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桃的名字出现在那里,她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两人之间表面风平浪静,实际上梁思雨一直在找机会整她。
梁思雨在梁校长的办公室里吃完午饭后第一个到教室,扫了一眼下午打扫卫生的名单,目光停在擦风扇那栏。
现在好不容易让她给逮住了,她冷笑一声,拿起笔把姜桃的名字涂掉,改成了夷芳。
陈束确定好名单,在中午吃饭的时间将其贴在黑板旁边的班级公告栏里。
她看过一本书,里面说,让一个人难过的方式或许并不是打击他本人,而是让他在乎的人得以惨痛,他却无能为力。
姜桃,长得猴瘦猴瘦,灵活得很,再加上一肚子坏水,咋看咋碍眼,就她了!
谁都不喜欢夷芳,姜桃却偏偏反其道而行,梁思雨抬头,满眼的骄傲和不可一世。
夷石头也不矮,哎,算了,他想,笨手笨脚的!
——夷芳和姜桃,她都不喜欢。
李允心也高,但最近两人关系有点恼火,还是不要找事的好!
一下午浑浑噩噩的课终于上完,秦老师在黑板上写下证明题△ABC∽△DEF的结论后,将粉笔丢在讲台上,一脸不高兴:“陈束,来下办公室,拿上你的卷子。”
梁思雨是最高的,可她是校长的女儿,能不惹还是不惹吧!
陈束眉毛一挑,瘪了瘪嘴,修长十指下放着一张得分为101的数学卷子。
陈束扫了一眼班上同学的身高,把高个男生选完后,还差一个。十五六岁的年纪,女生普遍要比男生长得快,他把目光定在几个比较高的女生身上。
“大家按照值日表上的名单做卫生,我负责的部分给我留着。”
教室一共六个风扇,一个风扇至少要安排三个人,一人站在桌子上,两人在下面扶着桌椅,这样才安全。
陈束将数学卷子卷成圆筒夹在指间站在讲台布置任务,风从门口吹来,扇起了他校服的领子,露出精瘦锁骨,还有好看的喉结。
秦老师让陈束安排同学在周一学校大扫除的时候顺便把风扇取下来擦洗干净。
夷芳偷偷瞄了他一眼,却与他的视线撞在一起,陈束勾起嘴角笑了笑,继而转身出去。
闲置了好几年的电风扇又派上了用场。
夷芳耳根瞬间起红。
初夏,天气开始变热,学校响应环保节能,决定今年若非必要,否则不允许开空调。
“呀,”姜桃看了一眼值日表,“夷芳,你擦风扇?”
姜桃心里一顿,扭头,眼睛一阵酸涩。
夷芳十指绞在一起还在回味陈束刚才那个笑。
“还有桃子你,希望你能成为作家。”夷芳收回目光,笑着在作文本上继续写。
“班上那么多男生都是吃干饭的,让你擦风扇?”姜桃还在嘟囔,“哎,你干吗,脸红成这样?”
“傻!”姜桃摇了摇头。
“啊?”夷芳回神,“擦风扇挺好。”
“这,就是我的。”
“挺好?做女人挺好?”姜桃笑着捏了捏夷芳的脸,“你怎么这么傻啊!”
“得得得,”姜桃听不下去了,“是问你的梦想,你自己的。”
夷芳只是笑,清澈的眼睛里映着姜桃那张灿烂明媚的脸,还有走廊尽头长长的日光。
夷芳抬眼,慢吞吞地说:“我希望,爸爸妈妈身体健康,哥哥能找到好工作,妹妹可以考上她喜欢的大学,弟弟能……”
秦老师指着陈束的卷子刚准备开口,班上一起踢足球的同学就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秦老师,陈束,快,夷芳摔了。”
“嘁,”姜桃合上放回去,“没意思。夷芳你的梦想是什么?”
秦老师不耐烦:“摔哪儿了啊!”
“你也说了,是看别‘人’的,他不是人,没事。”姜桃翻开陈束的作文本,潇洒不羁的字迹,第一行就是——我的梦想是环游世界,去很多很多很远很远的地方……
“擦风扇,椅子放在桌子上,不知道椅子怎么就突然坏了……”
“看别人的隐私,不好。”
报告的人话只说了一半,陈束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姜桃问:“什么不好?”
教室中间围着一圈人,几张桌子被撞得东倒西歪,天花板上正中间的那个电扇外罩脱了一半正垂在上面,要掉不掉。
“不好。”夷芳说。
“夷芳!”带着不匀的气息,焦灼的声音传进夷芳的耳朵。
夷芳把陈束的作文本放到桌子边上,姜桃见状伸手拿了过去:“我来看看这玩意儿的梦想是什么。”
陈束拨开人群,刚看到夷芳的脸,一记沉痛的拳头就朝他右脸狠狠砸下来。
姜桃撇了撇嘴:“害人精!”
似乎不过瘾,姜桃又抬脚使劲踹了陈束一脚:“让夷芳去擦风扇,有意思啊,你们男生留着孵小鸡?”
几个男生觉得很有道理,瞬间就被说服了,合上本子大摇大摆地出了教室。
陈束预备辩解,姜桃的另一记拳头又落了下来,不痛,但很难堪。
“还有五分钟下课,反正也写不完,走吧!”陈束固执地诱导着。
“神经病啊,死丫头,”陈束一把抓住姜桃的手腕,狠狠地甩了出去,“男生怎么了,高危工作就得男生来干,反正死不了是吧?再说,我安排夷芳了吗?我安排的明明是你。你有这跟人打架的力气擦擦风扇怎么了,整天疯疯癫癫得跟个男人婆一样,你是女生吗?”
“老子才写了三百字,不去。”
姜桃咬了咬下嘴唇,冷笑:“我是不是女生,轮得到你管吗?”
陈束抱起足球理都不理她,招呼了班上坐在最后一排的几个男生:“快点,一会儿场子被占了。”
“你当谁爱管你一样。”
“自己有手有脚,长在那里是干什么的?当摆设吗?”姜桃瞪了陈束一眼。
“不爱管你说个毛啊!”
陈束花了三十分钟写完,然后丢到前面夷芳的桌子上:“石头,等下课代表来收的时候帮我交一下。”
“嘴巴长在我身上,我想说就说,你管得着吗?”
高罡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梦想。
姜桃脾气上来,一脚踢飞了旁边的椅子:“我今天就是要管,替你妈教你怎么做人,顺便让你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Chapter 8
陈束也不是吃素的,用了更大的力气将另一把椅子给踹飞到墙上:“要打架是吗,来啊!”
夷芳站在她身后,那么自以为着,却没有说出口。
两人同时撸起袖子,一场混战似乎不可避免——
夷芳看着她,心里默默回应着——我能,不管你有多疯狂。
“桃子,桃子,”夷芳皱着眉,扯着喉咙喊,“我的脚,我的脚流血了!”
——所以,我会离开,因为没人能够忍受。
闻声,两人同时停下,姜桃一把推开陈束,跑到夷芳面前,撩开她的校服裤子,脚踝处的皮肤被撕破了一块,血流了一地。
姜桃偏了偏脑袋:“你知道吗,我从小就喜欢看书,看很多很多人的书,我总结得出,基本上所有的作家都很疯狂,我以后也是要当作家的,所以,我以后肯定也是疯狂的,没人能忍受得了的那种。”
“滚开,”陈束把姜桃一把扯起来扔到一边,然后蹲在夷芳前面,“我背你去医院。”
“嗯,希望。”
夷芳缩着脑袋:“我,我不。”
这一次,姜桃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身拍了拍夷芳的脑袋:“你希望我留在西安吗?”
“上来,”陈束坚持,语气很软,“听话。”
“桃子,你会留在西安吗?”夷芳站在她身后小心地问。
夷芳愣了一下,投向姜桃的目光停在中途,少年优美的肩胛线在她眼前一晃,后脑勺干净的短发扎得她眼睛睁不开。
回去的一路,姜桃兴奋地在雨中蹦蹦跳跳,张开双臂,像随时要冲上天空飞走一样。
她缓缓伸出手圈住了陈束的脖子。
夷芳看着对面满脸雨水的姜桃,第一次,发出了来自内心深处的笑,混合着雨水,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姜桃站在原地没动,直到陈束背着夷芳离开教室,她才把目光转向一直在看热闹的梁思雨身上。
“给你,”姜桃摊开掌心,“用春天的花做颜料,画春天的花。”
梁思雨被她盯得身体一僵,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脚底开始升腾。
追逐的人终于停下,雨下成幕。
Chapter 9
身后追逐她们的人越来越多,姜桃伸手在头顶上扯下一把桃花,拉着夷芳没命狂奔,最后回到侧门翻上院墙,跳到土方车上,累得气喘吁吁。
钥匙插进锁芯只转了一圈,防盗门就开了。
她做了,并且不后悔。
姜桃手背上有两道很深的抓痕,紫红色的淤血狰狞恐怖。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居然也会做出这般离经叛道的事情。
她保持着开门的姿势在门口站了五分钟,才推门进去。
她追随着姜桃的步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走过的地方留下痕迹,她浑身湿透,雨打在皮肤上凉飕飕的,但心却温热。
玄关处留着暗黄色的夜灯,两双干净发亮的鞋子横七竖八地躺在地板上。
她的手被姜桃紧紧攥着,一路从东到西,穿过了整片桃林,身上落满雨水和被雨水打落下来的桃花。
一双是42码的男士佰鲁提皮鞋,一双是36码香奈儿最新款的浅口平底鞋。
夷芳看呆了。
她抬头望了一眼对面的房间,有光。
夷芳被姜桃拉着,钻进了桃林。桃花枝头随风摇曳,两人穿梭其中,风一吹,桃花簌簌落下,在眼前下了一场花雨。
姜运城回来了——
“不。”
带着他的姘头!
“桃子,要不,要不我们出去吧。”夷芳说。
夏风从客厅落地窗吹进来,白色窗纱被吹得如梦如幻。
姜桃回首望了一眼,确认与他们之间有一定安全距离后,拉着夷芳跳下了高台,直奔桃林。
风落在姜桃胳膊上,冷得她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就说,有逃票的!”
对面房间门没锁紧,从里面传来一阵阵破碎的声音。姜桃心头一阵钝痛,火气瞬间就飙了上来,接着一脚将那双佰鲁提给踢到了门外,转身出门的时候又在那双香奈儿的鞋子上使劲踩碾了几下,确定鞋面上留下了黑乎乎的一层后,她才满意地跨出门。
突然,身后又传来了管理员的声音。
她背着书包在路上走着,一抬头,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夷芳家楼下。
“在那儿!”
老式小区,墙面是简单的水泥墙,没有电梯,楼道里的声控灯经常坏,小区里没有路灯,一到晚上到处都是黑乎乎的。
夷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云层般的堆叠的粉艳,在春风细雨中摇曳生姿,花香和着泥土的清新悠然入鼻。
她坐在花台上,抬头望着三楼。
“看。”经过几条弯转小路后姜桃将贴在脸上的湿发拨到脑后,指着前面,“桃花开得真好。”
黄色灯光从通过玻璃露出来,偶尔有个人影在阳台上晃动一下。
樱花还没开,枝头冒出了紫红色的小嫩芽,嫩芽顶端挂着晶莹的雨滴,两人经过时又簌簌落下,润进她们的衣服。
姜桃在想,夷芳的脚有没有包扎呢?陈束看起来还蛮有钱的,应该会给她包扎吧。那夷芳现在在做什么呢?画画吗?还是在背书?做作业?
两人从迎春花丛里钻出来,雨下得更大了。
想到夷芳那蹩脚的普通话,还总是一本正经的表情,姜桃就想笑。
“我也是吗?”姜桃搓了搓脸,一手的黄花,“哈哈哈,真的,我也是!”
笑着笑着,她发现自己已经上了三楼,抬手敲门都是无意识的。
夷芳也跟着笑:“你也是。”
直到一双不友善的眼出现,她才反应过来。
声音渐渐消失,姜桃放开脸已经憋得通红的夷芳,哈哈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夷芳,你看你的脸,全是黄花,我终于知道什么叫黄花大闺女了!”
“谁啊!”夷芳的哥哥没好气地问。
……
“啊,我是夷芳的同学,我是来看她,看她脚上的伤。”
“算了,赶紧回吧。老王,我刚是出了三带一的啊,你要得起要不起,要不起我可就剩一张牌了。”
他把门全部打开,映在姜桃眼睛里的是一部上个世纪黑白电视机里播放的默片——
“你……”
一家六口人围在一张不大的方桌前,桌子上放着一锅冒着热气的汤、一盘白馒头和一些咸菜。
“老李啊,是你眼花了吧,下这么大的雨,谁有那个逛园子的雅兴啊,还翻院墙,我看是你没事闲出毛病来了。”
家具不多,但整套房子却被各种杂物堆得满满当当。
“不对,我看着她们跑过来的。”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盯着姜桃看。
花丛外面三三两两地过了几趟人。
“姜桃!”夷芳开口打破沉默,声音里有羞涩,但更多的是愉悦。
姜桃伸手捂住夷芳的嘴。
姜桃进门,略羞愧:“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们在吃饭,我是来看夷芳的,她今天在学校脚受伤了。”
鹅黄花朵顺着雨滴落下贴在两人的衣服和脸上,对望一眼,止不住地想笑。
夷芳妈妈怀里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连忙起身,指着夷芳的妹妹:“快来快来,还没吃吧,夷菲,去给这位同学拿双碗筷来。”
姜桃冲她做了个噤声的举动,然后拉着她穿过一片竹林跳进了一簇迎春花丛。
“啊,不了,我来看看她就走。”
“咋,咋办啊?”夷芳跑得慌张,喘着粗气问姜桃。
夷芳妈妈坚持:“你不嫌弃的话就留下来一起吃吧,我们夷芳比较木讷,从小都没啥朋友。你能来看她,我们很高兴。”
身后管理员已经看到了她们,手里拿着对讲机跟其他管理员通话:“快点,园子里进来俩逃票的,捉住别让她们跑了。”
夷芳冲姜桃点头,姜桃不好再推托,放下书包走了过去。夷芳哥哥起身给她让位置:“我吃好了,先去厂里了。”
姜桃拉着夷芳开始狂奔。
是大骨芸豆汤,因为夷芳脚踝轻微骨折。
“快走。”
陈束送她回来的时候,夷芳爸爸骂了她半天,说她一天学习不行,但给家里添麻烦的本事不小,只知道浪费钱。
管理员闻声朝她们跑了过来。
这么说了以后,还是出去买了骨头给她炖汤喝。
下过雨的围墙,顶上砖石松动,被两人那么一折腾,扑扑腾腾地往下落了不少。
姜桃心里很羡慕,羡慕夷芳有一个虽然不富裕,但却充满人情味的家。
“谁?”
“你看,”夷芳把姜桃喊进房间,指了指自己的画稿,“我用你给我说的方法画的桃花。”
两人上了围墙,姜桃先跳下去,然后张开双手,夷芳眼睛一闭跟着跳了下去,姜桃接住了她。
不是很明亮的台灯下,一簇簇云层般肆意堆叠的桃花,淋落在春雨里,凋落的桃花在春风吹拂下擦着地面翻卷而起……
夷芳捏了捏裤线,最终还是将手放在姜桃的手心。
生动活泼,栩栩如生!
“来吧夷芳,别怕,有我在。”姜桃灵活地爬上车,伸出手冲夷芳笑。
姜桃眨着眼睛赞叹:“夷芳,你画得真好。你去参加比赛,一定能获奖,你真的好有天赋。”
夷芳盯着姜桃,心跳狂乱。
夷芳脸红:“这都是你告诉我的,没有你,我做不到的。”
姜桃指了指车子,对夷芳说:“翻院墙,你敢不敢。”
“我发现你普通话变好了。”
公园侧门有条正在施工的路,几辆土方车停在围墙边,车身上装满了灰色的沙石。
“嗯,是,因为,那个……”
姜桃拉着夷芳开始在雨中狂奔,无声细雨落在两张稚嫩青春的脸上,泛着鲜艳的光彩。
“什么?”
“跟我走。”
“陈束,陈束他教了我练普通话的方法,你看,”她指着自己耳后下颌骨,“只要使劲按着这个地方上下咬合,很多发音都能校准。”
夷芳抬头,眼睛里全是疑惑。
姜桃瞥了一眼,发现夷芳耳后红肿一片,眉头一皱:“不疼吗?”
她了然一笑,凑近夷芳:“我有个办法,进去不要钱,你想不想试试?”
夷芳摇了摇头:“不疼,要练好普通话。陈束说,六月份中考后,我们上了高中,普通话不好的要被扣分。”
姜桃本想说没关系我有钱,但夷芳抓着她的那只手心里全是汗,贴着她掌心的地方还有点轻颤。
“呵,”姜桃笑,“一口一个陈束,你喜欢他啊!”
“不是,很鬼(贵)。”夷芳的脸唰地红了起来。
夷芳摇头,使劲摇,但脸却是红的。
“为什么?”姜桃不解,“因为下雨了?没关系,下雨有下雨的意境,说不定会更有感觉。”
姜桃鼻头一酸,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是一种自己喜欢的东西被抢走的失落与空虚。
夷芳上前的步子突然停下,扯住姜桃摇头:“我们回去吧!”
“你喜欢他也行,但你也要喜欢我。”
学生、军人、残疾人凭证件:40/人
夷芳望着姜桃,漆黑的眼睛里是一片清澈的溪水,非常虔诚地说:“我,我喜欢你。”
全票:80/人
“今天晚上让我留下来跟你睡行吗?”姜桃无力地趴在她肩上问。
窗口上方贴着一些蓝色小字——
夷芳看了看自己那张小床有点犹豫,但最后还是默许了。
旁边售票窗口里坐着一个正在打瞌睡的中年女人。
窗外月亮越升越高,透过玻璃洒在那张小小的床上。
下了公交车,姜桃牵着夷芳走到植物园门口。雨天人少,保安亭里坐着两个正在喝茶的保安。旁边蓝色遮阳伞下有张桌子,桌子凌乱地放着一些门票的票根。
姜桃蜷缩着身体抱着夷芳,脸埋在她脖子里,很久以后,夷芳觉得,那里湿了一片。
Chapter 7
Chapter 10
要对她好,夷芳想。
中考在即,所有人都在暗暗戳戳地使劲。
姜桃是一轮夏日的太阳,灼热地燃烧着,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喜欢。
除了陈束和姜桃,还有那个就算使劲了也没有人觉得她在使劲的夷芳。
夷芳抬头,看到了这个世界的五彩缤纷。
“喂,”陈束戳了戳夷芳的脑袋,“扭过来。”
但是姜桃出现了,撕开了她灰暗空间的幕布,让阳光钻了进去。
夷芳偏头。
她习惯了沉默,习惯了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在那里,无人进出,无人打扰,她一个人安安静静的,老实说,也没什么不好。
“你想,”他声音出现了少有的不自信与温和,“你想上哪个高中?”
同学不喜欢她,因为她土,做事情还慢半拍。
“看成绩。”
家里人口多,房子小,几乎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妹妹不愿意跟她一起睡,妈妈哄了很久才在里面给她支了一张仅够躺下的床,从中间拉了个帘子,妹妹占三分之二,她只有三分之一。
“废话,最后上哪个肯定是看成绩了,我是问,你想,你想上哪个!”
八年级暑假,奶奶去世,万般无奈下,她才被接到西安。
夷芳不解:“我想什么没用吧,要看成绩的。”
好像被遗忘在了世界边角,如果她不出声,就不会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陈束暴汗:“扭过去吧,最近别让我看到你,我会被你气死的。”
她成长的一路孤独又漫长,九年级之前,因为家里兄弟姐妹多,她只能待在乡下和奶奶一起过,爸妈带着哥哥和妹妹还有弟弟在西安很少回去,一年中只有春节的时候才会把她接到西安来见上一面。
姜桃得意,骄傲着一张莫名其妙的脸对陈束说:“我知道她想读哪一所高中,你求我,求我就告诉你。”
夷芳扭头,看着姜桃那张灿烂明媚的脸,心里涌进一股满足。
“做梦去吧你!”
“夷芳你太好了。”姜桃一口将鸡蛋吞下。
“那我告诉隔壁班那个给她递字条的小子了,反正啊,又不止你一个人喜欢她。”
夷芳恍然,连忙摇头:“我是说,以后都给你带。”
“神经病吧你,谁喜欢她了。”
“嗯?你说什么?”
“隔壁班的那个小子啊,我又没说你。”
“好吃的话,以后我的都给你。”
姜桃在心里默数了七下,第八下的时候,陈束清冽又刻意压低的声音传来:“求你。”
“嘁!”姜桃咬了一口煎饼,“傻!不过你妈妈做的东西还真好吃。”
姜桃在心里比了个“yes”,然后非常欠揍地说:“我晚上帮你问问,明天早上告诉你啊。”
“嗯。”
被耍了,陈束心里不爽,伸出长腿使劲踹了一下姜桃的椅子。
姜桃拍了拍她的脑袋:“你傻啊,我不打你就不打?”
姜桃还没来得及回击,讲台上高罡一把粉笔头就朝他俩扔了过来:“陈束、姜桃,滚出去闹!”
夷芳摇头:“因为你没打。”
他们隔着一条过道,起身的时候谁也不让谁先过,在教室里又争夺了几个回合,高罡气不过亲自走下去将他俩扔了出去。
姜桃一手接早餐一手将夷芳的卫衣帽子拉起来盖在她头上:“怎么不打伞?”
夷芳抬头,目光穿过窗台,看到他俩站在走廊上,还在吵。
她伸长了手,将早餐递给姜桃:“快,趁热吃。”
她勾起好看的唇角,在纸上写下——见不得,离不得。
绵软的春雨落在夷芳身上,还带着一丝凉意,但她的心却是暖的。
和高考一样,中考也结束在炎热的六月,却没有高考那样的惊心动魄。
夷芳扭头将厨房里还冒着热气的她自己的那份早餐装起来,回到房间拿了画稿夺门而出。
甚至很多人根本就没有在意过。
“夷芳,快下来啊!”姜桃伸出双手,迫不及待的样子恨不得让夷芳从三楼直接跳下来,跳下来,她接住。
姜运城就是其中之一。
她穿着一件大红色的带帽卫衣,没打伞,只把帽子戴在头上,站在雨中笑得一脸灿烂。
姜桃抱着一堆课本、参考书卷子回家的时候,姜运城正站在客厅落地窗前打电话。
姜桃站在院子里,抬着头,冲她招手。
姜桃故意将东西朝餐桌上一扔,这声响终于引起了姜运城的注意,他挂掉电话,扯了扯脖子上的领带,朝她走过来:“回上海吧,高中给你找好了。”
她跑到前阳台,推开窗子,春雨和着植物新绿的味道裹挟在风中扑面而来。
“不回。”
姜桃的声音透过雨幕传到了三楼,那时,夷芳正把弟弟的最后一件衣服往阳台晾衣架上放。
“爸爸在西安的事情处理完了。”
夷芳白皙的脸上浮上一层好看的红晕,她卷起袖子,露出一双纤细的手,往盆子里到了洗衣液开始认真搓洗。
“您处理完与否,和我有什么关系?您只管您下半身快活就行了,我……”
爸爸关门出去,妈妈叹了口气:“别跑远了,早点回来。”
“啪”的一声巨响在姜桃耳边响起,接着她感觉到了自己左脸火辣辣作痛。她用舌头戳了戳左脸,嗤笑一声:“敢做不敢当?姜运城,你把我带在你身边做什么?折磨我还是让你自己不痛快?”
夷芳冲到卫生间,将弟弟昨天换下来的衣服放进盆子,伸出头对妈妈说:“我洗完了可以出去吗?”
姜运城脸色刷白,极力克制着心中的怒气:“我对你不好吗?当年我才二十岁,大好青春,前途无限。却因为一份亲子鉴定书就把你留在身边,随身带着!姜桃,别不知足!还有,你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谁教你说的这些话?究竟谁给你的胆子?给我收拾东西,回上海!”
爸爸穿了深蓝色工衣从房间里走出来:“没一个能指望得上的,多大的孩子了,整天就想着玩,也不知道帮家里减点负担。”
“没学过生物?让您二十岁有孩子的这件事,怪我咯!还有,不想带在身边你就别带,我一个人过得不知道有多好!反正,我不回!”
“我……”
“赌气?”姜运城不到四十岁,就算生气也很英俊,“你觉得我不关心你是吗?你在学校里,打架闹事,为什么还可以相安无事?姜桃,动动你的脑子,如果没有我,你会是个什么样子?我不是个好父亲,你呢,你就是个好女儿了吗?”
妈妈眉头一皱:“外面下着雨,你出去干啥?”
姜桃哽咽:“不是。”
“我……我今儿想出去。”夷芳垂着脑袋说。
她退出家门,站在姜运城的对面,冲他笑,在他反应过来之前,重重地将防盗门关上,隔断了两人之间的对视。
夷芳迅速爬起床,套了一件哥哥不穿的卫衣,推开门。妈妈正在给弟弟冲牛奶,指了指厨房里的鸡蛋和煎饼:“赶紧洗脸刷牙去,吃完早餐把弟弟昨天换的衣服洗了。”
她知道自己不对,可她救不了自己。
两人絮叨起来就没完没了,妹妹不耐烦地将被子扯到头顶,想在周末睡个自然醒。
她告诉夷芳她喜欢远方,喜欢在路上,那样可以找到真正的自己。
……
其实是骗她的。
“那哪成,一天就是一百多。”
因为她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才一直在路上。
爸爸粗着嗓门:“不能上就休息一天。”
她喜欢风浪,但她更想回家。
妈妈在外面客厅里嘟囔:“下雨又不能上工了。”
Chapter 11
窗帘被风吹得飘了起来,夷芳揉了揉眼睛起身,房间另一头的床上,妹妹还没醒。
夷芳考得不错,和陈束一起被一中录取,姜桃说她也在一中,但夷芳并没有在一中录取榜上看到她的名字。
Chapter 6
姜桃使劲嘬了一口老冰棍,凉意顿时遍布全身,她伸出手臂揽住夷芳的肩膀靠在小卖部的冰柜上:“怎么说呢,这个世界上啊,除了有你这种默默努力然后收获成果的选手之外呢,还有一种选手叫作人民币玩家,听说过吧?”
“城西植物园。”
夷芳手上的冰棍化了,糖水顺着她的手滴到地上,很快引来了一排黑蚂蚁,她摇了摇头。
“去哪儿?”
“哎呀,你怎么这么傻!就是钱,我爸他很有钱,就算我没考上,只要我想上,他也能出钱让我读一中,懂了吧?”
“这样,明天周六,我俩去看桃花,看完之后,你再画画看?”
夷芳点了点头,又摇头:“可是,那样不好。”
夷芳不懂。
姜桃拍了拍她的脑袋:“什么好不好,这个社会就是这样,有你这种人,自然也有我这种人,难道你不想跟我一起读高中?”
“你看啊,你给了它具体的形状,所以我看得出来你画的是桃花,可你没有给它生命。我会说你这幅画画得很好,但不会觉得很美。你懂我的意思吗?”
夷芳摇头:“想。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人,我妹妹那种,比我小两岁,却比我先上高中。”
“嗯。”
“哎,我说的是普通人,普通智商的那种人。”
姜桃摇头:“不,夷芳不是你不会,是你不知道该怎么上色对吧,”指着其中一页上的花卉问,“这是桃花?”
“陈束,陈束家里有钱,但他成绩却很好。”
夷芳捏了捏裤线:“不会。”
姜桃翻了个白眼:“你还想不想跟我做朋友了!”
“很棒,”姜桃赞赏,“可是为什么不上色?”
夷芳将冰棍放进嘴里,然后点头。
姜桃捧着夷芳的画稿,翻开,黑白一片,比例和线条都算完美,如果是自学的,那可以说是很有天赋了。只是有一点,那些线条构成的物体里没有灵魂,只是临摹出来的不规则多边形而已。
“陈束,陈束,一天到晚就是陈束,哎,你俩是不是要在一起啊,到时候别忘了请我喝喜酒。”
“拿来我看看。”
夷芳脸一红:“我们还小,不应该,不应该……”
夷芳点头。
“还小?小什么小啊,咱们这种年纪搁在古代,就是正当婚娶的年龄!”
姜桃瞬间明白;“哦,没有报班学习,就是喜欢对不对?”
夷芳低着头,耳根红得像是要断裂,姜桃还想逗她,一道高大的身影就从她们旁边冲了出来,在姜桃没有反应过来一巴掌拍到了她的脑袋上:“能不能教点好的?”
“嗯,不,没学。”
姜桃抬头,陈束坐在自行车上,一脸怒意地看着她。
“哎,算了,”姜桃看夷芳紧张得话都说不完整,转移话题,“我看你天天背着画稿,你学画画?”
“你阴魂不散啊!”
“不,不是,我没有。”
“谁阴魂不散啊,小爷家住在这里!”
“哟哟哟,有本事你别脸红啊。我第一天见你的时候就想问了,那玩意儿有是什么好的,整天脸上不是写着‘小爷我很傻’就是写着‘小爷我很二百五’,疯了吧,夷芳。”
“嘁,神气什么啊,不就是考了个中考状元嘛,有本事高考也当状元啊!”
夷芳否定,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再加点速度完全可以甩出窗外了。
陈束凑近姜桃,脸上堆笑:“借您吉言,我一定会的。夷芳,毕业露营,去不去?”
“好?整天欺负你、捉弄你、当众嘲讽你,这叫好?这都叫好的话……不对,夷芳,你是不是喜欢那玩意儿?”
姜桃挡在夷芳前面:“你别给我打歪主意!”
“姜桃,你别……别那么对他,他挺好的其实。”
陈束一把推开她,说得漫不经心:“有老师跟着,我能打什么歪主意?不放心,一起啊!不过我话说在前头,大家都是骑自行车去,我带夷芳,你自己想办法。”
“不是什么?”
“夷芳我带。”姜桃争。
“不是。”夷芳说。
“你?”陈束鄙夷,“你会骑自行车吗?”
姜桃怕夷芳有心理负担,宽慰:“你放心啊,就算他找麻烦也是找我,是我戳破他车胎的。我早就看那玩意儿不顺眼了,和你没有关系。”
“不会骑,我可以学。夷芳,你让谁带?”
“疼死活该,要他一天到晚耀武扬威,不就是学习好点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好像谁都欠他五千万,傻样。”
夷芳抓住姜桃的衣服,小声说:“你。”
“他会疼。”
姜桃露出胜利的微笑,然后朝陈束竖了个向下的大拇指。
“太过瘾了,夷芳,你看到没,他那一脸吃了屎的表情太好玩了!”
姜桃找到陈束学自行车的时候,陈束正在网吧打游戏,热火朝天。
可笑,陈束迅速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谁需要一个弱者的怜悯。
“快点!”姜桃催促。
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怜悯。
陈束一脸傲娇:“你以为谁的水平都跟你一样菜,我一盘至少打一个小时的!”
而他的目光是落在一边夷芳身上的。
“是吗?”姜桃摸了摸鼻子,然后蹲下,盯着他的主机看了一眼,问,“你经历过绝望吗?”
陈束闻声,迅速找到声源,只见已经启动的校车里,正对着他的车窗,姜桃在朝他扮鬼脸,最后还竖了个中指给他。
陈束摇头:“小爷聪明绝顶,本领盖世,从来没见过绝望长啥样。”
“哈哈!”姜桃见状乐得眉飞色舞,“活该,摔死你!”
“哦,”姜桃伸出食指按住开机键,“你马上就见到了。”
自行车刮擦泥石的声音刺耳又绝响,陈束摔得很重,嘴里的面包“嗖”的一下飞进了旁边的喷泉池子打了个旋流走了。肩上的书包拉链裂开了三分之一,隐隐可见装在里面的足球。
话刚落音,陈束耳机里传来“啪”的一声,紧接着电脑猝然黑屏!
陈束双腿跨在自行车两侧,右脚用力,轮胎往前滚了两圈,突然失去支撑,他还没弄清是什么原因,整个人就失去平衡直愣愣地摔倒在校园的地砖上。
“你!”
可是她的手被姜桃紧紧攥着,姜桃一副你等着看好戏的表情,又让她没有办法开口给陈束传达信息。
姜桃忍笑,头一偏:“走吧!绝望哥!”
她很想跑下车,去拦住陈束,告诉他别骑车了。
陈束母校小学的操场上。
他背着书包,嘴里叼着一块充饥的面包,目光很有穿透力,在开锁之前望了一眼校车,夷芳紧张得心脏都要跳脱,她后悔了,那一刻。
夷芳坐在乒乓球台上,吃着今天的第三根老冰棍。
少年发育得很好,在大家都还是小豆丁的时候,他已经率先差不多长好了。颀长的身材映在日落的光线里,影子在身后扯得老长。校服在身上不正经地随便穿着,额前头发被校长点名批评过多次依然固守着不肯剪去。
姜桃骑着陈束的自行车在塑胶跑道上歪歪扭扭地往前滚,陈束一边教她要领,一边骂她蠢。
姜桃拉着夷芳光速离开作案现场,远远看着陈束向车棚走去,两人跳上校车,找了个最佳观赏角度坐了下来。
“你再叫唤信不信我往你嘴里塞屎?”姜桃威胁。
“没有可是,赶紧走。”
陈束没了耐心,突然松开自行车,姜桃失去平衡,往旁边一扭“扑通”一声连车子带人一起栽倒在地。
“可是,可是……”
“活该,摔死你!”陈束踢了一脚自行车后轮,一点同情心没有。
“噗”的一声,车胎里的气被放了出来,接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了下去。
姜桃脸一黑,麻利起身,不给陈束丝毫反应的机会,上前就掐住他的脖子找他拼命。
姜桃把夷芳拉蹲下,在夷芳没反应过来之前,手脚麻利地将铁钉扎进了陈束自行车的后车胎里。
“疯婆子,要学的是你,不耐烦的也是你,你有病啊!”
夷芳摇了摇头。
“对啊,我就是有病,我今天要掐死你信不信!”
“夷芳,”姜桃认真地看着她说,“他没错,难道你错了吗?谁都知道你普通话不好,但他没有资格那么说你,”举起手上的铁钉,“怎么样?”
夷芳坐在球台上摇了摇头,然后自言自语——不信。
“他说得没错。”
果然,在两人大战三百回合之后,陈束还是乖乖地教她,她还是没有挣扎地听他指挥。
“那个嚼不烂的‘口香糖’当众嘲笑你,不能就这么算了。”
两道清丽的身影在月下的操场像风一样在夷芳眼前掠过。
夷芳一愣:“报什么仇?”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姜桃拉着夷芳去了停车棚,指着陈束的自行车问夷芳:“你想不想报仇?”
夷芳想。
陈束是班长,负责最后锁门。
“啊……”姜桃离开了陈束看护顺利地在跑道上骑行了两圈,兴奋地大叫,“我会骑自行车了,我会骑自行车了,夷芳你看,我会骑自行车了。”
书上,姜桃说,那天下午,学校放假,她和夷芳、陈束还有其他几个同学留下打扫卫生。
夷芳冲她笑,眼神依旧是平淡温和的。
重新打开书。
陈束站在夷芳侧面,她美好的侧影像一道幽深的光入了他的眼,顺着血液流进了心房。
咖啡里的糖浆加多了,有点腻,是久起身去吧台要了一杯白开水,回来放在姜桃那杯的旁边。
看着她笑,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葛升:我有个大兄弟结婚,我一个人去有点怵。你不忙回答,坐飞机的时候考虑考虑。成都也好玩得很。
Chapter 12
是久:……
姜运城站在门口,行李箱放在手边。
——车票我出。
姜桃盘腿坐在地毯上,双手灵活地抱着游戏手柄,目光专注地盯着前方电视屏幕,玩的是一款追击游戏。
——我还想喊你跟我一块去趟成都。
“我给你时间,”姜运城抬手握住门把手,“但你得给我适可而止。”
紧接着葛升又连着发来了两条短信:
防盗门“咔嗒”一声打开又关住,姜桃长长舒了一口气,扔掉游戏手柄,直通通地往后一倒,电视屏幕上出现一个红色的“GAME OVER”。
——别忘了,我还认识你。
房间陷入一阵短暂的沉寂,之后有人敲门。
——你还认识画家?
前面几声她没理,那人似乎很执着,继续敲到第九下的时候,姜桃起身开门。
——一个画家。
站在门口的是陈束。
——谁?
“有事?”姜桃眉头一皱。
葛升:来了直接到回坊,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陈束摇头:“夷芳回老家,她奶奶周年,让我来跟你说一声。”
是久:刚接到通知说,飞机要延迟半小时起飞,到西安应该是晚上八点以后。
“你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好到这种地步了?”
葛升:几点到?
“我只是正好经过而已。你也太没礼貌了吧,好歹我还教过你骑自行车,也不说请小爷我进来喝口水。”
等机中,葛升给是久发来了微信,是久合上书,对面的姜桃换了姿势,还在睡。
姜桃后退一步,给了他空间。
Chapter 5
陈束进来第一眼就被电视屏幕上的游戏给吸引了。
夷芳摊开作文本,在标题处写下:痕迹。
“你也玩这个?”
陈束拉了拉夷芳的校服:“听清楚了吗刚才?普通话都不会说!学着点吧你!”
“嗯。”
高罡拿着试卷出了教室。
“有双人模式吗?”
“行,老师说话算话,接下来,想学习的预习或者写作文,不想学的,睡吧。班长维持纪律,把说话的人的名字给我记下。”
“有。”
余光中,她看到姜桃,隔着一条过道,在用力地瞪着陈束。
“PK?”
她抓紧了裤线,忍受着后面来自陈束的鄙视。
“来啊!”
夷芳背对着他,都能感受到他脸上不可一世的骄傲和对她的不屑。
柜式空调显示屏上闪烁着“26℃”,房间很快又陷入沉静,只有手指按键的声音“噼噼啪啪”地响个不停。
从头到尾,除了呼吸,没有停顿,没有错误,一气呵成。
两人,无话。
陈束漫不经心地拎起黑板擦,站了起来:“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少年眉间全是自信,声音清冽,咬字清楚,一句一顿,平仄有力,“……西北望,射天狼。”
半小时后,陈束略胜一筹,姜桃输了。
“滚犊子的,”高罡将黑板擦朝陈束桌子上一扔,粉笔灰扑腾了一桌子,“你会你来背,不会就闭嘴。”
她起身在冰箱里拿了两瓶矿泉水,递给陈束一瓶:“暑假过完,我就回上海了。”
笑声还在继续,陈束不依不饶:“可是我们听得难受啊,普通话不会就学呗,整天把丢人当饭吃就没意思了。”
陈束一口水下猛了,呛得直咳嗽:“你说啥?”
“把手给我放下!”高罡大吼一声,“夷芳那是先天条件不如你们,但她没有背错,别给我扰乱课堂。”
姜桃坐下,大声重复:“回上海。”
身后的陈束举起手:“高老师,您让一个普通话都不会说的人背书,是不是想误导我们啊?以后我们出去了,也是‘老胡聊花少年狂’,别人问我们语文是不是体育老师教的,您说我们该怎么回答?哎,您不教体育吧?”
陈束几乎是脱口而出:“那……那夷芳怎么办?”
可是,她和姜桃毕竟不一样,面对群嘲,她只会低头。
姜桃觉得好笑:“什么怎么办?她又不是我生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
她想学得和姜桃一样,勇敢、激烈无所畏惧,所以她才举的手。
有道理,可又没道理。
哄笑中,夷芳眼眶一红,那些字明明清清楚楚地出现在脑海,可是发音她根本无法控制,在嗓子里它们是一个样,出来后又是一个样。
陈束问:“你们不是朋友吗?”
“别背了行不行!”陈束伸手一把揪住夷芳的校服,“有意思吗,你个笨蛋!”
姜桃烦躁:“所以?我要对她负责任?”
笑声变大,一浪高过一浪。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以为……算了,谢谢你的矿泉水。”
夷芳耳根一红,继续:“为报亲臣谁太守,倾射虎看顺郎……”
陈束走后,姜桃再次无力地瘫倒在地毯上。
在李允心回过神之前,他先一脚将夷芳的椅子给踢飞了出去,带着满满的恶作剧说道:“夷石头,不会说就别说!”
姜运城要她回上海,她没有办法吧,至少目前为止,离了他,她活不下去。
开始的窃窃私笑,在最后那一句话出口后,彻底爆炸了,陈束更是一口汽水喷了同桌李允心一身。
在过去漫长的成长途中,她也是孤独的,夷芳至少还有人嫌弃,可她,她连个嫌弃她的人都没有。
“哈哈哈……”
她要回上海了,夷芳还会在西安,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离开。
夷芳站直了身体,盯着前面的黑板,一字一顿:“老胡聊花少年狂,着牵黄,右擎昌,井帽貂裘……”
但那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连自己都管不好,还能管别人吗?
“那,夷芳来吧。”
她们不过是同学一场罢了,难道还产生了什么羁绊不成?
教室里一片安静。
她觉得有些好笑,笑着笑着就睡着了。
“很好,夷芳同学。还有别人吗?”
夷芳从老家回来,带了很多特产,兴致勃勃地挑了一些给姜桃送去。
“我擦!”陈束绝望地往后一倒,同一时间,和姜桃投过来的眼神相撞,第一次,两个人觉得彼此还算有默契。
开门的时候,姜桃有些意外,看了看时间:“大半夜的,你怎么跑过来了?”
隔着过道的陈束踢了踢夷芳的椅子,耳语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夷芳缓缓地举起了双手。
“给你的。”夷芳双眼明亮,将手上的袋子递给她,“我从老家带过来的,你赶紧放到冰箱里,不然就不好吃了。”
姜桃第一反应是扭头看夷芳,心里祈祷,千万别举手,千万别举手。
姜桃揉了揉眼睛:“这个点儿,来找我就是为了送东西?”
“那好,我记得昨天我要求大家背诵《江城子·密州出猎》,有那位同学会背了吗?若是有一字不差背完的,我就让你们睡。不然,哼哼……”他扬了扬手上的卷子,“考试,未达到我要求的抄十遍。”
“几天没见到你……”
底下一片应和。
“想我?”
“嗯嗯嗯……”
夷芳傻傻一笑,连连点头:“嗯。”
“你们是不是很想睡觉?”
“哈哈,”姜桃笑着把她拉进房间,“今晚上跟我睡,不回去了啊。”
语文老师高罡,刚刚大学毕业,血气方刚,帅气俊郎,年轻却变态,本已经通知说要随堂考的,看着大家不在状态的样子,临时改变了主意,敲了敲多媒体讲台,粉笔灰落了第一排同学一身。
“好。”
很般配啊,夷芳想。
姜桃的房间,一半被乱七八糟的衣服沾满,一半被乱七八糟的书堆满。
“男痞子。”
床头放着一张照片,是这个房子里唯一一张姜桃和别人的合照。
“女流氓。”
夷芳拿起来,问:“这个人是你爸爸?”
姜桃灵活躲开:“我只知道后来居上。”
“嗯。”姜桃回答得漫不经心。
陈束眉头一皱,足球使劲扔向姜桃:“不懂先来后到?”
“你爸挺帅的。”
夷芳还没回答,一只来自左边的手快了陈束一步将夷芳的作业抢了过去:“我先。”
姜桃不屑地回:“不帅也没资本在外面乱搞啊。”
夷芳刚刚睡醒,脸上带着一坨红印子,目光呆呆地望着门口,陈束将足球往她脑袋上轻轻一砸:“作业给我抄。”
“嗯?什么?”
陈束踢完足球回来,正好打预备铃。
“没什么。你穿我的睡衣吧,这个空调的温度你适应吗?”
周五的语文课安排在下午,万物复苏的春天,经过中午暖软的阳光一照,下午的课堂基本上所有人都昏昏欲睡。
夷芳似乎变开朗了,普通话好了很多,话能一次性说很长的:“挺好的。对了,我找到了一种新的方法画画。还有,春天的时候我画的那幅画被我妹妹拿去投稿了,今天有人打电话来说,有意向跟我合作,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桃子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夷芳也咧开嘴,小幅度地笑了笑。
姜桃躺在床上有些疲倦:“大概就是发现了你的商业价值,挺好的。”
夷芳手上拿着语文书,盯着笑瘫了的姜桃看,早上柔软的阳光洒在姜桃的脸上,她的笑很有感染力。
夷芳跟着躺在她身边:“那就是能赚钱了是吗?”
“啊,什么?”半天姜桃终于理解过来,“你是说,杀人犯法吧,哈哈哈……不行了,不行了……夷芳你以后去说相声吧,你肯定能火,真的。”
“是。”
“杀人换滑。”
“那太好了。”
“我要打死他!”
姜桃勾嘴一笑,不再说话。
“在。”
“桃子,我赚钱了,给你买书,很多很多。桃子,我很喜欢你拍的那些照片,我都画成画,再送给你好不好?桃子,我让妈妈做了好多你爱吃的东西,露营的时候我带上给你。桃子,爸爸说暑假可以让我出去玩一个星期,你想去哪儿?桃子,”夷芳翻身,发现桃子眼睛闭着,“你睡着了吗?”
“哈哈哈……”姜桃一把抱住夷芳,脸埋在她肩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小学语文老师还健在吗?”
姜桃醒着,只是没说话。
夷芳睁大眼睛,红着脸盯着姜桃看,认真地开口:“‘喝污’胡,‘嚯啊’花。”
“桃子,你会离开西安吗?”夷芳重新躺好,似乎在自言自语,“西安其实很好的。”
“哈哈……”姜桃彻底没了睡意,直起腰,“来,跟着我念,fū夫fā发。”
我会对你好,对你很好很好,你别离开西安,行吗?
“我知道,是胡,是花。”
姜桃翻了个身,深蓝色的枕头上一片濡湿。
“夫,发。”
西安,有什么好的。
夷芳摇了摇嘴唇,努力发音:“胡,花。”
Chapter 13
“噗——”姜桃拍了拍她的肩,“宝贝儿,是夫不是胡,是发不是花。”
陈束在夷芳家楼下按着自行车铃铛,一遍又一遍。
夷芳不理她,继续背:“老胡聊花少年狂……”
夷芳站在阳台上朝他喊:“再,再等我一下,要不你先去看看桃子,看她好了没有。”
“你好用功啊,夷芳。”
陈束的白色T恤被风吹起,映在夏天清晨微光中的脸,越发明朗和舒俊,只是那双冷酷的眼睛还依旧让人喜欢不起来。
“背书。”
他傲娇着一张脸:“不去。”
“你在干什么?”头顶上嗡嗡的,姜桃睡得不安生。
夷芳没辙,只好催促她妈妈:“快点,我同学都等不及了。”
校车上了主干道,离学校不远了。
“你可得给我注意安全知道不?晚上睡觉挨着桃子,干什么都跟着桃子,别跟男孩子瞎混。”
“夷芳,你身上好香。”姜桃眯着眼评价。
吃中饭的夷菲“嘁”了一声:“妈,你当我姐他们班的男同学都是瞎子?谁会对她有想法啊。”
姜桃玩了一晚上的游戏,上了校车啃完夷芳给她带的早餐就靠在夷芳肩上睡回笼觉。
“你姐咋了,以前不觉得,现在是越看越好看。比你好看多了。”
总之,姜桃很少闹肚子了。
“哼,好看有什么用,笨得跟石头一样。我脑子好就行了。”
姜桃每天会早一步上车给夷芳抢一个座位,夷芳则会从家里给姜桃带上热乎乎的早餐,有时候是她妈妈蒸的包子,有时候是鲜榨的豆浆和鸡蛋,有时候是一根玉米。
夷芳自当没听见,仔细检查着要带的东西:“玉米多装两根,桃子喜欢。牛奶不要,桃子不能喝牛奶。西瓜要切好放在保鲜盒里,桃子一顿能吃半个,这个有点少,多带两盒。妈,”夷芳在厨房和客厅之间来回穿梭,“昨天煮的绿豆汤还有吗?我要给桃子带着,怕她中暑。”
天气变暖后,陈束买了一辆自行车,不再坐校车。
“有,在冰箱。你老操心桃子干什么,我还指望她能照顾你呢!”
Chapter 4
夷芳嘿嘿一笑,提着东西下楼去了。
夷芳扣扣子的手顿了一下,她眼前的姜桃明媚灿烂、洒脱活泼、达观无畏,是一只在风中飞翔的鸟,暂时落在某个枝头上休息,但总有一天还是要飞走的。
陈束看她大包小包的,眼一黑:“你是去露营不是去逃难的吧。”
“我爸爸忙,我妈啊,没见过。”
“桃子喜欢的,我都带了。”
“你爸妈呢,不给你做饭吗?”
陈束吃味:“有我的吗?”
“哦,我不会做饭。”姜桃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夷芳老实地摇头。
“吃泡面对身体不好。”夷芳说。
“算了,上来吧。”
不紧张的时候,夷芳还是能把话说清楚,软软糯糯的声音,像摩挲温玉。
陈束将夷芳的书包背在自己肩上,其他东西挂在自行车前面:“你搂住我的腰。”
夷芳笑着摇头:“西安是我从小到大去过的最远的地方。”
夷芳本想伸手抓住他腰两侧的衣服,被他不耐烦地一扯到了前面环住。
“当然了。西安又没什么好的,我当然会离开了,我来这里上学是因为我爸爸工作调度。你呢,夷芳,你去过什么地方?”
他还多此一举地解释:“安全第一。”
“你会离开西安吗?”
夷芳耳根一红,扣着陈束腰的手紧了紧,陈束笑得满面春风。
夷芳觉得新鲜,向往。
姜运城打来电话的时候,姜桃正准备出门。
她才十五岁而已,居然懂得这些话。
“一周的露营?不行,两天后,接你的人就到了,你收拾收拾东西就差不多了。”
“对啊。”姜桃一边给夷芳找衣服,一边说,“我喜欢在路上,那种感觉怎么说呢,能找到真正的自己,不同的自己。”
姜桃拿电话的手骨节泛白:“你说好了一个暑假的。”
“你去过很多地方!”夷芳说得很慢,总算能说清楚。
“上海这边的高中要提前开学,就你那成绩,你有什么资格挑来挑去?”
她额头饱满,头发很长,脸上没有什么肉,笑的时候牙齿很白。
“我不读了行吧?”
连接姜桃房间的过道两侧贴满了姜桃在不同地方游玩的照片,她笑得很开心,但照片上从来都只有她一个人。
“姜桃,趁我还有耐心。”
“你进来换衣服啊!”姜桃笑着招呼夷芳。
“姜运城,你有没有为我考虑过,哪怕一点?或许,我在西安有很重要的朋友呢?”
风从厨房窗户刮过,带来了一股泡面味,餐桌上还有吃剩下没收起来的面包和一杯几乎没动的牛奶。
姜运城冷笑一声:“很重要的朋友?姜桃,你还有三个月才十六岁,一个十六岁的人,再大的天也不过井口大。小的时候哭着闹着要的玻璃球,现在我给你买一万个,你还会觉得高兴吗?你在上海读三年高中,难道会交不到朋友?”
很大,且明亮的一套房子,但里面没什么家具,客厅里只铺了一块圆形灰色地毯,连沙发都没有,地毯上有两个连接着电视机的游戏手柄,一堆散乱的、翻在不同页面的书,和一盒开封快见底的饼干盒。
姜桃使劲挂掉电话,扭身拉开冰箱门,拿出几瓶牛奶揭开盖子就开始给自己猛灌。
姜桃住在九楼。
这玩意儿对她不友好,哪怕喝一口也能拉一天肚子,这下一次性喝这么多,应该会往死里整她吧。
夷芳家的那个是典型的九十年代水泥墙六层老楼,姜桃住的是四十层的电梯公寓。
冰凉腥甜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很快就有了反应。姜桃冲进卫生间,将所有的水龙头都打开,听着流水在耳边“哗哗”作响。
姜桃住的地方离夷芳家只隔了一条马路,但却是完全不同风格的两个小区。
脑海里,那些童年片段就如同这流水一样,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出租车挑了最近的路线,回去只用了十分钟。
一次一次被家里亲戚的小孩儿嘲笑有妈生没妈养。
姜桃也那么评价陈束。
一次一次跟着姜运城辗转南北,换了一个又一个学校,认识了一帮又一帮到现在都记不得长相、名字的同学。
“德行!”
开门迎接她的永远是冰冷的穿堂风,有一段时间,她甚至学会了对着家里的墙说话,和锅碗瓢盆一起玩游戏。
夷芳知道。
很小的时候,姜桃缠着姜运城要她妈妈的照片,姜运城不耐烦了,从堂姐追星的明星片里挑出一张林青霞的给她,说那就是她妈妈。
陈束嫌她穿过,不好闻。
姜桃信了,并且兴奋了很久。那段时间,她每天都带着林青霞的照片去学校,在同学们讥笑嘲讽的眼神中,骄傲地跟他们介绍,说那是她妈妈。
夷芳抓了抓裤线,手是抖的。
……
“喂,”陈束自动忽略姜桃,只是对着夷芳喊,“夷石头,我的衣服你不要给我拿回来了,直接丢了听到没?”
姜桃将脸埋在膝盖,肩膀不停地抖动。
夷芳本能拒绝,姜桃却已经拉住了她的手腕,走的时候对陈束凶神恶煞地说:“口香糖,老师问起来,你给我随便编个理由,敢把我们卖了,你小心点!”
流水声将客厅敲门声完美地遮盖住。
“我们打车回去,保证在下节课之前回来,走吧!”
她不是太阳,她只是一阵说来就来的风浪,来时排山倒海,走时悄无声息。
夷芳摇头。
“我觉得她应该是自己先去了。”陈束说。
“噗——”夷芳的口音实在是让姜桃忍不住,“夷芳你说话好好玩。我带你回家换衣服吧。”
夷芳摇了摇头:“她说了要带我的,不会自己先去。”
“妹十(没事)。”
“说不定呢,要不我们先到目的地看看,如果她不在,我们再回来找?”
“对不起啊,夷芳,是我连累你的。”
夷芳捏了捏给姜桃带的那些东西,直觉认为姜桃就在一门之隔的里面,可她心里还存有一定幻想,觉得姜桃不会对她置之不理,不会任她在外面敲门而不给她开。
“不愣(不冷)。”
那不是她,她不会那么做。
“说话啊!”
于是她选择了听陈束的。
夷芳扭头,摇头。
Chapter 14
“喂,”姜桃心里过意不去,拉了拉夷芳的袖子,“你冷不冷?”
夏天的风雨来得一向任性。
初三年级的教学楼,独立成栋,三人站在入口处,夷芳在中间,左右分别是姜桃和陈束。
白天还一片晴好,到了傍晚一道闪电略过上空,接着没给人缓冲的时间,倾盆大雨瓢泼而下,豆大的雨珠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
夷芳小心翼翼地站起来,陈束大声将桌子往前一推,大摇大摆地出教室,生怕引不起别人的注意。
姜桃收拾好行李,将垃圾提到楼下去丢。
秦老师朝他俩丢了两截粉笔头,却都落在了夷芳的桌子上。
雨中的天空,昏黄暗淡,视线尽头一道瘦削的身影由远及近,坚定地朝她走来。
“陈束,夷芳,给我出去!”
姜桃一顿,站在廊檐下,不住地想进单元门,可是脚却被粘住了一样,动都动不了。
开学第一天,班上就闹得鸡飞狗跳,秦老师可能正在生理期,脾气都写在脸上,梁思雨哭得都抽气了还停不下来,秦老师的怒火正不知道该怎么发泄,偏偏陈束还夷芳作业的动作还丝毫不收敛。
那道身影,倔强地暴露在雨幕中,肩上背着一个快要撑不住重量的书包,一如她们当时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夷芳翻开,扉页上,自己原本写的名字被陈束给涂黑了,用他自己那嚣张不羁的笔迹在上面写了个九年(一班)夷石头。
她手上提着一个塑料袋子,袋子里装满了姜桃爱吃的东西。
评价完后,他将夷芳的作业从她脑后扔到她桌子上。
她淋着雨,脸上湿漉漉的,看到姜桃,她加快了步伐,喘着粗气走到姜桃面前。
陈束踹了一脚夷芳的凳子,夷芳没扭头,他又踹了一脚:“错别字大王!”
出乎姜桃的预料,夷芳没有愤怒,没有质问,没有歇斯底里地问你为什么骗我,明明在家,为什么不给我开门,要是姜桃的话,她一定会这么问。
姜桃被秦老师赶出了教室,而梁思雨却一点事都没有,她只是在哭,一直在哭,秦老师怎么哄都哄不好。
“你在家啊,你没事太好了。”
秦老师再次回到教室,姜桃和梁思雨已经打得不可开交,文具和书本散落一地,梁思雨的桌子还倒着。
这是夷芳一路风雨归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夷芳想。
“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下午你不在家吧,我就说应该等你的。”
陈束喜欢姜桃。
姜桃盯着她,一句话说不出来。
陈束依旧低着头抄作业,评价的时候根本没有看那俩打架的女生一眼。夷芳悄悄偷窥陈束,她发现陈束的眼睛是明亮的,嘴角有笑意。
“喏,”夷芳举起手上的东西,“没有淋到雨,专门给你带的,你不想去露营,那我也不去。”
“德行!”
“对了,那个说要跟我合作的人,昨天晚上去我家跟我签了合同呢,我本来想今天告诉你的。他给了我好多钱,我问妈妈要了一些,给你在网上买了好多书,明天就能到了。”
夷芳很羡慕。
“姜桃?”夷芳脸上雨落成河,她盯着姜桃笑得明媚,眼睛清澈得如同春天涓涓细流的水,“你的那些照片,我也快画完了,明天给你好不好?”
她激烈、勇敢无所畏惧。
姜桃觉得心里堵了一口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的气,顿了很久,终于嗤笑一声:“夷芳你这是在做什么?讨好我吗?”
夷芳浑身裹在陈束的羽绒外套里,还是冻得瑟瑟发抖,她望着姜桃嚣张肆意地与校长女儿梁思雨争锋相对,姜桃整个人映在晨光中,像一只浑身长满刺的刺猬,也像一轮夏天令人不敢直视的太阳。
夷芳愣住了,提着塑料袋的手突然疼得没了力气,一袋子东西“啪”的一声落到地上,里面用心准备的东西滚落一地。
“第一,厕所是大家的,我进去的时候不是只有那一个是空的;第二,你敢泼我书包脏水,我推你怎么了?第三,别以为就你爸爸厉害,我爸爸也很厉害,要拼爹吗?”
姜桃冷眼瞅了瞅,带着夷芳不熟悉的冷漠:“你觉得我需要你这些东西?我说了,我爸很有钱,有钱,什么买不到?你给我的,在你看来很贵重吧,但是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别在我身上白费力气了,你想要的东西我给不了你。”
可能是事出突然,梁思雨根本无法反应,本能哭诉:“呜呜呜……你敢推我……呜呜……我告诉我爸去……我绝对要让他把你开除了……呜呜呜……你抢我厕所……”
“姜……姜桃,你怎么了啊!我没想要什么啊,我只是……”
姜桃指着自己的书包,居高临下,先发制人:“书包是香港带回来的,不给你算运输费也要一万八。蒙奇奇是从日本买的,我不问你要买它们得价格,你赔我来回机票价格就行。还有,这里面装着一份我写的准备去参加比赛的作文,无价。你准备怎么陪?”
“别扯淡了!”姜桃像一只爆炸的狮子,冲夷芳大吼,“你什么都不想要,不想要你给我这些东西做什么?你只是什么啊?单纯地想要对我好?”
梁思雨刚一扭头,姜桃一个猛推,梁思雨重心不稳,咣咣当当地连桌子带人给摔到了地上。
“是。”夷芳盯着她。
“嗨,在你后面呢!”
“是?开玩笑吧,你以为你装得傻乎乎的,就有人相信你单纯无心机?你不过是想从我这里得到怜悯。因为除了我没有人瞧得起你,没人爱搭理你,我,只有我,只有我愿意可怜你,跟你说话,只有我姜桃。所以,你就死死地抓着我不放。用你那些在我看来根本不值一提的东西来讨好我,想让我一直对你好,不是这样吗?”
书包上的污水顺着力道飞了出去溅在梁思雨的白色羽绒外套上。
夷芳觉得自己的心上被插上了一根利器,钝痛无比,可她却哭不出来,姜桃都哭了她却哭不出来,话也卡在嗓子眼,不管她怎么用力,都说不出来。
姜桃“嘁”了一声,抓起自己的书包主动找到她,在她头还没扭过来的时候,从她身后将书包重重地摔到她桌子上。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姜桃。
梁思雨一阵尴尬,陈束成绩好,她不好发作,只能转移注意力去找那个新来的。
“如果不是这样,你为什么要对我好?啊,为什么啊!”
他没抬头:“抢你厕所的,是那个新来的,不是夷芳,你叨叨够了就给我闭嘴。”
这个世界上,连姜运城都不愿意对自己好,那还有谁,还有谁会不计较回报地对自己好?
陈束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变,左手支着脑袋,右手在寒假作业上奋笔疾书,抄的是夷芳的。
不过都是相互利用罢了,这一刻的姜桃只剩下了绝望和无助,尖锐与刻薄。
梁思雨回头瞪大了眼睛看着陈束。
“很难受是吧,难受就对了,”姜桃不再激动,“我明天离开西安,再难受,也就这两天,为你给我的那些东西难受,但相信我,很快你就会忘记,忘记所有。”
六神花露水的瓶子在黑板下面的墙角处碎成了碴儿,浅绿色的液体漫过一层粉笔灰流出了教室。
“你,你明天要离开西安?”夷芳哽咽,“我怎么,怎么不知道。”
突然,教室里传来了“啪”的一声,混乱被定格,所有人都去追寻那个声源。
“为什么要让你知道?”
……
“我们,我们是朋友……”
“天哪,为什么要和她一个班!”
她抬头望着她,眼睛里明明一片水光闪动,却生生地忍着没流出来。
“唔……我要吐了!”
“不是,我从来没有拿你当过朋友,只是寂寞了,找个人消遣一下,而已。”
“恶心死了,夷芳滚出去!”
单元铁门“咣当”一声重重地合上,伴随着天上更响的一声雷,这才把夷芳眼底的水光给震出来,流了一脸。
同一时间,梁思雨举起手中的六神花露水疯狂地洒向夷芳,浅绿色的液体和着刺鼻的味道裹挟在风中飘向教室的四面八方。
Chapter 15
这是一个卫生死角,让学生们去打扫,危险。教职工参与,可能性不大。就这么越堆越厚,到现在不用风吹,一团棉絮状的灰从姜桃的头顶上掉下来落在她手背上。
夷菲翻了好几个身,窗帘另一边的台灯还在亮着。
长时间不工作,经年累月竟在上面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有大风吹过的时候会扑簌簌地往下落。
“姐,你还不睡?”
学校几年前就在教室里按了空调,但天花板上的电风扇也还留在上面。
叫了两声,夷芳都没回。
Chapter 3
夷菲掀开被子,走过去,将窗帘拨开。
姜桃猛然回头,目光在夷芳和梁思雨之间来回切换,最后落在自己那个已经湿透的书包上。
夷芳戴着耳机背对着她,左手拿着调色盘,右手拿着画笔,穿着无袖睡衣,肩上被蚊子叮了好几个包,红了一片。
“我哪里忍得到放学,敢抢我的厕所,下次撞到我还要泼的!”
夷菲打了几个哈欠:“你用功也不是这么用的,明天再画吧。”
李允心从桌子底下将六神递给她,抱怨:“知道臭为什么要现在泼她,不会等到放学?”
见夷芳不理她,她摇了摇头回到自己床上,不一会儿又睡着了。
始作俑者夷芳的同桌梁思雨捏着鼻子问后排的李允心:“你那瓶六神还在吗,给她洒点。”
画夹上方订着最后一张照片,是姜桃在华山顶上照的,时间是10月份国庆节的时候,但她却穿着一件厚厚的军大衣。
夷芳低着头回到座位,陈束将她椅子使劲踢了踢,嫌恶十足地说:“迟钝!”
姜桃跟她讲过这个事情,她说那会儿天气明明很热,但爬到山顶,她整个人却冻成了狗。她说自己冻成狗的时候,还专门学了两声狗叫,夷芳被她逗得笑了很久。
说完,秦老师生气地抓走了讲台上的那些试卷,头也不回地出了教室。
夷芳突然抽泣了一下,却很快捂住自己的嘴巴,沾满颜料的手在脸上留下了很多颜色。
秦老师转过头,不耐烦地冲她做了个进来的手势,嘴巴没闲,还在批评夷芳:“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考得不好,才故意那么做的?我看你挺老实可靠的,但没想到心思却这么狭隘,你家里人是怎么教育你的?过两天把你家长叫来听到没,回去吧。”
胳膊蹭到胸前的衣服,那里湿了一大片。
姜桃敲了敲教室门。
眼睛笔直往下的脸上,有两道深深的痕迹。
“砰砰砰!”
脑海里前前后后回荡着的,只有一个东西——姜桃要走了。
对上那样的眼神,姜桃心跳一顿,漏了一拍。
姜桃要走了,要把画画完,然后送给她。
全班同学都在看笑话,指着夷芳评头论足,只有一个人,陈束,他没笑,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握成拳头,眼神穿透方寸空间直逼姜桃。
不管以后她远走到了那一条路上,她都可以回来。
夷芳低着头,风从窗口吹进来,把她后脑勺上湿短发吹起。她规规矩矩地站在老师面前,脚边泅着一摊水,黑色的校服裤子上还沾着一些细小灰白的半干纸屑。
……
讲台上放着一堆湿哒哒、软塌塌的卷子,班主任秦老师站在窗边批评浑身湿透的夷芳:“怎么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啊,我让你拿个卷子,你拿到厕所去干什么?买不起卫生纸?”
来接姜桃的人约好了下午的时间,上午陈束来了一趟。
教室卫生已经做完,同学们各安各地位置坐。
给她送了一张班上的毕业照。
“啊,要死了!”姜桃从厕所里出来,脸色蜡白,看到教室门口有一摊污水,轻巧地绕了过去。
临走时,姜桃抓住陈束的肩膀,说:“你以后离夷芳远一点。”
梁思雨踢了一脚姜桃的书包和地上浸泡在水中的试卷:“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夷芳,以后不允许你再去厕所了,楼下的也不行。只要是在学校里的都不行,你敢上我就敢让我爸爸开除你。乡巴佬!”
陈束眉头一皱:“管宽了吧。”
陈束接住了夷芳的眼光,却没有给她一个解决问题的答案,只是脱掉自己的羽绒服外套扔在她头顶上,然后转身进了教室。
“我知道你的梦想。”
很奇怪,陈束是捉弄她最多的人,她却想问他。
“什么?”
夷芳浑身哆嗦着,数学卷子和姜桃的书包已经被脏水浸湿,她有些不知所措,抬头望了一眼陈束,想问他怎么办。
“你说,你想去很远很远很多很多的地方,你要环游世界。”
“我等了十分钟的厕所,好不容易等到了,她却不要脸地插进去,我没朝她身上泼粪水都已经算是善良了。”
“是啊,有关系?”
抢厕所?
姜桃捏着班级合照,用力呼吸:“但是夷芳不喜欢远方,她就喜欢待在西安。你走得越远,就伤她越深,陈束,你喜欢她对吧,别伤害她。如果不能一直陪着她,那一开始就别去惹她。”
“谁让她抢我厕所的!”
陈束摸了摸脖子,抬头:“那你呢,你明明知道自己会走,为什么一开始要去惹她?”
班上洗拖把的塑料桶被梁思雨使劲一扔滚到了夷芳脚边。
姜桃嗤笑:“我刚开始,只是觉得她很可怜。”
“梁思雨,什么毛病啊?”
“可怜?”陈束难以置信,“她才不可怜,她只是不爱说话罢了,内心强大到无人能及。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在做什么吗?”
她使劲抽了一口气,才缓过来,没等她回头,背后陈束已经开腔。
陈束笑着摇头:“她在校园里捡垃圾,将她走过一路的垃圾全部捡起来放进垃圾桶。当时我觉得,那女生真的好脑残。可是你知道吗,现在我觉得脑残的是我自己。夷芳,她从不介意别人的眼光和评价,一直做着她认为是对的事情。她就像一盏灯塔,白天你觉得她就只是一个建筑,在波澜壮阔的大海面前,她真的太不起眼了。可是到了晚上,她是唯一能够指引你回家的东西。”
正欲起身回头,一桶味道腥臊的污水从天而降,“哗啦”一声从头到尾给她浇了个透心凉,热血骤冷,一口气荡在气管上下不得。
姜桃眼圈一红:“文绉绉的,你想当诗人啊。”
夷芳迅速收拾整理完卷子后把姜桃的书包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大红色勾边深绿色底面的尼龙书包,拉链上挂着一对蒙奇奇。夷芳眼睛一亮,用指尖戳了戳蒙奇奇的脸。
陈束“嘁”了一声:“那天我们刚到露营的地方,她看到你不在,转身就走,下那么大的雨,她是一口气跑了回来的。姜桃,她只是因为单纯地喜欢你,才对你好的,并不是因为你对她好,所以才喜欢你。你要是走了,就别再回来了。我是喜欢远方,可你知道吗,她就是我的远方。”
教室里,新学年的第一天,正式上课之前打扫卫生,大家分工明确,忙得热火朝天。
“不送。”
“啧啧啧,笨手笨脚,夷芳,你是吃石头长大的吗?”陈束手指上钩着一块破抹布,兴趣十足地靠在教室门上嘲笑她。
“再见。”
姜桃取下书包隔着两米远的距离扔给了夷芳,夷芳抱着卷子的手慌张伸长,卷子一滑从手中纷飞出去,而书包也没能被她接住“嘭”的一声落在地上,弹起一层细小灰尘。
姜桃当然知道。
姜桃耸了耸肩:“普通话多练练就好了,越不说越不敢说,越不敢说就越说不好。来,你看着我,跟我一起念,窗前,明月光……哎哟不行了,我还要去一趟,你帮我拿下书包。”
想要被重视和关爱的从来都不是夷芳而是她自己。
夷芳低头,摇头。
可是,还不起吧,那样炽热浓烈纯真的感情,她消受不起的。
“你怎么不多说两个字?”
她不过是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的一个人,表面上铜墙铁壁无坚不摧,而实际上只是一棵被虫蛀透了的空心树而已。
夷芳点了点头:“嗯。”
不用风吹,时间一到就倒了。
“哇,”姜桃指着夷芳手上的卷子笑,“没想到那个‘口香糖’,成绩还行啊。”
姜运城的新秘书下午三点来敲的门。
在班门口遇到了刚从厕所里出来的姜桃,她还背着书包,校服外套里的白色毛衣一角露在外面被洗漱台上的水给打湿了。
走到小区楼下的时候,她瞥了一眼那女人的脚。
夷芳眨了眨眼睛,继续上楼。
新款香奈儿浅口鞋,鞋面上有一层尽管已经擦掉脏污,但还有磨损的痕迹。
最上面的那一张是陈束的,满分。
她冷笑一声。
卷面白纸黑字上多了一些红笔勾叉和数字。
新秘书垂下眼皮,帮她把行李塞进车后备厢。
数学卷子上的油墨味隔了一个寒假还没有消散,裹挟在初春的寒风中悠然钻入夷芳的鼻腔。
从头到尾,两人没有对视一眼。
在三楼的阶梯拐角处,班主任秦老师迎面走来,看到夷芳冲她招了招手:“帮我把你们上学期的卷子拿到班上,先不急着发,我要点名评讲。”
因为没有必要。
他大步上楼传下来的声音落在夷芳的耳朵里,她捏了捏裤线,脚尖在地上蠕动了两下才提步上楼。
不过是回到过去千万个相同的日子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陈束欠过身体将她背上的书包一把抓下来扛到自己肩膀上,偏过头眼尾上扬,脸上春风得意:“就这么说了啊,给我抄。”
车在门口停下,保安过来收费,那女人低头在钱包里找钱。
她站在陈束对面,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想说,你成绩比我好,为什么要抄我的,但她不敢。
姜桃扭头看向窗外——
从左往右,从上往下,名字排在第一页第一排的是陈束,夷芳在第一页的最后一排,第五十。
小卖部冰柜前,夷芳站在那里,手上抱着一摞未拆封的书,还有一沓她连夜赶出来的画。
初三教学楼入口处的玻璃门上贴着上学年年级成绩排名,满满四大张。
画上是姜桃以往一个人走过的岁月。
Chapter 2
姜桃眼一热,手忙脚乱地去关车窗玻璃。
陈束把姜桃塞进楼梯间后,又探出头,冲还在原地发愣的夷芳勾了勾手指:“过来,寒假作业给我抄。”
夷芳一个箭步冲上来,把手放在玻璃上,她眼神依旧清澈无瑕,脸上的表情也和以往没有不同。
说完还不忘回头,十分得意地与夷芳来了个对望,他言语轻佻不羁,眼神却光明正大、坦坦荡荡。
“书到了。”
“每栋楼前头。”陈束从夷芳身后走过来,一把抓住姜桃的衣领往前猛地一推给塞进了楼梯间,戏谑,“你别吓坏了我们夷芳,她是山里来的,胆小。”
姜桃别过脸:“自己留着。”
夷芳站在对面,话就在嗓子眼,可她说不出来,不敢。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抓着裤腿小幅抖动着,她甚至不知道接下来是该迈左脚还是出右脚。
“我不爱看书。”
姜桃只要一沾乳制品就一定会拉肚子,她又催了一遍夷芳:“究竟在哪儿啊?”
“我也不爱。”
夷芳在学校里,很少开口,若非必要。
夷芳将书从车窗缝里给她塞进去,又举着手里的画:“我画过了你去的地方,好像自己也去了一遍一样。姜桃,以后,不管你去了什么地方,都告诉我好不好,我就在西安……”
从老家转到西安读书,对她来说最大的困惑就是要改变那口跟随了她十多年的发音,因为根深蒂固,所以她一开口就闹笑话。班上的同学会毫不留情地嘲笑她,起初老师还会批评教育那些嘲笑她的同学,但到了后来,就连老师都忍不住跟着笑。
“开车。”
夷芳咬了咬牙,她不敢再开口了。
那女人盯着倒车镜看了一眼,犹豫了两秒,然后踩下油门,夷芳手都来不及收回来,汽车便启动了。
“啊?什么?剪刀?”姜桃双手捂着肚子,半弯着腰问。
她追了上去,刚开始只是小步追,后来车走远了两米,她就加快了步伐,接着越来越快,最后快到她无法呼吸……
听到喊声,夷芳傻乎乎地站着不走了,阳光刺得她眼睛睁不开,半眯着指了指教学楼:“妹瞪楼箭头(每栋楼前头)。”
那车轮滚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车痕,像是从她心里拽出来贴在路上的一样。
夷芳没敢看他,抱着书包灰溜溜地从前门下去,姜桃站在太阳底下冲她挥手:“夷芳,快点,快点,厕所在哪里?”
“桃子,桃子,”她大声喊着,“桃子,我就在西安,我一直在西安,你回来就能找到我。桃子,你记得要回来啊。”
那是陈束,这个学校一般人不敢惹的二大爷。
“桃子,我就在西安,”车拐过十字路口上了主干道,她还在追,声嘶力竭地扯着喉咙,“桃子,你别走……桃子,你别走……”
头顶上戏谑的声音传来:“夷芳,你除了不会说普通话,居然还不会走路!还有什么是我没见识过的,嗯?”
……
她紧张,低着头想快点下去,却在车门口撞上了一个结实的背,下意识地往后一退,脚没踩稳重重地撞在椅背上,吃痛地吸了口凉气。
Chapter 16
一车人一窝蜂似的涌下车,夷芳慢吞吞地抱着书包往外走,被司机点名骂了几句,脸上好不容易褪去的红晕又爬了上去。
“嗨,”是久拍了拍姜桃的肩膀,她猛然抬头,泪流满面,是久嗓子发硬,“可以上飞机了。”
太阳从北教楼顶倾泻而下,在校园里形成了一个三角阴影,校车就停在那个阴影里。
“啊,不好意思,”姜桃擦了擦脸,“做了个梦。”
校车达到学校是上午七点一刻,一分不差。
梦里——她和夷芳,还在一起,依旧是鲜衣怒马,清板红牙,芳龄二八的美好年华。
夷芳往后面缩了缩,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曾犀利,未有伤害。
“扑哧——”姜桃最终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没离开过。
倏地,夷芳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姜桃口中的“他”并没有特指是谁,她那不经思考的回答算什么?
接近两个小时的行程,飞机在西安咸阳国际机场降落。
中原地区的方言口音,经过夷芳不标准的普通话加工,听起来格外具有戏剧性,但她自己并没有发觉,姜桃忍住笑,盯着她看不说话。
在大厅等行李的时候,是久和姜桃又碰到了一起。
低着头的夷芳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陈束。”
“找朋友哈。”姜桃笑了一下,成功将气氛带进尬聊境界。
姜桃挤眉弄眼地小声问夷芳:“他叫什么?”
但是久没有笑,心情很沉重,因为那个故事。
有意思!
“你,后来,没有回过西安了吗?”是久没发现自己的问题有多唐突,想那么问,就问了。
姜桃顺着她的目光也往前看了一眼,口香糖男生慵懒地侧着身体靠在椅背上,一副吊儿郎当酷炫狂拽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傻×模样。
姜桃先是一愣,很快意识到她看了自己的书。
夷芳不看她,捏了捏画稿,目光顺着车窗玻璃轻轻落在前排口香糖男生的身上,但很快收回,小心翼翼地用蹩脚的普通话说:“夷芳,人间是(四)月芳菲尽的芳,不是夷光。”
和年少的姜桃比,现在的她,成熟了许多,至少不会一个不顺心就随地奓毛,她不介意地笑了笑。
“夷光?”
是久坚持:“也许,她真的在等你呢?”
夷芳轻微扭头看了她一眼,整张脸红得像年画上的关公:“夷芳。”
“也许等过吧。不过就像我爸说的,小时候哭着闹着要的玻璃球,长大后再给我买一万个,我也高兴不起来了。毕竟时过境迁,她应该早就忘记了。”
“什么,”姜桃低头去找她的目光,“声音太小,没听到。”
“除开这些,”是久心里前所未有的闷堵,但头脑依旧非常清晰,“除开你自认为的这些,你,你有想过回去找她吗?”
“夷芳。”
姜桃妥协:“我回去过,没找她而已。”
“姜桃。”姜桃坐下用胳膊怼了怼旁边的人,想认识一下的意思很明显。
“为什么?”
红耳女生正色,抬头与姜桃对视,两人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你忘了陈束说的话吗?她是灯塔,夜里有那么多需要回家的人,他们都会被她吸引,她会遇到很多很好的人,我找她做什么,给她添堵吗?”
一车人:“……”
行李转盘上,贴着是久名字的行李转到了她的眼前,她伸手将自己的拿下来。
被踩的人发出了一声惨痛的号叫,姜桃立马蹲下,羞愧难当的表情,演技炸裂:“呀,没事吧,不好意思啊,我没想到你的脚会在过道,对不起对不起,要不要去医院拍个CT啊?你看你,好好的脚你说你放过道上干什么,多危险啊,搞不好会残疾的!”
姜桃见状递给是久了一张名片:“认识一场还蛮有缘分的,我后天下午一点半在曲江书城签售,有兴趣可以去玩。”
“啊……”
是久将名片接过去装进钱包,冲她摆了摆手,出了机场大厅,直奔西安回民街。
之后,她将计就计,脚起脚落重重地踩在那人的脚背上,还非常有技巧地在上面碾磨了一下。
夜色璀璨,鼓楼上灯火通明,远远看去,这座城市仿佛回到了千年前的盛唐时期。
果然,在距离红耳女生还有两个座位的时候,有人悄悄伸出了脚,意思不言而喻,姜桃假装没看到,混乱一触即发——
回民街上游人如织,商贩喊叫声此起彼伏。
姜桃大步往后面走去,一车人的目光都随着她开始移动,她敏感地觉得这帮人会给她一个见面礼,或者说是下马威。
是久按照葛升给的地址,找到了那家拉面馆。玻璃门前面挂着一块扎染青花棉布,店子里客人不多,老板坐在椅子上抬着头看电视。
——嗯,是个浑蛋玩意儿!
一眼望过去,能看到坐在最里面的那桌客人。
姜桃瞅了一眼口香糖男生——双腿蹬在护栏上,留着遮眼长发的脑袋用手支着,胳膊撑在座椅靠背上,一双狭长冷酷看热闹的眼正盯着她,丝毫没有让她进去坐的意思。
背对着是久的是一个穿着款式老旧衣服的中年男人,头发干枯,银白相间,手上布满老茧,背很驼。
校车空间不大,座位有限,仅剩的两个空位,一个在车门口香糖男生的右边,一个在最后一排红耳女生的左边。
那是葛升。
姜桃祖籍苏州,除了普通话还会一口标准的江南吴语,当下就用方言回了那位仁兄,说的是什么,一车人都没听懂。混乱中,司机启动车子,在第一个红绿灯路口左拐上了城市主干道。
坐在葛升对面的女人,是久想了很久,脑子里只蹦跶出了一个词:好看。
对方低着头,耳根红得快要滴血,早晨薄薄的雾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浅浅的屏障,只一眼,姜桃就觉得她与一车的同学格格不入。
祥静从容,是岁月的青睐者。
姜桃抿嘴还没开口,车里的其他同学就笑成了一片,除了那个最后一排靠窗的人。
是久推门而入,脸上带着很标准的重逢微笑:“升哥。”
坐在车门口的同学嚼着口香糖朝姜桃吹了口哨:“新来的,会说普通话吗?”
葛升扭头,下垂严重的眼睑让那双眼睛看起来很没有光彩,粗粝的皮肤一看就是常年风餐露宿的成果。
姜桃朝那女生咧嘴,预备说话,那女生别过目光低着头先一步上了车,轻车熟路地走到最后一排靠窗的地方坐了下来。
“阿久!”
闻声,两人先是一愣,接着同时抬步跨进车门,小小的身体相撞在车门处发出“嘭”的一声,校车靠前的同学们见状哄然大笑起来。
葛升起身脸上带着一点骄傲和激动:“这是我朋友,是久。”
两人同时到达车门,面面相觑地对望一眼,戴着墨镜的司机朝她俩大吼一声:“赶快!”
对面女人跟着起身,姿态非常优雅,动作也很规矩,这让是久想到了一个词语:三好学生。
女生背上硕大的书包看起来沉甸甸的,拉链有一半没拉起来,露在书包外面的是画稿的一截。跑的时候,姜桃能看到她背上那只书包在上下颠簸,似乎已经承受不住里面的重量,随时会破掉。
那女人伸出手:“你好。”
同一时间,另一个女生与她迎面也正在往校车那里冲,只是她跑得更加拼命。
葛升迫不及待地给是久介绍:“这个就是我给你说的,大画家。人家一眼就看中了我这副样子,说是要给我画啥来着,哦,对,慢的画,以后长期合作呢!”
她今天转校,新学校第一天正式上课,不想迟到。
是久伸手准备回握:“是漫画吧!不介绍下怎么称呼?”
校车停在小区马路对面,已经朝她这个方向按了无数次喇叭。
“哦,对对对,她叫夷芳,说是人间四月芳菲尽的芳。”
姜桃从餐桌上抓起一块面包塞进嘴里,灌了一口牛奶来不及仔细吞咽就戴了帽子往楼下狂奔。
是久伸出的手蓦然停顿,惊讶抬头,和夷芳的眼神撞在一起,那是岁月沉寂过后云淡风轻的平和。
早晨六点四十五分,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四周青灰一片,气温很低。
“夷芳,人间四月芳菲尽的芳,不是夷光。”
下半年开学。
是久惊喜又怅然地问:“你是夷芳吗?”
Chapter 1
夷芳有点不知所措,看了一眼葛升。
有点好奇,眼前这个姑娘,以前喜欢着怎样的人。是久看了看时间,距飞机起飞还有一个半小时,她翻开了书,铅字落入眼中——
是久才意识到自己唐突了,继续了那个握手,只是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普通话说得挺好。”
大概就是这种感情了。她揣测。
葛升眉头一皱:“阿久,你坐飞机坐傻了?”
就像曾沧,在某个晚自习下了之后跟在她身后,唯唯诺诺了半天,终于憋红了脸告诉她,他喜欢上了一个女生,那个女生与他有着怎样特殊的意义。
“有这种可能。”是久又瞅了一眼夷芳,突然想到什么一样地问,“夷芳,你是西安人吗?”
是久莞尔一笑,心里暗自揣测,这么暧昧不清又令人脸红的话一定是说给年少喜欢的那个人。
夷芳点头:“我户籍西安,不过,十五岁以前没来过西安,十五岁以后,没离开过西安。”
目录上第一个篇章标题叫《桃芳》,她在开篇说了一句话——我喜欢风浪,但我更想回家。你是夜里海边的灯塔,是我回家的方向。
没离开过!
她抬眼瞄了一下姜桃,确认姜桃是在睡觉后才重新将书翻开。
是久试探:“你对西安的感情挺深的嘛!”
即便是白字黑字地写在出版书籍上,翻看时是久还是犹豫了一下,总觉得在窥探别人的隐私,毕竟和她不熟。
“那也不是,我在等一个人回来。”
书页在是久指尖迅速翻飞,大概浏览了一下目录,是一本个人经历的随笔,以故事的形式记录着她从读书到现在遇到的一些人和事。
是久心里一顿,闷疼闷疼的。
落款是姜桃。
她在等,她果然还在等。
杯子在手上转了几个圈后,百无聊赖,是久将桌子上的那本书拿起来,翻开扉页,一行潇洒的手写瘦金体——你来过,在春日正盛的年少时。
吃完饭,葛升说要带是久去逛逛西安的夜市,夷芳表示工作室还有事情没有完,要先回去,改天再聚。
身后那桌客人起身拖着行李出了玻璃门,是久将椅子往后挪了挪,姜桃趁机将长腿伸展开,找了个舒服的角度靠在椅背上仰着头眯起了眼睛。
是久突然想到什么一样,叫住了夷芳:“后天,你有时间吗?哦,是这样,我对西安挺感兴趣,想找个本地人带我出去转转,你要是没有时间的话就算了。”
“写点稿子赚个零花钱,算不上作家。”姜桃一口气将杯中冰水喝完,看了看腕上的手表,非常信任地嘱托,“这趟航班经常延误,我睡一会儿,可以了你叫我啊,”指了指那本书,“无聊可以翻翻,欢迎指正。”
“有,这没什么。”夷芳站在路灯下,长发绾成结绑在脑后,一副岁月无扰的清淡模样,温和却疏离。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一本白底精装封面标题为《桃芳》的书,是久总结:“你是作家。”
她对谁都客气友好,但也只是客气友好。
姜桃抬头咕咚咕咚喝了两口冰水,指着桌子上放的书说:“签售。”
“那,我们约在曲江书城,下午一点半,怎样?”
“看朋友。”是久憋了两个月,一道新品没研究出来,甘蔗建议她出去走走,正好曾沧让她转还葛升给他的钱,考虑了一个小时,她决定去西安找葛升,“你呢?”
“可以。”她说。
姜桃转移话题:“去西安旅游?”
尾声
是久回:“对,因为我们那个地方,比较,偏远。”
是久一觉睡到中午,伸了个懒腰,端着这两天研究出来的饮品打着哈欠懒洋洋地下楼,葛升站在门口已经急得双眼通红。
“嗯,”姜桃挑眉,“不多见啊,你这个姓氏。”
“阿久,你怎么这么不靠谱,是你约的人家夷芳,结果自己还在酒店,你不是让人家白白等你嘛!”
“是久。”
是久将杯子递给葛升:“喝喝看,有什么感觉。”
姑娘端起杯子在是久咖啡杯外壁轻轻碰了下:“姜桃。”
葛升接过去,还在温热的粉白色液体中点缀着花粉叶青的桃花,他狐疑地闻了闻,然后抬头一饮而尽:“嗯,好喝,但喝完后,咋像没喝过一样,啥都没留下?”
“原来如此。”
“我的灵感来自姜桃的乳糖不耐,想做一款没有乳糖但口感上又有奶滑的东西。薏米粉和茯苓粉按照一定比例熬出来的底汤,柠檬和蜂蜜中和了它的药味,桃花是新鲜的桃花。这款饮品啊,可遇不可求。”
姑娘哈哈一笑:“不,主流饮料对我都不友好,我乳糖不耐受,咖啡因和酒精不代谢。”
“为啥?”
“咖啡不好喝?”
“因为桃花,只有春天有。”
姑娘举起白开水做干杯状:“一样。”
“听不转!”
是久瞅了一眼手上的登机牌点了点头:“我来早了。”
“你喝的饮品我给取名叫‘桃芳’。你觉得嘴巴里没有感觉,可胃里,它已经存在了,就在那里,会随着血液流向你的全身。就像一个人的青春,来过,就会有痕迹。”
放下白开水,那姑娘问是久:“也去西安?”
葛升以为她在借题发挥,装疯卖傻,被她的话吓得坚持不住了:“阿久啊,没告诉你实话,是我不对,因为我当时还不敢确认曾沧就是我的孩子。”
“可以坐吗”四个字还没说出口,姑娘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随意。”
是久立马转到他的思路上:“那你就给他钱?还把事扯到我身上?”
“请问……”
“我不是看你跟那孩子关系挺好的嘛!”
机场人多,三三两两地凑成一桌,是久居然找不到座位。她看了看整个大厅,得出只有刚那姑娘对面有个空位的结论。
是久从钱包里将葛升给曾沧的钱掏出来递给他:“曾沧现在有个有钱的后爸,不管你是不是他失散多年的亲爸爸,这钱他都不需要了。”
距离是久飞机起飞还有两个小时,她来早了。
葛升悻悻接过,脸上略过一丝难过,但很快消失:“不对啊,我是问你咋还不去曲江书城的,人夷芳在那里等着呢!”
姑娘拿了免费加冰白开水迅速转身,在靠近玻璃门的那张桌子前坐了下来。
“她去就够了。”
两杯同时上来,服务员露出非常标准但却不带感情的笑:“您好,您的香草拿铁,小心烫。您的白开水。”
“啥意思,我咋听不转?”
是久拿钱的手一顿,抬头,两人视线交织,姑娘大大方方地给了是久一个笑。
“她去找她青春,我去干什么?”
低头找钱时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双白色运动鞋,细长双腿笔直地站在她身边,声音爽朗又干脆:“一杯白开水,加冰,谢谢。”
“啥青春啊?”
傍晚日光穿透机场星巴克的落地玻璃窗,漫过杏黄桌椅落在是久的背上,她抬头扫了一眼价目表对服务员说:“中杯香草拿铁,多放糖浆,谢谢。”
“说了你也不懂,带我去西安转转吧,转好了,我说不定会考虑陪你去成都参加你兄弟的婚礼。”
引子
“你说真的?”
“桃子,我就在西安,我一直在西安,你回来就能找到我。桃子,你记得要回来啊。”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