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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伤无所依

“……好。”

“哪有什么事都如意?”经纪人哄。

“真乖。”经纪人美滋滋地拍她的肩,“依依,调整心态。不是常说吗,生活就像被强奸,不能反抗就享受吧。”宋依脸色陡然变得极其难看。甄意出乎意料地笑了一下,那笑里带了太多的嘲讽。经纪人听出来了:“笑什么?”“没笑你,笑这句话。”

“我真的不喜欢。”她别过头,神色落寞。

“怎么,有意见?”他趾高气扬地皱眉。

“XTV最近在追公安对你走访的事,我们要缓和关系,别闹太僵。”

看他这姿态,甄意也不想收势:“这话很神奇,能瞬间把说话的人变得低级恶心,龌龊粗鄙。”

“那要看我有多在乎它那收视率。”她用了甄意的句式。

“你出口成脏!”经纪人勃然大怒。

“可收视率高啊。”

“谁嘴脏。什么叫不能反抗就享受?一个男人该是多龌龊没教养才说得出这种话?真够狂妄自大,”甄意冷笑,“潜意识里为所谓男人的雄风扬扬自得?被雄性激素控制头脑,屈服于动物本能的东西,以为力量代表征服就算了,还敢大言不惭以施恩者的姿态说带给女人享受?作用和黄瓜差不多的家伙,也不想想自己从哪里钻出来的!”

“不想去。”宋依面无表情,“他们的问题霸道又咄咄逼人,不喜欢。”

经纪人惊愕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经纪人看宋依:“依依,XTV请你去做节目。”

“哪句不对你反驳。啊,友情提示,别轻易和律师争论,小心让你掉一层皮。”

“是。”甄意漫不经心应着,对这种人,她向来懒得理。

经纪人憋得脸红如猪肝。

“你收了钱就好好办事,要是把我们依依的名声搞臭了,你的名声也会一落千丈,以后谁敢找你做律师?”他语气温柔,句句带刺。

宋依神色复杂地看着甄意,后者下楼,走几步回头:“对了,经纪人先生,好多男人以为他们给女人快乐,是施与者;可其实很多女人假装高潮保护着男人可怜的自尊心。回去记得问问你老婆。男人真有能力让女人享受?”她头也不回,走到下一层却看见言格……

“我正在和宋小姐谈。”

他神色淡淡,她知道他什么都听见了。甄意毫不尴尬,迎上去:“喜欢我的演讲吗?”

宋依利落地签了字。这时,安全门推开,宋依的经纪人来了,见了甄意,劈头问:“是甄律师?”“是。”“听说你很厉害,可为什么现在警察处处在走访依依身边的人?那人渣死了调查依依干什么?记者也乱说,这么下去我们依依的形象怎么办?”

“不感兴趣。”他转身往下走。

“成交。”甄意俯身把她手中的解约书夺回来,从文件夹里抽出另一份合约递给她,“我把‘委托人必须对律师完全坦诚’那一条删除了。看完没问题就签字。”

甄意追上去:“我好像贬了男人的能力。抱歉,或许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力低下。”

宋依噎得说不出话,思量之后:“好。翻倍。你以后不要问我不想回答的问题。”

“不是或许,是必然。”他没有较劲或不服气的意思,纯粹只是概率学上的逻辑严谨。

“敲诈是我的职业。”甄意跟她比瞪眼,“彼此彼此,都不是多推心置腹的人。”

甄意知道,但故意曲解,笑开:“必然?你想证明吗?来吧!”她张开双臂。

“你这是敲诈!”

言格停下,双唇紧抿,长长的睫毛垂下又抬起,盯着她:“甄意,你知不知羞?”

“要挟你涨薪金。”甄意抱着手,十分势利,“你不配合我,这不说那也不说,随时变成定时炸弹制造漏洞,我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帮你想办法。这种模式我很不爽。我不爽的时候就想烧钱。你想不对我坦诚,不受我约束,可以,代理费翻倍。”

“就是这句话,哈哈。”她开心大笑,“好久没听到,真是怀恋。”

“……”她那不为所动趁火打劫的样子像地痞流氓,宋依更不可置信:“所以你来是……”

“……”他默默前行,甄意不玩笑了:“好了好了,说正事,找我什么事?”

甄意:“我的正义是可以拿钱买的,想要的话,拿钱来。”

“甄教授的病情确定了。”

宋依脸通红,她不想对甄意坦诚秘密,也不想换律师。良久,她咬牙:“甄律师,我以为你很正义。”这次她不是玩笑,也不是假意奉承,“你总站在弱势的一方,帮唐裳对抗林子翼,帮我对抗警察,我以为你是为了正义。”

“病情?”甄意惊诧,“上次不是常规体检?”

“那要看我多稀罕你的钱。”

“你忙碌太久,没注意到你爷爷记忆力开始衰退了?”

“签解约书。”甄意懒得和她废话,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小摞纸扔给她。助理震惊,有人敢这么对她家大明星。宋依猝然瞪她:“你!甄意,你知道你会损失多少钱吗?”

难怪一辈子不爽约的爷爷,那天明明和言格约好却跑去医院。再想想近几个月的点点滴滴,甄意心跳全乱,不敢相信,“你是说老年痴呆……”“初期,正在治疗。不用太担心。”

宋依从助理手中接过水,坐到躺椅上,慢悠悠喝掉半瓶,才抬眼看甄意:“你来干吗,想好应对方案了?我现在没时间,过两个小时再谈……”一副上次警署吵架后等着甄意给她道歉的表情。

甄意百感交集,望着他清秀的背影,心里一片温暖:“谢谢。”

“是吗?”甄意微笑,不关注娱乐圈,但听到趣闻轶事也好玩。

“以后多关心老人。”这是他的回应。又问:“你私下在调查林子翼被杀案?”

“岂止不错?和她合作过的导演都说,没见过她出戏入戏这么快的演员。我看过影后梁冰演戏,入戏慢出戏更慢,一场哭戏演完出不来,导演组劝一个小时呢。”

“是。”“一起吧。”“为什么?”“警方在怀疑吴哲,我想确认。”

“嗯,很不错。”

Ecstasy毗邻酒吧区。到了晚上,灯红酒绿五光十色,路上到处香车美女,空气里全是靡靡之音。不到夏天,风景已火辣得让人发热。

宋依的助理很崇拜她,小声对甄意说:“我们宋依酱演技厉害吧。”

甄意立在路边,不太自在,倒不是说她是什么乖乖的纯情女子,只是……她侧头望一眼身旁的言格,白衣白裤,清心寡欲的模样,和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对导演说休息一会儿,朝甄意走来。有粉丝跟保镖斗争着求签名,她一一满足。

他不像有的男人。有人装作君子,他不是,他自身淡然犹不自知。脸庞和眼神都纯净通透,哪儿都看不出一丝浮躁或不轨。沾了尘世的女子见了都会自惭形秽,任他气质卓绝貌美如花,也不敢轻易靠近。真像往妓院里扔了一个耳根清净的老僧。

宋依入戏和出戏都极快,朋友一样教女配怎么哭,给她做示范,一秒钟眼泪就下来,女配完全看呆,一副看男主的眼神仰望宋依。宋依安慰完,转头看见甄意,脸色就变了。

甄意瘪瘪嘴。她和会所的店长约好了在门外等候。她抱着手,眼珠一转,坏主意就来了,问言格:“过会儿你要进去吗?”

此时,宋依站在白光板和摄像机面前,几个场景演下来一次没NG。围观人群看得入迷,现场鸦雀无声,直到女配连连失误才中断。最后一幕是女配被宋依气哭,却不敢在男主面前挑明。那演员情绪不对,哭不出来,一连NG数次。

“你以为我专程给你当司机?”

她是那种一人撑起一部戏的女主。

“不是。”甄意轻轻笑,很坏,“这里的女人很开放,搭讪送酒啊,用舞姿拦住你啊,怕你应付不过来。”言格不作声,眉心极轻地蹙了一下,在思索。

甄意不爱看电视剧,偶尔在电视上看到宋依(她演的电视剧太多),即使几眼,也总能看到她令人印象深刻的演技,一个眼神,寓意万千;一个动作,爆发力惊人。

甄意偷笑:“唔,看来,你没来过私人酒吧。”沉默。

到达西贸,甄意很快找到B区卡地亚门店,宋依的剧组正拍摄她和男主角一起买钻戒遭遇女配纠缠的场景。现场围了不少粉丝。

“难怪你不知道。”甄意更加故弄玄虚,“这里的人都是约炮的,超级饥渴呢。有时还办性爱派对。你想想,没点儿特色能吸引林子翼?你看看你……”她有如百花楼的妈妈桑,肆无忌惮把他上上下下扫一遍,“绝对A货。一进去,啧啧,跟进女儿国一样,《西游记》看过吧,人人都想扑上来咬你一口。”说完伸出猫爪,做了个“嗷”咬人的姿势。

……

“……”言格的脸灰了一度,“真是你说的这样,你怎么敢进去?”

“西贸吧,刚好会路过。”

“嘁,”甄意昂起下巴,“什么男人到了我这儿,不是死路一条?”

甄意好奇,他找她有什么事?“我现在要去西贸商场十楼,或者,约别的地方?”

言格:“……”

“嗯。”他说完没下文了,甄意等了几秒,催促:“你说啊。”“见面说吧。”

正说着,店长到了,是个挺精神的年轻人,叫索磊,他下车就微笑:“抱歉,堵车了。”

“现在忙吗?”他嗓音清隽,让甄意莫名心跳漏一拍,“准备去办事。有事?”

甄意道:“是我们麻烦你了。”

乘上电梯,电话响了,是言格的办公室。

“不麻烦,警察都来三四回了。”

众人:“……”

索磊带他们进去,穿过长长的幽暗的霓虹走廊,前边传来音乐声。言格走在最后头,眼见要进大厅,突然拉了甄意的手臂一下。

甄意到了门口,回眸一笑:“嗯,玩男的;没男的,女的也行。”

甄意回头,诧异:“怎么了?”

杨姿:“听见没,玩难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彩灯的缘故,他白皙的脸微红,声音很低:“刚才你说的,都是假的吧?”

“当然是玩男的,”甄意笑,“越刺激越好。”

甄意怔愣一秒,反应过来,哈哈轻笑:“言格,你还是那么可爱,我喜欢死你了。”

“当然。”中学时,她打遍天下无敌手。“你喜欢玩难的还是简单的?”

“……”

出办公室,同事聚在一起讨论连连看,杨姿笑话没技术含量,江江则说不动脑子才好玩。大家纷纷站队,见了甄意,问:“甄,你玩游戏吗?”

灯光暧昧幽暗,客人三三两两坐在吧台小桌或卡座里喝酒低语,气氛十分安逸。舞池里有人跳舞,但此时正播放着轻缓的音乐,并不激烈。

她给宋依的助理打电话,得知她在市区拍戏。

从大厅边角的小楼梯上去二层是包厢区。一路上只有两个摄像头,且角度不正,如司瑰说的有死角,靠近墙壁走就能躲过。甄意问:“这摄像头角度不够广吧。”

“我知道的不比你多,也是看新闻。”甄意不急,可这样不联系也不是个事儿。

“我们这儿是高级私人酒吧,来的都是明星富人,安摄像头是应付检查,很多时候不开。”

杨姿也担忧:“意,新闻说宋依是嫌疑人,警察开始走访她身边的人了,怎么回事?”

甄意看一下手表,晚上十点半,二楼却没人影,包厢上门牌灯是熄的,表明没人。四处看看,刚才他们走来的方向是唯一的出口,走廊尽头是紧闭的安全门。

甄意一一回应:“还没到那一步,不急。”她知道虽然背地里有人对她稍稍不满,但不至于钩心斗角。关键时,大家还是会拧成一股绳。

“那个门可以通过吗?”

“有没有想好对策,需不需要我帮忙?”

“不可以,虽然是安全走道,但为了防盗,常年锁着。”

“宋依怎么样了,我超喜欢她演的戏,甄意你要加油啊!”

“你怎么知道案发那天没人从那道门经过?”

吴哲可能杀人吗?甄意望着窗外思索,她不希望警方打扰吴哲,却又希望警方多盯着吴哲少注意宋依。现在宋依的境遇非常糟糕,偏偏她还死撑着。外界的议论甚嚣尘上,事务所里关心起甄意的人也越来越多。坐进办公室才半小时,来问她进展的人络绎不绝。

“钥匙在我家,正对门口有个小监视器,别说案发那天,这几个月都没人影。”

“但是……”言格身形稍顿,说,“普通人再正常不过的动作,也会被他理解成威胁。这也是为什么他是警方的嫌疑人。”

“这些包厢到了晚上也没人来?”

“意思是只有别人对他造成威胁时,他才会反击?”甄意再度来了精神,仿佛潜意识里想把吴哲和案子划清关系。

“外面有卡座,已经很私密。特地上包厢反而引人遐想。要真想干什么,直接去酒店。明星们来这儿就是想体验酒吧的氛围,躲在包厢里无趣。”

“比起杀人,我更偏向对他用‘自卫’这个词。”他身姿修长而挺拔,洁白的褂子一尘不染,在风中翻飞。

“那你觉得林子翼为什么会来楼上呢?”

甄意望着塑胶网那边欢快的神经病们,有些失望:“就是说,可能会杀人了。”

索磊挠头:“谁要是找我谈什么事儿,我可能会过来,上面安静。”

言格低眸想了一下:“我只能说,他的病情比较严重,已经没有自我意识。不管他做什么,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也这么想。”甄意笑笑,推开出事的房间门。取证和清理工作早做完,但房里似乎仍有淡淡的血腥味。

“警方肯定问过了,吴哲现在的情况能够杀人吗?”

“是谁发现的死者?”

甄意一口气呼不出来,低头走出去,等他退一步缓缓合上门,才呼出悬在胸口的气息,继续:

“打扫厕所的阿姨。她吓死了,我也吓得够呛,以前什么场景没见过,但这个真的太吓人了。”索磊抖了一下,“他的下身看着真是……”

他淡雅的容颜在灿烂的阳光中丝毫不逊色,白皙的脸融化在光线里,眼眸却十分清晰,澄净明澈,有股子让人想沉进去安睡的宁静。

“蛋疼吧?”

他们已走到大楼门口,言格先走出去,拉着玻璃门等她出来。甄意抬头,阳光刚好洒在他和玻璃上,闪闪的,像在钻石的世界,透明,干净。

“呃,是挺……咳咳。真疼。”

他脸上浮起一丝绯红,别过头去,不看她了。

“估计疼得挺扯蛋的。”

她歪头看他,吃吃地笑:“弗洛伊德那么远,你那么近。对我来说,可不是你比他厉害?”

“……”

他微微抿唇。

店长招架不来,求助地看言格,后者却很淡定:“相信我,她已经低调了。”

看他赧然,她更可劲儿地逗他:“言格,我从小就觉得你超厉害的,什么都知道。”

“凶器是你们这儿的?”甄意问。

甄意在心里偷偷乐了,又没真拿你和他比,只是打个比方而已,言格你这个木头。

“包厢配备的水果刀,款式普通,超市就能买到。插在他的胸口没带走。”

她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竟有些羞,很认真地摇摇头:“我远不及他厉害。”

“血迹是怎样?”

“你说那些我都不懂,对我这普通人来说,精神病和神经病没有区别,什么心理学和精神分析也没区别,就知道在这领域有个弗洛伊德,他很厉害。你和他一样厉害。”

“床上都是血,林子翼被脱的衣服上也是,可其他地方很干净。”

甄意好笑,他还是和少年时一样古板木讷。别人觉得枯燥,她却觉得分外有趣。

“干净?”甄意边思考边自言自语,“因为凶手用他的衣服保护自己不被利器伤到,也不被血溅到。”

他表情木了木,隔一会儿,说:“其实,弗洛伊德的学说与现代的心理分析和精神研究领域有很大差别。不过,虽然很多当代学者认为他的理论不具普遍意义,甚至不科学,却不能否认他对心理学这个学科的深远影响。”

索磊惊讶:“你怎么知道?”

甄意忍不住感叹:“你好厉害,像弗洛伊德一样。”

“显而易见啊,用布料包着,还可以捣乱警方的血迹分析。是个很聪明的家伙呢。”

吴哲不让其他人靠近,而甄意靠近后,聊天到一半,他就当她不存在似的不告而别。

安安静静。

“高度警惕,注意力不集中,短期记忆弱。”

甄意回头:“看什么?”

吴哲的确不记得唐裳已经死了。

“听着怪怪的,你好像懂很多。”

“……伴随回避症状出现,不愿别人提及事情,严重时会选择性遗忘。”

“哈哈,因为如果我杀人,也会这么仔细啊!”

“这样听着,好悲伤。”甄意声音低下去,想起吴哲述说的那个不断重复的可怕梦境,黑暗,绝望,阴冷,潮湿。

“不要这么说,很吓人。”索磊搓搓手,“律师在这方面都这么厉害吗?”

“临床表现为机械式地让自己重新体验症状,不断回忆事发时的状况和感受……”

“看上去不像,但我是刑侦犯罪学科班出身。”

“PTSD的症状是什么?”

店长说:“这么鬼马,倒真是不像。”

“……”这种不动声色就跩得牛气哄哄还不自知的人……

言格听言看向甄意。彼时她正检查窗户防盗网的螺丝钉,脑袋几乎贴到窗台上。映着外边树丛里的投影灯,她的脸白得像瓷,一双灵动的眼睛满是专注,像装着黑夜,很深邃。小而挺的鼻子旁边,窗纱一角因鼻息而轻轻翻飞。

“鉴定是一回事,经验是另一回事。”他淡淡道。

不像吗?他倒不觉得。

甄意狐疑,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你不是还没给他做鉴定吗?”

她总是嘻哈鬼马,脱线无厘头,可一旦对某件事上了心,她必能倾注常人不会投入的热情和专注,把生活过得像拼命一样。恋爱像拼命般疯狂,工作像拼命般坚强。

“PTSD。”“什么意思?”“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

这样燃烧热情的人,往往,无往不胜。

甄意重拾话题:“那吴哲的情况就不是人格分裂了,精神分裂也不像。”

曾经被这样的她追到手,是他赚了。

言格闭嘴了。

甄意看了一圈,基本了解,谢过店长,一出房门却愣住。

甄意音量降低,不太自然:“你一次性跟我讲这么一大段话,好像还是头一次。”

走廊对面挂了一幅画,女孩从高高的楼上坠落,姿态优美像在飞翔。画框裱了层玻璃,上面有层薄薄的影子,映着甄意吃惊的眼神和她空空的墙壁、门洞,和门上黑色的数字31。

甄意直勾勾看着他。“怎么?”他不太自在地移开目光。被她这种眼神看过无数次,可他终究没有平静地习惯。

莫名诡异。吴哲的梦只是梦吗?

“人格分裂和精神分裂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人格分裂小说里很多,但临床少见。患者能正常生活,第一眼或短时间看不出异样;而精神分裂里的分裂不是指人格,而是指患者的感觉和知觉受到重创,生活不能自理,疯疯癫癫,时常妄想,是我们常说的‘疯子’中的一种。”他声音低醇平实,许是担心她听不懂,所以格外耐心缓慢,说完,还补充,“打个比方,人格分裂是一个身体里住了很多个人,精神分裂则是一个身体里住了一个不停做梦不停妄想的人。”

言格也看见了,他听甄意描述过和吴哲的对话,所以见到此景,也微微蹙眉:“要么吴哲来过这里,要么凶手接触过吴哲。”

“啊?”

下楼到大厅,索磊挺客气的,说:“别急着走。我这儿没别的,给你们调杯鸡尾酒吧。”

“这么说吧。”言格走过一道门,拉住门沿,等她过来,再稳稳合上,“你想太多了。”

“行,黑杰克。”

“吴哲的精神会不会分裂出一个唐裳的人格?”

“独特。”小伙子噙着笑,果汁冰块咖啡酒,驾轻就熟地调和。

“有,极少。你想说什么?”

甄意坐上高脚凳,问言格,“你呢?”

“你有没有遇到过一个男人的精神里出现女人的人格?”

“开车。”

说出这话,她自己都觉得很扯,但言格说:“我无法100%地否定这种可能性。”

“度数很低的,像果汁。”

甄意立刻有话说话:“尽管医院硬件管理很严,但如果某个病人很聪明,而且某个时间神志清醒,他有没有可能偷偷出去然后回来?像电视里的越狱?”

“不要。”

他看她一眼,眼眸明净而深幽。

“就会说不要。”甄意轻轻瘪嘴。少年时在深城,“不要”是他最常对她说的话。现在听到,有微微的时光错乱之感。

甄意:“……呃,是。”

她托着腮看索磊调酒,言格的目光却落在他背后的酒架上:“存酒的客人多吗?”

她从来不会这么乖,言格目光落到她脸上:“有事情找我帮忙?”

“一小部分。”

甄意并不反感,反而谦逊又乖巧:“知道啦,眼见不一定为实。”

“林子翼呢?”

懂哲学的神经病医生还真是……

“存了,警察取了一点去化验,剩的在那儿。”他回头拿下巴指了指架子上一瓶金酒。

“不要轻易下结论,不要评价你不了解的东西。”他回答得平实,听着却像指导,“很多时候,你以为的了解,不过是自以为了解。”

因为言格的细致观察,甄意有了新想法,林子翼的酒也是关键点。她歪头看言格,意味深长地微笑,言格依旧淡静,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嗯。”他嗓子里溢出一丝模糊不清的音节。“看上去不像。”

她想了想,拿脚蹭他的腿,斜过身子凑近他,故意在他耳朵边上吹气:“你好厉害。”

言格的确心情不好,但他少有心情波动,所以也不会表现。以致甄意紧张兮兮走了一会儿,转眼见他表情平静,就把刚才的事忘在脑后,立刻跳转到好奇模式,凑上去问:“那个是病人?”

面对她疑似的挑逗,言格没作声。

“我走错方向了。”甄意赶紧回溜,像生怕他上来揍她。

甄意自娱自乐,笑嘻嘻坐规矩了,一边喝酒一边琢磨:

他打开门,出来,关上。语气质问:“你来这儿干什么?”

一,凶手不能从窗子逃走,案发后还在会所;

甄意莫名一愣,下一秒,目光被言格的身影罩住。

二,警察取走林子翼的存酒化验,说明尸检出他体内有药物;为什么下药,泄愤的话难道不是死者清醒时更好?林子翼是夜店常客,警惕性不会低,凶手怎么接近并下药?

不远处那个男子果然长得俊俏,说着什么,甄意听不到。他看上去高傲,掌握一切,却又像谦谦公子。有一瞬,他黑色的眼睛和甄意对视了一秒,唇角微微抿起,风度翩翩地轻点了一下头,对她打招呼。

看来,凶手聪明、谨慎、冷静,有很强的反侦察能力,在侦查学上应首先考虑有前科的。

他高高地立在她面前,隔着玻璃钢索的两道门,眼眸很深,落在她脸上,却似乎没看她。

甄意歪头思索着,忽听见言格清凉的嗓音:“有一点说不通。”

奇怪的是,言格门开了好半天,钥匙插在孔里,动作却顿住。好几秒,他都没有动静。

“什么?”甄意在思考,一扭头,眼睛里光彩照人,直勾勾盯着言格。

所以,头一次看见他眼里浅浅的凉意,她知道自己不该出现在这儿,一定是违背了医院的规矩,便赶紧做道歉。吴哲在这儿,她还要来呢,可不想惹他。

他不太适应,别过头去:“看得出凶手是精心策划,蓄谋已久。可杀人凶器,水果刀和剃须刀片都是酒吧里临时找的,不奇怪吗?”

不会温热,但也绝不会冷酷。

甄意一愣,来不及想,电话响了,是宋依。

门这边的甄意有些忐忑,觉得不对。刚才她在门边来回,没有离去。言格起身看见了她,眼神少见的凉。甄意很清楚,他总是很淡,不会高兴也不会生气,惹到他头上他也云淡风轻。

声音很急:“甄律师,警察抓我到警署了。你一定要救救我,我没有杀人!”

言格顿了一下,钥匙进孔,又听厉佑说:“你想接近她。这不像你的性格。为什么耿耿于怀?言格,你信不信,我能让她……”

甄意去到警署时,外面堵满媒体,一见到她,全一窝蜂围堵上去。

言格走到门边,掏了钥匙,只听厉佑说:“她是你的前女友。”

“警方发现了关键证据,宋依真的是凶手吗?”“是否和唐裳案有关?”

估计此刻面对着她的言格表情不太好。

即使是深夜,甄意也戴着墨镜围巾和遮阳帽,衣领竖得高高的,飞快挤过人群。之前的几个月已足够让她厌恶记者。

厉佑变了脸色,胸腔像堵了块砖头,他冷静看着言格头也不回地离开,意外望见玻璃门那边有个女孩缩了缩脖子,窘迫兮兮地冲言格吐吐舌头,右手不停地碰着额头,做抱歉的手势。

会面室里,宋依低着头,情绪很低落,没了平日或虚情假意或颐指气使的样子,一见到甄意就带了哭腔:“甄律师……”

“不信。”言格抿唇,双手插兜站起身,“只是确认你没有和他接触。再见。”

“我都知道了。”甄意叹了口气,“宋依,你隐瞒太多了。你说你没进过案发房间,可警方在窗帘上发现了你的头发。这对你非常不利。到底怎么回事?”

厉佑嘴角的笑容放大:“你相信我的理论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声音很低。

“你刚才的精神空间理论呢?”

“我有时间等你。”甄意放缓声音,“你要记住,只有你说真话,我才能真正地帮到你。”

“我一个月没有放风了,哪有机会和他说话?”厉佑微笑。

宋依撑住额头,良久才开口:“对不起,是我变态。我恨林子翼这种强奸犯,所以我跑进作案现场,你不知道,看他死得那么惨,我心里有多痛快。”说到此处,她的嘴角浮出一抹狠烈的笑。

言格:“你操控他了?”

“我明白。”甄意沉吟半刻,“现在我需要你说一下你测谎失控的原因。警方会调查到,我不希望再次措手不及。”

厉佑也看他,分辨着什么。

白炽灯下,宋依脸色苍白得可怕:“甄律师,我让你为难了吧?对不起。”

“事实上他已经开口了。”言格直视他。

“我不需要你说对不起,我只想替你辩护。”

这样的反应让厉佑眯起眼睛:“我会向你证明。新来的叫吴哲的家伙还是不说话吗?让我和他谈,我能让他开口。”

宋依呆一秒,脸色渐渐寂寞:“知道吗?我从来不想做演员。演的不是自己,没有自己的人生,在媒体和粉丝前戴着面具。为了曝光和上位,牺牲很多东西。不过对我来说还好,反正进这个圈子前,我就没什么可牺牲的了。”她淡淡一笑,非常平静,“我喜欢画画,想做画家。可十六岁,永远忘不了那天,回家太晚,经过巷子时……有六个人,有个很胖很重很恶心,我的胃都要被挤……”

“没有让我惊艳。”言格平常道,似乎有些失望。

“宋,你不用说这些细节……”甄意眼神无处安放,一抬眼,眼睛被灯光刺得生疼。

但厉佑的故事讲到最高点,不会放弃最后的谢幕:“结果证明我的精神空间理论:一个人的精神与思想可以穿透并侵略到另一个人的头脑里,足够强大时,可以支配他,控制他。这就是为什么会有教育,包括宗教,邪教,一切。”

“他们怎么都进不去,”宋依没听,平常地继续,“蛮横地尝试,一个一个,我疼得恨不得把心脏挖出来,疼得哭着喊妈妈,结果给妈妈这个词招来粗鄙的羞辱。他们得逞了,我没想过时间那么漫长,一秒一秒分割到无限。完事后,他们言辞辱骂,往我身上撒尿。我一直在流血,身体内部被撕裂,住院很久。妈妈申诉无门,那几个人在小城里一手遮天,警察睁眼说瞎话。妈妈走投无路拉横幅申冤,反而被打。她静坐自杀,以为可以引起关注,但没有。”

“我把人与人精神层面的影响从量子物理和空间的角度分析,是强者的精神力量对他人精神空间的施压,力度足够大时,会造成空间弯曲。”厉佑舒缓地靠近椅子里,似笑非笑看着言格。言格“哦”一声,看上去不感兴趣。

甄意握着拳头,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新闻中的社会惨剧搬到她面前,她心中悲愤得无以复加。

“的确。”言格平静道,等他继续。

“活着,真的好难好痛苦!”宋依笑笑,“可我没有妈妈勇敢,我怕死,就去做外围,赚钱换了张脸,改行做模特了。我以前比现在还漂亮,信吗?”

“一个人是流动的,他的精神世界也是。每个人的精神都可以看作是独立的空间。”他十指白皙,有规律地敲打着指关节,“当一个人的精神力量强大到足够对他人施压时,他人会在不知不觉中接受这个人的思想,被他的精神影响。这种情况在现实生活中不罕见。”

她扭头看甄意,甄意已不能言语。

“这对你的精神空间理论有什么辅助作用?”言格问。

“正是因为欠我一个交代,一个审判,我才会站在唐裳这边,我才理解她的一切,才憎恶林子翼他们。我不是去上厕所的,我担心林子翼又要干坏事。但不管我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我当时的心情,啊,”她微微合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唇角浮起满足的笑容,“太激动,太快乐。那是我这些年最开心的一天。现在回想,我的人生都没那么凄惨了。你说,我会把给我带来快乐的人交给警察吗?”

“像一条河。”厉佑牵起唇角,“他是一条流动的河,每个人都如此。相互穿插交流。”

甄意以前就告诉自己,律师不要感情用事,可这一刻:“宋依,即使你杀了人,我也不会让你偿命。”

言格完全理解他的话:“这个人的身影贯穿了他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像……”

“你……”

“至于人,只要活着,就不停在动,从家里去地铁站,从地铁上公司,从公司去餐馆,任何时候都在移动。如果有一部相机对着这个人毫无间断地拍摄,拍出的照片连在一起,会变成什么?”

“见你之前,我和司瑰通过话,你的情况很不乐观,她对我说如果不是你杀的,务必让你说出那个人是谁。但现在,你听好了,你不想说,就不要对任何人说,包括我。”她承诺,“至于怎么对付警察,交给我。”

“世上本没有时间的概念,它是人类创造的,说时间不存在,这不难理解吧?”“嗯。”

“可正义……”

“言格,时间是静止的,流动的是人。”“为什么这么说?”

“去他妈的正义!”

“你认为我愿意听?”厉佑笑了:“当然。”“那我试着听一下。”

审讯室里灯光柔和,映在宋依素颜的脸上,比起镜头里光彩照人的她,更有说不出的清新纯丽。甄意坐在她身边,面无表情。

“最近我的精神研究取得进展。但他们不会懂。”厉佑有一张轮廓极其分明的脸,尤其眼睛,沉黑沉黑的。说这话时,语气轻嘲。

问询前,司瑰陈述:“宋小姐,我们找到一根尖端带酒红色的黑发,与你的发色一致。昨天取了你的头发做元素对比分析,结果证明就是你的。你说没去过案发地,该怎么解释?”

“徐医生说,你有话和我说。”

林警官:“我们给你最后的机会做目击证人,否则,一旦成为被告,对你事业和名誉造成的损害将不可逆转。所以请你务必配合……”

言格坐下,十指交扣平放在桌面。对面的厉佑和他一样的姿势,双手交握放在桌上,似乎和他是镜像的。

“你在威胁我?”

甄意不满,忽然突发奇想,他对她那么清淡,该不会……不是她不好,而是性别不对?

“如果你要那样理解。”林不绕弯子,“宋小姐,我们调查了你的过去,虽然深表同情,但也认为你有足够的杀人动机。如果这件事吸引公众注意,受害最大的是你。”

她纳闷了,言格和一个精神病人有什么好谈的,表情还那么认真正经。再想想他一贯对自己的态度,简直把她当一团会说话的空气。

“谢谢您在我伤口洒上同情的盐巴。”宋依嗤笑一声,表情冷酷像不干己事,可态度明显强势,和前一次接受问讯时规矩又忐忑的她判若两人。

甄意下意识轻轻推了一下落地门,锁着。

司瑰看了甄意一眼,后者很平淡,不发言不关心。但她知道,宋依蜕变成这样全拜甄意所赐。是他们疏忽了。从头发怀疑宋依时,就该立刻审问。可他们没有,其中的间隙,足够甄意把宋依武装得泼水不入。

两人似乎在交谈,言格不冷不热,从容淡然;那男子唇角噙着笑,怡然舒服的样子。

林警官问:“先解释一下头发的事。”

颜控是一个非常高大上的借口。甄意再度挪不动脚,好奇地张望。

宋依耸肩:“有人栽赃我呗。警官,林子翼招惹过的人少吗?不要以为他最近惹了个大案子,就认为杀他的一定和唐裳有关。或许是其他方面和他有仇的人误导你们。你们能排除这种可能?”

那男子只看得到侧脸,轮廓分明,应该是美男。

警方的确无法排除,林警官词穷。司瑰想,甄意果然做足了功夫,她摇摇头:“不止如此,宋小姐,我们找到一位证人,她看见你进了那条走廊。”

言格和一个男子面对面坐着,都是白衣。不过一个是医生工作服,一个是患者病号服。

听到突发消息,宋依依旧镇定:“证人的话,不一定正确。”

她边想边走,过一会儿发现走错了方向,前面是闭合着的落地玻璃门。刚要折回去,却看见言格。门那边也是一个厅,稍小,环境干净清淡。

司瑰想起不久前的测谎,提问:“宋小姐,要么你是凶手,要么你认识凶手?这两者,有一个是真的吧?”宋依看司瑰一眼,而司瑰根据她的表情下了判断:“是的。”

甄意没多问。病人多,护士少,有一个不见,护士能注意吗?

宋依也不惊讶:“如果你们怀疑我,证据足够给我扣上重大嫌疑人的帽子,却不够给我定罪,即使上法庭,我也不怕;如果你们想威胁我,那民事法庭上见。”

“视病情而定。”

这番话,绝不是宋依自己想出来的。司瑰看一眼甄意:“你说没杀人,那凶手留了你的头发栽赃你。这种情况下你仍然袒护凶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司瑰审问鞭辟入里。

“病人的房间会上锁吗?”

宋依不急:“你们为什么想抓到凶手?”

这话听了不太舒服,甄意也不介意。毕竟,人都希望自己工作顺顺当当,他人的利益不过是自身顺风顺水之后的善意消遣。

“罪行必须得到惩罚,以维护社会正义。”

“我觉得挺好的,不说话也不吵,我们最喜欢乖乖的病人了。”

“正巧,这也是我不想让你们抓到凶手的原因。”宋依笑,“林子翼他们奸污害死唐裳,本就该死。那时你们做了什么,惩处罪恶了吗?没有,你们让他们逍遥法外,让很多相信公道的人心寒,现在又来说什么公平?是,人家背景强,你们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可你们面对强权点头哈腰抛弃信念后,就没有资格再对小人物说公道。欺软怕硬是你们该做的吗?那3个和林子翼一起的强奸犯没嫌疑?你们敢像逼问我一样逼问他们?”

“吴哲他情况怎么样?”

司瑰沉默。她知道这些话其实全部出自甄意。

“是的。”

“既然如此,只能走刑事审判了。”林警官说,“另外,他犯的罪有法律判定,罪不至死。”

她跟着吴哲过去,看他进了房间,她找走廊上当值的护士询问:“这边的病人由你照顾?”

“他罪不至死,被他摧残的人是活该。他不会知错,关两三年出来,受害者算什么?她们受过的折磨是场笑话?”宋依面无表情,空洞的大眼睛里却浮起一层水雾,“这样的处罚是你们打给相信法制的无辜受害者的耳光!给唐裳收尸时,你们敢看她的眼睛吗?”

刚才的对话,吴哲不会以为她是他的幻想吧?这个想法让甄意头皮发麻。

“如果你们没有保护过我,就不要奢求我遵守你们的规则。”她一字一句重重说完,指甲抓住桌沿,

甄意无法理解,想追问,可吴哲收回目光,当她不存在,然后抱着画,缓缓回房间去了。

她唇角抽搐,脸上泛起一丝狠烈而疯狂的笑意:“我一个字也不会说。我没杀人,怕什么。想威胁我就放马过来。我要是求饶,我要是说一个怕字,那我当年被轮奸就他妈的是我活该!!!”

“但我不说话,不说话他们就看不见我。”吴哲说,“你也该走了。”

司瑰头顶发炸,鸡皮疙瘩全绷起来;林警官沉重而默然,脸色发白。

甄意没办法,接过来收好。

宋依低狠而悲怆的控诉在狭窄的审讯室里回响。没人再说话,死一般的悲伤和寂静。

“那你……”“我当然没吃。”他飞快打断,四处看看,见没人,从裤腰上摸出十几粒药丸,塞到甄意手上,“护士会来检查,你帮我藏着。”

良久,宋依松开手,缓缓靠近椅子里,面无表情,很淡定,只有泪在脸上疯了般流淌。

“我……”“这里的人都想害我,总给我吃药,想毒死我。”

审讯便这样结束了。

“甄律师,你是来接我出去的吗?”他思维跳跃,紧张起来。

甄意始终无言,最后只说一句:“我的委托人申请取保候审。”

甄意背后阴风阵阵,不知吴哲的幻想代表了什么。

离开时,甄意问司瑰:“你们有没有……”

“楼梯间的窗户旁有面镜子,我从镜子里看到空空的墙壁、门洞,和黑色的数字。”

“绝对没有。我保证,物证人证,没有伪造!”

“什么?”

“我信。所以,法庭上见吧。”甄意抿唇,准备要走,司瑰叫住她,“甄!”

“镜子。”

“怎么?”

“你冲去窗口,怎么会看到消防栓后的楼层号?”

“宋依说的话,是你教的?”

“消防栓旁有楼层号。”

“嗯。”

“你怎么知道在31层?”

“这么说,你……”

“嗯,她一跳,我就赶紧跑去接。每一次,我都在比上次低一层的地方接。上星期,我跑到31层楼梯间的窗口,可她还是和我的指尖错过。最近我一直卡在31楼,每次只能跑到那里。”他说着,着急起来,手开始在画板上无规律地抓,“31楼就下不去了,怎么办?”

“我毫无保留地站在她那边。”

“重跳?”

司瑰莫名伤感:“甄,你确定不是在泄愤?”

“还没有。她从50层的楼顶跳下来,我跑去49层楼梯间的窗口,没接住。所以,她又重跳了一次?”

“泄什么愤?”

“接住了吗?”甄意不知他说的是真实还是幻想,只能顺着他。

“唐裳。你真从唐裳的案子里走出来了吗?”司瑰蹙眉看她,很心疼,“和她朝夕相处四个月,她所有的凄惨愤恨和绝望都往你身上倒,还有她的死。你和心理咨询师谈过吗?”

“小裳从楼上跳下来,我跑去窗口接她。跑累了。”

“我不需要!”甄意转身,“我比你想的铁石心肠,也没你想的那么有良心。”

“跑?”

杨姿前一晚加班,错过末班地铁,去甄意的公寓借住。早起路过甄意的房间,见她已梳洗完毕,正对镜穿衣。杨姿倚着门栏问:“这么早,干吗去?”

“今天跑了太久,累了。”

“调查案子。”甄意说得简短。

“什么?”

言格发现医院登记表显示吴哲的“妹妹”送他入院,却从此失去联系。吴哲行李里有一个平板,装了部恐怖电影《惊魂尖叫》,是宋依演的。里面有宋依从楼顶摔落到31楼尖棱上的画面,同样的空墙黑洞黑色数字。

脑中想法混乱,直到吴哲疲惫的声音响起:“甄律师,我好累。”

言格说这是警察怀疑宋依的原因之一。但因太蹊跷,所以之前没提。

他现在的状态能杀人吗?如果能,杀人时他是否清醒?而且,他可以自由出入吗?

他希望从唐裳的妹妹唐羽那里了解吴哲的背景,联系他的家人。甄意也想去查查。

甄意想起第一次见吴哲时他脖子手腕上因捆绑造成的伤痕。那时她隐隐感觉,这场惨剧里他心里的伤只怕比唐裳更深,更刻骨铭心。

杨姿问:“听说宋依追加代理费了,之前说你的那些人快气死了。”

男性生殖器?甄意呼吸不稳,林子翼的确被阉了,死时浑身赤裸,手脚被捆成大字,死相羞耻而不堪。

甄意倒大方:“等这案子结了,给你买花花衣服,乖。”她在镜子里对杨姿亲亲。

“她阉了他们。”他语气平常。

杨姿配合地嘟嘟嘴:“最近顺利吗?新闻说要打刑事案。越来越多的人怀疑宋依。”

甄意微微蹙眉,看到最后一张:“这几个又圆又瘪的东西是什么?”

“新闻里宋依在干吗呢?”甄意对着镜子涂鲜艳的口红,声音模糊。

“一个女孩的故事。”是连环画,女孩杀了四个男人。竟像唐裳和林子翼四人。

“淡定地在中心城区拍戏呢,看上去挺人正不怕影子斜的。”

“这些是什么?”甄意拾起地上的暗黑画纸。

“嗯哼。”是甄意建议宋依继续淡定工作的,说这叫士气。

“好。”甄意点头。言格说,吴哲的伤后记忆很短,每过一段时间就重新洗牌,回到他在等唐裳回家的阶段。然后,他一直在等。

杨姿揪头发:“有小道消息说她不是表面的单纯,说她介绍唐裳做外围,和林子翼有牵扯不清的包养关系。”

“我上个月和你告别,给你留了我的地址。”他看上去像正常人,“小裳去买冰激凌了还没回来。你等一会儿。”

甄意没听,手伸进衣服里抓胸,费力地揉了半天,叹气:“塑形内衣都挤不出沟来。”转眼盯着杨姿的胸,像狗盯着包子,“阿姿,给我点儿肉吧。”

甄意的心猛地一敲,说不出是种怎样的感觉,像人在垂暮之年遇到阔别一生的年轻时的战友,酸而痛:“你还记得我?”

杨姿扑哧笑,打量甄意。

吴哲的目光空洞洞地移过来,落在她脸上,缓缓聚焦:“甄律师。”

黑白色紧身套裙,利落优雅的职场盘发,黑色英伦小帽。她私下不修边幅,可每每梳妆完毕就像打磨过的钻石,精致璀璨;又像顶级门店橱窗里的假人。

她在他面前坐下:“吴哲?”

杨姿暗羡甄意天生对时尚的敏锐嗅觉。这种书本不教的内容,她不知该去哪里学。

可这坚强得像钢筋混凝土一样的男人,在唐裳死后,骤然崩塌。

“意,你今天打扮得太超过,要去勾引谁?”

正是他,让甄意见识到再普通的人,在生活骤遭变故时,也能爆发出惊人而绵长的力量。

甄意心一跳,笑:“没,我一直都低级二缺又庸俗。”话这么说,心弦却微颤。

四个多月炼狱般的并肩作战像死扛了一个世纪的战争。

她把自己打扮得连头发丝儿都是精致的,立在路边等言格接她。汽车停靠路边,他绅士到了习惯里,下车给她开门,却并没因她今天格外漂亮而多看她一秒。或者,他都没注意她的不同。她不知道,在他的印象里,她一向都是花花绿绿,蓬蓬生机的。

唐裳被现实的残忍和黑暗折磨得万念俱灰时,会失控尖叫咒骂;甄意快支持不下去时,也会甩脸色;只有他,把所有的伤痛埋进心底,给唐裳安慰和宽抚,给甄意信任和感谢。

他不欣赏,甄意也半分不泄气,穿给自己看心情也好啊。什么女为悦己者容,应该是女为悦己而容。她要让自己每天漂漂亮亮地过。

半月不见,他还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却不是原来的那个。惨剧发生后,他曾鼓励着陪着唐裳四处奔波找律师,之后以惊人的忍耐和包容,抗拒外界的惊涛骇浪,保护他的小女人。

唐羽住在民工村,当初因为打官司要钱,卖了按揭房搬到这里。居住条件一落千丈。到边缘地带,车就进不去了。言格和甄意步行前往。道路狭窄,旧楼房挤成一团,半空中晾衣绳把天空切割成不规则的小块,挂着一串串晾晒衣物,女人胸衣男人裤衩迎风飘扬。

甄意走去,吴哲的画板上空空的,倒是地上一堆画好的稿子,黑白色,都是奇怪而惊悚的场景,里面的人动作扭曲,表情恐怖而鬼魅。

推着油炸食品的早餐车经过,甄意斜身让道,轻轻碰了言格一下。

“嗯。他一直自言自语,说不上问答,可他们还是记下了他的‘证词’。”言格语气并不赞同。

目不斜视的他垂眸看她一眼,她今天的确耀眼,四周是嘈杂的贫民窟早晨,她却蹬着高跟鞋走在T台上,光芒万丈;让他莫名想起一幅画,破败的废墟中,精致的芭蕾女郎亭亭而立。

“这么说,只有痛苦和恐惧了?”甄意有些难过,“警察来过很多次了吧?”

他不是瞎子,并非看不懂。

“状态很差,做不了。但从目前看,他失去了对人物的记忆,对事物的记忆是以感觉为线索的。”

她撞见他注视的目光,咧嘴笑了,眉飞色舞地调戏:“美吧?”

“为什么?”

他神态安然:“你工作时都穿成这样?”

“还没鉴定。”

“言医生,你是在夸我吗?”她不答反问,笑容更大。

甄意跟言格上楼,来到一个大厅,白桌白椅,是病人看书下棋画画的地方。大家都去放风了,只有吴哲一人坐在画架前画画。甄意轻声:“他是什么病?”

“你是在调情吗?”

这个精神病院,和甄意想象的,真不一样。

“想得美。”甄意扬起眉梢,抬着下巴走到前面去了。

神经病们穿着整齐的白衣服,排着队唱着歌,欢欢乐乐地“划着船”航行去草地上了。

言格云淡风轻,眼里却闪过细微的柔和。

众人都不看甄意了,全部排队站好,有的划船,有的鼓帆,有的掌舵,居然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谢谢你让我跟过来。”甄意时不时回头,“你约唐羽了解吴哲的家庭背景做登记,她才配合。要是我说来调查,她一定避而不见。她性格激烈,和唐裳不像。”说完,停了一秒,声音低下去,“有些地方其实也像。”

“开船!”“开船!”……

言格跟在她身后:“律师事务所通常会有心理咨询师?”

排在首位的病人一手握拳,举向天空:“嘟,嘟,大船起航!水手就位!”

“嗯,我们老板就是,他很专业。”

甄意:“……”

“你咨询过吗?”

皇上不说话几秒,居然点点头:“好吧。立国以孝为本。”说完,真跟着护士走了。

“我好得很,干吗要咨询。”她似乎很抵触。

言格则口吻随意:“但太后不同意。”

言格不问了。

皇上不开心,叉着腰,气势威仪俱在:“我是皇上,我说出去就出去。”

很快找到唐羽的住处,在一栋七楼高的小产权房里,每层分割出数不清的小房间。楼道里全是炊烟味。唐羽的房间是一室,电饭锅、简易衣柜和床都挤在一起。真不知道那300万用去哪儿了。唐羽只约了言格,所以看见甄意很意外。

言格看向皇上,语气平和,像和正常人聊天:“你这几天不能出门。”

她九点半上班,没时间寒暄。言格拿着表格向她打听吴哲的家庭情况,父母住处、联系方式。

徐医生忙道:“检查不合格,要等几天。”

“怎么还住这里?”甄意故作随意地问。

眼看几个医生护士劝不住,言格走去铁栏边,低声问:“他为什么不能出去?”

唐羽脸色不好:“唐裳用命换来的钱,是给我享受的?”

最先说话的男人大怒:“你们这群淫妃,都闭嘴。我是皇上,我要出去玩!”

甄意四处看。房间很小,东西很多,却一点儿不乱,收拾得很整齐。窗台上养了几盆花,开得灿烂。床底塞着玩偶,床头摆着和唐裳的合照。墙上贴满各种照片,她和形形色色的男女勾肩搭背。这不奇怪,她在K城一家健身房当教练。

另一个不满:“徐医生,美美她又抢我男人,你管不管啊?”

“我记得你的工作是隔日,晚上十点半下班。挺累的。”甄意语气看似无意。

她莫名地喜欢这个病人。

“嗯。”

甄意:“……”有几个女人敢如此大胆地表达爱意?精神病和正常人,究竟谁清醒?

“今天是双号。唔,案发那天星期六也是双号。你十点半下班,两小时车程外的林子翼在十一点死去。”背后没有声音,甄意都不用回头,“看来那天你请假了,不在健身房。”

这一叫,有人起哄:“为什么那个屁股很翘的柯医生没来?我要他给我体检,我只给他摸。我喜欢摸他,我要和他睡觉。”

唐羽冷声:“我生病了一直在家休息,邻居会有人看见我。”

一群人歪着脑袋,贴着玻璃挤瘪了脸,好奇地看着。人群前边起了冲突,有病人高声嚷:“为什么不让我出去玩?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你应该是傍晚请假,那时在这里看到你的人不能做不在场证明。”甄意盯着照片墙看了很久,两根手指夹住一张照片,慢慢转身,“我见过这个男人,Ecstasy会所的店长,索磊。”

病人们对新鲜的面孔很敏感。一个个不排队了,脑袋全挤在玻璃上满眼新奇地看甄意,眼神像求知的孩童。每个人都非常干净,白衣服干净,脸干净,表情也干净。和外面不一样,就像外面的人带了污秽的面具,但他们没有。因为真实,所以干净。

照片上身着紧身运动衣的两人搭着肩,立在跑步机旁。“学员,有什么稀奇的?”

进到主楼,隔着玻璃窗,甄意看见白衣服的病人们排队等着放风,医生和护士们照看着。

“的确不稀奇。”甄意把照片粘回墙上,学员里不乏和唐羽肢体接触更亲密的。

言格思索了一下,结果是:“抱歉,我并不确定。”问了等于没问。

“我们都已经得到赔偿了,还杀他干什么?”

她上前去:“言医生,这个医院,病人能逃出去吗?我是说逃出去又回来。”

“我记得你说那些钱全给父母养老,现在看,你的确这么行动着,像交代后事。”

一路上他都没话,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安静地走着。甄意跟在两步开外,觉得他背影也很好看。想起刚才他站在实验室里低头做笔记的样子,很美好,有隐约的风度,却丝毫不张扬。奇怪,一个背影就能让她的心不平静。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真是说不准。

“警方都没问我,你怀疑什么?”唐羽彻底黑脸,“有这么多闲情来调查我,不如多操心你的委托人宋依,还没开庭,网络就开始攻击她,你不该多花心思替她摆脱困境?万一宋依受不了风言也……”她越说越火大,近乎斥责,“作为律师,你保护好你的委托人了吗?还是她们不堪重负自杀了你也不会有多难过?”

进去后,甄意发现别有洞天,氛围和研究所不同。那边清冷肃静,这里温馨惬意,有很大的草坪小池和秋千。草坪上没有人,只有阳光。

甄意没不自在。只是在言格面前被人骂,有些尴尬。

言格摘了眼镜,说:“我带你去吧。”他把事情交给小柯,带她去道路斜对面的精神医院。

言格收好表格,对唐羽说:“没问题了,谢谢。”语气平淡得仿佛没听见两个女人的针锋相对。唐羽客气下来:“不用。吴哲也是我朋友。但他被送进精神病院,我并不知道。”

小柯嘿嘿笑:“老师当时在做记录,没注意。”

甄意和言格下了楼。

言格揉揉鼻梁:“小柯,不是说让你带她去那边……”他顿一下,“嗯,我没说。”

近九点,民工村一派热闹景象。小商小贩挤满巷子,没人管的孩子上蹿下跳。有几个追追赶赶从甄意脚边一溜烟飞过,她踩着高跟鞋走在砖板路上,摇晃了一下。

甄意和小柯面面相觑,目光齐齐落在白衣男人身上。

下一秒,手腕就给人握住,温热的掌心,非常有力。

甄意一头黑线。言医生,你有记忆障碍吗?刚才接电话的是鬼啊!

可她还是撞向他,额头从他的衣领擦过,一瞬间,心跳到嗓子眼。她凝着呼吸,抬头看他,目光茫然。

言格回头看见甄意,静了一秒:“你怎么来了?”

他依旧克己,瞬间松开她的手,可他指尖细腻微凉的触感却刻在甄意的手腕,心似乎梗在脖子里落不下来了。她红着脸做深呼吸。

小柯轻轻敲门,推开:“言老师?”他看上去和言格差不多年纪,言行举止却非常尊敬。

两人闷不吭声地走了一会儿,他问:“在想什么?刚才,你看上去很开心。”

一样的白色工作服,他穿着就多了丝英气,像天生的衣架子。

“哦,我发现唐羽撒谎了。”

小柯带她去到尽头的一间,玻璃窗那边,言格白衣而立,戴一副黑框眼镜,拿着记事本低头记录着什么。他面前,笼子里的某种猴子正在像人一样抽烟。

言格从他的专业角度看出了异样,但他知道甄意有她的角度:“比如?”

登记后走进明亮干净的大厅,偌大的大理石地板看上去一尘不染,静悄悄的;落地窗外,绿树和阳光很好。出了电梯,走廊两边是玻璃窗的实验室,一路都有人从工作中抬头望甄意,个个好奇的样子。

甄意昂起头,自信道:“她被我惹爆后说了一大段话斥责我。人一急就容易脱口而出。她说话的语气像不像她确定宋依不是凶手?可她怎么确定?那晚,她一定去过Ecstasy。”

“没。”甄意知道言格不会说这种话,奇怪他怎么如此客气。

“她的语气的确有问题。”言格中规中矩道,“可以理解为她不希望宋依出事,却不能理解为她确定宋依不是凶手。你引申太多。”

他拉开门,笑容灿烂:“我是小柯。抱歉,久等了。”

“是你太古板了。”甄意自言自语,又道,“她和店长索磊是情侣。”

很快,研究院这边空旷无人的一楼大厅出现一个白大褂的青年,步履很快,小跑到厚厚的玻璃门边来,用卡在密码器上刷了一下,说着什么,只看得到嘴在动,却听不见。

“何以见得?”

今天她去警署拿了林子翼的死亡细节,仅此而已,没有得到其他的证据和法证资料。毕竟,宋依还只是嫌疑人。

“照片里,店长左手戴了情侣款护腕。”

甄意收了线,围着大树边转边思索。

“可照片里唐羽没戴。”

“你等一下。”

“她是没戴,她把它绑在袖珍花盆上了。”

“嗯,貌似看守很严,不让进去。”

言格不语,没想到她能注意到这种细节。

他不答:“你在楼下?”

甄意扬起下巴:“男朋友有什么好隐瞒?无非是不想让人把她和案发现场联系在一起。”

“是我。刚好路过,没有预约,不会正在忙吧?”

“牵强。”他不客气地评价,“有些人就不喜欢对外公开。”

一两秒的安静后,电话再度拿起,他声音低缓:“哪位?”

“你以为都像你呀!”说完才发觉嘴快,甄意轻轻瞥一眼他俊秀的侧脸,不起波澜。和其他人打交道太久,她差点忘了,他不会介意。他太淡然,原本什么都不介意。

“请稍等。”

不用担心惹到他,或印象打折扣,或暗生龃龉,这也算是和他相交意料之外的好处了。

“我找言格。”说完发觉那边气氛不对,忙改口,“……老师,言老师!”

甄意重拾话题:“好吧,就算我说的论据不足,还有一点呢。”

甄意站在路边的大树下,拿出言格给她的名片,拨了号码出去。嘟一声后,电话很快接起:“你好,K城精神治疗实验室。”年轻小伙子的声音,语速快得她听不清。

他走在一旁,微微颔首,一副愿闻其详的姿态。

如果不是这两块大理石,蓝天白云,绿树繁花,人烟稀少,这里称得上世外桃源。

“记不记得,她说警察没来找过她。为什么?一定是因为现场的人都没注意到她,而那几个烂监控器也没捕捉到。”

另一边则很简单:“国立精神病医院K城第一精神病医院”。

“所以?”

门前,横卧大理石上刻着几行字。一边是“国立精神治疗研究所”“国立神经心理学研究所”“国立人格心理学研究所”“国立临床与咨询心理学研究所”。

“是店长对场地的熟悉和便利使她躲过了。”她激动地宣告。

四周绿树成荫,两栋白色的楼,并不高,占地面积却很大,设计现代而简约。

“也有可能是她真的没去,她也不喜欢说男友的事。”他清晰地提出另一种可能。

“不必,我喜欢跷跷板的人生。”甄意笑容放大,“心态好,在下端也不会抱怨。起起伏伏才精彩。”

“啊,这么说也没错。但我还有一点可以证明。”她很努力。

“啧啧啧,不得了了你。”司瑰踢她,“祈祷你永远在天平上端。”

“哦,大开眼界。”他说。

“我最擅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甄意坐回来,继续大快朵颐,“这世上本没公平可言。往往在天平下端的人才说不公平。”

“什么?”她还没提出下一个论点呢。

“佩服你好心态。要是我,得气哭。”

“你是个蹩脚的侦探小说家。”

“大家对幸运的人总是刻薄,”甄意不以为意,“我想幸运,还想名声好,岂不太贪心?”

“哈?”

杨姿笑疼了肚子,佩服她的自我调侃:“你不生气就好。”

“你让我看到了强词夺理的终极艺术。”他毫不吝啬地“夸赞”。

司瑰看着她一连串动作,无语至极,任何时候担心这女神经病都是没必要的。

“你血口喷人。”她义愤。

司瑰和杨姿脸色变了,刚要安慰,甄意已撂下筷子。她猛地起身,冲到门后边,脸往镜子跟前凑,“我的姿色到色诱的级别了?”她托着脸,左看右看,叉着腰扭扭两下,“整体满意,唯独对胸部失望,遗传了我爸。我和卞谦哥的关系,色诱是乱伦。她们嫉妒我有个好哥哥吧。”

“你胡说八道。”他淡淡回应。

“说什么?”甄意瞪眼。

“……”

“事务所里的人不知道你和卞谦的关系,常暗地说你和他关系暧昧,说你色诱……”

言格侧眸看她一眼:“你假设她去过案发现场,然后找证据线索来支持你的论断。像做实验一样,方法是对的。可刚才你列举的证据只在‘她去过案发现场’这点成立的情况下才成立。用这些论据去证明你开头的假设,你觉得呢?”

司瑰脸色比甄意还难看。

甄意哑口无言,这一番科学的论证叫她词穷。以前就是这样,她呱啦呱啦说一通,他听也没听,一句话就把她变成无理的那个。

“不是啊。意,这个案子不是卞老大想让你赚奖金给你打名气的么?因为他总偏心你,大家才格外打鸡血地看热闹……”她吞吞吐吐的。

她脸发烫,臊得慌,却也庆幸。庆幸有个足够清醒的人洞悉她的错处,敲一敲她的脑袋,不至于让她把这危险错误的方法发展成思维定势。她的确该反省。凭着律师同事们没有的刑侦敏锐嗅觉和小聪明在工作中顺风顺水太久,她忘乎所以了。很危险!

甄意不以为意,大口吃肉,咕哝:“输了又怎样?胜败都很正常。”

甄意深深吸了一口气,红着脸抬头:“谢谢你,言格。”

杨姿担忧:“大家都等着看你笑话呢。宋依的案子一开始很顺利,不用打官司就稳赚委托费。可现在情势急转,大家觉得你拿不下来,还听说宋依和你闹翻了……”

她这么说,他反而闭嘴了,紧紧抿着,再也不发一言,插着兜继续走路。

“怎么了?”甄意听语气不对,抬起头来。

甄意跟着他,说:“但实际上,我这种不科学的方法在现实中经常用到,很多时候还效果卓著,这该怎么解释呢?”她不经意间声音轻软下来,是在思考,在疑惑,而非挑衅。

“意……你要加油。”她声音有些难过。

“我知道。”他嗓音清隽而温沉,“很多时候已经有蛛丝马迹,你才会开始第一步的怀疑和设想。概率五五分,有失败就当然有成功。而且在客观证据不足时,有一部分人的直觉和经验真的能起到作用。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感觉的,但依我判断,唐羽的确撒谎了。她和这个案子有牵连。”

“出了点问题。”甄意含着肉,口齿不清;司瑰不参与,专心吃饭。

“你真这么想?”

吃饭到一半,她想起最近办公室里的议论,问:“意,宋依的案子跟得怎么样了?”

“嗯,我刚才说那些,不过是希望用这种‘不科学’方法时,要随时提醒自己看清楚。记住还有另外50%的失败。即使成功,结果正确也不代表过程合理。”

她最近工作不太顺利,姚锋恶性杀害同学案里,她能发挥的作用有限。目前,姚锋的未来押在一张精神鉴定书上,没她什么事儿。如果姚锋是精神病还好,她起码能为他争取权益,不然,她这个律师等于全无用处。更郁闷的是,K大的博士生杀老师同学,本该是引发全国关注和探讨的案例,但林子翼和宋依的影响力太大,生生把姚锋案的关注度压下去了。

甄意低下头,在心中默念。她正是因为获得了很多正确的结果,才错误地认为过程都合理。这是多么危险的想法。“我会记得的。”她轻声说。

司瑰没话可说,杨姿摇着头笑。

他依旧没回应,不知听也没听。

甄意慢悠悠喝汤:“我相貌不差,性格也好,不短浅,不愚昧,不恶毒,不虚荣,靠自己的专业和本事,工资很高。没有男人,我也充实快乐过得很好。所以,我为什么不要求高点?如果男人不能带给我比现在更多的愉悦,他对我来说就没有吸引力。我干吗和他恋爱?”

巷子里狭窄而拥挤,没走几步,见到一排成人用品店。甄意想到案子,对言格说:“你站在这儿等我,我进去买点东西。”

“是,”杨姿插嘴,“甄意眼光超高,男人不仅要事业心强,顾家有责任,最重要还得天神外表,模特身材,你找外星人啊?”

言格看一眼店门口夸张的招贴画和大字报,各种姿势加各种大长久粗。他目光还算淡定,落在甄意身上。后者非常坦然,一扭头,雄赳赳气昂昂走进店里,留他立在门口接受路人审视的目光。半分钟后,甄意出来了,很遗憾:“没有我想要的,有待扩大经营。”

司瑰啃着鸡爪,不赞同:“我倒觉得,甄的眼光太高。”

言格不予置评,以为她消停了,没想到她一家店一家店地串,走过一个街区,下个街区再来。甄意见路人看他们的眼光奇怪了,问言格:“我没让你觉得不舒服吧?”

杨姿扑哧笑,差点儿呛到:“得了吧,你那么讨男生喜欢,想谈恋爱不容易?分明想趁年轻拼事业。”

“没有。”他寡淡道,根本不在意别人的目光。

“可能提前到了如狼似虎的年纪。哎,前天在电视里看到一头公猪,我都觉得细皮嫩肉的漂亮。”

甄意使坏:“哦,那就是让你觉得舒服了。”

“甄,你越来越重口了,最近。”

“……”言格果断不开口了。

“下流坯子,闭嘴!”司瑰爆吼,一脚踹甄意的屁股,把她踢出厨房。

又经过一家成人店,甄意再度把言格撂在又大又粗又长又持久的字样前,跑了进去。

甄意:“幸好你今天没做馍,不然太惊悚了,尝尝你……”

店里非常狭窄,脏兮兮的货架上摆着各类计生情趣用具,不一而足。

大盘鸡盛入盘里,司瑰特意端到甄意鼻子边嘚瑟:“看见没,天赋。第一次就色香味俱全。杨姿,快尝尝我的处女大盘鸡。”

“咦,甄律师来了?”老板十分热情,甄意给民工村一起交通肇事逃逸案打过官司,不少人都认识她。“来调查案子?我一定知无不言。”

“馍。”甄意答。

甄意咧嘴笑:“不,来买东西。”

半小时后,靠谱的司瑰呈上第一道完好无损的大菜,一手锅铲,一手盘子,相当熟练:“观众朋友们,我的最二爱之一,大盘鸡。”杨姿问:“另一个爱是什么?”

老板的表情微妙,虽然干这行,但仍对“性”戴着有色眼镜。

杨姿在尝鱼汤,一口水全喷到炒锅里,瞬间油星四溅,红烧肉滋滋蹦跶,三人尖叫蹿开,躲到门口傻眼半秒,爆发大笑。油锅吱炸声,汤锅沸腾声,水流声,烟雾弥漫的小厨房里,有范玮琪音乐的声线:“我的弦外之音,我的有口无心,我离不开darling,更离不开你……”

甄意一点儿不羞:“反正都要用么,让大超市赚钱,不如支持零售小商贩。”

“WITH WHAT?!”

老板喜笑颜开:“要点儿什么?”

“……”司瑰,“Fuck You!”

甄意神秘兮兮往外看了一眼,弯腰凑近老板,小声说:“唐羽前几天买的那个,她说很好用,推荐给我。”

“……”甄意:“你没事抱着糖干什么?Bitch!”

老板蹙眉,不说话。甄意盯着他的表情,渐渐灰心。或许这家店和之前无数家一样,会说:“是打官司那个唐裳的妹妹吗?她从不来我们这儿。”而她会立刻改口:“唐宇,一个男的。”人家更不认识,她便铩羽而归。

“糖在我这儿,你放的是盐。蠢货!”

但,回忆几秒后,老板小声:“你等等,我去拿。”

“红烧肉不放糖啊。白痴!”

甄意顿时满血复活,等东西到手,她看到上边的标签,心都差点儿跳出来。天助我也!

“甄,你倒的那一堆白花花的是什么?笨蛋!”司瑰骂。

老板往店外望,看见笔直立在路边的言格,好奇:“甄律师的男朋友?”

厨房门口的板凳上摆着杨姿的电脑,音量最大:《一个像秋天,一个像夏天》。三人挤在狭窄的厨房里洗菜切菜做饭,没分工,没配合,也没默契,年轻女孩子的喧闹声天真而生动。

甄意转转眼珠,用一种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伤感表情摇了摇头。

那天是杨姿的生日。傍晚,甄意和司瑰聚在杨姿的出租屋里做晚饭。两人都没提工作上的事,这是朋友多年的默契。

老板自以为知晓内幕,奉承:“甄律师这么漂亮,想俘获男人的心,完全不需要这个。”

彼时言格刚推开门,雨后的风从门缝钻进来,吹起他的风衣飞扬。听言,他并未做停留,拉开门走了。

甄意想起言格对她的视而不见,坏点子又来了。她挺胸昂头,狡黠又傲然地一笑:“我是很美,但他阳痿。”

“谢谢啊。”她冲他喊。

甄意再次来到Ecstasy。这一片到了白天非常荒凉破败。夜里灿烂的建筑物没了夜里霓虹的彩光,像是被拆掉血肉,只剩枯旧的或钢筋或塑料的骨头。

甄意脸一红,他进门的时候就看出她撒谎了。刚才也是,可他还是不拆穿地进屋喝茶,又应了她的要求。

街上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里边黑黢黢的,开灯也阴冷。

“等得到吗?”他淡淡的,头也不回往外走。

甄意穿着会所的员工服,一路上,寥寥几个为晚上开业做准备的服务员都没注意。甄意摸索一圈,找到行政办公室,正是下午,没人值班。

“诶。”甄意应着,收起名片,蓦然发觉不对,“呃,你不等我爷爷了吗?”

她翻箱倒柜。既然推理和实验一样,她就要来找最客观的证据。来之前,她用她的分析说服了司瑰。此刻,司瑰在街区外等着。

他稳稳放下杯子,也递给她一张名片,扣好风衣扣子,起身:“没事我先走了。”

很快甄意找到了想要的,正认真翻看,身后传来索磊的声音:“你在这儿干什么?”

甄意被他看穿,也不狡辩,大方承认:“嗯。”

甄意没理,飞速翻阅拍照。

言格问:“测谎的事,你其实没有觉得不恰当吧?”

“我说话你没听到吗?不在前边清点货物,在这儿偷懒!”

“谢谢啦。”甄意咧嘴笑。她去不了,可如果有言医生的准许,情况就不一样。

甄意转过身去。索磊愣了:“是你……怎么穿着我们店的工作服?”

“不是。”甄意很殷勤地递给他一张卡片,那是吴哲现在住的地址,K城第一精神病院。言格垂眸看一眼,点了点头。

“做个实验。”甄意说,“Ecstasy常有临时酒水促销员,所以员工看见穿工作服的陌生人也不会注意。”

“如果是警方的内部资料,没有。”他不会做违背原则的事。

他没上次客气:“甄律师,你这么做很不恰当。”

“那就是答应了?”她克制着欣喜,微笑适度,像谈判专家。

“我有事情想再次请教,能喝杯酒再说吗?”甄意提议,她手机藏在背后,另一端连着司瑰的录音器。没有证据,只能套话逼迫嫌疑人认罪。

他慢慢饮一口茶:“你都这么说了,好像真无法拒绝。”

店长并没怀疑,转身带她去内厅的吧台。

“我担心这会影响言老师的名誉呢!”她说这话时还真蹙着眉,一副为他着想殚精竭虑的样子,忧心忡忡地叹气,“如果我去找真相,对你也有好处,言老师应该给我提供便利。”

没开几盏灯,吧里阴森森的。甄意坐上高脚凳,偷偷看一眼手机,刚才拍的资料已经发出。抬起头,店长在混酒。身后桌椅昏暗,甄意漫不经心地问:“在酒吧里给别人的酒下药,成功率多大?”

“不能。”他看她,“所以?”

索磊正往酒里混合碎冰,头也不抬:“看对方的防备心。”

甄意托着腮看他,非常“善意”地提醒:“因为你,她成了嫌疑人。你有没有想过,因为各方面的压力,警察急于要结果,而不是真相?冤案错案你应该见过不少,这个案子背后关系复杂,你能保证她不会‘被凶手’?”

“有道理。”她点头,“要是林子翼,酒吧里遇到的女子给他下药,有点难。”

言格接过茶,不接话。

他没理,剧烈摇晃着调酒杯。

“嗯,老师开始讲哲学了。”甄意微微扬眉,笑笑。看见他茶杯里的花瓣,重新温一杯茶给他,双手捧上。

“不过,要是酒保给他的酒本身就不对劲,那几率就大了……”

言格黑眸深深,看她半秒,云淡风轻道:“真实永远不会不恰当。”

“你想说什么?”他抬眸。

“哦,现在你的道德约束你了。昨天揭发宋依的屈辱隐私时,你不认为不恰当?”她声音轻软,嘲弄的意味却明显。

“你应该清楚。”甄意直视他,隔着一束蓝色的圆筒吊灯光,她身后是无边的黑暗,只有她的脸格外白皙,轮廓分明,“我看过你们的登记表和签到簿,每个卖酒的临时工会待至少三天,但案发那天的卖酒妹只在当天出现过。身份证号码是……”

“你不是做此类工作的,我不会教你。”

“她干得不好,做一天就走了,有问题吗?”他不慌不忙,把调好的酒倒进鸡尾酒杯,一层一层,姹紫嫣红,“血色玛丽。”

“中途推理出来的?怎么办到的?”她眼睛里光彩照人,“刑事律师在做庭审盘问时,需要洞悉对方证人的谎言,还有盘询逻辑技巧,我想学。”

“听上去很巧,会不会更巧的是,临时工档案里唯独缺她的身份证复印件。或者警方去查这个身份证号,要么不存在,要么不对应?”

“不知道。”

索磊把杯子推到她面前,蓝色灯光下,透明的酒水变成紫色的渐进:“是我们工作疏忽,以后会规正的。”

“言老师,一开始就知道宋依的事吗?她认识凶手,她有不堪的过去。”

“有没有可能,那天在酒吧穿着工作服没有引起任何客人注意,也没‘出现’在摄像头里的人是唐羽。”甄意揪着酒杯中的樱桃梗把玩,“啊,如果是你的女朋友唐羽,那就不能说是疏忽了,而是……蓄意。”

小小的樱花瓣从窗外飘来,落在言格的茶杯里,漾起微微的涟漪。他坐姿向来正且直,背脊像把尺子,眼帘一垂,盯着那花瓣,语调缓缓:“你想问什么?”

酒吧里很安静,只有他们两人。

“医生。”他骨子里内敛。

一束圆锥的灯光从她头顶打下去,衬得睫毛格外长,投了一片阴影在她眼瞳,幽深得比她身后的黑色还深。他盯着她看了半晌:“你想象力不错。”

甄意转着小茶杯,仔细想,维基百科里列出的那些深奥的研究课题,不是医生一词可以概括:“唔,应该是科学家。”

“是吗?”甄意握着手机,“我倒认为虽然店员不会注意唐羽,但如果警察拿着她的照片过来,说她是唐裳的妹妹,到时你能确保员工们没一个对她有印象?”

“嗯。”他抿了一口茶。

他始终扑克脸:“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应该是医生吧?但和通常理解的不一样,是做研究的医生?”

“想说的很多啊。有件事我很奇怪:一个娱乐场所的案发房间,闲杂人等的指纹鞋印皮屑和毛发一点儿都没有。是服务人员业务做得好,打扫得干净?”

“嗯。”

“我们的清洁人员非常专业。”他道。

“临床神经,精神治疗?”

“如果让痕检员搜其他的房间,也会这么干净?”甄意晃着酒杯,透明的液体在灯光不同的角度下,颜色变幻。店长没有立刻反驳。

“嗯。”

甄意心知肚明:“索磊,案发房间的清洁弄到这种程度,很可能地毯什么的都换掉了。没有内部人员的帮助能做到?”

“司瑰说,你是研究型的?”

吧台对面的男人无所谓地笑笑,拿抹布擦调酒用具:“房间的装饰配备旧了,换全新的。”

“一言难尽。”还是那句话,仿佛他没有丁点让别人了解自己的欲望。

“哦,房间新置换的东西有购买记录和进货单吗?换了一整套,这么大的工作量,是哪些员工参与的?”甄意问。

甄意放下茶杯,瓷与木磕出轻响:“见了好几次,都没弄清你的职业。”

他不回答,手顿了一下。这律师的问题滴水不漏!

室内茶香弥漫,窗外,隐约传来大学的下课铃声,远远的,轻缓而短暂。

甄意:“凶器也很奇怪不是吗?”

言格从来都是个淡静到极致的人,喝茶也无声无息。不像甄意,总是夸张地发出爽快淋漓的喝水声。

“哪里奇怪?”

学校的下午很安静,两层的红砖小楼里更是宁谧。

“这不是冲动杀人,而是蓄谋。计划杀人却不准备凶器,把杀人的成功率押在酒吧的配备水果刀上?杀手好粗心,还是他知道案发现场一定有可供杀人的工具。”

“是学得不太好。”从他的眼光看,她的功夫远远不够,但他仍旧握那小茶杯在掌心,缓缓啜饮。她不以为意地笑笑,露出并不深的酒窝,往瓷杯里倒上煮开的白水给自己。

店长沉默,用干布把玻璃杯擦得没一点水滴:“看来,不要小看律师。”

烹茶,倒茶,涤茶,分茶,她行云流水般做下来,最终捧上一小杯晶莹剔透的琥珀色,放到他面前。

“是不要小看我。”她问,“你承认我说的都对了?”

她微低着头,唇角噙笑,像自得其乐地弄一件不喜欢却也不太讨厌的玩意儿。

他不置可否,盯住她的酒:“你还喝吗?”

“来K城后跟爷爷学的。但我不喜欢喝茶,茶叶多名贵,泡得多讲究,都不喜欢。因为这样,并不用心,学得也不好。”话里带着一点儿都不虚假的笑意。

“我相信你不会动手脚,”她举起杯,“但谨慎总归是好的。”

她太活泼闹腾。印象中,她受不了任何静的东西,唯独受得了他。

他也不气,接过她的酒杯一饮而尽:“你这些都跟警察说了?”

“什么时候学的?”言格问。

甄意不答,判断他的表情:“凶手想泄愤,所以不会让他意识不清,否则折磨和宫刑就失了意义。死者也无法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不引人注意地上楼。所以林子翼酒里的药不是蒙汗类,而是情欲类。在他欲火焚身而勃起的情况下阉了他……真是很有创意呢!”

玉书碨里的水煮好了,烟雾袅袅的,横亘在两人之间,雨后的风一吹,散了。院子里有樱花绿叶的香味,夹杂着雨水的清新,从窗棱蔓延进来。

她的语气和选词让人发怵。他把玻璃杯摆好,出奇地平静,听她继续推理。

他不多想,她也只是笑笑。寒暄这种事,真不适合他。

“这种药你比唐羽更容易拿到,更无迹可寻。可药是唐羽买的,说明一开始你们没商量,只是唐羽的计谋。毕竟你对林子翼没有强烈的杀人动机。我猜,你是案发后帮助唐羽清理现场。如果是那样,我提议你和我一起去找唐羽,自首可以轻判。如果她同意配合,我愿意帮她打官司。”

“你若安好,那还得了?”她不知是俏皮还是什么。

“好吧。我无话可说,跟你走。”他摊摊手,一副接受现实了的样子。

他等了半刻:“不问我?”

路边的车内,司瑰转头看唐羽。

又是无话。

“都听到了吧。”她摇了一下手机,“我现在没有执行公务,如果你坦白,可以算自首。这也是为什么甄意让你跟我来,而非把你关在警署等着。”

“好得不得了。”她飞速答完。

唐羽惊愕得瞪大眼睛,气急败坏:“他撒谎。我什么也没干,什么也不知道!我买药是准备和他用的,我根本没想到那天会碰到林子翼。”

对坐良久,他还是走客场似的说:“一直没来得及问,你过得还好吧?”

碰到?司瑰一惊。计划杀人总得要被害者在场吧?等等,店长和唐羽,难道不是店长更了解林子翼去酒吧的时间规律吗?

他不接话,她也不介意。

司瑰顿时一身冷汗,跳下车就往路的尽头冲去。

他没和她说起,也没解释他的古怪。对她来说,他该是枯燥乏味的。

……

他们家族规矩太多,从小研习谨遵礼数礼教,钟鸣鼎食之家的传统与风骨继承进了骨子里,在外总透着格格不入的古板之气。

“给我打个电话吧,找不到手机了。”索磊弯身在柜台下四处找。

他不置可否。

甄意关了和司瑰的通话,拨他的号码。手机铃响。

一句“听说”稍显生疏,且哪里是听说?分明是见识。

“找到了。”他把手机揣进兜,“走吧。”他关了吧台上的一串吊灯,酒吧瞬间陷入黑暗。

“听说你很讲究,不轻易喝茶。”她垂着眸,素手纤纤,茶匙将茶则中的茶叶拨入茶漏。

甄意轻轻一吓,立刻打开手机灯,可狭窄的光束里,吧台那边空空如也,只有高低不一的酒瓶。她头皮发麻,忽听身后声音很低:“还不走吗?”

言格松开一颗风衣扣子,笔直坐到窗边,甄意到他对面。木藤桌上摆着香木茶盘,置茶、理茶、分茶、烹茶、品茗、洗涤茶具一应俱全,没有眼花缭乱之感,井井有条,精致典雅。

她慌得回头,心怦怦乱跳,尴尬笑笑:“没想到白天也那么黑。”

“嗯。”他穿上拖鞋,起身进屋。觉得她好像没怎么变,说谎从不脸红,总是笑颜朗朗,一副落落坦荡拳拳真诚的样子。

“因为墙壁厚,没有窗户。”他说,在这种氛围里听着莫名诡异。

甄意大方地笑,露出白白的牙齿:“爷爷出去了,你喝茶等等吧。”

走出会所的小酒吧,是一道很长的走廊,同样没有开灯,幽深得紧。

他坐在玄关换鞋,一抬眸,目光凝在一双黑色的洗得发白的棉布拖鞋上,那是爷爷的鞋子。甄意暗叹不好。他抬起头来,无声地迎视她,眼神很淡,甚至看不出质问的意味。

“我来的时候,这里有服务员。”甄意看着走廊上空空的服务台。

“谢谢。”今天他没戴眼镜,气质回归淡淡的清冽。

“下白班了,他们晚上再来。”

两人离得太近,面对面看上半秒,甄意尴尬闪开:“请进。”

索磊锁上小酒吧的门,问:“能问问最先让你怀疑到唐羽的是什么吗?”

甄意起身去,拉开门的瞬间,他刚好走上石阶来到门口。迎面碰上,甄意顷刻就被他高高的身影笼罩住。

甄意刚才忘了提这一点:“吴哲。”

他擦干手,往小楼走来。

“吴哲?”

天空中的雨丝往他身上飘。他穿一件海军风的薄风衣,衣领立着,看着更显挺拔。

“嗯。吴哲梦见和案发现场相似的场景,警察认为他看了《惊魂尖叫》,我认为是唐羽托人送他入院,她意外发现Ecstasy和电影里的场景重合,早计划在这里杀林子翼,事先暗示吴哲,他才一直做梦。唐羽这么做是想转移注意,因为警察会第一时间怀疑吴哲……”

言格进了院子,立在栅栏边拿手帕擦手。打黑伞的随从站在巷子里,没跟进来。

甄意陡然停住,睁着眼睛望着前方的黑暗,一动不动:“不对,唐羽她不会想要陷害吴哲。”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扭曲,很虚。很多事情还解释不清,可她蓦然只有一种感觉……

钟摆咚地敲,雄浑厚重的声音在小楼里回荡。甄意回过神来,三点了。钟声才落,窗外吱呀一声悠扬,有人推开了院子的栅栏门。甄意探头看。

寒气从脚底往上蔓延。

现在活着的,和唐裳案有关的直接联系人有:三个犯案同谋,唐裳的男友吴哲,妹妹唐羽,父母。那三个高干子弟甄意接触不到,而吴哲现在在……那个地方她去不了,要从言格入手。

身后的黑暗中,男人声音很低:“哦,那该是怎样呢?”

甄意虽然还不知道林子翼死亡的细节,但直觉认为和才结束的官司有关。

甄意嘴唇抖了一下,发不出声:“杀害林子翼的不是唐羽,而是……你。”

她猜警方的线索也不多,不然不会一直拿不出证据地揪着宋依。娱乐场所环境复杂,多少人进进出出,法证人员估计找不出线索。但这次测谎爆料太惊人,她的嫌疑直线上升。

司瑰穿过空旷的街区,飞也似的跑去路的尽头,门上好几把锁,只锁了一道。她退后几步,一脚把门踹开。会所里黑黢黢的,只有几盏晦暗的小灯,一个人也没有。

那天从警署出来,甄意骂了宋依。她的隐瞒让她们在言格面前措手不及。甄意警告她,不能全盘托出,就干脆散伙。现在宋依还没来向甄意坦白,但也没说换律师。所以甄意还是要准备应对警方下一轮的盘问。

突然,“啊!”黑暗深处传来甄意的尖叫。

她坐在藤椅里等待,划开平板,关掉和“言格”有关的一切页面,打开命名为“林子翼V.S.唐裳”的文件夹。

司瑰立刻跑去,绕过一条又一条长廊,前面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即将迎面撞上。司瑰看不太清,黑暗中一脚飞去,那人反应极快,一脚拦下,把她踢到一边。

煮水器里的水安分而缓慢地升温,院子里有雨后的清香。

这……不是在警署学的格斗吗?

甄意用木棱把窗户撑开,把爷爷书房里的茶具搬到窗前,茶壶里换了水重新烧。布置好一切,落地挂钟指向两点五十。

一秒钟的沉默后。“甄?”“死鬼?”

那天在警署他送了她一份意外,她至少该请他喝杯茶回礼。

下一秒,“你怎么在这儿?”“你跑进来干什么?”

“谢谢。”他没有怀疑,挂了电话。

“我找你啊。”“我追人啊。”“你先说。”“你先说。”

甄意蹙眉,爷爷从来不会爽约,这次怎么忘记了。“在的。”她想也不想,飞速撒谎。

甄意扑哧笑,打开手机手电筒,朝她脸上晃:“没用的警察,不在外面堵着嫌疑人,往里面瞎蹿什么。好了,人跑了。都怪你。”

“是,我与甄教授约好三点拜访,不知教授是否在家?”

司瑰翻白眼:“进来给你收尸。”

她不咸不淡的:“找我爷爷?”

“又翻白眼,有本事你把我翻到太平洋切!”

木窗外,清风吹过樱花树梢。

司瑰一看:“甄,你额头上出血了!”

她心跳一磕,或许因为电话,他的声音格外清润低缓,说着她的名字。

“小事。”甄意摸摸额头,“嘶”一声,“撞到眉骨了,索磊那小子力气真大!”

那边顿了一下,嗓音很轻:“甄意?”

“好歹是个男的,别总把自己当汉子行不行?”司瑰无语,“跟你说了别说太多,别把他逼急。万一他心狠手辣,把你杀了我看你找谁哭去。”

老式电话丁零零地响。她趿上拖鞋,从藤椅里起身,手里托着平板,接过电话歪头夹在耳边,散漫道:“你好?”

甄意知道她担心,笑了:“谁知他那么精明,什么也不说。我不是想多套点儿话吗?”

甄意耐着性子看完一整篇蹩脚的中式英语后,无语:这是写小说吧?她居然还看到一大串关于他的笑谈趣事,完全不是他的性格。这果然是一个人人操控百科全书的时代。

这是司瑰第一次带头负责的案子,甄意希望她圆满完成。司瑰也明白,两人心知肚明,什么也不说了。快到门口,司瑰猛地拍脑袋:“糟了,唐羽肯定跑了。”

有一条维基百科,口气却非常民间,以一种仰望而主观的姿态描述他如何天赋异禀,说他少年立志做脑外科医生,赴美学医,研习神经医学之余辅修哲学,功课全A;又说哲学让他重新思考人生,决定探索人的潜意识,探索生理与心理之间的神秘纽带;还说得益于他优秀的医学基础,他很好地从生理心理双重的角度研究神经与精神,心理与行为之间的关系,在催眠精神治疗方面大有建树。

“白痴!”

且奇怪的是,网上N多条索引,却没有任何官方的信息。

两人拿出当年拼体能的激情,百米冲刺跑完一整条街,出乎意料的是唐羽乖乖坐在车上,一动不动,眼神呆滞。司瑰带唐羽回去录笔录,甄意则去医院处理伤口。

她浏览着搜索出来的“言格”,稍稍吃惊。伴随着索引出现各种名词打乱重组:人格、治疗、精神、医学、神经、临床、咨询、生理、催眠术、学……她不能完全理解。

路上她接到了宋依助理的电话,她拍戏吊威压伤了腿,手术成功,但要找律师和剧组谈赔偿。甄意无语,真不明白她说的话宋依听进了几句,说几百遍了她是刑事律师。

她有公寓,但每每遇到棘手的事,都习惯来爷爷的小楼,或听爷爷讲智慧,或就那样安静地坐在学校绿色深处的这方天地里,远离喧嚣。今天张嫂带爷爷去体检了,只有她一人。

她联系了杨姿去了解情况。

煮一壶茶,甄意抱着平板电脑坐在木窗前的藤椅上。

甄意淡定地顶着一脸的血去医院,吸引无数目光。

今年K城的雨水比往年多。五月初,天空意外湛蓝。雨细如江南,院子里樱花打落一地。

眉骨受伤就是这样,看着血流成河地吓人,其实一点事没有。

宋依,我说过,不要隐瞒我。我是你的律师。就算你真杀了人,我也会替你辩护,押上我的道德替你辩护!我对你只有一点要求:不要隐瞒。可你,连唯一的一点都做不到!

医院大厅里人头攒动,她向来不注意陌生人,却一眼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古板的医院里,那样自成一景。

甄意依旧沉静,目光却冷。

言格。不是医生装扮,穿着休闲的运动装,看上去比以往温柔亲近许多。

测谎仪的绘图纸打印记录,滴滴作响。

“言格!”当然是她先注意到他,风一般卷过去,蹦到他面前,一脸血地冲他笑眯眯。

司瑰见她失控,把她摁进椅子。

言格有些怔愣:“……”她总是能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从天而降。

宋依见甄意不说话,眼珠要爆出,怒吼:“甄意你浑蛋!你是我的律师,就这么让这浑蛋攻击我污蔑我?你不是很厉害吗?是假的!都是因为你没用,唐裳才会死。现在你还要害死我!你想做名律师,你的本事在哪里?”

“好巧,好有缘,居然能在这里遇到。”

不熟悉死者就没有杀人动机?不,有种动机叫报复社会。现在,她是嫌疑人了!

“你被人打了。”他说。

甄意很安静,盯着激愤之下脸部扭曲的宋依:这个案子里,她不只是目击证人!

甄意无语,中学时代她好动又好玩,皮外伤是常事,他每次都会淡定地下结论:“你又被人打了。”她有那么怂吗?

“浑蛋!”宋依尖叫,脸色血红从椅子上跳起,血压套和传感器都掉了,可指尖的电极还在,图谱仪上有条线疯狂乱窜。

“我是见义勇为。”甄意冲他挥拳头,挥完赶紧拿纸捂住眉毛,避免血势扩散。

“最后一个问题,”言格仿佛没看见她的抵触,平静道,“你有被强奸或轮奸的经历?”

言格看她几秒,见她的纸巾全被鲜血浸湿,从兜里掏出手帕递给她。

气氛紧张。死一般寂静的室内,只有搭扣碰撞的噼啪声。

“谢了!”她一手夺过来,在他手心抓出一丝血渍。

宋依脸色发白,紧紧抿唇,没回答,可图谱线一条条激增。她突然不管了,动手拆胸部腹部的呼吸传感器。

言格盯着手心,愣愣几秒,不太自在,很想把手帕要回来擦干净,但她已经飞快捂住眉。

“你其实认识凶手?”性质直接由不配合作证变成隐瞒包庇?甄意愣住。

让一个整理强迫症患者住进垃圾堆里是什么感觉?此刻洁癖重症者言格的心情应该相差无几。手心的血迹像挠痒痒的狗尾巴草,浑身不舒服。他想转身去洗手,可留甄意在这儿好像不太恰当。他干巴巴地问:“你要去看医生了吧。那我们再见。”

“不是!”她愤怒地盯着言格,曲线全部上升。

甄意瞪着无辜的黑眼睛:“我来挂号,但忘记带钱了,准备回去拿呢,我好可怜。”

“在死者被杀之前,你知道他会死?”

言格:“……那再见。”他微微颔首。

“不是。”怒目,皮肤电异常。

她表明了惨状,他居然犹豫,犹豫之后居然说再见?

“如果是你,你会放了凶手?”

甄意一把抓住他,不能接受:“言格,你要把我留在这儿让我流血而亡?”

“是。”坐直,呼吸线异常。

“你现在在医院,不会死。”他好心又理智地帮她分析,一垂眼,看见她的爪子在他白色的衣袖上留了又一个印子。

“你觉得这次的凶手应该被处罚?”

狗尾巴草变成了一百根。嗯,忍,是不可能的。他要回家换衣服。

言格淡淡的,直视宋依的眼睛几秒,迅速编制最后一节测试题:

言格抿抿唇,说:“甄意,再见!”

甄意盯着瞬息万变的屏幕,精神高度集中。

那态度在甄意看来,简直堪比毅然决然。甄意咬牙:“言格,你不要后悔!”

“不是。”咬牙,皮肤电异常。

言格想了想,甄意的口袋里露出挂号单一角,口袋鼓鼓的装着钱,且她的表情也不对。她又骗他,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后悔的。

“你其实很感激杀死他的人,如果能帮助凶手,你会很愿意?”

“再见。”他转身离开。可走了没几步,整个医院的人都看向他,指指点点,像要戳他的脊梁骨。因为,身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老公,你怎么能打了我就不管我了?”

“不是。”

“……”

“你杀了他?”

然后……有人扑通一声晕倒在地上。

“不是。”迅速回答,图谱正常。

其实,从很小的时候,言格就认为,最适合甄意的职业,应该是演员。

“他伤害过你?”

安静的医疗室里,

“是。”迅速回答,图谱正常。

言格坐在高脚凳上,俊颜干净,不生气也不温和,按部就班地用棉签为甄意清理额头上的伤口。

“你认为林子翼真的和朋友轮奸了唐裳?”

甄意开开心心坐在床上晃荡着脚丫,想起言格在众人的目光里,不得不把她从地上抱起来一路上楼的情景,她心花怒放。

“不是。”摇头,呼吸脉搏各条曲线上升。

“言格,我好喜欢你抱我时你身上的味道。闻着就让人想入——”她的调戏语还没说完,“嗷!”她猛地往后一缩,怒目瞪他,“那么用力干什么,痛啊!”

“你恨他?”

“噢,抱歉。”他凉淡地道歉,一点儿不真心。椅子一转,去拿药水。

“不是。”皮肤电曲线大幅度上升。

甄意瘪瘪嘴,知道他没生气。要是生气,他才不会借医生同僚的医疗室,亲自给她处理伤口呢。“对了,你来医院干什么?生病了吗?”甄意问。

“他死了,你很开心?”

“看人。”他简短道,不愿多说。

“不是。”

她从来不懂见好就收,伸手抓抓他的运动服:“你的衣服摸着好舒服,好……”

“他死了,你很悲伤?”

他回头,就见她的爪子在他衣服上蹂躏,摸狗一样摸他。

“……是。”轻轻握拳,缓缓回答。屏幕上,皮肤电显示出现异常,线条高高跃起。宋依看不到屏幕,但也从甄意诧异的表情里看出端倪。

他抬眸,甄意立刻缩回手,嘿嘿笑,一副死皮赖脸便宜不占白不占的样子。

“他死了,你没什么感觉?”

言格无声地靠近她,给她眉脚抹药水。或许有一点儿痛,他才碰到她,她就轻轻地缩了一下,长长的眼睫毛扑扑地眨巴眨巴。她的脸近在他唇边,清盈,柔软,像乳白色的瓷。安静时,便有脆弱的美。

甄意思索,言格是在探索宋依不愿作证揪出嫌疑人的原因?

他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尽量轻缓地替她处理伤口。

“是。”

甄意乖乖坐了没几秒,发觉他离自己太近了。那漂亮的脸在她眼前放大,薄薄的男人的嘴唇就在她脸颊边,他的鼻息呼在她脸上,痒痒的,很亲密。

“即使他死得很惨,你也不觉得同情?”

气味,从来都是蛊惑人心的。

甄意也反感林子翼,面对他的死,她也很漠然,可现在听到宋依这么明确的回答,还是觉得有道德包袱。

在他面前,她向来直接,更爱反咬一口:“言格,你是在引诱我,让我亲你吗?”

“……是。”图谱仪没有异常,她说了实话。

他垂眸看她,手指稍一用力。她猛地往回缩:“嗷!”

“鉴于他以往的行径,你觉得他死不足惜?”

她深深吸了口气,眼神无比委屈,含着水雾:“言格,你干吗对我这么坏?”

“……是。”皱眉,缓慢。

“真的很疼啊!”她几乎带了哭腔。见她像要哭了,言格有些措手不及,眉骨处比较敏感,他的确不该这样。

“你撒花了?”

静了几秒,他才重新给她涂药,这次,他想道歉似的,弯下腰,不太自然地轻轻给她呼气,很轻,很柔。好……暧昧。

“……没有。”

甄意的心一下子软成了春水。这个男人真是好骗,闪闪泪花就让他乖乖的了。

“你点蜡烛了?”

处理完毕,甄意眼睛上方紫了一大片。

“不是。”很快。

言格看了几秒,知道她有多介意自己的外形,便道:“过两三天就好了,不会留疤。”

“你评论了?”

甄意掏出镜子一看,瞪大眼睛,说出的话却是:“哇,这个药水颜色好漂亮!”

“……是。”很慢。

“……”言格闭了嘴,好像任何时候安慰她都是没必要的。她比很多人都乐观,天生的乐观。

“他死后你关注了网上的信息?”

他莫名想起有一年她从楼梯上摔下去,伤了膝盖。卫生员给她涂紫药水时,她忍得眼泪汪汪,最后忍不住,痛得鬼哭鬼叫,嗷嗷狼嚎。地板都要给她跺穿。

“……是。”

可后来,她泪眼朦胧望着膝盖,愣愣几秒,指着伤口就哈哈开怀起来,“哇,好漂亮。”她一边抹眼泪,一边笑不停,“哇,言格你看,这个紫色好漂亮!”

“所以,不管你是否印象深刻,你在舞池看到他的时候,知道他是林子翼?”

她一直是那种受了伤痛哭着也会笑着说紫色真漂亮的女孩。

“是。”缓慢。

甄意走到宋依的病房门口,听见里边有人说话,语气不像在医院,而是法庭:

“即使你不认识林子翼,但你在网上见过他的照片?”

“葛先生,你说被告是妓女,你们的性行为是事先预料的,而非强迫?”

“不是。”

“是。”

“你通常对见过一面的人,会有印象?”

“预料的具体时间是何时?”

“是。”

“那天。”

“你在庭审现场,见过他一面?”

“案发那天?”

“是。”快速。

“是。”

“你曾经在网络上看到过他的不良新闻?”

“何地?”

“是。”缓慢。

“路边。”

“你们面对面跳舞了?”

“哪条路边?”

“不是。”

“崇、崇明路。”

“他很高?”

“崇明路哪段?”

“是。”缓慢。

“三、三边公园旁。”

“你在舞池见到了他?”

“那个治安很乱的公园?”

“不是。”快速。

“是。”

“你在吧台见到了他?”

“你确定。”

“是。”缓慢。

“我确定,当时她身旁有很多站街的。她看上去比较高级,我们摇下车窗问她,她说她不是站街,是模特,要价高。”

“那晚,你在会所里见到了他?”

“回忆得这么清楚,你说的肯定是真话。”

“是。”

“是真话。”

“在死者生前,你出庭给他的对立面作证?”

“很好,葛先生,你应该知道三边公园那里有治安摄像头,没有捕捉到你们的身影。”

“是。”

“我、我记错了。不,不是。是……”

“你喜欢上网?”

“你没记错,是撒谎。你知道做当庭撒谎的后果吗?”

“是。”

“我……”

“你熟悉死者?”

“当然,首先我要承认,三边公园没有摄像头……”

“是。”回答很快。

甄意敲门,里面的谈话声戛然而止。“请进。”

“你认识死者?”

推门进去,房里只有宋依一人,拿着剧本对台词,一人分饰两角?

第三轮开始。

“住院期间还工作?”甄意看一眼她腿上的石膏绷带。

很快,言格让她大开眼界。

宋依不冷不热的:“闲不下来。”

甄意疑惑,不问是否醉酒意识清醒,不问是否看清了嫌疑人,还能问什么?

“怎么不要助理帮忙对台词?”

可甄意并不轻松。她猜得到,言格用逻辑套出一些事后,打乱问题顺序再次确认,同时他在慢慢思索,策划下一轮的问题。

“不专业,不喜欢。”她看她,“你被人打了?”

第二轮,言格重复问了刚才所有的问题,除了最后两个。只是,这次他调整了无关问题和相关问题的顺序。和之前一样,皮肤电、呼吸、血压、脉搏等图谱都没有异样,没有明显的生理变化。

甄意懒得解释,岔开话题:“对了,案情出现转机,Ecstasy的店长在逃,嫌疑最大。”

“是。”

宋依没什么兴趣:“我们的合作要结束了?”

“你叫宋依?”

“差不多。另外,谈赔偿的话,我同事杨姿更专业。”甄意抬起手腕看表,“她应该到了。”

宋依也知道没有选择,但至少争取了部分好处,她放松了些:“好,谢谢。”

宋依忽然说:“你很不喜欢我这个委托人吧?”

“和这两个问题有关的衍生,我都不会问了。这样可以了吗?”

甄意微愣,沉淀下来:“说实话,没有不喜欢,但也没有喜欢。”

最终,他对宋依说:“刚才那两个问题你没有回答,我不做记录。”看司瑰一眼,后者立刻点头,表示遵守。

宋依静静收回目光:“我想看电影,抽屉里有碟片,帮我放一下。”是最近大热的宋依主演的《心爱的骨头》。

言格低下眼帘,在思索。测谎的事,暂时只有屋子里的四个人知道。

甄意:“影评人说你在这部电影里的演技出神入化,演员都看自己演的电影吗?”

可甄意知道,是套话,绝不是口误。其实,这时提出抗议,她也没把握。如果警方强制,她们耗不过;可她认为言格骨子里的骄傲不会允许。

“哦,我想看看,其他演员是怎么被我衬成渣的。”

司瑰紧张又尴尬,像做错事的学生:“对不起,言老师,我可能口误了。”

“……”你这样,你家粉丝知道吗?

言格看过来,薄镜片后,眼眸很淡:“你是这么说的?”

电影开头她在麦田里走,戴着很土的草帽,穿着农民式的大衬衫,光着脚,哼着歌儿。

测谎被打断。

说不出的美,让人一下子回到夏天。甄意瞬间就喜欢,说:“帮我签名吧,我姐姐很喜欢你。”

演得过头了……为了不必要的麻烦,还是要继续,不能和警察闹太僵……

“想要签名就直说。”宋依不屑。

甄意:“……”

“真是我姐姐。”

后者明白了,她还不是嫌疑人,可警方想从她的测谎中判定。她反应更激烈:“你们骗我,我不测了。怀疑我就把我抓起来啊。”说着竟发力扯身上的设备和电线。

“你姐姐不会叫甄心吧。”

她盯着宋依。

“……还真是。”

司瑰低头,要做笔记;甄意思绪一闪,立刻制止:“司警官刚才说,测谎是重复刚才宋小姐在审讯室内的问题。如果宋小姐是嫌疑人,把证据拿出来!”

她接过甄意的本子,默不吭声唰唰签名上去。

宋依闭闭眼,咬唇。即使不回答,她也知道,谎言被拆穿了。

甄意接过来一看:甄意,不要喜欢我,因为我不会爱你。“……”

“……”

这时电影里出现香艳场景,少女和少年在草地里调情。气氛微妙,宋依一点儿不尴尬。

“你醉了吗?”

“甄律师,你知道吗?”她突然说,“故事里总把性描写得很美妙。我觉得很假。我总是很痛苦。这种时候女人其实很难受。”

“……”

“……”她们有那么熟吗?

“你看清楚了?”

不过,既然她说很痛苦,“可以自己解决的,告诉你……”甄意说着,凑近她耳边嘀咕。

“……”

宋依听着,惊讶地睁大眼睛。甄意说完了,正襟危坐:“速度快,可掌控,不怕得病,不用假意取悦男人,各种好处。”

“你其实对那个人有印象?”

宋依呆了半秒:“这样都不用谈恋爱了。”

“是。”

甄意耸耸肩:“是嘛。交个男朋友,不如养条狗。”

“你是模特?”

病房外传来杨姿的声音:“安瑶,你怎么在这儿?”一瞬间,甄意有如衣服里钻了毛毛虫,中学校花成绩优秀的安瑶?传说中爱慕言格的安瑶?男生趋之若鹜却从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只对言格微笑的安瑶?

“不是。”

甄意记得,那时她酸溜溜地在言格身边咬牙:“她看见你就笑,一定是她觉得你长得很好笑。”(有人这么贬自己男朋友?)

“你那天穿的时尚平底鞋?”

言格在看书,头也不抬:“甄意,你在吃醋吗?”

甄意低头,如此逻辑严密循序渐进的剖析,真的很难撒谎。

甄意嘴都气歪:“吃你的头!我为什么要吃醋?”

“……”愣住。

“你没她漂亮。”

“你其实对那个人有印象?”

甄意当场爆炸,火箭一样冲到操场上各种手舞足蹈加鬼嚎鬼叫。

“是。”

往事不堪回首。

“案发后,你觉得那个人可疑?”

安瑶和杨姿一起进了病房,安瑶对甄意笑笑算是招呼,甄意没想到多年后遇到情敌时,自己顶着青紫的眉毛。

“不是。”

安瑶俯身给宋依检查:“还疼吗?”

“当时你觉得那个人可疑?”

“有一点儿。”

可后者回答得太快,问题过去了。甄意真没想过,她在法庭上惯用的伎俩,居然会让自己的委托人栽进去。

……

甄意吸气,她想用眼神提醒宋依:言格偷换概念了。

甄意只知安瑶学医,倒不知她这么早做了外科医生。她不说话,安瑶天生清冷,也不寒暄,倒是杨姿活络气氛。“瑶学姐,你好厉害,是提前完成学业吧,听说学医好难。”

“是。”

“有兴趣就不难。”安瑶连笑容都是微微的,“据我所知,同校里不少学医。”

“你觉得那个人是年轻人?”

“言格,我记得那个怪怪的言格学长出国学医了。”

“不是。”

“也算吧。”安瑶向来话不多。

“你觉得那个人影是小孩?”

一句“也算”,甄意听出她很了解言格的近况,不仅是近况。难道言格来医院是……

“是。”

心里莫名不太气顺。

“你那天穿的高跟鞋?”

“学姐还是那么漂亮,穿了白大褂更漂亮,男病人肯定觉得生病不辛苦。很多人追吧。”

“不是。”回答很快。

“不是,有男朋友了。”安瑶为人凉淡,语气也凉。

“你那天穿的球鞋?”

杨姿诧异:“真的?他做什么的?”

“不是。”回答很快。

“他比较低调,我就不说了,总之很好。”安瑶简短地答。

“你是近视?”

“可听你这么说感觉更好奇……”

“是。”回答很快。

“杨律师是来这儿叙旧的吗?”宋依不耐烦地打断,语气不善,病房里瞬间冷场。

“经过走廊拐角时,你看见了影子?”

宋依不看杨姿只看甄意:“你糊弄我的吧,推荐的律师这么不专业。”

“是。”宋依不安,求助地看甄意。可甄意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对策。

杨姿一下脸通红:“抱歉。”

问答还在继续。“你很清楚,如果你撒谎,测谎仪上会有反应?”

甄意不爽,冲宋依拧眉:“我推荐杨姿是因为她不仅专业,而且脾气好;不像我,见不得你阴晴不定又高调,自以为是又不顾他人感受的烂脾气,动不动就想甩摊子不干了。”

她们上当了。

病房里空气结冰。杨姿看着甄意,感激又自责。

刚才司瑰说警察模拟了监控里宋依的走位,暗示她有嫌疑,逼她接受测谎。仔细想,其实不对。光凭这点,她不能被列为嫌疑人。

宋依古怪地盯着甄意几秒,竟不发脾气了。安瑶检查完便出去,杨姿也离开。

她对测谎一无所知,是她疏忽了。言格有备而来。他不仅是需要生理数据的研究员,一到这儿他就控制了局势。很可能提出测谎的不是警方和司瑰他们,而是他。

宋依等房间空了,才说:“你不喜欢安医生。”

即使她不懂测谎,也能感觉到:照这么下去,任何隐瞒的细枝末节,甚至甄意没有想到的,都会被问出来。

甄意大方承认:“不算不喜欢,就是做不成好朋友的类型。”

甄意低头摸着眉骨。

“我刚才帮你说话,你还骂我。不识好人心。”

“……我……”不回答。

“杨姿是我朋友,她自尊心强,没面子的事会在心里磨很久。”

“两杯鸡尾酒让你醉得意识不清?”

“有趣。”宋依抬抬眉,“你是习惯保护人的性格,保护欲泛滥。”

“……是。”很长的迟疑。

甄意懒得回话:“没事我走了。”

“你只喝了两杯酒?”

宋依暂停影碟机,喊她:“安医生的男朋友一定和你有关系。”

“是。”

甄意心中已有不祥预感,却不想说:“稀奇,我们什么时候说这么‘朋友’的话题了?”

“你认为测谎仪很神奇?”

宋依听出讽刺,也不生气:“安医生说她男朋友时,杨姿看了你好几眼。”

“……”

甄意心中微凉。

“你只喝了两杯酒?”

“是你们俩共同喜欢过的男人。当年你赢了这么完美的女人,应该暗自得意,有优越感。”

“不是。”回答很快。

甄意无语地回头,大拇指指自己:“错,老娘才是最完美的。”

“你只喝了一杯酒?”

甄意在冰激凌店里等司瑰,索磊出逃了,但她还是想打听一下进展。

“不是。”抬头,睁大眼睛。

杨姿边吃冰激凌边玩手机。最近微博有个男人追她,长得不错,还很有钱。她刷着微博,嘀咕:“嗯,属相不冲突,星座也匹配。”

“你担心我问别的问题吗?”

甄意凑过去看一眼:“原来是处男座。”

“是。”有迟疑。

“处男座?”杨姿奇怪,“射手座叫处男座?”

“你喝的鸡尾酒?”

“射……手……”

“不是。”

杨姿一头黑线,甄意哈哈大笑。

“你喝的啤酒?”

杨姿白她,无意瞥向另一角的卡地亚门店,愣了愣:“意,那是不是安瑶学姐?”她贴住玻璃,“学姐眼光高,高富帅都只是基本线,她看上的一定是最好的。隔太远,看不清。”

“不是。”速度放慢。

甄意扭头,心忽然就凉了半截。那个身影她再熟悉不过。

“你喝的红酒?”

满世界璀璨的白光里,她再次看见言格,身形高挑,背脊挺直,安静地立在柜台前。

“不是。”回答很快。

安瑶还是那么有气质,坐在高脚凳上挑饰品,时不时仰头冲他淡笑说话。

“你喝的白酒?”

他微微颔着头,很有耐心的样子。

“是。”

甄意不无失落:时隔多年,他们还是在一起了。她吞着冰冷的冰激凌,好奇他们是怎么相处的,会不会像以前她和他的相处模式?

“那天你在Ecstasy喝酒了?”

会不会他还是那么冷淡,所以在外清高的安瑶也得像她一样主动贴着他?还是反过来,他宠着她?甄意把冻水果咬得嘎吱响:他要是敢这么没出息,她恨不得揍死他。

“是。”

她暗自叹气,她就是这么恶俗,恶毒地希望他长残了,不要这么风雅气质俱佳地陪在别人身边。她也知道是攀比心作祟,自我鄙视地长叹一口气:“冰激凌好冷,不想吃了。”

“你会诚实回答我的问题?”

和杨姿出去,走了反方向的路,意兴阑珊地逛了一会商场,司瑰打电话说到了。

“是。”有犹豫。

甄意下楼去找她,乘上扶梯,低头一看,觉得今天是撞邪了。

“你第一次去Ecstasy?”(这个问题刚才问询的警察没提及,现在司瑰在做笔记。)

扶梯下,安瑶戴着墨镜和薄围巾,看不清脸,却散发着绝对是美女的气质。而言格和安瑶一起在上行扶梯上。

“是。”

言格见了甄意,目光很淡很淡,水一样从她脸上划过,不做停留,落到别地去了。

“你是演员?”

杨姿愣了,凑近甄意:“天,我没看错吧,安瑶学姐的男朋友是言格?那是言格吧?他是妖精吗,怎么越长越好看了?”

“是。”

甄意:“要不你去问问?”

“你去会所是一个人?”

杨姿暗叹失言。言格是甄意的前男友啊。

“……不是。”

扶梯向上向下,三人越来越近。就在那瞬间,侧后方传来尖叫:“抓小偷!”

“你去Ecstasy是刚好经过,随机去的?”

上行扶梯的尽头,女孩惊慌失措地叫嚷,一个男子往下狂奔,梯上的人鸡飞狗跳。

“不是。”有稍稍迟疑。

下行扶梯这边,甄意反应最快,探身一把抓住小偷的手,男子用力打开。

“你去Ecstasy是朋友约你?”

甄意喊:“拦住他!”而言格立在小偷逃窜路线上,面无表情,只留了个背影。

“不是。”

甄意无语地翻白眼,期望言格抓小偷,她是脑子进水了。

“你是K城本地人?”

眼看小偷要畅通无阻地逃走,甄意忽然跃起,跳上扶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袖。

“是。”

两根扶手一上一下,小偷往下挣脱,混乱中她重心不稳,从电梯扶手上摔了下去。

“4月28日凌晨,你在Ecstasy会所酒吧?”

言格听到声音回头时,甄意已落地不稳,在她的初恋和前情敌面前,近距离高清360°无死角,动静很大地滚下扶梯。

“是。”

扶梯下端的司瑰终止了这场闹剧,拧着小偷走了,临行前说:“抱歉,甄,你自己先去医院。”

他不看测谎仪,而是看着宋依:“你叫宋依?”

甄意肩膀扭到,痛得抽冷气。想想刚才飞跃扶梯滚落楼梯的情形,丢脸多过英勇。又痛又羞之际,白色的裤脚映入眼帘,一尘不染,头顶却传来安瑶轻盈的声线:“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救护车?”

甄意原以为,测谎人员会在声音和肢体语言上对被测者施压,但言格没有。他始终语调平稳,嗓音低沉,不带起伏;站姿也干净,没有任何小动作。

“耳朵不舒服。”甄意心情糟糕,谁和她说话都是撞枪口。

室内很安静,只有言格和宋依在一问一答。

安瑶脸色不变,兀自漂亮地站着,不去扶她。言格则平静俯视着。

“那我们开始。”

甄意也不管现在自己多劣势,手臂太疼,她得坐地上缓一会儿。半晌,她刚要起身,言格正好蹲下来。

不知为何,她的心轻微地磕了一下,预感不太好。宋依:“知道了。”

她感到头顶有男人的气息逼近,蓦地一抬头,两人的脸咫尺之近,差点迎头撞上他的脸。她可以看清楚他的睫毛,一根根乌黑长长的,比女孩还漂亮。

“所以,撒谎会对你不利。”他语气很淡,目光也淡,从甄意身上划过。

甄意一惊,为躲避他,再度狼狈地跌回地上,屁股痛得开了花,手臂更是疼得钻心。

宋依扯扯嘴角:“没,觉得很神奇。”

甄意狠狠吸气,仰头却轻松笑:“幸好没撞上你的嘴,不然要说我故意亲你了。”

言格:“有什么不适应吗?”

言格没理她的怪腔怪调,平淡道:“你手臂脱臼了,别乱动。”

宋依身体僵直,一动不动。可言格说出答案的瞬间,甄意看到屏幕上有条线猛地跃起。

“你说脱就脱……”这话不对。

但言格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道:“是7。”

“啊!”甄意呼痛。半秒前,言格蹲下来,一根食指戳了戳她的手臂。

言格从1问到9,宋依均平静否认。甄意一直观察她的表情和动作,经过昨天的强化训练,没有任何异样。甄意想,她或许成为隐瞒高手了。

甄意瞪眼:“言格,你故意虐待我?”

……

“这太轻了,算不上虐待。”

“不是。”

甄意愣了一秒,揣测他这话什么意思,还没想明白,他忽然靠过来,气息掠过她额前的碎发;她猛地往后缩,警惕地看着他。怎么回事?剧情发展不对啊。

“是1吗?”

安瑶弯下腰提醒:“要是脱臼了,送医院吧。”说得她不是医生一样。

“嗯。”

“不用。”言格看着甄意,一手抓住她的手臂,声音轻描淡写,却很好听,“如果刚才碰上你的嘴唇,那才是故意的。”

“先做刺激测试,检测你的生理反应图谱。”言格说了句宋依没听懂的话,指示,“我会问你她说的数字,无论我问哪个,你都回答‘不是’,明白吗?”

即使当初恋爱,克己自持到极致的他也没说过如此“大尺度”的话。

“悄声告诉她。”他指宋依。甄意过去宋依耳旁,低声:“7。”

甄意愣愣的:“你不会是,在调情吧?”

“选好了吗?”甄意点头。

“你想得美。”

准备好后,司瑰退回来和甄意站到角落,甄意以为言格会开始问问题,但他看向她:“从1到9里选一个数字,不要告诉我。”甄意抿唇。

甄意头大,声音变小:“喂,在你女朋友面前和我打情骂俏合适吗?”

甄意盯着桌上的图谱仪,有一条线活跃起来。她不懂其中含义,言格目不转睛盯着,没说话。

言格身形微顿,眼神有些奇怪,有些迷茫,似乎不理解她的话,但也没解释,而是继续靠近。

言格示意司瑰,后者给宋依戴上呼吸传感器、血压套等设备,在她无名指尖夹上电极。

甄意眼睁睁看他俊秀的脸一点点靠近放大,她嗓子干燥起来,不知道自己对他是否还有感情,可就冲这张脸,蹭蹭嘴唇也不亏。他白皙的脸越来越近,她也越发紧张,他盯着她,手却扶住她的肩膀,握住她的胳膊,突然发力往上一托。

当然,这句话只是形式。

骨头咯地一下复位,甄意的惨叫声响彻商场大厅:“啊!”

末尾有一条:心理测试完全自愿,被测试者有权拒绝或在测试过程中终止心理测试。

路人纷纷侧目,甄意跳起来,顾及着形象咬牙低声:“你凭什么乱给我接骨头!接坏了你负责?”

宋依完全理解后,言格递给她一份注意事项,大致内容是如果你陈述事实,测试结果会对你有利;如果说谎,则对你不利。

言格表情凉淡:“我是医生。”

讲了约一分钟,甄意忽然意识到,即使是当年谈恋爱的时候,他对她都没说过那么长的话,每次都是寥寥几个词,一两秒的工夫,仿佛和她多说一个字就会死。

“治神经病的!”甄意强忍着没咆哮。

他嗓音天生低醇,陌生的术语听上去也不冷冰。

“刚才治了你。”

“紧张和撒谎是有区别的……”言格居然耐心地给宋依做技术性解释。

“……”

甄意眉心跳了跳:调情能不能注意场合?

甄意气急败坏,手臂上撕裂般的痛感消失了,只剩酸麻和不可置信,他什么时候学坏了,居然会用美男计!

甄意轻哼。他头已低下去,认真看着手中的纸张。用心时刻的男人有天生的魅力,宋依凑过来,忐忑地望住言格,绵羊音道:“我好紧张,这种情绪会不会被判定为撒谎呢?”

安瑶踩着高跟鞋,连抱着手倾身弯腰的姿势都很美:“别乱动,小心手臂又脱掉。”

他正在翻看几张文件纸,听言转眸,薄薄的镜片后,黑眸淡如水,看她半秒,没理。

甄意当没听见,发誓和安瑶有一拼,几秒钟内理好头发衣装,重新变得光彩熠熠,表情高贵冷艳,仿佛刚才翻滚脱臼又惨叫的人不是她。

她经过言格身边,问了句:“你眼睛怎么了?”

言格平淡看她一眼,不予置评。

宋依看到他,浮躁的情绪瞬间消失。听说他是负责测谎的,立刻彬彬有礼起来:“麻烦了。”然后袅袅进去观察室。甄意无语,果然好皮相,好办事。亏她刚才费半天口舌。

她从来都是这样,拥抱后第一件事是检查发型乱了没;半夜去超市都要打扮得跟明星微服似的;假如她被人推下高楼,坠落时最关心也绝对是衣服乱了没。

眼镜削弱了疏离的气质,看上去比以往柔和近人些,甄意不太习惯。

杨姿立在一旁,摸不清头绪,这三人什么关系啊!来不及问甄意,宋依的助理打来电话让她去谈案子。她只得先离去。

不同的是,他戴了副很薄的无框眼镜,平添一丝淡淡的书卷气,很是知性矜贵。

言格无声地看了甄意一会儿,刚要说什么,安瑶上前,轻声提醒:“家里还有事……”

门缝被拉开,言格立在她面前。还是记忆里的他,容貌自成一景,俊颜不带波澜;周身的气质都深邃宁静,像不起风的秋夜。

家里?甄意只觉心头挨了一箭,穿透了,还漏风。

甄意入神之际,视线里再度出现那个白色的身影。

“再见!”她不顾礼貌地打断,转身留给他们一个特美的背影。任何时候,她都要做那个先离开的人。

甄意的注意力被屋里的仪器吸引。桌上放着微波炉大小的长方屏幕,上面几条亮色的线;指示灯一闪一闪。测谎仪?

她头也不回,一直走出大门,却见司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立在门边,抱着手十分邪恶地笑着。

“研究型医生,需要测谎的生理数据。但你放心,他的准备工作是有人协助的,很专业。他也研究过测谎,很多才,比如像你,可以做好警察,也可以做好律师。”

“笑你妹!”

“我不是以律师的身份问你。另外,我知道他应该不是。”

“啧啧,前男友吧?还跟我说长残了,甄酸葡萄,你行啊!”司瑰一脸幸灾乐祸。

“言老师”这称呼让甄意稍稍一愣,不经意探头往里望,一个白色的高高的背影一闪而过。甄意再熟悉不过,轻声问司瑰:“那是测谎师?”司瑰不作声。

“闭上你的狗嘴!”

甄意过去对司瑰说她同意了。司瑰转身推开观察室的门,朝里面说:“言老师,可以了。”

司瑰哈哈笑,回头看言格和安瑶的背影,换了平日和一帮男人们瞎混时的调调:“我操!他这种大神居然陪女朋友逛街,不对,他居然有女朋友?”

宋依被她说服,慢慢镇定,长吸一口气,点点头。

甄意懒得理她。司瑰追着:“怎样?你们当年发展到哪种地步,上床没?”

“万一……”“即使测出你撒谎,也无非是你不肯描述凶手样貌。最坏的情况是警察又开始缠着,你清静不了。更何况,”甄意眼神坚定,“你没犯错,所以相信我,不会有事。”

“……”甄意眼神像刀。

“不是,测谎只能做辅助参考,不能做定案证据。别怕。我给你设计的答案是规避而非撒谎,应该测不出来。”

“看我干吗?你看不见他的身材啊,要是上床,绝对是你赚了。”司瑰说,“再想想你不要脸的性格,是你脱了衣服往他身上扑的对不对?”

“是不是测出问题,我就完了?”

甄意微笑:“阿司,我真为有你这样的好朋友而骄傲。”

在执法机关面前,律师和个人其实很弱势。

“不用谢。”司瑰很乐呵,搂住她的腰,在她身上乱摸,“亲爱的,说说你当年是怎么拿下他的?”

“律师可以接触证据资料,但那是在你已经被刑事起诉的前提下。”甄意说。

当年啊,当年的事很简单,她对他围追堵截,一天十二小时缠着,连男厕所都不放过。她做了太多疯狂的事,全校同学甚至老师都开始打赌:甄意能不能追到言格。

她哪有那么强的关系?宋依顿住,咬牙:“警察找不出凶手,想让我做替死鬼吗?怀疑我的证据在哪儿?不用给你看让你判断就这么对待我?”

从初中部追到高中部。整整三年。

宋依黑着脸翻手机:“我找关系。”甄意哼一声:“死的是林子翼。”

那一天,他第N遍说:“不要烦我。”她第N遍回答:“那你做我男朋友啊!”

甄意八风不动:“宋小姐,你可以选择吗?这是刑事案件,你有嫌疑。我们不是在演美剧,你也没那么多权利,不管你愿不愿意,他们都会想方设法逼你。你该庆幸他们不会强迫你催眠,只因为技术上难以操作。”

那一天,他认真思考了很久,说:“好,约法三章。”

“甄意你收了我多少钱!别忘了你必须时刻维护我的权益。刚才你是怎么呛那个警察的?现在看见你的朋友就退缩?你干不了想回避就直说,我换律师!”

1.不许不经过他的允许碰他;作为交换,他放学后,陪她去操场玩;

说完把宋依拉到一边,后者怒气冲冲掀开她的手,抛开平时的客气伪装,低声警告:

2.不许时刻跟着他;作为交换,他每天陪她在学校吃午饭、午休,另外附加一小时;

宋依张口结舌。甄意思索半晌,平静道:“我和我的当事人商量一下。”

3.不许以唱歌、画报、广播、服装、涂鸦、传单、跳舞等任何形式在公共场合向他表达喜欢;作为交换,当别人问起,他会说她是他的女朋友。

“Ecstasy的监控有死角,我们实际模拟过,宋小姐在视频里离开的方向的确是去洗手间,但她如果在死角处转弯入走廊,监控看不到。”

“有些遗憾呢!”说到这里,甄意落寞地微笑,“不能像当年那么倒追他了。迟了。”

甄意这次没直接拒绝:“为什么?”

司瑰听完,长时间张大嘴巴:“甄意你,天,没想到你有这么大的勇气,这么不要脸。”

“什么?”宋依情绪大逆转,扭头望甄意,满眼抗拒。

“……”甄意一脚把她踹飞。闹完之后,又有些感叹,道,“因为喜欢,就觉得很值。哪里会考虑那么多。现在想想,一点儿不后悔,也不觉得丢脸,反而很开心。那段时光其实很珍贵。”

司瑰的回应却是:“宋小姐,我们希望你把刚才的问题在测谎仪上再答一遍。”

司瑰没问为什么分开,只说:“现在呢,会不会再追?”

甄意走出审讯室,恰好司瑰从隔壁观察室出来,两人都是扑克脸,不显露表情。倒是宋依认出她是甄意的朋友,经过一番高压审问后,心态轻松,打招呼:“你好。”

“不会了。”甄意回答很肯定。她从来就不爱和女人抢东西。

在回忆案发现场寻找线索时,给证人浅度催眠往往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偏偏它不成文,没有程序保护,不能强制执行。以宋依事不关己的态度,苦口婆心也劝不了她自愿。况且,她或许潜意识也没看清。只得作罢。

司瑰只当她对他是时过境迁,感叹:“最后一个问题。”

宋依一愣,起诉警察?她可不想惹麻烦。可林警官不说了。

“什么?”

“是催眠吧?”甄意强势打断,“用这种不成系统的把戏判断人命攸关的案子?谁能保证潜意识里的东西一定是事实?如果再提无理要求,我会起诉。”

“你们有没有上床?”

林警官:“让她和我们的专业人员谈话,只是加强记忆和……”

“……”甄意幽幽地白她一眼。

“绝不可能。”甄意断然拒绝。

其实在一起后做了很多事。只不过,拉手和拥抱都是她趁他不备突然袭击的,初吻是她骗来的,还有那次,燥热的夏天,她逼着他躲进狭窄黑暗又闷热的衣柜里。

她来之前,不会想到,真正的阻碍,竟是言格。

甄意挑挑眉:“总之,不管他和谁在一起,他绝对会想起我。”

宋依不懂:“什么东西?”警官刚要解释,甄意腾地站起来:“绝不可能!”

“嘁,又开始你宇宙超级无敌爆棚的自恋了。”

“宋小姐愿不愿意配合我们,唤醒潜意识的记忆?”

“说得像你第一天认识我似的。”甄意昂头,“自恋这个词就是为我发明的。”

这道突发题没有标准答案,宋依求助地看向甄意,后者问:“所以?”

不知不觉,很多往事浮现心头。有段时间,言格总是随身带着巧克力,她以为他很喜欢,居然不讲理地嫉妒。她拦住他的去路,在他面前蹦蹦蹦:“你那么喜欢巧克力,为什么不吃我呢?我很好吃啊。”

但结束前,警官说:“宋小姐醉酒记不清,可潜意识里或许有印象。”

“你……”他拧着眉,抿抿唇,说,“我真想捂住我的眼睛。”

一番问话下来,没什么有用信息。宋依也成功给警察留下甄意特意营造的印象:漠然,道德感低,爱惜羽毛,不愿惹事。这样,她起初不肯配合后来却煞有介事带着律师来撑场面的行为就合理了。

那时还没有“不忍直视”这个词。

警官并没察觉。

“我帮你捂吧。”她兴冲冲跳起来,拿嘴去亲他漂亮的眼睛。

“我不认为我对那个影子有特别的印象。”甄意说:这样否认可以规避撒谎。

还想着,司瑰站起来,往她后面招手:“尹检控官,这儿!”

“有没有看清他的相貌?”

甄意回神,尹检控官,难道是?

“我看见了一个影子。”宋依看见人了,但也看见了墙上的影子。甄意说:避重就轻。

回头就见年轻男子一身便装,不像在法庭上西装笔挺,褪去了凌厉,显得散漫随意。他原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律师,因为才华出众,屡屡被检方聘请打官司,后来转为检控官。加之他英俊相貌,气质卓绝,很多女律师把他视为男神。

“这么说,你看见人了?”

男神家很有钱,毕业就开事务所当老板,他并非绣花马桶败家子,反是励志有为绩优股。专注事业,无暇顾及私生活,短短几年跻身大律师,后来摆脱律师这趟浑水,做了检控官。

“走廊光线很暗,我瞟了一眼,不确定。”

“尹铎学长!”她起身弯腰。

林发觉被绕进去了,直接问:“只要是你看到的,都描述。”

是的。他们出自一所中学。中学里等级分明,低年级的向高年级打招呼,必须弯腰。那时甄意才不管,挺着身板直呼名字;现在反而讲礼貌了,是因为真心佩服。

“那边有洗手间,急匆匆也不会引人注意吧。”

说起来,没遇着言格时,甄意还垂涎过他的美色。

“急匆匆的。”

尹铎站定,低头看她:“甄意。”声音很醇,似乎以说话为生的人,嗓音都好听。

“哪种算可疑?”

他上高二时,学校被一个初一女生弄得鸡飞狗跳,跳了三年。刚升学的女孩狂追初二的小学长,渐渐,全城尽知。

“监控里,你往案发的那条走廊看了一眼。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人?”

而他中学时代的最后两年,总会看到一个花花绿绿的小女生,像花蝴蝶,像布谷鸟,一会儿跳舞,一会儿弹吉他。不知哪儿想出那么多花招。

宋依拧眉回想:“当时醉醺醺的不清楚。这些声音在酒吧太平常,就算真听见,也不会有印象。”用合理的方式扩大和模糊范围。

有次他匆匆进校,她迎面冲上来递给他一张传单,冲他咧嘴笑,灿烂得像向阳花,他一愣,她转身又去给别人发了。传单上画着可爱的卡通画,一个巫婆和两个Q版小孩儿,一行歪歪扭扭彩色字:训导主任不准我谈恋爱,请大家投票支持甄意和言格!Hulala!

林解释:“男人的惨叫、呻吟或打斗。”

说得像她已经追到手了似的。

“会所很吵到处是声音,哪种算奇怪?”问题抛给对方,不直接回答,也不撒谎。

上大学后,他偶尔打电话给学弟学妹,总不经意问:“那个叫甄意的小女生怎么样了?”

“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

“还追着呢!上星期她把教学楼墙壁上画满涂鸦,描绘她和言格的幸福生活,同学们全拿手机去拍,外校的都逃课跑来。哈哈,好热闹,她被训导主任骂得狗血淋头,一整天不上课在教学楼外刷白漆。太可爱了。”

“酒喝多了,上洗手间。”宋依答。那天她喝了酒,但不多。甄意设计答案时说,这个理由有现实依据,不算撒谎,非常合乎常识情理和酒吧的环境,还能为后面埋伏笔。

他哭笑不得。不知不觉,大家提起她便开怀,无聊苦闷的中学时光,有这么一个人,即使不是为你,也给你带去了多姿多彩。

问询渐入重点:“你离开酒厅经过走廊拐角,是去干什么?”

……

宋依知道,她在故意转移警察的敌意和注意;且她聪明谨慎,打断的都是看似微妙却实际无关紧要的问题。

而长大后,两人还有缘共事。上次唐裳案,他是控方的检控官,两人合作滴水不漏。

林警官的问题都在甄意预料的范围内。多次训练后,宋依开始相信自己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演得很真实。但时不时,甄意会打断。尽管某个问题她们准备了,她也疾言厉色地禁止,搬出大段诸如“与案件无关”“侵犯隐私”之类的控诉。

这次林子翼被杀案,他同样是检控官,和甄意在对立面。

这点甄意也给宋依备份过,所以她并不失措。

甄意先开口:“真遗憾,原以为能和学长同庭较量,好像没机会了。”

林警官说着“谢谢配合”的客套话,道:“宋小姐说的会被记录,你可以不作证,但法律不允许做伪证。”话里不无暗示。

她自信又独立,面对最好的检控官先生都不输气质,永远把难题当挑战,大胆地去期待去迎战。这样的女孩,追一个男生,怎么会用上三年?

宋依听了,多少有些底气。

尹铎道:“不过,事情好像还没结束。”

开始前,甄意声明:“我的当事人不想作证,你们可以在道义上谴责她,但不能威逼。可惜你们已经这么做了。我的当事人现同意提供信息,希望以后你们不要再打扰她。”

“没结束?”甄意奇怪,看司瑰。

审讯室很狭窄,黑玻璃不透光,宋依早听甄意说是刻意施压,所以不紧张。

“一波三折。本来索磊有重大嫌疑,警方实施追捕的文件都下来了。结果他来警署了。”

负责问话的是林涵警官,但甄意知道司瑰会在玻璃后看着,司瑰工作之余在大学辅修行为心理,不知她能看出多少。正因为知道对手的厉害,甄意才在模拟中格外注意宋依的行为和小动作。这次算是她们的较量?甄意兴奋而期待。

“自首?”

第二天,宋依去警署接受问讯,甄意作为律师始终陪伴。办手续前见到司瑰,两人都在工作状态,彼此无话。

“不,他说逃走是因为害怕,想去找唐羽,后来担心警方怀疑,才来解释。他对凶杀案一无所知。”

她们练习了很多遍,准备充分,可第二天去警署,却遇到了出乎意料的阻碍。

“这种话你们也信?”

杨姿满心感慨:她和甄意的专攻领域不一样,平日少有合作,今天大开眼界。她没想到生活中嘻嘻哈哈死不正经的甄意,在工作上竟气势如虹,凌厉惊人。

“没办法。唐羽的供词无法给索磊定罪。”尹铎谈起工作就敛了笑容,看上去英俊沉然。

一轮下来,宋依大松一口气,甄意却不松懈:“考虑到警署的压力和临时变化,再模拟几遍,争取把该暴露的问题都找出来。”宋依没反对。

甄意:“唐羽的证词没用?”

……

“她说去Ecstasy是拿低档酒充高档卖。情药是和索磊助兴的。至于案发现场,她没去过,也不知是不是索磊杀的。”司瑰揉额头,“索磊跑了还好,起码疑犯在逃有借口;他回来才恼火。死的是林子翼,上级快把我们逼疯了。”

杨姿继续:“你为什么从那条走廊拐角经过?”问完,她瞥一眼答案:酒喝多了,上洗手间。红色标记:‘酒喝多了’这句话切记,不许遗漏!

尹铎低沉道:“我们调查过索磊和林子翼的关系圈,没有交集。就是说虽然索磊逃跑很可疑,但从理论上讲他没有杀人动机。”

宋依睁开眼:“好了!”

甄意惊诧:“我质问他时,他为什么不反驳?”

等待的间隙,一片沉默。甄意其实想起了言格,“重复三遍”是受他启发想到的,不知这算不算“自我催眠”,也不知有没有效。

“他说以为是唐羽,怕说错话给她招麻烦。”

甄意:“闭上眼睛,把你刚才说的话,在心里重复三遍。”宋依照做。

这时甄意电话响,宋依约她去签合约。

她尴尬地认真起来,仿佛自我催眠:“我会时刻记住你说的,这些不只是答案,而是我自己真实的想法。我不是在背诵,而是描述我内心的想法。”

路上越想越不对劲:这案子太诡异。每个嫌疑人都有不对,可总因其他嫌疑人的中途插入而转移嫌疑,就像一个圈。

宋依更羞,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几秒后才微不可察地调整坐姿。

警察一直盯着Ecstasy,他们不可能把沾血的地毯之类扔出去,一定是洗掉。但血迹洗了也能检测出,可为什么痕检员没找到?

陡然间一股低气压。杨姿没料到甄意有这个气势来训斥当红明星。

她一愣,忽然想到什么,立刻给司瑰发短信:31号可能不是案发房间。

“挑眉说明你得意又轻蔑,看得出你准备充分,有隐瞒的嫌疑。”甄意双手撑着桌沿,压低身子,俯视她,“你觉得警察不会怀疑?宋小姐,如果你认为背完这九十三个问题就高枕无忧,那我告诉你,他们会揪出你出纰漏的地方,重点攻击。到时,希望你保持此刻满不在意又漫不经心的心态!”

宋依的公寓在一处高档住宅区,装潢精致。

宋依不在意:“有关系吗?”

甄意职业病地四处看,客厅整洁,没有不对劲的地方。墙上挂了幅奇怪的黑白现代画,像一个黑色人影,睁大眼睛惊恐地尖叫着。乍一看,骇人,也……眼熟。

“停!”甄意再次不客气地打断,“宋小姐,刚才你挑眉了。”

宋依一人在家,穿着紧身的红色运动衫,很漂亮。

杨姿追问;宋依自信满满,背诵答案:“我酒后跳舞,很high,和好多男男女女近身跳。人太多,我当时很兴奋,记不太清了。”

甄意:“这么早就拆石膏,没关系吗?”

甄意批注道:一旦追问,记忆模糊化,如喝了酒亢奋不清醒;范围扩大化,如舞伴太多,随机变换。

“我会小心。你先坐,我去倒茶。”她出乎意料地客气。

“有点模糊。”设计这题时,宋依想否认。但事实上她和死者近距离跳过舞,甄意说如果现场其他人有印象,那就麻烦了,所以她不同意否定。

茶几上放着剧本,甄意随手翻开,台词似曾相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当晚你是否见过死者?是否有印象?”

回看剧本的封面,她找到前几天在医院看到的剧本,不是讲律师的,里面也没有那天她在病房门口听到的对话。

“见过一面,不算认识。”

宋依端上茶水,拿了合同:“抱歉,让你又跑来。”

盘问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是否认识死者?”

她友好的态度让甄意不太习惯:“没,刚好有事找你。”

宋依经过提示,低眉迟疑片刻,小声而不好意思地重新回答。

“什么事?”

杨姿拿起资料一看,那题的答案下面有绿色标注:你会觉得难以启齿,犹豫后,慢、慢、回答!她微愣,没料到甄意能做到这种程度。

“想当面问。宋依,你真的看到凶手了吗?”

宋依被甄意苛责的气势骇住,杨姿有些尴尬,宋依面子上更挂不住,不太开心,瘪嘴:“对不起,我回答得太快了。”

“为什么这么问?”

“停!”甄意突然打断,“宋小姐,你看没看我给你的标注?”

“先回答我。”

宋依早有准备,流利道:“我去会所是想认识富二代,听说Ecstasy有钱人更多……”

她腾地起身,俯视她,“你又要怀疑我?”

杨姿暗暗佩服甄意的缜密。这种细节当事人自己都不会注意,甄意却想得到。

“我只是认为在林子翼死前,你就知道他会死。你和凶手一定有联系。”

“我们调查了会所的记录,显示你是第一次去Ecstasy;另外我们走访了附近的酒吧会所,你定点常去的是两个街区外的mayflower。为什么那天突然改变?”

宋依没了友好:“凭什么这么说?”

杨姿问下一题前,看了看题目上甄意的蓝色马克笔批注,非常显眼:警察做足功课后的追问(可能性10%)。

“理论上说第一嫌疑人是吴哲,可他精神出了状况,看过你演的《惊魂尖叫》;你出现在监视器里,窗帘上有你的头发,可你通过了测谎,且杀人动机间接;你说凶手是女的,医院说送吴哲入院的是女的,这把我们引向唐羽,可她无法计算死者的出现时间,也无法独自完成凶杀,矛头转向索磊;但没人看见索磊杀人,且他根本没有杀人动机。一环扣一环,就像有人把我们带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子。每个人都有嫌疑,每个人却都有逃脱的出口。宋依,你很聪明,你不仅不肯供出凶手,事实上你在干扰案件,在保护凶手。如果是这样,我不会帮你!”

宋依是第一次去,如果回答“第一次”,等于没事找事,自揽嫌疑;如果回答“应该,好像不常去”等模糊词,会被追问。甄意设计的否定回答玩了文字游戏,避免难题。

“我没有。”宋依冷脸,漠了半晌,极其幼稚地把好吃的全部收起来,“不欢迎你了,你走。”

“我不这么认为。”

“哦……”甄意推测,“今天你是把我当朋友的。”

“你常去那家?”

宋依脸色一僵:“没有。”

“是。”

甄意起身,见地板上鲜红的血迹一大摊蔓延开,宋依的脚踝上鲜血淋漓。她惊住:“你感觉不到痛吗?你腿上的伤口裂开了。走,去医院。”

“4月28日那晚,你在Ecstasy会所?”

宋依厌恶地推开她:“不用你装好心,我有助理。你怀疑我,让警察来抓我啊!”

“演员。”

她知道她犟,决定先出去给助理打电话,走了几步回头:“宋依,你和唐裳的关系真如外界说的水火不容?”

“职业?”

宋依立在窗边的光线里,看不清表情,似乎冷笑:“甄意,你想说我是凶手吧?”

“宋依。”

甄意不答,指指客厅那惊悚的画:“我见过。吴哲画的吧?宋依,你保护凶手,或者你是凶手,无论哪一种,都是为了唐裳。”

“姓名?”

宋依从阳光里走过来,漂亮的脸回归阴暗,刹那间变得凶狠,速度极快抓住她往外推:“滚!”

杨姿眼神平平,开始询问:

甄意被她推搡出门,宋依拦在门缝里,紧紧盯着她,难过,失望,转瞬即逝,回归冷寂:“甄意,你说让我对你绝对坦诚,我做到了。可你相信了吗?呵,你让我成了笑话。”

宋依知道她们在刻意营造警署审讯室里紧张压抑的气氛,人为虚张声势。她相信甄意的能力,那些问题和答案设计得天衣无缝,她背得滚瓜烂熟,所以并不紧张,只当复习。

甄意来不及张口,门砰地关上。她立在门外,心情憋闷得像沉进了深海。

小会议室里,杨姿坐在宋依对面,表情冷肃;甄意立在杨姿身旁,目光锐利。

甄意再度来到精神病院,是下午。

“好。”甄意起身,“去会议室模拟警察盘问。”说罢拿起电话,“姿,帮我的委托人做一下模拟问讯……嗯,对……你先签一份保密协定。”

病人们在午休,院子里安安静静的。蓝天白云,草地流水,角落里柳枝摇摆。

上周末,宋依把案发当天的经历完完整整告诉了甄意,后者设计了九十三个警察可能提的问题及标准答案:圆滑地配合,不撒谎,也不提供任何有效信息。

草地上刚洒过水,空气清新,甄意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住在这里其实很安逸。走过小坡,小桥上有个白色病号服的身影,还有一个男性护士。

宋依脸色微变,她是大明星,很少被这么不客气地对待。“记住了。”

单独放风?

“计时收费,少说些没用的。”甄意打断,“给你的资料,记熟了没?”

病人看上去很放松,仰着头闭着眼睛,唇角含笑地沐浴阳光;护士则比较谨慎拘谨。

“但这次是和警察对抗哦。当然,我不是怀疑你。”宋依公式化地奉承,“甄律师一直都和恶势力不公平对抗,让我们很感动……”

甄意走上小木桥,病人仍闭眼望着天,阳光洒在他高高的鼻梁上,清秀干净。他一身宽大的白色病号服,白皙的脸在太阳下几乎透明。

“嗯,比上次请你出庭作证简单。”甄意头也不抬,她工作时专注而不苟言笑。

她见过。上次和言格谈话的那位。近距离一看,真漂亮。

进隔间后,宋依坐下,微笑着取了墨镜和围巾:“我很相信你,甄律师。你说这次的事能很快解决?”

病人忽然睁开眼睛,隔一秒,目光就落到她的脸上,很静。甄意先是吓了一跳,她没和精神病人近距离接触过,因而惶恐。随即迎上他的目光,她的心一颤,像被什么擂了一下,那是一双多深邃的眼睛啊!平静,无波澜,底下却像藏了暗流。

林子翼背景显赫,警察的压力可想而知。只有宋依这个突破口,他们当然会想方设法撬开她的嘴,说不定巨压之下真把她弄成嫌疑人。

只是一瞬,他冲她淡淡微笑,说:“Hi!”

甄意清楚,目击证人不作证并不触犯法律,但宋依在监控中出现的时间和地点太微妙。

甄意心一怦,回应:“Hi!”她脚步不停,反而加快。他目光追着,待她离他越来越近,他望着树梢的绿色,说:“春天快结束了。时间过得真快,你说呢?”

她对甄意的原话是“我不想‘被自杀’”。看来,她认为唐裳的自杀有蹊跷。

甄意笑:“不是时间快,是我们在变。”

宋依于是找甄意:她看到了可疑人,可坚决不作证。理由很简单,她是公众人物,不想惹事;另外,怕凶手报复。

病人微微眯眼,饶有兴致的样子,问:“这些天,你觉得很累吧?”

Ecstasy私人会所监控显示,宋依曾在案发时间经过案发包厢外的走廊拐角,看了走廊一眼,那条走廊刚好没有摄像头。她是重要的目击证人,可很不配合,警察问话她只字不答。后来有警察“善意”提醒:“宋小姐,比起目击证人,你更愿意当嫌疑人?”

甄意愣了一秒,摇头:“没有。”

甄意是星期天下午接到的宋依的委托。

他意味不明,再问:“你叫什么名字?”

第一个刑事案就如此出名,已是万幸。

甄意微讶,没答,不知该停还是该走。一旁的护士感觉到不对,上前一步,摘下耳塞,冷眼看着病人:“你是不允许和别人说话的。”

杨姿看看自己的案子,K大高才生姚锋课堂泼硫酸捅刀,四死三伤。姚锋家境贫穷请不起律师,法院委托了事务所派律师。薪水低就不说了,杨姿看上的是这个案子的恶劣影响和公众关注度。

病人微笑,乖觉地点了点头,闭上嘴。

他们律师事务所在唐裳案里声名鹊起,风光最盛的当属甄意。话说当初卞谦接这案子时,事务所里很多资历更深的律师都不敢沾手;而今个个后悔莫及。

甄意纳闷。护士上前,和声说:“抱歉,这位病人病情严重,不能和别人交谈,希望你配合。”

杨姿回去处理手上的工作,休息时习惯性往甄意的隔间看一眼,刚好看到一个戴着墨镜的高挑女子走进去,有些眼熟。宋依?大明星宋依?难怪合同上代理费那么高!

甄意点点头,匆匆看那病人一眼,继续前行。却见护士重新戴上耳塞,是不想被病人搭讪吗?奇怪,他看上去一点儿不像有病。

上班时间到,办公室里陆陆续续忙碌起来。

走进楼内,护士领她去见言格。

“是吗?恭喜,那你加油。”

弯过走廊,她透过玻璃往里望,言格一身白衣,站在桌前指着纸张说着什么,一群医生围在旁边。同样是穿着白大褂,偏偏他格外出尘。

杨姿一愣,嗔怪地瞪她,又道:“意,我跟老大商量过,想往刑事这边发展,到时候要带我哦。而且昨天老大交给我一个刑事案,也是社会影响很大的那种。”

她看了一会儿,提醒自己他是别人的男朋友,赶紧别过头去。

“专业?进了社会才知道,很多时候专业没那么大发言权。”杨姿感叹,她一直很努力,所以更迷茫。甄意笔一顿,抬头认真道:“阿姿,你温柔漂亮又能干,女人味十足,聪明劲儿不缺,我几多羡慕你。”

没过一会,里边的会议散了。护士们也从值班室出来,说神经病们要起床了。甄意听得出,在这里神经病像一种爱称。

“你才是。论专业,我比不上你。”

甄意歪头看玻璃窗对面,睡眼惺忪的病人们穿着宽松的白衣服,揉着眼睛排着队,哼哼唧唧地跟护士们去活动室。一个一个,她觉得特可爱。

“就知道他舍不得虐你。”杨姿笑言,“你是他的得力干将。”

视线被白色的衣角阻拦,她缓缓抬眸,迎上言格淡静的眉眼,他问:“手好了吗?”

“辛苦死了。卞老大在虐待你吧?”杨姿随手翻一下,代理费吓她一跳,够她打半年离婚官司。他们事务所,律师的薪金和代理费挂钩,有的律师一星期赚大几万,有的磕半年酬劳比不过农民工。

甄意思考后才知他在问脱臼的事:“没那么娇气。”

“可案子不会放假,休息时间都泡汤了。”甄意说话的间隙,也拿着笔在平板上做笔记,一分一秒都不浪费。

“脱臼和娇气有关系?”

甄意心情复杂,难以描述。杨姿拍拍她的肩:“忙了三个多月,终于告一段落,可以松口气了。”她目光落到甄意带来的文件夹上,粗略地瞟了眼:“新合同?你周一周二不是在休假吗?”

“……”甄意无语,“我来是想调查吴哲的事。”

杨姿被她隐隐的怒气镇住:“意,我以为看到这个消息,你会宽慰。”

“他怎么了?”言格转身往前走。

“哼。”甄意勾起唇角,“唐裳死的时候也有很多人撒花,说她畏罪自杀。现在林子翼死了,他们又这样。这些人真爱憎分明嫉恶如仇?不过是在现实里空虚没有存在感,心里的阴暗和恶毒需要发泄。留言代表他们本身。对生命都不尊重的人,不能称之为人!”

“你……”甄意恶狠狠剜他的背影,她明明在电话里说清楚了的。

杨姿凑过去:“他一死,网络上再度沸沸扬扬。很多人都撒花叫好。”

她憋着气跟随他的脚步,再说一遍:“法证人员在36号房检验出大片的鲁米诺反应,虽然暂时无法鉴定血迹成分,但他们已重新在36号房取证。案发房间很可能是36号,而不是31号。”

“看到了。”甄意打开电脑,移动鼠标,“新闻里没有细节,但有网友说他被阉了。当然,这很可能是网友不积口德。”

“嗯。”他在前边走着,头也不回,“和吴哲的关系是?”

杨姿跟着甄意进了隔间:“意,看新闻没?周日凌晨,林子翼在兰亭的Ecstasy私人会所被杀。据说,死得很惨。”星期六是甄意和司瑰逛商场的那天。

“死者陈尸31号房,警察第一个走访的嫌疑人吴哲描述了和31号房相同的场景,变相误导了警方。警方才没去想是现场出了错。”

从学校到职场,她对服装的品味一直高于常人。

“那你认为吴哲在案子中的作用是?”

甄意打完招呼进了洗手间,再出来就改头换面了。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穿一套白色亮片正装连衣裙,像小礼服,高雅精致又时尚俏皮,完全不同于其他人死板的西装西服裙。

“至少知情。”甄意嘟哝,“原本很简单的杀人案,可清场、移尸、目击,很多环节把它变得格外复杂。每个人都有嫌疑,却都没有足够的证据。”

杨姿脸蛋非常漂亮,身材尤其妩媚。甄意相貌不及她,但周身透着一股说不清的活泼生命力,总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她几眼。

“那你试试复杂问题简单化。”他说,“四个嫌疑人谁在中心位置,就从谁入手。”

她家不远,每天早上跑步过来。她喘着气在饮水机旁接水。晨曦洒进来,她脸上带着晨跑后的红晕,生机勃勃的;她弯着腰,玫色pinky运动衫裹着翘翘的小臀,长腿纤细,撩人动心的性感。中学时,坏学生甄意总穿紧而低腰的裤子,细腰翘臀,包裹得密实,看得青涩的杨姿和同学们替她脸红。

“你说宋依?可她不配合。还好她通过了测谎,不然她保护不了别人,反倒被害死。”

“阿姿,这么早?”不是卞谦,是甄意。

他侧眸看她一眼:“测谎结果只可做参考,不一定准确。尤其不适合精神状况不稳定的人。”

在咖啡机旁等了一会儿,杨姿掐着点,听见外面电梯响,赶紧拿洒水壶给老板办公室窗台上的绿植洒水。

“但我认为那天宋依的表现挺准的。”甄意又说,“吴哲现在的情况……”

周三早上,杨姿照例头一个来到事务所。几月前,她偶然发现老板卞谦来最早还自己冲咖啡后,她戒了赖床。

话音没落,有病人走上来,盯着言格,眼神愣直:“言医生,我最近又做梦了。真奇怪,这些天一直没在梦里杀人了。”

仿佛一夜间,气温骤然回升,枯木上新芽舒展。

“做了什么梦?”言格停下,低声询问。

……

“我梦见捡了很多金子,然后就去游泳。”病人执着地盯着他,“言医生,这个梦是什么意思?我是不是出问题了?”

从此,她一直追着他,像航海的船,走上追逐太阳的航程,一年又一年,从初中到高中,到全校的同学都知道,老师都知道,一座城都知道了。

言格没答,反问:“游泳吃力吗?”

“哎,你别走啊。哎言格,你等等我呀。走回家?太好了,我护送你回家好不好?万一又有人抢劫你怎么办?你没钱?人不劫钱劫色啊。哎,你跑什么?别跑,哎你回来……”

“不吃力啊。”

“……”

“带着金子怎么会不吃力呢?”

“嘻嘻,如果我是你的女朋友呢,就另当别论啦!”

“我还给金子的主人了。”病人说完,有些慌张,“我居然没拿金子打爆他的头,我是不是好了?”

“……”

言格点点头,说:“拾金不昧,值得表扬。”

“你今天才知道?真的假的……”甄意嘴巴微张,目瞪口呆,随即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可以借,但我不会给陌生人借钱的。”

那病人如释重负地舒一口气,孩子般欣喜地跑开。

“坐公交车好像需要钱。”

甄意莫名其妙,小声问:“他怎么了?”

“怎么了?”

“知道被害妄想症吗?”

他不答,反而问:“嗯,你有钱吗?”

“嗯。”

“为什么?”

“他相反。”

甄意愣了一秒,以为他也开玩笑,哈哈大笑:“噢,你真有趣。你叫什么?做我男朋友吧?”他不慌不乱,也没不好意思,回答:“我叫言格,我还不需要女朋友。”

“……”

声音很清澈,带着不解:“外贸协会?你是童工,这么小就工作了?”

“有迫害妄想症会总想着怎么把身边的人弄死。”

这下,他略微思索,睫毛垂了一下,复而看她,眼瞳漂亮得像黑曜石珠子。

“那岂不是很危险?”甄意忽然感觉精神病院没有表面那么风平浪静。

或许因为灿烂的晚霞,她以为他脸红了,赶紧替他解围:“你不要不好意思,我开玩笑的。嘿嘿,我是外貌协会的,所以比较容易激动。”

“还好。”他似乎不愿多说。

他还是不说话。霞光下,他的脸白皙俊美,几乎透明。

甄意也不深问,回归之前的话题:“吴哲他最近表现怎么样?”

“你长得这么漂亮,你自己知道吗?这样在外面走,难怪会被打劫。”她很是自来熟,叽叽喳喳像他们头顶树梢上的鸟儿,“要是遇到我,就劫色啦!”

“正常。”

斜斜的夕阳穿过树梢,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他眼睛深深的,却没什么情绪。谢谢都没一句。

“他好了?”

“我的天!”她转身看到白衬衫细领带的少年,眼睛直了,话都忘到脑后,立马调戏,“我的天,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

“正常地表现着PTSD的所有症状。”

“嘁,敢欺负我们学校的同学,找死啊!”甄意冲他们的背影耀武扬威地嚷,转头,“你怎么不穿校服,只在书包上别校徽会被教导员揪耳朵的,我的耳朵就经常被揪……”

“……”

混混们被他的眼神惹怒,认为他在蔑视他们的威风,要教训他。还没动手,被路见不平的甄意看到。中学的小女生抽出包里的棒球棍,三下两下把高中生们打得嗷嗷叫,四下跑开。

“呃,你上次说他有可能误读别人的意思,对身边的人造成威胁。”

他们找他要钱,他不作声,一直静静地看着混混们。

“没有,他被隔离了,等症状稳定。”

第一次遇到他,是在放学后的马路边。离放学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林荫路上很安静。他独自立在公交车站,被一群隔壁学校高中部的混混盯上。

“怎么稳定呢?”

她记得,还是少年时,约莫十二年前,十二三岁的言格就长得白白净净,很好看。或许,看上去也很好欺负。

“治疗。”言格侧头看她,“问得这么详细,你想当医生?”

……

“只是好奇而已。”她瘪瘪嘴,想起上次吴哲偷偷藏药,不免担忧,“病人不配合治疗怎么办?”

她转身离开,脑子想起刚才言格的话,多管闲事。她稍稍出神,如果不是她的多管闲事,他们会怎么样?

“很多人都不会配合,比如把药藏起来。”

他上了自动扶梯,招呼不打就走了。甄意白眼:还真是一点儿没变!

“你知道他们会藏药?”甄意诧异。

甄意脚步一顿,他怎么知道她是律师?因为林子翼的案子太引人关注?

“很难知道吗?”他说,“所以很多时候给他们的不是药,是维生素片。”

“嗯,律师,符合你多管闲事的性格。”他漫不经心地自言自语。

“……”甄意无语,莫名觉得精神病医生和病人之间的较量好萌。

甄意瘪嘴:“果然适合你麻木不仁的性格。”

“给维生素片是想给他们提高身体素质吗?”

言格不答,也没半点欣赏她玩笑的意思。

“不是,因为药太贵。浪费了可惜。”

“你是精神病医生?”甄意哼一声,“医者不自医。”

“……”这是救死扶伤的医生该说的话吗?

“我计时了,十秒。”他继续前行。

“那你怎么让不听话的病人吃药呢?”甄意还是好奇。

“你怎么能把我留在那里?”

言格步履慢了一点,想了想,说:“不告诉你。”

甄意拉他:“说你呢!”言格停下了,看一眼手臂上她的爪子:“哦,是我占了你便宜吗?”

“告诉了会违反规定吗?”

有路人侧目,可言格没点儿反应,头也不回,跟不认识甄意似的。

“不是。”

她急忙拉开安全门,追上言格,故意大声:“浑蛋催眠师,占了我便宜就跑。”

“那为什么?”

浑蛋!甄意简直想咬人。

“只是不想告诉你。”

回过神来,只有她一个人傻傻站在走廊里,言格早没人影了。居然把她催眠了,人跑了?

“……”

甄意沉在久远的回忆里,忽听一声轻响,有谁阖上门。她思绪再度一颤。

甄意真不想和他讲了,隔了一会儿才说:“吴哲有没有可能装病?”

那时,他脸红了,很窘迫呢。

“给他检查过,是真病。”

言格的脸一寸寸发烫,浮起微红:“甄意,你羞不羞?”

“那他逃出医院又偷偷回来的几率多大?”

路灯下,她莹润的脸蛋近在他鼻尖唇角,细腻得几乎透明。她犹不脸红,跳跳脚:“喂,啄木鸟,你快点儿啊!”

“0.1%。”

她脚酸了,很努力地稳住,不让自己摇晃。

“那就是没可能了。”她自言自语。

“……”

“凡事都不是绝对的。”他善意提醒。

她尽全力踮起脚尖,昂着头,小脸凑近他唇边:“你把我的脸当树好了。”

“……”甄意闭嘴。你如此散发着讲了等于没讲的气质,你女朋友知道吗?

他不理解,但也不问,安静看她。

见到吴哲,他还是在画画,这次是独自坐在他的小房间里。地上墙上都是画纸,和上次不同,这次是明媚的水彩,里面只有一样风景:唐裳。

“给你个机会,证明你比啄木鸟厉害。”

头像、半身、全身、侧面、奔跑、静坐……数不清,全散落在房间。

她小跑到他前面拦住去路,他略一思量,止了脚步:“干吗?”

吴哲一下安静画画,一下又抓狂地挠头,神经质地碎碎念:“怎么还不回来呢?小裳,怎么还不回来呢……”

“……”他完全不好奇。

甄意瘆得慌。

“字面意思啊。”

言格打开门,回头见她稍稍忐忑的眼神;他静静看着,有些想拍拍她的肩膀,试了一下,可手上像挂着千钧的巨石,手指动了动,手臂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他侧过头来,低眸看她,眼神在问:什么意思?

他最终把手放回兜里,说:“他不会伤害你。我在外面守着,不用怕。”他不经意低了声线,轻缓醇醇。

她忽然问:“言格,你有啄木鸟厉害吗?”

甄意一愣,心突突直蹿,低着头进去。

他安安静静走着,她哼着歌儿跟在身旁,就这样穿过宁静而暧昧的斑驳夜光。

这次吴哲又认出她来:“甄律师你来了,再等等,小裳过一会儿才回来。”

他长长的睫毛也染了金色,在眼底投下深深的阴影。(她不记得记忆里有这一刻的美好。)

“好。”地上到处是画,甄意没地落脚,且站在一世界的唐裳画像里,有些吓人。她背后隐隐发凉。“吴哲。”

南方的深城,到处是茂密的枝丫;冬天夜里,路灯穿过斑驳的树影,笼在他乌黑的短发上,罩了层金色的光晕。

“嗯?”

忽然,她看见了十六岁的言格,比十二岁的他高了很多。蓝黑色的绒大衣,上边有暗红色扣绳,象牙色牛角扣,精致而漂亮。(她奇怪她居然记得这种细节。)

“上次你画的那些画呢?”

她的思绪似乎震荡了一下,随即掉进最安逸的梦境,很放松,很惬意。

“上次我没画画。”

他手指白皙修长,在她眼前晃了几下,像阳光下振翅的白蝴蝶,虚幻,不真实,却美得惊心。他声音很轻很好听,似乎说了什么,可甄意只听到缓缓的开门声。

“你……”甄意本想说你画了,怕刺激他,换了个方式,“哦,是我记错了吗?我好像看到很多黑色的连环画。”

甄意不自觉晃了一下,盯着他深邃静谧的眼眸,像陷了进去,不知为何挪不动脚。

“那不是我画的。”

世界很静。商场里的轻音乐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甄意微微一激:“谁画的?”

他们立在安全门边,走廊灯光幽暗,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淡淡花香。

“小裳画的。”

“嗯。”他静静的。“看着我的眼睛。”他低声,走近一步。他的音质本就温润,略一降调,便散发不动声色的蛊惑。

怦怦跳的心又平息下去,唐裳会画画?甄意记得那些画虽然只有黑白色,但绘画质量相当高,不是新手或业余。“我能看看吗?”

尝试?她扬起下巴:“好啊,现在去?”

“在柜子里。”

他认真地说:“我不会解释。不过,你想尝试一下?”

甄意去找,可柜子里没有画,只有他的衣物和平板。她想起那部电影《惊魂尖叫》,经过吴哲允许后打开平板。播放器上还有电影简介。

言格当然听出她语气中的嘲讽,停下脚步。甄意亦坦然迎视他,似笑非笑。

看到电影海报时,她愣了:两个女人的侧脸,面对面注视着对方,一个浓妆艳抹,一个清丽脱俗,不知为何,乍一看竟有些相像。演员:宋依、唐裳。

“嗯,高端。”

仔细想想两人都是模特出身,身材很相似。

“一言难尽。”

电影简介:暴雨夜,美丽清纯的女学生(唐裳饰)开车抛锚,跟着树林里的光找到一栋山间别墅,开门的是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太婆。别墅处处诡异,女学生夜里睡觉,感觉有人动她的脸,她猛然惊醒,屋顶上多了面镜子。镜子里她的脸浓妆艳抹(宋依饰),再不像原来的她。她惊恐万分,而此时厚重的木门上,有人在轻敲……

甄意牵牵唇角,笑了。其实那年,他们对彼此都知之甚少:“你现在干什么工作?”

甄意问吴哲:“你喜欢这个?”

隔了几秒,他开口:“没想到甄教授是你爷爷。”

“嗯,这是小裳第一次做演员。她表现得真好。”

“嗯。”“……”她耸耸肩。和他聊天,华佗再世都救不了他的冷场!

“是吗?”甄意怀疑,宋依是主角,唐裳只有开头一小点戏份。

走了十几米,甄意想起那天他去拜访爷爷,没话找话:“你跟着我爷爷学习?”

“是的。”吴哲很骄傲,“这部戏是她一人撑起来的。”

“你比我晚来,算是客人,要不要我请你吃饭?”“不要。”“……”

甄意脚板心开始发凉,脑子忽然回荡起宋依的声音“想做画家”,她指着海报上那个浓妆艳抹的脸,缓缓问:“吴哲,她是谁?”

“去年十二月。”“啊,最冷的时候。”“不冷。”“……”

吴哲抬头:“她是小裳。”

几十米的弧形长廊,甄意走几步,习惯性先问:“你什么时候来K城的?”

……

估计他是来商场买东西的。她努努嘴,没话可说了,道:“那,后会有期。”言格拉开门。林子翼已经不在,甄意跟着出去。

汽车飞快奔驰,甄意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攥着电话,耳边只有机器女声:“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已转入来电提醒……”

甄意心中腹诽:好好说话会死吗?

在医院听到吴哲把宋依错认成唐裳时,甄意脊背都凉透。她冲去医院,可一遍一遍,宋依的电话再也打不通。逃走了吗?

“……”

“宋依,”她强忍着胸腔的愤怒给她留言,“如果你不想被全国通缉,就立刻给我回来!不然我会告发你,我一定会告发你。”

他在洗手,头也不抬:“因为我喜欢这个洗手间的设计和氛围。”

怒气冲冲要挂电话,想起什么又补充一句:“你回来,我会帮你打官司。你回来!”

走错洗手间的甄意解释:“有人追我,我不小心躲错了。不过,你怎么大老远跑来这儿上厕所?”话一出口,更奇怪。

挂了电话,窗外是呼呼的风声。

他,记起她来了?

甄意并没有立刻给司瑰打电话反应情况,不知为什么,她暂时不想让警方知道宋依失去联系。失联对即将上刑事法庭的人,后果会非常严重。

“……”说反话……还真是他对废话的一贯反应……

为什么她认为宋依会联系她?她能感觉到这些天宋依慢慢在改变,只是她怎么能一再骗她?她怎么能通过测谎?怎么敢愤怒地对她说她已经完全坦诚?

就像此刻,甄意闯进洗手间,他有条不紊地拉拉链,不像正常人捂着裤子一脸尴尬和惊愕。甄意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看她半秒:“因为我走错洗手间了。”

她在她面前,不管犯贱还是倾诉,都那么真!她是怎么做到……

……

耳旁响起言格的声音“尤其不适合精神状况不稳定的人”,甄意脑中忽然划过一个诡异的想法,记忆中有些碎片慢慢聚集,她手心渐渐出汗。

男孩子们都在起哄;隔间里,他仍是不言不语,淡到了极致。

宋依家的剧本为什么那么熟悉?

“哪有?‘我喜欢你’是多好听的话啊。”她歪头枕在手臂上,眼睛一刻不离他,“你要是对我说,哪怕一次,我都会开心得飞上天,跑回家尖叫一晚上睡不着。”

“XXX,我来埋单吧!”(高雅)

他淡淡的:“无聊的话,有什么好听的。”

“见过你的厉害,我很相信你,XXX。你说,这次的事很快就能解决?”(公式化)

“可我觉得,你一次都没听进去啊!”

“当然,我不是怀疑你。你一直都和反对我们的人对抗,让我们很感动……”(虚伪)

“我知道,你说第197次了。”

“你来干吗?……想好方案了?我现在没时间,过两个小时再谈……”(不屑)

“不要烦我。”他说。她把自己挂在门板上,胳肢窝咯得疼,悬空的双脚却在门那边开心地晃荡:“言格,我喜欢你。”

“不专业,不喜欢。”(淡漠)

他抱着手,白皙容颜微扬着,浓眉下眼睛深邃,鼻梁的峰度很完美。安然的,不带苛责,在一室鬼叫的男孩子中,兀自安静。

“你很不喜欢我吧?”(恹恹)

她运动神经好,攀住门板蹦起来,一个引体向上,趴到门沿顶上往里看,终于看到他,不穿校服,而是修身白衬衫,细长黑领带。真好看,她看他几百年都看不厌。

“以为和你合作愉快呢,你糊弄我的吧,推荐的XX这么不专业。”(趾高气扬)

有个门拍了半天都不开。就是他了。

“你先坐,我去倒茶。”(客气)

神思一飘,忽然回到十二年前,她追他追得惊天动地,他实在没办法,一下课就躲进男厕所。她以视死如归的精神尾随,冲进厕所一个门一个门地拍打。男同学们大惊失色,提着裤子满厕所号叫逃窜。

“真抱歉,让你又跑来。”(歉疚地笑)

可此刻,他站在她面前,比回忆更美好。八年,时光过了,他兀自明月清风着。

太多太多……

初恋幻灭是多残酷的事。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摘自她演过的剧本,不同的剧本。

甄意当晚梦见言格,她的美丽少年在美国变成了一个吃着汉堡包和炸薯条的大胖墩儿,她又着急又生气,抱着他肉嘟嘟软弹弹的手臂使劲摇:“你肿么了?你肿了么?”

而那天甄意在病房外听见的对话,仔细一想,把名字和街道改掉,正是她几个月前法庭盘问林子翼的话!她一人分饰两角,惟妙惟肖。

司瑰的回忆彻底幻灭,回学校的路上,一句话没说,那晚睡前,她突然道:“甄,如果有机会,千万不要去见你的初恋。”

甄意背后冷汗直冒,难道,她面对的不止一个宋依?

八年不见,他好看得让人想犯罪。作为颜控,甄意已无法描述心里的庆幸!除了庆幸,别无他想。记得大三那年,司瑰口中清秀可人的初恋来K城办事,好色的甄意陪着一颗心小鹿乱撞的司瑰去请他吃饭。结果,见识了这世上最残忍的事:你的初恋站在你面前,他却已经肿了。

电话响了,正是宋依。

一秒,两秒,她不作声,缓缓抬起眼眸。他已经侧过头来,无声而安静地看她,眉清目秀。甄意的心怦地颠了一下,随即,像脱缰的野马狂奔。“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立刻接起,那边很不客气:“甄意你有毛病啊,告发我什么?我是偷你钱了还是睡你男人了?”

她手中握着粗粗硬硬的拖把棍子,想了想觉得含义颇丰,赶紧松手。

甄意一下噎住,认识宋依以来,每见一次,她的性格波动和语言起伏都那么剧烈,她早该有所察觉。“你在哪儿?”

甄意紧紧抿唇,第一反应是,目光往他下边挪了一下……什么也没看到,可惜啊。

“拍戏啊。”她哼一声,“不然哪有钱给你这黑心律师?”

一个男人侧着身,正慢条斯理地拉裤子拉链。光是看那从容淡定的背影,她都能判断他色香味俱全,貌气质俱佳。

“宋依,”甄意放慢车速,深深吸一口气,“那些黑漆漆的连环画是你画的吧?别否认!我问吴哲了。”

“你哥的!”甄意骂了句脏话,抓起门边的拖把要出去打死林子翼那衰人。可无意间一回头,色女本性占上风,注意力全被吸引。

“连环画?”

她闪进厕所锁上门,耳朵贴过去,隐约听到林子翼痛哼。他有色心,但不敢真把她怎么样,所以甄意不慌,可他想白白摸几把吃豆腐?

“对,画的内容是一个女孩虐杀并阉了四个男的。那女孩挺像唐裳,但也像你。”

甄意一脚踢到他双腿间,猛地把他推开。

“我没画过,你胡说什么?”她否认,又思索了一下,“是唐裳画的吧?”

“为了帮你告我骚扰,留点儿物证给你。”他眼中闪过邪色,意图抬手捏她的下巴。

“或许你不记得了,”甄意努力微笑,想说什么,嗓子忽然发酸,“宋依,你生病了。”

“贱人!”林子翼气得冒烟。可即使被骂,甄意也淡然自若,轻蔑地看他。他忽然想起唐裳,想起他在这类女人面前总是溃不成军。这样的人,他都想毁灭。

“你才有病!甄意你嗑药了吧?”她那边有摄影机器运作的声音,还有导演副导演的叫嚷。

“不关你事。”甄意挑眉,“我的钱就算是拿来烧,也花得心安理得。”

“宋依你好好想,你们家客厅的黑白画是吴哲画的吗?是你自己。我搜了你的资料,粉丝说你多才多艺,看你以前的画。黑白、抽象、阴暗……宋依,这是你的风格。”

“你……”林子翼脸直抽搐,“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帮唐裳打官司不过是为了博出名,站在弱势的一方让别人以为你伸张正义不惧安危,可我知道真正名利双收的是你。你帮唐家敲诈我300万,收了多少回扣!”

那边不说话了,隔了好一会儿,语气转为淡定:“你又想说什么?”

“我说了什么?”

甄意忽然无所适从,咬咬牙:“宋依,你以为你看到的凶手是唐裳对不对?唐裳死了。那是你自己。宋依,那里有你的头发。”

林子翼再度怒目。网上有人阴谋论,猜测他们杀死了唐裳。他冷笑:“甄律师的舌头很厉害。但这是诽谤!”

“不是说了栽赃陷害吗?”

甄意笑了:“我是说你的造谣害死了她。看你的表情,你以为我说你杀死了她。”

甄意闭了闭眼:“吴哲,唐羽,索磊,他们都不会陷害你。因为凶手就是你。”

林子翼一愣,变了脸色:“你是律师,不知道诽谤罪?”

“你越说我越不懂了。我在西北广场拍戏,你过来当面说吧。”她挂了电话。

“你害死了她。”她说。

“喂!”甄意扔下电话,加快车速往那边赶,临近几个街区,手机再度响起,是司瑰,大意是警察去抓宋依了。甄意大惊:“为什么?”

那些跟风的言之凿凿辱骂唐裳的人,难道不怕恶小也会遭报应?

“从36号房墙壁上的喷溅型血迹分析,凶手身高186cm以上,比死者高至少16cm。唐羽、索磊和吴哲的身高都达不到。”

而她也愈发明白了有个词的一笔一画: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宋依身高178cm。”甄意心都凉了,“她那天穿了9cm的高跟鞋。”

甄意不知她面对那些污蔑时,心底是否悲凉得寸草不生;她也不知这是否足够让信念坚定的唐裳在没有等来判决前就选择去死。

“是。当然,也有极小的可能是,一个不在我们嫌疑范围的高大男人杀了他。但现在甄意,你要开始为你的委托人辩护了。”

她从没抱怨,始终咬着牙,坚强得让人想哭。

“我知道,谢谢。”甄意挂了电话,给宋依拨过去,正在通话中。一挂断,宋依的电话就打来。

得知唐裳自杀时,甄意不相信。印象中,唐裳外表纤细,骨子里却十分坚韧。面对非人的遭遇,她一直坚持着,说不把林子翼送入监狱,会有更多的女人遭难。

甄意接起,反而冷静下来:“宋依,你听好了。如果警察比我先到,你一句话也不要说,不管问什么,你都不要开口,我马上就过来了。等我。”

当初她看到那些帖子,气得要呕血,更可况当事人唐裳和吴哲。

那边安静了,半秒后,高跟鞋的声音在空空的走廊响起。

甄意眼底瞬间冷寒。用性和名声攻击毁灭女人的男人最低贱龌龊。自以为用身体和权势征服女人,大男子主义泛滥着,扬扬自得:这是我们男性力量与权威的表现和释放。可甄意看来,简直令人作呕!无奈社会欺软怕硬,世人总习惯性失明,看不见男人,只唾骂荡妇。

“甄意,你真好。”她笑笑,“你说即使是押上你的道德也会为我打官司,原来是真的。很多人只是说说,但你会做到。”

林子翼一提就怒:“女人为了钱,都可以张开腿求我!唐裳有什么区别?我是没给钱还是怎么?呵,我只让一小点水军在网上造谣说她是妓女想上位,结果呢,哈哈,知道有多少网友跟帖附和吗?”

甄意沉默了。宋依的声音、语速、语音、语调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甄意很熟悉的一个人——唐裳。她怎么能模仿得那么像?

甄意笑:“300万足够让你肉疼吧?”

“但,我不需要你为我辩护。”她说。

她太镇定,他反而一点点松开她的手腕,身躯逼近把她罩在墙上,不无挑衅:“甄律师,你不会。对你来说,钱就可以解决问题。”

“为什么?”

甄意警告:“想我告你骚扰?”

“我杀了人啊,你们不是常说,杀人偿命吗?”她如此轻松的一句话,竟叫甄意的胸口压了千钧的重石。

此刻,这个美女律师见到他,表情犹如见到一坨屎,嫌恶,不屑,仿佛多看一眼眼睛会生疮,扭头就走。林子翼愤怒之极,抓住她将她摁到墙上。

前面是步行街,甄意胡乱停了车,抓着包飞奔进人流,耳边宋依声音又变了,轻叹:

最没想到的这个律师多方寻找物证人证,配合检控团在法庭上把被告攻击得溃不成军。

“你为唐裳辩护的时候,我都看到了。足够了,甄意。我不需要你再为我这样做,也不希望把你卷进更深的泥潭里。林子翼背景太强,你以后离我远点儿。”

更没想到,一个叫甄意的律师胆敢在大家都不接这个案子的时候,在警察都拖延调查的时候,代表唐裳站了出来。

“我们早就绑在一起了!”甄意咬牙切齿,恨不得骂她,“宋依你必须听我的,我马上就来了,你什么也不能和警察说。什么也不能说。”

即使唐裳的事被爆出,林子翼也不紧张。他知道像往常一样不会有事。强奸还是自愿,谁说得清。没想到吴哲和唐裳坚定地要打官司,每次看到他们握着手紧紧靠在一起,他嫉恨至极。

“可我现在很想说出来。”那边风声很大,衬得她的声音格外平静,

一整夜。他们发泄累了,唐裳像死了一样,吴哲也像死了一样。走的时候,他砸了一沓钱在她身上,给她最后的凌辱。

“杀人计划很简单。那天是我第一次去Ecstasy,但我早从朋友的照片里看过它的内部,知道可以利用31号房。是我派人把吴哲送进精神病院,也是我买通别人在林子翼的酒里下药骗他上楼。他这蠢货真容易上当。Ecstasy楼上包厢刚刚翻新过,没对外开放,所以不会有人上去,很安全,方便我慢慢享受折磨他的过程。移尸后,我把案发房间换上我买的地毯,把弄脏的从窗户扔出去,开车带走,一了百了了。”她很平静,像交代后事。

他早知道她的哭喊不能抚平他心里被无视的愤怒,他决意把自己经受的羞辱最大程度地返还给他们。所以,林子翼把吴哲绑在一旁,全程看着。

甄意听见电话那头风声太大,已有不祥的预感,竭尽全力地奔跑,喊:“宋依你现在在哪儿?在哪儿!”

自尊和耐性到了极限,被疯狂的怨恨和毁灭的快意取代。他找人绑了唐裳和吴哲,野兽般在她身上发泄,让朋友们一起折磨她。

可宋依听不进她的话,喃喃自语:“你知道为什么我演技好吗?因为我能把剧本里的角色吸收进来,成为我的一部分,这样才不会孤单害怕。唐裳和我很好。对媒体说不和,是炒作。唐裳没有死,她和我活在一起。我们以为林子翼他们一定会进监狱。可他们诬告唐裳炒作,而黑心肝的网友也成群地唾骂唐裳。他们脱罪了。可我们不会善罢甘休,要杀了他……”

林子翼为了得到她,死缠烂打,可他的金钱无法让唐裳动心。唐裳和吴哲的工作生活被搅得一团乱,两人决定离开K城。林子翼震惊了。那时他刚好害得吴哲丢掉工作,原以为唐裳会抛弃吴哲,却没想是这种结果。

甄意听着这一连串诡异的话,不觉害怕,反而心酸:这么多年,她就是这样自己抱着自己,自己和自己谈心诉苦,就这么走过来的。

他打听唐裳的消息,彼时被他包养的外围女吃醋了,说唐裳心气儿高,不是钱能收买的,人家有男朋友,关系好着呢。林子翼后来见过,叫吴哲,长得很好看,白白净净的。唐裳坐在吴哲的电动车上笑靥如花,却不肯上他的魅影。

下一秒,宋依又变了声音,变成唐裳,轻笑:

不学无术的他绞尽脑汁想出一句最贴切女神的话:富贵不能淫。正因如此,他更想淫。

“为了杀他,我每天花十个小时运动,走访他的生活规律。哈哈,我一直记得把他绑在床上的情景。他以为马上有温情,我却拿出刀。他想喊救命,但嘴被他的内裤堵住。我把他折磨够了,才松了绑。他以为他可以逃走,但我还是割了他的喉咙。”

从小到大,林子翼没遇到过阻碍和不顺心,法律对他来说如同儿戏。他在一个外围女的生日派对上初见唐裳。她漂亮身材好,个性高洁,豁达里带着点儿豪气,不虚荣轻浮,不矫揉造作。见惯了拜金女和柔弱女的林子翼被她吸引,眼睛都挪不开。

声音再度变回宋依:“当年负责我案子的警察说现场证据不足,既然如此,我清理了现场所有的痕迹。知道为什么窗帘上会留下头发吗?我觉得妈妈和唐裳在外面,我希望给她们看到,就拉了窗帘。”

林子翼拦在她面前,脸很黑。

甄意的心突然沉闷得喘不过气。

和案子有关的一切在判决下来的一刻尘封,甄意不会再提。此番在厕所门口看到林子翼,她恶心倒胃口,不屑看他,推门进厕所。没想身后一股猛力,她给扯回去抵到墙上。

“甄意,你说对了。唐裳和我的关系并不像媒体说的那样,我们很好。不对,应该是我爱她。我很爱她。”她呼吸急促,语带悲愤,因为激烈的情绪,她声音颤抖起来,“可林子翼他们那群禽兽!恶心的男人。他不该死吗?”

除了显赫的背景,林子翼还是网络红人,隔三岔五闹事,打人斗殴的视频三番四次被传上网络。曾传出强奸恶行,但都因没有受害人而不了了之。这次唐裳站出来,却以死结尾。

她长长吸一口气,努力控制自己:“甄律师,你说,为什么男人要如此欺凌侮辱女人,为什么他们要像禽兽一样?为什么女人如此容易被毁灭?”

短短几秒,她的表情千变万化。

甄意嗓子疼得说不出话来,电话那头,风很大。她跑得肺都快炸了,却不肯停,额头冒汗,心却发凉:“宋依你在哪儿?你在楼顶是不是?”

她看一眼男厕所,想笑,鸟……当然无法拉屎……这时,门突然被拉开。纯洁女青年怎么能盯着男厕所淫笑?她收了笑容,严肃认真地去上厕所。可男厕所出来的人,她认识。

宋依静了一秒:“我不想坐牢。”

甄意扫完两碗,起身去找洗手间,推开安全门,沿着空空的走廊走了近五十米,才看到尽头红色蓝色的简笔画小人。甄意腹诽:厕所这么偏僻,真是鸟不拉屎。

甄意几乎疯掉:“浑蛋。你生病了!宋依,你生病了!”

“不是我厉害,而是我只接打得赢的案子。”甄意坦言。事务所老板卞谦是爷爷的学生,是她的“哥哥”。他专拣名利双收的案子给她,想把她打造成“未尝败绩”的名律师。她很清楚一路受了诸多偏袒恩惠,她心安理得,并不羞惭;人情关系和学历智商外貌皮相一样,放着不用才是脑残。

“你不会坐牢。”甄意的腿要跑断,却不停地跑,“我保证你不会坐牢。你病了,你需要治病!”

“是,嫉妒死了。甄大律师,杨姿说,你做代理从未败诉?就连这次,网友们也都认为还是你赢了。”

“甄意,我不是故意骗你,只是有些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没有杀人,我没有骗你,你不要生气。”这是另一个宋依在说话。

“嫉妒我吧。”

“我知道,我知道你没骗我。你只是生病了。宋依,你下来,我带你去看医生,你下来啊!”甄意声音哽咽,又急又悲,快要哭了。

司瑰习惯了她的不正经:“你这样做律师,到哪儿都有‘前男友’替你埋单,真滋润。”

可宋依没听,“如果当年,我遇到像你一样的律师,遇到司瑰那样的警察;如果当年,谁能给我一个公正的宣判,甄意,”她说,“我的心就不会一直陷在地狱。”

“……”

甄意心痛得要裂开,她跑上广场,一眼看见宋依在对面写字楼楼顶,而楼下,拍摄的剧组还不知情。

“因为我们‘钻’法律的空子。”

“你知道吗,那天我是故意经过监视器的,我对着镜头说了句话:你们来抓我啊!”宋依说,“我是真的,真的希望警方能抓到我,至少证明,警方其实抓得到凶手;至少证明,变成凶手时,我有被审判的权利。”

“为什么?”

甄意的眼睛湿了。

“法律。”

剧烈的长时间的奔跑让她全身冒汗,声嘶力竭:“宋依,我们不是朋友吗?你不能这样!”

“甄,原配老婆是谁?”

那边,静默了一秒。甄意疯了一般冲去,撞到卖气球的人,彩色的心腾空而起,她的心疼得像要爆炸,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扭曲而哽咽,像疯子般歇斯底里:

司瑰被她的比喻逗乐,稍稍回想,噗,说不出的恰当。

“你们这群浑蛋!浑蛋!唐裳,还有你!她和我约好见面,我等到的却是网上她自杀的消息。而你呢!”她又凶又狠,干哑而撕扯着嗓音,“宋依,你要在我面前跳楼吗?宋依,你敢!”她一字一句恶狠狠道,“你敢!宋依!你要是敢跳,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

“露水情人。”甄意略微思索,“短期案子是一夜情;长期是男人和小三,女人和小狼狗。偶尔真心,多半假意。逢场作戏,各取所需。”

那边依旧静默。剧烈运动下,甄意的视线花了,隔着十几米,她望见头顶那个影子一动不动,她用力握紧电话:“宋依,你等一下,我马上上来。”

司瑰回望宋依:“甄,大明星对你这么热络,我好奇,你们律师和委托人是哪种关系?”

她飞奔过去。“甄意,我……”宋依轻声说了一句话,那边有风在吹。

甄意没注意自己的乌鸦嘴,更没想到一语成谶,那天晚上,出事了。

甄意因奔跑而几近爆炸的心跳忽然静止了一秒。

“……会的,下次见。”

刚好跑过鸽子群,广场上的白鸽像礼花般绽放。听筒里,宋依说了句很美的话。甄意停了呼吸声,时间似乎静止了。

司瑰别过头去,笑得肩膀直抖。

可就在那瞬间,她被拉回现实,听见无数人“啊”“啊”“啊”的尖叫。

甄意不受宠地回笑,解释:“我不做民商,专攻人身伤害方向的刑事案,如果你们摊上杀人、暴力、强奸之类的事,记得找我。”宋依:“……”

她僵硬抬头,只见某个影子极速坠落。

“那下次。”宋依说,“甄律师,我把你推荐给了很多朋友,他们以后遇到麻烦,会第一个想到请你。”

肉体砸在水泥地上的声音,惊悚又清脆。

“付过了。”

甄意止了脚步,奔跑的热气蒸腾上来,湿漉漉地裹住她的身体,沉闷,憋气,恶心,她的脸上身上全是热汗,心底却冰凉得像在南极的冰原。

名演员宋依笑得很美,打开手提包:“甄律师,我来埋单吧。”

耳朵里轰鸣一片,什么也听不到,只有一遍一遍回响着宋依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和唐裳不和,但这次唐裳案,她做了唐裳的证人,结果被斥为炒作。

隔着一条街,她看见她鲜血淋漓,剧组的人疯一般涌上去,尖叫,呼喊,围观的粉丝捂着嘴,满面泪痕地往中心挤。

司瑰抬头,演员宋依?宋依和唐裳一样是模特出身。唐裳没名气,宋依却发展得好,因为演技精湛,已跻身为荧幕小花旦。要不是这个商场太高端没人来,早被围堵了。

很多人在慌张,哭泣。但,世界变成了凝固的死寂,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浓得化不开,像血,滞在胸口堵着。

“宋依?”

甄意静静的,她的手心,通话时间还在计时,在流动。手机那边,却只有苍茫呜咽的风声了。时间已逝,她的耳边只剩空茫的宁静,是歇斯底里后的失声。

“甄律师?”身后有人叫她。是个高高瘦瘦的美女,戴着墨镜,很有气质。

前一刻尚在恐慌、惨痛;后一刻,便终结。

司瑰咯咯笑。

来不及,说很多话……

甄意呲她:“一直伤人心,从未被伤过。”

她僵硬着,不知站了多久,有人摇摇她的肩膀,是司瑰。

司瑰敏觉:“哟,美人,哪位公子伤过你的心?”

甄意忽然间回过神来,面无表情,捋了捋散乱的头发,沉稳地说:“我没事。”转身要走,司瑰拉住她:“这怎么回事……”

“所以说女人不自立自强,变成男人的依附,没有主动权,就注定毁灭。你看,打个官司连好律师都请不起。”甄意几分钟搞定杨枝甘露,转战西米捞,又咕哝,“女人啊,过去的事有什么好讲的,再痛苦,听的人也不会感同身受,说了别人只当一出戏。有个词叫时过境迁,专为男人量身定做。”

“和宋依有关的,”甄意回头,“再多问一句,朋友就没得做了。”

“……”司瑰翻白眼。

她这一瞬间眼神冷静而冰凉,表情陌生得可怕,像另外一个人。

甄意瞪她:“杨姿是男方的代理律师。”

司瑰一惊,不问了,担忧:“你还好……”

司瑰扑哧一声,同情地点头:“我见过这种时刻的女人,一肚子可怜苦水。哎,全往杨姿身上倒,估计她听多了对人生要失去希望。”

甄意打开她的手。广场上,所有人从四面八方往这边跑,在汇集。只有她一个人,寂静地离开。

甄意含着芒果,几句话概括一段恩怨情仇,“杨姿跟了个离婚案,男的找小三,转移财产,说女的闲职做太太吃他住他用他的,没资格要钱,给她几万分手费不错了。有个儿子,男的不放,说女方没本事抚养。女方不肯离,天天哭诉当年如何恩爱。听说吵得昏天暗地,杨姿累得胸都瘦了。”

一次,也没有回头。

“补觉。”杨姿是甄意在深城的高中同学,高考一起来K城,如今在一个事务所工作。

宋依死后第七天,下了雨,细细绵绵的。

司瑰见了,暗怪自己多嘴,岔开话题:“杨姿怎么没来?”

是头七。她坠楼的地方还画着她的人形,周围摆满了粉丝们送来的鲜花,沾满了雨水。

不经意间,甄意笑得寂寞。

傍晚,风吹着花瓣撒落一地,铺满整条街。

甄意低下眼眸,想起唐裳妹妹唐羽的话:“坐牢有什么用?甄律师,能判死刑吗,能让他们死吗?不能吧,十年?以他们的背景,关三年我都怀疑。到时再让媒体渲染我们的悲剧?那我们家的痛苦算什么,我姐的死算什么?笑话还是闹剧?如果是这样,就当我姐是炒作,网友不都这么说吗。我宁愿拿300万弥补给爸爸妈妈。人都死了,要狗屁的正义有什么用?不要跟我说把他们绳之于法,让其他人免遭伤害,我没那么高尚。”

甄意戴着墨镜,小脸苍白,看不清表情。她弯腰,三次,放一束鲜艳欲滴的红玫瑰在花丛中。雨丝飘飘,殷红饱满的玫瑰花瓣像谁年轻美丽的脸,挂着晶莹的泪水。

司瑰不追问了,她没站在甄意的位置,无法评论她的选择。那段时间,甄意作为唐裳的代理律师,协助检控方打官司,比检控团的人还拼命。她大概猜得到甄意做了什么交换,这或许是系统内有些人希望的。她并不认同,她认为惩恶是社会的必须。但她也知道这个案子因为四个被告的强大背景进行得有多艰难,检控团举证不力,压力反而落在代理律师身上。她知道甄意这几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每天只睡两个小时,到处搜集证据找证人,天天遭受威胁,撑着自己,撑着风口浪尖上情绪不稳的唐裳。她比所有人更想把那四人送进监狱,但最终……

“头七之日,魂归故里,做最后的告别。”身后有人轻轻说着,是唐羽。

甄意挑眉:“警察小姐,你要审问我?”

甄意没应,墨镜下,她似乎连嘴唇都有些白。

司瑰:“坊间传言,你卖了证据为唐家争取到300万的私了费?”

花丛中摆着宋依的照片,那里,她淡淡地微笑着,很美。

“没,随便一问。”甄意认为唐裳不至于寻短见,可她也不能挽回什么。

雨似乎大了一点儿,却没人打伞。风一吹,花瓣纷纷扬扬。

司瑰鼓励:“你在庭上表现惊艳,这场官司让你一战成名。要不是唐裳自杀,或许是另一种结果。”“你们结的案,她真的是自杀?”“你怀疑什么?”

“唐羽,”甄意缓缓开口,目光凝在花丛中,“以后好好生活,不要做坏事,不要辜负了宋依。”

甄意自然明白:“嗯,依旧淡定。”

唐羽扭头,细细的雨丝沾染了甄意的细发,像细小的水晶,那戴着墨镜的侧脸在细雨中显得那么萧索。唐羽讶异她的话,但并不完全吃惊:“你知道了?”

见她这样,司瑰才默默舒了一口气。唐裳和林子翼的案子牵绊甄意太久,唐裳跳楼后,司瑰怕她情绪有差,今天试探一番,才挑明:“最近情绪还好吧?”

“有人说,比起爱,人更容易因憎恨而团结,因有共同的敌人而凝聚。”

司瑰表情有如灰飞烟灭,额头栽到桌上:“我这么倒霉?怎么叫都不对!我就是为论文《论名字的重要性》而生。”甄意笑个不停。

唐羽不作声,甄意也良久无语,最终淡淡道:“索磊很爱你。以后好好过吧,不要辜负宋依对你的保护。”她说完,转身离开。

“你希望刚进警署的毛头小子叫你师(司)妹?”

唐羽回身:“甄律师会说出去吗?”

“妈妈喜欢玫瑰,就叫我司瑰,她完全可以叫我司玫。”司瑰扼腕。

甄意身形微顿:“我没那么有正义,而且,我收了她的钱。”她声音很虚,黑色的衣角很快消失在雨幕中的人群。

甄意哈哈大笑,司瑰知道被耍,从桌底下狠踢她一脚。

雨,似乎越下越大了。

“取英文名吧,Rose。”“肉丝。”

渐渐,雨水打湿唐羽的睫毛,落进她的眼睛里,又涩又疼。有温热的液体在脸上流淌,已不知是雨还是泪。

她黑脸:“你让男人们暧昧地叫我小鬼(瑰)?”

还能好好地活下去吗?

甄意抢先付了钱。司瑰仍深陷名字漩涡:“甄,我要改名。在警署成天被一帮爷们叫小厮(司),我本该是警署一枝花。”“让他们别叫姓,叫名。”

她看着玻璃镜框后宋依的容颜,哭泣:还能好好地活下去吗?

司瑰嘴角抽搐:“这倒是。”

曾经,她们过得多知足而幸福啊!

对“死鬼”这个大家都会叫的绰号,司瑰深知无力回天,可今天,她想抗争:“甄,我要改名。”“名字和梦一样是反的,你安全活了24年。”甄意安慰得敷衍,点了杨枝甘露和芒果西米捞,扭头见司瑰不满地眯眼,她立刻做出推心置腹样,“反的,你看我叫甄意,其实我很假。”

那一年,唐羽跟着唐裳和吴哲坐上火车,怀着满腔的热情和无限的希望,壮志豪情地说要扎稳脚跟,把父母接到大城市来。就是在那节车厢,他们遇到了宋依,没有铺位,也没有行李,只背个包,谨慎地躲避乘务员的突然袭击。

司瑰在西北长大,特有北方的爽朗豪情,连自诩总攻的甄意偶尔也娇滴滴地唤她死鬼。

有一次,两头都来了乘务员,她没处可躲,竟钻去唐裳的床底,那下面多脏啊,唐裳惊呆。那晚,唐裳把自己的床让了她一半,两个陌生的女孩一夜无话地挤在一处。而唐裳永远不会想到,那次小小的善意,在很久之后得来不惜生命的回报。

甄意约了大学同学司瑰吃甜品。毕业那年,两人一同进警署,甄意工作几个月后辞职重新读研。几年过去,司瑰已实现她从小到大的理想:刑警。

在K城,四个年轻人各自拼搏,努力生活,相互鼓励,相互扶持。他们从不埋怨,非常知足,挤在出租屋里吃一顿火锅就觉得生活真美好。

“别走……你放心,我会还你的。……哎,你别跑啊!……你以为你跑得掉吗?”

其实一直以来,唐羽都不太喜欢宋依,觉得她太冷,目中无人。可她的冷艳让她很快在模特圈中走出独特的风格,偶然的一次触电大荧幕,她的表演使主演黯然失色,一角成名。媒体称她的演技“只有天赋可以解释”。

“……”

转型后,她事业发展有如坐火箭,这时她和唐裳的友谊出现裂痕。有次索磊请她们去酒吧玩,唐羽无意听到唐裳的朋友们说宋依忘恩负义。唐羽替唐裳不值。

“Kiss!”她咧嘴笑。

她很久之后才知道,那不过是同行嫉妒的风言风语,宋依和唐裳虽不解释,私下却很好。

他淡淡看她,眼神在问:什么?

唐羽知道后奇怪:“既然关系好,那你还跟人说宋依最近这部戏没演好?”

还记得,她背着手跟在他身旁,认真地说:“言格,借我一样东西吧。”

唐裳:“正因为夸她的人太多,才要有人泼冷水,让她再接再厉不要骄傲。”

这些年,她再也没有像那样追一个男生了。

“话这么说没错,可传到她耳朵里,会心存芥蒂吧。”

爷爷不理,乖乖吃蛋糕。甄意瘪嘴瞪他。

唐裳爽朗地笑:“真正的朋友会信任,不用解释就明白。”

旧时光一闪而过,甄意挑了挑眉,唯一遗憾的是:那么漂亮的脸蛋不能为己所用。作为外貌协会会长,她痛心疾首。她笑自己的不正经,乐了,杵杵爷爷的手臂:“老头子,哪天看到帅到掉渣的后生小辈,介绍一个给你孙女,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唐羽心里暗自觉得唐裳太天真,宋依那冷面女不记恨才怪。可噩梦降临时,她才发现宋依不是她想的那样。

女孩长大了,得知道什么叫现实,什么叫青春得意须尽欢,尤其是年轻女子的青春。

那个噩梦,那么长,只要她想起,就痛得撕心裂肺,无法呼吸。

甄意拿勺剜一小块布朗尼,木糖醇口味,亏他想得出来。她戳着黑乎乎的蛋糕,忽而想起追他的那些年,看《呼啸山庄》,二十年,凯瑟琳变了鬼,也要在风雨交加的夜回希斯克里夫身边。那时她以为她有凯瑟琳的深情。但渐渐她意识到,有几个男人像希斯克里夫那般爱到癫狂?

她只知唐裳被一个有钱人死缠,却没料到到了逼得唐裳决定和吴哲扔下这里的事业空手离开的地步。她很难过,唐裳是她最亲的姐姐。一辈子的亲姐妹第一次要分开,她很不舍,可她的事业和男友都在这里,无法放弃。她尊重唐裳的决定,眼泪汪汪送他们上了出租车。

记得那年在绿树成荫的深城,他说要出国学医。现在看来,他搞哲学去了?这么一想,和他那淡,很淡,非常淡的性格真是奇搭。初见,十二年;分别,八年;时光飞逝啊。

再一次接到姐姐的电话,是医院打来的。

苏教授和爷爷是同事,搞医学的。爷爷搞哲学,在圈子里久负盛名,即便退休,也常有小辈叨扰请教。

她提心吊胆地赶去,悬着的心摔得粉碎。因为没人付钱,唐裳和吴哲双眼紧闭,死人般晾在大厅里。唐裳浑身是血,惨不忍睹,可怜她衣不蔽体,也没人给她遮一下。

爷爷抓抓头:“苏老师推荐的。”

唐羽痛得心在滴血,疯子般冲护士医生咆哮大骂。

甄意把盘子还给爷爷,问:“刚才那人是谁?”爷爷早退休,不可能是他的老师。且他早年就出国了。

心寒的还在后面。后来唐裳醒了,身体里像有什么死了,又似乎有种说不清的东西在支撑。她一滴眼泪没流,强硬得可怕。他们决定报警,可警察以各种理由阻拦,不抓林子翼却把唐裳严厉审查无数遍,言语中羞辱与鄙夷不断。

“诶?”果然木糖醇特制,谁这么有心?桌上还摆着几罐坚果:核桃、腰果、榛子、夏威夷果……玻璃罐上贴了便签,字迹清俊,写着“每日3颗”。

更糟糕的是医院不肯开受伤证明。律师事务所也闭门不接。

爷爷抓着叉子,十分委屈:“是木糖醇的。”

他们头一次意识到什么叫黑暗。有时,无法申冤,比冤情本身,更叫人崩溃。

甄意夺餐盘,故作瞠目:“你这老头子又不听话,这把年纪能吃甜食?”

这是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以前乐观善良自立自信的姐姐再也不见。她躲在被子里哭,任何人靠近都能让她歇斯底里。吴哲让她静了下来,她们找到律师甄意。她愿意替她们打官司,她做得非常棒:搜集线索,查找证据,游说证人,盘问被告,做得很好。

回屋,爷爷坐在餐桌前吃核桃布朗尼。

可媒体开始没日没夜地采访,打着所谓独家新闻抨击黑暗的旗号,罔顾受害者痛苦,对唐家隐私大加挖掘,大肆渲染。

甄意望着车离去,不介意地耸耸肩。分离已有八年之久,以他寡淡的性格,早该把她忘干净了。如果她还像中学时那么不知羞,定会故作嘴快,笑嘻嘻说:学长,我是和你早恋的女孩,看脸皮薄的他羞得耳朵红。但她不似以前那么疯癫,他还似以前那般对她漠不关心,打招呼都没必要。

甄意说:他们不是正义的新闻工作者,是以啃噬受害人痛苦为生的毒虫。

话没完,撑伞人关上车门,甄意只瞥见他线条利落的下巴,非常白皙。

每被骚扰一次,伤口就再一次被撕得鲜血淋漓。

她知道他对人忘性快,毫不介意,还很高兴在他乡见到:“你忘啦,我是甄……”

甄意二十四小时陪着唐裳,没收手机,不许她和媒体接触,说她不需要回答任何人的问题。唐羽知道,甄意每天要应付很多事还要给唐裳打气,其实很累。可她是个神奇的女子,那种情况下还能大口吃肉,说身体好才能坚持下去。

“抱歉,我不记得你。”他说罢,折身上了车。

那些日子过得紧张充满压力,但也拥有小小的一丝希望。她们牢牢抓着那一道光的缝隙,一点一点把它撕开。

“言格?”她微微不确定,抱着他的风衣上前一步;看清楚后,大方笑道,“好久不见。”

第一次庭审后,胜利在望。可有一天,不知是水军使然,还是网友烦腻了旷日持久的报道,迫切需要新鲜东西,一部分人不再抨击林子翼,转而挖掘“唐裳的真实一面”,以“内幕人”的身份揭发唐裳如何用尽手段上位,如何勾引官富子弟玩SM。

好似不远处落樱花瓣随风飞来,她有些怔愣,

这些人或许生活中总是被忽略,很享受在网络上被人瞩目的虚伪优越感。

甄意纳闷,但她向来随性,既然他说不值一提,她也不纠结,转身要走,却瞥见他俊逸秀美的侧脸。

唐羽气得呕血,要告网上造谣的人,唐裳却格外平静,冷淡得像什么都没发生。

爷爷现在的精神状况还能搞研学?

第二次庭审前,被告找到几位证人,唐裳的做外围的模特“朋友”,检控官和甄意已想好怎么盘问她们,但对方律师也会从“自愿”这个角度攻击唐裳。甄意要先给她模拟。约好了,可她再没出现。

“不用了。”他淡淡道,躬身要上车,却稍稍一顿,“甄教授的指点远比一件衣服珍贵。”

唐羽赶到医院时,唐裳面目全非,碎了。那么高的楼,她跳下去了。

春风一吹,树叶上雨珠坠落,砸在伞面噼里啪啦响。甄意立在伞外,猛地缩脖子,声音不卑不亢:“刚才不小心拿你的风衣挡水,我洗干净了还你?”

吴哲浑身都是唐裳的血,抱着她支离破碎的身体,喃喃自语,拼布娃娃一样,医生怎么拉都拉不开;唐羽在走廊里呕吐,胃酸都呕了出来,眼泪疯狂地流。

她跑去他身后,发觉他个子很高,背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上没有一丝褶皱。身旁的撑伞人看甄意一眼,目光凉淡。

几天后,甄意收到对方律师的邀约,她拒绝,想继续给唐裳打官司,可唐羽反对,她要钱。两人激烈地吵了一架,最终甄意屈服。

不知是因为车,还是因为人,路过的学生纷纷侧目。

拿到钱给父母后,唐羽心中的仇恨没半点消弭,而在唐裳的墓前,宋依的一句“你选择拿钱,我选择偿命”,让两人团结起来。

他直起身,微微侧头,却没回身。

宋依是个很聪明的杀手。唐裳死的一刻,她就决定杀林子翼,并周密计划。

“请等一下!”她飞快跑,在水洼里踢踢踏踏,泥水四溅。

她说,吴哲作为唐裳男友,会第一个被怀疑,所以用她电影里的31号房间干扰吴哲的思维,让人以为他去过现场。唐羽担心吴哲,但宋依说吴哲进了精神病院出不来,无法杀人,不会有危险。他有病,即使警察想嫁祸也无法判刑。

巷子口停着辆黑色保时捷,有人恭敬地给他撑着黑伞,他西装笔挺,弯身要上车。

宋依这一步很厉害,愚弄了警察,害他们花好多时间研究吴哲是不是装病,是不是逃脱了精神病院。她把警察耍得团团转。

甄意哀号,抱着风衣飞也似的冲出门。

宋依说,她不会去Ecstasy踩点,以便减轻嫌疑,需要唐羽的帮忙。Ecstasy里的情况都是唐羽告诉她的。索磊事先不知情。

甄意脑中电光火石,她拿客人的风衣扑火?翻出一看,她居然拿杰尼亚高级定制时装当抹布。

案发那天,唐羽装扮成服务生给林子翼的酒里下了药。服务生端的酒他不会怀疑。她勾引他让他去楼上等。紧接着宋依上楼。宋依说有话对警察说,所以故意从监视器下走过去。

人走了,她才出来,地板的水渍已清理干净。她心中讶异,爷爷连拖把在哪儿都不知道。看来是客人做的,担心老人不小心踩上去摔倒。桌上也擦干净了,垃圾篓里一件大衣。

至于唐羽,她不只想协助宋依,更想参与其中亲手报仇。

甄意偏不去送,瘪着嘴,不情不愿地扬声:“再见!”对方没答。

宋依上楼后,唐羽溜到会所后门,爬上消防梯,准备从安全门进入,她从索磊家偷了钥匙。她知道安全门的监视器每星期一才开,把录像复制改日期就变成一周七天的备份。

她不痛快地上楼,没多久,爷爷在楼下喊:“意儿,客人要走了。”

钥匙才进孔,被人抓住。原来,索磊看到唐羽装扮的服务生和林子翼调情,就觉得不对,又见她偷偷摸摸爬消防梯,很快猜到。

从楼上跑来,她虽然衣衫混乱,但也没到“非礼勿视”的地步。这门关的,真让人尴尬。

“小羽你要干什么?”他去夺她的钥匙,却被她粗暴地打开。

“老头子别怕,没事了!”她俏皮地安慰爷爷,却听身后有人关门,很轻很缓,似乎不想引人注意,但木门古旧,难免出声。

“还要问?当然杀了他!”

甄意抓了件衬衣扑下楼,就见爷爷倒开水,泼了一桌。桌子上热气缭绕。她立即就近取下衣帽钩上的风衣拦住水势,不让开水流去爷爷脚上。

“小羽!”他急切地拦住,“就算你杀了他,唐裳也活不过来了。”

衣服量身定做,穿上飘逸出尘,甄意心情不错,脱下短裙,忽听爷爷惊嚷:“发大水啦!”

“是啊,活不过来。”她凉凉地笑,“这话就能消灭仇恨,那死去的人是不是没意义了?索磊,知道唐裳遭遇那种折磨的时候,我就恨不得宰了林子翼这个畜生。你说会有人处置他,让我别冲动。好,我听你的,我等。”

雨停了,她重新打开木窗,一扇扇拿木棱支好。打扫完屋子,窗明几净,又给书房里煮好待客的茶,这才抱着衣服上楼。

她点点头,眼睛满是泪水,在黑夜中悲哀得刺眼:“我等来什么?唐裳死了,林子翼无罪。网上谣言满天飞,她都死了,还有人说她是高级妓女想上位。”

啪!甄意面无表情,关掉收音机。

“我……”她扶住门,恶心得反胃呕吐,“只要想到唐裳受到的屈辱,只是报纸上提一句,我都痛苦得想死。”

屋外雨水淅淅,调频收音机低低播报:“……庭审现场,检控官尹铎与受害人律师甄意利用出其不意的法庭盘问将几位被告的辩解驳斥得体无完肤,法律专家分析认为林子翼等四人将被判最低十年有期徒刑。可第二次庭审,辩护人提出有力证据表明受害人唐某本身为性工作者,随后唐某不堪重压跳楼自杀身……”

楼上夜风悲鸣,吹着她的长发张牙舞爪:“很多事我不想去想,偏偏缠在脑子里。他们把吴哲绑着,让他看着的时候,她心里多惨痛悲哀。畜生,竟然让吴哲看着,畜生!”

爷爷下楼,穿着皱皱的棉布长衫,白发糟糟,像晚清的邋遢秀才。甄意说有人要拜访,给爷爷梳了头,苦口婆心半天,劝不了他换衣裳,无奈把长衫熨一遍了事。

她惨叫,死盯着他:“你说,唐裳跳楼时,她在想什么?她怎么能从51层的楼上跳下来!”

“谢谢。”他淡雅致意,挂了电话。

索磊眼睛湿了,用力搂住失控的她:“小羽,为杀这种人把自己搭进去,不值得。”

“在的。”

“索磊……”她极力忍着,哽咽难言,一张口,泪如雨下,“不是你的姐姐,你不会心疼。”

“我与甄教授约好三点拜访,不知教授是否在家?”

“自己的姐姐,只有自己会心疼啊!”她紧紧揪着胸口,像要把心抠出来,“人们嘲笑过了,怜悯过了,看过戏了,就忘了。可只有我记得,只有我记得!这种疼,林子翼他们活着一天,就与日俱增!疼得你们这些旁观者再怎么设身处地,再怎么怜悯悲伤,都无法感同身受!”

甄意回神,赶紧放下衣服,握好电话:“是甄家,找哪位?”

“问题很简单,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的泪痕被风吹干,眼神怨毒而狠烈,“没有什么值不值,只有他死,什么未来前途,都没有意义。我只想给我姐姐一个公道。”

静谧中,只听木窗外,雨打芭蕉。

她用力拧锁,拉开安全门。就见林子翼浑身赤裸从36号房跑出来,身上全是刀伤,非常吓人,他佝偻着腰,双腿间鲜血直流,一步一步,竭力想往走廊口逃。

她纳闷的片刻,那边并不着急,不浮不躁地安静等待。

宋依换了唐羽为她准备的服务生工作服,表情冷酷阴狠地看着。

那边似乎略感意外,顿了一下,低缓道:“甄府?”男人的嗓音低沉温润,甄意直觉心中有根弦给这声音拨动。甄府?这称呼太尊雅古意。转念想,爷爷书香门第,桃李满天下,称“甄府”算不得迂腐矫情。

林子翼想跑,却被唐羽冷着脸一脚踢进31号房里。她去找刀要亲手杀他,可宋依先一步上去扯住他的头发,一刀割开了他的喉咙。她说:“唐裳不会希望你成为杀人犯。”

客厅电话响,她接过来歪头夹在耳边:“你好?”

两人抽走了走廊的地毯,把林子翼扔在床上,绑成最屈辱的姿势,唐羽气不过,割断他的手脚动脉,放血染红了床单才离开。

甄意拆开纸盒,镶钻露背短裙,蓬蓬白纱,外罩窗花裁剪设计,相当惊艳。细心的姐姐还替她搭配了手拎包、高跟鞋。

宋依去换衣服,唐羽走到索磊面前,笑了笑:“我是宋依的同谋,你要告发,随便你。”说完去清理36号房的血迹。索磊上前拦住她:“你下去吧,我来。你今天的位置在吧台,离开太久,会有人怀疑。”

落地钟指向两点半,爷爷午睡该起了。甄意准备上楼,见红木椅子上放着一个精致的纸盒,美国寄来的。她才想起远在华尔街的姐姐寄了礼物祝贺她人生第一个大案子宣告结束。的确是大案子,多少律师同行一辈子也遇不到。

唐羽愣住,泪雾再度弥漫。

甄意这四个月忙得脚不沾地,没时间来看爷爷。早年嫁入豪门的表姐请了保姆张嫂照顾爷爷。今天张嫂请假,甄意便过来。

索磊无奈地叹气:“我说过,为了这样的人渣,谁搭进去都不值,更何况是你。”

房子只有爷爷住,他是K大哲学系的老教授,一生醉心研究,从来不修边幅。别说关窗这种小事,连一日三餐都要提醒。拿现在的话讲,是高智低能的老孩子。

如今林子翼死了,所有激烈的仇恨和悲怨统统随风消散,剩下的只有对唐裳和宋依的思恋,悲伤的思念。此刻,立在宋依的照片前,唐羽感到庆幸,庆幸索磊拦住了她,庆幸宋依拯救了她。庆幸她没有搭进去,没有被这个持续近半年的黑色漩涡吸进去。

甄意脱下外套,抖了抖衣服上的花瓣和雨滴,见窗户没关,雨水全打进来,赶紧拿挂钩钩上木窗,锁了插销。

手中的百合花沾满雨水,更加漂亮,她俯身把花束放在宋依的花丛里,轻轻承诺:“宋依,谢谢你。我会好好地活。”

老式收音机里,播音员念着新闻:“林子翼强奸案受害人唐某自杀后一星期,兰亭区人民法院认定证据不足,驳回对林子翼等四人的强奸诉讼。昨天,受害人方表示服从判决。这场耗时三月的……”

话音未落,一阵风吹过,七彩的花瓣迎风飞舞,像谁在回应,像谁在告别。

木门吱呀,室内多是老木家具,温馨而惬意。

是谁说,头七之日,魂归故里,从此安息……

春风拂过树梢,树叶间的雨珠簌簌落下,冰冰凉掉到脖子里,甄意一个激灵,蹿进雨幕,一鼓作气跑进巷尾的小楼。

一瞬间,她潸然泪下。

巷子尽头一幢晚清民国的小楼,院子里白樱盛开,落英缤纷,静谧典雅如桃花源,与周遭的教学楼相映成趣。

只是,谁会知道,宋依最后在电话里对甄意轻轻地说了句:“我喜欢你,我……”

甄意踏着水洼快步跑到巷口的大树下,抬头望见嫩绿的树芽和北方高高的天空。

谁会知道,她想说的“爱”字还没出口,身后与心里仿佛有股不可阻拦的巨大力量……

K城的四月天,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正值下午课,学生们举着课本书包在校园里飞蹿。

谁又会知道,失重的一刻,她很想哭:对不起,甄意,很抱歉在你面前坠楼;很抱歉给你的心灵留下阴影;很抱歉,我已没有机会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