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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弄糖•烟色

“是吗?”是久表示怀疑,“那我们还会见吗?”

“可惜啥啊,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脱了这身衣服,洗个干净澡,你升哥我不见得就进不了高楼大厦。我这叫干一行爱一行,你升哥我也是见过世面的,层次比较高的朋友,我也不是没有。”

“不是有句话这么讲的嘛,人生何处不相逢!再说,现在通讯和交通这么发达,所有的‘再也没见’不过是不想见而已,想见的话,就是穿山越岭也会来到你身边,何况还不用这么辛苦。”

“你们有这商业嗅觉,当乞丐真真儿是可惜了。”

“原来如此,”是久起身,“我们保持联系,回见。”

他立马来了精神:“去西安,万亩桃林你听过没?这两年啊跟桃花有关的仙侠剧很火,每到春天去那儿旅游的人海了去,我跟我朋友一合计,这个时候去,先盘查好地盘,然后就等桃花一开,游客一去,嘿,”他掂了掂那个破瓷缸,“甭提要赚多少了。”

葛升冲她挥了挥手,拿起刻有“梁辛禾”logo的杯子将里面的豆浆一饮而尽。视线尽头,一群穿着校服的、充满朝气的学生或走着或骑着自行车从他眼前一晃而过。他站直了身体,在那群鲜活的群体中一眼就看到了和自己系一脉鲜血的那一个,他在人群当中,目光里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清澈,他还在成长,会长成很好的人吧,葛升想。

是久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局面,只好转移话题:“那你,下一步准备去哪儿?”

忽然,他就是觉得今天的风很大,风沙过眼,一个不留神就让他眼泪婆娑,他感叹,真是老了!

葛升抬起头,看了看是久,眼睛微润,有些无奈:“你要是问我怎么不去认他?呵呵,我这个样子,只会让他觉得丢人。再说,他现在过得也挺好的,我能远远地看他一眼,就满足了。”

十三中的校园里,曾沧被李闻喜和李见乐俩兄弟趁上课铃还没打给拽到了男生厕所,闻喜和见乐退守厕所门外,曾沧扯了扯校服,张望了一眼,就看到那个靠在洗手台上的男生将手里的烟丢进水池子,“呲”的一声给熄灭了。

“那你怎么不……”

曾沧咽了咽口水,说:“我是曾沧,我……”

“托了很多朋友,才打听到的,都长大了。”

那男生抬手打断他并朝他走来,微卷的头发完全将眼睛盖住,身上的烟草味混合着厕所氨气的味道让曾沧几欲作呕,但他忍住了。

“找到了?”

“知道我是谁吧?”

葛升有些不好意思:“说出来,你别笑话我,别看我这副邋遢样子,其实啊,早些年我也是有家庭的。”说到家庭,他眼睛里突然亮了一下,“还有个半大的小子,不过后来,家乡发难,我们给走散了。”

付文西,十三中十三太保的第四十七代保长,谁不知道。

“不是为了‘赚钱’而来?”

曾沧弯腰点头:“西哥。”

葛升啃了一口油条:“当然不是不好,只是啊,我当初来南京是有目的的,现在目的达到了,留下也没有意义了。”

付文西装腔作势:“嗯,进我们十三太保的条件,你都清楚?”

“为什么,南京不好吗?”是久说不上来那种感觉是什么,但总觉得心里塞了东西一样,憋且闷。

曾沧点了点头:“就是希望到时候西哥你也能遵守承诺,那个女人的事情……”

是久每天去店里之前都会先去给葛升送个早餐,葛升已经在十三中附近的公园里找到了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好地方。是久以为他会在这里安稳很久,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离开了。

“不就个女人嘛,放心,你西哥我有的是人,只要你做了你该做的事,剩下的交个我就行了。”

Chapter 7

曾沧松了口气,正准备再次感谢他的时候,他开口:“我听闻喜说门口那个‘弄糖’卖的东西很好吃,放学后记得在那里等我们。”

“好,”曾沧退到门口,含泪带笑地说,“我祝你们,百年好合,天长地久!”

“啊?”曾沧脑海里是久那副不靠谱的形象瞬间浮现,“你说‘弄糖’?”

而他曾沧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她年少无知时一个冲动的结果,他的存在更多的时候都是她过去不光彩的象征,所以,别说爱了,就算是稍微假装一下的关心和偏袒都不可能会有。

“不会是没带钱吧?”付文西的语气中透露着一股不可思议。

曾沧心中那份隐隐的疼痛开始变得强烈又窒息,不等身边任何一个人开口,一大颗眼泪就夺眶而出。唐不云这不过是在用实际行动告诉他,眼前这个豆浆远比他重要得多,她可以为他不顾一切,指责、谩骂、侮辱甚至吃恶心的虫子。

“不不不,”曾沧连忙摆手,“不是的。”

时间在这一刻开始凝固,四周方圆被拉扯出了一个极度缓慢的长镜头。

“那就那个时候见。”

“我说了,有什么不满意的,你朝我来。”唐不云重复。

付文西走后,曾沧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捏了捏口袋里的钱,然后大步朝教室走去。

电光石火间,在豆浆伸手端起那碗面的时候,唐不云抢在他前面根本连筷子都没用,伸手将浮在那碗面上的几条虫子捏起来,眉头没有皱一下,直接送进嘴巴,然后当着曾沧的面一下一下地嚼碎咽下……

Chapter 8

众人惊愕,全都扭头去看戏,有觉得曾沧过分的,也有想看看唐不云怎么收场的,还有一些甚至想看看豆浆究竟能为唐不云做到什么程度。

是久没指望过“弄糖”给她赚钱,对生意也就不上心。到目前为止,对于她店里唯一的商品“青雪”,也是喜者自喜厌者绕路。

“那好,”曾沧指了指碗里的面,“你把这些虫子吃了,吃了我就不告你,也不让你道歉,损失费也不要了。”

不过她有个常客,每天都来的那种,多数情况下一来就是坐一天。从头到脚,从里到外能看到的地方全是黑的,坐姿笔直,不苟言笑,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给自己招了个保镖。

豆浆回:“当然。”

甘蔗和周丛来的时候,都被那人吓闪过腰,只有是久知道,在那货正儿八经的表面下其实住着一颗爱吃甜品又喜欢看漫画的少女心。

“谁小孩子了,”曾沧不领情,问豆浆,“你刚说的,只要我高兴,你什么都愿意还算不算数?”

一来二去,他竟然跟大家还混熟了,可问到他住哪儿、是做什么的时候,那货就死活不愿开口了,要么就顾左右而言他。

豆浆解围:“没事,他就一小孩子。”

“不对,”甘蔗将他的棋给退了回去,“跟你说多少遍了,马走日,象飞田,车走直路,炮翻山,老将不离后花园,卒子过河不复还,你咋还非得给我反着来,你故意气我吧?”

“曾沧,”清越慵懒的声音从他脑后传来,那里站着唐不云,她双手环抱慢慢朝他走来,问,“你说,你想做什么?你有什么不满意的朝我来,你跑到人家店里瞎胡闹,还让不让其他人吃饭了?”

是久被甘蔗的大惊小怪给彻底搅乱了思路,几次都把原料搞混,实在忍不住才对他说:“你知道月昉不会下棋,勉强他干什么?”

“谁跟你来日方长了,你能不要这么上赶着……”

“咋了,月昉只是你的客人,又不是你的伙计,你还能管他做什么?”

“不怕,我们来日方长!”

“没,我不管他,也管不着你,但,”说着她朝他俩走去,“你们不要在我店子里影响我做生意,你带着他爱上哪儿下去哪儿下。”

“高兴?这离让我高兴还远得很。”

甘蔗当下就不乐意了:“好歹我也算是你师父,来一次你赶一次,不像话了啊!”

“行,”豆浆干脆地回答,“只要你高兴,我什么都愿意。”

“既然您承认是我师父,那就该知道为人师表的意思,我也希望师父您在人品学问方面成为我学习的榜样。这样频繁来影响我生意的做法您觉得符合这个词语背后的意思吗?”

“对啊,首先就是给我道歉,然后赔我损失,精神和金钱我全部都要。”

月昉面无表情地拍了拍甘蔗,将他的棋子和棋盘递给他,指了指门口的方向:“那么,您请慢走。”

到底不是个中高手,曾沧一下子就没了气势,甚至找不到接下来该说什么,一时间窘迫得手足无措,可只要一看到豆浆那张春风得意的脸,他所有的战斗力就又被重新给逼了出来。

“你……”甘蔗语塞指了指月昉又指了指是久,“你……”

豆浆看着他那张稚嫩绯红的脸,一时没忍住爽朗地笑了出来,问:“那你想怎么样?让我给你道歉,还是赔你损失?精神、金钱都行,你说!”

甘蔗看着那两个冰冷无情的人,气得心肝脾肺痛,十万个后悔当初认了是久做徒弟。

他清了清嗓子指了指那碗面:“面里有虫。”

甘蔗愤然出门,是久正准备为月昉什么时候走,他就从怀里掏出一本还未拆封的漫画又坐到了原位:“我再买一个‘青雪’,不影响你做生意。”

虽然已经退役,但多年军人生涯让豆浆身上多了一份不怒自威的气质,即便是笑着,那股森然的寒气还是让原本气焰嚣张的少年顿时弱了三分。好在他有备而来,为了让豆浆知难而退,或者说是帮豆浆迷途知返,这点勇气他还是有的。

这货果然不简单,表面上充傻卖愣的,实际上不知道有多精,是久这么想着的时候伸手将玻璃柜中最后一个“青雪”给拿了出来递给他。

没让曾沧等很久,豆浆几乎是跑着过来的,只匆匆套了一件灰色的毛衣,剑眉星目,笑容灿烂地往曾沧面前一站,耐心地问:“听说,你找我?”

正在这时,门口的风铃响了,是久抬眼一眼,一群愣头青正站在门口,为首的居然是曾沧。

伙计听后笑着摇头:“那孩子心里窝着气呢!”

和其他十三中的学生有所不同的是,这些人脑袋上都扣着一顶深蓝色的帽子,正对脑门帽檐上方用还算比较精良的绣工绣着四个字“十三太保”。

是久自叹不如:“碰瓷高手!”

之前听周丛说过这个十三太保,其实也就是一帮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然后学习成绩又不咋样的学生为了释放多余荷尔蒙而集合在一起用来装×耍酷的组织。

伙计见曾沧来真的,只好撺掇了另一个服务员去对门把豆浆给叫回来。

但是,曾沧混在里面做什么?

可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端已经挑起来了,就是跪着也得把戏给演完,于是他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对那伙计说:“那你就去我家把他给我叫起来,今天你们不给我解决了这个问题,你们‘梁辛禾’就等着上热搜关门吧!”

还没等是久问,曾沧就上前掏出口袋里的一把零票递给是久,指了指身后的那帮人:“一人一个。”

曾沧脑袋里“轰”的一声,要不是顾及着那些握在手里的虫子实在恶心,从网吧通宵回来也不会这么着急忙慌地来“梁辛禾”至少应该先回一趟家。

是久没接,眉头一皱,小声问:“放学不回家,开始瞎胡闹了?”

“我们老板,”伙计脸一抽,“还在你家睡着呢……”

曾沧不回答,执着:“一人一个。”

“谁跟他一家人了,赶紧给我叫出来,不然我告工商监督局了啊!”

“一个什么一个,”是久不太熟练地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然后越过他走到那群学生面前,“今天已经卖完了,明天再来吧。”

伙计听曾沧这么一说,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凑近了他哄着:“小沧,干啥呢,都是邻里邻居的,这往后又是一家人,低头不见抬头见……”

唯一没有戴帽子的人,微卷的头发盖着眼睛,手里夹着烟,装模作样地笑了笑:“哎呀,这也不是说我们非今天吃不可,主要是我们这新来的兄弟,”说着指了指曾沧,“要是没让我们吃上的话,他估计会很难过的。”

“梁辛禾”的老板是谁,不就是那个扬言要娶唐不云的豆浆嘛,这孩子大早上来闹事,只怕也是跟这件事有关。

威胁的语气再明显不过,这要是随便换个地方,是久一定上前抓住他的肩膀给他来个过肩摔,非教他重新做人不可。但现在她抬头就是人十三中大门,就算不顾及学校的颜面,她也得考虑曾沧的处境,于是话锋一转:“我倒没关系,大不了晚点关门,就是你们能等吗?”

但曾沧摆明了是来找碴儿的,根本不拿伙计的话当回事,反而自嘲:“别,我连自己爹是谁都不知道,我还能知道我叔是谁?你也别给自己戴高帽子了,叫你们老板出来。”

付文西深吸一口烟,然后立马吐掉:“这您放心,您做到什么时候,我们就等到什么时候。”

“这么着,叔给你重做一碗。”伙计不想把事闹大,低声跟曾沧打商量。

是久点了点头,准备扭身进操作间去的时候,发现月昉居然从头到尾站在自己身后,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狮子,只要她一声令下,就会扑到前面为她作战一般。

这边收钱的伙计赶紧跑过去,盯着曾沧碗里的面看了一眼,果然看到碗里有几条虫子,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绝不可能是在汤里煮过的虫子,因为它们实在是太鲜活了。

两边气氛缓和之后,月昉将平时坐的那张椅子挪到操作间与展台中间,隔开了是久与那帮愣头青。

只见曾沧单脚踩在椅子上,一手支在抬起来的腿上,一手拿着一碗汤面大声呼喝:“还有没有人管了,面里的虫子是给我补充蛋白质呢?”

是久回头望向他,心里发笑的同时,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正缓缓流进心里。

没给是久更多的时间去分析那种感觉是怎么来的,“梁辛禾”里突然的声响就打断了她。

这期间曾沧一直低着头站在付文西面前,是久透过玻璃隔断望过去,总觉得那少年往日只是忧郁的眼神中多了一分凶狠,是那种好像要将谁除之而后快的凶狠,于是她拿着量杯的手一抖,香精放多了。

话虽这么说,可一股电流般的灼热感却无形当中穿过胃部直抵心间是怎么回事?

成品递到他们手上,是久前一秒还在担心他们吃出和平时不一样的味道会找她麻烦让她重做,而后一秒,那些人在付文西的带领下出了“弄糖”就把“青雪”给丢进了垃圾桶。

是久冷静分析:“我觉得更像是碰瓷。”

这一幕让是久血压瞬间飙升,她腾地起身准备去找他们讲道理却被月昉一把按下,劝道:“算了。”

听得那伙计八卦地笑着问:“哟,不能是看上我们阿久了吧?”

视线尽头,付文西正揽着曾沧的肩膀大步朝正街走去,而曾沧全程低眉顺眼的样子完全没有一点秋水巷小霸王的模样。

“他每天守着点蹲我门口,早餐又不吃,长此以往,我怕要给他收尸。”话虽戏谑,但表情依旧一本正经。

是久缓了口气,随后锁上了“弄糖”,月昉以顺路为由执意要送她一程。

伙计不解:“你一个开甜品店的,还给常客准备早餐?”

在秋水巷的巷口,是久遇到了正要外出的苏炀红,她穿着紧身皮衣皮裤,浓妆艳抹,长发披在肩上,与是久擦肩的时候叫住了她,问:“你的店子是不是就在十三中对面?”

是久一边接单据一边将钱递给他:“我店里最近来个常客,所以要多一份。”

是久正准备点头,月昉抢先一步:“和你有什么关系?”

“今天怎么买两份?”伙计给是久打单的时候故作亲切地问。

苏炀红偏头一笑:“哟,相好的?”

“一份在这儿吃,两份打包带走。”是久站在“梁辛禾”收银台前点早餐。

月昉重复:“和你有什么关系?”

Chapter 6

正在这时,远处一辆摩托朝着三人急速开来,在擦身的那一瞬间紧急一刹,然后丢给苏炀红一个头盔,苏炀红接住大步跨上摩托后座,走之前对是久说:“跟他说,没用的。”

而这一切全是拜唐不云所赐,可她从来不检点自己的行为,我行我素了这么久,凭什么她说结婚就结婚,轻而易举地将过去浓缩在一起扔给自己后她就潇洒翻页从此开始新的生活,凭什么?曾沧那股深藏在心中很多年的怒火开始慢慢升腾,他双拳紧握,黑板上老师的影子变得越来越模糊,盛怒之下,他决定,要报复。

Chapter 9

曾沧已经不记得后来那场活动是怎么继续下去的,只是很长时间内,长到他小学毕业、初中结束,终于换了地区读高中,始终环绕在他身上的那些耻笑、轻蔑、可怜与投向弱者的同情才渐渐逝去。

葛升走的那天,是久专门去送了他。

理所应当、轻佻又漫不经心,唐不云那对于年少轻狂的恶果从来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态度深刻地烙在曾沧那颗稚嫩的心中,成了日后无论年岁如何变化都只会越来越清晰的痛苦。

要坐火车的原因,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行李已经寄走了,随身带着的不多。

“我连他爸是谁都不知道,还能知道他叔叔是哪个啊!”

葛升回头跟是久说拥抱一下,是久问他为什么。

老师忍着情绪又问:“曾沧没有父亲,那总得有叔叔吧,咱们这个活动实在不适合女同志参加。”

“朋友之间都是这样,告别。”

可他没想到令他更抬不起头的还在后面。

是久问:“不是说还会见的吗?”

“他没爹”三个字说出来,语气里充满了类似于“他考了第一名”那样的骄傲和光荣,而伴随着其他同学的哄然大笑,曾沧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咳,”葛升有点尴尬地收回了手,“你这个孩子,要不是因为看你有血有肉和咱们没啥区别的份上,我真该怀疑你是个外星人了。”

根本没给曾沧举手发言的机会,唐不云将烟朝垃圾桶里一丢,脱口而出:“我儿子是曾沧,他没爹,我来不行吗?”

“不,不是外星人,”就算不是一个时间里的,但她还活在地球上,“也是地球人。”

班主任一看来了个女同志,气不打一处来,毫不客气地问:“这是谁的家长?”

见她那一本正经地解释,葛升想笑,但没笑:“算了,那再见。”

在此之前没有一个孩子说自己的爸爸来不了,班主任已经一个萝卜一个坑地安排好了,可事到临头,曾沧却在红日落下大雨将至的那一刻看到唐不云极度慵懒地抽着烟向他们走来。

“再见。”

一个以“承上启下,继往开来”为主题的大型红色文娱晚会,曾沧的班级出演的节目是改编的《飞夺泸定桥》,需要所有爸爸在下面演“桥”,孩子们在上面演坚韧作战绝不放弃的红军。

是久双手插在口袋里,目送葛升涌进人潮,心头泛出了一点点酸涩,像是某两种化学物品碰撞后发生了反应一样。

曾沧就是在那场倾盆大雨里被唐不云当着全校几千人的面将自己的自尊心搓捻得分毫不剩。

回“弄糖”经过十三中时,在校门口看到了几辆警车,是久不经意一瞥居然在人群中看到了正被警察带着上警车的曾沧。

南京夏天的天气就像女人阴晴不定的情绪,前一秒的风和日丽和后一刻的大雨倾盆之间切换起来完全不需要过渡。

是久手莫名一凉,转身就向警车跑去,挤进人群一把抓住曾沧的胳膊问:“发生了什么事,曾沧。”

那是他记忆里为数不多,唐不云在他提及“爸爸”这个词后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还应允他要求的经历。

曾沧回应她的是低头不语,而警察则耐心地让是久赶紧离开。

到今天都忘不了,那天晚上秋水巷停电,唐不云在餐桌上点了两根蜡烛,他将学校的要求告诉唐不云后,唐不云抬头,整张脸在摇曳的烛火中看起来温和又慈爱。她笑了笑,从烟盒里掏出里面的最后一根在燃着的蜡烛上点燃,然后在吞吐烟雾的空当里,她答应了曾沧。

是久将目光转向警察问:“为什么要抓他?曾沧他平时……”乖吗?听话吗?懂事吗?“他平时有点嚣张,但他……”

他将自己的这种心愿在吃晚饭的生活婉转地转达给了唐不云。

“这位同志,麻烦您不要妨碍公务,有什么事情您可以跟学校了解情况或者去局里找我们,现在我们要带人离开了。”

他已经过了听说别人有爸爸而自己没有就开始闹情绪的年纪,可说到底他并不大。小孩子有小孩子的自尊和虚荣,哪怕是自己买的唐果比对方的好吃都能让他高兴好一阵子,何况,如果是在活动现场出现了一个比别人都要高大强壮的爸爸,那对他来说,足以弥补这些年父爱缺失的遗憾了。

“哎……”

上午最后一节课,班主任交代下周一学校要举行活动,要求全体爸爸都要参加,他在思考怎么跟唐不云开口,哪怕让她去借一个?

是久还想问点什么,警车已经缓缓开动离开了人群。

盛夏正午,骄阳似火,操场上是一片枯灰与焦灼,窗前的香樟树上蝉声嘶鸣,曾沧趴在课桌上眼睛透过蒙尘的玻璃盯着走廊发呆。

“你是他妈?”身后有人拍了拍是久。

Chapter 5

“我有这么老?”是久扭头,只见是个留着齐刘海、校服穿得规规矩矩的姑娘。

看热闹的早就对他们这种相处模式见怪不怪了,唐不云让人指着脊梁骨骂的最重要一个原因,不是她放浪形骸的私生活,而是不负责任地生下曾沧之后并没有给这孩子足够的爱,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给。

她见是久有些失神就跟是久说:“曾沧昨晚上在新街口砍人了。”

这要是随便换一个家长,听到孩子跟自己这么说话,早就几个嘴巴子上脸了,可曾沧的妈不是别的家长,她是唐不云。她听到曾沧这么跟自己划界限的时候,心里的高兴装都懒得装一下。

“砍人?”是久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砍人?怎么可能,他……”

还提在曾沧手中的早餐被他用力一捏然后使劲丢进路边的垃圾桶,他抬起胳膊用卫衣袖子抹了抹眼泪,鼻子一抽,红着眼说:“这可是你说的,那以后,咱俩谁都别管谁。”

那姑娘两手一摊:“进十三太保的人都要砍人的。”

唐不云闻声,恨不得甩手就给曾沧一巴掌,但看那孩子哭得天昏地暗的,生生给忍了回去,只是掐烟时明显能感觉到她多用了几分力:“那也是我的事,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姑娘耸了耸肩钻进了校园,若是放在归夏,或者放在她来21世纪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她都不会因为这件事改变自己回“弄糖”的路线。现在她根本无法理解身体里住着的这个有点陌生的自己,不能理解,但她接受了,所以之后她没回店子而是飞身奔回了秋水巷。

唐不云甩出那句话后,他到底是年纪小,眼睛兜不住眼泪,哭得一把鼻子一把泪,指着“梁辛禾”:“你非要结婚的话,你找谁不行,为什么要找豆浆那样的?人家长得帅,又有钱,关键是比你年轻,过两年你年老色衰了,你还指望他能跟你白头偕老?”

立了春的秋水巷,无风、宁静,到处充斥着祥和温暖,用四方青砖铺就的街道也比往日要柔和许多,不做生意或者打牌的人这会儿都从屋里出来,三五一群,四五一伙地坐在一起。

曾沧毕竟是唐不云唯一的亲人,他虽然也不同意唐不云和豆浆的婚事,但心里却是偏向唐不云的。

是久精疲力竭走进秋水巷时,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街边正跟人搓麻将的唐不云。她嘴里叼着烟,指甲染成了朱红色,头发随意绾着,有些自然地垂落在额头前,竟有种说不出的凌乱美。

以往说起唐不云,秋水巷里的单身女人们只是嫉妒,可是现在就是怨恨了,一个个的都成了正义的化身,认为豆浆娶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娶她。

“云姐,”是久双手撑在麻将桌上,“曾沧被警察带走了。”

可这个豆浆,自从退伍回来在秋水巷开了第一家“梁辛禾”开始,就被这个唐不云勾去了魂儿,放着那么多黄花大闺女不要,偏偏爱往她屋里跑,被人说了闲话,还当多光荣似的。

桌上的其他人闻声一愣,摸牌的手骤然停下,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唐不云,只见她脸色如旧,催了催上家:“该你出牌了。”

不到十八岁就开始混迹社会,生下了一个并不知道爹是谁的孩子,从这一点上就完全可以推断她过往的私生活有多混乱多让人不齿。而她能让人拿出来诟病的这只是其中之一。秋水巷里住的人三教九流什么样的都有,唐不云从来没有正经职业,却也没缺过钱。外人都说她跟过的男人可以凑好几桌麻将,上了一个桌,说不定谁还是谁的二大爷。没人跟她认真,玩段时间腻了就散了。

只一瞬间的凝固,随后画面重新回到了是久没来之前的状态,仿佛她不要命地跑回来传递给他们的消息就像是说了一句天要下雨这么平常的话一样。

大家都在替豆浆不值,认为像他那样有钱有颜又有品的青年才俊,就是配个身世清白的公主都不为过,可偏偏那个人,却是唐不云。

“曾沧被警察带走了!”是久怀疑是不是自己传达消息的时候漏掉了什么重要部分,于是重复了一遍。

太阳如旧升起,秋水巷的邻里之间每天都在变换着八卦的主题,今天住在风暴中心的正是曾沧和唐不云以及“梁辛禾”的老板豆浆。

唐不云的上家摸牌,打出“九万”。

“儿子怎么了,”唐不云继续抽烟,“难道以后你不结婚,能跟我过一辈子?”

一切都像是久一个人的自导自演,唐不云甚至没看她一眼,上家打完后她摸牌,打出“三条”:“哈哈,自摸!”随后唐不云喜不自胜地将手中的牌翻开摆在众人面前。

曾沧提醒她:“我是你儿子,你说跟我有什么关系?”

清一色!

“这是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拿钱,拿钱!”

唐不云眉头轻皱,柳眉上挑,她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又吐了出来,灰烟消散在空气里。

唐不云脸上的兴奋是真实的,是久心里的震惊也是真实的。她对父母没有概念,因为她出生在五九七的科学器皿里,尽管只是这样,如果有一天她要是知道五九七有了危险,哪怕是出自人类最原始的本能,她也会为了五九七不顾一切。

“我不同意!”还没有完全变声的嗓音穿过两人之间的距离传给唐不云。

可是唐不云,曾沧的亲生母亲,即便曾沧的出生给她贴上了一生都无法洗去的耻辱,可曾沧有什么错,他作为孩子他有什么错?存在并不是他的错,出生也不是他的错,可错却要他来承担,为什么?

唐不云提了一袋子垃圾从大门出来,右手还夹着烟,曾沧带着一身怒气朝她走来她不是没看到,只是习惯性地忽略掉了。

是久得不到答案,也指望不了在唐不云那里得到答案,于是扭身离开了如斯温暖祥和的秋水巷。

曾沧根本没有听那两个人讲完他们的愤愤之言,双手一握,扭身就往家跑。

唐不云洗牌的手却在这一刻开始抖动,她使劲咬了咬牙,在所有人都没有发觉的时候将手放到桌下,然后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却哆嗦得怎么也打不着火机。

老头丝毫掩饰自己语气中的嘲讽:“哼,说啥,你说你妈咋那么有本事啊,居然能够让我们秋水巷最有为的青年娶她,也不瞅瞅……”

“阿云去看一眼吧。”桌上的人漫不经心地建议。

少年手中提着一杯豆浆、两根油条,喘着粗气,胸前的衣服随着呼吸起伏不平,他涨红的脸上,双眼清澈又冷酷,双手撑到那两个老头的桌子上,迫不及待地问:“你们在说什么?”

火机在这个时候突然点燃,她低头猛地吸了一口:“看有什么用,已经进去了,看有什么用。”

顺着“梁辛禾”有些年头的灰旧木板缝隙,是久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正朝她这边走来,甚至在她都还没有来得及抬头去看,那影子的主人就已经到她眼前了。

“哎呀,”其中一个人停下了洗牌的手,“我回家看看我娃儿回来了没。”

……

其他人附和:

“还不是什么省事的拖油瓶,我看他和阿云结婚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哟。”

“我也回去看看,回来了一定又嚷着喊饿!”

“就是,阿红虽然也算不上什么好女人,但至少没有拖油瓶。”

“就是就是,走吧,下次再打。”

“白瞎了豆浆这个大好青年。”

远方鎏金一样的阳光带着不容阻碍的恢弘气势铺天盖地地向唐不云涌来,将她紧紧埋在其中,她抓住桌沿的手深深抠在木头里,尽管如此,身体上的每一个毛孔还是在叫嚣,仿佛要把她彻底给撕裂。

隔壁桌上的两个老头子低声,或者,是他们自己以为的低声,凑在一起嘀咕:

Chapter 10

是久坐在“梁辛禾”,手里捧着一碗豆浆,她喜欢的包子没有了,面前的油条有些老,她买了但没动。

“今天没货了,就算你放火烧了我的店,也还是没货。”是久低着头洗那些玻璃容器,对进门的客人毫不客气地说。

唐不云要结婚了,曾沧最后一个知道,还是听秋水巷里的其他人说的。

“小是久!”

Chapter 4

清软中带着慵懒的声音,那是唐不云。

再来?这个词简直像炸弹一样瞬间将曾沧的脑袋轰地炸掉,所以不等豆浆双腿完全离开,曾沧就迫不及待地将大门“嘭”的一声重重关起。

是久抬头,第一次看到那样的唐不云,头发贴着头皮整整齐齐地梳好然后在脑后绾了个小结,水墨青花的旗袍,外面套着一个白色披肩,往那儿一站完全一个大家闺秀的模样,当然,如果她手上没有夹那根烟的话。

豆浆见曾沧不回话,于是扭头对唐不云说:“我晚上再来。”

“云姐。”是久不带感情地跟她打了声招呼。

曾沧心里顿时一凉,望向唐不云,她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唐不云开口:“我……我想让你陪我一起去学校找小沧的老师,老实说,我一个人不敢去。”

“早啊,小沧!”豆浆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有些突然,是久望向她。

曾沧刚准备进去,但抬头就看到站在他面前的不止唐不云一个,而是衣冠还不那么整齐的唐不云和满脸春风的“梁辛禾”老板豆浆两个。

唐不云白皙的脸攀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我高中没毕业就没读了,现在去高中还是有点怵。”

是久看着曾沧刚走上石阶,大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

是久擦了擦手,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说:“可以,你等等。”说着朝月昉走去,“我今天要提前关门了。”

曾沧边揉着脸颊边往家走,惨白的双手暴露在冷空气里,骨指精瘦,整个人也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众人微微叹了口气才散去,空出来的青石板上镀上了一层柔软的金黄,向着巷口铺陈开去。

月昉合上漫画,将今天的甜品钱放在桌子上,经过唐不云的时候冲她点了点头。

至此,是久再无困意。

唐不云颔首致意。

没有给曾沧反击的机会,苏炀红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扭身上了二楼。

在那条通往曾沧班主任办公室的路上,新柳抽芽,微风扫过树梢拂过是久的脸。之前很想问的那些话,现在统统都不想问了,问了对方不说,说了又不是实话,即便是实话又能如何,还不就是一些文字堆砌的故事,相比这些,是久更愿意相信她会做什么。

说着两眼开始飙泪,好像刺中了她心头最为酸涩的部分,接着她像是宣誓一般地说:“别高兴得太早,我迟早会收拾她。”

可能是那一路四周的气氛过于柔和,是久总觉得身边的唐不云和以往有所不同。

苏炀红脸上的不安顿时荡然无存,扭过头又要找曾沧拼命,不过被人拉住了,但她踢腾着双腿,双目睁圆,怒气十足的音调划破秋水巷肃穆的天空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甚至带着哭腔:“你妈勾搭人就勾搭了,一把年纪带这个拖油瓶还想要名分,凭什么啊!”

她的话匣子缓缓打开的时候,是久正准备问她怎么会穿成这样。

话还没说完,就见曾沧挣脱了身后人的钳制,像一头奓了毛的野狼,张牙舞爪地扑向苏炀红,在她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一记耳光反扇在了她的脸上并朝她咆哮:“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妈?”

“十六年前,我出生的地方发生过一场令人就算是今天想起来都还痛彻心扉的灾难——百年难得一遇的特大洪水。那时我还不满十八岁,也是上高中的年纪,还没有小沧高,我爸妈为了给我开门被上游的水顷刻间冲得无影无踪。我看着他们在我面前挣扎,我伸长了手去抓他们,可他们……”

苏炀红一双纤细的手在风中抖动,而曾沧那张煞白的脸上,瞬间就落下了五根红红的指头印,事态几乎再一次被推上了无路可退的境地。苏炀红咽了咽口水,退后一步捡起地上的包,一丝不安涌上脸颊:“谁让你妈……”

唐不云放慢了脚步,那些回忆似乎会拉扯她的精力:“这世上啊,最痛的不是得不到,而是曾经拥有,以后却再也见不到了。”

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几乎是电光石火那般猝不及防,只听一声清脆而盛怒的耳光夹裹在日出淡薄的空气里飞进所有人的耳朵。

是久分析:“所以,你才不爱曾沧,让他从小得不到爱,这样就算将来有一天他失去了你也不会痛,你是这么想的?”

“我妈就算不管我,也轮不到你这个没人要的臭婆娘来教训老子。”

她没回复,只是接着自己的话说:“我跑啊跑,跑了好久,也不知道是跑了多少天,眼睛所能看到的地方全部都是翻腾着咆哮着的洪水,那世界仿佛是被神给抛弃了,所见之处无一生气。你不知道,当时我以为我是这个世界上还唯一活着的人。但其实我根本就没有跑很远,也没有跑很久,我是饿得出现了幻觉。就在我以为自己走到了天尽头的时候,我终于在荒凉绝望的天地间听到了哭声。”

“他妈不管他,总得有人出来教他做人啊。”

她彻底靠在路边的栏杆上不走了:“我跑过去一看,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一个婴儿,被人用双手举着,可是那个人除了一双手露在水面上,其他的全部都在水里。我走过去将那孩子接过去之后,那双手缓缓落下,我再回神,水面上什么都没有了。小是久,你能想象吗,一个母亲,她已经死了,还在守护自己的孩子。”

吃饭群众这才觉得事态严重,有两个年龄较大的赶紧过去将苏炀红拉开:“阿红,这是做什么,跟个孩子一般见识?”

初春寒风裹挟着远处火烧流云的悲壮向是久席卷而来,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人已经开始震惊了,和唐不云并肩靠在栏杆上,一小股战栗微微显现在双肩,她小心翼翼地问:“所以,小沧不是你生的孩子?”

话刚落音,就见苏炀红将手上的包往地上一扔,大步朝曾沧走去。

“我很喜欢一首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说以前经历过美好,此后再也没有能够入眼的东西。我跟小沧都是劫后余生,以往对我俩来说并不美好,我用这两句诗给我俩取了名字,是希望记住,往日不可追。

苏炀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可是你说的。”

“后来带着他来到了这座城市,来到了秋水巷。我年纪小,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怎么反击,可是有我一口吃的我就从来没有让他饿着。

是久心想这孩子是不是叫那武侠小说给毒害了,一天到晚都在寻思啥呢。

“因为买不起蛋糕,就把便宜巧克力融化了浇在馒头上,骗他说那是妈妈牌的蛋糕,要他在巧克力凝固前亲眼看着他吃下去,不能被他看穿。

群众唏嘘。

“他小的时候可比现在可爱多了,那样他都会很高兴,会很满足地说,妈妈很好吃……

曾沧冷笑一声,索性直接走到她面前:“要么,你换道;要么,你踩着我过去。”

“别人都说,男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否则就会没有阳刚之气。我呀,抽烟说脏话,混迹在各种男人身边,跟他们学,让自己像个男人一样活着。以为这样就可以了,很幼稚对不对?

“你挡到你姑奶奶的路了。”苏炀红率先打破僵局。

“我原本可以告诉他所有事情的真相,可是,这么多年了,我们相依为命,他就是我的孩子了,我怎么舍得让他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但,其实就算过了这么多年我依旧不知道怎么当一个母亲,依旧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什么才是珍贵的。”

而“梁辛禾”的那帮吃饭群众一如之前,凑在一起准备看热闹。

是久站在十三中暮色四合的校园里,眼前亮起了灯火数盏,在她模糊的视线里随风摇曳,一股沉重而凶悍的气流在她五脏六腑里乱窜,绕得她不得安宁。

果不其然,只见苏炀红和曾沧两个人怒目对视,彼此站在对方的面前,一副要进行决斗的样子。

所谓珍贵,是什么呢?

是久耷拉着脑袋缓慢地走到阳台,几乎没有一点犹豫直接瞅向隔壁苏炀红的楼下。

唐不云扭向她,眼底潋滟,映着的是近处的辉煌灯火和远处的星光灿烂。

说是片刻,是因为她刚刚睡着,楼下又传来了一阵激烈的争吵。

Chapter 11

那一夜,她睡得十分不安。虽是翻新过的房子,可到底有些岁月了隔音效果太差,半夜总是能听到一些浅吟低喘不知道是从右边传来的还是从左边传来的,直到东方露白,世界才终于有了片刻的宁静。

月昉将垃圾桶拿起来,认真地看了看,对是久说:“你浪费了很多材料!”

不过自古以来就有句话叫,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是久还不是官。话带到了,是久又跟唐不云寒暄两句后,就踏着昏暗的灯光扭身上楼回了房间。

是久将吉士粉倒进电子秤上的不锈钢盆子里:“我来这里半年了,就只做出了一个作品,再这样下去,店子迟早得关门。”

话虽如此,但任谁听起来都是十分完全不负责任的表现。

“没关系,‘青雪’很好吃。”

唐不云彻底将烟熄灭,抬起头将撒在胸前的长发捋到耳后:“儿大不由娘,担心也没用。”

“不够,可是不够啊。”

是久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问:“你不担心他?”

“那你想做什么?”

又是一缕长长的灰烟,从是久鼻尖经过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唐不云也不在意,只是象征性地点点头:“行,我知道了,谢谢你啊。”

“一种,只有我这里有,别的地方都没有,也不能复制和模仿的东西。”

“曾沧今天放学后找到我,让我跟你说一声,他今天不回来了。”

月昉问:“这种东西会有吗?”

“小是久,找你云姐干什么?”她弹了弹烟灰,嘴角一勾问得漫不经心。

是久摇了摇头:“我相信有,但就是还没有头绪。我从原材料,从做法,从配比等等方面都做了尝试,可还是不如意。”

过了很久,大门后面发出了“咔嗒”一声,随后一个中年,不,或者说是一个非常年轻妖艳的女人随意裹着一件睡袍出现在了是久的眼前。她眉毛像飞柳,眼睛狭长眼尾上翘眼底潋滟,是非常典型的狐狸眼,看到是久,她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将嘴角的烟夹走,紧接着一缕灰烟就从她那丰满的双唇中间飘了出来。

“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受了曾沧的拜托,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直接走到前面敲了敲唐不云的门。沉寂又冰凉的夜色映在唐不云那扇朱红色的大门上,流线一样地往下落,在地面上堆积了一层厚厚的白光。

是久透过玻璃看了一眼月昉那张明明长的十分俊美,却总是透着一股子傻气的脸问:“什么猜测?”

是久独自从巷口往家走,倒影在路灯的照射下不断地变化着,她低头看着自己那些或长或短,或胖或瘦的影子觉得很有意思。然而就在她快要到家的时候,发现她的影子有点不对劲,因为按照比例来看的话,那影子似乎太长了点,可是她回过头去看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

他单手托着下巴,眉头一皱,像是经过了很漫长思考才得出的结果:“你在做甜品这一块,没有天赋。”

秋水巷的路虽然比较窄,但看起来却十分空旷,因为除了几辆共享单车停在路边,别的什么也没有。

蜂蜜从玻璃瓶中缓缓流出,却在月昉说出这句话后,角度突然失去平衡,“扑通”一声以是久难以控制的重力整瓶倒进了吉士粉中,是久瞪了月昉一眼。

巷子路灯是仿古方正雕花灯笼的模样,挂在高高的水泥仿实木的柱子上,风一吹慢悠悠地摇晃着。秋水巷里的人作息比较规律,对金钱的执念不深,天一黑除了几家麻将馆会通宵营业,其他的生意都会结束。

可她马上就后悔了,因为那眼神里居然有一种叫娇嗔的情绪,这种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她身上。

因那个奇怪的客人,是久回到秋水巷比平常晚了一个小时。

她一时无语,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Chapter 3

月昉立马后退两步乖乖地坐到位置上,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一边吃甜品一边看漫画。

身后那人可不管这些,他已经非常自然地坐到了店子里唯一的客椅上。在是久将那个放在玻璃容器里的甜品递到他面前后,他居然从怀里掏出了一本少女漫画,完全无视是久惊讶得要掉下巴的眼神,笔直地坐着,一本正经地翻开,自顾自地看了起来。看到有意思的地方还抖动着肩膀非常程式化地笑几声,那笑声通过傍晚微凉的空气传进是久的耳朵,让她莫名其妙地起了一身起皮疙瘩。

又毁了一些材料,是久叹了口气,从操作间出来,正好两个十三中学生推门而入。

这句话让是久明显一愣,回过头盯了他两眼,在他身上找到了一种与自己有点像的气质。

高一点的说:“西哥这次真是玩儿脱了,”戳了戳玻璃柜,“一个‘青雪’。”

“不,我在这儿吃。”

是久接单时瞥见那俩孩子手中的印有“十三太保”的帽子,冲月昉使了个眼色,然后对他俩说:“稍等一下,我现给你们做。”

“好,”是久走过去将柜门打开,“打包吗?”

矮一点的回:“都怪他自己,下手也没个轻重,这人要是就这么去了,曾沧那小子背锅就背不了了,警察一定会细查。”

那人指了指玻璃柜,缓缓开口:“我买一个。”

“查怕什么,凶器上只有曾沧的指纹,而且他还有求于我们西哥,谅他也不敢瞎说。”

他站在是久面前,身形笔直,姿态雅正。整个人给是久的第一印象是禁欲,但多看两眼,她想到了别的词语,比如,批量生产、格式化、机器人等等。

“你傻啊,凶器上是只有他的指纹,可他有完全不在场的证据啊。况且,苏炀红那个贱女人到现在还不下手,要是她中途胆放弃了,那曾沧就没有跟西哥配合的必要了。”

来人身材高大,穿着一身修剪得当的长款黑色风衣,贴合着颀长的身躯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近乎完美的身材,风衣里面搭配着的是一件高领修身的黑色毛衣,下颌角的线条十分流畅一直到下巴都找不到丝毫缺点,他抿着嘴,挺直鼻梁上的那双眼睛是肃然平静的。

高个儿深以为然:“不然我们找个办法去激一下苏炀红,让她赶紧下手,然后西哥象征性地出手拦一下,这事就过去了。”

门口的风铃响起,是久调整好情绪换上了一脸看起来还算能看的笑,她绕过玻璃柜走到前面。

“你能想到的,你觉得西哥想不到?苏炀红夜场里混久了,好不容易遇见梁辛禾,她是真心实意想上岸跟他过日子的,你能想到半路杀出个唐不云?她想弄死她的方法多得很,我早就跟西哥说了,这事咱们几个最好别插手,他就是不听。”

听了甘蔗的建议,是久在门顶上放了一个风铃,有人推门进来的时候,会发出一阵清脆的声音,比如现在。

高个儿催了催是久:“好了没啊?”

想到五九七,是久才猛然发现,他们已经半年没联系了,也不知道他那边关于这个时代的研究进展怎么样了。倒是她自己被他送来这边半年,也就只做出了一个“青雪”,但这根本无法配合五九七去解决归夏人感情缺失的问题,她需要更多作品。

“快了。”是久将白雪放进冷冻室。

难怪秋水巷里的人都说曾沧没教养,这要是搁归夏放在是久身上,一定会被五九七拖出去打得让她重新做人。

矮个儿瞅了一眼四周,又接着说:“可你也知道,曾沧为了唐不云什么都干得出来,如果西哥答应保他妈平安,就算他在里面替西哥待一辈子,他都愿意。问题就在,苏炀红要是突然不找唐不云麻烦了,曾沧就没有在里面的理由了。”

对于她突然转变的态度,曾沧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欣喜,而是就着原来的动作使劲推开了“弄糖”的门,头也不回地融进了傍晚橘红色的天地间。路的尽头站着几个和他差不多高的男生,见他走过去揽着他的肩膀,很快,几人就消失在了是久的视线当中。

是久将白雪拿出来,开始装杯撒抹茶。

在他决意强行推开是久出门的最后一刻,是久换了表情,勉强在脸上挂上了笑:“帮,不就一句话的事嘛!”

“你们是第一百个客人,给你们免单。”是久隔着吧台将东西递给那两人。

落日余晖从斜上角扫进来,包裹着细细的尘埃落在曾沧那张还略显稚嫩的脸上,是久顺着那道光线望过去,只见他还依旧清明的眼中映着远方苍凉的天空和流云,似乎是在极尽压抑和忍耐着什么。但那不是一个少年该有的忧郁和隐忍,他在忍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依然冲是久一笑,乐呵呵地拿着“青雪”离开了。

所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月昉将手机录音递给是久看了一眼:“年纪轻轻的,又这么愚蠢,怎么就走上了这条路。”

是久:“……”

“英雄主义。”是久没看月昉,简单总结。

“不帮算了。”毫不讲理。

月昉脸一沉,问:“你要去看守所,用我陪吗?”

请别人帮忙还这么不客气,是久给他讲道理:“管我肯定是不想管的,但你找我帮忙总得把事情前因后果告诉我,我综合考虑它的可行性才能决定要不要帮你,你说是不是?”

是久摇了摇头,近乎机械地回:“我跟你之间的关系,还达不到这种亲近。”

“这你别管。”霸道、强势、掷地有声、不容辩驳。

“嗯,那,明天见。”月昉甚至没有再争取一下,扭头就走了。

是久这才发现是接了个烫手山芋:“怎么又不回去了?”

在他出门的那一刻,是久是有心想留他的,却在基于没有理由的情况下,放弃了那个想法。

“我晚上不回家,你帮我跟我妈说一声。”

Chapter12

老实说,这让是久有点受宠若惊,曾沧在秋水巷那是出了名的嚣张跋扈,一个不痛快就能掀别人房顶的那一类,谁都不放在眼里,现在居然来找她帮忙。是久乐意之至,但没表现出来:“你说。”

隔着一层玻璃,是久将“青雪”推到曾沧面前。

“不,我不是来吃东西的,”他扯了扯校服,“我是来请你帮个忙。”

“没想到,你还挺有情有义的。”

是久有些尴尬:“对,目前只有一个,不过我还在研究新品。曲奇你吃吗,免费……”

曾沧对这个夸赞丝毫不领情,挖了一勺放进嘴里:“难吃。我吃过这世界上最好的甜品。”

曾沧一脸嫌弃:“你这里有选择吗?”

他那遥远的回忆中,最好的甜品就是小时候,因为穷,唐不云把巧克力融化了浇在热气腾腾的馒头上,让他趁着巧克力没有凝固,而馒头还很松软的时候吃掉。

“要吃什么?”是久问。

他从来都知道,那并不是蛋糕店里买回来的,但依旧成了他记忆里为数不多的美味。

是久目送他离开之后,视线才收回来,定在来者身上,惊讶之色在脸上一闪而过,很快就恢复了淡定。

是久不替自己辩驳,而是对他说:“你高估了自己承担事情的能力,你想保护云姐,但其实,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叫你出门不看皇历!”他自嘲了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地往民国风情街走去。

曾沧放下“青雪”:“我怎么样,都无所谓,我妈为了我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委屈和侮辱,保护她是应该的。”

人品遭到质疑,甘蔗几乎当下就做了个决定,以后再也不跟这个白眼狼来往了。他气呼呼地走到“弄糖”门口,拉开玻璃门想来个悲壮的离别,但帅不过三秒,当头就跟迎面走来的愣头青撞了个满怀。

“所以?”

“是吗?”是久表示怀疑。

曾沧泄气一般地瘫倒椅子上说:“我知道自己就是个虚架子,唬唬巷子里的那些老年人还差不多,可要真遇到事,我就什么用也没有,可是付文西不一样,他……”

甘蔗猛地起身,一刻都不想逗留:“你师父我没你想的那么不靠谱,我现在教的就是烤曲奇。”

“付文西,也只是一个孩子,”是久打断他,“装×耍酷他在行,真遇到事,跟你也没区别。老师从小不是教育你们,遇到困难找警察,你知道苏炀红要对付你妈,你就应该提醒你妈,或者直接报警,而不是一个人傻乎乎地去找帮手。任何时候呢,以恶治恶都没有办法真正解决问题。”

是久实事求是:“收徒弟不一定是骗钱,但你言过其实,就是虚假宣传,卖家秀和买家秀之间存在质的区别就是欺骗。”

看他像真的听进去了,是久心里泛起了莫名的欣慰,很想拍拍那孩子的头,无奈隔着玻璃,她只好说:“还有,大人的事情就让大人自己去解决,小孩子有小孩子的世界,大人也有大人的……”

“我收徒弟就是骗钱了?”

似乎预示到了是久想说什么,曾沧脸一冷:“嫁给豆浆就是不行,别人我都没意见。”

是久不拐弯:“前两天周丛陪我去江宁甜品展示会上的时候,他告诉我,你又收了两个徒弟。”

是久不明白:“可依我看,豆浆是整个秋水巷最优秀的男人了,长得好,又有钱,对你妈也好……”

甘蔗脸一抽:“哎,怎么跟师父说话呢,什么叫骗钱?”

“你不是男人你不了解我们,年轻时的迷恋都是不长久的,何况他还比我妈小五岁。而且就是因为他太优秀了,盯着他的女人那么多,随便一个苏炀红就能让我妈处于危险境地,这以后要是真跟他结婚了,我妈她能幸福吗?”

“关门倒不至于,就是你别再骗钱了。”

对于这一点,是久还真是没有办法给他意见,爱情也好,亲情也罢,是久都不曾经历过。甚至在归夏,其他人也都只是在史书文学中看过,为了更好的生存,归夏早在很久以前就将这些需要付出昂贵代价的感情给舍弃了。

心里知道就行了,非说出来甘蔗就觉得没意思了,但面子他还是要的,于是强行辩解:“你这话说的师父我就不爱听了,我承认我的确不是很会做其他甜品,但做曲奇,放眼整个南京市,你要是找出比我烤得好的,我明天就关门大吉。”

“还有,”曾沧警告她,“这件事,你不许告诉我妈。”

是久不领情:“你敢说不是因为烤多了,然后又找不到销路,所以才给我的?”

“你威胁我?”

一周后,甘蔗怕是久的店子只有一种甜品太单调,执意给她送来了一些曲奇。

“对,”曾沧认真地凶起来,“你要是敢跟她说,我就让你的‘弄糖’再也开不下去,反正也不好吃。”

十三中彻底开学是在元宵节过后的第三天,正月十七。

他脸上那小大人的表情让是久很想笑,于是破天荒地说出了一句她都预料不到却充满了温情的话:“小鬼……”

Chapter 2

月昉打来电话的时候,是久刚刚睡着。

……

从看守所回来,她在楼下遇到了唐不云,几天时间,那个风姿绰约的女人消瘦憔悴不少。她在利用自己的能力为曾沧东奔西跑,尽管是久知道曾沧很快就会被放出来,但她却非常迷恋唐不云脸上的那抹愁云所以由着她去了。透过那些浮于表面的情绪,她仿佛感受到了一种温暖的慰藉。

少年没回话,女声渐渐变小,尾调传来:“你都有本事夜不归宿了,还回来做什么?”

是久问自己,当一个人为另一个人提心吊胆、夜不能寐、食不下咽的时候,这说明了什么?

一个清亮却充满慵懒的女声从那扇门后传来:“长本事了啊,都敢夜不归宿了!我是不是得给你颁发一个年度勇敢之心啊?”

她想,这可能说明她正深深地、真挚地、不可否认地,爱着他。

少年最后停在了是久右边的那栋小楼前,抬起手在经历了多年风霜的木门上拍了很久门才缓缓打开。

“怎么了?”是久强迫自己睁开眼睛问。

……

月昉站在黑夜的寒风中,握着手机,公式化地回:“录音已匿名交了,还有,”他稍作停顿,“付文西捅的那个人,去了。”

“哈哈哈……”

是久单手支着额头,夜风吹得她脑袋疼。挂电话之前,她盯着床头昏黄温暖的灯光问月昉:“你能告诉,你是谁吗?”

“那种女人,她倒是想找,也得有人愿意要啊。”

月昉没回,挂掉电话走进了夜色深处。

“哎,要我说啊,怪就怪阿云,干吗不找个正经人过日子,多大岁数了整天还没个谱,孩子教育都耽误以后还能有什么作为啊。”

Chapter13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咋不看他是怎么说阿红的,这哪里像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能说出来的话?”

没关系,爱迪生当年发明灯泡的时候,失败了几千次,我这才哪儿到哪儿!

“就是可怜了这孩子。”

第N次失败以后,是久这么安慰自己。

“但确实也是事实。”

月昉在是久这里看的漫画已经堆了厚厚一层,是久特意买了个书架给他放漫画用。这天月昉来了之后只是发呆,甜品也不吃,漫画也不看了。

“阿红说得有点过分了。”

是久走过去问:“今天怎么了?”

人群散去,但议论声还在持续,是久听不真切,却多少也听了个大概。

月昉指了指心脏:“这儿疼。”

视线回到楼下,看热闹的人一哄而散,吃早餐的重新回到“梁辛禾”。少年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身后留下了一串大小应该是41码的脚印,他低着头完全失去了前不久还浮现在周身的嚣张气焰,此时此刻一点朝气都没有,反而像极了一个迟暮之年的老人,毫无生气。

稍微思考过后,是久问:“是生理那种疼,还是心理的那种?”

是久倒是坦然,冲她一笑,算是打了招呼。苏炀红懒洋洋地回了个眼神,随后重重的关门声在凉薄的空气里响起。

月昉摇了摇头:“说不上来。”

在此之前,她对视上了是久的那双眼睛,清淡、平和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可她就是莫名地浑身一寒,心里嘀咕,什么时候搬来这么一个女人。

“嗯,”是久望着那些漫画说,“这种少女的东西果然还是少看比较好。”

苏炀红脸上的厌恶和不屑在这个时候达到了巅峰,勾起那张艳红的双唇,冷哼一声不愿恋战,扭身就准备进屋。

“可是,”月昉望向是久,“她喜欢啊。我看了她看过的书,吃了她吃过的东西,去了她去过的地方,却还是不能让她喜欢上喜欢她的我。”

远处料峭的嘶鸣寒风裹挟在即将破天而出的金色晨光中呼啸而来,横冲直撞地将少年彻底击倒,他所有的强势外表刹那间被撕了个粉碎。

一道轻微的、针刺般的划痕在是久心中慢慢铺开,像流水一样缓缓蔓延到全身各处,眼前那片昏乱无序的光影越过四周洁白的墙壁渗透到了这间店子的四面八方,发出了呜呜咽咽的低鸣。

少年轻巧躲开,苏炀红颤抖着身体指着他骂:“不要脸?论起不要脸来整个秋水巷有谁比得过你妈唐不云?就算没人娶我,那我也比你妈是个男人的床都上强。我孤独终老,死了没人给我收尸,你以为你妈就有了吗?像你这种爹都不知道是哪个的杂种,你一定得短命的我告诉你。”

再看月昉时,居然在那张呆木的脸上,看到了五光十色变化各异的情绪。

但这样的僵持并没有维持多久,甚至是久还没有将那些令人悚然的话和具体场景一一对应过来,苏炀红就恢复了战斗力,凭借高地优势,几乎是抱了置人于死地一般决心将塑料盆脱手而出准而直地砸向少年。

“‘青雪’……”

所有人都被少年那些不经大脑思考说出去的话给震惊到了,就连楼上上一轮还占据绝对上风的苏炀红,现在都沉默着一言不语。

曾沧一步跨进“弄糖”,话还没说完,就被眼前这怪异的气氛给吓得不知道是进还是退。

寒气浓重的冬日清晨,前一刻还人声鼎沸的小巷街道,下一秒居然安静得落针可闻。

“自己拿。”是久说完就钻进了操作间。

话语一出,看热闹的人非常给面子地哄然大笑,气囧不过的少年,憋红了脸搜肠刮肚地去找更有力的话反杀:“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婆娘,活该没人娶你,祝你一辈子单身,孤独终老,死了都没人替你收尸!”

曾沧将钱递给是久,顺便问她:“你不下班?”

这声音虽然也算是铿锵有力,无奈发声者年岁太小,根本没有气势。苏炀红似乎一点都不把他当成一回事,轻佻地扯起一边嘴角:“哟,听你这口气,你是已经把你妈身上那点狐媚子功夫学会了,要跟我实战实战?”

越过曾沧的肩膀,是久看到了依旧在发愣的月昉,然后冲曾沧摇了摇头:“我晚点。”

少年明显是被激怒了,伸出手指着苏炀红大声说:“有本事你下来,别在楼上当缩头乌龟。”

“行,那我先走了,”说完,他又停下来,“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葛升的?”

是久在两人之间来回切换眼神,而围观者也越来越多,还有好几个端着标有“梁辛禾”logo的汤碗,看戏一样蹲在廊下,一边喝汤一边讨论今天这一局他俩谁会占上风。

听到老朋友的名字,是久黯淡的情绪瞬间消失了很多,她问:“是啊,怎么了?”

苏炀红抬起一只脚蹬在阳台栏杆上,将手中的塑料盆“啪”地往上一摔发出“嘣”的一声:“老娘我敢等,就是怕你不敢来!破天了也是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鳖孙,泼你咋了,我还嫌泼少了呢!”

曾沧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信封:“很奇怪,他最近给我寄了好多钱,他说什么,他是民间慈善家,通过你知道我家里的情况,然后要资助我上学。他说你认识他,让我不相信的话向你求证。哎,你真的认识这号人?他很有钱?他是干什么的?”

少年身上单薄的卫衣在冷风中显然没有御寒的作用,更何况它现在还是湿的。精短的头发上沾满了欲将成冰的水珠,白色的水汽从煞白的双唇中急促涌出,他双拳紧握,仰着头,对那女人说:“苏炀红,你给老子等着!”

资助曾沧上学?慈善家?一个乞丐?

而楼下,青石板被水泼过后的颜色越发黝黑,呈扩大趋势向更大面积延伸,在那片被水冲洗过的石板上,站着一个虎目圆睁的少年。

不对,是久猛地伸出手将曾沧拉到自己面前,仔细瞅了瞅,这鼻子、眼睛、嘴巴……

左边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邻居正神奇般地站在跟她只有一墙之隔的阳台上,脸上的妆感很浓,是久判断不出她这是刚回来还是要出门。她手上拿着一个塑料盆,一脸得意地望着楼下。

葛升说,他有个半大的小子,当年家乡发难的时候给走散了,那孩子在十三中读书……

是久一个激灵站直身体,将牙刷朝洗漱台上一扔,光速奔到阳台,推开雕花窗往声源看过去——

唐不云说,曾沧是她当年在逃难的途中捡的……

刚含上一口冰凉的自来水准备将嘴巴里的牙膏泡沫冲洗干净,一声高亢嘶哑的“你疯了吗”就穿过了凉薄的空气强势逼进她的耳朵。

天哪,不会这么巧吧!

她飞快地洗漱,想在“梁辛禾”卖完最后一份早餐之前赶过去。

“你干吗啊!”曾沧挣脱开是久,“有话说话,拉拉扯扯的,我可对老女人不感兴趣。”

秋水巷的一天基本上都是在对面“梁辛禾”开启的。是久刚起床,从阳台上那扇因过往风尘倾覆而略显迷蒙的雕花玻璃窗看过去,店里已几乎坐满了人。

“老女人?”是久不敢相信。

清晨天光昏暗,雾蓝色的晨晕从远处绵延至此,铺陈在秋水巷宽窄适宜的四方青砖上,一抹幽淡的反光影影绰绰地晃动着。

月昉见他俩闹,随口一说:“你都快两百岁了,不是老女人是什么?”

是久右边的邻居是一对孤儿寡母,儿子进入青春期,当妈的,听说也留在青春期还没出来。左边的邻居,因作息时间和是久截然相反,只听过没见过。

曾沧就当听了个笑话,哈哈一笑就走了,而是久却笑不出来,脸色瞬间变黑,握紧了拳头,甚至将手伸向腰间,摸到防身武器,慢慢走到月昉面前,问:“你到底是谁?”

“梁辛禾”这个名字用在他身上比较少,大家见面都叫他一声“豆浆”。

月昉见再也瞒不住,就掏出一张晶片递给她:“五九七派我来保护你的。”

据说是老板用自己真实姓名注册的商标,目前在南京有很多家分店。老板是个退伍军人,身体精悍,五官英气,长相上乘,最重要的是,未婚。剧是久观察,这秋水巷大半未婚当然不包括她在内的单身姑娘,好像都对他有点意思。

是久点了点头,指了指门口说:“我要关门了。”

是久租住在秋水巷,背后临水,正面临街,对门是一家连锁早餐店的本店,名字叫“梁辛禾”。

月昉扭头走进黄昏里,是久站在“弄糖”门口,晚风萧瑟,夕阳如血,恢弘百里的南京城好像都化作了泛黄的背影,无数时光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向她飞来。

元宵节过完的第二天,冷空气依旧滞留在南京,六点钟不到天就蒙蒙亮了。

她这生平第一次抬头的爱恋,竟然是这样的下场。

Chapter 1

幸好,她不擅长悲春伤秋,何况月昉他不过是五九七无数手下中的一个,她若喜欢,将来回去了,问五九七要一个,他也不一定不会答应。

但就在距离他几米远的时候,那句撒气时对曾沧说的话——不要的话我就拿去喂猪——猝然重现。犹豫了几秒,在葛升开口跟她打招呼之前,她略有羞愧地转身匆忙离开。

这么想着的时候,是久已经走到了秋水巷的巷口。

她扭身端起刚做好的蛋糕猛地推开“弄糖”的大门,朝学校前面的十字路口走去,毫不意外地在人潮拥挤的地方看到了正在晒太阳的葛升。

往日安静沉寂的巷子里,今天多了一些声音,不等是久定睛去看,几道高大的身影从她面前一闪而过,紧接着她就看到那些戴着“十三太保”帽子的人朝着另一个巷子跑去。

愤怒是一种不怎么好的东西,但是久发现最近她已经染上了。

没缘由地,是久就是觉得他们来到这里一定是找曾沧麻烦的,她刚决定拔腿去追,就看到几个人双手举在头顶背对着她缓缓后退。

甘蔗坐在一边“嘿嘿”一笑,报复性地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孩子,现世报啊,不尊重师父的结果就是这么赤裸裸。”

等他们全退到了灯光下,是久才看清,迎面走来的是豆浆,只见他一手搂着曾沧,一手毫不费力地提着一个“十三太保”。

随后“嘟嘟”的忙音在是久耳边响起,她将电话拿过来一看,对方已经挂了。

“最后一次警告你们,以后要是再敢动我家小沧一根手指头,我保证会把你打得你们重新做人。”

本是订来给唐不云过生日用的,现在曾沧瞅了一眼停在校园外的那些车,不咸不淡地回:“那我替猪感谢你。”

被提着的那个,连连告饶:“梁大哥大人有大量,我们就跟他开个玩笑而已。”

嚣张的语气成功撩动了是久不曾有过的暴怒情绪:“你订的蛋糕还要不要,要的话就过来拿,不要的话我拿去喂猪。”

“玩笑?都开到看守所了,那还叫玩笑?还有,回去把你们这乱七八糟的帽子给我丢了,以后凡是在这南京城让老子看到,听说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组织还存在,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曾沧不耐烦地问:“做什么?”

“是是是。”

“曾沧!”

豆浆手一松,几个人抱头鼠窜地逃出了秋水巷。

与此同时,是久的第二个电话再次打进来,少年瞬间接起。

曾沧这才挣脱豆浆,一脸不情愿地说了声谢谢。

他拳头骤然紧握,一股年少独有的偏激和执着涌上心头,他点了点头算是答应:“我去。”

“小沧,”豆浆站在他身后没跟上去,双手插在口袋里,笑着说,“苏炀红的事情我听说并且已经处理好了。以后保护唐不云的事情,交给我行不行?”

少年沉默着底下了头,映在地板砖上的那张脸尽管还没定型,但已初现俊气,可要和唐不云比较的话,一点都不相像,并且差得远。

“交给你?”曾沧气势汹汹地回头问,“多久?”

“你妈?”稍矮的男生难以置信,“唐不云什么时候管过你?再说了,你提的要求,只有你进去了,保长才能替你完成知道吗?”

“我活着的,每一天。”

“可是,可是我还没跟我妈说……”

曾沧望了一眼是久,然后冲着豆浆点了点头:“行,你记住你说过的话,你不再保护唐不云的那天,就是你‘狗带’的那天。”

靠前的男生蹲下,与他齐目:“想怎么样,保长昨天不是已经交代清楚了嘛,进去最多几个月,保长不会丢下自家兄弟不管的。”

是久哑然一笑,在昏暗的黑夜里拍了拍曾沧的脑袋:“不傻!话都让你给说全了,一点余地不给豆浆留,你哪儿学的?”

他抬头,额头上细密的沾着汗珠,声音略哑,问:“你们……你们想怎么样?”

“这你管不着。”

稍矮一点的男生双手环抱,盯着他:“都跟你说过了,这条船上着不容易,可要是下,只怕也不会那么简单。”

“小鬼,别这么嚣张!”

略靠前的男生眉毛一横,戏谑:“多大了,还玩躲猫猫?”

风温寒凉,是久却觉得身上裹着一层温暖,是温暖吧,是久想,冬天漫长了一点,可春天终究是来了。

冰凉的金属被他再次塞进口袋后,他的视线里就出现了两双耐克最新款的空气鞋,以绝对的、强势的、不容忽视的力量逼近他。

尾声

他受惊整个人跌坐在地上,迅速将手机掏出,屏幕上“是久”二字前所未有的扎眼,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卧槽”然后毫不留情地挂掉。

曾沧从那天以后基本上每天都会去是久店里等她一起下班,然后回秋水巷。

浑身一颤,平地惊雷!

是久新品研究卡在重要环节上的那天,曾沧一如往常推开了是久店子的大门。

“咿咿呀,咿呀,咿呀咿呀咿咿呀……”

风铃叮当响起,是久望向曾沧,脑袋里关于那个妈妈牌的蛋糕一闪而过,随后扭身将装了巧克力的玻璃杯放进开水里。

一切都还算顺利,如果没有那个劲爆的手机铃声响起的话。

待刚蒸好的蛋糕一出炉,她将融化的巧克力尽数浇到热气腾腾的蛋糕上,然后递给曾沧:“尝尝看。”

脚跟有些发麻,他咬牙使劲忍着没动。用余光瞟了一眼左手腕上的手表,见上面的秒针正缓慢向前推进,仔细听还能听到“滴滴”的声音,距离上课还有4分钟,240秒……

蛋糕的松软和巧克力的醇香只在互相融合的那一刻才神奇般地合二为一,太早太晚都不行。

只要再忍一下,忍到上课铃声响起,走廊上不再有人流连,他就能脱身了。

不能被批量生产,别的地方买不到,只能由制作者寸步不离地待在食客身边一边制作一边食用,无可代替的除了这食物本身还有一份独一无二的情感。

电脑主机风箱发出的蓝光映在他略稚嫩的脸上,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连眨都没舍得眨一下,抓着椅子的手青筋凸起,骨节枯瘦。

“嗯,有几分我妈妈的味道。”

他藏在十三中科技楼的微机室里,透过7号机和8号机之间的空隙看到走廊上两个高大的身影一闪而过,空气运动鞋带起来的尘埃在狭小的空间里轻轻跃起,又无声落下。

而此时,月亮在阴云中穿行,缓缓移过中天,十三中正门口一束烟火笔直地冲上天空,绽放的瞬间就成了永恒。

引子

“就叫烟色吧。”是久满意地点了点头。

“别人都说,男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否则就会没有阳刚之气。我呀,抽烟说脏话,混迹在各种男人身边,跟他们学,让自己像个男人一样活着。以为这样就可以了,很幼稚对不对?”

——不能等待的爱,稍纵即逝,所谓珍贵,唯有陪伴和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