,你怎么在?”

甄意目光平淡,说出的话像新闻:“电梯放火烧人,情节极其严重,影响极其恶劣,你嫌疑非常大,且有出逃的资源和能力,抱歉,在判刑之前,你会……”

她缓过神,戚勉一夜间变了很多,穿着正式的西装,拎着公文包,片刻前面容成熟而认真,这一刻轻松起来。他开始改变了。

她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奚落,戚勉梗了脖子:“好,我不怀疑你的专业素养,现在给我办取保候审。”他颐指气使,不耐烦地挣一下脚链。

“有没有吃晚饭?”

甄意双手叠放在桌上,身子微微前倾:“我混到今天是一步步努力打下来的,牺牲我现在的位置去害你,你照过镜子吗?”

甄意讷讷地点头。

体验了几天阶下囚的日子,戚勉极度愤怒,一开口便诸多不满:“为什么是你做我的律师?崔菲叫你来害我的。”幼稚又自我中心。

“怎么脸色不太好?”戚勉弯下腰,歪头看她。漂亮的脸近距离放大,甄意稍稍退后一步:“没什么。”

不算宽敞的会面室内,一张长方形桌子,戚勉双脚铐在椅子上,精神颓废,下巴冒出青青的胡楂,落魄极了。对面,甄意稳稳当当坐着;江江和杨姿作为她的助理律师和记录员分坐两旁。

“阿勉。”戚勤勤唤他,声音褪去冷漠,很温和,“洗澡了吃消夜,我给你煮了海鲜粥。”

隔了好一会儿,才古板地说:“没事先挂了。”

“好。”戚勉笑,又看甄意,“留下吃消夜吧。”

“呃,不能。”甄意咬咬唇,明白他的意思,小声道,“知道啦,我不会分心的,先把戚勉管好。”她这样小声小气商量顺从的语气,他那边又没声音了。

甄意勉强弯弯唇角,戚勉这才上楼。望见他消失,甄意说:“我先走了。”

电话那边,没声音了。过了好一会儿:“你能弄到证据吗?”

戚勤勤跟她走到门口,若有似无地说:“经过这件事,阿勉脱胎换骨,变好了。很值得。”

“她说戚行远很喜欢小女孩。”

甄意再度背脊发凉,连戚勉置之死地而后生,在绝望被弃之后改头换面,戚勤勤都计算好了。这个女人……纵使甄意一贯口齿伶俐,到了此刻,什么都说不出。

“什么话?”

戚勤勤立在门边:“甄意,我就送你到这儿。”她站在光与黑夜的边缘,很美的一张脸,一半白皙,一半黑暗。

的确,甄意当时听到这句话心头一软。“她为什么不说出来,分明很关心戚勉。”甄意蹙眉,“她还说了句奇怪的话。”

她微微笑了,甄意认识她那么久,她唯一一次真心的笑容,很浅:“甄意,我和我的家人以后会很幸福,而伤害过我的人,他们的痛苦,会持续一生一世。”

“她不说废话。问讯时她每句话都有意义,比如她说戚行远想把公司给齐妙。且她也不会感性地说不相信戚勉杀人,而是举了小狗的例子。”

她退后一步,淡笑着关上门。

“为什么?”

砰的一声砸在甄意心上,她蓦地浑身一颤。

言格评价:“她是个很聪明的人,非常理性。”

她没犯法,也没犯罪,却把所有人推入深渊。纵使甄意见识过多少高智商犯罪,也没见过她这样的。什么事也没干,却让戚家天翻地覆,敌人下场惨烈,弟弟改过自新。

“我觉得戚勤勤知道什么,却不说。”

不知为什么,她并不厌恶戚勤勤:一个心疼妈妈的女儿,一个渴望父爱的女儿,一个嫉妒继妹的姐姐,一个保护弟弟的姐姐。

“什么意思?”

姐姐的角色总是这样,隐忍,包容,飞速地成熟,默默背负一切,把阳光留给弟弟妹妹。

“你对戚勤勤印象怎样?”

似乎,她也有这样一个姐姐。

“嗯?”

“苏爷爷——求您了,把衣服换掉好不好?”甄意一身义工护士装,抱着干净的病号服,追着一个邋遢老头。她今天的任务是给疗养院1区的二十个老人换干净衣服,可第一个就让她磨了半个多小时。

甄意脑子里想起戚勤勤的话。“言格?”

言格翻看着病历,绕过走廊,无意地一抬头,看见小护士甄意几乎崩溃,腰杆儿弯得像饱受狂风摧残的小树苗,追着一个脏兮兮的老头在哭求:“爷爷,求求你了,把衣服换掉吧,您都臭啦!”

“嗯。”

老头子精神抖擞地往前走:“谁说的,我是烤玉米,香喷喷着呢!”

甄意咧嘴一笑:“对了,戚勤勤说到一个细节,她爸准备把那家公司给齐妙,可上次在医院,戚勉说他爸不会给齐妙一分钱。我怀疑他们想收买齐妙。”

甄意差点儿没扭成一坨缩在地上:“爷爷,求您了,您换衣服,我跳舞给您看好不好?”

“你很肯定,还问我做什么?”

“不好。企鹅跳的舞一点都不好看!”爷爷撅嘴,老短腿扑腾扑腾跑。

甄意:“对。崔菲明显不想让戚勉活,戚行远则做得比较隐晦。他表面想帮戚勉,其实不是。齐妙死了,他们都不悲伤,是不是齐妙知道艾小樱死亡的真相?”

在他眼里,她居然是只企鹅?照不出彩色照片的企鹅?甄意扭着脸仰天长啸,仰到一半,看见言格一身白衣,身形颀长,侧身立在走廊上,手里还拿着病历夹,表情莫测。

言格在工作,那边隐约听得见小鸟或老鼠的吱吱叫,他的嗓音透过电话,平而缓,很好听:“先是戚行远,他很悲伤,说不相信戚勉杀人,可很快他又客观冷静地说戚勉个性暴躁,在警察没问的情况下,主动说他常常打架。”

丢脸的事怎么全让他撞见?

甄意坐在车后,闲适地和言格打电话。上次在警署,他说戚家人都不对劲。甄意有同感。

甄意赶紧调整鬼脸,温柔地哈腰:“言医生早。”

想和他在一起,一辈子。

小柯跟在言格后边,心中感叹:师母好可爱。

可五年后,她路见不平拔出棒球棍打退一伙小混混,一转头,看见一个如清风般漂亮的少年。那一瞬,莫名其妙的,毫无预兆的,不可解释的,她对他一见钟情。

言格问:“不肯换衣服?”

是没有记住啊。

“嗯。”甄意连忙点头,哀求地看着言格,做口型:帮帮忙吧。

只一瞥,她都来不及记住他的脸。

言格转身走过来,到那老头面前,温和道:“爷爷为什么不配合小护士呢?她工作也很辛苦啊。”

那是个很漂亮的小男孩儿,脸庞干净俊秀,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他没有笑,也没有说话,甚至没做停留,转身走了。

甄意微微一愣,有些不好意思。

那时,有个小男孩走过来,把他小小的海军款风衣盖在她身上,她瞬间被包裹起来,只露出脏兮兮的头。

老头子鼓嘴,背着手:“我不想换。哼!”

她懵懂又惶恐,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几乎没穿衣服,窘迫得想钻地洞。

言格说:“可换了新衣服,才会讨奶奶们的喜欢。”

有人认出她是英雄老师的女儿,更多的闪光灯对准她,歌颂伟大的老师舍己女救人,问她想不想爸爸妈妈,骄不骄傲?

老头子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真的?”

她愣愣的,盯着摄影机,很羞愧。小手用力抓,可衣服撕裂了,遮也遮不上。

甄意:“……”

一波波的记者在摄影,实时报道火灾惨状。

言格从她身边走过,病历本敲一下她的肩膀。声音却清凉:“记得跳舞给我看。”

小甄意没有哭,她躺在担架上,很安静。因为不哭,医护人员都忘记她了,把她遗留在角落。她脸上身上都是血污,想爬去找医生,可动不了。衣服破了,小孩子平坦的胸部和腹部全露在外面,又冷又痛。

“……”甄意风中凌乱,她没听错?

小学的那场火灾,医院混乱一片,孩子和家长的哭声不绝于耳。

小柯跟在后面,忽然想起刚才工作时,言格说:“你过来测一下这里面的激素含量……对了,一个男人在什么情况下会称呼一个女人为‘小师妹’?……”小柯不明白。

其实有件事,甄意不会记起,言格也早已忘记。他们都不知道,彼此的第一次相遇不是十二年前的街边,而是更远的十七年前。

……

“每一次。”

直到下午,甄意才换掉所有老人的衣服,把脏衣服抱去洗衣房,任务也就完成了。

还有那一刻,甄意骄傲而温软的声音:

走去换衣间的路上,经过一间玻璃房子,里面坐着个白衣人,甄意记得他叫厉佑。

司瑰从此记住了那一刻甄意脸上的笑容,幸福,满足,痴虔。

想起上次的遭遇,她的步伐慢下来。一抬头,心一磕。他不知什么时候回头了,注视着她,浓眉星眸,目光笔直而幽深,像一口井。

她不悲不伤,伫立守望,而他,报她一次回首。

甄意莫名觉得这个男人是危险的,可不知为何,他仿佛有种致命的吸引力,与生俱来。

再看甄意,她凝望着他,就那样,纯粹专一,平静安宁地,幸福了。

这次,她依旧没逃过,鬼使神差地靠近。

虽然已看不清表情,但他的确看着甄意的方向,没错,静止了两三秒。

隔着玻璃和铁栏,她站定,谨慎又好奇地看他。

细雨纷飞,走到车门前的那个男人,回头了……

对视几秒,他温煦地笑了:“女孩,你孤独吗?”声音隔着玻璃,有种奇怪的不真实。

话音未落,司瑰的心一滞,因为:

甄意思索一会儿,摇摇头。

“嗯。”甄意望着细雨中那修挺的背影,“我不觉得辛苦,因为他一直都知道我留在原地看他,而且他每次都会回头,每一次。”

“撒谎。”他宽容地责备,“你孤立无援的时候,没人在你身边,没人能让你交付信任。”

“错了?”

甄意不回答。厉佑抬起手,伸向她:“相信我,让我听听你的烦恼。”他把手覆在玻璃上,十指修长,手心白皙。

“不辛苦。”甄意微笑,“因为,你刚才说错了。”

甄意拧眉,轻声问:“你是说,精神?”

“可这样多辛苦啊!”

“聪明。”他笑容放大。

“嗯。我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他,但我希望他爱上我。我很努力,希望他爱上我。因为我知道他是那种爱上谁便永远不会离开她的人。如果他爱上我,就再也不会离开我。我很确定。”

“我不需要。”甄意说,“我不相信这种东西。”

“安全?”

厉佑不介意,努了努嘴,道:“你怎么解释我知道你记忆中的事,尤其是那些让你受伤的事?”

“安全。”

甄意脸色微僵,固执地摇头:“我没有受伤。”

“甄,喜欢他的感觉是什么?”

“可我看见你的记忆很痛苦。”他的手指在玻璃上缓缓一握,仿佛捧着她粉白色的脸,“说你爱我,骗我也行。可他连骗你都不情愿。”

虽然她也搞不清为什么那么迷恋他,但她只爱他,十二年。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甄意摇摇头。不能算了。

“言格告诉我的。”

司瑰在她身边站定:“你这样望着他,他从不知道,也从不回头。何必呢?”她心疼,“甄,算了吧。或许他不是你的那杯茶。”

“不可能。”她生气了。

甄意站在台阶上,目光始终追着他,那个眼神,不悲不伤,安静的,悄悄的,欢喜着,雨丝飘在她脸上头发上,她犹不觉,兀自守望。

“有一瞬,你的确怀疑他,气他在别人面前说出这件事羞辱你。”

外面飘着细丝丝的雨。言格快步走下石阶,去停车场开车。

“没有!”

司瑰无意回头,见甄意站在大门口,雕塑一样执着地望着。

“甄意,我知道你脑袋里在想什么。”

“嗯……”话没说完,他接了个电话,临时有事要先走。

他怎么知道她的名字?甄意后退一步,警惕起来。

“你看出来啦?”

厉佑笑得温柔,配上他绝佳的容貌,看上去那样与世无害,且他说出的话让人好奇:“说点儿别的吧,和我聊聊,我太闷了。”

“因为都在隐瞒和说谎。”彼时,他们走出了大厅。

“说什么?”

甄意回去言格身边,咕哝:“他们一家人都怪怪的。”

“我认为肉体是精神的载体,而精神和思维是独立的,你同意我的观念吗?”

“好。”

甄意点一下头。

戚勤勤不说了:“我见不到阿勉,麻烦你多关心他。如果他衣服脏了,请给他买干净的。”

“你知道物理上的共振原理吧?”

甄意以为没听清:“什么?”

甄意知道,中学时言格给她讲的:“两个振动频率相同的物体,一个振动时会引发另一个振动。同样,对于一个振动频率可变的物质,当它的频率接近另一个物质的振动频率时,也会引起共振。”

戚勤勤远远看着,淡淡道:“他很喜欢小女孩。”

厉佑微笑:“人的思维电波就是这样的物质,频率相同时能引起共鸣。就像人能从音乐书籍电影等作品里找到共鸣,能引起共鸣的作品因人而异。这么说,不难理解吧?”

这时,不知哪儿跑出一个小女孩,撞到戚行远的腿,他蹲下来给小女孩擦花脸。

“不难。”相反,她完全被他奇怪的理论吸引。

“可我已经收了你爸的钱……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如果我说的话,我创造的作品能让你产生共鸣,这其实是因为我们的思维在某一点上频率相近。”

走到一边,她低了声音:“我想以戚勉的名义给你付钱。”

“这么说好像也没错。”甄意,“可这和你知道我的记忆有什么关系?”

从隔间出来,甄意隐隐觉得哪儿不太对,忽听戚勤勤叫她:“甄律师!”“嗯?”

“我说了,人的思维电波频率是不断变化的,所以通常人与人之间能共鸣的只是一个点,最多会有一条线,极少的情况会出现一个面。但是,”厉佑盯住她,他知道她全神贯注在听,“当两个人的思维频率任何时候都同步时,任何时候都能共鸣,这种共鸣是立体的,四维的。除了情感,声音,还有影像。就比如有时看到一个陌生人,你会觉得似曾相识,仿佛能看出他的过去和生活。这种经历很多人都有,取决于频率的相似度。”

……

她愣住。

“那公司只是零头,从现场寥寥无几的新闻人就可以看出前景惨淡。”她始终面无表情,只在说起戚勉时稍有松动,“我弟弟收留了三只流浪狗,养得很好,这样的人,不会把人活活烧死。”

“甄意,我比任何人都理解你的心情。”阳光洒在他眼底,像平静的迷人的湖面,她莫名挪不开目光。“把手伸过来。”他声音好听得像催眠,漂亮修长的手指抚在玻璃上,“过来,感受一下,你难道不想试一试?”

最后的戚勤勤很冷静,说她一直在大厅,没去过客房;又说爸爸准备把那家公司分出来给齐妙。警察问会不会戚勉嫉妒齐妙得了公司。

“试什么?”

她对戚勉的评价很差,连死者也踩,说:“齐妙比戚勉更恶劣。”

“试试一眼看出我的过去。”

崔菲态度较随意,毕竟艾小樱尸体被发现后至今没线索,现在连齐妙也死了。

隔着玻璃碰他的手就能看到他说的?甄意手指动了动,有些心慌,这时有人叫她:“甄护士。”回头一看,是负责管理义工的小兰护士。

接下来是崔菲,她那天在二楼的发布会大厅应酬,很多人都看到了她。

“我先走了。”甄意落荒而逃,跑几步又回头看,厉佑立在玻璃房子里,阳光照在他的白衣服上,有些虚幻。

警察问起戚勉平日的个性,他说他脾气暴躁易怒,常常和人打架。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眼睛,缓缓地说:“跳下去吧。”

第一个接受问询的是戚行远,表情悲苦。据他说,那天戚氏旗下某边缘公司召开产品发布会,不需他出场。他一直在公司。他反复表示戚勉不会杀人,说到激动处,几次哽咽。

甄意走过去,小兰护士问:“你没和他说话吧?”

“……”甄意没话说了。

“没。”院里规定不能和他说话,原因很扯:他是邪教分子。

“没。”非常简短。

甄意没多问,毕竟,在讲究制度的地方,好奇者都是不受欢迎的。还不如去问言格。

她反而有些刺痛,瘪嘴:“刚才。”

她换掉义工护士服,去了研究所。

他眼神不太明白。

甄意探头往工作室内望,言格立在实验台前,背身对她,低着头在做什么。还是白大褂,还是那么好看,高挑清瘦,她看多少回都不厌。真想像少年时,蹦起来扑上去,箍住他的脖子不松手。

甄意停了聊天,走去言格身边,看他静默不语,做口型:“吃醋了?”

咚咚敲门。他没动静。她知道他的习惯,放轻步子走进去。

司瑰见他们“相谈甚欢”,趁机看言格,他站在一旁,表情不显山不露水。怎么看怎么不在乎。司瑰想起那晚甄意失控大哭,替她心疼。

工作室里没病人,却有只鹦鹉,歪着头蹲在桌子上。头顶的羽毛洁白如雪,可身上光秃秃的,没剩几根毛了。小家伙好可怜,垂头丧气的,非常忧伤。

“……”甄意又气又笑,反而乐了。

甄意看看鹦鹉,又看看言格:“你居然虐待小动物?变态!”

“但我不会手下留情。”

言格正拿文件夹记录东西,头也不抬:“知道鸟类身上有多少细菌吗?”

“哦,好……”

“哈?”

“没。”尹铎笑起来,“说真的,要是觉得压力大,怕输,可以和我谈。”

“意思是我不会愚蠢到去拔它的毛。”他从白纸里抬起眼眸,睫毛细细密密的,“它有抑郁症。”

“……”甄意无语,“学长拿我开玩笑吗?”

“啊?”甄意闻所未闻,“它会得抑郁症?”

“但我不会给你开导。”

“它为什么不能?”言格道,“很多受过伤害,失去伴侣,孤独太久的动物都会得抑郁症。”

“谢……”

“好神奇。”甄意歪头看小鹦鹉光秃秃的肚皮,“它自虐吗?”

“甄意,如果遇到什么难题,可以向我请教。”

“嗯。”

他平静地看一眼那个多余的人,后者笑得温柔,对甄意说:“我也非常期待。”

“那你还站着干什么?快把它治好啊!”

莫名……不太气顺……他稍稍蹙眉,一定是狭小的空间里站了太多的人,太挤,让他不自在。嗯,是这样。所以,多余的人应该出去。

“我和它认识不到一个小时。”

言格听出她话语中的期盼和激动,目光挪过来,她眼睛在闪光,脸颊像被光彩点亮,带着与生俱来的自信,看上去鲜艳而明媚。却是望着尹铎。

“哦。”甄意缩缩脖子。

检控官是他。甄意兴奋道:“非常期待。”

话音没落,小鹦鹉别过头去,难过地小声嘀咕:“Ai and S.A. Sitting in the tree, K-I-S-S-I-N-G.”儿歌改编,伦敦口音,像个委屈的小孩儿。好萌!

“甄意!”是尹铎,穿了件休闲衬衫,大方又不失轻松:“真有缘,要做对手了。”

“好可爱,我好喜欢它。”甄意摸摸它的头,可小家伙不理她,一下子把头埋进翅膀里去了。

司瑰带甄意和言格去聆讯室旁观戚家人的陈述,才进去,门被推开:

小鹦鹉歪着头一动不动,隔几秒,抬起头来,张开嘴啄身上的毛,小脑袋嘟嘟啄几下,白色的鸟毛绕着它飞舞,飘雪花似的。仅剩的几根都快被它拔掉。

甄意隐隐觉得不对。戚家在收买她?

甄意看着心疼,想摸它又不知从何下手,急得求助言格:“你快帮帮忙呀,它快把自己的毛揪光了。”

甄意像吞了苍蝇一样恶心。崔菲又意味深长道:“甄意,付钱的是行远,你是给他办事。”

言格侧眸看一眼,拿了个橡皮小夹子把它的嘴夹上……

崔菲在一旁淡定地看着,戚行远一走,她带甄意到一边:“杀死艾小樱的凶手齐妙死了,没必要自首了。”又道,“不能接受谋杀罪。那等于坐实了纵火杀人,对戚氏的名声是重创。”

“……”小鹦鹉无辜地看着他,嘴巴动不了,又哀伤地垂下头去。

“我会尽力。”

甄意凑近小鹦鹉,它的眼珠黑溜溜的像小黑豆,没精打采的,看上去可忧愁了。

戚行远脸色不好,努力克制着情绪:“阿勉不会做这种事。我付那么高的律师费,意思就是不论如何,都不接受谋杀罪。”

她心都化掉:“它叫什么名字?”

甄意问戚行远:“我想知道你能承受的最坏的情形是什么?”

“Isaac!”

警方的证据非常充分,比甄意想的棘手。他们遇到了来配合调查的戚家人。

“英文名?”

他终究陪着她去警署。

“嗯。”

究竟是谁挑逗谁?言格干脆不理她。

“它的主人不要它了?”

行走的机器?“言格,你这么说,会让我觉得被你挑逗了……”

“也不是。”言格说,“女主人不在了,男主人没时间照顾它。”

“你把我当行走的测谎机器吗?”言格不客气地问,嗓音却低醇。

“所以它孤独一只?好难过,它真念旧情。”又抬头,“不像有些人。”

甄意一听,咧嘴笑:“那我叫你跟着我,行吗?”见言格疑似要拒绝,“你可以帮我判断警察当事人有没有撒谎!”

言格当没听见。

“说得好像你不喜欢似的。”言格说。

甄意揪起桌上的白羽毛,玩了一会儿,问:“那个叫厉佑的,大家为什么说他搞邪教?”

甄意狐疑:“言格,你最近对我……怎么这么好?”她瘪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下,言格抬起头来了:“你和他说过话。”肯定的语气。

言格不答。其实,认识她之后,才知道,什么叫心情。他另起话题:“如果需要帮忙,可以找我。”

甄意见他严肃起来,忙道:“没。就是医院里的人总说不要靠近他,可你上次还和他聊天,有些好奇。”

“和我在一起,你心情好吗?”她真是无孔不入。

言格低下头去了,却不回答她的问题。

言格看她:“是的,我也有心情,只不过没什么起伏。”

甄意不放弃,跑去他对面,跳坐到桌子上:“他为什么被关在医院里?”

“心情?”她差点笑,“你还有心情?”

“知道精神科医生怎么治疗幻想症群和分裂症群病人吗?”言格说,“药物、物理、自然、催眠、心理疗法。但这个世界上,有一部分医生做的和我们相反。”

“看心情。”他淡淡道,完全没心理包袱。

“相反意思是……”

“你不是这样?难道你会见死不救?”

“他们通过药物和各种疗法让健康人或轻度症状者患病。”

“说的真伟大。”他语气中竟有一丝不经意的柔和。

“他们能做到吗?”

“嗯。”甄意爽朗道,“医生不能挑病人,律师也不能挑委托人。”

“为什么不能?医学越发达,对某种病的病理和治疗研究得越透彻,逆向的施力和破坏就越有可能。”

收了电话,回头。言格站在门边,刚才的话,他都听到。“决定了?”

“还真危险。可这种事不是他能独立完成的吧?”

本来就做不下去了啊!但,只要当律师一天,就……甄意想着言格的话:“制约我的不该是道德,而是制度。即使他是凶手,也有说话的权利。”

“嗯。他是一个跨国地下医疗协会的成员,警察只抓到了他。”

“如果戚勉不是凶手,很好;如果他是,不管你能力如何,以后你在律师这一行都很难做下去。”

听上去很机密的样子,甄意也不多问,转而小声道:“听司瑰说,戚行远和崔菲都会被判终身监禁。”

甄意吸一口气,名声对她已是最后的光辉:“我明白。这个凶手太残忍,不管有任何理由都不值得同情。”

“嗯。”

“你决定了?”卞谦不觉意外,可情绪上矛盾,“我知道你会答应,但有些担心,小意,你要想清楚。这案子非常恶劣,惨无人道。之前你代表唐裳,公众站在你这边;后来宋依杀害林子翼,但大家同情她,影迷怀念她。可这次……”

“言格?”

看来证据确凿。“好,我先给他办取保候审。”

“嗯?”

“他已经被捕。”

“戚红豆长大会变成怎样?”

甄意走上走廊,给卞谦回电话。想想卞谦口中的巨额委托费,甄意已有猜想:“嫌疑人是戚勉?”

“残忍的连环杀人犯。”

重逢那天,他撒谎了,其实从来就没忘记过。

“在不治疗的情况下?”

说来奇怪,十二年前,她闯进他的生活,家里人把她的细枝末节调查得清清楚楚,但他不肯看,也不想看;八年前,他们分开后,他才开始关注她的过去。

言格从记录本里抬起眼眸:“说实话,即使治疗,也会非常困难持久,必须有人时刻疏导。不然稍有松懈,他们就很容易被触发。”

他不确定在她的脑袋里,那段记忆是否清晰。

甄意:“我原以为精神病治不好,来这儿后发现其实可以康复。但经过戚红豆的事,发现要分种类。有的病种可以治好,有些只能抑制缓和,没有根治的可能吧?”

把昏迷的她抱进休息室,他忽然有很多事想问她,他知道在这种时候,她说的都会是真话。可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凝视着沉睡的她,足足一刻钟,却最终什么也没问。

言格的手指顿住,眼眸缓缓垂下去,不动声色:“嗯,有些病种目前的确无法根治。可以说是精神病里的癌症。”

下午的阳光洒进来,他的侧脸笼进光线里,几乎透明。刚才让她睡着,其实很险。

“真可怜。”甄意叹。

言格点头,目送她离开。

言格抿抿唇:“是有些可怜。”

甄意起身:“那我……出去打电话了。”

“我是说医生真可怜。”

“嗯。”

言格一愣。

“言格,我想多要一点时间,想接这个官司,当最后一次。或许不对,但我觉得这件事一定和艾小樱的死有关。等这件事结束,我一定去警署。”

甄意解释:“身体得癌症的人,至少有自救的斗争意识。可精神得癌症的人,只能靠医生单方面的付出,要想不复发就需要医生一辈子守护,无微不至。稍有松懈,病人复发,他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你说,这样的医生是不是很可怜?”

“谢谢。”她滑开,卞谦的未接来电,崔菲的一条短信:“不去了。”她反悔不自首了。

言格默然。

“有。”他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手机递给她,“静音了。”

“言格,有这样耐心又宽容的医生吗?”

甄意“嗯”一声,面对他,头一次无话可说,四处看看:“有人打我电话吗?”手机不在身边。

他的眼眸温和下去:“要看病人是谁。”

“是吗?”

“诶?”甄意不懂。想要问,手机铃响,接起电话,是司瑰打来的:崔菲在看守所内坠楼身亡。

甄意不知自己怎么昏迷的,只知痛苦万分,无法自拔,却在一瞬间得到解脱,陷入安宁的梦境。她坐起身,揉揉太阳穴,把所有的情绪收进心里,没事般笑笑:“这几天熬夜,居然累晕掉,真丢脸。”

……

分明前一秒,少年把胖嘟嘟的荔枝放在她手心,拿着手机出门时还回头看她;后一秒,就是八年后疏离的背影,说已不记得她。

甄意和言格赶去医院时,护工推着车,白布下映出人形,姑妈趴在上边哭得撕心裂肺:“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她不明白。

戚勤勤面无表情牵着红豆立在一旁;红豆没哭也没闹,空洞地盯着白布,一言不发。

那天,她困在烟雾火焰中,恐慌,绝望,可他没有出现。第二天,第三天,之后的很多天,都再没有出现。就这样不辞而别,连一句分手都没有。

甄意怔怔地立在走廊里,脑子空白一片。崔菲,表姐,死了?

此刻看到他,恍如隔世。

是,她们两姐妹越走越远,再不会像童年那么亲密无间;是,她们这段时间互相憎恨,崔菲恨不得她去死,她也坚定地想把崔菲送进监狱,可……

甄意缓缓睁开眼睛,言格坐在她身旁,眉眼清秀,注视着她。

现在她真的死了。跳楼?自杀?是她逼死的?

……

甄意鼻子痛,眼睛痛,心也痛。眼前模糊起来,她稳着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走到白布前,轻轻掀开。崔菲鲜血淋漓毫无生气的脸,在她的泪水里灿灿地闪耀。

和她一起进KTV的人,在火灾爆发时,没一个想起她。言格,也没有来。

表姐,真的没了。

很久很久,没人知道她在那个角落,也没人来找她。

“姐……”甄意哽咽,推推她的肩膀,“姐……”

甄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去的,一个人偷偷躲在洗手间里抹眼泪,外面歌曲混杂,她的心荒凉无声。蹲在隔间里哭了不知多久,忽然听到整栋楼尖锐凄厉的火警,她惊得停了哭泣,想跑出去,门却拉不开了。

“滚开!”姑妈狠狠一耳光甩在她脸上,“都是你害的!”

早该知道,对她来说已经遥不可及的K大根本就留不住他。

甄意眼前发黑,脑子轰地炸开,耳朵疼得像被人撕裂下来,她没站稳,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却被言格扶住。

甄意的心一下凉透。其他人也是惋惜可怜的模样。

姑妈气极生悲,还要打她,言格把她摁进怀里,侧身挡住,脖子立刻被抠出一条血痕。

女生眼神怜悯,笑:“言格要去哈佛,你不知道?”

戚勉上前把姑妈拉住。

几个女生交换目光。“怎么了?”

姑妈满面泪痕,咆哮:“白眼狼!恩将仇报的东西,当初就该把你留在孤儿院让你自生自灭让你死!我是瞎了眼把你养这么大……”

甄意说,她想好好读完高三,然后考去K城,和言格在一个城市。

甄意靠在言格怀里,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心痛得失去知觉,耳朵却被他温热的手掌捂住。她忽然就想哭。

中途,他出去接电话。她坐在原地,旁边几个女生恭喜安瑶,大意是她要去美国名校西北大学读书,很厉害。安瑶察觉到甄意的目光,关心地问她之后的打算。

言格低头,见她发丝凌乱,脸颊鲜红,眼眶含着泪,表情却讷讷的,他的心绪无端波动起来。虽然和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理论实在不妥,但……

KTV里很吵,言格安静地坐在角落,很多女生邀请,他都拒绝;甄意也不唱歌,乖乖地坐在言格身边,让他给她剥荔枝吃。他剥荔枝的姿势真干净,不像她,总弄得手上全是汁水。

“女士,”他平淡开口,语气克制甚至礼貌,但隐约的锐利叫人紧张,“当您的女儿为了私利,栽赃陷害把您养育大的得了老年痴呆症的父亲时,您想过您父亲对您的恩情吗?”

言格不为所动;但几个和甄意熟识的男生撺掇:“甄意,一起玩儿嘛,以后我们上大学,不容易见到了!”甄意看言格,眼神期盼。他同意了。

一句话叫姑妈噎住。难道,这是报应?

有天傍晚,甄意吃着冰激凌,攥着言格的手在路边走,偶然遇到言格班上的同学。大家都热情,说有聚会邀请言格去,说聚会那么多次言格一次也没出现。

言格表情不太好,但还是克己地对她微微颔首示意,带着甄意离开。

那个暑假,不知是不是和她同样怀念,言格每天都陪她,漫无目的地坐公交轧马路。偌大的深城,他们走遍大街小巷山林海湾。他没有参与班级的任何同学聚会,一次也没。

走去楼梯间,他才松开她。她还是木木的,表情空茫,脸上的血红像化开似的,红到了脖颈耳朵根儿。良久,她抬眸看他,他极轻地抿着唇,眼眸微垂,深邃而沉暗,隐忍着什么。

言格走了,她会想死他的。

他生气了。

高三的学长学姐各奔东西,她这留下的高二生比他们还伤感。每天趴在他们班的窗台上,看他们撕书折纸飞机,她难过死了。

“我没事。”她说。

她开始爱学习,和他一起的时间,都让他教她解题。等他上大学了,她的高三得好好学习才能不空虚,才能考去离他最近的大学,在一个大学城里。

他表情还是不好,不自禁抬手,想碰碰她的脸,却又怕她疼,终究是晾在半空中。

她真的很怕火。可高中时,她又遇到一次。那时,甄意高二将近尾声,高三的言格临近毕业;高三学生们争分夺秒地学习,言格一如往常,下课的时间全陪她。甄意毫不担心,言格学习那么好,轻轻松松可以考K大哩!

“甄意,不要多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志,都有自己的选择。她选择活还是死,与你无关。”

……

甄意的心蓦地一磕,疼痛那么久,又觉得温暖起来。

但他们没看见她,或许以为她像平时一样溜去操场玩了。他们救出十七个孩子,爸爸成了“烈士”,妈妈重残自杀;电视报纸歌功颂德,号召广大教师职工学习这对教师夫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舍小家为大家的崇高精神。获救学生的父母带着孩子在灵前痛哭磕头,记者追问跪在灵前披麻戴孝的小甄意:“有这样英雄的爸爸妈妈,你骄傲吗?”

“我知道啦。”她努力笑笑,“而且,我觉得,表姐她不会自杀的。”

其实她的位置很安全,近门,离火远,其他孩子的生命更紧急。可她只是孩子,不懂比较分析,她害怕。

下午三点的阳光有些倦怠,甄意立在路边的梧桐树下等言格。崔菲的自杀案虽然不合情,但也没疑点。警察以自杀结案。

他们一遍遍冲进火场救孩子,却没看见后门的甄意。她伸着小手,撕心裂肺地哭喊:“爸爸,妈妈,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呀!”

甄意心情不怎么好,等待法庭审判的间隙顺带找工作。

他们的妈妈没有来,甄意的妈妈来了,还有爸爸。

某位爱哲学的绅士(神经病)说:“如果你偏执地厌恶某件事,就了解它,成为它的一部分。”于是甄意应聘了K城电视台的编导助理,没想一举命中,即将加入她曾最排斥的记者一行。

孩子们能跑的往外狂奔,被火势拦住的凄厉大哭,喊老师喊妈妈。

今天拿到offer,她想起好久没运动,想去打棒球,便说车坏了让言格送她。

中午,整个学校在沉睡。甄意热醒来时,火势已控制不住。孩子们纷纷醒来,哭喊一片。甄意隔门近,想跑,可脚绑在桌上。她力气小,脚踝磨出了血,也拖不动连排的桌子。

某人只听声音就知道她在撒谎,但答应了。

她坐在后门口,眼巴巴望着玩闹的同学们。有几次要尿尿,憋得满脸通红,憋不住弄得一教室的味道,受尽嘲笑。第一次大火就在那时,午休,孩子们全趴在桌上睡觉,不知怎么起了火。

等待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安瑶,想和她见面,她最近要参与几台手术,只今天下午有时间。可甄意已经有约,只好约在下星期。

长大一点,她在妈妈班上读书,小小的个子坐最后一排。她太调皮捣蛋,总溜去操场玩,妈妈用绳子把她的脚拴在桌子上,下课才解开。可妈妈下课总和学生谈心,忘了她。

三点差三分。甄意弯下腰,凑近别人车边的小镜子整理头发。不做律师,她一夜间年轻。不化妆,没有着装要求,T恤,糖果短裤,棒球帽,束马尾,简单清爽像大学生。

有一对把人家孩子当自家养,自家当狗养的父母,甄意的童年等于自娱自乐。

还在照镜子,听见一声鸣笛。言格来啦!她欢喜地直起身,回头。

但那次,奇迹般没起火。

不是。

有次妈妈做饭,中途遇到学生有事,撂下家里就走。小甄意肚子饿,爬上灶台翻东西,不小心打翻汤锅,她被开水烫伤,摔在地上哇哇大哭,丝毫不知火已熄灭,煤气却正嘶嘶外泄。

车窗摇下来,尹铎笑容很大:“去哪儿高就了?”

十六岁前,甄意遭遇过两次火灾,第一次,她以为爸爸妈妈会救她,但救她的,是姐姐;第二次,她以为言格会救她,但救她的,还是姐姐。

“做记者啦。”甄意笑着套近乎,“学长以后接受采访,先联系我吧。号码没变。”

片刻前,他再一次擅自使用催眠术;让她晕倒在他怀里……

“你这记者太轻松,都不用和我搞好关系。”

他的心蓦地一痛,失而复得般把她收入怀中。

“我们关系还不好么?”甄意特殷勤,笑得像朵花儿。她是娃娃脸,不化妆穿着简单,就退回学生时代;和中学里差不了多少。

“言格,”她虚弱而委屈地喃喃,“你回来了?”

他依稀想起,高二那年上体育课,走在操场上,忽然感觉有什么跟在他身后,踉踉跄跄,窸窸窣窣,像只动物。他停下,回头。

他的心猛地一沉,握着她的手却没有松开,凝视着她,唤了声:“甄意,看着我,我是言格。”她的目光瞬间呆滞,渐渐,晶莹的眼泪弥漫眼眶,水光一漾一漾,无声地,寂静地,揪人心。

跑步的女孩一下撞进他怀里,热气腾腾的。

可终有一瞬,她眼中的水光,缓缓地散开了。眼神变得安静而镇定,波澜不惊,非常陌生。“言格。”冷淡,傲然,不是甄意的声音,“你回来了。”

她摇晃着要倒掉。他赶紧去扶,握住一段纤细柔腻的手腕,热乎乎,湿漉漉,满是汗水。

她浑身僵硬,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像是陷入最深的梦魇,那惊惧如见了地狱的眼神让人心痛。

那年,她特矮小,额头只到他胸口。

无论他怎么唤她,她都听不见了。

她讷讷地仰头,跑得累蒙掉了,表情呆呆的,眼睛黑白分明,水灵灵像蓄着蒙蒙的雾气。

“甄意,看着我的眼睛,深呼吸。甄意……”言格紧紧握着她的手臂,可她颤抖如秋风中的落叶,小脸煞白,满眼惊恐。在看到那段视频的时候,他就想阻止,可已来不及。

他愣了愣。她嘴唇干裂,张张口,想说谢谢说不出,便咧嘴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挣开他,摆摆手,扶着腰杆继续跑步。

满世界都是燃烧灰烬的味道,火光冲天,年轻的生命在惨叫,她被遗忘在最后的角落,心里只有一个声音,悲哀,绝望:你们为什么不来救我?

女孩的T恤短裙花花绿绿,画满涂鸦,写着彩色的“甄意”“言格”,画满桃心。随着她的步伐,短裙摆随风飘舞飞扬。

下一秒,她看见了言格,他紧握着她的手,眼神坚定,在说什么。可耳边太吵,轰鸣一片,她听不清。言格似乎在叫她深呼吸,她很努力,可她无法呼吸!

“她跑什么?”

啪,手机摔到地上。

“她追初中部那个不会说话的言格,捣乱上课,老师罚跑10圈。”

甄意脸色惨白,双腿发软,胸口像压了千钧巨石,喘不过气。多年前的记忆,洪水猛兽般涌上来将她包裹,她快窒息。

“10圈?”4000米。高中部男生体育测试也只跑1000米。

视频里,女人飞快躲开电梯门,缩去角落。与此同时,一团火焰落进电梯,轿厢内瞬间一片火海。烈火熊熊,火形的人影在狭窄的空间里扭曲乱窜。

十二年,小师妹长这么大了。

一瞬间,脑子像被谁撕扯了一下,甄意莫名晕眩,手开始发抖。

尹铎笑容收敛,语气认真:“甄意,你做的事,我很佩服。”

“很不幸。”卞谦说,“死的人你认识,戚氏私生女,齐妙。”

“做记者有什么好佩服的?”

甄意心惊肉跳,已有不好预感:“是恶作剧吧?”

“自首的事。”

外面泼进透明的液体,女人浑身湿透,指着外面疑似叫嚷咒骂。没过一会儿,外面再度泼进透明液体,女人几乎癫狂。

“更不该了,是改错么。”

电梯里有个女人,试图爬出去,可电梯下沉太深,没踮脚物,几番努力都没用。

“不。如果是我,怕舍不得现在拥有的一切。所以佩服你。”

闭路电视,黑白图像没声音。电梯出现故障,轿厢卡在楼层中间,三分之二的高度埋在墙里,另有三分之一接触外界。

甄意被夸得不好意思。

甄意松开言格的袖口,打开免提,点开链接。今早发布的视频,到现在已有上百万点击。

尹铎刚要告别,后视镜内一辆白色的车缓缓靠近,他冲甄意招招手。“我办公室电话,还有邮箱。”他从碎物盒里拿出名片,甄意弯下腰,探身到窗口接。

“决定前,你先看一段视频。链接发你手机上了。”

言格停下车。视线里,甄意俯着身,手臂搭在尹铎车窗边,笑容灿烂。她穿得像夏天,腰肢很细,光露的双腿笔直而修长。他垂下眼眸。

“没,怎么了?”

尹铎笑笑:“走了。需要帮忙记得找我。”

“我知道你准备自首,但这个案子可以帮你搞清楚你爷爷的事,”卞谦说完,似有隐忧,问,“从今早到现在,你还没看新闻吧?”

甄意挥手告别,把名片插入屁股兜里,一转身,几米远处停着辆白色的车,隔着车窗玻璃,看不太清神色,只觉那边安安静静的,无声。

“这么多?”甄意惊诧,但想起自身的事,准备拒绝,“老大,我……”

刚才就该想到,他的个性哪里会鸣笛?让她准备的笑容白白送给了尹铎。

走了没几步,甄意手机响了,电话里卞谦声音很平静,有些紧绷:“甄意,有个委托人点名要你打官司,给的委托费是宋依案的十倍。”

甄意S形地靠去他车边,敲敲车窗。玻璃落下来,他神色如常。

言格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不对,想不出她又搞什么鬼。但他并没多好奇,也没有试图挣脱她的爪子,因为她绝对会整条手臂缠上来。

她不满:“来多久了?你这人真是,就会不出声,嘴巴长了干吗的?”

“到时,我请所有人吃糖。”甄意微笑。过了明天,她有一段时间不能来这儿,先给言格打个标签,让那些漂亮的女研究生们望而却步。她转身,知道小柯看着,特意走到言格身边,揪住他的衣袖,温柔道:“走吧。”

他寂静地端坐着,阳光透过玻璃,洒在他峰度完美的鼻翼上。

小柯讶异地看向言格,后者面色平静,像是默认。绯闻终于坐实,得到独家消息的小柯开心地点头,负责任地承诺:“好。”

她伏低身子,趴在窗前调戏:“嘴巴长了是来亲亲的嘛?”

“等我一下,”甄意叮嘱言格,小跑到小柯身边,警惕地看了言格一眼,小声地说,“小柯,你们大家以后都要叫我师母。”

他侧眸,见她歪着头坏笑,马尾扫在细细的肩膀上,有几簇就着阳光跳跃,明晃晃的。她轻咬一边的唇,涂了果冻色的唇彩,看上去轻软嘟嘟。她最擅调情。

言格微微颔首,甄意点点头,擦肩而过,走了一会儿,回头叫住:“小柯。”

言格目光凝在她脸上,手却不动声色地拉开门,轻轻一推。甄意脚步一退,头不轻不重地磕在车上沿。“痛死啦。”她捂着头,夸张地叫嚷。

转过走廊,迎面走来小柯,礼貌地打招呼:“言老师,甄小姐。”

“噢,抱歉。”他客气地推门下车,身子一下拔高了俯瞰她,神色不定,气场也隐隐不对。甄意退后一步,嘿嘿笑:“骗你的,不疼。”

言格低眸凝视她坚定决然的侧脸,想起那晚在医院停车场,她想说什么却只说“我很开心”时的伤感和犹豫。和这件事不无关系。

“我也这么想。”他动了下嘴角,迈开长腿走到另一边,拉开副驾驶门,“上车。”

“是。但那会很麻烦。没有证据,我被拖下水,可她或许安然无恙。好在给她时间,她终于做出正确决定。”甄意深吸一口气,“现在是最好的结果,一来她自首,比我举报好;二来,不用担心证据。她要是极力否认,案子就难调查了。”

“诶。”甄意一溜烟绕过他蹿上去,一路上,怎么回味怎么觉得他今天有点儿骄矜。

“如果她不去,你会举报?”

他面色沉定,某一刻,问:“怎么会遇到尹检控官?”

“嗯。”甄意看上去并不伤感。

“他路过。”甄意不觉有异,“记者是个需要人脉的行当,过段时间单独做采访,以前的关系网都可以用到。”

出了门,言格问:“明天准备和崔菲去警署?”

他的注意力被“单独”二字吸引:“单独采访尹检控官。”

他轻轻“嗯”了一声。说不一起,她也会跟着。

“嗯。尹学长人挺好,也肯帮忙。”甄意托着腮,“唔,杨姿每次暧昧的男人都不靠谱,要是有个像学长的人就好了。”她自得其乐,越说越来劲,“美颜多金,青年才俊,公事上原则性强,寸步不让;私事上幽默风趣,温柔细心。这样的男人,让人难以抗拒。”

她一下来了精神:“你和我一起去?”

言格抿着嘴唇,眼眸微暗,长指紧握着方向盘,几不可察地深吸一口气,但,莫名还是气不太顺。

隔了十几秒,言格问:“想吃包子,是肚子饿了?”

她列举的那些优点,他不了解,自然不会反驳。但,“学长。”他语调平缓,隐约透着张力,“我也比你高一级,你怎么整天言格言格地叫嚷,没大没小。”

言格早习惯。和以往一样,不管暗示明示,他都淡定地不理;倒是笼子里几只猴子好奇地张望。甄意瘪瘪嘴,继续趴在桌子上看他。

甄意讶住,他今天怎么了?

小狗兴致高昂:“唔,包子是什么馅儿的呢?豆沙包,奶黄包,叉烧包……能不能让我看看里面?”她的调情简直露骨。

一回想,她从一开始就没叫过他学长……

言格:“……”这样杀敌一千自损一万的事,还只有她干得出来。

“不是一开始喊习惯了么。你介意啊?”想想他古板又古怪的性格,没准真挺在意称呼。

“这不妨碍我还是想把你吃掉。”甄意十分厚颜无耻,“在我眼里,你就是只包子,而我是小狗!”

“不介意。”他倒是说了实话,隔几秒,客观地陈述事实,“小柯说,武侠小说里,没人和小师妹在一起了的。”说完,心情莫名顺畅。

言格背对着她,头也不回:“抱歉,我不是包子。”

甄意揣摩半刻,惊讶地瞪大眼睛:“言格,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典型的甄意语录:意思明显,直言不讳,不遮不掩,就是要让他直截了当地明白她的意思,丝毫不给误解的余地。

某人脸一僵:“没有。”

她看久了,觉得他长得真好,怎么看都好看。一时忍不住,借着最后的轻松心情调戏,开口:“言格,如果你是一只包子,我真想把你吃掉。”

“吃醋了吃醋了,你就是吃醋了。”甄意太欢乐,像中了头奖哈哈大笑,真想搂住他狂蹭脸蛋不松手,考虑到他在开车,只能忘乎所以蹬了鞋,勾搭去他腿上。

和之前一样,她兴致勃勃地观赏,他专心致志地做事,一室安静。偶尔有猴子吱吱叫,倒也清闲安逸。

言格默着脸,不理她。

此刻,言格正在记录猴子进行药物治疗后的精神反应。甄意则托腮坐在旁边看。

她更来劲,脚趾勾勾他的腿:“不要吃醋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喜欢你。只喜欢你。”

甄意的想法很简单,崔菲说明天去自首。这么一来,好日子也没了,当然要趁最后的一天时光和言格一起。

类似的话他听过无数遍,和每一次一样,他心绪微乱。偏偏表面波澜不惊。

研究生们开始骚动,但因为言格的个性,谁都不敢在他面前探寻,也不敢问甄意。

甄意瘪嘴,毫不气馁,脚趾往他大腿内侧勾,特灵活,抓抓又蹭蹭。她脚趾微凉,他肌肤微烫,隔着薄薄一层夏日衣衫,其中的想象意味暧昧而旖旎。

这天,精神研究所实验室跟着言格学习的研究生们都很好奇,有个女的从天而降,一直围着他们淡漠如水不染尘埃的男神仙转。言格倒没受影响,淡定自若干自己的事,偶尔搭理她几句,多半置若罔闻。

“甄意。”他嗓音清冽,带了点禁止的意思。

他轻笑一声:“我的律师事务所就你最有前途,你可不能砸我的牌子。”

可她恃宠而骄,吃准了他,哪里会怕?脚趾更挑衅地往深了抓抓,妩媚地恬不知耻地说:“咦,你觉得不舒服吗?”

甄意感动得无言:“你真好。”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都不会对。

卞谦却温和宽慰:“没事,你好好表现,法官会从轻处理。我认识律政司和律师公会的好些人,需要疏通的地方,我帮你。”

前方,宽阔的道路上蹦出一个花皮球,路边小孩奔跑起来,言格立刻刹车。

“或许,”甄意道,“如果执照被扣押,我就不能继续工作了。”说到这,她有些难过。

甄意的脚一下子撞进言格的腿间。

“可能是刺激之下短暂的记忆缺失。”

好……趾尖的触觉无法用言语形容……甄意热血沸腾。嗷!

“别这么说。”甄意不希望他和言格一样愧疚,“是我自己处理不当。说来奇怪,我不记得那时发生的事情,怎么都想不起来。”

车厢内温度微妙地升高。

卞谦那边很久都没说话,最终,自责道:“抱歉,那天在关口,电话通讯不好,后来怎么都联系不上你。如果我能……”

言格白皙的脸上泛起极淡的粉红色,要命的是依然镇定,扭头静然看她:“还不把脚拿开?”

“哥,我把事情处理清楚了,所以来向你坦白。”她闭了闭眼,下定决心,把这件事完完整整告诉他了。说完,她如释重负:“我决定,要和表姐去自首。”

甄意脸蛋红扑扑,眼睛亮闪闪,耳朵凑过去装没听见:“啊?你说什么?要帮我穿鞋?”

想到这儿,她独自回房,走上阳台。望着寂静的黑夜和城市灿烂的夜景,她在风中用力吸一口气,鼓起勇气,给卞谦打电话。

简直厚颜无耻。

甄意听言,支吾一声,还有两天,她要等着带崔菲去自首。上班,只怕不能。

马尾挥到他脖子上,动来动去像小松鼠的毛,柔软而有弹性,挠得他有点痒。近在唇边,她的耳朵小小如玉,午后的阳光从玻璃洒进来,把她脖颈处的肌肤照得通透。

杨姿的确不明白,便不多说,转问:“休息一个月,准备上班了吧?”

他的心静悄悄的。

甄意摇头:“有的男人是这样,但言格不是。言格他不会表达,也不会说好听的话,但我说的话做的事,他心底都知道,都记得。我很确定。只因是他,我才敢义无反顾,因为我的追逐不会被奚落,不会被嘲笑,不会被轻视,也不会被拿来做谈资……”她说了一半,摆摆手,“算了,你们都不明白,只有我知道。”

甄意只等了几秒就转回头,发梢从他面前拂过。她开玩笑的,让他这重洁癖碰她的鞋子和脚丫,不是要他的命?

“又追?你现在二十多岁,不是十几岁的小女孩。女生这样追人,男生不会珍惜的。”

准备找鞋子,他却握住她的脚踝,掌心熨烫。他俯身捡起她踢落的帆布鞋,不紧不慢地解开鞋带,大手握着她的小脚丫,轻缓地穿进去。

一听言格,甄意又笑开,“他和安瑶没关系,过段时间,我会追他。”

甄意心弦乱颤。

她语气不开心,杨姿不免紧张:“是我玩笑,不过,言格你也不能想了吧。”

微炫的午后阳光下,他低眉的样子清秀静宁,给她拉好鞋带,顾虑着她过会儿要跑动,偏紧但依然舒适;利落地打结,见带子太长担心她绊跤,又系了一道。

“哪有?”甄意皱眉,“我只和你们一起时表现夸张,不会不知分寸。我的不知分寸只会对言格一个人。”

如是,穿好第二只。

“没!只是你看到漂亮男人就恨不得扑上去,我怕你见到美色把持不住。”

街道上安安静静。车厢内静谧无声。她觉得,脚踝在他掌心发热,细细地蔓延到心尖。

甄意黑线:“你以为我常带男人回家一夜情?”

他这样克己有度,从容平和的样子,她见过很多次。

“这种事,女生会比较吃亏的。”

她总做出格的事,总提无礼的要求,他每每如此,像拿她没办法,又像不介意,更像……纵容。

“什么?”

或许,其实,她愿意疯,他愿意宠。

“没事,”她笑笑,关心道,“意,你要注意保护自己哦。”

是啊。他的好,只有她知道。不开心,他会背她;开心,他会陪她。她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那么多异想天开的犯傻,他从不拒绝,一直包容。

“嗯。”甄意送他到门口,折身回来,见杨姿脸色落寞,奇怪:“怎么了?”

她已觉得很足够。

甄意没来得及指她的衣服,尹铎出来了,目光绕开杨姿,看甄意:“谢谢,先走了。”

给她穿好鞋,他把她的脚微折了放下去,一倾身,她的手臂就缠上来箍住他的脖子。

“啊,怎么?”杨姿仿佛不明白。

他身形顿住,不动了。操作台隔得近,他动她便会挣,结果磕到她自己。

杨姿刚洗完澡,湿发披肩,穿着夏天的睡衣,下面只遮到腿根,上面胸口风光呼之欲出,且她没穿内衣,丝绸柔滑,隐约两个点。

她挨在他耳边,娇俏又柔软:“不要吃醋嘛,你难道不知道我只喜欢你。”

“偶然遇到。”甄意看她,“阿姿,你不用先回房吗?”

她自说自话的功夫越来越好了。

“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他默然半刻,轻声道:“我知道。”

“没,他来借洗手间。”

甄意反倒微微一愣,不知为何,厚脸皮的她为这句话,脸红了。

眼见尹铎去洗手间,杨姿把甄意拉到一旁,小声问:“是不是打扰了你们,要不我现在走?”

……

杨姿忍不住多看尹铎几眼,心情难以平复,她们的偶像尹检控官!中学的传奇学长!

下了车,甄意问:“你只看么,要不要我教你打棒球?”

杨姿:“……”尹铎:“……”究竟谁淫荡?

他摇头。

甄意:“吃宵?拜托把话说完整,听着真淫荡。”

“没兴趣?其他也行啊。”

“意,过来吃宵……”杨姿回头看见尹铎,愣了愣,甄意这么晚了带优质男人回家?

网球乒乓篮球排球,她各种在行。上学时代,课间和体育课就是她的天堂。他还记得她在操场上蹦来跑去的样子,勃勃生机。

开门进屋,家里有人,杨姿在厨房煮面,屋子里香喷喷的。她租住的地方远,偶尔加班赶不上地铁,甄意给了她一把钥匙。

“言格,你要多运动。”甄意已然开始扭腰热身,“像你这样,小心得老年痴呆症。”

“哦,抱歉。”话这么说,唇角却微微弯起。

“像你这样,小心得老年多动症。”他说。

“呃,他不是我男朋友。”

“哈?”甄意扑哧一声哈哈笑,“言格你太可爱了。”她笑得捂住肚子,直不起身。

他望着上移的数字,缓缓问:“这么晚了,言格怎么不送你回家?”

他看她像一株风中的小树苗摇摇摆摆,不太理解,并不觉得哪里好笑,但不妨碍他喜欢看她笑得张牙舞爪的样子。

一句话叫甄意心一暖,不动声色呼一口气。尹学长这种男人,如果对谁上心,只怕很难招架。

“言格,你真的需要运动,如果这些你都不喜欢……唔,你应该找一个女朋友。”她指着自己,眉飞色舞,“床上运动,我给你当教练。”

“那就好,安全。”

“……”他脸微红,抿抿唇,“甄意,你羞不羞?”

“嗯,挺高的。现在太晚,所以看上去没人。”

“呀!原来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呀?”她背着手,歪头凑到他跟前望他,调皮而精灵。

乘电梯去,一路都没有人,尹铎寻常地问:“这栋楼入住率高吧?”

“……”

“……”究竟是她误解,还是他思维敏捷得无孔不入?

安瑶下了班去停车场取车。下午没事,没约到甄意,可以回去陪言栩。如果开车快一点儿,还能亲自给他做晚餐。摁下钥匙,白色法拉利闪了闪,言家送她的订婚礼物。

“唉!”尹铎无奈地叹气,“其实是,人有三急。”

对她来说,太招摇。

“……”甄意笑道,“那边有便利店,我去给你买瓶水。”

她还是喜欢自己的小本田。可言栩妈妈说车要给她放坏,这才隔段时间开一次。一辆车引得医院里流言蜚语,好在她不在意。

到了公寓楼下,甄意对他招手再见说谢谢,尹铎来了句:“有点儿口渴,能去你家借杯水么?”这话说得真叫人无法拒绝。

打开车门,身后有人叫她:“安瑶。”中学校友,不知怎会在这遇见。这些年她躲得最厉害的就是中学同学。

但一路上,尹铎只是和她讨论职业相关的事。甄意想,他叫人把她的车拖走多半是出于检控官的职业病。她笑自己自恋,随即抛到脑后。

“是你啊。”安瑶抿一下唇,温和却淡漠,没要寒暄的意思。

仔细一想,有些尴尬,不知尹铎在想什么。

“嗯。”同学也不热情,看一眼她的车,“你未婚夫家出手真阔绰。”安瑶没多骄傲,这不是她在乎的。

甄意简直遇到人生对手了。

“好像姓言?”那人问,“言格和甄意又走到一起了?”

“……”把“意图不轨创造机会”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又自恋,不是她的绝技吗?

“会在一起。”安瑶说。

“给你一个光明正大的面对面向我请教的机会,你难道不该感谢我?”

“要是他们知道了你做的事,怎么办?”

“为什么?”

“什么?”

“……”甄意印象中他温柔儒雅,没这么蔫儿坏,而且这里面似乎有另一层微妙。

“八年前你在KTV对甄意说言格不去K城要出国。可听秦老师说,言格申请了延迟一年,甄意读高三,他会留在深城陪她。”

“我。”他笑容放大,“谢谢表扬。”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安瑶说实话。

“……”甄意无语,看一眼手表,“报警叫人拖我的车,大半夜的谁这么有公共道德?”

那人见她坦然平静,冷笑一声:“起火时大家都以为甄意去找言格了,可她困在洗手间。后来失火,言格回来找甄意,大家说她气走了。火警响起,班长问起甄意,是你最先说她气走了的。”

“有,被树荫遮住了。”他很确定。

安瑶“嗯”一声,这正是她想对甄意坦白的。她没有求证甄意的位置就妄自下定论。

“那里有消防标识吗?”

“当时和班长玩暧昧的杨姿坐在你身边,她把甄意的包包和手机踢到沙发下去了。甄意走的话,会不带包?你没看见杨姿的小动作?”

“你的车停在消防通道上,被人拖走了。”

安瑶一愣:“我没看见。”

“啊?”

“谁信啊,”对方露出真面目,“希望你给我点好处。”

“不在。”

“呵。”安瑶轻笑,“不好意思,这些事我已准备向甄意坦白。”

“诶?我的车就在医院门口。”

那人吃惊。

“你没有。”尹铎说。

“没有确定她的位置就怀着恶意说她已经走了。这是我一生做过最让自己不耻的事,”少年时一次鬼迷心窍成了一生的精神污点,“我会向甄意坦白,请她原谅。我一时歪念想让他们有误会。但言格走后,我立刻去找她了。”

甄意坐上车,想起什么,一下发窘:“呃,不好意思,其实我有车。”

“可甄意已被别人救走。”同学刻薄地中伤,“没人知道你试着去救过她,只要我说出去,大家都会知道你心肠歹毒,想杀甄意。”

如此良机,甄意当仁不让,兴冲冲跑去副驾驶,开车门时才想起什么,回头看,言格的车窗玻璃摇上去了,车已启动,渐渐驶远。

“我没有。”她依旧坦达。

“看到了。印象深刻。”尹铎笑容加深,露出酒窝,“只不过找我的人太多,一一回应,我会忙死。”男人的自信和高傲展露无遗,但,他说话一波三折,“不过回去的路上我们可以讨论看看。上车吧。”

“我要你做的事对你来说是举手之劳。”那人气急败坏地提出要求。

“哈哈。”甄意朗笑,“对了,我前段时间给你发过一份庭审策划书,想请教来着。”

安瑶决然地摇头:“我不会受你威胁。你要说就说,相不相信是他们的事。”

后者没看他,专注望着甄意,调侃:“我有那么老吗?”

她转身要走,那人却不依不饶:“坦荡荡了?看来你忘了你曾是个小偷。”

她的恭谦和诚恳落在言格眼中有些陌生,他眸光凉淡,不经意移到尹铎身上。

安瑶脚步一滞,握着钥匙的手微微发抖,漂亮的脸蛋渐渐苍白。羞耻弥漫心头。

而此刻,偶像从天而降,主动提出送她回家?甄意条件反射地微微鞠躬:“前辈!”

小时她孤苦无依,无法生存,糊涂地偷东西。小学五年级时偷班上一个女同学的钱,女同学以为是她同桌偷的,又吵又骂,同桌有心脏病,突然就发病了。

杨姿无语:“学习是假,潜规则是真吧。”

她再不敢偷东西,从此又悔又痛。这些年,她每个月都偷偷给那个同学的家人寄钱。

甄意被他迷人的笑容闪到,想起有次和杨姿旁听他的法庭辩论,实在太精彩,她久久无法自拔,开玩笑地说:“要是能跟他学习,潜规则我也愿意。”

她以为这种事不会有人知道。

法庭上陈词逻辑清晰,审问鞭辟入里的尹检控官,到了庭外,愈发看着外形俊朗,赏心悦目,微笑也愈发帅气。

“如果你的未婚夫知道你曾是个侥幸的罪犯,他还会爱你吗?”

末了,意味深长加一句:“夜深了,让你一个女孩子独自回家,叫人不放心啊。”

“但不论如何,我不会再做任何配不上言栩的事。别想威胁,我不会帮你。钱,名,利,我都不在乎。因为我现在太骄傲,瞧不起。”

车窗摇下来,驾驶座上的尹检控官面容俊朗,抬起头,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甄律师没开车吗?我送你。”

一星期后甄意受审,罚款,社会服务令三个月,并停止律师执业。期满后,需重新申请拿回律师执照。

甄意刚要转身离开,旁边车喇叭响,一辆白色路虎。

判决下来,甄意走出法院,失落,但也轻松。

言格稍稍颔首:“再见,甄意。”而言栩低头不理,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

外边阳光灿烂。

甄意毫不介意,弯下腰,冲窗户里摆手,笑得可甜了,像迎宾小姐:“言格,再见;言栩,再见。”

言格立在大理石阶梯旁等她;司瑰也在,抱一大束花,拘谨地和言格保持两三米的距离,望着天空数飞鸟。她受不住言格寡淡的气场。

但“臭小子”头都不抬,没看到她咬牙切齿的表情。

一见甄意,她立刻解脱:“恭喜我最爱的小女人从此摆脱律师这个最混淆是非最颠倒黑白的行业,重回清白人间!鼓掌。”

浑蛋啊!甄意站直了身子,恨恨地俯视他,在心里磨牙:臭小子诶,等你成了我男朋友,看我怎么收拾你!暖手搓脚捶肩揉背代步坐垫,一夜十三次叫你精尽人亡!

一行人稀里哗啦拍手,江江搞了个花环给她戴上。甄意无语:“恶不恶俗?我在服刑呢。能不能严肃点儿?”

甄意:“……”

司瑰:“你的痛苦就是我们的欢乐嘛。”甄意一脚把她踹开。

言格一眼看穿,说:“嗯,那去打车吧。”隔了半晌,还疑似关心,“注意安全。”

言格的目光始终凝在甄意身上,随着她由远及近,等她在面前站定,问:“还好吧?”

甄意一听,难道他要送她?如此良机,当然要撒谎:“没开。”她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表情相当诚实。

“很好。”她耸肩,笑,“跟戚勉打官司的钱给艾小樱家了。小樱的爸妈开始不肯要,说该崔菲补偿,我说这就是崔菲的钱。”她踮了踮脚,深吸一口气,“无债一身轻啊。”

甄意瘪瘪嘴,彻底松开他,见他衣袖起皱了,又笑眯眯拿爪子给他摸平。言格垂眼看着,没动,也没阻止。等她摸够了,他清淡地问:“这么晚了,没开车来吗?”

司瑰:“甄,去泡吧吧,禁欲一年多,该放松放松。”

言格:“作为律师,说这种话合适吗?”

禁欲……甄意斜她,她最近用词怎么那么奇葩?

甄意的手稍微松开,想了想,又紧紧揪住:“你可说话算话,要是敢玩失踪,我就炸了你们精神病院,把美美栀子他们全放出来。”

“甄,去吧,不想泡吧,KTV火锅压马路,什么都成。”

“你又不是瘟疫,我躲你干什么?”

“意,去吧去吧。”杨姿推她。甄意不吱声,偷偷望言格一眼,还是想和他一起:“算了,下次。”

“……”甄意对自己无语,“别岔开话题,你可不准躲我。”

杨姿和江江看出蹊跷,交换眼色。司瑰大着胆子上前:“言老师,你也一起吧。”

“……我的意思是不是可以打电话吗?”他们的确来自不同的星球。

“不了,你们去。”和一大群陌生人一起,在外面吃饭,这两样他都无法容忍。

“呃,你是担心我扭到脚吗?”她很感动。

甄意有些失落,她最近情绪不错,可今天把所有和律师有关的一切打包收起,难免心凉。她不想热闹和大餐,只想和他一起。即使不说话也好。

“你穿着高跟鞋百米冲刺就为了说这句话?”他是个精神科医生,但偏偏很多时候搞不懂她脑袋里装着什么。

言格话没说完,望向甄意:“她们去,你陪我。”

甄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劈头就问:“喂,我们刚才没约好呢!你别为了躲我跑去美国毛里求斯埃塞俄比亚之类的地方。这可不行,绝对不行。”

甄意的心咚地一敲,像坐了过山车。他如此直白地表达,叫她在朋友们面前微微脸红。

言格摁下车窗,甄意一溜烟跑来,身子探进去,一把死死捉住他的衣袖。副驾驶上有人回头看,言格眼神制止。

司瑰若有似无撞一下甄意的腰:“重色轻友!”

汽车缓缓开动,言格刚要合上眼闭目养神,车开过停车场的倒车镜,圆滚滚的凸面镜里,小小的甄意在车后追。“停车。”他命令。司机踩了刹车。

“谢谢夸奖。”

她明白言栩在对言格表示支持,而言格那句谢谢算是表态。她有点儿疑惑,她以为言栩和言家其他人一样对“甄意”二字讳莫如深。难道是她想错?

“一鼓作气拿下,回来分享经验。”司瑰暗示地拧甄意的腰,笑完,目光落在英俊的卞谦身上。她警察当惯了,看人眼神都不打弯儿,自上而下,落落大方把卞谦扫一遍,慢悠悠地笑:“甄,你家卞谦哥哥越来越年轻帅气了。”

安瑶默然不语。

众女默默后退,这挑姑娘的语气,太明显。

“谢谢。”车内很暗,言格的侧脸已看不清。

卞谦微颔首,还礼似的:“司警官好久不见,越来越漂亮了。”

“我喜欢她。”

司瑰笑:“久别重逢,没带礼物,请你喝茶吧。”

“嗯?”

“司警官说的喝茶是哪种喝茶?”

言格在原地站了好几秒,才走回车旁。才坐进去,言栩抬头,唤他:“哥!”

“请你去品茗轩喝茶呀。”司瑰一副关爱子民和煦状,“如果你不愿意,去警署喝也行。”

“就这么定啦。”她超满意他的反应,笑靥如花面对着他,念念不舍地一步,两步后退,袅袅转身,走一步又转回身,“约定了哦。”

众女黑线,这算不算利用职务之便胁迫美男子失足?

她担心他会推她,飞快闪回来。但他不会,表情淡静,其实心底起了波澜。

卞谦笑开,渐渐收不住,和她交换电话。司瑰适时来了句:“军民鱼水一家亲嘛!”

“答应我,好不好?”她微微张口,在他耳朵尖上轻轻一抿。

鱼……水……一家亲……甄意抚额,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浪……

她从来都是这样,那些年死缠烂打地追他,嘴上说“好不好啦,求求你了”,但其实没有哪怕一丝卑微,就像他天生欠她的债,她是从他身上讨要她应得的。

江江嘀咕:“意姐,司警官都从你这儿出师了,以后多传授我秘诀。”

言格低眸看她,一瞬不眨,也不吭声。她近在他耳边,鼻息温暖轻柔,掠过他的脖子。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语气像在商量,表情却在高傲地命令。

“……”

一寸一寸贴近,他发间的香味让她神思恍惚一瞬,她的唇几乎贴上他的耳朵,嗓音很轻,像羽毛:“言格,等我一下,先不要和别人在一起,好不好?”

各自离开。

他双手插兜,笔直立着,并没有闪躲。

甄意走到言格身边,拿脚底蹭地板,假娇羞:“你让我陪你干什么?”身体语言在说:陪你上床好不好啊?

两人沉默无言地对视几秒,她想了想,终究还是不舍,慢慢踮起脚,仰头凑近他。

言格:“你不是说戚勉的官司赢了,请你吃饭吗?”啊,他还记得。

这短暂的变化落在他眼里,其实不无失落。但他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目的地是一家五星级酒店。停车时,甄意满眼桃花,春心荡漾,在言格身边娇羞乱扭,跃跃欲试:“言格,我们要开房咩?”

可接下来,她不知想到什么,笑容稍稍收敛,张了张口,脸上露出一丝迟疑,转瞬即逝,继续笑:“嗯,我很开心。”没有了。

“你要是不想回去,可以住这儿。”

他仿佛已有预感,知道她会说十二年前那句话:我做你女朋友好不好?

“你呢?”

言格没回答。她倒是把他看得死死的,下一秒,咧嘴笑:“就是没有了。”

“我想回去。”

“你有女朋友吗?”甄意一点儿不羞,像少年时张扬,直直对视他的目光,毫不闪躲。

甄意柔情似水的目光一秒钟变仇视,心尖在咆哮:来这儿吃饭,只吃饭?神经病医生果然不是白当的。

“嗯。”言格波澜不惊。

想想头顶上无数个房间无数张大床大浴缸,无法和他滚床单的失望和愤恨全写在脸上。

“刚才我发的短信,问题还没问完。”

闷不吭声走一会儿,甄意明白,他不信餐馆的卫生状况,才来这儿吃饭。可恶,害她白白误会。又想,他好像不能吃辣。

性质和十二年前的那次一样。

甄意笑眯眯,凑上去:“言格,我们吃中餐好不好?”

言格跟她走去一边,大概猜到了。自他收到那条短信并点头,甄意从头发丝儿到高跟鞋尖的气场都变了。每个眼神每个笑容,所有细微的肢体语言都在说一句话:他被她盯上了。

“好。”他没意见。虽然一看她的笑容,就知道她应该又在搞鬼。

刚要转身,甄意戳戳他的手臂,笑眯眯的:“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入座后,他把菜单交给甄意。她毫不客气,点了辣子鸡、麻辣烤鱼、辣白菜、水煮青菜烩,在饮食习惯那里勾了个“特辣”。

言格稍不自然地挪开目光,微微颔首:“再见。”

言格坐在对面,不明白她点个菜怎么那么开心,能不住地抿嘴偷笑。

唯独言格插兜站在车边,甄意认为他是等着和她告别,兴冲冲跑去他跟前站好,仰着头,笑得跟向日葵一样。

甄意点完,眼珠一转,唔,他也不会喝酒。

地下停车场,司机和言栩都上车了,玻璃黑漆漆的看不清。

如此良机,她差点仰天爆笑,强忍着脸都快扭曲,又默默在饮品里勾了两瓶可乐,两瓶白酒。

安瑶面色平静。她知道甄意不喜欢她,她亦如此。她只是不希望言栩的哥哥受伤,更不希望因为他受伤而让言栩不开心。

“不用报菜单,快上菜。”甄意把电子菜单塞给服务员。心里,花儿在怒放。

她穿着高跟鞋,柔软地弯腰凑近壁镜,微微张口,中指摸下嘴唇上的唇彩,动作相当妩媚。指肚从颧骨抹上去,在眼角绕了个弯儿。唇彩清柔的光衬得她眼睛又黑又亮,满满的风情。甄意抹了好几下,满意了,才慢悠悠直起身,道:“知道他还没主,瞬间就想调情了。”

……

转身摁键,昏暗发红的电梯重回光亮,她恢复淡定,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中餐厅古色古香,灯光幽暗;假山流水,丝竹悠扬。桌上点着蜡烛瓷熏香,时不时烟丝袅袅。

“我的事,你少管!”陡然间的戾气叫安瑶心惊。

甄意托着腮,笑得甜甜的:“来这儿吃饭感觉像约会哦!”

“不好意思,我就是这样自私的女人,不会考虑为谁好,只会为我自己。如果我不喜欢谁,金钱名誉地位一切都无法留住我;可如果我喜欢谁,一切都别想阻拦我;包括我喜欢的那个人他自己。”

约会?言格静然注视她,或许是灯光,她看上去那样温柔,偏偏酒窝浅浅,总是活泼;唇角弯弯,总是俏皮。

电梯镜里,她的脸变得冷漠,电梯即将到底层,她猛地捶下紧急制停,电梯瞬间停住,红色的灯光一闪一闪,诡异而阴森。甄意回头,光映在脸上,吓人,安瑶不禁后退一步。相对的镜子里,红光与人影无限重叠。

如果不是她的心,只是这样黑目湛湛,肌肤盈盈,她便是普通的静美;可因为这副皮相下她的心,她的样貌才如此明媚生动,生机盎然,像一束光,让他八年来每每想起,既痛彻心扉,又除却巫山不曾悔。

甄意不作声。这话句句刺痛她的神经。

他平静地挪开目光,拿起杯子慢慢喝水。隔了很久,说:“好好休息,以后不要再熬夜。”

安瑶稍愣,她发现误解了甄意对言格的感情,她原以为有杂质。可既然喜欢,当初为什么把他伤那么惨?“你太随性,喜欢就疯狂地追,丝毫不顾他的感受,用尽手段强迫他和你在一起,你不觉得过分?认真想想,你适合他吗,和他相配吗?”

“熬夜?你怎么知道?”甄意奇怪。

甄意觉得不可理喻:“这些虚幻的东西和我有关系?我和谁在一起,只是因为喜欢,不是因为别人羡慕。我谈恋爱不为给别人看。很多女人分不清喜欢的是光环还是人,但我不是这样。”

言格不作声。她眼睛下有很淡的黑眼圈,看他的眼神也直直呆呆的,像一只梦游的动物。

“你从他身上得到的快乐已经足够。今年回深城,学弟学妹们都在讲你的故事。坏女生把深城男神追到手。你一直是传奇。”

熏香淡淡。

甄意莫名其妙,败了兴:“关你什么事?”

甄意揉揉眼睛:“前段时间一直找工作面试么,记者挺适合我的。可以接触好多,和我以前学的算沾边。”

安瑶再次无话。直到上电梯,她忽然开口:“甄意,不要打扰言格了,好吗?”

言格透过玻璃杯看她,稍稍分心,不经意说:“你过去肯定是个好警察。”

安瑶拿上包出门,走几步又问:“你还会追他吗?”“会。”

“嘁,K城最美警花!”她最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给点儿颜色就开染坊。

“嗯。”她大方承认。

“没做了会遗憾吗?”

安瑶问:“你还喜欢言格吗?”

“还好。”她提起精神,歪头问他,“你呢?现在的职业是当初想做的吗?”

“我之前以为你男朋友是言格。”

“不是。”其实,当年对哲学和数学稍微感兴趣。

“你不觉得尴尬了?”

她讶异,像听到惊天秘密:“诶?你不喜欢现在的工作和研究?”

“好啊。”

“也不是。不喜欢,但也不讨厌。”他疏松地说,不遗憾也不感叹。

“伴娘的事想好了吗?”

“可你说学这个要花很多年的时间。如果不喜欢,那该多无聊?”

言格他们先走了,甄意心情依旧好:“要我帮什么?”

他清淡道:“让自己用心去做,也能很擅长,就这样接受了。”

安瑶:“言格,你和言栩去停车场等我吧。我找点儿东西,甄意你帮我一下。”

“哦,好多人的工作也都是这样的啦。”明知他不需要,甄意还是下意识宽慰他,说完自己却愣住,“等一下,你,”心口好似针刺,“你对我就是这样吗?”

言格的心里,忽然就没了声音。

言格微愣,却见一瞬间,她的眼睛似乎红了,逞强地看着他,仿佛伤感自嘲,却转瞬即逝。

她眼底眉梢全是笑意,越来越灿烂,咧嘴笑出了白白的牙齿。弯弯的眼睛只望着他笑,只对他一人。

她恢复笑容,看上去不在乎:“你对我就是这样吗?不喜欢,但也不讨厌,勉强接受,就那样将就了?”

但终究,他配合地点了点头,于是,甄意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无声地放大。

“甄意……”

一个“才”字说明很多问题,言格转眸看她,真心佩服她的想象力。她居然以为他会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我知道。”她不敢听他的回答,打断,“你现在也不讨厌吧?那你能不能再次接受,再次将就,和我在一起呢?”

拿出来一看,是甄意发的:“他才是安瑶的男朋友吗?^_^点头或摇头。”

她心都麻木了,不知道以怎样一种心情说出这句话,可她还微笑着,期盼又憧憬。

“言栩你好!”甄意大方地打招呼,“你和言格长得真像。”言栩没听见似的,专心致志玩魔方。甄意不介意,心情大好,抬头冲言格嘿嘿地笑。她伸手进裤兜,左摸摸右摸摸,下一秒,言格的手机滴滴叫了一下。

暧昧的灯光对面,言格眸色如水,来不及说什么,服务员挡在两人之间,声音温柔:“您好,上菜了。”

安瑶没想到言格会把甄意介绍给言栩认识。以他对言栩的过度保护,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她隐隐觉得,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甄意在言格心中的位置,远比他表现的要深刻。所以,只怕他的伤也比他表现的要深。

甄意深吸一口气,收拾心情看菜肴。从很久以前,从很小很小,她的情绪便可以360度大旋转。“哇!好好吃的样子。”她看着食物,两眼放光。

言栩听见言格叫他,立刻抬头望,眼神像孩子般纯粹。言格轻轻朝甄意的方向偏了一下头,示意他。他的目光才渐渐才挪去看甄意,变得空空的,极其短暂又垂下眼眸去了,仿佛甄意是某种看了会眼睛疼的东西。

言格眸光莫测,终于缓缓从她脸上挪开,落在几大碗红油油的食物上。他静默。

她冲进来就为说这句话,着实古怪。但言格早习惯了她无厘头的行事作风,并不介意,平淡地介绍:“甄意,言栩;言栩,甄意。”

甄意见他盯着食物不作声,挥拳头,瞪眼睛:“敢浪费我的菜,小心我揍瘪你。”

面前两个男人长得真像啊,甄意心跳如鼓,快从耳朵里蹦出来:“言格,我都不知道你有兄弟。”

“我没这么说。”他拿起筷子,斟酌几秒,终于挑一个看上去不那么辣的水煮青菜。

言格稍稍困惑,不知甄意怎会忽然闯出来;另一个“言”低头在玩魔方,手指白皙修长,弹钢琴一般飞舞,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不知刚才闯进了人。

甄意暗暗摇头:年轻人,没经验啊!这是最辣的好么?

甄意觉得诡异,突然想到什么,立马追去核实。见他进了安瑶的办公室,她跑去敲门,不等回音就推门进去。言格和他都在里面,安瑶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果然,言格吃了第一口,筷子便顿住,接下来和吃毒药一样无比艰难地咽下去。

他终于做了决定,沮丧的样子,一声不吭转回去了。自始至终没和甄意有目光交流。

对他来说的确太辣,他吞进去后似乎蒙了一下,闷不吭声,微微张嘴,静静地深呼吸,克制而忍耐。

甄意回头看,没什么异样。

甄意的心情,简直太解恨。她操起筷子大快朵颐,一面痛快地说好好吃太地道,一面特阴险地给他夹菜。她清楚他的习惯,无法容忍碗里剩着菜。

他原本要走过来,可看见甄意就停住了,拧着眉心艰难地思考着,仿佛他要拿什么东西但甄意是个障碍物挡住了他的去路。

不会浪费粮食的言医生,她最喜欢。

她魂都差点儿吓出来,定睛一看,却觉哪里不对。年轻男子身形酷似言格,相貌都有九分相似,但不是一人。他的表情看上去更空,眼眸很深,带着稍稍的戒备和警惕,并没有看她,而是她身后。

言格辣蒙了,面对甄意的疯狂夹菜,愣愣看了十几秒都没反应过来。等说“我不要了”把碗抱回来时,已经满满的了。

她想哭又想笑,安静一秒,最终选择了笑。她笑自己这样好二,转身却猛地吓了一跳。言格立在拐角处,无声地看着她这个方向。

甄意吃得全身舒爽,言格却有如受刑,不一会儿,脸红到了耳朵根,每多吃一口,需要停下来默默深呼吸的次数就越多。

这样的倾诉,没有人听。

甄意眼见他辣到几乎不能说话,倒了两杯可乐混白酒,推一杯到他面前:“喏,喝这个,喝了就不辣了。”

情绪一落千丈,她关上水龙头,立在纸白色的灯光下,心痛如麻,轻轻叹息:“言格,我还是那么喜欢你,怎么办呢?”

他眼神有些呆滞,摇摇头,想说什么,一张口,又辣得说不出来。

深夜的医院,静悄悄的,有淡淡消毒水的味道。这味道,她最近才开始喜欢,因为会想到他非常干净而白皙的医生的手。

她明白他的意思,道:“这酒被可乐稀释了,跟水一样。你不喝,想被辣死吗?”

甄意不知此刻心里是种怎样的感觉,做着深呼吸,独自起身离开。转过走廊,经过洗手池,洗手。

她把玻璃杯塞进他手里。

她的心一点一点下沉,然后听见关门的声音。心,彻底凉透。缓缓抬起头来,她一人坐在夜深无人的医院走廊里,好安静啊。

言格拿起喝一口,可乐冰凉,白酒火热,辣意瞬间削减。这下,每吃一口菜,他都得喝好几口可乐白酒。

甄意心中发酸,装不经意的样子,低下头。余光里,身边的人影起身,走了。

甄意笑得像狐狸。可一顿吃完,言格冷静下来,端端坐着,没事人一样。喝了酒,反而恢复一贯的淡然。

安医生加夜班,她的未婚夫会送她回家吗?这样体贴,真不像他这个浑蛋。

甄意顿感沮丧,立在洗手台边吐漱口水,斜眼看他平静地洗手洗脸漱口。她暴躁得想踹他。

说什么想把他占为己有的疯话,他根本就不是她的。

出餐厅,他步伐也稳妥。

他只是把她当需要帮助的咨询者;她却不经意沉迷。和他一起返回现场调查,那样默契无间,那样平静惬意。现在还不肯自拔,她一定是失去理智了。

走到大堂,甄意还不死心,商量的语气:“喝酒了不能开车,我们就在这儿住吧。”

甄意的心微微一磕。失落,羞愧。

言格点了一下头:“嗯,好。我想睡觉了。”语气出乎意料的温和有度。

安瑶返身要进诊疗室:“你能过来一下吗?”

一句话暴露问题。

这下,他侧过头了:“有事?”

“……”甄意中彩票一样看着他。

安瑶在甄意的注视下,有些尴尬,轻声:“言格?”

他说完后,又点了一下头,想了几秒,还点了一下头。每一次都适度而绅士。

甄意见她只望着言格,不是问自己,便没吭声。但,一秒,又一秒,走廊里一片安静,言格没理。甄意察觉到不对,疑惑扭头,他平平静静的,跟没听见安瑶说话一样。

那表情太纯真,她想立刻把他扑倒!

安瑶招呼完戚家人,一扭头看见甄意,还有她身边的言格,微愣,笑容清浅:“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甄意喜滋滋拉他登记,前台小姐只怕是新来的,一时口误说了句“需要叫床服务吗?”

齐妙争辩:“小妈,我根本没……”戚勤勤拉一下她的手臂,示意她闭嘴。

甄意笑笑:“不用叫早,叫床服务我来就行。”前台一下脸红。

齐妙脸直抽搐,强忍着。他抱着红豆离开,崔菲跟在后边,回身看一眼三个“孩子”,居然十分温柔:“齐妙,我会劝你爸,等他气消了,我打电话给你。”

前几秒她还规规矩矩,进电梯就缠住言格的手,出电梯时抱住他的腰。言格虽然站得很直,可脑子里已不清醒,一路任由她。

“别说话了!”戚行远打断,“以后你来K城就住酒店,别再回我们家。”

直到开房门前,他还能礼貌而矜贵地问:“你住隔壁吗?”

齐妙不悦地蹙眉:“红豆,你为什么怕我?我……”

甄意跟着他进屋,撒谎:“嗯嗯,现在还早么,我进来坐坐。”话音未落,人就扑上去,双臂搂住他的脖子,脚一勾把门踢上,高跟鞋踢飞,拥着他往卧室里扑。

红豆很怕她,小脸一扭,埋进爸爸的怀里。红豆个子不算小了,还被爸爸抱。

言格撑着自己都勉强,哪里架得住她?连连后退,一下被她压倒在床上。

齐妙一见红豆就迎上去:“红豆乖,还疼不疼?”

醉酒的人无论如何撑着自己,可只要一倒下,就醒不来了。言格前一秒还试图把她从自己脖子上解下来,后一秒便沉沉地合上眼睛。他这个人,连醉酒都是安安静静的。

话语被一道温柔的声音打断,是医生的嘱咐:“戚先生戚太太放心,红豆只是受了皮外伤,敷药就会好。”这声音是,安瑶?

“臭男人,说了不会放过你,你还不信!”她灯都不开,就着窗外的月光扑在他身上。

“哦,我……”

他闭着眼睛,很安静,呼吸也浅,手掌无力地挨在她腿边。

言格察觉到她的异样,低下头:“怎么了?”

她伏在他身旁,瘪嘴:“我要把你脱光了和我摆姿势,拍照片威胁你!哼!”说完,自己忍不住笑。

甄意做完这动作,却有些迷糊,案发那晚,她是不是对戚勉做过同样的动作?

原本只想捉弄他解气,没想真把他弄醉了。她趴在他胸膛,忍不住去抚摸他的脸,棱角分明却异常柔软,温暖的鼻息从她指缝中呼过,好痒……

戚勉一怔,斗不赢她,扭过头去了。

唔,要不……大学里偷偷看过好多日本“教育”片,可从没真正实践过。

甄意凉淡地扫他一眼,抬手,拇指食指圈成一个极细的圈,做了个口型:蚯蚓。

做那种事,感觉真有那么好?

戚勉无聊了,四处看,见到甄意,调笑起来:“小姨。”

想起恋爱那会儿和他之间的亲密,太醉心,要是到了那一步,估计要飞天……嗷,好想要。要不要现在试一试?

甄意漠着脸坐一旁。来K城这些年,她和戚家相交甚浅。豪门是非多,保持距离比较好。这段时间靠近一些,果然狗血一盆接一盆。

她凑上去,借着月光看他,半明半暗中,他眉目如画,俊逸的脸庞白皙如玉,沉然睡着,看上去竟有些柔弱。

齐妙面红耳赤,眼见要爆发,戚勤勤平淡开口:“阿勉,和女生吵什么?没风度。”戚勉是听姐姐话的,立刻收敛。但无疑,戚勤勤的那句“女生”用词微妙,她骨子里根本把齐妙当陌生人。

“唉,”她瘪嘴,“怎么会那么喜欢你?”话没说完,心就疼了。

甄意稍稍抬眉。

她轻轻蹭他的鼻子,碰碰他的嘴唇,像小狗忐忑不安地嗅它的心爱。

“跟一个小屁孩吃什么醋?爸爸分给我和我姐的钱足够享受一辈子。不像你,嫁妆都没,还得跟在小三崔菲后边喊妈。讨好也没用,戚家不接受私生女。你只是陪酒女生出来骗钱的筹码。”

或许因为醉酒,他的唇异常柔软熨烫,烫进她的心底,烫得她内心深处直发颤。她轻轻地一遍遍吻他,吻他的睫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唇,虔诚如信徒。

齐妙冷笑:“不是我推的,我没碰红豆,是她自己走路不稳。再说爸爸那么偏心红豆,你们不嫉妒?”

她的舌头温柔地撬开他的唇。他嘴里还有淡淡的酒味,和记忆中他青涩纯净的味道不太一样。陌生又性感,很刺激。她的身体渐渐升温,好似血液沸腾。只是一个吻,却叫她上瘾,她还想要更多啊!

甄意看一眼戚勤勤,后者跟没听见似的;印象中,戚行远的长女一直冷静稳重,当年,她和胞弟一起被父亲打包送出国。戚勉游戏人生;她却靠自己的能力辗转多家知名企业,最终回到戚氏做高管。

她意乱情迷,胡乱解开他的衬衫,手臂钻进去抱住他的身体,贪婪地抚摸。他的身体如此滚烫,她那样迷恋,心跳全然紊乱,她听见自己的呼吸渐渐急促。

“那我会找人把你卖到天上人间去。你‘误伤’我的手,爸爸不会说什么。可别那么阴暗,发狂也别冲小孩子。和当年不一样。你害我害我姐,爸爸不会有反应;要是碰红豆,他会整死你。”

或许她也醉了,热得喘不过气来,嗓子里烟熏火燎,只有他才能解渴。

齐妙气得呕血:“你还想我打断你的腿吗?”

她脱了衣服,拿他的手搂在自己光露的腰上,又去解他的裤子。

戚勉:“你够狠,知道爸爸准备淡出商界,什么都没你的份,发狂了?齐妙,告诉你妈,像她那样主动送上门想怀了孩子骗钱的陪酒女一抓一大把。国家口号都说了,知识改变命运,不是大肚子改变命运。你看看,你长了二十多年,赔本生意。”

刚拉开,言格皱了眉,翻了个身,一下子把她掀下来侧身拢在怀里。甄意莫名一吓,缩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甄意无语,这两个二十来岁的人是有多幼稚!两人到现在还在吵。

他仍皱着眉,睡眠不稳又难受的样子,隔了几秒,睫毛动了动,忽然睁开了。

齐妙气得发狂,拿健身房的器材把戚勉左手砸骨折。

甄意高度紧张,他醒了?

齐妙挂在单杠上痛苦地保持姿势,戚勉吓唬齐妙,说要打开旁边的器械开关,把她吊上去绞死。齐妙当然求他,结果,戚勉居然找来剪子,把齐妙的头发齐根剪掉。奇丑无比……

他眼睛微红,目光却清澈,非常的纯净,一瞬不眨地看了她几秒,又缓缓合上。

甄意大致听了一些,一直不和的两人在健身房相遇,因专用跑步机的事起争执。戚勉说想用哑铃砸死她,两人大吵一架。后来齐妙做引体向上,头发被一旁的器械绞住,健身房很空,没有客人,连服务员都没。

甄意躺在他怀里,温暖得嗓子泛酸。因为,半刻前,他轻轻往她身边靠了靠,歪头抵住了她的头,这才安然睡去。

医院走廊里的气氛很……活泼。戚行远和崔菲在诊断室内,戚勤勤、戚勉和齐妙在外面。这三人就大姐戚勤勤正常,戚勉和齐妙都是蛀虫。才一天不见,戚勉左手绑了绷带,齐妙则换了一头十分丑陋的短发,两人斗嘴斗得十分惨烈。

她靠近他,环住他的腰身,贴着他的胸膛听他的心跳声,那样蓬勃有力。

还说着,身后的崔菲十万火急:“红豆她怎么了?……好好的怎么会从楼梯上滚下来?……戚行远我早说过你的……”后面的话咽了下去,她挂了手机,追上甄意和言格,急道:“你们开车没,能不能送我去医院?”

她轻轻开口,微笑着,眼睛里闪过微微的水光:“言格,你不喜欢我,但也不讨厌我吧?”

甄意叹气:“不是在警署。她不配合,我们也无法深问。现实中即使人证物证俱在,也常常会出现多人符合的情况。”

“言格,我们在一起吧?”

“我问她问题,她已经开始抵触;而你问,她也把谎言和真相糅杂在一起,干扰判断。”

“你不挂心,那就我来主动,好不好?”她的手缓缓往他腰际滑下去,抚摸着他滚烫而紧实的肌肤,慢慢向那里靠近。

甄意蹙眉:“会不会看见崔菲和艾程偷情的不是齐妙,而是艾小樱?”

当年,他们其实睡在一起过,仅此而已。什么都做了,就差最后一步。

“她说艾小樱是个牙尖嘴利不饶人的骄纵孩子,这话说得像她和艾小樱当面对峙过。”

她的心剧烈地搏动着,头脑都不清醒,忽然疯狂地只想和他……

“哪里不信?”

“言格,你不要一个人,好不好?那样多孤单啊。要不,我们在一起吧!有人说,恋爱要双方共同付出才会幸福。言格,没关系,你没那么喜欢我,我就双倍地爱你好了;你的喜欢那么少,我就多爱一些,多付出一些好了。我不介意。你谁都不喜欢,谁都不感兴趣,就和我在一起吧。因为不会有人像我这样爱你。”

“不信。”

她含着泪轻轻蹙眉,就这样醉死吧:“以前,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不会生气。这次,你也不要生气。”

“你相信崔菲说的话吗?”

她的手,往下。

“嗯?”

“我就是喜欢你,就是想和你在一起,言格,你不要怪我。”

“言格?”

怪,又能怎样呢?她瘪瘪嘴:她不是不负责任的女人。

“谢谢。”甄意接过白色录音笔,还能感受到上边残存的他手心的温度,很暖。

甄意收回手,轻推言格,让他重新平躺回去。

他已经做到。

她翻身趴在他身上,轻轻吻他:“言格?”她抚摸他的脸,一次又一次唤他,“言格?”

他似乎并不怎么关心案情,只是关心……只是想为她争取最大的利益。

他被她吵醒,缓缓睁开眼睛,黑色的眼瞳像水洗过的黑玉,纯粹澄净,看着她,那里面只有她小小的影子,很唯一,很干净。

“我只是陈述最有可能发生的事。”他把录音笔递给她,“喏,把这个交给警察,至少让你爷爷和这件事撇清关系,确定崔菲和戚行远有嫌疑;顺带证明他们一开始陷害爷爷,以此要挟你。”

一瞬间,甄意的心都软成了一摊水,莫名的又伤感又欣喜。她贴过去,轻轻吻他的唇,柔软温热的他的唇。他还是蒙蒙的,没有抗拒,眼神仍是明净。

“……”甄意苦瓜脸,“言格,你别打击我好不好?”

“言格?”

言格“嗯”一声:“戚家会请律师,死不承认,全推到你身上。而且现在证据都湮灭了。”

“嗯?”

甄意低下脑袋,有点沮丧:“虽然记不太清,但我好像参与了。总得承担责任吧。”

“你知道我是谁吗?”

言格和她一起下楼,轻声问:“决定了?”

“……”他静静看着她,没说话,她的心开始疼痛,可是——

甄意不等她,转身看言格:“我们走吧。”

“甄意。”他声线温柔低沉得不像话,缓缓合上眼眸,“你是甄意。”

“你!”崔菲惊愕,还要辩解,电话响起。

他喃喃像述说一个梦境,安宁地睡过去了。

甄意无动于衷地打断:“崔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每个人都活得不容易,但不是每个人都做这种猪狗不如的事。齐妙我管不了,但抛尸这件事我给你两天时间考虑,如果你不和我去自首,我就自己去,顺带举报你。”

甄意心里温暖得一塌糊涂。借着酒劲,她坐起身,把他的裤子扒了下来。月光清亮,她看见那里也在熟睡着,非常安静。

崔菲见甄意冷面不语,反而先乱了阵脚,甄意教他们怎么处理,但从头到尾都没亲自参与:“小意,你别这样,我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想,你知道我生活得多不容易……”

她心慌手抖,生涩又笨拙。她重新睡倒,露着身体和他抱在一起,亲吻,抚摸。

甄意一愣,记忆很模糊,究竟教了多少?

她心在发抖。

崔菲气急:“但你教我了!”

正当甄意撅着屁股一脸愁苦地比较着各种可行方法的时候,言格的手动了一下,抓住她的脚踝。她一惊,差点儿一屁股坐下去。抬头看他,他侧着头,浓浓的眉,长长的睫毛,高高的鼻梁,睡颜依然安详。

“我没有!”甄意心里不确定,表面却斩钉截铁,“证据呢?我是替你运尸体了,还是替你清理尸体清理现场了?奉劝你不要随便栽赃一个律师。”

她愣愣的,想起他片刻前梦呓般地唤她“甄意”。

崔菲瞠目结舌,震惊了十几秒,仍不肯放手:“甄意,你想脱身吗?你已经参与抛尸了!”

思绪忽然回到多少年前的那个夏天,工厂住宿楼顶层闷热的衣柜里,少年时代的她和他,同样的懵懂青涩,同样对禁忌有着致命的好奇和探索。

“对。我就是在威胁你。”甄意彻底冷脸,“崔菲,你给我听好了。如果你敢把爷爷牵扯进去,即使只是对他的名誉造成哪怕一点点伤害,我发誓会毁了你至今为止的幸福人生!”

她渴望而煎熬,他痛苦而焦灼,只有一样东西能让他们解脱,让彼此快乐。

“你威胁我?”崔菲不可置信。

可在她即将坐上去时,他忽然托住她。他忍耐得全身都是汗水,水滴汇集成河,从他黑黑的湿发上淌下。

“不会牵连爷爷。如果你敢,我会挑明你和艾程的奸情,戚行远和你杀掉艾小樱,比爷爷杀掉她,更让人信服。”

他嗓音干涩而嘶哑:“甄意,不能这样。”

“万一警察挖出秘密牵连外公,你也不管吗?”

“为什么?”

“我们?”甄意仿佛听了笑话,“谁跟你是我们?”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因为各种原因我们以后没在一起,比如我死了。我不会介意这种事,可如果你以后的那位他介意,你该怎么办?”

“对不起,我别无选择。如果让行远知道我出轨,我就什么都没了。甄意,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警察一小时前在南中山林发现了女孩尸体。”崔菲抓住甄意,“身份确定需要时间,但肯定是艾小樱。警察来查怎么办?我们该早作准备。”

“可我不介意。”甄意鼓着嘴,隔了半晌,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两人汗答答地抱在一起,她欢欢喜喜的,“言格,你是要和我结婚吗?你要和我结婚吗?我答应啦,我们结婚吧。”

甄意目光洞悉,脸色愈发冰冷:“不对,不止如此。崔菲,你设计爷爷,不仅是为了让我帮你,更是栽赃。”她出奇地冷静,“如果抛尸出现问题,警察顺藤摸瓜找来,如果终有一天隐瞒不住,爷爷就成了你的替罪羊。这才是你的双保险。崔菲,你给我打电话前就移尸,为如何脱罪做了第一层设计。连我都不信,不让我知道第一现场在哪儿。你真是滴水不漏。”

所以,尽管后来越来越亲密,做了很多事,却从没到那一步。

“对不起,只有用外公才能把你牵扯进来。你就当帮我的忙吧,求你了。”

……

“浑蛋!”甄意上前一步,差点儿没忍住扇她耳光,“所以你就想把我拖下水,让我生不如死吗?”

一时间,忽然酒醒了。甄意跪在他身上,脸发烫,有些羞愧。

“我没办法。不论藏尸还是面对警察盘问,我都没法做到不留漏洞,只能找你。”

她赶紧下来,跑去洗手间拿冷水洗脸,一会儿骂自己酒醉乱性,一会儿骂自己鬼迷心窍,觉得自己简直又好哭又好笑。一如往常,她选择了笑。

“因为对我不放心,所以我来前你们转移了现场,把小樱搬到会客厅,用画画的颜料调出血的颜色,再叫我过来?”

她把自己清理好了,给总台打电话:“要两杯蜂蜜柠檬水,谢谢。”

“是。”

言格胃里难受得厉害,燃烧般火辣辣的煎熬,头脑也昏昏沉沉仿佛灌了铅,难受的感觉像抽丝般漫长。浑浑噩噩中,他听见有个声音在叫他:“言格!言格!”

甄意:“随后,你们就一起计划怎么抛尸是吗?”

他认得她的声音。

言格静静看她,也不问了。

她说话一直都是这样,总是喜欢言格言格地叫,和他说每一句话,开头都要搭上他的名字:“哇,言格,这个巧克力好好吃哇!都给我吃掉吗?”

这人问话真是穷追不舍,句句关键啊!崔菲头皮发炸:“怎么解释?还不就乱编,一哭二闹让他相信就是了。”她闭嘴,不肯多说了。

“言格你看呀!我的眼睛今天变成三眼皮了,哈哈!是不是很美?”

言格淡淡问:“你怎么和他解释你杀人的原因?”

“言格,你好厉害,你怎么记得住圆周率后两万个数字?”

“……”甄意无语。

“言格,陪我去嘛,拳击赛很好看的,可以看到有选手‘梆’地被打出鼻血。”

“是。如果是齐妙,他一定不会管她;但我……我骗他说是我杀的,他就没办法了。”

“言格!”

言格沉默半晌,问:“戚行远先生为什么帮忙?”

“言格?”

“够了,不用说你有多欲壑难填,”甄意打断她。

“言格——”

“甄意你是不知道,行远他,在那方面不能满足……”

……

“寿宴那天你和艾程在……”

“言格,我不喜欢你了!你好无趣,这么无趣还活着干什么?和你在一起,我都变得无趣。和你在一起,我变成了一个我自己都不喜欢的人。看什么看?放手……放手!

“那天寿宴,我和他在洗手间。齐妙看见了,以此威胁我,我不帮她,她就会告诉她爸。”

我不喜欢你了!不!喜!欢!了!听不懂吗?”

“所以?”

他痛苦地翻了一下身,挣扎着拉住她,要醒来,睁开眼睛,却见她的脸庞近在咫尺,紧张而安静地看着他。

“我……”崔菲看一眼言格手中的录音笔,言格关上,她才小声道,“我和艾程还保持着关系。”

“言格,你知道我是谁吗?”她问。

“她杀人,你掺和什么?”

“……甄意。”他答。他怎么会不知道她是谁?

“我怎么知道?”崔菲咬牙切齿,“齐妙没家教,性格暴躁又酗酒,艾小樱也是个牙尖嘴利不饶人的骄纵孩子,谁知道她们两个发生了什么?”

甄意,你是甄意啊。

言格不说话了,看向甄意,意思是后边的交给她。甄意明显不信:“她为什么杀艾小樱?”

分别八年,我不回想你的笑脸,不回忆你的呼唤;我再不回学校,也不走我们走过的路;我不跟人谈你,也不愿别人跟我谈你。就连做梦,你也不来。是我没让你开心,是我,不值得你记得。

齐妙?

有一个梦里,终于回到校园,终于看见你,心就落下了:看,甄意还在,我就知道。

崔菲简直要给他们俩逼疯,一个清淡无害地分析,一个不顾一切地威胁,她快坚持不下去。狡辩也是无用,垂下头:“别说了,我告诉你们吧,是齐妙。”

你太灿烂,靠在教室的窗户边,像一道虚幻的光,看不清脸。我不敢唤:“甄意”,可你不记得我了,歪着头,似乎在笑,说:“你是谁?”

言格又慢条斯理道:“崔女士,甄意在受你欺骗且头脑不清醒的情况下帮你处理艾小樱,如果是爷爷发病,他完全无刑事责任能力,不存在共犯,且她自首会量轻。但你不同,除去破坏证据,你至少窝藏协助罪犯,至多,不必我说了。”

……

“你……”崔菲惊愕。

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甄意开口:“你当然可以不回答。但如果把你关在警署高压四十八小时,你还能这么嘴硬?”她上前一步逼近她,笑里带着狠,“我们去警署,两个都去。比比看谁先开口好不好?”

中途醒来,万籁俱寂,月光如水。

崔菲闭了闭眼,知道他的厉害,不肯回答了:“我不是你们的犯人,你们再问什么,我都不会再说了。”

甄意侧身缩在他身旁,睡着了。他盖着被子,她却睡在被子上边,裹一张毛毯,像襁褓里的婴儿,只露出头。半明半暗的月光中,她睡颜宁静,安然,有些柔弱,肌肤在黑暗中愈发莹白,毯子上的绒毛就着她均匀的呼吸,有一阵没一阵地摆动。

言格:“你母亲当时在哪里?”

言格从被子里伸出手,一根指头触碰到毛毯的边角,轻轻勾住,合上了眼。

平静之下的凌厉叫崔菲猝不及防。

早起后,甄意倒没什么异常,两人各自洗漱完毕。走出房门,她吓一跳,门口齐齐立着两排男人,西装笔挺,面无表情。带头的那位面相硬朗,看甄意的眼神依旧不善。

她的表情逃不过言格的眼睛,他很快下结论,语气确定:“我说对了。”

甄意愣一下,无意识地往言格身前挡,昂着头比来人更恶凶凶地回瞪。这一瞪,那人反而无措,看向言格,被他眼神制止,快速收回目光。

崔菲的脸愈发苍白,她什么关键信息也没说,怎么就被分析得无处可躲了:“这……”

甄意觉得其中有个面熟,这才反应过来,窘迫极了。刚要挪开,手被言格牢牢握住。

言格点了一下头,云淡风轻地推出结论,“三种情况:一,你们两个是共犯;二,你们一个犯罪另一个维护;三,是屋里剩下的人。”

他拉着她,步伐稍快带到电梯口,叮一声,门开。

“嗯,很好。”

里边,一位面容优雅气质绝佳的贵妇人抬头,稍稍睁大眼睛,没怎么看言格,眼神很快落在甄意脸上,微眯,变得探寻,又下滑落在言格握着甄意的手上,不动声色地平息下去。

“就只有我们两个。”崔菲自以为回答缜密。

言格拉着甄意进电梯。

“谁可以为你们证明?”

观光电梯一层层下落。某一瞬间,言格才意识到手心有一团软软柔柔的东西,静默半刻,缓缓把她松开。

“在客厅商量事情。”飞快回答。

甄意悄悄打量那位贵妇人,觉得她美貌非凡。一身水墨烟雨画的裙子,像从古风图里走出来,头发绾了髻,别一根琥珀簪子。国色天香。

“在哪里,干什么?”

她察觉到甄意的目光,眼神挪过来,沉利,不易靠近。

“是。”崔菲很肯定,紧张地摁了一下额头。

甄意一愣,妇人漂亮的桃花眼已转向言格,平静地问:“你昨晚一直在这儿?”

言格平静地看着崔菲,语气疏离:“崔女士,案发的时候,你和你先生在一起?”

言格淡淡反问:“你的任务是追踪我?”

甄意屏住呼吸,缓缓松一口气,看着言格俊逸的侧脸,微微咬唇:该死,好想把他占为己有!

甄意费解,难道言格什么时间出现在哪里都有人在盯着?这么大的人至于吗?

言格长指摁了一下随身携带的录音笔:“当然,我问你这些问题不是为了帮你串口供。”

难怪那群人眼神凶恶,肯定以为她把他XXOO了。奇怪,有心思在外面守一整夜,居然没冲进去把她活抓。估计是她没闹出动静,没真的叫床服务。

“……”崔菲额头冒汗,面色发白。

“言栩担心你出事了,一晚上没睡觉。”

“艾小樱头上遭受了多次击打,然后被掐,你冲上楼的时候,她已经断气,请问,你是从哪里听到了她的叫声?”

“我没事,你转告他。”

“……是。”犹豫。

甄意一诧,这该不会是……瞬间,她拿出最美的笑容,自动自发地带上言家准儿媳的觉悟,要和未来婆婆套近乎,言格拉起她的手,不等她说“伯母好”,就出了电梯。

“你听到声音就立刻上楼了?”

……

“是。”

甄意坐上副驾驶,想问刚才的事,可看言格脸色不太对,似乎母子关系不融洽,想说的话就咽了回去。她纠结地拧眉望天,她是言家的准儿媳,言格却破坏她和婆婆搞好关系的良机。这男人没点儿觉悟。

“艾小樱头上有很多伤痕?”

言格开着车,半路问:“那次在医院遇到,你眉骨受伤是怎么回事?”

“是。”

那么久远的事,他怎么突然问起?“不是跟你说了见义勇为吗?”

“于是你赶紧把爷爷拉开?”

“是自找苦吃吧。”

“是。”

“干吗这么说?”

“看见爷爷掐着艾小樱的脖子?”

“一个人跑去无人的酒吧质问嫌疑人,这种事值得褒奖吗?”他语调平平,说出的话带着不露痕迹的微责,“在电梯上拉往下猛冲的逃命之徒,值得鼓励吗?”

“是。”

甄意顶嘴:“难道放着坏人不管。不对,你怎么知道我眉骨受伤的原因?”

“你立刻上楼了?”

言格有一瞬间措手不及,瞬间遮掩过去,淡淡道:“做事要量力而行。”

“小孩的叫声。”

“哼!像你这种人,肯定不会见义勇为。”

“什么响动?”他打断。

“是,我不会。”

“是,我……”

他这样坦诚直率,甄意反而说不出话来:他连他自己的事都不见得上心,更何况别人。

“你听见楼上有响动?”

安静几秒,又听言格道:“安全带。”

“……嗯,可以。”

“哦!”甄意回神,立刻系上,心中浮起一丝暖意。拉的时候,发现卡扣崭新,没点儿痕迹,乐呵起来,“没人坐过你的副驾驶?”

这时,一旁的言格开口了:“崔女士,我听甄意讲过这件事,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言格明白了她在开心什么。一点点事情她都可以开心很久。

回到正题,崔菲又摇头:“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我和他早没有关系。甄意,艾小樱是外公杀的。”

一路上,她仿佛全身都在笑。一边在抖脚,脑袋晃来晃去,嘚瑟半天发现没音乐,她探身翻他的车载CD盒子:“你平时爱听什么音乐?”

甄意不理会:“崔菲,说实话。”

哗地拉开,空空如也。

崔菲并不轻松。被揪到污点,她浑身不安:“谢谢你替我保密。”

“……哦,不爱听啊。”不知为何心凉丝丝的,疼。

“没对任何人说过一个字。”她不会笨到说言格也在场。

他不听音乐,不唱歌,不打球,不下棋,没有任何兴趣爱好,连学习和射击,仿佛也不是出自本意,从来没有多享受,也没有多欢愉。

“你……”崔菲没料到多年前给妹妹演过一场成人电影,脖子红了,无法抵赖,“你有没有和……”

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能让他开心,甚至也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能让他不开心。

言格眸光微动,抿了抿唇。

这样的他,她很心疼。

“在家里的餐桌上。”甄意打断,“我没看错,而你也不会忘记。因为很明显,那天你们俩都超常发挥了。”

她缓缓推上盖子。车厢里安安静静,她听见自己声音很轻:“言格,你知道开心是什么感觉吗?你,开心过吗?”

崔菲扯扯嘴角:“你认错了。我没……”

无人回答。

“表姐,我读中学时撞见过你和他偷腥,那时红豆才一两岁。”

她扭头,他清秀的侧脸在晨曦中那样美好,眼睛深邃,鼻梁挺拔,却寂静。

“什么?”

“言格,我想让你开心。人生那么长,要活那么多年,一个人,不寂寞吗?每天这样,一个人开车去医院,一个人开车回家,没人和你说真心话,你也不让任何人走进你的心,不孤单吗?”

演技真好。“他叫艾程,和你发生过性关系的人,你怎么会不记得?”

她望向窗外,微笑:“你这样,我会心疼。所以,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放手。”

“不认识。”

言格,我多希望你开心,多希望给你带去快乐欢愉,所以,无论如何,我也会一直追逐下去。

“是吗?”甄意佩服地点点头,“那艾小樱的父亲呢,你很熟?”

我自倾情,你且随意。没关系,我不会生气。

崔菲摇头:“红豆不会固定在一个位置画画,颜料掉在现场并不奇怪。”

车厢回归静谧。

甄意抬起手心的红色粉末:“血迹干了会发黑,这些‘血’是戚红豆画画的颜料吧。用你女儿的东西布置现场,你这妈妈当得真好!”

言格的侧脸已融化在金色的阳光中,再也看不清。

崔菲脸色不变:“小意,你无法接受,但事实就是这样。”

言格,你知道开心是什么感觉吗?他知道啊。

“和你在一个屋檐下住好多年,我却不认识你了。”甄意表情冷酷得吓人,“不管艾小樱和你有什么关系,不管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利用爷爷背黑锅,你良心被猪啃了?”

比如那一次,是在炎热的夏天。啊,又是夏天。

崔菲愕然:“你吃错药了。”

深城的夏天,怎会那么漫长?

“你给我闭嘴!”

甄意以她一贯的方式从天而降,蹦到他面前,背着手,歪着脑袋:“言格,我发明了钻石水果,你要不要吃?”

“死因?我不是和你说过吗,外公他……”

他摇头:“不要。”

“我来调查艾小樱的死因,你来了更好,不用摸黑了。”甄意语气冷邦邦的。

“为什么不要?”她鼓着嘴,一把将他的手臂扯过去挽住,“水晶闪闪的钻石里包裹着五颜六色的水果,多好看呐!好看的就一定好吃。”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

他不感兴趣,却不妨碍他挑错:“究竟是水晶还是钻石呢?而且,很多好看的东西其实有毒。”

“你怎么在这里?”甄意一手拍开墙上的开关,脸色不善地打量崔菲。

她暴躁:“不管要不要,都是要!”

“小意,是我。”

他不紧不慢:“那你问我干什么?”

言格微微蹙眉,伸手准备把她拉到自己身旁,可甄意打开他的手,言格一怔,甄意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保护他。甄意飞快回身用强光照,准备把来人踢下楼。

甄意把言格拉去家里,端出来一盘冻水果,草莓、桑葚、奇异果、芒果,色彩缤纷,罩上一层薄薄的冰。看着真像大颗的钻石嵌着水果。

这时,身后传来幽幽的脚步声。甄意心发凉,和言格对视一眼,大半夜的谁在这里?

甄意拉了把椅子,把他摁坐下:“言格,你想不想做游戏啊?”

甄意在心里却忍不住想笑。明明大事当头,这一刻却没来由地轻松。

“不想。”他诚实地说。

“嗯,随便吧。”他说。

“不行!”

甄意目光斜过来。

“……”

言格抿抿唇:“其实是精神……”

她眨眨眼睛,笑眯眯:“我们玩猜水果的游戏吧。”

甄意咕哝:“哼,果然是神经病医生,只有你能理解变态的艺术。”

她盯着他,他知道该自己说话了,木木地配合:“哦,猜水果的游戏,怎么玩?”

甄意一头黑线。他见甄意一脸无语,缓缓闭了嘴。

“把眼睛蒙上,我喂你吃水果,你猜是哪种。”

“不难理解啊。”言格看着那幅画,寻常道,“这可以是外在和内在,外在表现人模人样,内在阴暗邪恶;可以是意识和潜意识,意识层面光明磊落,潜意识层面晦涩可怖;还可以是……”

“……好弱智……”他简直无法配合下去。

甄意心里发毛:“真无法理解艺术家的思维。”

“不管,反正我要玩。”她不由分说,拿黑布条蒙住他的眼睛。

墙上挂着一幅诡异而恐怖的画:一个女孩站在漂亮的走廊里,面对着一扇房门,门半开,另一个女孩站在门口和她对视;房间里没开灯,走廊的灯光在房间投下一条光,看得到房间里很漂亮精致,但灯光两旁的阴暗之处,那房间像个垃圾堆,摆满各种尸体,和光路上的灿烂形成鲜明对比。

很快,她递一块水果到他嘴边。黑暗中,他感觉到冰水果散发着沁人的凉意,他听见甄意快乐的声音:“言格,这是什么味道?”

言格低头看她一眼,真吓惨了,脸有些发白。他没被吓到,倒是她忽然如受惊小动物一般抱住他的手臂往他跟前缩,让他有些心跳不稳。

他张口,含进嘴里,薄冰化开,清甜的汁液盈满口腔。

甄意狠狠一吓,差点尖叫,一下子抓住言格的手臂。惨白的光束照在对面的墙壁,只是一幅画。她的心怦怦打鼓一样,发觉自己贴在言格身上,觉得不妥,又赶紧松开他。见把他的衬衫都揪皱了,还拿爪子顺了顺。

“奇异果。”

“嫌疑人吗?当晚有崔菲、戚行远、姑妈,还有齐妙。如果从杀人动机……”她刚好绕过拐角,手电的光打在墙壁上,一张扭曲而惊悚的人脸!

很快,“言格,这是什么味道?”

言格看她好几秒,才缓缓收回目光,道:“真正的案发现场肯定被清理过,要找到会很困难。不如先从嫌疑人入手。”

“山竹。”他没想过水果能这样美味。

她认真的时候,会习惯性地蹙眉,黑暗中更显莹白的小脸看上去严谨而不容接近。

再一次,“言格,这是什么味道?”冰凉的冷气萦绕唇边。

“很明显,是崔菲把孩子从别的地方挪来的;考虑到远距离移尸风险太大,且崔菲性格谨慎,连抛尸都想把我牵扯进来,所以案发地最有可能在别墅的某个角落。该从哪里找?”

他蒙着眼睛,缓缓张口,可她没有把水果送进他嘴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触感极其温热而柔软的东西,钻进他嘴里……

“想什么?”

心跳骤停,全身紧绷。

“哦,没有。在想问题。”她眉心自始至终都拧着,没有半刻舒展。

她的鼻息熨烫而急促,喷在他脸上,痒得不可救药。

言格见她把自己搂成一团,迟疑片刻,问:“冷吗?”

她跨坐到他腿上,隔着黑布抚摸他的眼睛,笑声娇俏又跋扈:“言格,这是什么味道?”

甄意下意识抱紧自己。要不是言格在身边,真有些吓人。

说完低头,再一个令人窒息的深吻。

两人走出去。走廊墙壁上挂着画,黑暗中带了诡异的色彩,仿佛每个画框里都装着看不见的世界。昏暗中,地毯吸收了脚步声,偌大的别墅里没有一点动静。

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每看到奇异果,他都会想起她的吻里夏天的、清新的、酸酸甜甜的味道。刻骨铭心。

光束的边缘,甄意的脸安静下去:“果然被崔菲耍了。”

初吻,深吻,是什么味道?夏天里奇异果和山竹的味道。

甄意跪到他身边,拿手电筒照,那粉末分外鲜红。不是血。

去到医院,意外见到戚勤勤,黑色的女式西装衬得她脸色格外白,细眉之下长长的丹凤眼里没有任何情绪。戚红豆穿一套白色的米老鼠运动服,小小一个挨在她腿边,也没表情。

言格听言,蹲下来查看沙发和茶几腿,都擦干净了。但……他抬起茶几,抠了一下茶几脚底,抠出了凝固的血迹。

戚勤勤来送红豆入院,也不知她为什么忽然改变想法。办了手续,她没什么可交代的,把戚红豆交给护士,就准备离开。

甄意回想那晚第一次看到案发现场时的感觉,沉着分析:“爷爷一直在小厅里吃蛋糕,如果爷爷不是凶手,可能这里不是案发现场。这就解释了茶几腿和地板上规律的血迹,不像意外溅上去的,像洒上去的。”

一直木然的戚红豆忽然回神,跑过去,小手抓住戚勤勤的裤腿,声音有点急,有点怕,可表情还是僵硬:“大姐姐,你会来接我的吧?”

“嗯。”

戚红豆惊恐的眼神,让人心酸。

甄意冷静下来:“我明白,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把小樱扔到哪儿了。没有证据,我们先自己找吗?”

戚勤勤没回头,背影细细的,声音不似以往冷漠,说:“会的。”说完抚开她的手,红豆伫立几秒,又上前抓住,手慌慌地抖,脸上还是没表情,嘴角抽了抽:“大姐姐,你不要忘记我,一定要记得回来接我。”

“先不要报警。”言格说。现在报警,甄意不记得那晚的细节,她会被牵扯进去,但崔菲一家全会置身事外。

“好。”她头也不回,红豆便呆滞守望。

“那现在……”

没走多远,她又快步返回,牵起红豆的手,走到言格身边,问:“可以让她住在家里,然后每天送她过来治疗吗?”

“你该记住以后别喝醉了。”他轻描淡写,停止了她的自责。

“可以。”

甄意一愣,低下头:“虽然我一开始是假意支招,准备调查真相;但事实是我给她们支招了却没调查和阻止。这种情况应该算参与。我……”她完全不记得设计了一场天衣无缝的抛尸。

“好。麻烦医生先给她检查,我在这儿等着……过会儿和她一起回家。”

“你呢?”

甄意收到K城电视台的录用offer时,给言格发了条短信。她心情大好,早早洗漱上床,明天要精神抖擞去上班。躺在床上,准备睡去,可言格没回信息。突然烦闷起来。

“要不,我们报警吧,让警察来找。”

她才不需要他。切!蒙上被子睡觉,某一刻,腾地从床上蹦起,又发一条:“言格你手断了吗,回条短信会死吗?”

“如果只凭她们两个,清理工作一定会有遗漏。”

呼,心情好多了。睡觉。

“嗯。”

一分钟后电话响。铃声是她娇滴滴的声音:

言格到她身边站定:“你没有帮忙清理?”

“甄意,你男人电话,快来接哟——”

甄意坐到地毯上,揉揉发痛的眼睛,叹气:“迟了。”

言格。

两人分头行动,细细查看房间的每个角落,但崔菲和姑妈的清扫工作很到位,都被清干净了。房间太黑,手机的光束有限,两人找得辛苦,没进展。

甄意一个激灵蹦起来,那边他嗓音极淡:“我在你家楼下。”

甄意摇头。言格和她都推测爷爷不是凶手,但没证据,这次来就是想试着找一下。

“啊?”她溜下床,以光速套上棉布裙子,踩着人字拖哒哒跑出去。

甄意小心地打开手电筒,潜上二楼,穿过走廊,找到案发房间。推门进去,艾小樱陈尸的地方早已清扫干净。言格问:“除了尸体不在,这里和案发那晚有什么不同?”

夏天的夜色很好。

关上门,别墅里死一般寂静,月光从窗外洒进来,半明半暗,有些吓人。

言格微颔着头,立在车边,碎发遮眼,透着淡定从容的气质。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

言格不说话了。其实那晚,尽管疲惫,尽管醉酒,尽管震惊,但甄意的潜意识里有很明确冷静的处理方式。如果甄意有他的手机号码,如果他接到甄意的电话,或许,情形会完全不同。是他害了她。

她一溜烟冲到他面前,却在他心一紧以为她会撞到他身上时,猛地刹车,站定。

“我叫崔菲这么做的。我告诉她,万一警方查出这里是案发地,可以推脱说戚家人不常来这儿,钥匙放在地毯下,谁都可以进来。但我有私心,如果当时找不到足够的线索,可以重回现场调查。”

他眸子又黑又静,随意地睫羽一垂,把她尽收眼底。

夜深了,度假村酒店后的这栋别墅里没有一丝光亮。甄意蹲在地上,手探进门口的地毯下摸啊摸。陪她前来的言格低声:“你干什么?”她终于摸到,抽出来给他看,一把钥匙。

普通的棉布长裙,像回去单纯可爱的学生年代。不染尘埃,清汤挂面。她头发有些湿,黑白分明的眼睛,活泼又好奇地看着他,嘴唇轻轻抿着,唇角带着掩饰不住的小欢喜。

“……对不起,我的错。”他说。

夜色把她的脸衬得像稀有绝美的玉,一捧就会细碎。

“言格,你把我一个人留在那个鬼地方,没回去救我,也没再出现。”

她欢快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拉回:“怎么这时候过来?”

“……”

“你明天新工作上班,送点就职礼物。”他递给她一个粉色的盒子,小小的,缎带系着,包装精致。

“当初,我们为什么会分手?”

“不过是打杂,说什么就职?”她瘪瘪嘴,心里却甜蜜。

心里,真的好遗憾。

“可以现在拆开吗?”

“嗯?”

“嗯。”

甄意心里一震,压在胸口的重石就这样被他一句话粉碎。鼻子再度发酸,但终究忍了下去。“谢谢。”她准备离开,走到门口,心却像被他抽屉里的七个钥匙扣攫住,她紧紧握着门把手,“言格?”

白色的名片夹,简约大方。她欢喜道:“好漂亮,不过,重回最底层,不会有名片啦!”

言格听之任之,简单地解释:“甄意,你醉了酒,意识不清。我认为这不是你的错。”

“以后会有的。”言格说,“不管做什么工作,甄意都可以做得很好。”

“谢谢。”她走一步,又回头,“你不鄙视我吗?虽然我不记得,但我很清楚我没有阻止表姐他们,还旁观了全过程,中途似乎,”她揉太阳穴,“还指点了。”原本想借着假帮忙的机会找出真相;可她似乎只假帮忙了,没有找真相,结果变成了真帮忙。这是甄意对昨晚发生事情的理解。

甄意微微一愣,原来是来送鼓励的,心瞬间柔软下来,舒心又惬意。

“我今晚想重回案发现场,你能和我一起吗?”“可以。”

“谢谢啦。”她笑呵呵说完,一时竟没别的话可说。或许太开心太放松,只看着他就好,脑子里也搜刮不出话题来。

她不知道他怎么忽然如此关心她。

他也安然,就这样无所顾忌地看她,看她笑靥如花,看她风吹细发,就这样淡定自若,丝毫不尴尬,面对面相互看了几十秒。

“等一下。”言格说,“甄意,如果这个案子,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夜风沉醉,鸟儿振翅。

甄意不知道他是不是对她说打不通他电话那事介怀。她存了号码,准备告别。

甄意问:“吃过晚饭了吗?”

“这是我的手机号。”他走上前来,递给她一张纸条,清隽的字迹,写了两个号码,“第一个是工作号,第二个是私人的。”

“吃过了。”

本来不想的,一句话却让她的心微微痛了。她摇了摇头。

“……”甄意说:“啊,我准备请你吃消夜。上楼去好不好?”

言格关上门,抬眸问她:“还想哭吗?”

又撒谎。他细细看她:“嗯,不用了,谢谢。”

下一秒,言格出现在门口。身形修长的白大褂,分明和离开的时候没有不同,此刻落在她眼里,却牵动了她的心。这一瞬,她恍惚地想,如果能回去,回到过去,该有多好?

甄意知道骗不过,又殷勤道:“这么晚了,开车回去多累啊,不如去我家借宿。我的床很柔软呢。”我也很柔软呢。

门把手缓缓转动,甄意回神,关好抽屉转身站好。

他了然:“嗯,不用了,谢谢。”

而现在,七个钥匙扣串成一串,静静地躺在抽屉里。上面挂了大小不一几把钥匙:他一直在用。她想不通这么丑的东西,他为什么还留着,一直带在身上。

甄意没好气:“那再见。”

甄意当年没想过,钥匙再多,一个扣子也足够。她都觉得丢脸,哀痛地说:“你可以把它们扔掉。”

“好。”他礼貌地点头。

她备受打击,简直快哭了,没想言格把那七个钥匙扣一个不剩地放进口袋,平淡地说:“正好我家钥匙多。”

甄意腹诽:好你妹!然后,两人都没动静。甄意语气别扭:“走啊你,怎么还不走?”

甄意定睛一看,卫生纸下边压着七个钥匙扣,扣坠上印着周杰伦版的洗剪吹。做工粗糙,要多劣质有多劣质。

他不太自在,抿抿唇,说:“看你进去,我再走。”

就在她即将暴躁要揍老师的时候,言格慢条斯理地说:“这个可以。”

啊……这样……她低低地“哦”一声,很窝心,转身慢吞吞离开。心里,幸福满溢。

甄意要死要活,差点儿拿刀砍人,她哪有脸送言格洗衣粉洗洁精和卫生纸?

把玩着名片夹,发现里面有张名片,抽出一看,檀香木箔,刻了两个墨蓝色的字,他的字迹,清隽沉然:甄意。

于是抱出七桶洗洁精,七捆卫生纸,七块香皂,七瓶洗发露……全是住校生才需要的。

背面一行,“彩虹也说她不可思议”。

体育老师说:“别急,还有呢。”

彼时,她已走进大厅,回头望,他还立在车边,清姿卓然。他在守望,等她回头。

甄意傻了眼,悲痛欲绝:“这个怎么能做奖品?!”

真好。

她兴冲冲拿着奖状跑去领奖,结果体育老师搬出七大袋雕牌洗衣粉。

K城电视台社会新闻部的人对甄意并不陌生,她曾数度是他们的采访对象。

“……好吧。”

此番是来陈默手下做记者,非常厉害的栏目编导。陈默性格鬼怪,见面第一句话是:“能就你这几个月的管制生活做一档节目吗?题目叫悔不当初。”

甄意瞪他:“不准!”

甄意:“……”

言格:“既然都是一样的,我拿一个就行。”

上午熟悉业务,下午就被派去找器官捐赠素材。目的地:第三医院。第一个联系人是安瑶。她很配合。但这几天工作太忙,只能边走边说,大致介绍器官捐赠和移植现状。

那年,她累死自己,在运动会上拿了7个第一,她无比骄傲地对言格说:“厉害吧,7份礼物哦。”

她人淡漠,说话平静没起伏,不知是不是医生的耐心安宁,听着莫名舒服。

她百无聊赖,无意间拉开一个抽屉,一下子愣住。那里面躺着一堆钥匙扣。她不可置信。

甄意想,自闭的言栩喜欢她,一定有她的好处。

放下电话,她深吸一口气,在房间里四处看。这是言格的休息室。刚才她躺的地方是他平时休息的床。这种待遇……她算是他的特殊病人吧。房间整洁干净,没有多余的东西。

安瑶忙得脚不沾地,常有病人护士打扰,甄意不耽搁,很快离开。联系人还有三个,被奇妙的命运联系到一起。

甄意眼睛湿了,点点头:“我知道。”

徐俏,二十五岁,女,急性白血病,等待合适的干细胞,几率二十万分之一;

卞谦听她这么说,也不好多问,只说:“好,我不打扰你,但如果遇到什么困难,记得我一定会无条件帮你。”

淮生,二十六岁,男,尿毒症,等待肾源,合适配型比率不低,但供求比万分之一。

“现在真不好说。”她抱歉极了,“我想保护爷爷,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也请你不要担心,不要问我,等我理清楚头绪了,第一时间告诉你,好吗?”

许茜,二十五岁,女,先天性心脏病。

为了分心,她给卞谦打了个电话。卞谦很快接起,像是等了很久,问:“小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天护士推我去草地上散步,风很大,吹掉了假发。有个男孩经过,帮我捡起来拿到水边洗。他叫我美女。哈哈。”徐俏坐在窗边,和甄意讲起旧事,脸因疾病而苍白,笑意却格外纯净,“以前也有人叫我美女,可光头后就没了。假发湿了,他给我纱巾,波西米亚风,包在头上漂亮极了。当然啦,漂亮极了是他说的。我可不好意思。”

推开落地窗,风吹进来,她一个激灵,命令自己不要再想。

“就这么认识了?”甄意问。

甄意想着那件遥远的事,蓦地浑身一抖,鸡皮疙瘩全竖起来。夏天衣柜里令人窒息的热度仿佛穿透时空来到现在,分明是下雨天,她却热得难受。

“嗯。就这么认识了。”徐俏拖着腮,含笑,“护士说他叫淮生,尿毒症,靠肾透析维持生命。我说他长得真帅,护士说幸好你没在他透析前看到,那时他是肿的。哈哈。”

……

她笑声爽朗,甄意也忍俊不禁。

“言格,我想,让你永远记住我。”

“第二次见面,他送我彩色的假发。你看,天蓝色戴着可漂亮了。”她指自己的头。

“甄意,你想做什么?”

甄意刚给她照过相。徐俏皮肤极白,一头淡蓝色的头发,像漫画里的异国少女。

甄意黑色的眼睛湿漉漉的,直勾勾看着他,羞怯而又虔诚。她的胸口,汗珠滑过,痒痒的。

“还有别的颜色?”

狭小衣柜里的热空气瞬间凝固,让人无法呼吸。

“粉色绿色都有,我最喜欢白色。”徐俏拿出白色换上,一瞬间变成雪国仙女。

狭窄的滚烫的柜子里,少年和少女的肌肤比空气还滚烫,无声,神秘。

“真漂亮!”甄意感叹。

甄意不知言格是种什么感觉,可她热得浑身发烧,心尖像爬满了千万只火蚁,痒得要死却无处挠。十五六岁的年纪,少年的生命是如此好奇。

“是啊。”徐俏爬到床上坐好,“淮生送我白色时,说……”

衣柜外,女人痛快地哼哼,尖叫着说起很多陌生而大胆的句子,一个字一个字刺激着他们的神经。衣柜里,满满地充斥着暧昧的味道。

安静。

甄意浑身抖了一下,太凉快了,前所未有的畅快席卷全身。两人都不作声,隔着极近的距离,轻轻地为对方吹气。

“说什么?”

言格头一次感觉,热能让人如此难受。他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颊,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但下一秒,他低下了头,凑近她,轻轻往她洁白的脖子上吹风。

她浅浅的微笑柔弱得像冬日的阳光:“他说,徐俏,等你老了,一头银发,你还是那么美。”

她离他那么近,小小的嘴巴嘟嘟地圈成圆形,红红的腮帮子一鼓一瘪,吹出一丝丝清凉的风。他看见成串的水珠从她细腻白皙的脖子上流下去,隐入胸口不见了。

甄意一下子说不出,迟来的悲伤弥漫心头。“甄意。”她声轻如纱,“我真的……好想变老啊!”

言格索性不抢了,默不吭声地重新靠在柜子内壁,别过头去不看她。没过几秒,忽然感到一阵透心的凉意,在这炎热的木柜里,简直像冰块一样沁心。言格回头,甄意在给他吹风。

她笑着,大大的眼睛含了泪水,一闪一闪:“好多人想永远年轻,我不想,更不想以这种方式永远年轻。我说,十几岁的女孩青涩,二十几岁的娇艳,三十几岁的性感,四十几岁的魅惑,五十几岁的优雅,六十几岁的平和,七十几岁的从容,八十几岁的豁达。我想接受自然的轨迹,体验每一种时刻的美好,不徐,也不急。我想一天一天变老,那会是多幸福。”

言格去夺,甄意手一背,藏在身后。他上过她的当,才不会因为夺东西而把她圈进怀里。

甄意微笑:“不能赞同更多。”

忽然,她手腕一动,挣开他,飞快一拉,把他的领带扯了下来。

徐俏眨眨眼睛,风干泪水,又开朗地笑:“哈,说不定哪天就找到合适的配型了。”

他的手心很烫,甄意感觉到自己的脉搏在他指尖突突直蹿,好烫,可同时,好刺激。

“我过会也试一下,看能不能帮你。”

言格像是一尊静止的雕塑突然复活,他猛地握住她的手腕,眼眸清黑而幽深,在制止。

“谢谢。真希望奇迹出现。治疗用了家里好多钱,如果等不到就这么……我爸妈得亏死。生一场病就是倾家荡产。”徐俏的声音再度低下去,“治疗费太高,原本打算不治。怕哪天死去,爸妈没了女儿,还得还债,可……”只要哪怕万分之一的希望,哪怕负债累累,父母又怎会放弃孩子?

甄意头脑发涨,想破坏,遂小声问:“系着领带不会热吗?”说着手已伸过去解。

甄意:“这种情况,怎么会做器官捐赠的决定?”

他的衬衣贴在身上,细细的纯黑色领带还是那么矜贵高雅,带着蛊惑的距离感。

“将心比心。”她说得轻松,“病痛治疗太痛苦。如果终有一天,我的父母竹篮打水一场空,希望别人的父母不要像我们一样绝望。”

他静静坐着,垂着眼眸,表情很干净。只不过,额头上也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甄意觉得此刻没有语言能描绘她波澜壮阔的心境。

昏暗的衣柜里,呼吸声渐渐沉重,尽在彼此脸颊边。更要命的是,外面的餐桌吱吱呀呀摇晃起来。甄意脸红红,觉得像被蚊子叮了,发痒,还热得难受,忍不住偷偷看言格一眼。

“施与是福。死了还可以救人,多好。”徐俏说,“你要采访许茜吧,她是我闺密,也签了器官捐赠书,她的肾刚好和淮生匹配。”

甄意刚换上的连衣裙,此刻已紧紧贴在身上。

“淮生知道了怎么说?”

热度无处不在,挥之不去。仿佛每一处毛孔都在尽情地出汗。

“没怎么说,”徐俏努努嘴,“许茜还很健康,治得好。淮生说他可以慢慢等,希望许茜健康出院。”

夏天的午后,老式居民楼顶层的衣柜里,空气每一刻都在升温,像泡在一锅煮沸的粥里,流动,黏腻,焦灼。

“你们三个心地都好。”

衣柜很小,言格个子太高,长腿曲在里边。甄意钻进来时没注意,一屁股坐在他两腿间,这暧昧的姿势让言格尴尬极了,偏偏又动不了。

徐俏爬起来:“你要去看淮生吗?一起吧。我也想看看他。”

甄意耳热心跳,只看一眼就缩回来,差点撞上言格。一看,他脸全红了。

……

甄意好奇,透过缝隙往外看。

去到透析病房,气氛沉寂。几十平方米的病房内放着几排仪器,躺满病人,似乎在沉睡,又似乎只是没力气反抗。每人脸上都写着痛苦,空气里流淌着煎熬的气息,只有机器空洞的声响,混杂着消毒水的味道,仿佛能嗅到生与死的边缘铺天盖地的绝望,苦痛和挣扎。

外面,男人和女人奇怪而热烈的声响越来越大。

两人换了鞋子外套,轻手轻脚进去。徐俏一眼看到淮生。

甄意跟着躲进去,关上柜门。

是个长相清秀的男孩,睡颜安宁,可眉宇间带着极淡的痛苦,容颜干枯发灰,看着叫人心疼。他身上插着管子,浑浊的血液抽出来,在机器里解析分离,又重新灌回体内。

言格蹙眉,无奈地弯下腰,把自己折进甄意的衣柜里,脸旁就挂着她的内衣裤……

仪器上红色的数字缓缓上升。徐俏说他每次透析要从体内抽出3公斤多废液,现在才到1.3升,他还要在机器上躺两三个小时。每星期两次。

甄意咬牙:“你想让他们知道我们撞见了偷情吗?”

徐俏覆上他苍灰色的手,轻声说:“只有生病的人才能体会这有多痛苦,健康人体会到时,一切都太迟。这里很多人都有钱,可有时,疾病不是钱能豁免的。”

言格再次摇头,脸红红,却分外淡定,宁死不屈的表情,做了个口型:不!

她们轻声细语间,淮生的手动了一下,下一秒,他睁开眼睛。

言格愣了一秒,看一眼衣柜里甄意的裤子裙子内衣裤,脸颊耳朵烧成透明,摇摇头,不肯躲进去。房外,那两人亲吻和撞在墙壁上的声音由远及近,甄意急了,低声命令:“进去!”

“对不起。是不是吵醒你了?”

甄意吓一跳,扯着言格把他拖进房。可房里没有能躲的地方,她想也不想拉开衣柜门。

“没。正觉得无聊。”淮生笑起来很好看,“俏俏,你今天的头发真漂亮,像我小时候爱吃的水蜜桃棒棒糖。”徐俏摸着才换的头发,回报他一个开心的笑颜。

甄意眼尖,隔着镂空的柜子,看见已婚的崔菲双腿箍在一个年轻男人的腰上,手在那人身上乱摸,嘴巴也啃在一起。不是她老公戚行远。

和徐俏一样对生命乐观而憧憬的男孩。甄意心中感叹。看着他们紧握在一起的手,她不想打扰,能在生命最脆弱的时候遇到一束光,互相扶持着走过人生的晦暗,算是上天的馈赠。

才迈步,有人开了门。下一秒,一男一女抱在一起沿着墙壁滚进门廊。

她走出病房,意外撞见认识的人:淮如,淮生的姐姐。竟是甄意高中的学姐。

言格闷不吭声,摇摇头,又点一下头,自己也搞不清了,拔腿往外走。

淮如见到甄意也挺意外:“你不是做名律师了吗?”

很快,甄意走出来,见了他,奇怪:“你耳朵怎么红了,是不是太热?”

甄意摆手,爽快道:“没看新闻么,臭名昭著了。”

言格瞬间闪到一旁,十五六岁的少年,耳朵根烧成了灰。

淮如忙说抱歉,听说是来采访的,她很配合。甄意一一记录,抬头见淮如立在病房门口,凝望里边的淮生和徐俏,那眼神太过无奈悲伤。

她的卧室没房门,而她正背对着他换衣服,脱得光溜溜的,少女的躯体新鲜而柔嫩,腰肢很细,双腿修长,像一件艺术品;她正在穿小小的内裤,扭了扭,蹦一下,臀部又小又翘,弹弹的。

“他们两个挺配。”这一刻,甄意挺佩服陈默。新闻里白血病肾衰竭太多,受众都麻木。可徐俏和淮生这一对悲运却乐观的情侣,情感冲击太强烈。

他把剩余的荔枝放回冰箱,果盘冲洗后放好,然后去找甄意。走到她房间门口,却愣了。

“是啊。”淮如说,“我和淮生是孤儿,从小相依为命,我太想救他,可惜我和他不匹配。他们真幸福。如果淮生能找到合适的肾,俏俏也找到合适的骨髓,在一起,多好。”

他喝完酸梅汤,把杯子洗干净放好,盯着那个胖嘟嘟的肥荔枝看了一眼,还是放进了嘴里。冰脆的果肉混着清甜的果汁流进喉咙,意想不到的沁凉。

身后忽地传来阴凉的声音:“病人家属都很无耻。”

言格:“……”

甄意回头;淮如蹙眉:“许茜?”

甄意低头看看连衣裙上的果汁印,蹿回房去,一路还嘀咕:“真不喜欢穿裙子,偏偏星期一要穿校裙。要是穿着裤子,腿一张,果汁就倒在地上啦。今天我习惯性地以为穿着裤子,结果腿一张,全接住了……”

女孩像西域美女,小麦色皮肤,轮廓明显。她是富二代,徐俏的闺密,前段时间突发心绞痛,查出有心脏病。

他回头,从她手心拿起荔枝放进盘子里,说:“我会吃的,你快去换衣服吧,你现在看着像一面日本国旗。”

她不客气地说:“这病房里每个人都期望换肾,说白了就是期待世上某个无辜的人立刻死去,把他的肾拿过来。是不是很龌龊?”

“我的手都要冻麻了。”她夸张地嚷。

甄意诧异半秒,摇头:“生的希望,是另一个人的死亡,很真实,很无奈。可虽然讽刺,谁能说期待换肾的想法不对?”

冰冻荔枝的冷气沁到他皮肤上,凉丝丝的,他没兴趣地看一眼,别过头去了。

许茜目光挪过来,傲慢地打量。

他不吃。她把果肉凑到他唇边:“尝尝嘛!”

甄意:“既然你这么认为,为什么还签器官捐赠书?”

甄意剥了另一颗,捧到他面前,白嘟嘟、冰脆脆的果肉冒着冷气:“很好吃呐,你尝尝。”

“你管我?”她哼一声,走了。

言格静静看她好久,再度默默移开目光。

甄意自然不管她,只是想起她刚才看里面的眼神,太微妙。她并未过多揣度,就见杨姿提着果篮过来。两人最近见面机会剧减,在这见到,都惊讶。

甄意剥了一颗塞进嘴里,被冰冻的荔枝肉刺激得缩脖子。她牙齿咯吱咯吱,把冰渣渣咬得沙沙响,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奇奇怪怪的声音,口齿不清地感叹:“太冰爽啦!”

杨姿指指淮如:“我和她们一起长大。对了,你找到工作了?”

言格不吃,默默移开目光。

淮如替她回答:“知名编导陈默的助手呢。”

但他心里静得出奇,没有因此烦躁。甄意给他倒了冰镇酸梅汤,拿了冰冻荔枝,硬邦邦的,冻得皮都裂开了,一粒粒躺在盘子里,咧着嘴冲言格笑。

“那好好干。”杨姿唏嘘。甄意跳槽太顺利,还以为她会消沉一阵。这世上似乎总有这么一种女人,什么事到她面前都是顺利坦途。

上去后,言格发现甄意并没夸张,他们家用蒸笼形容完全不过分。一进屋,他就感觉像被一层湿热而黏腻的气息包围,全身裹上保鲜膜,透不过气。

聊了几句,甄意告别:“我去验骨髓,先走啦。”

读中学的时候,她中午不回家,因为家在楼顶层,实在太热。可那天中午,她的果汁泼在了裙子上,红红的真难看,像来月经。言格陪她回去,原打算在楼下等,可甄意说:“家里没人,上去喝杯酸梅汤吧。”

淮如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了中学。

那是多美好的一个夏天啊!

每个深中出来的学生,都记得那个神奇的下午。

雨小了,成了雨丝,一点点飘飞。她盯着窗外的草地,深深吸气,想岔开思绪,可不知为何无法控制思维,那年的记忆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言格上初二,体育课和初一13班重叠。上课集合时,班上同学忽然骚动起来,他没反应,直到听到一个铃铛般清脆的女声:“言格!二年1班的言格!我是甄意,我喜欢你!”

甄意点点头,目送他离开。他一走,她安宁的心境瞬间混乱:小樱的父亲是当年和崔菲偷情的人?比起这个,另一件事更强势地占据了她的头脑,她呆坐在躺椅上,有些脸红,遂起身走到窗边吹风。

他漠漠地循声看去,有个女孩穿着花花绿绿的裙子,白T恤上彩笔涂鸦,写着“甄意(心)言格”。她蹦蹦跳跳,欢乐地扭腰扭屁股,印着他们名字的T恤和短裙像蝴蝶在飞。

他走到桌边,长指摁下闹钟,说:“我有点儿事,不介意的话,等我十分钟。”

同学们乐了,哈哈大笑,还有人鼓掌。

言格倒没什么异样,起身拉开纱帘,把落地窗划开一条缝。风带着大片草地的清香吹进来。甄意坐起来,目光跟着他转。他伫立窗边,风吹着白色的衣角微微摆动,良久,他回头,想说什么,闹钟却响了,丁零零的清脆。

体育老师气死,拎着甄意的耳朵把她提到言格面前:“道歉!”

“想起来了。”甄意低头。她想起的不只这些,有表姐和那个男人做的事,有她和言格在狭窄的衣柜里做的事,还有那个夏天午后的味道,炎热,桑树,太阳,知了,竹叶沙沙,皮肤,汗水,蒸腾……此刻想起,还真是尴尬。

言格安静地看她,她跳着脚,龇牙咧嘴地做鬼脸,却一点儿不难看。

言格合上病历,淡淡问:“还是想不起来?”

“为什么要道歉,我说的是真话呀。”她理直气壮,被揪着耳朵,还转头看言格,笑眯眯的,“嗨,亲爱的言格,你生气了吗?”

甄意脑子一炸,想起来了。那个炎热的下午,她和他躲在柜子里,她身上热乎乎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连表姐偷情这样的爆炸新闻都没心思管,更没心思看那男人的长相。

他并没有。

言格低头看着手中的病历,神情微妙:“偷情的那个。”

体育老师和她讲不通,说:“罚跑操场10圈。”

甄意没反应过来:“一起的哪个?”

10圈=4000米。同学们倒抽冷气,她却神采奕奕,眼睛发亮,激动地问:“老师,跑10圈就可以追言格了咩?”

言格一眼就认出,隔了好几秒才抬眸,神色不明:“和你表姐一起的那个。”

众人:“……”

“对了,还有一件事。”甄意从包里掏出一张打印的照片,这是她今早从新闻网上找到的,“艾小樱的父亲,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可想不起来。不过我记得当时你应该在场。”

她跑了10圈,教学楼的窗户旁挤满脑袋,各个年级的同学都在看……

她捋了捋头发,小声说:“我记起了很多事,谢谢。”一低眸,看见他右手背上有一道浅浅的红痕,是她刚才抓的。她别过目光去。

那时,围观的人里有几个会想到,多少个4000米都拦不住她;又有谁会想到,这场马拉松跑了三年,而他们真的在一起了。

甄意以为这是他认真做事时的眼神,即使知道,也很难不为此心动。

星期五傍晚,江江请甄意泡吧,其实是有意协助司瑰勾搭卞谦。

他坐回一旁的凳子上,目光却没移开,深邃而专注。

当红娘这事儿,甄意双手双脚赞同。司瑰做警察,平日能见到的“正常”男人少,甄意都替她担心找不到男友,现在下定决心追卞谦,她当然支持。

“怎么了?”她问。言格愣一秒,瞬间恢复镇定。或许,还没到那么严重的地步。

甄意超满意卞谦,受到他诸多照顾不说,当年她从警署辞职遭遇职场挫败,是他建议她学习法律,帮她重获信心。巧的是他创业开律师事务所,刚好给甄意一个去处。

甄意从浅度催眠中醒来,落进一双清黑的眸子里;言格离她很近,眉目清俊,带着一丝慌张。记忆里,他似乎还从未有过这种眼神。

她成长成今天的样子,他功劳不少。这么好的男人还性情温和私生活干净,和司瑰再相配不过。

言格的心莫名一凉,手指轻轻地,松开了她的肩膀。

甄意接到电话时,正向言格了解医院的器官捐赠人群,放下电话,随口问:“晚上想和我去泡吧吗?”

甄意缓缓睁眼,看住他,安安静静。

他不咸不淡地“嗯”一声。

“甄意。”他猛地起身,抓住她的肩膀,非常用力,非常紧张,“甄意,不要看了,睁开眼睛,看着我。”

甄意没料到他会答应,反倒瞪大眼睛:“去酒吧哦。”

言格知道到尽头了,有些记忆不属于她了。

他淡淡抬眸:“我耳朵没问题。”

还有……甄意眉心深深蹙起,第一次看得不仔细,可她打完电话回来后,多看了几眼,明明看清楚了什么,怎么记不起来?

事实证明,带言格去酒吧是极度错误的。彩灯闪烁,舞曲暧昧,男男女女各自high。

甄意的注意再度挪到小樱的身上:“公主裙的蕾丝带上粘着青草叶子,鞋子上有微量的泥土,她挎了红色的儿童小坤包,包包开着,里面有蕾丝小裙子、项链、耳环和王冠……”

言格安然坐在最角落,面前放着一杯水,看上去分外淡定,丝毫不觉他静止的气场和喧闹的酒吧不搭。

她情绪再度起伏,可他温暖的手掌稍稍用力,握着她,像握住了她的心。

甄意在一旁喝鸡尾酒,和朋友们聊天。聊着聊着,目光挪到杨姿胸前,她今天穿特少,一件薄薄的低胸吊带,沟壑深深。

她平息下来,看四周:“地毯上有很多血迹,茶几腿沙发腿上也有血滴,形状和分布都非常规则。”照理说,不该是这样。该死,她第一眼就注意过,为什么后来记忆混乱?

杨姿的胸没吸引同行男士的注意,倒是甄意直勾勾盯着。她道:“看什么?看你自己。”

言格见她呼吸急促起来,伸手去握住她微凉的拳头,甄意顿感手上一暖,触碰到心底,耳畔传来他平实的声音:“不要乱想,先看看别的地方。”

“我的不好看。”甄意瘪嘴,“最近好忙,害我绞尽乳汁,胸越来越小。”她想到什么,又笑眯眯起来,“不要紧,等我和言格在一起,他每天揉揉我,就会越来越大啦。”

孩子的母亲给她绑好蝴蝶结后,有谁重新绑过另一个,为什么?

众人:“……”言格自若在喝水,早对甄意的重口免疫。

“两个蝴蝶结的系法不一样!”

甄意得意地歪头,一转眼看见四个熟悉的身影:淮如、淮生、徐俏、许茜。她诧异,淮生出现还好理解,但徐俏身体很虚弱,许茜则还在住院。

“哪里不对?”

她立刻给徐俏和许茜的医生打电话,徐俏的医生说谢谢;许茜的医生安瑶则立刻赶来。

甄意闭着眼,描述:“……头发有些卷,扎成两个辫子,绑着白色的蝴蝶结。头发因血液结块凝固到一起,穿着白色的……不对,等一下,”她看回去,“小樱的蝴蝶结,不对。”

Ecstasy酒吧改造后加了西式游戏。舞池中央有头巨大的红色假牛。

“她是什么样子的?”

人坐上去,酒保按下开关,牛如活了般窜动,前后左右上上下下摇晃,牛上的人紧抓牛绳,狗一样趴着,很快哐当被牛甩下。一片嘘声。

她当时不敢多看一眼,此刻画面却定格。

下一个挑战的,是许茜。甄意起身,她有心脏病能玩这个?

“艾小樱非常显眼地躺在地上,白裙子,红皮鞋,睁着没有光彩的黑眼睛。”

淮生和徐俏都担心地看着,许茜上去后,牛再度疯狂甩,她扭动着身体,做了几个漂亮的驯牛动作,引起一片欢呼。

“你看见了什么?”他问。

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但后来她乱了节奏,也被甩下去。

她走到别墅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推开门。

惋惜声起。她回头看淮生他们,又羞又气,狠狠踢了牛一脚。

甄意躺在摇椅里,闭着眼,放松安逸,思绪像风中的轻纱。四周很暗,也很静,只有言格好听的声线,平而缓,像温柔冷静的领路人,带着她一点点回去记忆某处的那个地方。

江江道:“酒吧有游戏,谁能在牛身上待一首舞曲的时间就得奖,iPad mini,好想要。可我肯定一秒被甩下来。”

落地窗和窗帘早已拉上,细雨声关在屋外,微茫而遥远。

“我去。”甄意说。不管在哪儿,她都是负责赢奖品的那个。

甄意用力点头。

言格抬头:“你要比赛?”

“是。”言格抬眸,“你想尝试?”

“怎么?”

“是吗?”可她很着急,想起之前警官对宋依的提议,“浅度催眠可以帮人想起特定场景的细节吗?”

“不要摔下来。”

“我的意思是,你醉酒了,记忆是急不来的,或许以后会渐渐想起。”

“小看我?”甄意大拇指一擦鼻尖,“不许闭眼睛,看你准女朋友是怎么驯牛的。”

言格握住她的手:“甄意,别想了。”他的手太过温热,她愣住,抬头看他,疑惑不解。

甄意下楼,跑到牛身边,夸张地抱住它亲吻它的鼻子,人群爆发出一阵欢乐的笑声。

甄意脑中轰鸣,狠狠捂住头:“是啊,就该是这样。可我当时在干什么?明明怀疑过,怎么回事?”

她扬起手腕,对DJ打了个响指,音乐声起。在一拍一拍的节奏中,她双手绕过头顶,纤细修长的身体围着牛儿旋转,腰肢摆动,跳起性感的摇摆舞,白衬衫铅笔裤高跟鞋,细细的身体像水波似的,灵活而灵动。

“如果说甄教授失手或是一时生气推一下,小孩撞到哪里,死了,有可能;可如果说他以你描述的方式打死小孩,不太可能。”

她跳到场边,后仰着身子,纤纤手指一捞,从酒保手中夺过牛仔帽,戴在头上,顿时男孩儿般英气逼人。

甄意心凝住:“所以?”

仍随着音乐节奏随意地扭摆身体,性感,婀娜,酷。

“你爷爷社交能力非常低,对除哲学以外的任何事物都处于回避状态,遇事退缩,做事被动,本质上,他胆小温顺。而除了极少的情况,个体的人格是稳定的。”

她摇摆到牛儿跟前,抓住衬衫下摆轻轻一拉,掀起一半打个漂亮的结,露出平坦而性感的小腹,衬着臀部的线条愈发挺翘。

“什么意思?”

她跨上去,牛儿很快颠簸摇晃。可斗牛女郎游刃有余,一手平抬牵牛绳,一手扬起甩“牛鞭”,借力打力,腰肢随着节奏随意扭摆,英姿飒爽地驯牛。喝彩声一阵高过一阵,现场气氛达到高点。

“我就知道,我当时有一丝怀疑,爷爷不会杀人。”甄意屏住气,就听言格接下来说:“你爷爷在没有患阿尔茨海默病前,其实也有轻度的人格障碍。”

杨姿看着场地中央集所有目光于一身的甄意,奇怪大家怎会喜欢这样的“搔首弄姿”。

“杀死一个小女孩,不需要如此多的暴力。”他平淡道。

和中学时一样,甄意是十足的坏女孩。她心里微酸,她不会跳这样的舞,没有那一颦一笑就性感帅气的气场,也没有将所有目光收入掌中的自信。

“为什么这么说?”

是谁说,如果有机会,每个女人都想做一次坏女人。

言格听了她的描述,说:“听上去,凶手可能会有攻击型的人格障碍。”

杨姿很快打消这念头,扭头见言格正静静看着牛背上快乐玩耍的甄意。酒吧的灯光暧昧而热烈,他的侧脸却清淡安宁,眼眸很深,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隽永。

甄意红着眼睛,努力回想,艾小樱头上很多砸出来的伤痕,凌乱不堪深浅不一,深的地方非常深。整个脖子都是红的,有规则不一的掐痕,像掐了很多次。

酒吧的气氛一度度高涨,压在杨姿胸口让她闷得慌。她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甄意这样疯疯癫癫的人总对男人有致命的吸引力,让他们挪不开目光。

“打电话之前呢,能不能描述一下艾小樱的伤口?”

她蓦地想起高一那年去南冲秋游,大家走上一条几百米长的木板吊桥,男生们调皮捣蛋,剧烈地摇晃长桥,秋千一样荡得老高。

“言格,”她轻轻地说,“我真不知道昨天怎么了?我记得看见尸体之后的心情,震惊,怀疑,想着计划,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打完电话后,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女生们吓得抓着链子尖叫,甄意上去几脚把闹事的男同学踹进浅水湾里。男生们鬼叫鬼骂,却没一个真正讨厌她。

他静静听完,心想,她如果不记得,对她其实是好的。

也是那次,他们撑着竹竿划竹排,浅水湾里芦苇花开得像云朵,像棉花糖。

“我一开始准备先顺着表姐稳住她,把她们支开后去调查现场,因为我怀疑真相。我看到小樱头上的伤是你送的镇纸打的,我没提醒他们,等以后警察发现,可以查出来做关键证据。我准备跟着姑妈去清理现场,检查有什么不对。但不知为什么,我并没有这样做。我记不住了。”

同学们打水仗,欢笑声此起彼伏。

言格沉默不语,隔了一秒,再问:“你参与了吗?”

她向来淑静,在最外延慢慢划,没有参与。言格也是,认认真真划竹排,像做一项实验。

“我记不得,好像有第四个人。她一直在对我下命令,我不听,她就自作主张对其他人发号施令。我在说什么?”甄意揉额头,“天啊,我当时是有多醉?”

她想去和学长打招呼时,甄意从水塘外围一溜烟跨过无数个竹排,蹦到言格的竹筏上,跳起从背后箍住他的脖子,把他笔直的腰杆都折弯。

“她是谁?”

竹排剧烈晃荡,言格差点掉进水里。他脸上很干净,并没有不开心的情绪,把甄意从他背后揪下来,让她站好,对她说着什么。甄意嘻嘻笑,乖乖背手,规规矩矩点点头,像受训的孩子。可下一秒,她冲言格瘪嘴,委屈得很,可怜兮兮地往后退,一脚“不小心”扎进水里。

“崔菲,戚行远,姑妈,还有她,在商量把艾小樱扔掉,我不肯,可他们都不理我。”

言格扔下竹篙,条件反射地跑去拉她。

“为什么而挣扎?”

咚的一声巨响,像塘里投了炸弹,水花四溅,把言格从头到脚淋湿。

甄意努力回想:“好像,声嘶力竭,在挣扎。”

溪水沿着头发从少年清秀的脸庞滑落,他还保持着要拉她的姿势,站在竹排上,愣愣的,不可置信。

“嗯。”“那你记得当时的感觉吗?”

水里,甄意指着发愣的言格,哈哈大笑:“好傻,又被骗了。哈哈!”

可自始至终,他没有。他只问:“和我打电话之后的事情,记不起来了?”

清澈的潭水齐甄意的胸口,她站在水里,阳光在周围闪烁,像碎玻璃。她笑哈哈:“言格,下来玩啊,很凉快的。”

甄意一边说,一边惴惴不安。她心里已经压着千万斤的重石,如果言格有哪怕一点儿的惋惜、不认可、否定或不适,哪怕一点儿,都会刺痛她,把本就悔恨的她推入更深的地狱。

言格当然不下去。

她接过来自己擦眼泪,渐渐开口,讲她醉酒后接到崔菲的电话,可说到关键部分,她就讲不出来了,只记得给言格打过电话,之后的事情很模糊。

可其他男孩子全一个个嗷嗷叫着在竹筏上起跑,摆各种奇葩姿势跳水,溅水花,一群群像赶鸭子,像下饺子,后来连女生都参与进来。大家全跳进水里打水仗。

手很轻,手帕很柔软,她再度发蒙,心脏在胸腔里突突地跳,紧张地咽了咽嗓子:“言格,你为什么忽然对我这么好?”言格不答,见她回过神来了,把手帕放在她手心。

言格不下去,捡起长篙要划走。

想着要对她好,他抬起手帕,给她擦花脸。

甄意大声嚷:“谁帮我把言格弄下水啊!”

她像是哭累了,呆呆的反应不过来,黑白分明的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有点儿蒙。她少有这般无辜又犯傻的眼神,他的心莫名像被她一根手指轻轻戳了一下。

话音未落,众人应和:“我!我!……”同学们从四面八方游过来摇他的竹筏。甄意过去,抓住言格的脚,狠狠一拉,一下子把他拽得掉进水里。

她真的没怎么变。笑,就哈哈开怀,笑声朗朗传十里;哭,就哇哇大哭,可怜委屈又揪心;孩子般直来直去,还是那颗赤诚之心。他见她不哭了,递给她一张手帕。

言格浑身湿透,甄意却再次蹿到他背上,小狗一样蹭他湿漉漉的黑发,咯咯直笑。

言格眼眸深了一度,没作声。

那时,她简直像只猴子,只要给她机会箍着言格,就死不松手,五匹马都别想把她拉下来。

“我就知道,可以和你说。”她哽咽,胡乱抹眼泪。

那次的秋游,在南冲玩了两天一夜。在那之后,他们就成了男女朋友。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风吹进来,带着雨水的凉意。言格起身拿了毯子,给她盖上。她滚进毯子里,埋着脸继续呜呜。她把自己的脸哭成一只大花猫,终于哭够,才羞愧地拿开手,惨兮兮地看他。他一身白衣,安然坐着。俊颜清隽,眉目和淡,黑湛湛的眼睛温和清淡,不带苛责。

……

他的问题真宽容,不问她为什么做,而是问什么事驱使她去做。甄意愈发心酸,呜呜哭起来。他没劝,也没打扰,安静地坐在一旁,包容地等待。

杨姿回过神,眼前疯狂的斗牛已被帅气的女郎驯服。一曲终了,甄意吹了个清亮的口哨,扬起手腕一甩,牛仔帽飞入人群,一阵哄抢。

可言格并没批判,甚至没有评价,嗓音依旧平淡而清和:“发生什么事,让你这样做?”

她利落地从牛背上跳下来,一路拍着大家伸出的手掌,在大家欢乐的喊声中跑上台阶。

她遮着眼睛不敢看他,她如此罪恶,如此丑陋,不知他会用怎样的眼神看待她。她不敢去想,内心是那样羞愧,卑微,她自己都嫌弃自己。

言格正站在那里,目光淡淡,追随着她渐渐靠近。

“因为……”甄意拿手背遮住眼睛,嘴唇苍白,剧烈颤动,才开口,眼泪就落下来,“因为我可能真的这么做了。”泪水成河,默默流淌。

她笑吟吟看着他,迎上去。到他跟前站定,歪着头,语气暧昧:“好看吗?”

“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梦里的小女孩会质问你把她扔进山里?”

他垂着眼眸,看她因运动和兴奋而光彩照人的脸庞,气息不稳。她又往前一步,贴在他身上,仰起头:“性感吗?”

“只在昨晚。”

他依是不语,却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这样的梦持续了多久?”

她慢慢踮起脚尖,衬衣和他的衣衫微微地摩擦,向上。她几乎贴到他唇边:“你,不想吻我吗?”昏暗的灯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住着星星。

“我……”她压抑着心中的痛苦,狠狠蹙着眉心,“有一个小女孩站在森林里,头都烂了。她看着我,眼洞很黑,不停地问,”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泪雾弥漫,“问:‘你为什么把我扔进山里呢?老鼠咬我,好痛,你看我的手。’……”甄意呜咽,悲伤又可怜,“她抬起手臂,被老鼠野狗啃得只剩一截白骨。”

他不动声色地调整呼吸,这次,却不敢点头了。

一瞬间,身体和心灵都好累。她两眼无神望着淡蓝色的房顶,喃喃道:“我昨晚做了一个噩梦。”他轻轻拉来椅子,坐下:“什么样的梦?”

“我当你默认了。”她轻轻说着,手不自觉爬上他的脖子,箍住。

风从窗外吹进来,她的心微微发凉。自觉走到躺椅边,睡上去。

指尖触摸着他的发根,痒痒的扎进心里;她踮着脚,隔着暧昧的灯光与音乐,仰望他,一点一点凑近他的唇。她感觉得到,他似乎紧绷起来,他浅浅的鼻息撩过她的唇。

而在表姐家的事,太多太多她想不起来,必须借助心理医生的帮忙,别的医生,她信不过。她对自己说,她如此信赖他,不过是信赖他身为医生的专业和保密。

她依稀记得他唇齿间的味道,青涩的,清澈的,男性的……身体深处不禁打了个寒战。

“嗯。”为何此时的感觉如此颓废。明明就是想见他,却不能光明正大地说真话。并非她没了年少的勇气,而是他已不是年少的他。面对别人的未婚夫,她不敢逾矩。昨晚不清醒的拥抱叫她深深自责,觉得自己像偷情一样面目可憎。

她像醉了,朦胧中刚要闭上眼睛,重力来袭,她被一双有力的手摁回地面。

他不动声色:“是有事想向我咨询?”

言格握着她的肩膀,表情克制。他什么也没说,和她擦肩而过。

一秒的安静那样漫长,甄意在心里苦涩地笑,“我只是想见你”真是个有歧义的句子,好在她聪明,还可以巧妙地补充:“我只是想见你,言医生。”

甄意怔了一秒,心突然空了一块,回身去追,一把拽住他的袖口。他回头,她一张口,嗓子就疼了,悲伤如潮水将她包裹,她是多么张扬,多么任性,可她不相信接下来要说的话,会那么卑微:“言格,你不喜欢我这样吧,是不是?”

言格稍稍怔愣。

时光仿佛回到八年前与他分别的前夕,做自己喜欢和他喜欢的,她在这两者之间彷徨纠结,把自己折磨得痛苦不堪,几乎发疯。她微微笑着,声音却发颤:“我今天晚上做的一切,你都不喜欢,是不是?”

一听他这般温和的嗓音,她就想哭。她头低得更低,死死忍着,声音细得像蚊子:“我只是想见你。”

言格有些怔愣,侧过身来,轻轻摇了摇头:“没有。”

他心里温和地叹了口气,不知甄意昨晚的状态出现过几次,但他以后必须加倍关注她。尽管对他来说可能有些困难,但他会竭力尝试。“发生什么事了?”

说完,见她委屈的模样,他不禁迁就地低头靠近:“甄意,我认为,你这样子就很好。这就是你,别人都学不来做不到的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都不用改变,做你自己,就很好。”

她低头站在他面前,肩膀垮着。昨晚安置好她后,他就离开了。没有等她醒来,怕她受惊;今天上午工作稍稍心神不宁,担心她的状况,好在,她来了。

甄意脑子一蒙,不太相信这话是他说的。一直以来,她以为他对她很无语,以为他很辛苦地默默忍受她一系列奇怪的疯狂的举动。

他一眼就看出她情况很不好。开门进来的瞬间,她回头,表情茫然又恐慌,像深度受惊的病人。几个小时不见,她眼圈很深,眼窝深陷,嘴唇上还起了泡泡,从头到脚,都没精打采,像只蔫掉的茄子。

“我没有要走,你不要误会。”他耐心地解释,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上袖口上她的手,握了握,才缓缓拂开,指另一个方向,“安瑶那边出了点事儿。”

她闭嘴不答的工夫,他安静而耐心地等候着。

甄意一愣,回头看。那边,许茜不耐烦地把安瑶推得撞到墙上,走进人群。

她“嗯”一声,再没言语。今早在爷爷的小楼里醒来,一个人,她依稀记得昨晚见过他,也不知她有没有无意间说什么。

甄意收拾心情,和言格过去找安瑶,还没到她身边,酒吧里忽然爆发出惶遽的尖叫声。

身后有轻缓的推门声,她吓了一跳。回头,是言格进来了。“小柯说你找我?”

拨开人群跑去,许茜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呕吐,抽搐,痉挛,像正被抽筋扒皮的蛇,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她嘴里涌出。她惊恐地瞪大眼睛,双手捂住嘴,可血液不断从她指尖溢出。

她脑子里空空的,什么想法也没有,隐隐觉得做了错事,可记忆十分模糊。今早醒来发现卞谦的N个未接来电,打电话过去,卞谦紧张死了。甄意却不敢告诉他,只说先要来看心理医生。

甄意惊呆,以为这只会在电视里看见,以为人不会这样流血。

甄意站在精神疗养院的落地窗旁,呆呆地望着。雨水冲刷草地,一片清冽的绿色。开败的樱花打落在台阶,零零碎碎。今天病人们不能放风,估计一个个又不满地抗议了,不知道护士该怎么哄他们。

酒吧里尖叫不断。司瑰第一时间打了120。“救护车马上到。”

今年的雨水出乎意料地多。

“拿毛毯和冷水袋过来。”安瑶蹲下去,把许茜扭曲的身体掰过来放平,拨开她的嘴观察口腔,回头看甄意,“把她的下肢抬高。”甄意赶紧照做,发现许茜的腿在发抖。

今天很巧,在这里相遇。其实,也不算巧合。每过一段时间,他都会在“大家都睡着的时候,躺在树下数叶子”。就他一个……

安瑶接过毯子裹住许茜,把冷水袋敷在她左腹上部,扶着她的头偏向一侧,怕她呕出的血液堵住气管。

他白皙的脸庞平静而清隽,看着树冠,轻描淡写。最多的一次,数到12221。她刚才出现时,数到3745。

周围人一片混乱,只有她沉着冷静,说出的话缓慢而有力:“许茜,不要紧张,抓住我的手,对。没事,没事的。”

好安静啊。他记得,她说要一起数这棵树上的叶子。

这里离医院近,救护车不到两分钟赶到。医护人员把许茜抬上担架,安瑶跟着快步离开,边走边急速道:“呕血量500cc左右,鲜红色偏暗,混有血块;带酒精气味,没有食物;病人暂时神志清醒;脉搏、血压下降;体温降低,甲床发灰,皮肤……”

他平躺下来,望着微茫的星空和茂密的相思树。

酒吧的人仍在惊慌中,甄意跟在后边,轻叹:“安瑶好厉害。”

言格低头,一点点接近她的唇,隔着一毫米的距离,气息交融,却没有落下。只轻轻地说:“甄意,好好睡觉。我会尽力。”

“嗯。”言格清淡地说,“许茜没救了。”

此刻,她就躺在他身边,和那年躺在马路中央看星星的那个女孩一样,美丽,娇柔。

安瑶和主刀的刘医生一身手术服从抢救室出来。她摘下口罩,脸颊一片潮红一片苍白,全是汗水。刘医生和守候在外的许茜父母说了什么。许茜的母亲霎时瘫在地上,悲怆大哭:“医生,求求你,救救我女儿,不能放弃啊,求求你……”

后来她抱着风衣追去他身后,八年之远,近在咫尺,他却连回头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安瑶脸色灰白,无力地靠在墙上,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放下电话后的整整三十分钟,他的思绪都在空茫和颠簸间切换,无法停止。最终去了那栋小楼。坐在书房里,看她衣衫不整跳下来,毛手毛脚地拿他的风衣扑水,安慰爷爷时声音轻快得像风铃,他轻轻关了门。

甄意在一旁,心里很难受。

言格低头揉了揉眉心。一贯淡宁不惊,却在八年之后重见她的那一刻乱了思绪;与她有关的一切记忆都活色生香起来。他居然淡定地拐着弯儿接近甄教授,偏偏那几个月她太忙,他拜访小楼第十一次,才遇到她。打电话过去,一声“喂”,他就认出她的声音,而她,似乎不记得他了。

淮如也在,以一种虔诚甚至痴狂的目光盯着抢救室;淮生和徐俏紧握着手,表情悲伤而忐忑,惶遽而茫然。

其实,对她的脸,记忆始终清晰,甚至记得她的任何一个表情;其实,拥有那样超凡的记忆力,甚至还记得和她接吻的感觉。

几位器官移植专家提着工具箱准备进入抢救室,其中一位和许茜的父母轻声说什么。

他头一次心乱如麻,低头俯视她,望见她宁谧的睡颜,却又平静下来。

许茜妈妈一下扑上去抓住专家,尖锐地哭喊:“不行,不准碰。谁也不准碰我女儿!她最爱漂亮,不准你们把她挖得支离破碎!”

他脱下外衣,裹住她,抱着她平躺到草地上。迟来的反催眠,会有作用吗?

专家们顿住,这种到了关键时刻家属反悔的事,他们遇过很多次,虽然遗憾,但也无可奈何。可对淮如他们,是晴天霹雳。淮生少年时罹患尿毒症,至今有将近七八年的透析历史,生命已开始干枯。

“对不起,甄意。”他箍住她的头,一遍遍重复,“对不起,我应该主动给你电话,对不起。”他闭了闭眼,在心底对自己说,以后一定要关心她,一定。

这一次错过,很可能就是死亡。

她柔软得像一捧纱,盈在他怀中。安静而白皙的容颜在月光下静美如画。

淮生脸色灰白,沉默而无声地立着,背影萧索;徐俏慌张地看看许茜妈妈,又看看淮生,悲伤而惊恐。

“好。”她乖巧而虚弱地应声,慢慢,整个人顺着他往下滑,言格拦手把她捞住,重新收回怀里。一时用力,她猛地被带回来,嘴唇从他脸颊边擦过,一路滑过脖颈,最终落在锁骨上停住。呼吸均匀微热。言格仿佛触了电,静止几秒,脸有些发烫。不着痕迹地稳住了呼吸,才重新把她抱好。

淮如抓住许茜父母的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浑身都在颤:“叔叔阿姨,你们不能这样,不能啊。我们淮生他……”她哽咽着,眼泪全砸下来,“许茜签了器官捐赠书,她答应了的!你们也签字了的呀。求你们别这样。现在反悔我们淮生怎么办?他那么年轻,以后可怎么办?”

“答应我,不要找甄心,先找言格。”是他失策了。虽然很难敞开心扉,但也不该对她如此疏远,以致造成今天的局面。

许茜妈妈沉浸在女儿骤死的伤痛里,悲痛欲绝地尖叫:“别和我说这些!签字也不行!我不会让他们把我女儿的器官挖出来,绝不可能!”

“……”

淮如惊呆,脸上写满绝望,扑通一声跪下,大哭:“叔叔阿姨,别,求求你们别。淮生真的快撑不下去了,再没有肾,他会死的。”

“以后,有什么事情想问甄心的时候,先问我。先找言格。我保证,绝对不会再接不到电话。”他呼吸微颤,竭力稳住,“甄意,记得,先找言格。”

她泪如雨下,慌地俯身给许茜父母磕头;一下一下往地板上砸。

“……嗯?”她气若游丝。

淮生也哭了,上前拉她:“姐,你起来。我不要了,我还可以等。我真不要了。”

“甄意,你听我说,甄意。”

专家们面色沉重,于心不忍,却无计可施。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们交流一下,返身离开。

渐渐,她不再乱动,平息下来,拳头也缓缓松开,顺着他的胸口,无力地滑落下去。

淮如还在磕头,望见专家离去,惊恐地扑来,拦着他们不松手,撕心裂肺地哭:“不能走,救救我们家淮生,求求你们!”

“不要想了。甄意,你只听到我的声音,其他的都不要想;只听我说……”他贴在她耳边,头一次不经允许对人进行催眠。

专家叹气:“病人已经死亡,不经家属同意,我们也无法处理。等错过最佳时间,器官缺血太久,就不能用来移植。即使后来再取出,也无法用……”

“不对啊……怎么会想不起来?”她挣扎。

淮如如同遭受灭顶之灾,脸色瞬间空茫死寂,如一尊雕塑。

“那就不要想了。”他的手伸入她的发间,握住她的脑袋,下颌抵住她的鬓角,紧紧制住了她,他声线低沉,“甄意,不要想了。”

淮生抱着她抽泣:“姐,别难过,我们会等到的,一定会等到的。”

“隐瞒……”她低头抵住他的胸膛,痛苦而小声地说,“我头好痛。”她一只手抽回来,用力敲自己的头,“不清楚。”

徐俏则悲伤地抱着淮生,满脸泪水,忽然,她的鼻子涌出大量的鲜血,她手捧着自己的血,脸色惨白,晕倒在地。

“她让你隐瞒什么?”

这一次,她没有抢救过来。

“我想报警,但姐姐骂我,说小时候是她保护我的,我不能不保护家里人。”甄意吸了一下鼻子,“她说她再也不想理我了。”

安瑶一身白大褂,拿白布给办公室做清洁。真是漂亮的医生,像画中出来的江南美人,婉约清丽。简单的白衣,头发束成低马尾,这样都好看。

“你怎么说?”

甄意立在她办公桌旁,稍稍担忧。许茜死后,安瑶在卫生间呕吐很久,甄意进去,听见她很低的哭泣。

“她说让我保护爷爷,还说凭我的能力,一定可以隐瞒。”

她想起好几次见她巡房时提醒病人注意花粉;见小孩的腕带松了,一言不发地系上;见地上有水渍,提醒病人注意,提醒护工擦掉。

“她和你说什么了?”

“安瑶,这不是你的错。”甄意开口,发现安慰十分蹩脚。

“甄心。”

安瑶擦拭着书架,淡淡道:“我做不了医生了。”

“哦,好像从没听你提过。”他用一种聊天的语气,“她叫什么名字?”

甄意一怔:“这么严重?”

“我姐姐。”

“有什么比人命更严重?”安瑶轻轻反问。

他眸光变深,几不可察地蹙了眉:“你后来打给了谁?”

甄意语塞。

“是。”她睁开眼睛,目光上移,落在他脸上,有些哀伤,“可你没有理我。”

安瑶立在窗边,手掌抬到半空中,外科医生的手,纤细修长,被天光照得透明,拨动一下,蝉翼般轻盈灵活。

“你给我打过电话?”

“十二年。从立志做外科医生起,不接触球类,不学乐器,就为保护它。以后再不需这么小心翼翼。有人说,外科医生不可能救活每个病人。第一次死了人会深受打击,习惯就好。”她缓缓说着,孤独而清高,“可我,永远习惯不了。”

“嗯。”

甄意不知如何安慰,默然半晌,转话题:“听说徐俏的肾也和淮生匹配。”

“你喝酒了?”

“如果是我,死了却能救心爱的人,我会很幸福。”安瑶说。

“嗯?”她稍稍动了一下,意识不清。

甄意微微动容,垂眸见办公桌上一个相框,是言栩。

“甄意?”

他坐在古色古香的庭院里,低着头,阳光微醺,绿树成荫,侧脸格外迷人。太过美好,看得出照相的人多爱他。她努力安慰:“休息一段时间也好。听言格说,你和言栩婚期近了,要回深城了吧?”

此刻,夜深,人静。他低头靠近她,她阖着眼睛,呼吸很沉。

提起言栩,安瑶回头,脸上闪过极淡的温柔:“嗯,再过一个月就回深城。你也去吗?”

夜风吹过树梢,茂密的树叶簌簌作响,有一两片坠下来,落在言格的黑发上。他缓慢地抬手,一点一点,艰难却终于轻轻搂住她的腰。

“当然。”甄意很自觉,“我是准言家人。言格要是敢把我留下,我把他揍瘪。”

言格的心蓦地一凛,知道出事了。

安瑶极淡地弯一下唇角:“他是拿你没办法呢。”想起高考结束后的夏天,有次和同学一起在咖啡屋,看见街上的他们。绿树茂密,宽阔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言格,”甄意收紧手臂,脸颊轻蹭他的胸膛,语气轻得像纱,“我给你打电话了。可你一直不接,我就打给姐姐了。”

甄意一身白色T恤网球裙,光着脚在路中央的黄线上走路,快乐地吃冰激凌。言格走在她身旁,提着她的球鞋。某一刻,她把冰激凌递到言格嘴边,他别过头去,不吃。

他,从来都不会想推开她。言格,从来都不会想推开甄意。

她倒退着走,说了什么。

她不知道,她忽然的靠近与拥抱,很轻,却像是撞进了他的心底。

他停下,勉勉强强弯下身子去吃她手中的冰激凌,没想她手一推,冰激凌全推到他嘴上。

“言格,是我,甄意。不要推开我。”

他愣愣地没动静,她却欢快地蹦起来勾住他的脖子,硬是把他折弯了身子,她小鸡啄米一样啄他嘴边的冰激凌。

她像在做梦,不受控制地怔怔上前一步,双臂钻进他的薄风衣里,缓缓地,牢牢地,圈住他的腰身。她的头轻轻靠进他的胸膛,喃喃地,学他说的话:

她吻得忘情,整个人往后仰。

他确认她站稳了,才轻缓而克己地松开她。

他怕她摔倒,双手扶着她的腰,没功夫把她从脖子上揪下来。

她抬头,眼神笔直,迎视他的目光。当然是他,这样温和透彻的眼睛,当然是他。

谁喜欢谁,谁就拿谁没办法。

“甄意,是我,言格。”

……

一双手及时扶住,她摔进熟悉而牢靠的怀抱里,脸颊在他下巴上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这亲昵的感觉怎么如此真实?

“甄意,我有事要道歉。”

“好像真的醉得不轻了。”她嘀咕着揉揉额头,继续前行,脚却被树根绊住,猛地前倾。

“什么?”

甄意呆呆看他,在夜里,他俊颜白皙,愈发好看了。

她把八年前言格返回KTV的事告诉她。

他感觉到她的注视,目光渐渐落下,微微怔愣。

“很鄙视我吧。”安瑶脸微红,“我也不明白那时怎么会有那样的恶意,还好你没事。”

甄意走过去,抬手抚摸它沧桑的树干,粗糙而清凉,她绕着它走,眼前发晕,怎么越来越醉了?视野慢慢旋转,渐渐,她看到一个出类拔萃的身影,手插兜立在树边,稍稍仰头看着树冠上的叶子。

甄意愣了一会儿,很快豁达地摆手:“没事啦!你能说出来,已经很了不起。既然言格回去找过我,为什么后来消失不见?”

那是一棵多大的树啊!树干快有桌子粗,树叶茂密,郁郁葱葱,树冠遮住浩瀚的星空,树叶紧簇,没有一丝声响。在夜里,安静得叫人心宁。

安瑶微愣,她不知道,还是不记得。可言栩妈妈分明说是甄意害的。不管怎样,如果甄意不知道发生什么,应该问言格。她这个旁观者不要妄自评论。“他突发事故,不是很好的回忆。我想,如果他准备好肯定会告诉你,你不要生他的气。”

相思树,怎么会叫这么伤感的名字?她绕过小巷,朝它走过去。

“我是甄意,怎么会生言格的气。”甄意道,“我原也等着他准备好了和我解释。我不希望从别人口中听到,只希望由他告诉我。”

她还说:“言格,K大里有一棵超级超级老的树,叫相思树,等我们去了,就在大家都睡着的时候,躺在树下数叶子好不好?就我们两个。”

安瑶道:“你果然是值得他喜欢的。”

上中学时,老师们说言格一定可以考取K大。甄意说:“言格,如果你去了K大,我就去K城理工,挨在一起,还不那么难考。我们就在一个城市啦。”

“你也值得言栩喜欢啊。”

转身要走,却见K大里最有名的千年古树。这里的学生叫它相思树。

安瑶一愣,极浅地弯弯唇角:“言栩他,很好。”

她摸出电话拨通110,接通时,她又不知该说什么,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现在应该回去再调查一番。

甄意很少见安瑶笑,不禁感叹:“安瑶,我头一次感到,你很爱言栩。”

只记得有一瞬,她曾想审问崔菲。可后来事情的走向完全转变。奇怪,为什么今晚发生的事变成碎片?断断续续的,有些记忆成了空白。

“嗯。很爱。只不过我不善表达,不喜热闹。喜欢谁也是私密的,不想和别人分享,不会贴去社交网络。也不像你,让全世界都知道。别误会,我不是说你不好,只是每个人的表达方式不一样。”

她似乎犯了大错,可记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哪里会误会。”

K大的夏夜,一片静谧。凌晨四点,万籁俱寂。只有微弱的路灯光从茂盛的法国梧桐里洒落下来。甄意头脑昏昏沉沉,腿脚无力像踩着棉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爷爷的小楼走。酒精仍旧充斥着头脑,心里难受得无以复加。

安瑶倒了杯水给她,自己捧一杯,和她一起靠在桌子上聊起来。“认识言栩,我才头一次有想好好爱人的心情。即使一开始以为他是聋哑人,还有妄想症。”

甄意靠在墙上,无力地闭上眼睛。天衣无缝,从来就没有这个词。

“怎么会?”

崔菲回头见了,惊得跳起来,惊慌失措地跑去:“红豆,你什么时候来的?”她一把抱起女儿上楼去。姑妈埋头在手掌中,焦急地叹气:“让孩子听到了,可怎么是好?”

“那时在美国,医院实习。他戴着黑色的口罩,露出漂亮却清冷的眉毛眼睛,不说话,我以为他是哑巴。我戴上听诊器,他却惊恐地往后躲。我说你躲什么呀,结果把他逼到墙上无处可退。手摁去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跳咚咚咚咚特别快,像小鹿。我吓一跳,怎么有人在安静状态下心跳这么快?”因为回忆,她杏子般的眼睛愈发漂亮夺目,“抬头一看,他全身都紧绷着贴住墙,耳朵红透了,垂着眼睛,非常害羞。只是检查心跳,他就不好意思成那样。也不知为什么,当时就有点心动。他身体没问题,走的时候我有些失落,笑自己有毛病,对一个长相都没看到的人动心。”

门廊旁站着一个长相不太好的小女孩,穿着粉红色的睡裙,散着头发,眼神迷茫而惺忪地看着她。因为是孩子,靠近的时候被大花瓶挡着,她们都没看到。

安瑶天性安静,连笑容都淡雅细腻,像一丝捉不到的雾。“第二天,第三天,很多天。他又来了。还是戴着口罩一声不吭。我以为他有妄想症,每次都强调他没病。以为他听不到,专门学了手语。每天听一次他的心跳,每次他都紧张脸红。后来,他每次离开都留一个小礼物在桌上,包装精致,有时是块巧克力,有时是朵小雏菊,还有小贝壳,鹦鹉羽毛……”

可抬起头,她的心猛地一震。

“我的天。”甄意热血沸腾,不敢想象,“是言栩?好浪漫!”

“其他的事看情况再商量。”甄意揉了揉额头,累得几乎虚脱,口干舌燥,只想回家。

“嗯。”安瑶点头,“后来才知道,他在小时候见过我。但我不记得。三个月里他一句话没说。后来看到他的脸,我有些惊讶。但甄意,那时我早忘了言格。之前对他的暗恋是懵懂的向往。KTV的事后,我用很长的时间审视自己。对他的爱慕并没让我变得更好,反而让我偏执。这样的喜欢对我不好。

“好的。”

“对言栩才是真正的爱。这也是为什么我不和校友联系。我太爱言栩,不希望别人看到他,自以为是地说他是言格的替代品。才不是。他是我的真爱,爱到别人这样想他,我都会心疼。任何和过去有关的人出现,我都会排斥。至于言格,他中学时代对我没印象,反而因为言栩才认识我,倒不尴尬。”

“山里很难找痕迹,且案发现场和抛尸现场不一致,会加大侦查难度。”她面无表情道,“我是说万一,如果警察以凶杀案的性质来走访,要做好心理准备。”

甄意看得出她的豁然,挺佩服。可想想平时看到言栩和安瑶,似乎没交流,便问:“和孤独症的人交往,是不是很辛苦?”

“会怀疑我们吗?”崔菲焦急地问。

“不辛苦。他很好,只是很容易紧张害羞,即使是亲人,他也非常拘谨窘迫;可只有我们时,就挺好。两个人安安静静的,偶尔说几句话,就很开心。我能把自己照顾好,不需要他哄我。”她的声音微凉低缓,平日话少,说起言栩,却停不下来,

“一般来说警察只会来一次,你们表现好一点,下次就可以推给经理和员工去应付。如果孩子一直没找到,会变成悬案。”甄意压抑住心头的不适,说,“但孩子的尸身找到后,性质就不一样。”

“因为我知道,不是他不想哄,而是对他来说,真的很困难。他在生病,没有安全感。平常的接触,甚至只是言语的亲昵,他都做不到。向他表达感情和亲近,或是提及任何和建立稳定关系有关的话语,他都会害怕恐惧。可他接纳了我。我很肯定我是他的唯一,所以没有形式,也没关系。”

“第一次?”崔菲瞪着甄意,“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甄意感叹:“安瑶,你们两个真好。”

“关于度假村的事,警察怎么问,你们怎么答就是了。警察第一次拜访,应该不会有问题。”

“爱情有很多种类,找到最适合自己最舒服的,就好了。”

崔菲庆幸地点头:“是。记住了。类似的话都不能说。我会告诉行远的。”

这时,护士敲门:“安医生,院长找。”

“没发现尸体前是失踪状态。你怎么知道她死了,而不是走丢?”她疲惫得腿发软,说得公式化,“对警方来说,一开始的重点会往丢失拐卖等方向走。”

“嗯。”安瑶收了笑容,放下水杯,从抽屉里抽出一份报告,甄意瞥见题目里有“许茜”“死亡”“事故”“责任”的字样。

“为什么?”

甄意警惕起来:“安瑶,你是要去接受调查?”

“如果警察来问,千万不要说‘小女孩真可怜,凶手真可恶’之类的话。”甄意扶着墙,有些头晕。

“死了人当然要调查。”她又恢复了平淡,“喝完水,离开时记得锁门。”

“哦,这样啊。”

甄意“哦”一声。出门时,安瑶回头看她:“甄意,孤独症孪生患病的概率,高达60%。”

甄意抬起眼皮:“小樱是在度假村走丢的,这是戚氏的地盘。警方当然会先找你们问这里的结构和地形,方便找人。”

甄意蓦地一愣,像被狠狠击中后脑。耳边莫名回响起刚才安瑶描述言栩的话:“对他来说,真的很困难;向他表达感情和亲近,他会恐惧。他在生病。”

崔菲她们才松懈的神经再度紧绷,两人四周看看,把甄意拉到角落,压低声音:“警察会找来?都按你说的做了,怎么还会被警察发现?”

她心不在焉把杯子洗干净放好,再度听见有人敲门。是林警官。“安瑶在吗?”

甄意悠悠来了句:“现在就怕成这样,警察来的时候怎么办?”

“开会,好像因为许茜的事。”

姑妈长长呼出一口气,双脚发软,摸着墙壁瘫到沙发上:“吓死我了。”

“刚好,我也为这事来。”

崔菲额头上虚汗直冒,戚行远立刻跑去保姆房换衣服。

“怎么了?”甄意隐隐感觉不对。

齐妙见厅里一阵低气压,说了晚安上去了。

“有人写匿名信说安瑶故意杀害许茜,我们来调查情况。”

齐妙似乎没怀疑,戚行远脸色很难看,的确像吵过架;戚勉则意味深长扫视甄意,仿佛她是引发夫妻间争吵的罪魁祸首。他不像齐妙讨好崔菲,阴阳怪气说了句:“别吵得离婚了。”然后毫无兴趣地上楼。

不论院方还是警方,都没从安瑶这里调查出任何疑点。

崔菲脑子转得极快:“我和你爸吵架了,我猜他会来这儿住,就来等着,想说说好话。”

首先是杀人动机:她和许茜没有恩怨情仇;她工资高,开着法拉利似乎背景显赫低调,不致收人钱财;她记录良好,从小到大都是优秀学生,在美国学习和实习期间被老师医生形容为医术精湛,医德清白。

齐妙听了,目光也渐渐落在崔菲和戚行远的腿边,变得探寻:“你们拿箱子干什么?而且爸你穿得好奇怪,像非主流。”

其次是杀人手法:病历上记录得很清楚,治疗方法和用药由科室医生达成共识,和病人沟通顺畅,病人完全理解且配合;许茜自己溜出医院泡吧,喝酒引发胃出血,这并非安瑶能控制。

戚勉皱着眉,看戚行远:“爸,你怎么凌晨跑来这儿?”

最终,警方调查不了了之,认为匿名信是医院里嫉妒安瑶的人所写。

看样子,似乎二楼的凶杀案没有吵醒她。

医院也护着安瑶,甚至没以医疗事故定性,说病人不遵医嘱,不爱惜生命,导致自身毁灭。

“嗯。我晚餐时酒喝多了,散席就过来,一直睡到刚才。”齐妙说。

许茜父母清楚女儿骄纵刁蛮的个性,也没闹事,接受了院方的说法。

崔菲笑笑不答,问最关心的问题:“你,一直在这儿?”

安瑶是第三医院建院五十多年来心胸外科最年轻有前途的助理医生,不少同僚认为她极具天赋。甄意和安瑶聊过,安瑶淡然如水,说:“学医近八年,原准备在美国继续实习四年留在那儿,因为言栩才回来。这么多年我没有任何业余生活,不玩乐不旅行,只有医学。八年里学了别人十六年二十年的东西,这是天赋?”

“我可以回家吗?”齐妙惊喜,可见以前她这私生女不允许回戚家南城区的家。

而此刻,她坐在电脑前打辞职报告。

崔菲笑:“怎么不回家呢?这里偏僻,又没佣人,照顾着不方便。”

就这样放弃过去的一切,甄意不太理解,又有些理解。等一个月后自己刑满,真敢问心无愧地拿回律师执照?

齐妙笑得殷勤,看上去很喜欢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小妈:“我今天上午回K城,不想住酒店,就住在度假村了。”

言栩立在窗台边,盯着一盆绿萝出神。言格目光扫视安瑶的书架,忽然开口:“能看一下许茜的病历吗?”

崔菲差点儿魂飞魄散,努力挤出笑容:“齐妙,你什么时候来的?”

安瑶从屏幕面前抬起头来,脸上映着电脑的白光:“那是病人的隐私。”

齐妙捧着玻璃杯,疑惑地站在楼梯旁:“戚勉怎么也来了?”

“有道理。”他说,“现在许茜最在乎隐私。”

“爸?”戚勉好奇地探头,这时,身后传来另一个疑惑的声音:“爸,小妈,这么晚了挤在一起做什么?”门口的三人大惊。

“……”

谁都没说话,气氛古怪而微妙,不动声色地紧张着。

言格拿下病历,翻开扫了几眼,平常地念道:“冠脉造影确认病情,先天性心脏病,心梗,脑梗,冠状动脉硬化。主刀医生建议支架手术;助理医生也就是你,反对,认为手术使用的药物会引起出血,病人心脏前壁梗栓,易供血不足心梗死亡。”

崔菲心惊,立刻去迎,可戚行远已经进门。崔菲抢在玄关把他堵住,他手里还拿着野营装备和箱包!姑妈也赶上去拿身体挡视线。

甄意听得很困难。

话音才落,屋外再度响起汽车声。这次,是戚行远回来了。

“是。”安瑶答,“我是主治医生,其他科室医生也同意保守药物治疗,使用溶栓药物。”

崔菲和姑妈下楼了,看见戚勉,双双愣住。戚勉奇怪:“你们怎么也在这儿?”

“据我所知,主刀的刘医生水平高超,做支架手术把握很大,这也是你的强项。”

戚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甄意凉凉道:“我出来混的时候,菊花还只是一种植物呢!”

并不宽敞的办公室内,空气开始凝固。

甄意又改口:“错了,不是龙,只怕是蚯蚓。呵,没兴趣了。”说着,大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极细的圈,嚣张地挥一下。

“病人不想开刀,目前也不需要。我们和她交流后,她自主选择保守治疗。”

戚勉一副刮目相看的表情。

“溶栓药物作用于全身,可能引发其他部位出血。刚好许茜有胃溃疡,并没完全治愈。加上酒精刺激,造成胃部大出血。”言格合上病历,看着安瑶问,“作为主治医生,你不知道许茜有胃溃疡没治好?”

甄意抬起眼皮,扫一眼他的裤裆,说:“玩之前,先让我看看你的‘双珠戏龙’吧。”

语气平淡,但话里每个字都意味深长。气氛已降到冰点。

戚勉更起劲:“听说你也是个喜欢玩的人物。我爸老了,有什么好玩的?和同龄人才好玩,我朋友还没走远,一起玩‘双龙戏珠’好不好?”他以为甄意听不懂荤话。

甄意听懂了。安瑶运气不算好,但也不差。如果许茜没在这个当口喝酒,而是慢慢出现危险,安瑶最少逃不掉医疗事故。因为,如果许茜没有不在乎自己,没有喝酒,她依然会慢性出血而死。

甄意紧闭着嘴,不屑理会。

空气已冷冻结冰,甄意作为旁观者,尴尬困窘得不敢呼吸。言栩仍背对他们,盯着窗台上的绿萝出神。

他眼神很轻佻。当年,年轻的崔菲当小三,嫁给和她爸差不多年纪的戚行远。后者的几个儿女都看不起,自然认为小三的表妹也正经不到哪里去。

安瑶咬唇,隔了一两秒,说:“许茜得过胃溃疡,但她没有就医,可能是自己买药吃,所以病历本上没记录。我问过她有没有胃病,她说没有。”

戚勉泡吧回来,见甄意在,有些诧异。毕竟,这里一般没人,他昨天临时回K城,不想住酒店才来的。他自以为了解,轻浮地打招呼:“小姨,这么晚还在你姐夫的私人别墅里,来约炮的?”

言格并未打住,浓眉下长长的眼眸微微眯起,研判道:“开这种药应该首先想到检查胃溃疡。”

她猛地惊醒,心跳剧烈而疼痛,慌慌张张四处看,客厅里还是只有她一人。时钟已指向凌晨两点半,这时,院子里传来车响。甄意赶紧坐好,以为戚行远回来了,开门进来的却是戚勉。她别过头去,心情糟糕,不想和他打招呼。

“是。”安瑶蹙眉,语气却平静,“许茜不肯做胃镜,嫌太痛苦;也不肯做钡餐,嫌不舒服。她说她没得过胃病。我坚持让她做钡餐。但钡餐的准确率并非百分之百,疏漏掉细微的症状也是正常的。”

她呆滞地靠在沙发里,恶心得想吐。头昏昏沉沉的,眼睛也肿得难受。她累得虚脱,眯着眼休息一会儿。蒙眬中,仿佛看见艾小樱头被砸碎了,血肉模糊地站在她面前,伸着手要抓她。

言格缓缓点一下头,看似漫不经意地说:“专业的医生能从病人的口腔、脸色看出病人是否患有胃溃疡。”他语气淡静,才缓和的空气瞬间绷起无数的弦。

客厅空旷下来,只剩她一个,防备渐渐消散,目光也渐渐聚焦,又变得迷茫。

这两人各自平淡却隐隐争锋相对的气氛,太压迫人。甄意有种感觉,任何人都别想逃过言格的审问。最适合他的哪里是精神病医生,而是审讯员。

甄意一人坐在楼下的客厅。她只做参谋,不参与任何实际操作。

先败下阵来的是安瑶。她扶住眉心,努力撑着自己,手指在抖:“对不起,是我疏忽。”

崔菲立在夜幕中,望着丈夫远去,长久地望着。单薄的身影里带了很多不明的情绪,彷徨、不安、忐忑、悲哀。崔菲站了一会儿,回屋和她的妈妈一起上楼清理房间。

这句话没有赢得他的放过。“别的医生会疏忽,但安瑶,你会疏忽吗?”言格盯着她的眼睛。

不到半个小时,戚行远独自开车出门了。

他的意思很明显。

甄意不肯参与,另外三人分工。崔菲清理艾小樱,姑妈准备箱包,戚行远找车子和装备。

安瑶惊住,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他一秒,又紧张地看看言栩,很快再度低下头,肩膀颓然垮塌下去,道:“我这几天被一点私事搅得心神不宁,对不起……”越说声音越低,“是我疏忽,钡餐检查没问题后,就当最终结果了。我没想过再度确认。是我失责。”她拿手摁住眼睛,极力克制,可嘴唇一直颤抖。

崔菲说:“行远上山后,用山上的石块处理吧。不多说了,我们行动。”

“言格。”言栩转过身来,很轻地唤他一声,想说什么。可不用说出口,言格就了然。

戚行远听言,痛苦得脸都扭曲了。但,所有人都没了别的选择。

言格看他一眼,又平静地看向安瑶:“人都会犯错,必须谨记教训,但也不要沉溺自责。”

甄意眼神空洞,仿佛没有魂魄。

话语简短清冷,已是莫大的鼓励。

崔菲瘫软在沙发上,只觉毛骨悚然:“你的意思是要重新……”她捂住嘴,想呕,“重新把她的头砸烂吗?”

安瑶肩膀抖了一下,更深地捂住头,看不清情绪,甄意觉得她可能哭了。言格眸光清浅,闪过来看甄意一眼,拔脚出门,示意她也出去。

仿佛空穴生阴风。

甄意跟着他上走廊。刚才言格不动声色的凌厉质问让她的心七上八下。安瑶是故意杀人吗?言格后来改口是出自真心还是为了言栩?

“法证人员可以根据她头上的伤痕大小、角度、凹陷度推断出凶器的棱角,大致重量。”甄意看她,眼神静得像黑洞,带着一股子诡异的冷,“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好想问啊。可想想他云淡风轻质问安瑶的架势,真有点儿吓人。她低头,一下一下地鼓腮帮子。

崔菲轻声:“这,有什么关系呢?”

“你是青蛙吗?”他语气寡淡,不知何时,眼神挪过来了。

偌大的客厅里死一般的静,灯光辉煌,几人的脸色惨白得像鬼。

“……”

“艾小樱头上的伤痕,是用镇纸砸出来的。”她说,“寿宴上言格送的那个稀世的镇纸。这块镇纸,今天很多人都看到了。因为太稀有,或许还有人拍照放在网上。”

他无声看她一会儿,说:“安瑶和这件事没关系。”

“什么事?”

“诶?”他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既然她和这事没关系,你还把她逼问哭。”

甄意微微抿唇,垂下眼睛,轻声道:“没有了。”眼见大家要去行动,甄意忽而幽幽抬起了眼眸,格外冷酷,“等一下,还没有完。”她盯着虚空,“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

言格脸色一僵:“我哪里把她弄哭?她不是因为我的安慰,感动哭的?”

崔菲起身,又回头:“没有别的了吧?”

甄意头上三条黑线:你脑回路如此不正常,你弟弟知道吗?

“好。”甄意说。

“你把逻辑顺序弄反了。”言格正色道,“并非我发现她和这事没关系却逼问她;而是通过问她,发现她和这件事没关系。”

崔菲一愣,再度记下:“好。洗完后用浴巾包住,再用塑料袋,箱包,就出发。”

甄意疑惑:“在我看来,你问的那些话让安瑶有了嫌疑。”

甄意打断:“不能用香皂、沐浴液、洗发露,什么都不要用。”

“我怀疑她,她有嫌疑;这两者能画等号?”

崔菲牢牢记在心里,连连点头:“我现在就赶紧去。放心,我会把孩子身上的痕迹清理干净的。我去放水给她清洗……”

甄意微微脸红,的确逻辑不对:“你怎么判断她没撒谎?”

“除此之外,选箱包的时候要注意,越简单越好,表面不要有线头和饰品之类的零碎物,可能会被树枝刮住留在抛尸现场;箱子里也不要有,不然会蹭到小孩的身上。所以,最好用塑料袋把孩子包住放进箱子,到时把塑料袋回收。”甄意说完,补充一句,“记得戴手套,另外,不要刮坏塑料袋。”

“表情和肢体语言。”

“这我知道。”

“愿闻其详。”她背着手歪着头,兴致勃勃。

甄意摇头:“把小孩装在行李箱或背包里,打扮成野营者,不会引人怀疑。记住,到时候行李箱和背包都不能留在现场。”

她感兴趣的眼神叫他心情不错,表情却还是疏淡:“普通人在受质疑时会轻微紧张,语言凌乱;但安瑶本身是个逻辑严谨,淡漠的人,所以一开始她表现得平静有序,无可厚非。”

崔菲疑惑:“抱着孩子去吗?”

“唔。”甄意心虚地点头。看侦探小说里总说镇定且条例清晰的人往往是事先做足准备,她还因此稍稍怀疑安瑶。现在想想,微窘。

“打扮成野营者或登山客去,如果遇到人,就待在山上;如果没有,立刻回来。”

“我问她怎么确定许茜没有胃溃疡时,她低头摸眉骨,眉心紧蹙,羞愧且痛苦。手也在抖,她一直在自责。”言格不徐不疾,“我说,专业的医生能通过口腔观察时,她眼睛不受控制地往下看,嘴一直在抿,有想拿手捂住的趋势,这是深切的羞愧。我挑明了怀疑她。她惊愕,瞳孔放大,愤怒。可随即转化成隐忍的羞惭。”

崔菲:“会被看见吗?那怎么办呢?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等一下,”甄意听得入迷,打断,“即刻就变换表情,难道不是伪装?”

“可也不能排除。”

言格垂下眼睫,瞧她,神色微妙:“和你想的相反,真正震惊的表情相当短暂,即使看上去保持着,其实微表情已经和第一秒不一样,多数会变得空茫、呆滞。”

戚行远没想到这点,道:“我们国家,好像喜欢露营的不多。”

“哦,这样。”甄意更心虚,在他面前装惊讶装了成千上万遍……全被看穿了么。

甄意点点头:“野营爱好者呢?”

“我说最后一句话时,语气强调‘不要沉溺自责’,她听到‘自责’,肩膀紧绷,又放松下去。因为我说中她的心思,她觉得刺痛却在潜意识里稍稍宽慰。”

戚行远扶住额头:“向南五公里是南中山,是很多家庭还有公司团体组织员工登山的地方,但晚上没什么人。”

“言格,你好厉害。”她看着他俊逸的侧脸,赞叹,真心觉得他从容分析的模样太帅气太性感。

“再选一个地方吧。”甄意忽然虚弱起来,说。

言格撞见她星星般的眼神,一贯淡然的人微微不太自在,挪开眼神去。“看客观证据,病历上记录,安瑶坚持给许茜做钡餐。这是事实。钡餐的精准度不是她能控制的。这也是事实。所以,目前我偏向相信她。”

崔菲怔了一下,拿纸巾擦擦额头的冷汗。这才意识到正如甄意所说,一切只是开始,处理尸体哪有那么简单?

“为什么是偏向?”

“怎么把小女孩送过去?自行车,摩托车,还是汽车?”甄意冷笑,“会留下车辙。因为去的人少,警方更容易采集和排查。虽然可能她很久后才被发现,可如果很快被发现呢?在车辙没有消失前。”

“任何事都没有绝对。总会留有微小的其他可能。”他自然而然地说。

“为什么?”

她拿他较真的性格没办法,可她也较真起来:“那你举一个微小的可能给我听听?”

“好,就这里。”甄意故意说说,但,隔了几秒,她的脸便阴沉了下去,像变了个人,摇了摇头,坚定道:“不行。”

“如果许茜可杀可不杀呢?”言格看她,“查出胃溃疡,就给她换疗法,让她活命;没查出,就用正确却危险的疗法杀死她。”

崔菲插嘴:“湿地泥潭多,去的人少,她不容易被发现。”

甄意一怔,这样的随意轻率,比蓄谋杀人还恐怖:“言格,你别这么说。我觉得安瑶不像是把人命当儿戏的人。”

“湿地公园吗?”甄意思索。

“是不像。”言格淡淡评价。

崔菲和姑妈齐齐看着戚行远。戚行远低着头,眉心深深皱着,看得出非常痛苦煎熬,他很久才无奈地叹气:“向西十公里有一处湿地公园,人很少。”

“你刚才不是看她的表情判断吗?”甄意努力帮安瑶说好话,万一她真这样,言栩该多可怜。

四人去案发房间对面的小客厅,甄意不耽搁,直接问:“我对这附近不熟悉,你们知道什么比较隐蔽的地方吗?她被发现得越迟,对你们越有利。”

“常人很难掩饰微表情,即使掩饰一种,也会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我相信她。可就像我说的,凡事没有绝对。”

姑妈眼泪汪汪,一见甄意便紧紧握住她的手:“好意儿,你能为爷爷做这些,姑妈谢谢你。”甄意不作声,默默抽回手。

甄意不作声了,究竟是怎样,也只有安瑶自己心里清楚。

不一会儿,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姑妈和戚行远都跟着崔菲上楼来。

她沉默一会儿,忽然笑了:“言格?”

要不,留几个漏洞,让警察最终抓到他们?

“嗯?”

姚锋装精神病的风波还没过,如果大家说爷爷是装的,更有甚者,如果有好事媒体恶意揣度,说老人猥亵儿童……她想都不敢想。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两个很搭?”

酒精让她的脑子昏昏沉沉,她头痛得无法正常思考。不论如何,为了爷爷,她没有退路。如果有因果报应,就报在她身上好了!

“……”果然,任何时候她都能转移到这个话题。他无声看她,眼神在问:请论证。

她抬起眼眸,四周没人了。回头望一眼屋子里的小女孩,忽然间情绪复杂,竟想作呕。她拉上房门,独自站在走廊里,靠着墙壁深呼吸,觉得恶心,鄙视自己。

她解读无压力,跑到他前面去,背着手,随着他的前进一小步一小步倒退,笑容大大的:“刚才啊,你说我听,我问你答。你的世界我愿意听,我的疑惑你愿意解。谁也不无聊,谁也不枯燥,难道不是很搭?”

四周安静下来,甄意面无表情地立在门边,一秒,又一秒,神色渐渐松动。

他不作声。这个问题,他早发现了。她和他,很契合,很完满。

崔菲很快下楼。

甄意见他没反应,不满意:“你说,是不是呀?说呀!”他抿抿唇,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让表姐夫和姑妈都过来吧。”甄意冷淡道,“我会告诉你们具体该怎么做?”

她笑容再度放大,眉梢眼底全是遮不住的笑意。昂着头,嘚瑟地后退走。

只是刚开始吗?可崔菲已经觉得疲惫:“好。那接下来呢?”

走几步,想起什么,小声问:“我有时对你撒谎,你是不是总能看出来?”

森白的灯光照在小厅里,身着公主裙的小女孩毫无声息,甄意和崔菲相对站在门边,两张脸上都没了一开始的波动情绪,像戴着面具的没有表情的脸。

“有时候?”言格稍稍抬眉,觉得她的用词有待商榷,“是经常吧。”

甄意听言,看她,眼中有奇怪的冷笑:“这才刚开始,接下来才是一场大战。”

一下子,她脸上火辣辣的,想起她各种睁眼说瞎话就为诱拐他的时刻,好丢脸,让她钻地洞吧。

“这样啊,等一下,我记得是两条捆绑销售的,另一条还没拆封,我去找。”崔菲不自觉舒了口气,“这样就好了吗?”

他侧眸,见她低头转回去和他并排走了,脸红红的,像只缓缓挪动的小番茄,不禁心又微微动了一下。他抬起头望着前方,低醇道:“不好意思什么,我又不介意。”

“那就不能用了。警方会把它的每一丝纤维都分析干净。”

你爱撒谎,我爱配合,就是了。

“没。红豆不喜欢,另买了。不过,”崔菲犹豫起来,“回来的时候,红豆手臂受伤,用浴巾包过。”

甄意的心跳莫名就漏了一拍,仿佛空气中的消毒水味都变清新了。脸上的红色渐渐消退,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有什么丢脸?

“那条浴巾用过?”

到了拐角,言格道:“去看看那天的当事人吧。”

崔菲见甄意不说话,以为她生气了,忙道:“那就把这孩子包着吧。我前段时间带红豆去游泳,临时买过浴巾,因为当一次性用,所以买的最便宜的促销货。”

……

她现在脑子很乱,不知警方能不能看出更多,也不知她的这个决定会不会引火烧身。

到淮生的病房,意外发现言栩和安瑶早就在那里。安瑶背靠墙壁,精神不好地侧着头,望着窗外的树木出神;言栩立在她身旁,遮住她半边身影。他正和床上的淮生说话。那双手插兜,英挺出尘的样子,和言格如出一辙。

甄意没说话。其实这很危险,脱掉衣服会让警察知道凶手有反侦查能力,包裹着尸体则说明凶手有怜悯和忏悔之心。

甄意稍讶。言栩在陌生人面前从来都是回避疏离的姿态,交谈是要他的命。可此刻他站了出来,为他身后的女人。

崔菲羞愧地低下头,小声地确认:“那就裹着她吧,如果能做到安全。”

淮生在为肾移植手术做最后的准备,但他神色恹恹,非常悲伤,虽然得到珍贵的肾脏,可那是徐俏的。

甄意扭头看她,眼神有点儿阴:“崔菲,你自己是个妈妈。你要让这个小女孩光着身子曝尸荒野?”

淮如蹙眉坐在病床前,不乐意这几人的到访,很排斥:“有什么等淮生做完手术再说。他现在身体很虚弱。”

崔菲后怕:“那,不用东西包着她,可以吗?”

言栩没听见,浓眉之下黑色的眼睛清澈,深邃,只盯着淮生:“你有个女朋友?”

“嗯。”甄意面无表情,“如果换别的衣服,比如红豆小时候的衣物,据我所知价格不菲,可以轻易查到购买记录;即使不是名牌衣物,一件衣服也能说明太多的问题。布料危险系数低一些。”

“是。”

“这么厉害?”崔菲头皮发麻,背后都是冷汗,“所以要把她的衣服换掉?”

“她的梦想是什么?”听上去很无厘头。

“你看,”甄意指小樱,“她的衣服上有青草绿叶和泥土,对比分析的话,一定和别墅附近的土壤青草成分一致。”

“……跳舞。”淮生眸色悲伤。

“用来做什么?”

言栩点了一下头,他和言格一样,天生音质很醇,很好听,却没有起伏:

“你这里有没有到处都可以买到的,没有任何特别标识的布料?”

“死者的主治医生是我的未婚妻,她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心外科医生,目前只是主刀的助理,但一定会成长为主刀医生,救很多的人,这是她的梦想。可现在因为死者,她再也不敢拿手术刀。”

“那该怎么办?”

他这话说得像例行公事,很生硬,不带一星半点的情感。但安瑶扭过头来,看着他的背影,眼睛湿了。

“可以从艾小樱的尸体上看出很多东西。她的身份,她去过的地方,她的遭遇,她死亡的方式……很多很多。”

甄意蓦然感动。见过言栩和安瑶很多次,两人从没在外人面前牵过手,甚至不怎么说话,她不知他们私下的相处模式。以为安瑶和她一样,爱得辛苦。可其实不是。安瑶值得言栩喜欢,言栩同样值得安瑶喜欢。

“为什么?”

对言栩来说,看一个人的眼睛,和他说话,听他回答,是艰难而惶恐的事。可他愿意为了安瑶这样做。

“如果是那样,你很快会被抓。”

甄意转念又想到言格。他也是这样。因为她,他现在已经可以做到像正常人。虽然在正常人眼里,他还是很不正常。

“是吗?”崔菲舒了口气,仍后怕地握着手,“然后呢,我们该做什么?开车把她运到很远的地方去吗?”

刚才那一段是言栩这辈子和陌生人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他不太适应,垂下眼睛,停顿一下,又努力抬起来,看着淮生:“你能理解吗?”

“如果是这样,应该不会有人看到她进了这里。”甄意望一眼夜里黑暗的灌木丛,原路返回。

淮生点头,不顾淮如的劝阻,决定回答问题。他也问:“你能理解我失去爱人的悲伤吧?”

外边是大片的灌木丛,边缘篱笆的另一边是宴会酒店后门的围墙,那里有一个洞,养着很多花草。她应该是在草丛里玩,渐渐爬过来。

言栩沉默良久,很诚实地说:“不能。因为我的爱人没有死。”

甄意观察艾小樱的鞋子,上边有一点泥巴和草屑。随后,她带着崔菲检查地板上的痕迹,最后推断艾小樱应该是从小狗门洞里钻进来的。

“……”甄意轻轻摸了摸鼻子。

“目击证人?”崔菲惊得一抖。

言栩不觉自己的话不对,问正题:“死者那晚为什么逃出医院和你们一起去酒吧?”

“关系大了。她从哪里进来,决定了会不会有目击证人。”

“我们没让茜茜去,她非要跟着。那天是我和俏俏想去。俏俏身体越来越差,很多想做的事都没做……”淮生说到此处,哽咽得发不出声。

“这种细节有关系吗?”

病房里悲伤弥漫,只有言栩脸色刻板,不动容,除了是个长相极其秀美的男人,没有一点儿表情。他只揪他的关心点:“这不是你第一次带她溜出去?”

“知不知道她是从哪里进来的?”

“对。”淮生因为病痛,脸色苍白,“她怕以后没机会,让我隔一段时间陪她做一件……”

“没有。”

言栩不关心,打断:“死者是你女朋友的闺密?”

“她的父母肯定报警了。”甄意说,“度假村有摄像头吗?”

“是。”

“不知道。她的父母参加了今天的寿宴,她或许中途无聊从酒店跑出来到这栋房子里。也不知她是躲猫猫还是什么,整晚我都不知道她在这儿。”

“死者在住院,你为什么带她出去?”

“她怎么到别墅里来的?”

甄意听到半路,觉得不对,才发现言栩不用人名,全用身份代称。

“艾小樱。”

淮生还未开口,淮如见他太累,替他回答:“许茜爱热闹,很疯很贪玩,听我们要去酒吧,吵着要去。她说身体很好,是父母大惊小怪强迫她住院。我们就没在意。她一直都是大小姐脾气,我们都习惯了,她想干的事,谁都阻止不了。”

甄意冷冷别过头去,隔了一会儿,重拾话题:“你认识她的父母,那知道她叫什么吗?”

甄意插嘴问:“之前淮生和徐俏出去,许茜也会吵着跟去?”

“是我的疏忽。可是甄意,已经到这种地步,能不能先不要内讧。算我求你了!”

淮如一愣,迟疑的工夫,淮生回答:“是。她和俏俏很亲,到哪儿都跟着。”

“你要把爷爷留下时,我说他病情不好,要有人盯着他,你怎么答应的?崔菲,如果是红豆,你会把她扔在一边没人照看吗?”

言栩继续:“那晚她怎么会喝酒?”

“那你说该怎么办,能怪谁?”

“她玩了斗牛表演,下来后就有很多人给她送酒。”

“双赢?谁赢了?”甄意竟笑了起来,目光如刀。

言栩皱眉不解。甄意解释:“酒吧里男人对女人印象不错,就会送酒,许茜在斗牛上表现得好,自然吸引注意。”

“她的父亲在戚氏上班,行远准备给他升职,预计在几年内给他隐性加400万。”崔菲气色不好,灯光让她的脸看着发黄,“甄意,如果走法律,他们得不到那么多赔偿,杀人凶手因为老年痴呆也无法偿命,无法让家人得到心理满足。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现在我们的选择是最好的,是双赢。”

言格听言,稍稍走神:他没给她买酒。

她内心全是负罪感,瞥一眼就立刻把头别开:“表姐,你怎么补偿她的家人?”

淮如帮腔:“许茜是富家女,性子倔。她非要喝,我拦都拦不住,还要淮生劝她。但……”

甄意再次看了小女孩一眼,是个可爱水灵的姑娘,穿着雪白的公主蓬蓬裙,挂着粉红小皮包,扎了羊角小辫,头上血迹斑斑,是连续击打多次的结果。

言栩木木的,问题几乎私密缝合:“她为什么玩斗牛?她有心脏病,你们为什么不阻止?”

崔菲点头:“我相信你。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淮生道:“她脾气太大,拦不住。”

“如果你都听我的,不会。”大学里专攻犯罪的她,从未想过,她的刑侦能力会用在这上面。

言栩低眉细想,听见言格淡淡研判的声线传来:“她当时在发脾气?”

崔菲一听,有些心慌:“我们会被发现吗?”

甄意微愣,觉得他真是敏锐得连犄角旮旯都不放过。

“留存。”甄意出乎意料的冷静,“如果最终我们被警方发现了,就把现场照片交出去,存档。”

“嗯。”

崔菲警惕地拦住:“你要干什么?”

“为什么?”

甄意再次回到案发的房间,已把自己整理好,面无表情地拿手机拍现场照片。

“她本就爱赌气。前一刻还好好的,立马就变脸。”

忽然,她想到了姐姐,便止了眼泪。她拿袖子擦干脸颊,拨通了姐姐的电话。

“谁惹她了?”

她抱着头,深深的,泪流满面。一瞬间,绝望悲哀的情绪像黑夜的大海,阴冷地将她吞没。除了八年前那次,她从没像此刻这般无助。这个世界上,只有她孤单一人。

“没有。”

可是,只有办公室的电话,她居然没有他的手机号。

言格停顿半刻,换个说法:“你说她前一刻还好好的。”

她抱成一团缩在地上,哆嗦着咬着手指,一直在等,眼泪吧嗒吧嗒地下落,可始终无人接听。她多想听听他的声音,让他告诉她怎么做!

“对。”

言格,接电话!求你了,接电话!

“她情绪变化前,谁在和她说话,说了什么?”

嘟……嘟……嘟……一声一声,敲着她空落落的心。

淮生眉毛拧成一团,疑惑:“没什么特别。”

虽然不应该,可该死的,现在她只相信他。

“你觉得不特别。”他的逻辑严谨得可以让人崩溃,“就是的确有人说了什么。”

她颤抖着吸了一下鼻子,泪眼朦胧,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她手上全是眼泪,手机湿漉漉的,打到言格的办公室。

“我姐说俏俏跳舞好看,平衡力好,如果不是生病,能在斗牛上待整首歌的时间。”

怎么办?谁来告诉她怎么办?不能给杨姿和司瑰打电话,朋友闺密再亲也不会帮你犯罪。

淮如辩解:“俏俏是学跳舞的。”

通讯录唰唰往下,她蜷在地上,眼泪都出来了。近一千个手机号,没有一个能让她拨出去。她握着一世界的陌生人,恐惧,孤独,泪水疯狂地流淌。

言格没停:“然后?”

希望又一次破灭,她呆掉。老天,到底该怎么办?

“茜茜说她也很厉害。我们都没说什么。”淮生抓额头,有点抓狂,“真没人说什么。”

甄意听见他声音时的安稳感立刻烟消云散,听筒里的安静让她再度陷入恐惧的深渊。慌得再打过去,这次只有女人礼貌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不在服务区……”

甄意却明白了,正是因为大家什么也不说,挫伤了许茜的虚荣和自尊。

“我在表姐家的……”信号断了。

出了病房,甄意和安瑶交换目光:这两兄弟简短却天衣无缝的询问让她们心里有了猜想。

卞谦不可置信,而那边信号很不好,伴随着猛烈的轮胎打滑的声音,“我现……刚刚……过关去深城。”他冷冽道,“你在哪儿,先别乱动,我马上过……”

可没想,言格对言栩说:“淮如有点紧张,淮生并没说谎,死者喝酒很可能是自愿。”

“哥……我表姐说爷爷杀人了,可我不信,你快来帮帮我……呜呜……”她抱着腿,蹲在地上颤抖。

“啊?”甄意诧异,“我觉得是淮如的阴谋。安瑶,对吧?”

他稍稍紧张:“怎么了?”

安瑶点头。

卞谦哥哥!她抓起手机打过去,一秒,两秒,他接电话了。“小意?”平缓而随和的声音。“哥……”她才开口,就哽咽起来。

“为什么?”

她哆嗦着掏出手机,通信记录一个个往下翻,有谁值得她全身心的信任?有谁可以帮她解决目前的困境?有谁可以告诉她该怎么做?

甄意道:“许茜爱和徐俏攀比,听他们说徐俏好,虚荣心作祟,想证明自己厉害。她可能喜欢淮生才三番四次跟着他们。别的男人送酒,淮生劝她别喝,她反而更要喝。”

不行!她不能这么做。

安瑶赞同:“她或许不知严重性,觉得把自己弄伤,会让男人心疼。”

她狠狠捶自己的头,脑袋嗡嗡一片,痛得像有人撕扯着她的神经。一抬头望见镜子,她的脸格外惊悚可怖,像杀人犯的嘴脸。

言格和言栩抿着唇,很费解的样子。言格:“为什么女人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难道,她只能把那个小女孩处理掉?不行!

甄意:“……”亏得他问问题可以把人逼得崩溃,在人情世故上却一窍不通!

她飞快锁上门,无头苍蝇一样抓着头发走来走去,怎么办?怎么办?她一定可以想出更好的办法。她逼迫自己拼命去想,可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出来。

她刚要说什么,忽然感觉前边拐角有人神神秘秘地往这儿看,很古怪,像偷窥。言格瞥见她的眼神,也看过去,但那影子闪开了。

甄意几近情绪崩溃,再也承受不住,一个人冲去洗手间。

甄意只当是无聊的人。

老人犹不知,另一只手爱抚地摸她的头:“意儿乖,意儿乖……”

安瑶不觉,说:“我是许茜的主治医生,在相处中能感觉到许茜喜欢淮生。淮如肯定知道,或许还知道许茜的病情,所以兵不血刃地让许茜……”

“爷爷!”她伏在老人的腿上,眼泪再也忍不住,开闸般涌出。

言栩蹙眉:“她为什么这么做?”

一瞬间,甄意的心像被千万把利刃穿过。

安瑶和甄意交换眼神,低声说:“许茜的肾。”

老人伸手从外套口袋里抓出一把豆腐渣般的蛋糕,水果、奶油、蛋糕、果酱全糅在一起,一团稀糟。老人的手像干枯的树皮,颤巍巍捧着一团蛋糕,如捧着世间珍馐,满心欢喜地递到心爱的小孙女面前,布满皱纹的眼睛里盛满了深深的爱意。

“许茜的肾和淮生匹配,可她的病治得好,淮如或许心急了。”甄意觉得沉重,求助言格,“刚才你没从她的表情看出什么?”

他捉起甄意的手拉她到一旁,小孩儿述说秘密一般,挨着甄意悄悄说:“爷爷给你准备了好吃的。你再不来,要被别人抢走了。”

“她有些紧张,还很抵触。”言格一贯的客观。

爷爷摘下老花镜,凑近她,看清楚自己的孙女儿了,笑逐颜开:“我们意儿回来啦。”

甄意“哦”一声,问:“那我们怎么搞清楚真相?”

灯光下,老人家一头银发,看上去那样和蔼可亲。他的中山装外套上粘了血迹,已经干了,看着十分刺眼。

“为什么要搞清楚?”典型的言格式回答。不关己事,干己事,他都漠不关心。

爷爷得老年痴呆后,也患上了失眠的毛病。推开房门,爷爷坐在台灯下看童话书,安徒生的《红舞鞋》。甄意轻轻走过去,到他面前蹲下,仰着头,含泪微笑:“爷爷?”

安瑶轻叹一口气:“就算淮如真的故意,也没证据。许茜这样的性格,太容易被人利用。”

甄意手臂僵直,良久:“我想先看看爷爷。”

话没说完,她扭头。片刻前,言栩碰了碰她的手背,又放回口袋里,木然地说:“如笙,我饿了。”隔一秒,“如笙,你饿吗?”

崔菲把手机砸回她手里:“要报警你就报吧,让所有人都来逼问外公好了,就当外公他这些年白疼你这个宝贝孙女儿了!”

安瑶唇角极浅地弯一下,语气不经意就温和:“我们去吃饭吧。”

这话刀子一样在甄意心口剜,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甄意立刻举手:“我和言格上次吃了一次川菜,超好吃。”

“是。”崔菲脸色坚毅而狠烈,“只要是维护家人,干什么我都愿意。甄意,你想想,外公他有痴呆,他不知道自己杀了人。你要让警察调查他吗?等外公清醒时,你让他知道他手上沾了一个小女孩的鲜血?外公他受得了吗?你让外公怎么活?只是让你隐瞒,有那么难吗?就为了满足你那点可怜的正义感,你要让家人生不如死吗?”

言格:“……”

甄意陌生人般看着崔菲:“你担心这件事曝光出去影响戚家的形象吧?”

甄意瞪眼:“你有意见?”

“你闭嘴!为家人牺牲你一点儿道德和良心怎么了?会让你死吗!”崔菲怒斥,激动之下眼眶全红了,“你想过这件事对外公名誉造成的影响没?你让他的同事和学生怎么看他?你让公众怎么看你,怎么看我,怎么看这个家里的人!”

“没……”言格说。

“可他们应该得到真相和补偿。”

甄意探头看:“言栩呢?”你对川菜有意见吗。

“人都死了,干什么都活不过来了!”

言栩站在安瑶身边,十秒后,才默默地抬眸:“我在这里。”

甄意抓住自己的头,痛得要裂开,她左右为难,望望地上那无辜死去的小女孩,又想想爷爷,茫然,惶恐,像要被撕裂:“她怎么办?这个小孩,她的家人怎么办?”

“……”

“甄意,你有没有想过后果?”崔菲不敢相信她的话,抓住她的肩膀,“法律会放过他,道德呢?小女孩的家人会紧揪着,媒体会大肆报道:K大老教授杀死五岁女童!大家不会管他有老年痴呆。或许有阴谋论说他是装的。甄意,你想过这些没有?”

隔了几秒,轻轻的语气:“你看不到我吗?”

甄意鼻子发酸,别过头去,声音扭曲:“不论如何,先报警。等警方来处理,如果小女孩真是爷爷失手……”她说不出“打死”这样的词,爷爷一直都是儒雅可爱的老头子,“爷爷老了,生病了,没有民事能力,他们会送他去疗养院。我会经常去陪他。”

“……”不是问你这个啊……算了,都没差。

“这是事实,”崔菲颓废地靠在墙上,很痛苦,“我不知道小女孩是怎么溜进别墅的,但今天家里有烦心的事,我要和行远商量,没时间照看外公,就留外公在小客厅吃蛋糕。半路听到小孩的尖叫和哭闹,上来一看,蛋糕撒了一地,外公掐着她的脖子,打她的头。我把她抢下来,可她已经没气。外公跟没事人一样捡地上的蛋糕,他还说……”崔菲捂住嘴,哭起来,“他说那个小女孩是坏孩子,抢他的蛋糕。他把地上的蛋糕全抓起来放在口袋,说是,要带回去给小意儿吃。”

电视台工作的日子忙忙碌碌,轮休时,甄意抽闲去精神医院做义工。中途收到提示短信,还有一个月,她的社会服务令就结束了,到时可以拿回律师执照。

“不可能!”甄意摇头,非常冷酷,“爷爷不会杀人,更不会杀这样一个小女孩。”

要做回律师吗?她还没想明白。如今对她来说,做记者难,做律师难,做精神病院的义工,最难。

甄意呆在原地,望着地上没有生机的小女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皇上,西红柿很好吃的。你就吃一点吧,吃了有益健康。”甄意凄风苦雨地趴在桌边,劝病人“皇上”吃菜。医院的餐饮分量和比例都是配置好的,为防病人主观或客观绝食,每顿饭都不能剩。

“小意……”崔菲才开口,眼中就浮起泪雾,“因为小女孩……”她哽咽着,低头捂住眼睛,“是外公杀的。”

协助病人吃饭的小护士甄意得和神经病们斗智斗勇。

“凭什么?”她简直不可理喻。

比如上周,她给一个自称豆芽的病人盛饭,豆芽静坐抗议:“我会光合作用,为什么要吃东西?”他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昂着头:“你把我的花盆搬到太阳底下,我就饱啦。”

崔菲猛地拦到她面前,近乎命令:“甄意,你必须帮我处理这个小女孩的尸体。”

甄意望着蹲在椅子“花盆”上的叫作豆芽的一米八的大块头,一头黑线。

“你疯了吧!”甄意气极反笑,转身就走,“绝不可能!”

“亲爱的小园丁,快把我搬出去呀。”他催促。

崔菲不回答,沉着看着她,表情冷静得几乎冷酷。意思再明显不过。

甄意安静几秒,说了句自己都不可思议的话:“豆芽菜,你还没发芽,我先给你施肥浇水,过几天再把你搬到太阳下好不好?”

甄意光火:“那你大半夜找我干什么?难不成让我帮你毁尸灭迹?”

豆芽凝眉想想,叹气:“对不起,是我太心急了。”甄意赶紧把“肥料”和水端给他:“要吃得饱饱的哦!”

“不行!”崔菲一把夺过她的手机,“甄意,我叫你来,不是让你报警的!”

现在,皇上不肯吃西红柿,原因很简单:“西红柿和鸡蛋彼此深爱,坚决不能分开。我要等鸡蛋来了再吃。”

“马上报警。”

甄意软磨硬泡近二十分钟,别的病人离开餐厅了,皇上还正襟危坐。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倒在血泊里,脸色惨白,眼睛大睁,已经没了任何动静。

甄意肚子饿得咕咕叫,凄苦极了:“皇上,今天鸡蛋不会来了,你先吃西红柿好不好?还要上朝呢!”

到了走廊尽头,推开房门,甄意狠狠一怔。

“上过了。”皇上一点不含糊。

甄意稍稍落了口气。崔菲眼睛红红的,看了戚行远一眼,单独把甄意领上二楼。

甄意仰天长叹,忽听耳边有人平淡道:“今天西红柿和鸡蛋吵架,鸡蛋吵不过,气跑了。”

“外公还有红豆早回房了,我没让他们知道。”

是言格。神经病患者的福音来了!

“爷爷呢?”这是甄意最关心的。

甄意如蒙大赦,深深望他,眼神像星星般璀璨。言格:“……”他背脊修挺,风淡云清伫立一旁;她蹲在地上,手臂扒拉餐桌,像讨食的小乞丐。“你好冷,鸡蛋吵不过西红柿,网上几百年就有了。”

戚行远、崔菲和姑妈坐在沙发上,脸色阴沉,如临大敌。

“几百年前没有网络。”他较真了,又从容道,“这个段子最开始是从精神病院传出去的。”

白天,爷爷的寿宴在戚氏开发的度假村酒店里举行。度假村里别墅成群,其中一栋是戚家家庭成员私人度假的别墅,平时无人居住。甄意赶到时,别墅里没有佣人。

“真的?”她觉得新奇。

甄意顿时酒醒了大半。

“……假的。”他说,“你真好骗。”

“死人了!”

“……”她瘪嘴,坐回去,见他没走,安然自若地立着。“干吗?”

甄意的头重得像灌了铅:“明天我再……”

“没事。”他坐下,隔一个走廊。

崔菲声音很低,很沉重:“小意,你马上来度假村别墅一趟。出大事了。”

“你,在等我吗?”

甄意眯着眼睛接电话,嗓音干涩:“喂?”

“哦,我只是喜欢这把椅子。”

抓起来一看,刚好零点,是崔菲打来的。

“……”说反话的家伙,他竟等她一起午餐。坐姿挺拔笔直,依稀看得到当年的影子,她无数次趴在他教室窗台上凝望的影子。俊逸宁静,没有半点浮躁和不耐,兀自安然。

甄意睁眼醒来,枕头上全是眼泪,月光很好,水银般洒满卧室。她头痛欲裂,手机铃声有一阵没一阵地闹腾。

说等她,就一心一意地等候。不玩手机,不办公事,不看书,不聊天,就这么全身心地纯粹等待。

或许这就是一直以来的现实吧。是她一厢情愿,自欺欺人,以为把他小心翼翼捂着,他就会变得温暖。可是……

皇上吃完午餐,问甄意:“明天,奚先生和洪小姐会一起出现在我的餐盘里吗?”

甄意心里酸酸的,但她觉得,言格才不会喜欢安瑶呢。可仔细一想,言格好像也没多喜欢她呀?

甄意头顶一串问号。

再到后来,安瑶喜欢言格的信息传遍学校,杨姿也提醒甄意:“意,有安瑶学姐那么完美的情敌,我都替你提心吊胆。”

言格解围:“会的。”

言格在看书,理都不理她。

皇上满意地走了:“谢谢言太医。”

甄意心里怪怪的,跑去找言格:“你要是抛弃我,和别的女人好,我就把你先奸后杀。”

甄意强忍着笑:“言太医,奚先生和洪小姐是谁?”

男生们会笑:“我们都喜欢你啦,但安瑶多漂亮啊!”话没说完,被甄意一顿暴揍。

面对她的调侃,他无声瞥她一眼,道:“西红柿炒鸡蛋。”

甄意不满:“难道我不好么?”

“为什么?”

是她潜意识里不喜欢安瑶?甄意不知道。她只知道校花安瑶和言格同班,言格班的男生都提醒甄意:“你小心哦。”

“他说西红柿和鸡蛋是一对。奚先生和洪小姐成亲后,洪小姐叫奚洪氏。”

可梦里,她埋头在言格的怀里,侧一下头,余光隐约看到安瑶站在人群中,眼神奇怪。

“……”甄意抚额:言医生,你能再冷一点吗?如此奇特的思维模式,果然只有神经病医生能理解。“窦先生和牛小姐成亲,牛小姐岂不是叫窦牛氏?”说完噗地一笑。

那天,她开心得要成仙!

言格淡然地举例:“嗯,如果言先生和甄小姐成亲,甄小姐就是言甄氏。”

即使同学们在闹,他也没松开她,站在人群中,低头,下巴挨着她动来动去的脑瓜,神情自然,被众人目光聚焦,始终没有一句反驳的言辞。

甄意稍稍发蒙,一股热度从心底蒸腾而上,从脖颈涌上脸颊,发热。

她变本加厉,死死搂住他的腰,眼泪全往他衬衣上蹭。一边蹭,一边叽叽咕咕提出一串一串的要求。

言格不知情,仿佛他说的是一句极为常见又常理的话。可这话魔咒一般刻进甄意的脑子,每个字每个标点符号都好听。

“好吧……”

言甄氏……多好听。

“哇!!!”

成亲!

“……”

成为他最亲近的人,他的心思只说给她听,他的情感只对她表达,他的枕边只留给她安眠……甄意呼吸困难,心跳像打雷,心底在呐喊:言医生,我想和你成亲!

甄意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更不饶人:“呜……我腿都快跑断了,都是你,你过会儿要背我回去!”

言格低头见她几秒钟脸红如苹果,纳闷:“甄意,你过敏了?”

一旁的同学们瞪大眼睛,女生都窃窃私语,男生们全起哄,平常都是甄意死拽着言格,哪里见过他主动?

“……”甄意无语,果然是医生才会说的话。

言格又上前一步,把她拢到怀里,摸摸她的头发,轻声哄:“好了,好了,这样不哭了,行不行?”

“没,有点儿热。”

言格愣了愣,走过去,拿手指蹭蹭她脸上的泪水:“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好哭的呢?”他居然主动摸她的脸!甄意干脆哭得更凶。

言格点一下头,安然地说:“甄意,心静自然凉。”

甄意一听,委屈得号啕:“还不是因为你!我跑那么快还不是怕你等不及就走了。早知道这样,我就跑最后一名。”她越说越伤心越懊恼,呜呜直哭,眼泪哗哗的怎么都止不住。

“……”甄意一头黑线:“是,法师。”

他像是一路跑来的,呼吸不太稳:“你怎么跑那么快?我去给你买瓶水……”

吃完午饭,言格工作,甄意看书。每次她工作轮休,都会泡在他身边。

泪眼朦胧中,却见言格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瓶水,有些费解地看着她。

干净的工作室里,他立在长桌这边,记录数据;她坐在另一端,埋头翻书,写写画画。

甄意抹着眼泪,哭得更惨,你才是健将!你全班都是健将!

偶尔,她会抬头,看看他清姿卓绝的样子;偶尔,他会低眸,看她安然专注的模样。

广播里,体育委员愈发慷慨激昂:“甄意,不要为我哭泣!你是所有男生心目中,集短跑长跑铅球铁饼于一身的体育健将!”

时光,于是变得宁静安详。

奔驰的猎豹……猎豹……猎豹……在操场上空回响,甄意哭得声嘶力竭。

她那样认真,言格不禁想起那些年,他查看和她有关的一切信息,有张报纸《人民教师连续半月加班为学生补习》。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随着比赛的一声枪响,我们高中部一年13班的甄意像离弦的箭,像翱翔的海燕,像奔驰的猎豹!”

他挖出了背后的故事:甄意三岁,感冒发烧无爸妈照顾,奶奶搞不清状况,拖延病情,整整十天,她差点儿烧坏脑子。医生说,这孩子以后可能注意力不集中,学习很差。

这时,广播台传来体育委员打了鸡血般的吼叫:

她注意力的确不集中。上课从不听讲,屁股上安了陀螺般转来转去讲小话。讲小话也不集中,分明和这同学讲得热闹,下一秒立刻撂下探头参与另一个。和他说话也是,一分钟换十几个话题,有的甚至只讲一半。

一见她哭,班长仰天大吼:“甄意打破纪录,激动得哭起来了!”全班欢呼,普天同庆!甄意哭得更伤心。

那时他在图书馆看书,她有模有样地陪着,不到一分钟,便窸窸窣窣,像只不安又无聊的小动物。一本书看一会儿拿去换,来来去去换N遍。

言格没有等着她扑到他怀里,连人都不见了。

言格倒不受影响,周围的同学被打扰,向甄意投去异样的目光。她每次都笑嘻嘻地吐舌头,抬手点鬓角做抱歉的手势。

可她跑过终点的那一刻,伤心得无以复加,喘着气,脸颊发红全是汗水,话都说不出,哇地就哭起来。

次数多了,他会声音极低地唤她:“甄意。”

13班的拉拉队沸腾了。

“诶?”她无聊死了,听了他的声音,立刻欢喜地凑过来。

她简直把800当百米冲刺,风卷残云一般掠过操场,看台上的人全惊呆了。体育委员热血沸腾,赶紧写稿子递到主席台上的广播站。甄意风一般扫回终点,打破学校的记录!

“坐下,不许动。”他语调平淡,甄意却听出了命令,“我不叫你起来,不许起来。也不许发出声音。”

临上场前,甄意踮起脚,竖着食指往下戳戳他的肩膀,非常没底气地威胁:“你要是不接我,我就,就……哼,我边跑边想,看我怎么收拾你!”

“是。”她蔫蔫地坐下,没一会儿,屁股就扭来扭去,摆各种姿势,像椅子上有虫咬她。

“驳回!”甄意像只会咬人的兔子。言格于是不说话了。

有次,他看完书,她哭丧着脸,非常纠结地扭在椅子上,像拧麻花。

“复议。”

他愣了愣:“你生病了?”

“……”甄意暴躁,“反对无效。”

一听他的声音,她宛如解放,哭号:“嗷,你终于说话了。我要尿尿。”

言格抿了抿唇,说:“我反对。”

所有人从书里抬头看她步伐奇怪一溜烟跑开,剩言格一言不发给她收拾书包。

“除了不要,你还会说什么?”甄意跺脚。

注意力那么不集中,对他的注意却从未消减。校门口,操场上,哪怕他只是从她视线的边缘地带路过,她也能瞬间发现,然后撂下她正在做的任何事,百米冲刺飞奔去他身边。

“不要。”

同学们都笑她身上装了言格探测器。

“你过会儿也要这样接我!”

有次她被罚扫操场,一个人抓着大扫帚在草地上飞飞武打,树叶草叶漫天飞,玩得不亦乐乎。某一刻突然停下,像感应到什么似的回头一看。

甄意看得眼睛都直了,转头看言格;言格被她灼灼的小动物求抱抱的眼神看得不自在,默默往后退了一步。既然他那么不自觉——

“言格!”她欢欢喜喜,嗓音嘹亮。鸟群从树梢惊飞,她提着大扫帚在草地上飞奔,像宫崎骏动画里送宅急便的小魔女。从此又多了个绰号。

等待的时候,她看到初中组的女生冲过终点,一下子冲进一个男生怀里,周围的学生们全在起哄。

现在想起,他不太明白,也一直不懂,她为什么会那么喜欢他。

等到最后跑800米,甄意把外套脱下塞到言格怀里。她真喜欢这个动作,好像这就是男朋友的标志。所以,她分明不热,却特意穿着外套,来来回回脱好几次,塞到他怀里,又从他手中接过。那感觉美妙到不行。

至于,他为什么那么喜欢她?很简单,他的世界里,只有她。

言格只是静静地站在人群里,望着她,眸光深深。

还想着,电话丁零零响。她离电话近,言格头也不抬:“接一下。”

等到运动会那天,甄意轻轻松松拿了一连串第一,上领奖台是一跃老高地蹦上去。她拿着花束在最高的位置上又跳又扭,表演各种奇怪的舞蹈像个机器人。围观的同学们全快乐地大笑。

甄意心咚咚的,很有成就感加归属感地接起,尽量礼貌温柔:“喂?”

甄意吐吐舌头。

那边却没声音,不说话,也不挂断。唔,应该是言栩。

“你好多话。”

他手上没空,甄意把电话捧到他耳边。因为将就她的高度,他微微侧头,碎发在她指尖摩挲,是柔软的。她心一磕。这个姿势在她看来,有种错觉,像他歪头将脸埋在她手心。很亲昵,让人心动。

言格摇头。她从栏杆上跳下来,故意撞他的手臂,然后趁机贴在他身上:“你真不积极。”

言格听着电话,“嗯”一声,眸子转过来,看住甄意,黑湛湛的,很深。

他看着真乖,她真想跳下来箍住他的脖子,可那时,安瑶走了过来:“言格,体育委员让我问你,要不要参加接力赛?”

甄意再度莫名心颤颤。在说她的事么?

“哦,那随便你。”

电话讲完,言格说:“安瑶的礼服到了,她没朋友,言栩希望你帮她看看。”

“你懂不懂规矩?女朋友送的礼物不能拒收!”甄意呲他。

安瑶的公寓布置得清洁简单,白领风格,没半点少女情怀。不大的客厅里摆着几排木制衣架,挂满数十套精致的汉风礼服;茶几上铺满木盒,装着琳琅满目的首饰珠翠。

言格稍稍怔愣,看她几秒,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需要礼物。”

满室生辉。

她上半身悬空,长发在风里飞扬,笑:“得第一名会有奖品哦,到时我当礼物送给你,会不会很有意义?”

甄意没见过把古风和现代艺术结合得如此完美的礼服,惊叹:“结婚穿这些?比西方婚纱漂亮多了。我以为会穿旗袍。”

她时刻跟在他周围,常常会一下子蹦上栏杆,总给他一种她会飞出去跳楼的惊讶感。

“言家是汉族,所以依循汉风。”设计师温柔道。

“那倒是。”他走到栏杆边站着,说。他们学校靠近海湾,可以远眺大大的海洋。

安瑶向设计师致谢:“特地从深城过来,辛苦了。”

“别小看我。我精力那么充沛,简直没地方用。”

“应该的。还有半个月,如果不合适不喜欢,手工上还有时间修改重做。”

言格看一眼密密麻麻的项目,问:“这么多,你忙得过来?”

各个设计绝美,做工精细,哪里会有不喜欢。甄意:“这么多全要穿?”

甄意冲过去,报名表递到他面前晃:“看看看,我厉害吧。”

“嗯。婚礼仪式太多。这是祭祖时穿的。”安瑶指一件红色正统冕服,宽裙广袖,裙摆用黑金色双线绣花开锦绣,华丽低调。袖口黑色绣纹章,甲骨文的日月字样。甄意见过几次,是言家族徽。

根据约定,他的下课时间属于她。

“这件见宾客时穿。”不似前一件层层叠叠,形似对襟襦裙,现代而简约,粉色对襟,白色长裙,裙摆蜿蜒向上盛开青色藤蔓鹅黄小花儿。腰带领口等细节处一一精致。

和以往一样,下课铃一响,只要言格不积极地立刻起身,她就会在窗边吹口哨。然后,言格非常淡定一点儿不脸红地在老师同学的集体注视中走出教室。

祭天,祭神,拜父母,拜鬼,敬宾,祭月……仪式繁复,不一而足。

“好的,向我的言格小老师学习!”她精神抖擞地敬了个军礼,班上哄堂大笑。

除了祭祖的冕服是正统古服,其余只是存留袄裙襦裙等汉服遗风,设计融合现代感,不至累赘,件件惊艳。

老师又笑:“那你要好好向言格同学学习。”

甄意羡慕死了。一件件细看,后瞥见一条白色齐胸襦裙,真丝飘逸,垂感盈盈,窗外风一吹,如烟波浩渺,飘逸出尘。

言格头也不抬,写着作业,但,白皙的耳朵微微红了。

“这什么时候穿,好清纯性感。”

甄意昂起头,特自豪:“当然,是言格告诉我的。他说的话,我从来不会忘记。”

安瑶不答,脸却微微红了。设计师轻笑:“婚礼结束后,回房穿。”

老师笑了,问:“甄意,你知道安培定律?”甄意所在的13班,是年级公认的最差班,老师几乎不上课了。且她还是低一年级的学妹,照理说应该没学到。

原来是洞房。

安静的教室里,好几人循声看过来。

甄意转转眼珠,唔,好想穿这个去勾引言格。不穿内衣,就这一件若隐若现,贴在他身上让他脸红。

还没下课,他们班在计算黑板上的物理题。甄意趴在窗边,探着脖子看窗边的一个男生计算,看得认真,觉得他算错了,伸出右手竖着大拇指给他做示范:“你把安培定律弄反啦。”

安瑶一一试过,每试一套都换一套发髻发饰,包括耳环手链镯子项链。翡翠珍珠珐琅珊瑚琥珀玉石水晶玛瑙什么材质都有,或高贵华丽,或清新脱俗。

他们班老师领教过她更疯狂的行为,觉得她幽灵一样挂在窗外是相当低调了,自然不会赶她。她无聊了还会和教室后排的男生们说说话。一来二往,成了好朋友。

她每每出来都忐忑,而甄意每每以一种惊呆的眼神看她,只会重复:“太漂亮了。”

一教室的烟灰色校服,只有言格是干净的白衬衫,背脊修挺,真好看,连头发丝儿随风轻轻晃动的弧度都好看。她可以就这样看他的背影,看一天都不腻。

十几套造型花了一下午,安瑶累倒在沙发上,甄意久久难从美景中回神,不停地摇头晃脑:“安瑶,你真漂亮。太漂亮了。”

那天,她拿着报名表等在言格班级外,托着腮歪着脑袋看他上课。

安瑶只是淡笑。甄意问:“安瑶,你会有婚前恐惧症吗?”

甄意显然没想到以上三条,一口气报了N项,跳高、跳远、100米、200米400米、800米,还有铅球和铁饼!

“没有。我很幸福。想快点结婚,越快越好。”

女生们向来对运动会敬而远之。一来,拼搏这个词放在女生身上,淑女不足;二来,女生脸皮薄,输了面子上过不去;三来,女生天生属于拉拉队,穿着短裙拿着彩球给男生加油,这才是最美的风景。

“这种话听上去好像我的风格,不像你。”

那是高中时期的运动会,体育委员苦口婆心地跪求女生们踊跃参与,结果当然是——体育委员都要哭了,在讲台上蹦蹦跶跶地宣传“报名送香吻”,被众人轰下台。

安瑶笑了:“那是因为我和他真的很好。如果和他在一起一辈子,我只会很期待,一点儿都不怕。”

在酒精的作用下,甄意昏昏沉沉睡去,梦里回到很多年前。夏天过后的校园,整齐的教室,朗朗的读书声……

一说到言栩,她的话就多了。“言栩他好单纯的。有次去爬山,我说不要带吃的,山上有很多猴子。他很惊悚地看着我,纠结好半天,问:你要吃山上的猴子吗?”

可是,他要娶别人了,我该怎么办?

讲起趣事,安瑶忍不住拿手背轻碰鼻尖。

我的梦想只有一句,长大了,嫁给初中部3年1班的言格。

甄意笑得直不起腰:“萌死了。他真的好可爱!”

“怎么办?那么那么那么那么那么那么喜欢他,该怎么办?他还是不喜欢我,怎么办?天哪,该怎么办?”

“真的,超可爱。有次情人节,路过的男人都拿着玫瑰。言栩一声不吭郁闷一晚上,分别时拧巴地问我:‘为什么别人都有玫瑰花,我却没有?’”

眼泪疯了般流淌,她双手捂住口鼻,哭得身子前后摇晃,一句句重复地念:

甄意惊奇地瞪眼:“这种事我和言格也遇到过。”

眼泪泉一般从她指缝涌出,她嘴唇剧烈颤抖,呼吸也凌乱。“真是没用啊,又栽在他身上了。”她肩膀猛烈抖着,头低得很深很深,轻轻颤声,“怎么办?我又喜欢上他了,可他还是不喜欢我,该怎么办?”

“难怪。”安瑶觉得好巧,“后来言栩和言格说,原来情人节男人手里的花是送给女人的,不是女人送的。言格答:我早就知道了。是从你这儿知道的?”

甄意拿手捂住眼睛,颤颤地吸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我喜欢上一个人,可他不喜欢我。我想追他,可他要结婚了。很简单。”

甄意哈哈大笑:“他们两兄弟是心有灵犀还是怎样?”

清脆的巴掌声在餐厅里回响,司瑰和杨姿全被吓到,司瑰崩溃:“你抽什么风,到底怎么了?”

他们是心有灵犀。安瑶笑容微敛,想起言栩妈妈说,言栩不上学,接受家庭教育。

“甄意你真他妈的下贱!”她一抬手,狠狠一耳光扇在自己脸上,脸红得几乎滴血。

那年的那天,他坐在庭院里计算机械力学题目。某一刻,他握笔的手忽然开始颤抖,笔砸落桌面。他狠狠抓着桌沿,疼得脸色苍白,望着北方的天空,表情空茫而荒凉,说:

甄意扑哧一声笑出来,仰起头,眼里全是泪花,一边笑一边哭:“我倒希望被他强奸了,可他看不上我。哈哈,好好笑。”眼泪往外涌,她笑不出来了,彻头彻尾地看不起自己。

“言格出事了。”

她团团转,把短发抓成鸡窝,急得胡思乱想:“你该不会是被强奸了吧?”

甄意不觉安瑶脸色有异,想了想,来了坏心思,推推她的腰:“你们结婚后,那个怎么办?”

司瑰要疯掉:“到底怎么了,甄意你说啊!谁欺负你了,我去给你报仇!”

“哪个?”安瑶迷茫。

司瑰和杨姿不知所措,只能看着甄意不停地把辣乎乎的食物往胃里塞。吃着吃着,再度有晶莹的液体砸进碗里,一滴一滴如断了线的珠子。

甄意也不隐晦,直接道:“上床啊。”

她手指抹去眼泪,轻轻道:“被欺负了。”说完,平平静静,重新拿起筷子,夹起更大堆的食物往嘴里送,仿佛心里的空洞只有食物能填满。

安瑶一愣,别过头,支吾:“没到那时候,我怎么知道?”

司瑰没见过甄意流泪,吓住:“怎么了?”

“不知道我教你啊。”甄意一屁股挪去她身边,热情地支招,“告诉你,幸福一定要掌握在自己手里,像他们这种死不开窍的,一定要主动上位,绝不手软,唔,也不能腿软……”

甄意拿纸巾捂着嘴,辣椒呛进气管,火辣的疼。她咳得猛烈,满脸通红,像要把肺咳出来。咳到最后,眼泪下来了。

安瑶:“……”

话音未落,甄意抓着桌沿,剧烈咳嗽起来。杨姿赶紧给她倒水,司瑰拍她肩膀。

甄意一整个星期都精神亢奋,婚礼即将进行,她可以去言家看看究竟是怎样的家族。且作为言栩和安瑶的准大嫂,她要多多照顾和帮忙。

“甄,你慢点儿,吃得太凶了会呛到。”

甄意去向陈默申请假期,陈默准了,但让她放假前再完成一项工作。她签了一份保密协议,和摄影师易洋一起跟着警署去做新闻记录。

甄意一直大口吃吃喝喝,像从牢里放出来的饿死鬼。

警署和电视台法制频道常有合作,甄意并不奇怪。她很有兴趣,接到通知时兴奋地问:“为什么是我,因为我有相关的专业背景吗?”

“是吗?”司瑰半信半疑,觉得哪儿不对。

陈默斜她一眼:“因为没人想去。”

杨姿慢吞吞吸可乐:“司瑰,没事儿,她中学就这样。”

“……”

“什么事?”甄意嚼着虾丸,奇怪道。

警署那边的联络人是司瑰。甄意和易洋了解初步情况后,和警察一起观看他们提取的案发医院录像。

司瑰一脸惊悚:“甄,你没事儿吧?”

育婴室内,小婴儿躺在各自的摇篮里,或蹬脚或睡觉。半路,出现一个长头发宽衣衫的疑似女人,抱起其中一个婴儿飞快离开。育婴室里小宝宝们丝毫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

“戒了。今天特殊,破例。”甄意笑笑,一仰头,整杯酒就下去了。喝完不带脸红,手背往嘴上一抹,操起筷子捞菜,又倒上可乐和酒,边吃边喝,脚蹲在椅子上简直梁山好汉。

甄意想,偷婴儿这种事,虽不常见但也不少见。警署里已形成一套科学规范的破案方法。估计这次记者的作用就是记录警察们的英明神武。

司瑰诧异,盯着甄意杯中琥珀色的泡泡液体:“我从没见过甄意喝酒。”

但很快出现下一个监控录像。

杨姿忙给自己倒满可乐:“别指望我,我喝不了白的。你中学就可乐白酒,这习惯能不能改改。司瑰,上大学你怎么受得了她的?”

高个子看不清脸的疑似女人抱着婴儿在医院里行走,有位医生开门上走廊,正好撞见她。医生看见她手里的孩子,试图接近婴儿。一瞬间,那人手里亮出来一把刀,箍住医生的脖子把她拖走。

“吃麻辣烫怎么能不喝可乐白酒?”甄意拿了钢化玻璃杯,半杯白酒半杯可乐混合。

那个医生是安瑶。她和一个婴儿一起被绑架了。

回家看到朋友在,还有喷香的火锅麻辣烫等着她,她心里不知多温暖。

甄意到医院时,育婴室外面拉起警戒线,围观者好奇地张望。警察全聚在一起商讨对策。

甄意缩在椅子上躲痒痒,哈哈大笑。

言格也在,双手插兜立在走廊里,隔着玻璃,看着育婴室里咿咿呀呀的小豆丁们。他在和周围的警察说话,甄意只看得到他利落的眉梢,长长的睫毛,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完美。

两人愣一秒,扑上去打她:“浑蛋家伙,以为你生气了。”

侧脸也英气逼人。

甄意嚼完了,咽下了,板着脸问:“浴缸里泡一上午,你们两个搅基么?”

他分明是认真而专注的,话说到一半却无端停下,仿佛感应到什么,回眸朝她这边看来。面色还带着片刻前工作时的清冷严肃,黑眸湛湛,清凛而不可靠近。

她接过来,从锅里捞出香菇羊肉塞嘴里,神色阴郁地吃着。司瑰和杨姿忐忑不安地观望。

甄意没见过他这样生疏的表情,莫名一僵。可转瞬即逝,他看见了她,眼神就缓和下去,脸色也是。短暂地看一秒,扭回头去了。

甄意绷着脸,过去餐桌坐下,看一眼锅里香喷喷的菜。两人立马殷勤地端碗找筷子,全捧到她面前。

几个法证人员进进出出。有位女警在安慰悲伤的婴儿父母。婴儿妈妈哭诉,他们和任何人没有交恶,实在不会有人偷走孩子来报复他们;且他们是工薪阶层,不是富裕人家。

“甄,我们一早就该走,可你家实在太好住,在浴缸泡了一上午。冰箱里好吃的又太多,后来看见火锅底料,又嘴馋,结果蹭了一天。别赶我,吃完这顿,马上消失。”

林警官见了司瑰,和她说情况:“从监视器里看,嫌犯长发宽衣,女人打扮。但法证员根据育婴室和安医生办公室门口的脚印分析,嫌犯是男人,左脚受过伤,身高在175cm到180cm间。”

司瑰先看见甄意,见她表情不太好,赶紧站起来,举手认错:

“男人?”司瑰讶异,从犯罪概率上来说,偷婴儿的绝大多数是女人。

甄意心情不佳地出了电梯,开锁进门,家里竟亮着灯,还有饭菜的香味。这两样东西真是抚慰人心,她忽然没那么伤了。走到厨房,司瑰和杨姿拿电磁炉煮火锅,吃得酣畅淋漓。

“对。可能他有异装癖,也可能只是伪装。但偷婴嫌犯大多为女人,我们不能排除他精神有问题。”

一句话差点儿叫甄意泪下,她咬着唇,盯着窗外,死不作声。

甄意恍然大悟。所以研究精神与犯罪的言老师也来了。

“只是,我觉得,小意喜欢他,会喜欢得很委屈吧。”

她走去言格身后,不穿高跟鞋了,就发现他背影很高。他语速微快,字字清晰:

“我们小意的眼光很好,是个很不错的男人。”卞谦不是自恋的人,但也有自负,清楚自己资质很好,可看到言格时,他不得不承认,那人从内至外低调的优秀,让人印象深刻。

“他受过高等教育,长相无害,清秀帅气,但不会和人有眼神交流,会重复而偏执地做某一件事;他没有工作,是无业游民,但家境良好,父母健在,与他同住;他有一个年龄相仿的姐姐或妹妹,或亲近的堂姐妹。

八年来,她从大学生变成警察变成律师,卞谦看着她长大。他朋友圈里的优质男人们不少,很多曾透过他向她抛出橄榄枝,她都一一回绝。他知道,她表面大大咧咧无所顾忌,其实心里一直有人。

“他有个喜欢的女孩,是性伴侣,却不是女友。那位女孩在这家医院堕过胎,或意外流产。很可能已经死了。请重点调查妇科病人。他在这家医院看过病,或住过院,现已康复。请重点排查骨外科病人。我想,你们会在两小时内得到嫌疑人名字。”

卞谦稍稍无奈地一笑,这个小妹妹的脾气,他摸得一清二楚。

他一番话说完,现场安静了一瞬,这就找到了?

甄意身子一僵,不满地瘪嘴,负气:“学心理学的都是浑蛋。”一直都是这样,她什么心思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甄意听得神乎其神,情不自禁问:“为什么?”周围的目光刷刷地投过来,有位甄意没见过的陌生面孔冲她微笑:“小姑娘,这是犯罪心理学研究。”

卞谦“哦”了一下,思虑片刻,问:“是这个男人吧?”

司瑰在她耳边解释:“归国的犯罪心理专家,季阳。”

“嗯。”她声音低低的,“表姐说怕爷爷累,让他今晚就在度假村休息。”

甄意对这个犯罪心理专家季阳毫无兴趣,专注地看言格背影。

卞谦认真开着车,时不时看她几眼,找话问:“爷爷不回家了?”

言格回头,长而明亮的眼睛看住她,平静而耐心地解释:“嫌犯扮成女人,说明他准备充分计划周密,自我保护意识强。在医院偷婴儿,下手容易,可整条犯罪链越往后风险越大,如何把婴儿抱出医院,如何离开如何安置都是问题。这位嫌犯胆大心细,敢冒风险,教育程度不低。”

一路上,甄意望着车窗外的夜景不说话。以往,她都是欢乐闹腾的。

甄意蹙眉,隐隐有些不赞同。

下去停车场,遇到卞谦。卞谦见她沮丧的模样,有些担心,说什么也要送她回家。

言格一眼看穿了她的表情,稍敛眉心,但并未停下:“他有妄想症,但不是异装癖,准备的假发和女性服装,从头到脚非常协调,没有视觉冲击和违和感;服装搭配与品味不差,可能是女性亲属的;衣服是名牌,家境很好。”

“没什么想知道的。”她转身走,又顿住,“言医生,我认为以你现在的身份,我们保持陌生人的距离比较好。”她头一次没顾及他的感受,飞快离开。

甄意没注意到这点,眼睛稍稍睁大,赞同而惊讶。

“如果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和你说。”他低头看她,眉目深沉,“不过,我这人很单调,好像也没有别的值得挖掘的事。”

她的表情和心理,他尽收眼底:“至于我说他相貌清秀,因为他一路并未引起旁人目光,扮女装也没有给人突兀和粗犷的异样感。”他停了一秒,道,“长得好看的人通常不容易给人留下坏印象,也不容易让人起疑。”

是,她没问。可她明明不想招惹他了,他为什么要在姚锋袭击时保护她?不要说救人,以他的性格即使看见抢劫杀人都不会管。他难道不知道给她一丝丝甜头她就会飞蛾扑火烧死都甘心吗?一句绅士礼貌的提醒“我要结婚了”就那么难?

甄意点头:“这倒是。”说完,咧嘴笑了,小声道,“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你是好人。”

而甄意心里失望到疼痛。以前,她只以为他不喜欢她;现在,他快要结婚了却不告诉她?

言格微微不在自在,浅浅地清一下嗓子,说:

只是那时他不希望给她太大的压力,更不希望她也变成模子里刻出来的人。

“他妄想症比较严重,无法正常生活工作,可他并不邋遢落魄,也非形销骨立,他的家人把他照顾得很好;他顺利进入医院,作案并离开,没有迷失方向,看得出他了解这个医院。我不认为他事先踩过点,因为陌生且人多的地方会让他不安。加之他走路重心偏右,左脚可能是新伤,而第三医院是贵族医院,我认为他在此处就医的可能性很大。他偷婴是最近受了刺激,失去了孩子。我说那个女孩死了,因为两点:一、他带走安瑶,说明不会立刻抱着婴儿去见那女孩;二、他至今没有打电话要求我们联系那个女孩。”

言格一时也无话。甄意从没和他说过这些,可此刻他忽然发觉,或许以前她是难过的,因为他的冷淡和古怪,她过得心伤而辛苦。所以她才……

大家心服口服。林警官和另一组的几个警官道:“言医生,你说的这些和刚才季老师跟我说的一模一样,看来抓到这个人把握很大。”

那时候,应该觉得委屈,可她不觉得;现在,没资格委屈了,她却想哭。

言格这才看向季阳,是一个眉毛浓黑眼睛狭长的英俊男人。季阳点头:“我和你想的一样。没想到国内也有如此厉害的犯罪心理研究者,佩服。”

她心尖发凉,像起了风。

言格敛眉,纠正道:“我并不是你理解的犯罪心理研究者,只是精神科医生。我只研究精神病人的心理。”

甄意气极反笑:“你的私事不愿拿出来说,不算隐瞒。况且我也没问你。你还是以前那样,我不问,你便什么也不会让我知道。那时……”后面的话说不出口了。

甄意低头冥想着,眉心越蹙越深。她为难极了,不想在众人面前驳他的面子,且这个什么犯罪心理专家季阳也支持他的观点,他肯定是对的。

他迈开长腿,往她身边近了一步。“我并非故意隐瞒你。”他听见自己在解释。

可万一他错了,那不是毁他清名。该不该说?

这叫他意外,他倒是不知道他的背景问题能把她气成这样。

言格收回目光,眸光清淡笼在她脸上,看出她的纠结和心理斗争,明知故问:“怎么了?”

言格静静看她。走廊的灯光下,她的脸格外莹白,典型的南方女孩,肌肤很细腻,和多年前她无数次把脸凑近要他亲的时候一样,脆弱,娇柔。她气得眼睛都红了,像强忍着不哭。

甄意咬牙,提出质疑:“有可能这个男人没有精神病,他是拐卖婴儿的罪犯,又或者他在绑架,勒索钱财。”

“你……”甄意说出一个字,鼻子就酸掉。

这话一出,身旁的警察们纷纷投来目光,却全是一种大人看小孩玩笑的感觉。

“……你没问。”

甄意莫名其妙。

“是!”她才不要装没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言格点点头,说:“甄小姐考虑得很对。”他声线磁又偏软,说什么甄小姐……甄意无端窘迫。

言格默然,这话把他问住了,他仿佛也不知为何唤她。“甄意,你在生气吗?”

他转而问:“林警官,你觉得呢?”

“有事?”波澜不惊,不像平时的嬉皮笑脸。

甄意曾在警署工作,和林警官是熟人,他倒不会因为她的发言觉得怪异,道:“甄意,你说的这些刚才言老师说过了。他认为可能性低,但并没排除这两个可能。警署已派人拉网搜查出城的交通要道。如果是拐卖儿童,安医生的状况就非常危险。”

身后,言格停了下来,侧身看她:“甄意?”

甄意明白。如果嫌犯的目标是婴儿,安瑶作为障碍,会被杀;活命的情况是疑犯同时还拐卖妇女,那安瑶会被卖入深山,永无天日。想到这儿,甄意的心沉闷得透不过气来。

甄意目不斜视,一点点和他走近,然后,擦肩而过。心莫名落下,像松了一口气,释然又失落。

可言格说:“拐卖儿童的可能性很低,他们通常会让女性成员来偷婴儿,且他们不会穿着纪梵希女装来偷婴儿。”

绕过拐角,就见给她心情拢上阴霾的男人也在走廊上,西装笔挺,俊颜白皙。

啊,她没有观察到这种细节。心稍稍落下:“绑架的可能也低吗?”

这种想发泄的感觉,呵,她真是很多年没体会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欺负到她头上。

司瑰道:“七小时了,婴儿的父母还没接到绑匪的电话。”

甄意一次又一次长长地呼气,胸中浑浊凝滞的感觉却怎么都挥之不去,像被人打了一巴掌没还手似的,憋闷死了。

七小时。如果是索钱类绑匪,早该打电话提要求。他这七个小时在干什么?是不是安瑶给他造成了麻烦,是不是他把安瑶……她不敢想。

分离八年,她再没爱过他人,哪怕是一点点的喜欢。她以为,他也不会。

“也有绑匪会故意拖延时间,给受害家庭施加心理压力……”甄意说不下去了,这种情况的确存在,但很蹩脚,“索钱类绑匪通常只要钱,会要求家属不准报警。可他选择在医院偷孩子,是昭告警察。即使他觉得偷婴儿比较容易,他也会在警察出动前联系父母要钱,不会这样杳无音讯。”

训导处从此取消了梦想演讲,顺带罚她扫了一个月的操场。

一番分析下来,甄意不得不佩服言格说得很对。想起刚才的质疑,她脸发烫,他那样思维缜密的人,她在担心什么。还怕他出错丢脸,是自己丢脸了吧。

“甄意,加油!”她认真给自己打气,昂着头走下台。

她立在众人的目光里,脸红彤彤的发光。在言格看来,像小太阳。

全校哄笑。

言格眸光闪了闪,似乎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最终只剩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我的梦想只有一句,长大了,嫁给初中部2年1班的言格!”

甄意看不懂。

她记得中学的升旗仪式,每次会让一个学生上台以“梦想”为题发表一篇演讲。有天轮到甄意,她穿着校服,戴着红领巾(入团太迟)站在主席台上,在初中部高中部几千名老师学生的面前,举着拳头,对着话筒道:

季阳道:“请放心。买卖,勒索,寻仇,这些情况我们都考虑到了,正一一排除。”

婚讯。甄意心在发麻。

甄意松了口气,言格又道:“比起这些情况,这个案子还有另一种较高的可能性。”

安瑶也不强求。两人再无话,各自离去。

“什么可能?”

甄意实话实说:“别人吧。我觉得尴尬。”

“嫌犯对医院不满,要发泄怒火引发关注。所以他选择从最弱的婴儿下手,顺路挟持一位女医生。这个可能比买卖勒索和寻仇的概率都大,我已经转告警方,他们也在排查。”

安瑶关了水龙头晾手,忽然说:“甄意,给我做伴娘好吗?”

他真是缜密到叫人五体投地。

甄意的心像被揪了一下,很酸。

甄意一瞬不眨地盯着他,觉得他这样细腻从容又精确凌厉的姿态太性感!

“不只外科,像言格,也有很重的洁癖。”

同时,季阳用严肃沉稳的声音对警察说:“排查这些可能性的同时,我们认为最大的可能性是刚才说的,嫌犯有妄想症,失去重要的人触发了他的病情。从临床角度看,孩子是稳定关系的象征,这是嫌犯缺乏并渴望的。他很孤独,无法建立两性关系,他认为这个孩子是他自己的,想通过这个孩子重建家庭和一段稳定的关系。”

“哦,很多外科医生都有洁癖。”

甄意微微瘪嘴,临床角度?明明是言格说的。

“职业病,总觉得不干净。”

林警官问:“绑架常用的关键四十八小时七十二小时在这里会不适用?而且嫌犯伤害孩子的可能性不大?”

她不知该怎么接话,看洗手台的水哗啦啦地冲,安瑶细细的苍白的手在水下一遍遍揉搓,她说:“安瑶,你的手洗好几遍了。”

“对。虽然嫌犯可能不会照顾婴儿,但安医生可以。相比以前的绑架犯,这次的人质安全在前期会比较高。”

古风礼服实在惊艳,甄意忍不住多看几眼,安瑶见了,微笑:“他家规矩太多。衣服都不能自己挑,好在我也喜欢。”甄意不语,言家只怕不是豪门两字能形容。

“为什么是前期?”

安瑶浅浅一笑,算是招呼。好学生和坏学生之间从来难有交集。

季阳停了一会,言格接话道:“如果嫌犯妄想破灭,发现这个孩子不是自己的……”

一抬头,从镜子里看见安瑶走了进来。甄意的心滞了一秒。安瑶今天太漂亮了。那一身白色青花丝绸裙,简约汉风设计,不是市面上可买之物。

每个人心里都凉飕飕的。

怪胎!活该一个人孤独终老。

言格微微颔首:“请各位警官一定要在嫌犯的心理崩溃前救出两位人质。”

中学时,她从不知言格的家庭和底细,居然也从没问过。那时只知道黏在他身边就开心,现在却觉得当初连起码的坦诚都没有获得。

很轻的一颔首,却带着不动声色的人格魅力。甄意在他的低头里,看到了信任、谦逊,与托付的力量。不知为何,她心底骄傲,其实是很好的男人啊。

甄意立在洗手台边冲手,心情说不出的阴郁。她在生气,却不知生谁的气。

她早就知道。

甄意瞠目结舌,突然发现,她或许从来没有认识言格。

警察们各路人员忙忙碌碌。甄意蹲在角落做笔记,和易洋商量角度和选材,忙了一会儿,去洗手间洗手。刚好撞见司瑰。

在场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可全都惊诧万分。小厅里落针可闻,气氛甚至有些紧张,个个皆惶然,如坐针毡。哪有人这么送礼的?

司瑰边往手上抹洗手液,边小声道:“刚才你身边跟着摄影师,一直没好问。”

第三份上来,是一尊三头六臂玉佛,佛面安详温柔,金色底座早已泛绿,痕迹斑驳。是座古佛。

“问什么?”

厅里之人,几乎大气不敢出。

“言家什么背景?”

第二份是一套翡翠茶杯,天然去雕琢。成色绿得像要出水,阴阴幽幽。看一眼便觉心尖凉丝丝。这种上上品,光一个都价值不菲,更何况一套十二只。

“啊?”甄意困惑。

第一份是天然琥珀黑石镇纸,稀有罕见的透明白琥珀,似有淡黄渐深的杂色,可最妙便是这杂色凝聚成一幅云海日出图。一丝不多一丝不少,恰到好处。白琥珀嵌在黑石之上,硬柔两相宜,十分高贵。

“上头的上头的上头的人说,不把安瑶毫发无损地救回来,署长就可以请辞了。所以才把宝贵的犯罪心理专家季阳大神都请来。”司瑰纳闷,“关键是大家也说不清上头到底什么来头,言家神神秘秘。”

就在所有人更好奇时,几人恭恭敬敬却毫不卑躬地捧着礼物进来。

甄意支吾道:“或许安瑶背景强。”

三折卡打开,里边一张极薄的檀香木箔,小楷字工工整整写着礼品。

“哪有?上次许茜案就调查清楚了,她是孤儿,没亲没故。不过她够拼命,去国外读书拿的最高奖学金。”

甄意隐约看到小篆字体,极其精致,一边写“经世还谙事,阅人如阅川”,另一边写“莫道桑榆晚,微霞尚满天”。

甄意听了,更难受:“阿司,你们一定要把安瑶救出来。不到一个星期她就要结婚了。”说完她离开了。司瑰准备出去,洗手间的门再度推开,进来杨姿。“你怎么在这儿?”

“这是家里送来的礼单。”他温温地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张赭红色的三折礼卡,古色古香,镂空刻着古画古词。

“有点儿案子。”

虽然谁都不知道他什么来头,但谁都看得出他不简单,且他的面子全留给老头子,而非众星捧月的戚行远。

杨姿说:“我来找朋友。司瑰,我朋友今天上午不见,她弟弟一直没联系上,急死了。”

整个屋子的目光聚集在此,言格恍若未见。

“多久了?”

言格和他握了手,并未多话,直接来爷爷和甄意这边,解开一粒西装扣,端端坐下,向爷爷祝寿。甄爷爷孩子气地笑。

“七八个小时吧。”

其他人和甄意一样不明就里,面面相觑,不知这个年轻人是个什么人物。

“或许是办事了,这么短的时间不足以立案。”

言格甫一出现,戚行远就撂下围绕身边的所有人,飞快起身,扣起西装扣,快步走到言格面前,用一种近乎卑躬的姿态朝他伸手:“你能来,是我们的荣幸。”

“或许吧。”杨姿叹了口气,又问,“我刚看见甄意了,她最近过得好吧。”

对他的到来,甄意并不惊讶,可接下来的一连串事让她费解。

“她么,干什么都不会差啦。”司瑰笑。

而这边出现言格,一身墨色西装,领口的设计却像中山装,款式独特,复古矜贵。配上他出众的相貌,竟给人满室生辉之感。

“嗯,她一直都运气很好。”

门开了,服务员恭敬地弯着腰。甄意意外看见安瑶进了对面的厅,着一件非常漂亮的中国风礼服,十分惊艳,可只有一个背影,那边的门关了。

司瑰听着不太舒服:“运气好?”

小厅忽然安静下来,甄意收回思绪。

“是啊。”杨姿温和道,“什么难事到她面前都变得顺利。中学疯玩五年,成绩全年级垫底,高三努力一年就考上大学。不是法律本科出身,可多少法律高才生不如她,江江K大毕业都给她打工。卞老大尹检控官都帮她。犯了罪但保住执照,还找到一个好男友。家世背景不说,还是中学男神。老天真眷顾,当然啦,都是事务所同事说的,还好甄意不在那里,不然要生气。”

他说他吃不完,倒了也浪费,才准许她蹭食。现在想想,他从来不是浪费粮食的人,早因为她备了双人份。误会的时候也有:她没胃口,或怕他吃不饱,就吃得少;多余的,他必然全部吃掉,吃撑让胃难受了好几次。

她语气平和又乖巧,可司瑰没忍住,道:“我不认为她运气好。而且,听到这些话,她也不会生气。”

无数个一同吃饭的中午,他虽不回应她的一惊一乍,但也从没说过诸如“你话真多”“吃饭别说话”“再说话不给你吃了”之类的警告;他虽然自己吃饭顺序严谨,但没要求她“你不该这样”“你应该先吃什么再吃什么”。

“你觉得她运气不好?”

“嗷,呸,苦瓜好苦,言格你居然吃苦瓜!”

“不关运气。我不知道高中的她什么样子,因为她从来不提,可大学四年,她是我们系最努力的,周末节假日全泡在图书馆;她是半路学法律,可她读研时天天凌晨才睡清晨就起,你和我都看见了。她厉害是因为比很多人都努力拼命。别人,比如你上网美容看剧物色恋爱对象时,她只干了一件事,学习。不要说卞谦把好案子给她。唐裳的案子,你们事务所没一个人敢接,怕林家报复;戚勉案,你们都怀疑他是杀人犯甄意要身败名裂。自己没勇气没胆量做的事,别人做了成功了,就是运气好?杨姿,如果唐裳戚勉一开始先找的你,你敢接吗?”

“萝卜居然能做成这种味道,我第一次愿意吃萝卜。”

杨姿尴尬地笑笑:“这些话又不是我说的。”

甄意则不同,筷子刀叉在他的食盒里到处乱戳,左一个右一个,毫无顺序,一点儿不消停:“哇,好好吃,给你做饭的是世界级大厨吗?”

“那好,转告那些同事们。甄意认罪后把戚勉案赚的钱一分不剩给了艾小樱的父母。几百万。要是你,要是他们,舍得主动拿出来?

言格答应做她男朋友后,每天陪她吃午餐。中午总有人给他送饭。长方形的食盒,上上下下七八层。开胃菜,凉菜,汤菜,肉食果蔬,外加甜点,他吃饭都按着严格的顺序一道道来,绝不挑食。酸甜苦辣咸,全安安静静地吃下去,不反感也不欣赏,不排斥也不享受。

“至于她和言格,我只知道她从大学到现在没和任何男生搞暧昧,你和她是高中同学应该比我清楚。很多女人没她执着,没她勇敢,见她追到好男人,就酸酸地笑她厚脸皮,追来的男人不靠谱;可这男人顶尖优秀,于是说她运气好。我觉得人还是别说运气这样可笑的事。天天等着男人暧昧还不停被勾搭,这才叫运气。”

甄意便想起中学的很长一段时间,她和言格便是这样。

杨姿脸红:“司瑰,你在说我吗?”

她把爷爷喜欢的都挑了几小块,拿黄油刀切两半,和爷爷对坐着分吃。卞谦不爱甜食,坐一旁看着。爷爷开心,边吃着,还偷偷从桌底踢她的脚,像老顽童。

“我说那些诋毁我朋友的人。杨姿,或许你说的这些是别人说的,可你这样,我分不清你只是没主见,还是赞同‘别人’的话。”

至于甜点,也罢,这场精明人士的宴会于爷爷来说,最喜爱的不过是糕点师精心准备的蛋糕。

甄意回去育婴室那边,言格和几位警官的谈话刚巧到尾声,大家都散了。甄意问了一直没来得及问的问题:“言栩他还好吗?”

甄意想,过了这次宴会,以后还是不要带爷爷乱跑了。

“不好。”回答很直接。甄意便不知下句该说什么了,斟酌半天,道:“警察会抓到绑架犯吧?”

爷爷的病情重了,那天甄意挽他散步,他老枯而皱巴巴的手轻抚她的手背,温柔道:“予之,你尚若年轻时美好,我却老了。”

“会锁定嫌犯。”他说,“警方根据道路监控摸出了嫌犯车辆的行驶轨迹,往南中山林方向去了。可他们弃了车,是被偷的二手车,找不到有用信息。”

爷爷一见她,眉眼便舒展开,嘿嘿笑着,一歪头,碰碰甄意的脑袋:“予之,莫怪,我身体无恙。”甄意微愣,予之是奶奶的名字。

甄意明白:“即使找出嫌疑人信息,也很难查出他们的位置。”

卞谦帮爷爷说话:“只偶尔吃一点,不要紧的。”

言格没作声。

甄意拍他的手,训导:“趁我不在又偷吃甜食,该打!”说着,瞪一旁的卞谦:“哥,他贪吃你也不拦着!”

林警官过来,说警方已根据他说的条件锁定十名嫌疑人,有五个能联系上且有不在场证明。剩余五个联系不上,已开始调查。

爷爷站在自助餐台边,一手握着小盘子,一手捏着小叉子,认真端详台子上的甜点,纠结地判断,好久才下定决心,夹起一块黑森林。

甄意叹:“好快!”

甄意也不生气,爷爷现在精神状况时好时坏,这些凡夫俗子少招惹她家的老神仙,她巴不得呢。

“还不够。”言格脸色不甚明朗。对绑架案说,每分每秒都至关重要。更何况还有脆弱的新生婴儿。他沉思半刻,径自往前走。

他的同僚到了这把年纪,出于德高望重的身份,只会来函,不会赴会;对他的学生而言,垂垂老矣的教授和商界巨头,孰轻孰重,自有分辨。

“去哪儿?”

大家围着戚行远聊时事聊经济聊商业,真正的主角甄教授倒无人问津,除了卞谦。

“安瑶的办公室。”

去到里边的小宴厅。九岁的戚红豆坐在父亲怀里享受所有的目光。甄意不禁想起崔菲的男人理论,如今她和戚红豆幸福了,可戚勤勤他们残缺的成长该谁埋单?

甄意跟在他身后。安瑶失踪,言栩备受煎熬,言格也一定难受。这种时候,她不知该如何安慰。

甄意看见三个不算陌生的人:戚勤勤、戚勉和齐妙。前两位是戚行远前任老婆所生,后一位是私生女,不随父姓。三人都坐外边,可见在父亲心中的地位。

望着他插在口袋里的手,她心弦微动,上前去他身边,手缓缓钻进他的裤兜,抚顺他的手掌,十指交叉,柔柔地握紧。

兰亭区,戚氏度假村酒店。寿宴大厅人头攒动,目测好几百桌。甄教授学生遍天下,戚行远的关系网更不用说,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的心稍一凝滞,便觉手心挤进一团柔软。她并没像中学常做的那样,手臂缠上去,整个儿树袋熊一样挂在他手臂。仅仅只是温暖地握着他的手。

“我知道。”

言格微愣,记忆有些恍惚,侧眸过去,她抿唇笑着,很暖,还有一点点理直气壮。

“我们是好朋友,你成名律师了,记得要拉我一把。”

“言格,别担心。安瑶是好人,不会出事。”

“嗯?”

言格不吭声,露出难忍之色,犹疑几秒,终于说:“甄意。”

“也是。”杨姿笑笑,眼见甄意要出门,又唤住,“甄意?”

“嗯?”

“不要太在意别人的看法。”

“一个人是好人,和她会不会出事没有逻辑联系。”

杨姿不作声,隔了几秒,轻叹:“是我自己运气不好啦。早知道姚锋是装的,我就不会接这个官司,搞得大家都以为他装疯是我指使的。”

“……”他真的需要安慰么?

甄意拨弄着鞋子:“不好问。毕竟,我和他现在不是很熟。”

她突发奇想:“言格,如果是我被绑架,你会着急难过吗?”

甄意愣了一秒,之前杨姿拜托过她去打探,但她太了解言格的个性,病人的事,他丁点儿不会透露。杨姿低声:“我不是请你帮我问过吗?”

他的手指微微僵了一下,简短地说:“会。”这世上,能让他紧张的人,没有几个。

“我以为以你和言格的关系,会有信息便利。”

她满足地笑了,朝他身边靠近一点,有些骄傲:“我就知道。”

“没啊,怎么了?”

隔会儿又问:“你刚才形容疑犯,说‘他很孤独,无法建立两性关系。’”

彼时甄意正在穿鞋,杨姿靠在门廊边,冷不丁问:“意,你真的没有提前得知姚锋的精神状况?”

“嗯。”

第二天是爷爷的生日,甄意起得早,出门前,杨姿起来了,唤她。

“言格,”她歪头望他,“你孤独吗?”

三人打打闹闹,安静下来又絮絮叨叨,像过去一样说心事,零零碎碎,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睡着。

他垂一下眼眸,静默不答。

“……”悲伤的气氛全给破坏了。

孤独这个词,他并不太懂。或者说,认识她之前,不孤独;认识她之后,孤独了。

“杨姿胸大,摸她啊!”甄意裹紧睡袍,往床边缩,“别别别,离我远点儿。你们这样让我想起看过的一个女同A片。福利真高,还是3P!”

熨烫而逼仄的裤兜里,暖意融融。某一刻,她松开他的手,他心一落,可她并没有抽回,小手一绕,拍拍他的手背,温顺柔缓地摸摸:

司瑰推搡:“谁说心肠硬摸不到,我来摸摸。”

“言格,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呐。这样你就不会一直孤独了。”

杨姿被逗了,凑过去拧她:“心肠硬不硬摸不到,脸皮够厚。”

言格还是没作声,嗓子很紧张,呼吸也困难。

甄意没脸没皮样:“没别的,铁石心肠脸皮厚。”

甄意再度握住他的手,心底一点不痛,只心疼他。

杨姿:“这些事接触越多,情绪越悲观。意,我真不知道唐裳和宋依的案子,你怎么扛过来的?”

自从听了安瑶的话,她明白了:追他的那三年,他一直在默默努力。从一开始的没有任何反应,看不见她听不见她;到后来的看得见她听得见她;再到后来的看得见和她有关的人与事,听得见与她有关的人与事;直到最后看得见别人听得见别人。

甄意讽刺地笑:“平日里是被忽略的对象,有了发言和做代表的机会,当然得出来吵,越大声就越有理。”

他一直在努力靠近她,用力进入她的生活。只是她现在才知道他的辛苦。他本应该和言栩一样,可因为她,他变成了现在的言格。

“经验。往往闹得最凶的不是最伤心的直接亲属,而是七大姑八大叔的旁人。”

言格,不论以前,还是现在,我的好多举动都让你害怕惶恐是不是?可你一直都放任我,其实,你是真的喜欢我的吧。

她翻个身,问司瑰:“你刚才怎么看出那人不是受害者亲属?”

足够了。即使你一辈子不会说出“我爱你”,也没关系了。

甄意默默听着,没说什么,心里闷得难受,翻了个身望着窗外的月亮。灰蒙蒙的,像放久了没吃的汤圆。杨姿初涉刑事,怕还不知道只要牵扯到赔偿,凡事都有变数,即使时间过去很久。像这种判刑前不要赔偿只要重罚,判刑后却反悔撕破脸面找死刑者家属要赔偿的,并不少见。

言格,不怕。

杨姿捂着眼睛,颤声:“姚锋的父母来K城时借债凑了十万,想补偿给受害人。他们都不要,怕轻判。社会上很多爱心人士捐了钱给受害者,大几百万呢。法院也没提金钱赔偿。幸好,不然凭姚锋父母一年几千的收入,该怎么还?”

不怕啊,言格,我会一直陪着你。

甄意精神也不好,叹气:“山区的父母得花多少心血把姚锋培育成材。可怜啊,而受害者哪个不是父母心尖的宝贝?他们的发泄又怎能说不对?惨剧啊。”

绕过走廊,言格停住脚步,盯着对面的心胸外科,若有所思。

杨姿心疼老人家,说姚锋不是东西,可父母又有什么错呢。儿子也是他们含辛茹苦培养的,如今落得这种结果,这对纯朴农民何尝不是遭受灭顶之灾?她三番四次眼泪汪汪,不住在被子上蹭眼泪。

“怎么了?”

那天甄意她们晚餐吃得潦草,气氛多少沉重。三人回了甄意的公寓,挤在一张床上睡觉聊天。

言格指一下右手边的电梯间和楼梯间:“嫌犯从这里下楼就行,为什么要大老远穿过挂号室候诊厅,跑去尽头的心胸外科,从那边的楼梯间下去?”

男子被唬到,不吭声了。姚锋的父母还跪在地上痛哭:“是我们该打……”一时间,天地间仿佛只剩了苍老而悲凉的哭声。

甄意思索一会儿:“要不要看看第二段视频监控,看有没有什么特殊?”

司瑰冷冷道:“你倒是有资格代表受害者打人了?明明是有理的一方,偏干无理的事。姚锋杀人,判刑了;你打人呢?想被拘留吗?还威胁律师!”

言格一愣:“有第二段视频?”

男子脸色一变,支吾起来:“我、我侄女的脚受了伤!”

“你没看到吗?”

司瑰比他声音更大:“你是哪个受害者的父母?”

言格立刻折身返回,找司瑰看了安瑶办公室门口的视频监控。

“你们是谁,帮凶?”男子怒火冲冲。

他眉心渐渐蹙起:“嫌疑人一直在躲避走廊上其他路人。看见安瑶时却停下来。安瑶开门出来的瞬间,这个人的身体语言是,停!”

甄意和司瑰上去抓住那人的手狠狠一拧,把杨姿救下来。

司瑰暂停视频。甄意凑过去,瞬时瞪大了眼睛。

“他们该打!”打人的男人怒吼,隔一秒扭头看杨姿,一手揪住她的衣领,几乎把她提起来,“还有你这黑心肝的,居然给畜生打官司。”

画面上,门开的一瞬,抱着婴儿的男人并不准备侧身往左前方的楼梯间下去,而是侧向右方,安瑶的办公室门。

突然一声清脆的耳光打在苍老的脸上,司瑰尖叫:“姚锋都判罚了,你怎么还打人?”

甄意愣住:“他的目标是安瑶!”

甄意飞快别过头,泪水盈满眼眶。身后的人都在哭,受害者的亲属们悲痛欲绝。

视频继续。安瑶看到他的一刻,双手成掌推状安抚,想去接触他手中的婴儿,然后嫌犯控制了她。

“对不起,是我们没把娃娃教好。是我们的罪孽……”父母的额头撞在水泥地面,沉闷而惊心。

言格拧眉,下结论:“不仅如此,安瑶和他认识。”

人群中不难分辨。姚锋的父母头发花白,衣着穷苦,一张脸黑枯干涩,是岁月辛苦劳作的沟壑。他们身形佝偻,老泪纵横,扑通几声双双跪在地上给受害者父母们磕头。贴在地上的手掌,黑黄,历经沧桑。

甄意不解,想问。正巧林警官和季阳迎面走来,言格说:“季先生,我们之前的推断要重新修正。”

甄意回头,只一眼,心就像被狠狠撞了。

季阳来不及回答,林警官先说:“可我们已经锁定嫌疑人了。”

甄意见杨姿被推出人群,跑去扶她。杨姿眼睛红红的,像要哭:“我说让姚锋的父母从后面走,他们偏不肯。”

他把刚拿到的资料递给他:

甄意不知如何评价。车停在路边,两人步行去对面的法院,才到门口就见院子里乱成一团。早已散庭,可原被告双方的父母亲属都聚在院子里揪扯厮打,哭骂声不绝于耳。

“季老师,言老师,你们太厉害了。你们说的情况,医院有人完全符合。嫌疑人叫肖岩,前几天扭到脚来外科检查。他毕业四年赋闲在家,家里很有钱。没女朋友,但一直追求一个叫许茜的病人。许茜半年前在这家医院堕了孩子,十几天前死在这里。”

“那天我在法院遇到她,她的意思是姚锋案本该有很大的社会关注度,但不逢时;原本能替精神病争取权益,没想他是装的。”

许茜?

“好处?”甄意奇怪这个措辞。

“我们联系了肖岩的家人和朋友,他昨天参加同学聚会,无意间听人说半年前许茜怀孕瞒着他堕掉孩子。他昨晚就消失了。他的外貌特征性格特点和两位说的一模一样。他有一个姐姐。现在他们全家都联系不上他。我们已开始搜索。”

“不过杨姿倒霉了,这个案子没给她带来任何好处。”

甄意愣住,这怎么回事?

甄意但笑不语。

言格拧眉,问:“能否调查到他和安瑶医生的关系?第二段视频显示嫌犯是冲安瑶来的。”

司瑰也觉得无语:“还好有言老师做鉴定,他装疯骗得了众人,却骗不了专业。想当初媒体挖他的成长经历,绘声绘色把他写成被现实逼疯的社会教育悲剧,现在,打脸了。”

司瑰紧张起来:“如果是这样,婴儿就是嫌犯用来要挟安瑶的工具。一旦得到安瑶,他会扔了婴儿。那婴儿就……”死定了。

“我在精神病院看到他被抓。他有胆子杀人,没胆子承担,装疯卖傻,”甄意鄙视,“真是一个不坦率的人。”

言格摇头:“不会,他没必要为了胁迫安瑶偷一个婴儿过来。”

“K大姚锋杀人案。我听清江区的同僚说今天要结案。之前都以为姚锋精神有问题,没想到是装的,骗了好多警察。”

季阳道:“我之前看过第二段视频。所以对罪犯画像时我的观点比你说的多一条:嫌犯和安瑶认识。安瑶是许茜的主治医生,肖岩很可能因为许茜认识安瑶。”

甄意笑笑,专心开车。

言格并不赞同:“我们一开始分析,嫌犯抱走婴儿是为了构建稳定的关系。如果他以为抱走的是他和许茜的孩子,他后来为什么要抓走安瑶?”

司瑰哈哈大笑:“甄,欢迎回来,想死你了。”

甄意:“有没有可能他偷婴儿是需要孩子和一段稳定的关系。而他找安瑶是他把许茜的死怪罪到安瑶身上,想寻仇。这次绑架犯罪其实分为两段。”

“爽死,”甄意慢条斯理道,“惬意得心花怒放,天天合不拢腿。”

季阳道:“有两种可能。一是你说的复仇,他把安瑶当成杀害许茜的凶手。”

甄意在警署门口带上司瑰,后者上车便问:“杨姿说你修行去了?一个月不上班,爽吧?”

言格再度摇头:“不对。”

甄意没和任何人提过这件事,她想,那应该是崔菲的一次放纵。毕竟,崔菲比谁都清楚,什么才是她最想要的。

“哪里不对?”

那时,甄意意识到,崔菲想要的不仅是中年男人的财富和体贴,还有年轻男人的身体激情和疯狂。

言格指视频:“他遇到安瑶时,并没展现出敌意和攻势,他看了一眼怀里的婴儿。安瑶伸手要碰婴儿时,他也没有立即表现抵触,他对安瑶没有敌意。”

可甄意偶尔会想起那个夏天,她和言格被迫躲在衣柜里。外面,卧室门正对着的餐桌上,崔菲和一个年轻男人挥汗如雨。那是她的同龄人,年轻,有力量。

甄意愣住:“的确是这样。”

崔菲当然幸福。甄意上初中时住姑妈家,那时崔菲大学将毕业,被戚行远疯狂追求。金钱堆砌的浪漫,让她无法招架。甄意作为崔菲的亲属,没少附带地收到各种异国高档美食服装和首饰。等甄意上高中,崔菲结婚了。直到现在,生活爱情皆美满。

季阳非常淡定,仿佛在意料之中:“这就是我说的第二种可能:移情。他把安瑶当成许茜。这样的事,我在国外遇见过。”

崔菲便叹气:小意,愿你爱的人不负你。

搬经验说话,言格沉默了。他并非这方面的专家,所以自认没有足够的发言权。

甄意不以为意: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我不是为了男人活。他要跟别人跑了,我转身找更好的。世上不是只有一种幸福,也不是只有一种男人。我最不要做的便是哀怨的女人。

甄意还有疑问:“有没有可能嫌犯是安瑶的爱慕者,到了妄想的地步,想利用婴儿和她建立一个家庭?”

崔菲笑:小意,如果你奉献青春,调教好男人,结果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你该追悔莫及。

“不排除。”

如果是她,她倒愿意做那个把青涩少年调教成好男人的实力派女人。这倒不是她多甘于奉献,而是她喜爱挑战。

甄意反应很快:“如果是这种,肖岩就不符合描述。”

甄意对这番话不置可否。这样的男人是由很多之前的女人调教出来的,最后一个女人不用费心思调教,捡现成就行。

一个案子存在的可能性太多太多。

崔菲有时在电话里和甄意说,遇到一个历经沧桑,懂得和女人相处的成熟且有财富的男人,并恰好在他生命的重点由事业转到爱情和亲情的时期遇上,对女人来说,是多么幸运又幸福的事。

季阳道:“但目前来说,我认为移情的可能性比较大。至于嫌犯是不是安瑶的爱慕者,我们在医院内调查。”

甄意和司瑰杨姿约好吃晚饭,而戚行远要去接上绘画课的女儿。两人一同出门,各自开车。甄意没想到戚行远会亲自接戚红豆下课,但也不完全意外。戚行远是某互联网产业巨头的老总,身价近百亿。已过创业阶段才开始享受生活,享受亲情爱情。崔菲和戚红豆无疑是幸福的。

正说着,负责调度的副队长快步走过来:“已经锁定犯罪嫌疑人肖岩的位置,但我们的人拿着嫌犯在闭路电视中的女人装扮影像四处访问目击者,发现了一个新情况。”

但他最宝贝的是崔菲给他生的女儿戚红豆,今年九岁,上小学。

“什么情况?”

在崔菲之前,戚行远有一儿一女一私生女,都已长大成人,比崔菲小不了几岁。

“目击者说,有个女人在地下停车场看见安医生和她打招呼,结果被嫌犯扯上车,目击者以为他们认识,没有在意。”

崔菲家辉煌不一一赘述。家中主人不多,佣人不少,偌大的房子也不显空落。崔菲比甄意大七八岁,今年三十多;戚行远五十好几,和崔菲妈妈一般年纪。

季阳皱眉:“附带伤害。这么说现在嫌犯手中的人质是两个女人一个婴儿。”

甄意乐了:“是。爷爷那小木楼才是神仙住的地儿。”

“对。那女人是这家医院的病人家属,叫淮如。”

爷爷不乐意:“意儿这话不对,难不成你不住这儿,就是小狗?切不可妄自菲薄。”

天黑了。

崔菲住南城区的别墅群,绿树成荫,小桥流水,环境好得不像话。甄意叹:“这才是人住的地方!”

山脚的空地上停着数十辆警车公务车,一道道斑驳的光线里,细小的虫子成群结队地飞舞,像灯柱里飘着雪花。

上年纪的老人只一个,商人又重排场,不给老人做寿实在不像话。

警方搜索到了嫌疑人肖岩的踪迹,他下午打过一次电话,讯号显示在南中山区,此后手机关闭。警方加派人手连夜搜索,可山脉连绵,山间有几十处度假村富人别墅区,更别说数不清的小旅馆农家乐租住地。

傍晚,甄意驱车送爷爷去了表姐家,明天爷爷七十大寿,表姐崔菲和表姐夫戚行远要给爷爷做寿。戚行远那边长辈都已仙逝;而崔菲这边只剩妈妈(甄意的姑妈)和爷爷。

甄意坐在车上喝水啃面包,过会儿她要跟司瑰他们进山,今晚得熬通宵。

啊,糟了,她还喜欢着他!

言格拧开车上的水,漫不经心地喝着。长而黑的眼睛微微眯起,像在看车灯里飞舞的虫子,又像在看更远的地方。从医院出来后,他就有心事。

言格和警察走了。甄意继续去做义工,可某一瞬,回想起刚才的事,心莫名一揪。危急时刻,潜意识里的本能占据了主导。

甄意咽着干面包,怕他静坐无聊,从他车上找出一张碟片,塞进车上的笔记本里播放。

“你先忙吧,没什么大事。”

她啃着面包,爬到哪儿面包屑就掉到哪儿。地毯上操作台上笔记本键盘上,大大小小,一粒一粒。

“好。”言格微微颔首,随即看向甄意,“你刚才要说什么?”

他目光追着她跑,无声看着,并没提醒。

“言格,你……”她刚要问,后边警察走上来:“言医生,能不能陪我们去警署为姚锋的状况录一下证明?”

是一部很久的电影,叫《美丽心灵的永恒阳光》。暗夜狭窄的车厢里,渐渐弥漫起轻扬的音乐和絮絮的说话声。外边兵荒马乱,这方天地里惬意温馨。

甄意也诧异,照理说他和安瑶在一起,怎么会对她做如此亲密的动作。难道是她误会?

言格原本凝望着黑夜,听了声音,眼神挪过去。甄意边看电影,边把嘴里塞满面包,边咕哝:“今天又看到淮生,好可怜,做好手术,姐姐却被绑架。”

做研究,他可以加班熬夜;但眼看哪个同事要摔倒让他扶一下,没可能。

言格想,她从来都感情丰富,陌生人的凄惨能叫她念叨挂心很久。

他们这低低私语的模样被周遭的医生护士看在眼里,加之刚才言格的奋不顾身,大家都有揣测。毕竟,虽然言医生专业素质好,但帮助和保护的心思嘛,是绝对没有的。

甄意见他没回应:“你怎么不说话?”

言格微微怔愣,却也没说什么。

“说什么?”

“……”她推测他是在开玩笑?可她没有玩笑的心思,默默揪着衣角,小声说:“赔就赔。”

“我们不该想办法帮这些人吗?”

“断了把你的赔给我吗?”他问,没什么表情。

“要我捐肾给他们吗?”

“背后的骨头有没有断?”她探着头,左看右看。

“……”这人的思维……甄意梗住。是啊,很多时候,个体的痛苦是孤独的,是他人不可帮助或纾解的。帮助,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姿势。

他低头看一眼;甄意一愣,触电般赶紧松手。言格站起来,整理被她揪得皱巴巴的衣服。

笔记本屏幕上,温斯莱特柔美地笑着。

“没。”他要起身,却感到一股阻力,甄意搂着他的腰……这个姿势……

言格看一会儿电影,见她不说话,扭头:“怎么了?”

甄意还被言格压在地上。“你没事吧?”她真吓坏了,刚才那一椅子抡的,力道太大。

“言格,如果我得了白血病,快死了。你会不会一直陪着我,直到我死?”

另一边,栀子的目光恶狠狠地剜向甄意,呼叫:“徐医生,这个新来的又抢我男人,你管不管啊!”

“会。”

“哼,言医生和我们是一国的!”

“言格,你真好。”

椅子在地上砸裂,姚锋痛呼一声。甄意纳闷,从言格怀里探出头一看,姚锋倒在地上,众人扑上去扭住疯狂挣扎的他。一旁,美美拿着一把椅子,瞪着姚锋,生气地撅嘴:

“这不能说明我有多好,大部分人都会这么选择。”

眼见那把椅子砸下来,这么多年,他再次体会到那种情绪,害怕,恐惧。他翻身抱住甄意滚去一旁。

“怎么会?”

“不要!”甄意的尖叫声似乎还在言格耳边回响。他没料到甄意会护着他。

“怎么不会?”他理智地分析,“反正活不了多久,一直陪着也陪不了多久。”

而他,一言不发。

“……”这人怎么这么……实诚?

骗我也行。”

甄意一头倒进椅子里,不想和他说话了。

说你爱我,

隔几秒,有东西轻轻碰她的手臂,低头一看,言格递来一张名片:诺一慈善基金会,名誉理事长,言道。“我伯父。匹配的肾源和干细胞难找,但治疗费,你可以帮需要的人申请。”

“言格。

“言格,你好伟大。”

那年,她趴在他的胸口,身后是亘古而璀璨的星空,她眼里含着太多的深情,轻轻地,说了十个字:

言格脸微红,他没有某个对苦难者始终挂心,时刻想寻求帮助的小记者伟大。

此刻,她死死护着他,身体僵直,瑟瑟发抖。

“这些不是我的。如果要比较,我不及那些靠拾荒捐助他人奉献自己所有财富的乞丐。”

回忆如幻灯片在他眼前快进,电光火石间,画面忽然定格,和多年后的此刻重叠。

这男人较真又沉实的个性还真是……好喜欢。

毫无预兆的,有些回忆一股脑儿地在言格眼前浮现,他安静走路,她围着他蹦蹦跳跳,她突发奇想跑去大马路中央躺下看星星,他也躺下,夜空很美,视野里出现她的脸庞……

“我可以直接给你伯父打电话么?”

她太用力,像往他心里闯,他的头磕了一下地面。

“你说是甄意就行。”

甄意在那瞬间脑子空白,反扑过去,双手紧紧搂住他的头,全身紧绷,像只鸵鸟。其实自己吓得要死。

“他知道我?”

很多时候,人在关键时刻的第一反应都无法用逻辑解释。

言格微愣,搪塞过去:“吃东西时别说话,会噎住。”

“不要!”甄意尖叫,本能般翻身将他压到身下。

“哦。”她点点头,乖乖看电影去了。

所有的粉红泡泡在一瞬间炸裂,她惊恐至极,浑身发凉。

视频里,温斯莱特和金凯瑞在恋爱,温言软语,絮絮叨叨。

可下一刻,越过他的肩膀,她看见姚锋再一次狠狠抡起椅子,砸向言格的后脑。

言格抬起眼眸,从后视镜里看她。她已经吃完面包,正歪头看电影。车内顶灯的光雪白雪白,打在她脸上,透明得有些虚幻,有些苍白。小脸上满是认真,但掩饰不住疲惫。

身体的触觉如此微妙,她的心都要跳出来。

“甄意。”

她缩在他怀里,鼻尖亲昵地贴着他的下颌,呼吸里全是他清淡的男性味道,她莫名晕眩,居然感觉不到痛,稀里糊涂地发蒙:他整个儿压在她身上啊!

正巧,那一瞬,她张开嘴巴,啊呼呼打了个哈欠,听见被点名,捂着嘴蒙蒙地望着他,眼睛水汪汪湿漉漉的,像只刚被吵醒的小动物:“啊?”

甄意被他重重压在身下,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

心莫名一软。“最近过得怎么样?”他眼眸深深,浮起极淡的柔和,“是不是很忙?你看上去有些累。”

惊人的一声重响,力量之大,言格没站稳,抱着甄意扑倒在地。

“电视台节奏太快。”甄意脱了鞋子,把身子扭过来,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斜靠在椅子上望他,“你呢,最近工作怎么样?”

可还没反应过来,姚锋的椅子便砸到他的背上。

“平淡。”

心弦一颤。下一秒,她撞进言格怀里,熟悉又陌生的温暖扑面而来,将她包裹。她呼吸不畅,瞪大眼睛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心好似猛地停跳。

“那个叫厉佑的精神病人呢?”

可就在那一瞬,身旁陡生一股力量,她被谁扯开。

他转眸:“怎会想到问他?”

她一动不动,回想着三脚猫的格斗招式,眼见他渐渐逼近,她双手紧握成拳。

“想他被关在医院里会不会做坏事……啊……呜……”她又打了一个哈欠,泪光闪闪,蒙了几秒。完了眼中还含着朦朦的水雾,歪头,呆呆茫然地看言格。丝毫不知,她这眼中水波闪闪一脸懵懂傻里傻气的样子,让人乱了心跳。

甄意寒毛倒竖,发觉自己站在了出口处,姚锋想逃走!

他移开目光,道:“这么累,睡一会儿吧。”

“我有病,我真的有病。”姚锋狂喊。一瞬间,他成了疯子,抓起椅子乱砸乱打,就近的医生护士四处躲避。可他忽然方向一转,朝甄意这边扑过来。

“你和我一起睡?”她蜷缩在椅子上,慵懒得像只猫。

另一个怀疑言格诊断结果的警察瞬间变脸,差点儿没骂娘。

言格没作声。

“……”这下,连甄意都知道,他真的没病了。

“那就不要。”甄意嘟嘴,懒懒地闭上眼睛,“难得你主动请我看电影,我才不要错过。”

姚锋听了,像落水的人抓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激烈地指着言格,狂喊:“我疯了,我真的疯了。我真的有神经病,是医生医术不精!是他草菅人命,我真的疯了,我真的有病。”

“是你自己找的,我哪有请你看电影?”

他怒气冲冲,声音很大。

甄意犟嘴:“不管,电影是你的,车是你的。在这里看电影,比电影院浪漫多了。”

警察忍无可忍,拿起电话:“姚锋诊断结果为精神正常,所有言行全是装疯,他不配合抓捕,第一精神病院请求支援。妈的,亏他连呕吐物和垃圾都吃得下去。把我们全骗了!”

外边黑夜朦胧,这里灯光温馨,像是漂浮大海里的一片小舟,其实很好。

姚锋继续自言自语,表情越发惊悚:“你们是地狱派来的魔鬼,我要消灭你们。”

“真不睡会儿?我觉得你精神不太好。”

但,既然能活,谁又想死呢?

她咧嘴笑:“如果你让我摸摸,我精神就好啦。”

她四处寻觅,很快望见言格的身影,他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淡漠地围观。或许在专业人士眼里,此刻姚锋的表演只是徒劳的挣扎。

“……”

甄意顿觉闻所未闻,他居然装疯?可他现在这样子,看着真像有病的疯子。

她并没让自己睡着。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人,坐在黑夜里看电影,感觉再好不过。

有个警察怒了,冲姚锋呵斥:“医生已经诊断你没有病,不要装了!杀人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今天,想通过装精神病脱罪,门都没有!”

电影讲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爱得太痛苦,便找科学家帮他消除记忆,当和她之间的记忆一点点浮现并流逝,他才发现恋爱中的苦与痛其实和欢与爱一样弥足珍贵,可记忆删除的程序一旦启动,就不可逆转。

姚锋没听警察的话,眼睛睁得像铜铃,神经质地喃喃自语:“鬼,鬼,你们都是鬼。你的长舌头,你,”他手指哆嗦,一个个地指,“你的爪子,你们都是魔鬼,不要抓我。不要抓我!啊!”他再度失控,抓着椅子疯狂地乱抡。

她感触良多,忍不住问:“言格,这种清除记忆的科学家,会不会真的存在?”

姚锋抡着椅子砸人,几个工作人员和便衣都不好靠近,他情绪激动,表情扭曲,可怕极了。便衣喊话:“姚锋,你逃不掉的,不管你怎么抵抗,我们都会把你抓起来。”

“你觉得呢?”

赶到B3区,那里看似很乱,却井然有序,精神病人没剩几个了,正在疏散。

“我相信,你说,厉佑他们会不会制造这种药物?”

这时,小柯跑回来了:“甄小姐,你怎么在这儿?”他看见厉佑,脸色骤变,对甄意道,“你先去吧,我把这个病人送走。”甄意仿佛被救,立刻转身跑了。

他没有回应。

甄意不知不觉中呼吸加快,一动不动盯着他,有些害怕,不可置信。她想逃,可动不了。

“言格你说,男主角怎么会选择删除记忆?人就是为了记忆而活着的啊!”

故事讲到这儿,病人微笑,温柔地问:“亲爱的姑娘,你知道那女孩说了哪十个字吗?”

这句话他是同意的。即使那段时间过得再痛苦,一想她就疼得深入肺腑,他也从没想过删除和她有关的记忆,一刻也不曾想过。

忽然,身旁的女孩一翻身,趴在他身上。黑夜里,她的脸清丽白皙,眼睛深邃而深情,对男孩说了十个字。……

夜色朦胧,车厢像一只小小温馨的灯笼,飘在黑暗里。副驾驶上的人嘀嘀咕咕,声音渐小,她是累了。某一刻,听见她翻动一下,不动了。他微微侧头,她已合上眼睛,昏昏欲睡。

他心里安静得没了一丝声音。

“言格?”她不太清醒地唤他,嗓音柔软。

他望着天,视野边缘是静谧的绿树,中央一大片墨蓝色的天,像柔软的天鹅绒,繁星璀璨如细碎的钻石,美得惊心动魄,让人无法呼吸。

“嗯?”他低低地应。

躺在路中央的感觉如此新鲜,安逸宁静的感觉如此强烈,

“我爱你,不计代价。”她梦呓般喃喃,“我不会选择忘记你,言格。忘记你,就等于忘记我自己。”

路面残留有白天太阳照过的余温,还有淡淡的柏油味,一点点透过衬衫,渗入肌肤。温热,但有夜里的清风。

车厢内静谧无声,他心底亦是如此。

他从来不会做这样疯狂的事,可鬼使神差般,他躺在了城市的马路中央,她的身边。

她低声细语,将要睡着。突然,有人敲她这边车窗,咚咚,她一下惊醒,跳起来。又惊又恐地左看右看,虽然很快平复下来,可胸口剧烈起伏,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

因为那一刻,她的笑脸真的好美,她黑湛湛的眼睛里倒映着天空中的繁星,一闪一闪,美好得不可方物。

言格眼眸略沉,脸色不太好地打量外边的人,车窗落下来,是易洋:“甄意,准备一下,过十分钟要开工了。”

他相信她的话。

“好。”她的心还在胸腔里剧烈跳动,来不及平复,赶紧从包里抓梳子梳头。他看见她肿肿的眼睛,心里有点儿刺痛。可这是她选择的工作,他无法干预。

男孩没有仰望星空,他立得笔直,俯视脚边的女孩。

她却几秒钟调整好状态,一歪头,就冲他笑,还是那个仿佛铁打的女孩。

她望着天空微笑。

她声音轻快:“和你看电影很开心,不过我要走了哦,还不说吗?”

可她不起来,躺在马路上舒服地伸伸腰,慵懒得像一只猫:“这条路很少有车经过,城市里有这样安静的路,不是很难得吗?你快躺下看星星啊,从我这里看,夜空真的好美。”

他微愣:“说什么?”

男孩说:“有车过来,会把你压瘪。”

“你有心事。”甄意拿橡皮筋箍头发,语气肯定,“你觉得肖岩不是嫌犯,对不对?”

她跑去宽宽的马路中央,一下子躺在地上。

他垂下眼眸,没想过会被她看穿心思:“只是隐隐的直觉,没有可支持的客观证据。目前的客观证据全指向他。主观也是。”

……那个夏夜,星光很好,道路两旁树枝茂密,遮住乳白的路灯光,一路上光影斑驳,半明半暗。女孩忽然抬头,望见灿烂的星空,她拉住男孩,声音快乐得像铃铛,说:“我请你看星星啊!”

“既然客观证据都指向他,不就是他吗?”她低着头嗡嗡,拉了一道皮筋,长长的黑发在她手里跳来跳去。

甄意吃惊。他继续——

“可我还是感觉不对。”言格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尴尬而自惭,“我的错。不该那么快下定论。如果只有第一段视频,我依旧会坚持我之前的分析;可……”

……在南方一座城市,有一个女孩,她喜欢比她高一年级的男生。有一天晚上,他们一起回家,男孩安静地走路,女孩像小鸟儿一样围着他转,叽叽喳喳地说话,乐呵呵的……

“你不要自责。”甄意安慰他,“和你交接的警官失误,没告诉你第二段视频的存在。可后来你很快弥补了啊。再说,那个叫季阳的犯罪心理学家,他一开始就看了第二段视频,可他得出了和你一样的结果。或许你只是因为自责而怀疑,或许肖岩就是真正的嫌犯。季阳不是说了吗?移情。”

他不等她回答,开始讲述——

“对他的专业我不好说什么,”言格扭头看她,“但许茜的长相和身形与安瑶没有半点相似,甚至差别明显。即使移情,他也应该找和许茜有相似的女人。更何况许茜死在安瑶的手术台上。即便是妄想,他也很难把对许茜的感情移到安瑶身上。”

她不知她此刻的样子落在他眼里,像游乐园因贪恋万花筒而和父母走丢的小孩儿,他微微笑了:“不会很长。”

甄意愣住。如果肖岩是嫌犯,这点说不通。

甄意望一眼小柯消失的方向,有些犹豫。

可如果嫌犯和许茜没有关联,纯粹是爱慕安瑶才产生妄想,又为何要抱个婴儿?

“我很好,不需要照顾。”他笑了,很灿烂,声音也清醇,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这种情况,他应该清楚他和安瑶没有实质关系,又怎么会抱着不属于安瑶的婴儿去和她构建和谐家庭?到底哪里有问题?

甄意不自觉停住脚步,鬼使神差地问:“你怎么站在这儿,没有护士照顾你?”她记得护士说他病情很重。

言格抬手,摁了摁眉心:“嫌犯的目的不是单独的孩子,不是单独的安瑶,而是她们两个。但我目前找不出让一个过去和安瑶没有情感交集的男人同时绑架婴儿和安瑶的原因。”

甄意跟着小柯飞跑,可半路看见那天在小桥上遇到的病人,一身白衣立在走廊边,眼睛明亮,冲她微笑着。

甄意:“你认为不论如何,绑架这两者的原因放在肖岩身上是矛盾的。所以嫌犯另有其人?”

甄意奇怪,精神病犯人有专门的收容所啊。忽又想起杨姿曾向她打听,问她有没有办法提前得知姚锋的精神鉴定结果。他是被送来做鉴定的。

“嗯,除非……”他抬起头,“婴儿和安瑶身上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别的性质。”

K大博士,性格孤僻,与同学发生口角,上课时带着刀和硫酸去泄愤,四人死亡,三人重伤,另有人不同程度的轻伤。定罪很容易,判刑却很难,他疑似有精神病。

甄意觉得,经他这么一说,逻辑上才算紧密。“我听了婴儿父母的证词,他们很普通,也没有仇人,主要还是在安瑶。要不你打电话问问言栩。或许……”

杨姿的第一个刑事案委托人姚锋?也是个给新闻界打鸡血的人物,只可惜撞上林子翼的两个案子,关注度没那么高。要放在平时,他会震惊全国:

“甄意!”易洋站在一辆公务车前叫她。

“一定是那个姚锋惹事了。”小柯往B区赶。

“我先走了。”甄意赶紧推门下车,回头甜甜地笑,“言格,知道吗,因为你刚才说的话,我觉得你更有魅力。”

“怎么了?”

而她不知道,她的笑容叫他的心情和顺下来,像夏风吹过。

甄意好奇,刚要问,小柯的对讲机响起来:“B3区出现骚乱,B3区出现骚乱,A区放风取消,B2、B1区关闭,医护者……”

“我相信你一定会想出哪里不对,快给言栩打电话吧。如果是言格,一定会得出正确的答案。”她身子刚要斜出去,想到什么,又坐回来。

小柯解释:“那是栀子,被害妄想症,看谁都以为要抢她的东西。”

“言格,那天在酒吧,如果没被打断,你会让我吻你吗?”她歪着头,目光灼灼。

检查搞不成了。护士把病人们牵回去。甄意看见有个女病人恶狠狠地瞪着美美,看到甄意,又凶巴巴瞪她,好像全世界和她有仇。

言格一愣,已预感到什么,不受控制地止住呼吸,就见她势在必得地咧嘴笑了,像只小豹子,一下子扑到他面前。他条件反射地后仰,可座椅抵住后脑。

甄意和几个护士帮忙按手脚,小柯红着脸重新检查,可他稍微一碰,美美就挺着胸乱扭,“啊啊”地哼哼吟吟。小柯羞得脖子红了,甩手冲出门,说什么也不肯再进去。

她的唇撞上来,柔软,濡湿,狠狠吮了一口,短暂却深刻。他浑身僵硬,看见头顶柔和的灯光把她的脸照得透明,乌黑的睫毛扑闪着,上边有细碎的光在跳跃。

或许她以前古装片看多了,架势像百花楼的姑娘。白胳膊粉香肩,七手八脚往小柯身上绕,小柯哪里见得了这个,耳朵根儿烧成了透明的红色。甄意帮忙把美美从小柯身上解下来,送回检查室。

末了,她的舌尖撬开他的唇,在他唇齿间撩了一圈,带着水果面包的香味。他头皮发麻。

美美跑出来拉小柯:“小柯医生快来给我检查,我心口疼哩,疼死了。”

她满意了,松开他,近距离看着他渐渐潮红起来的脸,得意地笑了。“唔,还是我的。”她说。

甄意:“……”

他的眼睛黑黑的,湿湿的,异常清亮,里面有她的脑袋,只她一个。真叫她留恋,可她还是要走了。

另一个病人很配合地搬出“挤奶机器”,在空气中接上电源,启动按钮。其他人盯着他手中虚拟的“挤奶机”看得全神贯注,还时不时讨论机械技术。

“这下精神大振啦——”她俏皮地眨眨眼睛,钻下车,跑进了黑夜。

有个自认为自己是动物园长的病人提问:“美美,你要人帮你挤奶吗?”

他望着她跑远的瘦弱身影,心还在胸腔里剧烈颠簸。他推门下车,唤她:“甄意!”

小柯负责给精神病人做体检。其他人都体检完,剩下棘手的美美。甄意对美美印象深刻,那个说要和“小柯医生睡觉”的漂亮女人。小柯刚检查,美美就配合地解开上衣,抓着小柯的手往自己胸上摸。小柯吓得赶紧跑出来,其他病人都好奇地凑在门边张望。

“嗯?”她回头。

才回到精神病院,就见小柯对她招手:“甄小姐,帮个忙。”

那一瞬,他感觉有很多话想说,可全堆在胸口挤成一团,说不出口。

她叠好毯子,不到处乱跑,乖乖顺原路回去。

她站在几道车灯的光束里,仿佛被横七竖八的光线切割成了几道,变得虚幻,已看不清表情。可他知道,她看着他的时候,总是微笑的,即使她知道很多时候他看不到。

甄意醒来时,身上盖着毯子,纱帘在飞,风里有花香。言格已经不在。

“注意安全。”他说。

哎,他真是服了她了。

“嗯哪!”她欢快地应答,跳起来冲他招招手,薄薄的白T恤被夜风吹得鼓鼓的。

他无奈地在心底叹气,默默决定,等她一松手,就发挥自己的速度优势,立刻跑。

她转身跑了,回头好几次,终于消失在夜幕里。

他见识过她超凡的黏人能力,她绝对会死不松手,双脚悬空,吊死鬼一样挂在他的脖子上,甩都甩不掉。

车沿着小路行驶近一小时,渐入深山。

不舒服不舒服!可他也不能后退躲避,不能把她从台阶上拉下来。

天光漫漫,树林凄凄,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盖,世界一片黑暗,只有车前两束远光灯照映着颠簸坎坷的山路。

言格浑身不舒服,寒毛都要竖起来,要是平时他早把她揪起来甩开,可偏偏手上全是灰,脏死了,他骨子里无法这样不礼貌地碰人。

开车的林警官叹气:“南中山的路也该修了。”

她小狗一样在他脖子上蹭。

司瑰道:“游客都在另一个山头,这里没景也没游人,谁投钱修路?”

甄意:“……还,真是。”不管怎样,她开心死了,几步从楼梯上蹦下去,踩在最后一级,缩短和他的身高差,轻轻一踮脚,双臂缠住他的脖子:“言格,你对我真好,我喜欢死你了。”

甄意贴在玻璃边,望着窗户外黑漆漆的山林,瘆得慌。想缓解情绪,便挪过来和司瑰聊天:“诶,你和卞谦怎么样了?”

一句话概括她一下午的嘀咕。

“挺好的。”司瑰脸上带了一丝浅浅的笑容,“快拿下了,我觉得他开始喜欢我了。”

“给你概括一下:有人砸坏了楼梯间的灯,没人维修,你在黑暗中摔倒了。”

甄意替她开心:“那就好。你们两个都是对我超重要的人,要好好的哦。”

不过,除了觉得“世界级的美腿”有待商榷,他还是瞬间抓住了她的意思,

“知道。”司瑰往她身边靠了靠,说,“卞谦人真的很好,贴心又绅士,好有教养,还包容我。”

“嗯,说话毫无逻辑,抓不住重点。”练习射箭时,他就纳闷了:这么简单的事,她怎么能滔滔不绝说出一篇演讲来?

甄意听了,觉得这种感觉正像她和言格。

“啊,我好啰唆。”甄意吐吐舌头。

“每次看到这样的男人,我都好奇是怎样的父母把他们养成这样。”司瑰轻笑,“希望能走到见他父母的那一天。”

“我又不是聋子。”他别扭着头,“你嘀嘀咕咕了一节课。”

听了这话,甄意便知司瑰有多认真。

“你听到我说话啦?”她欣喜道。

卞谦的家庭,甄意知道一些,他家很有钱,却有不幸的事。也正因如此,他优雅的品质才格外珍贵。

灯光从他头顶落下,衬得他的脸格外白皙,眼眸也格外清黑,脸色格外的……尴尬。

开到半路,车子忽然熄了火。黑夜和车灯都静止了。

言格一跃,从高高的煤堆上跳下来,一抬头见甄意立在楼梯上,一脸感动地看着他,眼神里写着要以身相许。

林警官重启车子,可它跟老头子似的,咳咳几声颤抖几下,没动静了。林警官无奈:“司瑰,你来试试。”

甄意听见,她的胸膛,心怦怦跳动的声音。

两人围着车捣鼓,易洋无聊,声音颤抖起来:“深山老林,我……来……了……来讲鬼故事……”

终于,言格再度抬头,拧了一下。一刹那,乳白色的灯光从他手中倾泻而下,白纱般将他笼罩进虚幻的梦境里。手一松,圆锥形的灯光发散开去,柔软地铺满整个楼道。

林警官和司瑰心理素质硬,跟没听见似的。甄意脸发白。

昏暗中有哪家炒菜时油锅吱吱的吵闹,空气里弥漫着酸豆角炒肉的香味。

易洋大为受挫,重新阴森森道:“那我们讲凶手劫杀驴友埋尸深林……”

甄意立在十几级的楼梯上,屏着呼吸。

司瑰抬头:“哪里?带我去看。”

他闭着眼睛,静止一秒后,用力摇摇头,不动了。

易洋:“……”

他仰着头,双手拧灯泡,天花板很脏,灰尘簌簌地坠。突然,他飞快低头,有飞屑掉进眼睛里了。条件反射去揉,却只是拿手背抵住了鼻梁。手指已经脏了。

甄意呵呵几下,瘪起嘴,外边黑乎乎的,夜空都看不见城市的灯光了,她不敢听,却又不好意思说害怕。想着想着,有点儿想尿尿了……

楼道很黑,墙上灰扑扑的,全是油烟和涂鸦,只有窗口微弱的霞光穿透他细碎的短发。

忍!可怎么越忍越憋不住?刚才吃干面包不该喝那么多水。

他身子修长,舒展得像一支箭,白衬衫背后有点汗湿。

甄意小声:“司瑰,你陪我去一下厕所好不好?”

往楼下望,只见一条条黑黢黢的扶手,某层楼一个微白的影子。甄意一愣,蹑手蹑脚走下去。一点一点,她弯过楼梯,就看见,言格踩在住户的煤球堆上,仰着头,够着手换灯泡。

“哦。”司瑰推门要下车。

老式的楼梯间里,扶手锈迹斑斑,台阶垃圾遍布。窗口很小,太阳还没下山,楼梯间就开始昏暗。

“等一下。”林警官阻止,“我陪她去。”

五层楼她用时不过十五秒,跑得心脏都快衰竭。她不甘心,神经质地冲出门去。姑姑和表姐一脸狐疑地看她来去如风。

甄意脸红:“不用了,司瑰陪我去就……”

怎么会?她急了。

“让林警官陪你去吧。”司瑰说。

可院子里空空荡荡的,霞光在晃荡,却没有他的影子。

甄意懂了。一来不能让两个女生去,男士陪着更安全;二来不能让易洋同去,警察都留在车里。

如果能看到言格挺拔安静的背影,在落日余晖的林荫小道上缓缓远去,她会开心得像吃了冰激凌。

甄意红着脸跟在林警官身后往林里走,问:“林警官,你认为肖岩是嫌疑人吗?”

她像百米冲刺,一口气跑上五楼,衣服汗湿贴在身上也不顾。冲进屋,书包都不扔就跑到窗边往外张望。

“嗯。我觉得季老师说得很有道理。虽然我不太懂。”林警官摸摸脑袋,不好意思,“我是军队转业,特佩服你们读过大学,说什么都头头是道,不像我,不会说,只会闷头干。”

“那再见!”她笑容大大的,冲他招招手,一溜烟跑进楼道不见了。

“哪有,我们没你的实战经验嘛。”

这样的话,甄意从来不会生气。

才走十几米,面前拦着一条小溪,视野开阔极了。甄意尴尬死了:“算了,回去吧。”

言格说:“我本来就没这个打算。”

“我往上游走十几米,背着身子。”他挠挠脑袋,很困窘,“甄意你放心,我不会偷看。”

走到楼前,她抬头望他,脸蛋红扑扑的:“楼道很脏,不用送我上去了。”

眼见他走远,甄意想着溪水潺潺,他也听不到声音,赶紧蹲下尿尿。一边羞红着脸,一边数鹅卵石,一边左顾右盼。举目之处,只有黑森森的树,回头已看不见汽车的灯光。

放学后,他难得提出送她回家,一直到她家楼下。那是旧工厂里很灰很丑的一栋楼,她住在最高的五层。平常中午不回家,说楼上热得像蒸笼,热气密集让人无法呼吸。

甄意很快提裤子站起来,却看见前边那高高的人影,矮了一截。

他不知听也没听,身姿挺拔地练习,专心致志地瞄准红心,射击。没回应,也没打断她的自言自语。

她吓得魂飞魄散,定睛一看,林警官蹲着一动不动。风在吹,树林哗哗作响,仿佛无数的影子在跑动。前方,后方,全都是。

她坐在阳光斑驳的草地,愤愤地控诉了一节课。

甄意吓坏了,飞快朝他跑去:“林涵!”那年,她进警署就是由他带的。

风在树梢飘,树叶唰唰的,偶尔落下来掉在她头上。

林涵正蹲在溪边,回过头来:“干吗这么叫我,没大没小。”

那天,他照例安静而认真地调弓射箭,她却因为郁闷的遭遇一直坐在草地上嘀咕。说她前天晚上在楼道里摔了一跤,害她世界级的美腿留下价值百万的伤疤,以后不能做腿模;又说教育要从娃娃抓起,小孩子整天打闹砸坏楼道的灯,父母也不赔偿,对公共安全不负责;还说政府要旧城区改造,害他们那块治安渐差……

“我不是有点儿怕么。好了,我们走吧。”甄意转身,踩着溪边的鹅卵石,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手摁进一团黏糊糊的东西里。

她做事向来三心二意;而他并非自己喜欢就希望全世界都接受并喜欢的性格,不强求。

甄意鸡皮疙瘩全起来,低头一看,差点尖叫,溪石上全是血,顺着溪水静静流淌。她手上,脚底石缝里,是血淋淋的血肉组织。一堆一堆,就着隐约的天光,鲜红的,触目惊心。

言格始终有耐心,告诉她如何瞄准,如何放箭。可他并没有像电视里那样从背后抱住教她。连她手臂不直,他也只是拿支箭把她的手抬起来。数次脱靶还换不来他的手把手示范,甄意彻底失去兴趣。

林涵警惕起来:“还有温度!”他立刻起身,眼神锐利四处看。

他安静地解释,她活泼地打断。

月光被云层遮住,黑夜更黑了,深林某处有一道手机的灯光刺穿夜幕。

他教她识瞄准器、箭座、弓震吸收器、中央安定器,一一解释作用。

“他在那里!”林涵踩踏着石头,越过小溪跑去对面。甄意不敢独自回去,跟着他跑:“林警官!”

一开始,她对他手中精致又高级的弓很稀奇,闹着说想学。

她踉踉跄跄踏过小溪,跑去对面的森林,用最大的力气跟着他的步伐。树林里黑漆漆的,她竭力睁大眼睛,不敢闭眼,怕看不清林涵的方向。可他跑得太快,影子很快模糊在一根根伫立的树丛里。

体育课,言格独自在操场角落练习现代箭术,甄意不感兴趣,坐在地上揪草。

“林涵!”

是夏天,蓝天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太阳前所未有的大,空气闷热。

“林警官!”

窗外传来遥远的风声,蒙眬中,她神思飘回中学时代,他们在一起后的一天下午。在那之前,她一直以为,她围在他身边的叽叽喳喳,他从没听过。其实不是……

黑夜渐渐安静,四周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和跑步声。脚底厚厚的落叶层细碎地断裂,风一吹,满世界的树叶都在沙沙响,仿佛在唱奏鸣曲。她心惊肉跳,冷汗直流,四处看,所有的树都在抖,像是跑动的影子。

不像甄意遇到的很多人,说起自己的事,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听别人讲述,三心二意恹恹欲睡。是不像。

她心跳仿佛停了,往林涵最后消失的方向拼命跑。终于,她看见了他,这次,他高高的身影,依旧矮了半截。

这些年,越长大越发现周围的人只沉醉于吐露自身,却不倾听别人的讲述;越长大越发现社会推崇演讲与口才,却不知倾听为何物;越长大越发现,他的难得。

他靠在一棵树下,一动不动。

言格,记忆里那个话少却很会倾听的男孩子。

“林涵!”她跑去蹲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可这次,他没有说话。

迷蒙中,甄意感觉有谁给她盖了一条薄毯。她知道是言格。

夜色太黑,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她再度摸到某种温热而黏稠的液体。她惊得魂魄快出窍:“林涵,不要睡过去,保持清醒!”她摸索着试探他的鼻息,还有气。

风从窗外飞进来,清凉又温暖。地板上撒满了细小的花瓣,几步之外是蓝天,风在树梢,鸟在叫……

哆哆嗦嗦想检查他的出血处,用衣服给他包扎。身后却响起脚步声,细碎的,窸窣的,走在满是落叶的地上,清脆而温腻。

多年不见,她的容颜没怎么改变,眉毛弯弯,睫毛长长,皮肤很白,像透明的瓷,从不会脸红。脖子上肌肤细腻如玉,莫名给人一种温凉的触感。

甄意浑身紧绷起来。

从没见过她这样安静的样子,他低眸,长时间静静地凝望她。

那一瞬,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把森林笼罩在一片乳白的薄纱里。月光缓缓从林涵脸上流过,他紧闭着眼,满脸血污。

甄意心口发酸,泪雾弥漫上眼睛。她不动声色地轻吸一口气,再度闭眼。这次,真的有些困了。言格见她良久不说话,回头一看,此时,她已睡颜宁静,呼吸浅浅。

而他脸上出现一道影子,一个人扬起一把类似斧子的东西。

只是,好可惜。为什么后来没有在一起?为什么就松开他的手了?

她心跳骤停。

润物无声的理解,这种事,这种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

言格把车开到一处安静的小路旁,给言栩打电话。打完电话。他落下玻璃,熄了火,靠在座椅里出神。

她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种能力,短短几句话就说进她心里。

夜晚很安静,树林蓊蓊郁郁的,风吹过,空气像泉水般清冽。

甄意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心口像被什么柔柔的东西撞了一下,温暖又安宁。

今天满月,偶有厚厚的云层,阴晴不定。总的来说,月色非常好,像一层水银。

“记性不错。”他唇角一动,却不是笑容,“如果你愿意,记住一句话,‘约束律师这个职业的,不是律师的道德,而是制度。’你或许会轻松些。”

他不太会欣赏,不像某人,见到月光皎洁都会兴奋地大叫,又蹦又跳。

早些年,言格就喜欢哲学了。甄意爱屋及乌,跟着他泡图书馆,马马虎虎记住了几句。

奇怪,此刻想得最多的不是案子,而是她肿肿的眼睛和不停打哈欠的样子。恍惚间,挡风玻璃上飘过去一粒光,细微的,一闪,又一闪。缓缓飞,渐渐隐匿在树林里。

甄意心一震:“伏尔泰?”

很多年没见过萤火虫了。

“这和性格无关,甄意。”他放缓语速,侧头看她,“我不同意你说的每一个字,但我誓死捍卫你表达自己想法的权力。”

记得高二开学,他们班去南冲秋游。甄意狗皮膏药一样黏去,他到哪儿她跟到哪儿。夜里,他不想参加篝火晚会,一人先回房。

“那是你性格使然。”她瘪嘴。

他坐在灯下看书,听见木门口窸窸窣窣,有什么东西一下一下在拨动木门。

“不会。”

刺猬?

“如果是你呢,如果你的委托人有罪,你不会有心理负担吗?”

他放下书,推门去看。

甄意微微一愣,他在关心她,此刻,他是医生,还是朋友?

门后的她蹲在地上撅着屁股,貌似在找什么,他一推门,“哎呀!”她磕到头,捂着脑门一屁股坐倒在地,火星样的东西飞溅在她腿上,“嗷——”她瞬间弹跳而起,双腿乱蹦手乱抖,“好烫好烫!”

他道:“甄意,你这样做律师,以后会很痛苦。”

“……”他扶着门,静默地看她一秒之内无数个动作,不知她在搞什么鬼。

她歪头看他。他眼神清澈,像黑曜石,她复而望天:“是。我是矛盾体,想拼命维护我的委托人,但潜意识里还是希望他不是凶手。”

“呀,言格,你出来啦。”她笑眯眯的,风尘仆仆。小脸上全是汗,跟谁泼了她一脸水似的,鼻子额头上黑乎乎的像抓了煤灰。眼角边还有一颗极细的小石子。脏兮兮的。

“可你现在的职业是律师。”

“没出来。我在梦游。”他又说反话。

“原本警察出身,职业病吧。”

她咯咯笑,举起胳膊擦汗水,脸上又一条黑乎乎的线。

言格听完,问:“你一直都这样介意凶手是谁吗?”

他看见她手里的打火机,木木地问:“你想烧房子吗?”隔了半秒,“能不能让我收拾东西先出来?”

她疲惫道:“不知道是不是我做得不够好,但我真的尽力。只有我知道一路走来受到多少威胁阻碍,看到多少阴暗。我总告诉自己,这是我的职业,至少我能和那股势力对抗。即使不做警察,我也要做一个好律师。一直以来我都这么想,但这次我为真正的凶手辩护,想替她脱罪。现在回想,觉得茫然,好像有什么被颠覆。同情她,想救她,又无法无视她是凶手的事实。”

“我怎么舍得烧你?”她不满地叫嚷,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看,“我怕蚊子咬你,想给你熏蚊香。”

她听了他的话,眉心慢慢展开,隐约平息了一些。渐渐,她睁开眼睛,望着窗外的樱花树发呆。

她汗湿的手,白白一截,像藕段,上面有好几个红点点。

言格无声望着远方,直到身边的人呼吸又恢复平稳,才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情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你尽力做到最好,就足够。至于结果,不要去责怪任何人,包括你自己。甄意,你要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他的声音那样柔和,对他的咨询者。

“可这蚊香好难点,我吹了半天,地上的灰全到我脸上,好不容易燃了,你一推,我手一抖……”她委屈起来,埋怨他,“又熄了。”

她深深蹙眉,一闭眼:“如果我没拆穿,宋依她或许不会自杀!”

她耷拉着头,很沮丧。夏天的夜里还很燥热,她脖子上汗珠缓缓流淌。

“不是吗?可这次……”甄意艰难开口,可酸涩苦痛的情绪堵住嗓子里,让她窒息。

他的表情还是不关己事,可心里莫名其妙地磕绊了一下,很陌生的感觉,无法描绘,好像有点儿难受,又好像不是。

那个经历无疑给甄意留下了不好的暗示:只要不幸发生,便往自己身上拉责任。

风一吹,就没了。

“不是,甄意。”他说,“人在孩童时期,想问题以自我为中心。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认为发生的事情必须有解释,一旦解释不了,就是自己造成的。可事情其实不是这样。”

他房里怎么会有蚊子?可生平第一次,他撒谎了,从她濡湿汗热的手心拿过蚊香和打火机,漫不经心地说:“谢谢。我刚好需要。”

“我不听话,也不可爱,妈妈不喜欢我。不然,她应该舍不得跳楼。”

“真的?”她抬头,眼睛亮灿灿的,瞬间来了精神,“我就知道蚊子会吵得你睡不着。”一边说一边跳来跳去,躲避腿边的蚊子。

言格问:“觉得妈妈的死和你有关吗?”

他瞥她一眼:“蚊子多,还穿那么短。”

还是先走好啊,留下的往往最痛苦。

“凉快啊!”

突如其来,四周有人尖叫,什么东西从楼上飞下来,砰的一声,沉闷无比。她低头一看,妈妈的眼珠摔出来了。下一秒,附近的大人冲过来捂住她的眼睛,把她抱开。

他把火苗握在手中很久,点燃,烟雾熏得他眼睛有点儿痛,这或许能解释她泪汪汪红彤彤的双眼。

一小袋,水嫩嫩的。她拎着袋子,一边走一边抠痒。左手的石膏好痒啊,挠挠,再挠挠。她想先吃一个,可一只手剥不了,快点跑回去找妈妈。

他支好蚊香,她才满意,又赶紧从鼓鼓的口袋里抓出一大捧桂圆给他,献宝似的:“那边有好多野生的桂圆树,我爬上去摘的,给你吃。”

“哦。”她拿了钱,下楼去买荔枝。

他不作声,那些才不是野生的,是人家果园里的。

“去给妈妈买一点儿来。”

见他没反应,她赶紧说:“我尝过啦,很多汁很甜。天气热么,吃点水果。”

“有哩!”唔,她也想吃。

他伸出一只手,她小心翼翼把一捧都放在他手心,怕掉了,一个个摆好堆成金字塔。她表情很满足,渐渐又变得恋恋不舍:“我走啦。”

“哦。”她从凳子上滑下来,左手挂着石膏,笨笨地走到窗边,踮着脚往外望。深城的街道绿树成荫,那么漂亮。啊,她看见卖水果的了。

“嗯。”他点头,手心的桂圆果还带着她的体温。

是什么事呢?好像是遥远的小学时代。火灾后,妈妈虽然重伤,但幸存,躺在病床上。那天小小的甄意可以下地行走了。她坐在病床边,有些害怕地看着妈妈,她的腿断了一截,很可怕。妈妈嘶哑着说:“小意乖,看看医院门口有没有卖荔枝的,妈妈想吃荔枝。”

附近的灌木丛里蛐蛐儿在叫,青蛙在闹,欢腾的夏夜啊。

言格侧头看她,她看着天上的白云,表情凝滞。他轻声问:“有什么事让你无法释怀吗?”

她却不后退,很不舍的样子,一只脚在地上蹭蹭,挪了挪,又挪回来,小声又期许地商量:“言格,我们去看萤火虫好不好呐?”

“不,心里很累,累得……累得想哭。”她极力稳住声音。

“他们说海湾里有萤火虫,可那里黑乎乎的,草长得比人还高,我不敢去啊。”她边说边不停地抓手臂,那里被蚊子咬了一串串红包。

“身体累吗?”

“有你不敢做的事哦?”他说。

“像,累惨了之后,终于可以休息了。”她长长呼出一口气。

“当然有啦,我长得这么漂亮性感,遇到色狼怎么办?”

“是哪一种放松?”

“……”他转身进屋去了。

“很放松。”她闭了闭眼,又睁开。

她讷讷的,垂头丧气离开。没走几步,听见他的脚步声。回头,他手里拿着驱蚊水,说:“把手伸出来。”

“这一刻的感觉是什么?”言格坐在旁边的椅子里,陪她望着窗外的蓝天。

她一时半会儿竟反应不过来。他走去她身边蹲下,沿着她的手臂一路往下喷喷雾。痒灼难忍的皮肤瞬间清凉舒爽。喷完手臂,往她腿上喷,前前后后,连穿着人字拖的脚丫子都不放过,她的心忍不住战栗,兴奋又舒服,想大叫。

甄意靠在宽松柔软的睡椅里,神思朦胧。落地窗开了,纱帘轻飞,外面是绵延的草地。樱花开到尾声,风一吹,花瓣轻盈坠落,洒满台阶和地板,落到她的脚边。

他站起身,想了想,又转一圈,把她的脖子衣服上全喷了。

她微微一笑:“医生模式吧。”

甄意一动不动,觉得他面无表情的样子,像清洁型机器人。她目光灼灼,有点呆,又有些欣喜,从头到脚都泡在一层清淡凉快的香气水雾里。

甄意的心稍稍一绊,他都知道。朋友……吗?

他对她这样好,她心里鼓鼓地冒着粉红泡泡,晕晕乎乎,却还惦记着萤火虫,执着地问:“言格,我们去看萤火虫好不好呐?”

“嗯。”他已走到他的专用休息室,把门推开一条缝,又回头,“甄意,你需要和谁说说话吗?”他眼眸澄澈,嗓音清和,“你可以把我当朋友,医生,随你。”

他们去了。海边的确像她说的,凄草遮天,比人还高。

她想起那次在商场他对她小小的催眠:“那个要学很久吧。”

海风很大,吹着草叶唰唰,和着浪涛拍岸的声音,和月光一起轻舞摇摆。

“有很多已成体系的物理疗法、心理疗法,暗示、脱敏……另外,虽然适用范围有限,但催眠疗法很不错。”

密密的草丛里,一闪一闪,无数的萤火虫飞出来,像夜空的繁星。漂亮得叫人无法呼吸。

甄意心头微微一颤,有些感动,有些温暖。“还有什么非药物疗法呢?”

她站在他身边,小手忽然钻进他掌心,缓缓地,十指相扣。

“病人会非常痛苦。”他说,“你不能当病人没有感觉。”

那一瞬,似乎风停了,月光温柔,萤火虫的光像缓缓流淌的清溪。

“可好像很多医生在用。”

她踮起脚,歪着头,靠去他肩上:“言格,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不好。”

他记得,那一天是他们认识整整三年。

甄意细细一想,觉得自己或许有偏见,又说:“是不是我说错了,这种疗法很好?”

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他似乎弯了一下唇角,没答。

夏天的夜里,有一瞬,海浪停了,草丛里的虫儿也止了叫嚷。

“电击疗法吗?”甄意拧眉,不满意地瘪嘴,“言格你想虐待我?”

他说:“好。”

言格拿着文件夹,走在前边:“如果你想试的话,推荐你休克疗法。”

近来的车灯有些刺眼,言格从回忆中抽出思绪。一辆熟悉的车停靠路边,言栩从后座下来,上了他的车。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言格感觉得到,他内心十分痛苦焦灼。

安瑶呢?甄意疑惑,但毕竟是人家的私事,她不想探寻。

“嫌犯是针对安瑶来的,我想知道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会吸引嫌犯,尤其是平常人都不知道的隐私。”

“暂时没有结婚的计划。”

言栩垂了一下睫毛。

“打离婚官司……”

言格一眼看穿:“那就是有了。”

“……”好冷。

“我认为和这件事没关系。”言栩说。

“暂时没有杀人的计划。”

“你先告诉我,我判断有没有关系。”

“……”她嘿嘿笑,提议,“大不了以后你打官司,我不收你钱好了。”

“你先说你推测的,我再说对不对。”言栩很坚持。他会保护安瑶的秘密。

“是想看医生,但不想给钱吧。”言格不客气地戳穿。

“哥。”言栩唤他。

“那我也想当志愿者。”甄意自告奋勇。

“嗯?”言格微愣,他们相差不过二十分钟,他向来直接叫他“言格”。

“是这样。”

“拜托你一件事。”

“除了药物,其他非药物的疗法也会找人实验吗?”

“你说。”

“……”她一口气没上来。

“不要分析我。”

“会给钱的。”

言格扭头看他,无声几秒,终究对他让步:“嗯。我推测,她是否有过别的恋情,或者怀过孕?”

“好伟大,为科学献身。”甄意心里油然生出崇高的敬意。

“家里人都把她彻头彻尾调查了,如果有,会同意结婚吗?”言栩问,“比如甄意,多年前她只是接近你,家里就把她表姐男朋友的前妻怎么死的都弄清楚。”

“志愿者。”

言格默了半晌,道:“我也觉得可能性不大。嫌犯有妄想,最近这段时间,单恋或跟踪她的人也没有吗?”

甄意缩缩脖子:“可谁会同意接受实验啊?”

言栩摇头:“家里有专门的人看顾她。”

言格目光落到她脸上:“奇怪吗?任何给人用的药,最后都会在人身上试验。”

开车往山脚的联络驻地去,言格说:“既然没引起注意,应该是安瑶的病人。你仔细回想,安瑶近一两个月有没有提过特别的人,说过特别的话?”

甄意一惊一乍:“在人身上试验?”

一路都没话。回到驻地,言格停下车,忽听言栩说:“我应该让看着她的专人进医院守着。”

“嗯。”

“言栩,这不是你的错。”

他没说药名,不然她该晕了:“算是实验吗?”

“是。”他执着道,像说不通的孩子。

“记录几种精神药物配合使用后的作用。”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安慰,但从目前嫌犯的行为看,她不会有生命危险。”

甄意努力找话题,指指屋里的仪器:“刚才在干什么?”

言栩隔了很久,开口:“言格。”

“嗯,很好。”她不知道,他有天去医院那边,经过活动室,看见她穿着义工的护士服,带着病人们跳幼稚的舞蹈,像幼儿园老师。

“什么?”

甄意硬着头皮立在原地,没一会儿,言格也出来,没问她怎么来的,只说:“义工做得还习惯吗?”

“如果今天被绑架的是甄意,你就会发现,这句话没用。”

言格抬头,看见了她,镜片后他的眼神很淡,从他这里看,她此刻的表情又傻又呆滞,像不小心闯进人类木屋的小浣熊。躺椅上的人起来了,和言格对话几句,开门离开。

言格心一滞,有一瞬莫名不能呼吸,毫无理由地就担心起甄意来。下意识看一眼手表,甄意离开五十分钟了。和警察在一起,不会有事。正想着,手机滴滴一下,正是他想念之人的短信。

可,迟了。

“言格,他们居然在讲鬼故事,啊,好害怕,嘤嘤嘤~等我回来你要抱抱我~嗷呜呜~”典型的甄意式短信,一堆撒娇的语气词,光看文字就能想象到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和表情,还有她扭来扭去站不直的小身板。

现在……甄意一愣,刚才她脑袋放空,走错方向,好像从一个禁止通过的门穿过。这块地方应该是研究所。得赶紧在言格没发现之前返回。

他的心安宁下来,打了一个“好”,刚准备发送,决定再打一句“注意安全”,还来不及……

这些天甄意第一次看到言格。她记得要和他保持距离,来之前特意打听过,他大多数时间在研究所,而非在医院。

身边言栩开口:“只有一句。”

甄意忍不住去看窗外的风景,经过一个纱帘翻飞的房间。房间明亮宽敞,装饰非常温馨,有人睡在宽大柔软的躺椅上,身上连接着各种白色的线。白衣的言格立在一旁,拿笔记录着仪器上的数据。

“什么?”

陪病人下完棋,甄意去整理病房,走着走着转错弯,不经意到了一处安静的走廊上。尽头,阳光洒在窗台,不知名的黄色小花开得正艳。微风吹过,一小簇一小簇挤挤攘攘。

“有天安瑶说,她遇到一个男人,让她想起和我最初见面的时候。”言栩说完,又低下头去,“或许,她想表达那个男人不爱说话。”

和可爱的康复期精神病人相处,远离尘嚣恶意,只有最单纯的心,她的心情慢慢好了。

“不对。”

比起施,她是得的那一方。

一瞬间,言格明白了,他立刻下车,走去总指挥陈队长的车前,不等敲玻璃,直接拉开车门,沉肃道:“陈队,立刻通知山里的人撤回来。肖岩不是绑匪,真正的绑匪可能极度凶残。他没有目标,但每个人都是他的目标。如果他真在山里,如果进山的人只是把他当绑匪处理,掉以轻心,后果会非常严重。”

说来她已经是经过培训的义工。这是她第六天服务,心里平静又鲜活,像窗外阳光跳跃的草地。

陈队听了他的话,皱起眉心:“可A分队已经抓到肖岩,正在带他过来的路上。队员在嫌犯的别墅内发现他和两名少女淫乱,虽然尚未发现其他人质,但他仍有可能是绑走安医生和婴儿的……”

甄意坐在活动大厅的落地窗旁,陪病人下棋。精神病院下面有个老年疗养院。甄意每天早上带爷爷过来,去医院工作,晚上顺路带他回家。

“不是他。”言格打断,“他或许本身是个罪犯,但这次不是他,请立刻提醒队员注意可疑人物。”

淡淡青草香,阵阵凉微风,老人疗养院里一派祥和。

还说着,车灯闪烁,有车开过来,A队回来了。

“不用谢!”卞谦对她招手,看她赌气离开,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几位警官拧着肖岩下车,后者咆哮:“我给了钱的,是你情我愿。什么医生护士,我没看见,别想冤枉我。”

甄意忍着气,腾地起身走了。

季阳在他身边,和他说了什么。肖岩瞪大眼睛,气得笑起来:“放屁,我早就不喜欢许茜了,一根指头没碰过。她怀了谁的野种畸形怪在我头上?”

“唐裳案结束后,我就该给你放假的。”卞谦身子前倾,带着些许命令,“这个休假是强制的。你不能拒绝。这一个月,我不会安排任何事情给你。”

警察扭着他离开。

“我不需要,我真的很好。我现在要的是工作。”

季阳走过来,对陈队说:“我现在回去审他。”

“小意,我给你一个月的带薪休假,好好调整一下,不想找专业的,至少找个你信赖的人,把心里的事说出来。”

“陈警官。”言格声音很低,一字一句,在夜里格外清晰,“真正的嫌犯是一个见到人就想把他的心脏活活挖出来的家伙。这样重要的信息,你不准备提醒你的下属们吗?”

甄意别过头:“没。我昨天没睡好,脾气有点急躁。”

季阳和陈队同时开口:“你说什么?!”

卞谦:“现在意识到自己情况不对了吗?”

“嫌犯找安瑶不是因为爱恋她,而是因为她是心外科医生。嫌犯有妄想症,他觉得自己的心脏有问题会死,他想活命,想把健康人的心拿出来换给他。他抓走那个新生儿是因为他认为孩子的心最纯净。安瑶为了救孩子一定会说婴儿的心脏太小,无法满足大人的身体需求。我不确定他是否在这座山里,可如果在,他孤注一掷的时候听到这种消息,你认为他不会对你的队员们下手?”

她愣了半晌,缓缓坐回去。

言栩说,安瑶提过一个男人,让她想到和言栩初见的时候。

一片安静。

因为……这个男人不停地找安瑶检查,觉得他的心有问题。他时刻观察安瑶的动态,最终绑走他的心脏(婴儿)和医生。

甄意暴躁,忍无可忍地跳起来:“孩子?三次留级,十七岁还上高二的家伙都懂得猥亵女生了,还是孩子?”

季阳瞬间明白,可陈队无法理解:

“我知道,可那孩子是真的尿……”

“言医生,我办案二十几年,从没见过你说的这种人。这种理由匪夷所思,你根本没有证据。这些骇人听闻的话如果传出去,会给公众造成恐慌和骚乱……”

“哥,你多久没上网了,‘吓尿’是语气词。”

话音未落,车内的联络台嘈杂作响,传来女警急促慌张的声音:“E队请求支援,一名警察一名记者失踪,发现破碎不明生物组织,方位……”

“他当场被你吓尿了!”

言格握着车门的手忽然就松开了。

甄意斜着眼看桌子,闷不吭声。

他认识这个声音,是和甄意一起的那个女警。他脑子转得飞快,四人出行,不会留下两位女性,所以失踪的那个记者是……

“再怎么你也不能说‘憋不住我给你打个结’啊。”

甄意。

甄意挑了挑眉,丝毫不知错:“是他先挑衅我的,你是没看到他说‘憋不住’时欠扁的表情。”

他松开车门,缓缓直起身,将手插进兜里,放好。

“这么说也的确有你的理由,”卞谦点头,摸着下巴,“但他说憋不住时,你说了什么?”

有一瞬间,他努力克制着思绪,很小心地揣摩甄意发那段短信时的语气和表情,

甄意不耐烦地吐出一口气:“那小子以为给钱就可以,什么事都要律师挡,一问三不答,一分钟三次厕所。什么态度?”

“言格,他们居然在讲鬼故事,啊,好害怕,嘤嘤嘤~等我回来你要抱抱我~嗷呜呜~”短信里的她是扭来扭去的。

卞谦摸着耳朵,叹气:“还有李区长的儿子,他想上厕所,你竟然叫他‘憋住’?”

而现在,有人会把她的心挖出来。周围的人开始忙碌了,联系着具体的位置,部署着什么。

“精神损失?”甄意不可思议,“一个心理素质强大到能肇事逃逸的人,居然被我一句话伤害?另外,他要是进了监狱,绝对万人受加万年受。”

他一动没动,不动声色地稳定着心跳,让它不要一落千丈,可,他站在辉煌的车灯、闪烁的警车和来往的人群里,像站在冰雪覆盖寸草不生的荒原。

“张先生说他当时很震惊,结果你说:‘别这么惊讶地看着我,就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鸡鱼菊,呵屋啊花。’张先生说你的话给他造成巨大的精神伤害,而且,”卞谦斟酌了一下,“他说他绝对不是受。”

甄意醒来时,头痛欲裂。昏过去的前一秒,她的头被重重一击,疼得像时刻在经历震荡。模糊中,她听见一个男人温柔的声音:“醒醒,快醒醒。”她捂着剧痛的头,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趴在一张长长的摆着烛台的长餐桌上。

甄意瘪嘴,不说。

她在长桌的这一端,一个面容清秀的男人在另一端,隔着烛火,手里拿着刀叉,笑容款款,舒了一口气:“你终于醒了,我好担心,怕你会死。死了就没用了。”

卞谦看她:“张先生说,你后面还补充了一句。是什么?”

甄意想起身,可头中晕眩,她扶住额头四处看,房间很诡异,只有蜡烛和炉火,没有电灯,也没有窗子。她不安:“林涵呢?”

甄意低下头,又看向窗外,语速很快:“我说,‘你现在不开口,等着进监狱后让人给你的下面开口吗?’咳。”

“你是说那个看上去很优秀的男人吗?”男人和顺道,“别担心,他会好好的。”

“怎么?不好意思说了?”

这个男人长相可称之为面善,唯独眼神奇怪,隔着好几个烛台,却比烛火还热烈,直勾勾盯着她。她心中有一瞬祈祷是他救了他们。可,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她莫名想起言格说的妄想症。

甄意吸着脸颊,不作声。

她毛骨悚然,再度打量四下。这是个大客厅,欧式风格,因为没有电灯,只有烛光,看上去黑乎乎阴沉沉的。

“OK,先不臆测朱先生的好坏,”卞谦抬手,“交通肇事逃逸的张先生呢?他起初不肯描述撞车的细节,你是怎么说的?”

仔细看,墙壁上有几扇窗户,窗外黑漆漆的不透光,但今天是满月!窗户都封死了?是假的?

“没有。”甄意反咬一口,铮铮道,“他想那么多说明他本身就不是好东西。他就长了一张性骚扰的脸……”

“我想见见我的朋友,可以吗?”她声音有点抖。

“你不觉得这话里有不好的暗示?”

“嗯,先等我把最后的晚餐吃完。”他手中的刀叉切割着盘中之物,猩红色的一小块,蘸了芥末,放进嘴里缓缓咀嚼,咽下去。他似乎得到极大的满足,捂着左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舒服多了。等我好了,就再也不用吃这些东西。”

甄意抿了抿嘴唇:“说什么,‘又是一个有椅子不坐非要蹭大腿的’。不是事实吗?”

“你也吃点儿吧。”他起身,端着盘子走到她面前,放下。

“我倒不这么认为。能不能问一下,性骚扰案的朱先生和他女朋友在办公室等你,你进去后见他女朋友坐在他腿上,你说了什么?”

甄意惊得脸色惨白,那是什么东西的内脏,血淋林,生的!她想呕,拼命摇头。

“抱歉,我专业素质不够硬。”

片刻前温柔礼貌的男人眼神一变,诡怪地盯着她:“吃下去,不吃,心脏怎么会好?”

“小意,两个星期,你被五个委托人投诉。”

甄意贴住椅子背,手心冒冷汗,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婴儿的哭声!婴儿?!

甄意挪开目光:“我就这么刻薄,这是我的风格。”

很远,不在这个客厅。

“哦?你的原话好像是:‘江江,我真佩服你,能在一天内搜刮出这么多垃圾来。’是这样吧?”

男人蹙了眉:“唔,小豆丁饿了,要吃东西了。”说着,他走回自己的位置,拿起一个装满血红色液体的玻璃杯,出去了。

“没,我只不过表扬她努力,搜集了很多案件信息。”

烛光昏暗,甄意看着盘子里的血腥物,脸煞白。那眼神奇怪的男人走了,脚步声渐渐消失。她立刻起身,强忍住铺天盖地的晕眩,用力摁住太阳穴,往门外跑。

“是吗?”他依旧温和,“小意,昨天江江被你说哭了,怎么回事?”

出了门,好几条横竖交错的走廊,空荡荡的像很多口深井,井口对着她,井底没有尽头。

“不需要,我很好。”

墙壁上几步一烛台,不知哪儿来的阴风,火光摇来摇去,仿佛有幽暗的影子从背后爬上来,很瘆人。

卞谦微微敛瞳:“其实唐裳案后,你就应该多休息一段时间。”

她脚哆嗦,咬着牙,努力让自己目不斜视,快步却悄声地从走廊穿过。可这像个迷宫,找不到出口,更没有窗口。不论如何,林涵肯定在这里,她不能把他留下。

“我不需要,”甄意飞快说,想了想,一副“你有毛病吧”的样子看他,“什么意思?说宋依的死让我心里有阴影了?好笑,她想死就死,和我有半毛钱关系?自杀的人那么多,每个都给我留阴影,我有那么感情丰富吗?”

寂静昏暗的走廊里,一道道门无声地闪过。她吓得毛骨悚然,试着推几道,都是锁着。

他说话也不绕弯:“小意,事务所里只有你没向我申请过心理咨询。”

很快,黑暗的墙壁上出现一道虚掩的门。门缝里有红色的光投射出来。

甄意上大学时,他就经常在爷爷家出入,从学校到毕业,任何难事他都替甄意解决,两人好得比兄妹还亲。事务所里,他总护着她,什么好的案子都给她。

甄意握住门把手,竭力想稳定自己,可脚在发软。她闭了闭眼,还有什么能比现在的情况更坏。一推。吱呀一声门开,红色的光倾泻而出。

卞谦年轻有为,样貌英俊,本身不学法律,是心理医生,关系广懂管理,把律师事务所发展得风生水起,已成为不少名校高才生的梦想求职地。

空旷干净的房间,门口有一个四五米宽的水池,漂浮着奇怪的心形红点,密密麻麻。房间是白色,可灯光是血红色,乍一看,池子里的水也像红的。门口有一条传送带,往屋内延伸,从对面的白帘子绕进绕出,一个圈又回到门口。

卞谦的办公室一排落地窗,满是阳光。甄意无心欣赏,坐下后应付性地冲他笑笑。

林涵果然在。他被绑在一个铁柜子上,胶带捂住嘴,头上的血迹已清理干净,绑了绷带。

杨姿轻轻咬唇,不说话了。这时,助理律师江江敲门,有些胆怯:“意姐,老大找。”

甄意跑过小水池,去他身边,慌不迭给他松绑,可他绑着专业的水手结,甄意心急反而拆不开。慌乱之际,林涵的手忽然紧握住她,制止她的动作。

“想过,”甄意抬头,“他们有病!”

甄意一僵,便见有道影子已到她脚下。她的心提到嗓子眼。身后的声音非常冷漠:“小护士,你要把我的心脏偷去哪里?”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甄意听不懂,一回头,惊得浑身发凉。

“因为最近,委托人总投诉我。”

身后的墙壁上放着水族馆的玻璃柜子,里面没有鱼,却泡着暗红深红血红的心脏!

“老大给你换了好几个案子……”

叮叮两声清脆,水族馆开闸,流泻出一大堆水和心脏,水落进池子,心脏掉在传送带上,开始转动,由远及近,转了半圈,消失在帘子后边。

“很好啊,”甄意头也不抬,“为什么这么问?”

甄意瞠目结舌。

“好。”杨姿说完,小心试探,“意,你还好吧?”

男人绕开池水过来。甄意盯着他背上的猎枪,转身拦在林涵面前:“别杀他!”

“发公告。如果没亲人,就捐出去。”

“我不杀他。”他在离甄意一米处站定,单手举起猎枪,抵在甄意的胸口。

“意,我代理宋依的赔偿案,钱该交给谁?”杨姿趴在甄意办公桌上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