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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佳替补

“可是……”

“我已经决定了,等我变美了,韩家阅就算不要我,我也无所谓,一定还有更多人喜欢我。”沙璇蹲下来,拿勺子盛了一勺汤,尝了尝,做了个鬼脸,“真难喝啊!”

“我钱都交了。”

“我觉得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万一不用整容,韩家阅依然被你俘虏了呢?”

女生宿舍六楼的楼顶,女孩儿们拉起无数根线,竹竿把它们支起,上面晾晒了床单和衣物。这阳光明媚的天,风吹得这些花花绿绿的床单飘摆着,甚是好看。沙璇一脸绝望地穿过层层障碍物,坐在了楼顶边缘,一不小心碰到了一粒小石子,顺着脚边滑落。六楼还是挺高的,沙璇往下看了看,有些害怕。不过此刻的绝望超过了害怕。

“你们这种大美女啊,根本不知道我们的心酸。我要长得跟你一样,给我钱我也不整,不过还好,那个大夫说,我只要割个双眼皮,再打个瘦脸针,就比‘伊能静’还美了。放心吧,他们跟我保证了,一周就能拆线,总决赛我就能美美地出现了,到时候教育台直播,全省人民都能看见一个全新的我,想想就觉得太开心了。”

不一会儿,楼下就聚集了很多人,大家对着楼顶的她指指点点。她有些失望,来大学快一年了,今天却以这样的方式成了女主角。

“靠不靠谱啊?这种传单上的广告词,什么让男人有种换了新娘的惊喜,听起来就挺危险的,你还是别去吧。沙璇,我觉得你挺好看的,没有必要照着韩家阅前女友的样子整吧,更何况,离总决赛可没多久了,你也不想脸上带着疤上场吧?”苏暮雪有些担心,这沙璇平常咋咋呼呼惯了,万一出点什么问题,女孩子的脸可比命还重要啊。

东拼西凑了四千多块钱,已经是沙璇的全部身家,她也算是孤注一掷了。等沙璇交了钱,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外貌能脱胎换骨,跟医生约时间,却发现怎么也联系不上那个医生。可在制订计划的时候,他看起来是非常诚实可靠的啊,而且还不停地夸她,说她底子好看,不需要动太多地方,对照着她的脸形给了一个非常科学的方案。她找到那家坐落在城东一栋大厦里的诊所,发现早已人去楼空,地上散落着那些传单,估计上当的不止她一个。四千块钱,联大一年的学费也才这么多,她厚着脸皮找爸妈预支了大二的学费才交了这笔钱,她知道自己能上这个学,家人已经做出了巨大的让步。如果知道她为了整容而被骗,这书怕是都读不成了。她心一横,干脆死了算了,这么多闹心的破事儿,一了百了。

“嘘!”沙璇生怕被其他人听见,“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微调一下,不是大手术。”

楼下有人大声叫着:“同学,别想不开,危险,快下来吧!”

“你要整容?”苏暮雪瞪大眼睛。

也有好事者,认为这不过是一场恶作剧:“喂,要跳赶紧的啊,都等半天了!”

沙璇赶紧起身,一把抢过照片和传单,塞进抽屉里:“这……这不就是那个自考班的‘伊能静’吗?怎么样,挺一般的吧?我觉得我调整调整,比她好看。”她压低声音,边说边摸着自己的脸颊。

沙璇看着那嬉皮笑脸的围观群众,心想:“臭小子,一会儿我就跳下来,死在你面前,睁着眼盯着你,等我死了,每天晚上去宿舍找你谈心。”

苏暮雪把从楼下信箱拿到的信分别放在每个人的桌上,路过沙璇的书桌,看见上面放了一张女人的相片,以及一张美容医院的传单。她好奇地拿起照片,看了看,问:“这个女孩儿是谁啊?”

很快,沙璇要自杀的消息传遍了文学院。梁文彬带着苏暮雪和应晓雨赶来楼顶,隔着层层飘扬的床单,梁文彬急着要冲过去。

沙璇:“告诉你,韩家阅跟女朋友分手啦,而且,还是那个自考班的‘伊能静’甩他。他现在每天泡在图书馆,用辩论赛来疗伤,我要陪他熬过难关,接下来就能转正了,他女朋友比我瘦,我一定要减下来。”

沙璇:“梁老师,你要过来,我现在就跳下去!”

苏暮雪:“你已经够瘦了。”

苏暮雪一把拉住梁文彬,示意他先稳住,然后掀开两层床单,说:“沙璇,发生什么事了?咱们先商量,别意气用事,有什么困难告诉我,我们都在啊。”

沙璇神道道地说:“瘦身汤。”

沙璇:“你不会明白的!我爸妈一直反对我念大学,大一的学费是我一天天求来的,磕头磕来的。现在好了,他们提前把大二的学费给我,我拿去整容,结果全被骗光了!我去报警,结果人家说,这诊所根本没有在工商局备案,属于非法经营,都不知道上哪儿查。我已经没脸再活下去了,干脆死个痛快,什么都不用想。”

苏暮雪没好气地说:“拜托,别老拿我去忽悠人家,你这炖的是什么?火锅?”

苏暮雪:“你的未来还这么长,区区几千块钱,连命都不要了,值得吗?”

沙璇:“我跟他说,苏暮雪想吃火锅,宿舍又不让用电磁炉。”

沙璇:“你当然觉得不值得,因为你什么都有啊!”

苏暮雪:“柏千阳?他偷偷来女生宿舍啦,你怎么跟他说的?”

这时柏千阳带着满毅和许愿也冲上了楼顶。

沙璇摇着扇子,满头大汗:“放心吧,我找柏千阳偷偷把保险丝给换了,烧不了。”

柏千阳:“喂喂喂,沙璇你搞什么鬼,马上要总决赛了你给我玩自杀!你给我过来,死什么死,你以为死很酷啊,一会儿你摔得耳鼻开花、满地鲜血,吓不吓人!”说着说着,竟然笑场,苏暮雪回头瞪了他一眼,他赶紧闭嘴。

苏暮雪推开宿舍的门,听到收音机音量调到最大,见沙璇正蹲在地上,电磁炉上放了个锅,热气腾腾。苏暮雪见状,叮嘱道:“小心把线给烧了,最近查得严。”

沙璇:“你们别劝我了,我已经决定了。”

眼里的寒光吓得孟繁华心里直发毛。

满毅突然哭号起来,那声音响彻云霄,把众人吓一跳:“沙璇!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怎么办啊?你太不爱惜自己了,你知道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吗?沙璇!”

夏舟顿了顿,上前一步,咬牙切齿地说:“我要让苏暮雪,上不了场!”

沙璇:“你安静点行不行?我还没死呢。你这人怎么那么自私啊?你让我活着还是为了图自己开心,你要真喜欢我,就让我死吧!”

“我知道啊!”

说完,她站了起来,脚一滑,差点儿踩空。大家都捏了把汗。

“十天后是辩论赛总决赛。”

梁文彬:“沙璇,你别激动,先过来,我们好好商量。”

“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沙璇依然不为所动,大家就这样僵持着。

“朋友找你帮个忙,帮不帮?”

这时,一直沉默的许愿突然掀开眼前的床单,大步朝前走去,步步逼近沙璇。还没反应过来,许愿已经站在了沙璇身边,两人并肩站在楼顶边缘。应晓雨吓得捂住嘴,苏暮雪和柏千阳对视一眼,谁也不知道许愿到底要做什么。

“对啊!对啊!”

“你……你要干吗?”沙璇有些看不明白,“许愿,你给我回去!”

“你刚才说,想跟我交个朋友?”

苏暮雪正要喊许愿的名字,柏千阳“嘘”了一声。

孟繁华一路小跑,在夏舟面前站定,说:“有何吩咐?”

许愿坐下,扭头看着沙璇,说:“不干吗,陪你一起跳楼啊。”

突然她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孟繁华:“喂,你过来。”

沙璇:“你开什么玩笑,我是走投无路了,你瞎凑什么热闹!”

孟繁华尴尬地站在原地,看着夏舟越走越远。

许愿:“走投无路?比比看,谁更惨?”

夏舟停下脚步,孟繁华心头一喜,谁知她满脸厌恶地说了句:“滚。”

沙璇突然变得平静下来,眼眶里竟然有些湿了,就像跟一个老朋友倾诉一样地说:“我从小就被人看不起,而且是被我爸妈看不起。有了弟弟之后,他们觉得我的存在是多余的了,我只好拼命读书,考上了联大。别人的父母看见小孩儿考上大学,普天同庆,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们却百般阻挠。终于来了联大上学,我便下定决心,离开了老家就一定不会回去,所以,能留在长沙是我的目标。但我知道这很难很难,直到遇见韩家阅,我想,也许这会是我的人生一个新的开始。我承认我很傻,为了让他喜欢我还跑去整容,可是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去做一些改变和付出,这没有错啊!只怪我什么也不懂,白白交了四千多块钱学费,你知道这些钱对我家来说有多不容易吗?”

孟繁华死缠着不肯走,跟随着她的步伐,继续说:“原来你爸是盛茂投资的老板啊,失敬失敬。上次我出手有点狠,你可千万别怪我啊,男人嘛,打打架也是为了增进友谊嘛。对了,你爸的公司很厉害,我好几个学长都想方设法地去盛茂实习呢!”

众人屏住呼吸,像约好了似的,都不敢打扰他们二人的对话。

夏舟看了眼他谄媚的脸,胃里一阵翻腾,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许愿看着远方,小声得像在自言自语:“那也不用死啊。四千多块钱,没了就没了,命多重要,还有那么多美好等我们去慢慢发掘。”

他跟了上来,热情洋溢地自我介绍:“我叫孟繁华,文学院文秘班的,上次不打不相识啊,原来你也是联大的,好多人讨论你啊,宿舍楼下都挂了你们的海报,咱们交个朋友呗。”

沙璇:“其实我不是为了这四千多块钱,我是对自己太失望了。回头看看,原来我是一个这么糟糕的人……对了,你在这儿干吗,你有什么好死的?”

很少在学校里听到有人这么叫自己的名字,她一回头,竟然是那晚在飞轮酒吧与柏千阳干架的孟繁华。

许愿:“你说完了?那我告诉你吧,如果连你都是一个糟糕的人,那我更应该跳楼了。我小时候,爸妈离婚了,我妈口口声声说爱我,但她很少来看我。你说你爸妈觉得你是多余的,好歹你们是一个完整的家,你能天天看见他们,哪怕是嫌弃的眼神,那你伸手也能摸到他们。自从我爸妈离婚后,我很少能见到我妈,我有一种……一种仿佛被抛弃的感觉。后来,高中时我恋爱了,对方给了我很多信心,结果在高考前,她突然出国了。你知道一个真真切切的身边人,凭空消失的感觉吗?会让你开始质疑世界上的一切,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根本不敢相信任何人,我害怕当我付出了信任与爱,她就会像我的初恋一样,像个空气中五颜六色的气泡,‘啪’的一下,伸出手再也摸不到了。我很羡慕你,其实你是一个勇敢的人,你敢主动报名参加辩论赛,你敢大胆地去告诉全世界你爱一个人,你甚至敢为他拿出一年的学费整容,你一点儿也不傻,你只是太勇敢。看看我,我也爱上一个人,但我根本不敢让她知道,我害怕当我说出‘我爱你’,我可能会失去很多,甚至包括她。所以,我才是应该跳楼的那一个。”

忽然身后有人大声呼唤着:“夏舟!夏舟!”

苏暮雪认真地听着许愿说的话,偷瞄了一眼应晓雨,发现她的脸颊泛红。如果许愿说的是真的,那个女孩儿到底是谁呢?应晓雨发现苏暮雪在看她,竟有些不好意思。

夏舟落寞地走在校道上,有那么一刹那,她甚至觉得苏暮雪说得挺有道理的,但她依然无法接受这个对手的存在。看着路边三五成群的人,自己却形影相吊,一个人洗澡、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书,参加辩论赛也只是为了得到另一个人的认同。她拒绝所有人的关爱与情感,到头来却不知道到底想要什么。她悻悻地想:“苏暮雪,你怎么可以把我看得这么透?我就像光着身子站在你面前,毫无自尊可言!”

柏千阳瞥了一眼争着要跳楼的二位,对苏暮雪说:“好个许愿,看不出还有这口才,能当谈判专家了。”

苏暮雪拉开澡堂的布帘离去,留下夏舟在更衣室里气得杏眼圆睁。

沙璇似乎有些被说动,她缓缓地站起来:“听起来,你也挺惨的。”

“你太紧张了。有句话说得很好,欲速则不达,你越想抓住,离你越远。”苏暮雪走到澡堂门口,面对夏舟这种不好惹的,她一贯的作风是走为上策,但她实在太跋扈,让苏暮雪今天也忍不住想教训她两句,“我们辩论队的成立,是为了拥有一段美好的回忆,大家一起努力完成一个任务,一起去享受这个过程。看看你,你太想赢了,可赢了又能怎样呢?柏千阳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筹码。人生有很多比输赢更值得尊重的事情,不过很可惜,你还没有找到。”

许愿也准备站起来,这时沙璇脚一哆嗦,朝后翻下去,许愿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死死地握住栏杆。众人冲上前协力拉住沙璇的手。

“你凭什么这么说?!”

沙璇悬在空中,杀猪似的喊叫着:“我不要死啊,我还没谈过恋爱呢,你们千万别松手啊!我还不想死啊,我还有桶衣服没洗呢!”

“我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总决赛,你赢不了。”

折腾半天,沙璇获救,像条死鱼似的瘫在地上。

“你!”夏舟在这儿巧遇苏暮雪,本来还想盛气凌人地给她来个下马威,结果被怼得无言以对,“辩论赛你会死得很难看。”

楼顶的门被用力推开,韩家阅终于赶到了:“发生什么事了?沙璇,他们说你要跳楼?”

“柏千阳到底又有什么本事,把你弄得五迷三道的?”

沙璇抬起头,指了指许愿,喘着气:“许愿要……要跳楼,我刚才救……救了他。”

“我就讨厌你这种永远高高在上、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你到底有什么本事,把柏千阳弄得五迷三道的!”

哄笑一片,沙璇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谢谢你注意到我,你可能以为我会说:‘夏舟,我也讨厌你’,很抱歉,我一点儿不讨厌你,甚至觉得你有点可爱。听柏千阳说过你的故事,我佩服你,但这跟我没有半点儿关系。柏千阳是一个成年人,你也是,你们应该用成年人的方式处理你们的关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质问我。我是一个外人,有没有我,对你们的关系而言,不会有什么改变。”苏暮雪收好毛巾和洗发水,抱着脸盆准备离开。

一场闹剧,幸得许愿化解。

“苏暮雪,我讨厌你,看见你我就恶心。”

馄饨店里,柏千阳试探着问:“喂,今天你跟沙璇说的话,是真的吗?”

“谢谢,你的身材也不赖。”苏暮雪心一沉,真是冤家路窄,她继续擦着头发。

许愿埋头吃着,回了句:“真的啊。”

“身材真好,难怪柏千阳为你着迷,以前他叫‘柏三周’,爱女孩儿的热度超不过三周,恭喜你破了他的纪录。”夏舟倚靠在储物柜边上,轻轻拍着手。

柏千阳:“我就知道你喜欢应晓雨,其实你俩挺合适的,要不哥帮你撮合撮合?”

澡堂里很多人,苏暮雪匆匆洗完澡,在更衣室擦头发,换上衣裤,发现身边有人盯着自己,扭头一看,是夏舟。

许愿放下汤勺,抬头看着他,一时语塞。

夏舟瞪了雅雯一眼,说:“我谁都不怕,我是怕你们太糟糕,我若死咬苏暮雪,就算跟她同归于尽,剩下那三个,你们几个吃得消?”说完便走开了,留下雅雯尴尬地站在窗口。

柏千阳:“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内部消化。喂,跟你说话呢,发什么呆?”

雅雯:“你怕她啊?”

许愿:“我……我不喜欢她。”他继续塞了个馄饨进嘴里。

夏舟:“不能这么说,这几个人挺厉害的,韩家阅深得校领导喜爱,他就像辩论赛的吉祥物,有冠军风范;那个沙璇,嘴像挺机关枪,煽动力一流;柏千阳,机智过人,每场的自由辩论都有惊艳表现。不过,要说这个队的核心人物,还是苏暮雪,一副知书达理、假惺惺的模样,一字一句都是带着刀来的。”

柏千阳环顾四周,馄饨店只有他俩在:“那你说的是谁?不会也是沙璇吧,许愿我跟你说,满毅可早就预订了,你要这么干,可别怪我们兄弟都没的做。我说你为什么不敢说出口,沙璇不适合你,太……太次了,再说了,人家喜欢韩家阅……”

雅雯:“有你在,他们一定是咱们的手下败将。”

“那个……我是瞎说的。”许愿喝完最后一口汤,“我现在没有喜欢的人,走吧。”说完他起身,朝门口走去。

夏舟点点头。

“嘴硬。”柏千阳皱着眉头说。

雅雯走过来,顺着夏舟的目光看了看远处,问:“文学院那几个?”

文学院的会议室,桌上细心地摆放了茶点,院领导与辩论队的选手们齐齐入座。梁文彬为了给大家打气,特地组织了这次辩论赛总决赛的动员大会,各位第二天就要光荣登场。他其实没想过进总决赛,只祈祷不要在初赛就出局,在校辅导员大会上不要太丢份儿就行。谁知他们一路凯歌,竟然成为学校热议的话题,所以院领导们也相当重视,一个不落地出席这次动员会。

相隔两百多米的外语学院教学楼,其中一间的窗口正对着枫亭。夏舟站在窗口,看着他们在枫亭挥手道别,阳光透过蒙了灰尘的窗子粘在她脸上。

梁文彬见人到齐了,便开始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了。这次文学院辩论队的表现让他此刻说话时都扬着眉,简直就像在竞选总统。

许愿这时露出了他羞涩的笑容,枫亭里一阵热闹。

柏千阳小声对苏暮雪说:“真无聊,一会儿咱们去吃什么?”

韩家阅:“方向都有了,许愿功不可没。”

苏暮雪:“安静点儿,这种场合不给梁文彬面子,小心他吃了你。”

应晓雨看了看自己速记下来的笔记,说:“今晚我打印出来,发给大家。”

柏千阳:“吃了我?梁文彬他不敢,看谁做二辩。”

苏暮雪:“这样吧,今天的会就到这里吧,很有收获,大家分头消化一下。晓雨,会议记录都做好了吗?”

苏暮雪拿出一个水杯,里面是她泡的茉莉花茶,她喝了一口,不再理会柏千阳。柏千阳伸手端走苏暮雪面前的水杯,这是会议给每个与会人员准备的茶水,他刚坐下就把自己的喝完了,会议室没空调,吊扇像个无精打采的老弱病残,缓慢地转动,他渴得不行,又不敢在梁文彬讲话的时候偷偷去倒水。他问:“你不喝,我可喝了?”苏暮雪点点头:“喝吧,学校每次开会都泡这种普洱,我喝不惯。”柏千阳一口饮尽。

许愿:“对,我们把他们有可能提到的经典名句一一列出来,然后找出破绽。”

梁文彬的发言接近尾声:“接下来,有请我们辩论队的队长,同时也是院学生会干部的韩家阅同学,为各位领导汇报我们的准备工作。”

柏千阳:“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韩家阅接过梁文彬的话筒,意气风发地起身鞠了个躬,自然又收获了一个来自沙璇的白眼,然后他便开始发言。

许愿:“我们要怎么说,他们完全不知道,但他们如何引经据典,我们绝对都能猜到,比如,有一句话他们一定会说——”

沙璇低下头小声说:“韩家阅,就是年轻版的梁文彬。”

沙璇偷偷白了韩家阅一眼,心想:“被你一说,就跟背大学章程一样了。”

苏暮雪差点儿扑哧笑出声,忍住笑,看了眼柏千阳,发现他脸色苍白,有些不对劲。

韩家阅:“总算找到了方向,大家被传统理解中的‘人才’误导,其实这是全民价值观的偏离,好像人人都要争当伟人,其实关心普通人的发展与未来,才是大学教育里最重要的一笔。”

“你怎么了?”苏暮雪问。

柏千阳竖起大拇指,略带兴奋地说:“许愿,你给我们打开了一扇窗啊!我刚才换位思考,假设我是评委,大脑一定会被这个观点迅速占领。毕竟你不是李白,我不是贝多芬,他也不是爱因斯坦,大家都是生活在联大,普普通通的人。那么对于我们这些普通人的成长,需要的究竟是顺境还是逆境,这才是我们要去讨论的议题。”

“我……我想拉屎了!”柏千阳想必不是装的,看他忍得很痛苦,豆大的汗珠顺着脖子往下滴。

许愿:“没错。当这个新的定义成立了,那么对于在座的评委与观众,我们的观点就是最有代入感的,毕竟,世上伟人何其少,真正的大多数人其实是普通人。我们不提倡全民做英雄,但至少我们要做一个有用的普通人,谁敢说这样的人不是人才呢?”

“快去吧。”

大家聚精会神地听着,柏千阳认同地点点头。

“不行,这正开着会呢,而且……”

“我明白了。”苏暮雪接着许愿的话继续说,“我们听到的很多典型案例,无一例外,都是古今中外的伟人、学者、英雄,其实真要赢这场比赛,我们要在阐述我方观点时,让在座的评委们接受我们对于‘人才’新的理解,他们可以不是伟人、不是学者,甚至也不需要成为英雄,只要是自己努力过、对这个世界做过贡献的普通人,都算人才。许愿,我的理解没错吧?”

“而且怎么了?”

柏千阳:“说得容易。”

“这回来得特别迅猛,好像我一站起来,就会泄洪。”

许愿:“这个辩题,看似非常刻薄和绝对,其实提供了很多有意思的空间来讨论,但是,首先我们要重新定义几个关键词。一个是‘人才’,什么样的人是所谓的‘人才’?另一个,是‘顺境’和‘逆境’,什么样的境况是顺境或者逆境?如果我们没有把这几个词琢磨透就跟人辩论,那充其量只是诡辩,因为从字面上来理解,我们的确没有优势。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或许我们可以赋予这几个词新的意义呢?”

韩家阅正眉飞色舞地说个正欢,却也觉察出柏千阳的不对劲儿了,他有些担心,却又不敢停下来。只好边说边朝柏千阳看看,心里祈祷着下一眼看过去的时候他会有所好转。

柏千阳:“吹吧你,说说看,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可是柏千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韩家阅停了下来,梁文彬不解地看着他,又赔着笑脸看看各位领导。

许愿看了看大家,小声插了句嘴:“我倒觉得这个辩题挺好的。”

韩家阅:“梁老师,柏千阳好像不舒服。”

大家又进入了怨声载道的循环播放时间。

梁文彬望过去,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问:“柏千阳,你怎么了?”

沙璇:“我诅咒出辩题的老师一辈子吃方便面没有调料包。”

柏千阳举起手:“报告老师,我要去上厕所。”

苏暮雪:“一定有,比如……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似乎每一位伟人与学者,人生都是历经坎坷的,没有真实案例,这次的确有点困难。”

韩家阅舒了口气,梁文彬说:“赶紧去吧。”

柏千阳:“顺境出人才……能举个例子吗?”

只见柏千阳起身,闪电一般冲出会议室的大门,苏暮雪对许愿使了个眼色,许愿起身追随其后,冲了出去。

韩家阅:“这次的辩题是——逆境出人才。我们很不幸,抽到的是反方,我们的观点是顺境出人才。梁文彬老师很担心,他希望我们抓紧时间,多做准备。”

许愿一直跟着柏千阳跑到厕所门口,他推开门,突然不动了。

沙璇问:“是什么?”

许愿问:“老大,你怎么不进去?”

韩家阅见人都到齐了,清了下嗓子,说:“先恭喜大家,我们已经进入了总决赛。这几个月的努力没有白费,从初赛到复赛,再到半决赛,我们一路赢过来,甚至完成了一个被很多人不看好的任务——战胜大热门法学院辩论队,大家都很不容易。距离总决赛还有两周,我们的对手是外语学院,这次的辩题,对我们来说又是一次考验。”

柏千阳缓缓回过头:“我怕是不需要进去了。”

她是最后一个到的,跟大家行个注目礼,彼此已经默契得不需要寒暄了。

柏千阳低头看了看,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送姑姑上了车,苏暮雪快步赶往枫亭。走到上山的小路上,她停下,顿了顿,深呼吸,她不想被任何人看到心事重重的模样,她极力维护着自己内心的尊严,假扮了一个沉着、大气的苏暮雪,像一只骄傲的青鸟一样,高贵地活在这个干净又不被打扰的校园里。

瞬间传来一阵恶臭。

姑姑听到这儿,欣慰地笑起来,起身与她一起下楼。

许愿捂住鼻子。

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她拍拍姑姑的手背,说:“我要去开会了,最近参加了学校的一个比赛,忙起来,感觉很开心,还认识了一帮新朋友,都是一群有趣的人。”

深夜,校医院的灯还亮着。

苏暮雪的爸爸是曾经声名显赫的商人苏世杰。苏暮雪九岁前,过着童话公主一样的生活,苏世杰富甲一方,为人热情、儒雅,就像一座雄壮的河堤,守护着苏暮雪和妈妈。妈妈常跟苏暮雪说,爸爸是天,妈妈是天下面撑起来的伞,而小雪,就是伞下的精灵。那是多么美好的画面,是不是太美好的事物,注定脆弱得不堪一击呢?如果不是入狱前爸爸跟她坦陈一切,她绝对不会相信这么令人敬重的爸爸会是一个经济诈骗犯,他平日里礼貌、善良,也一直教育苏暮雪要做个正直而纯粹的人。原来一切只是假象,他被判了二十五年,妈妈在爸爸入狱两年后,郁郁而终。姑姑是个生活艰难的单身妈妈,姑父在姑姑刚怀孕的时候就遭遇车祸去世,她坚持把孩子生下来,独自带着他。她在少年宫教钢琴,收入尚算稳定,自告奋勇承担了抚养苏暮雪长大的责任,不但事无巨细地照顾,也保护了苏暮雪不被流言蜚语所影响,一路坎坷,总算熬到了她上大学。这些年,日子过得拮据,但只要不提及那些灰暗的过往,苏暮雪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幸福又幸运的人,她一直在努力摆脱童年时的巨大伤痛给她带来的阴暗面。

柏千阳洗了一次胃,稍有好转,但依然病恹恹地躺在病床上,往日的张扬全然不在。从下午动员会直到现在,他一共拉了十五次,医生判断他吃坏东西了,诊断结果是急性肠胃炎。可他怎么也想不出到底吃坏了什么,这几天每顿饭都跟许愿、满毅一起吃,为什么他俩没事,自己却遭了罪?

“好,姑姑不勉强你,只是这就是命啊,生来就是一家人,逃不了的命数呢。”姑姑握紧苏暮雪的手,两行眼泪从脸颊滑落,滴在苏暮雪的手背上。

大家围在他身边,愁眉不展。

“姑姑,您别说了,我会去看的。”苏暮雪捋了下姑姑的头发,她有点心疼姑姑,这是个对自己的生活极其严谨的女人,为了来学校找侄女谈谈,还特地梳妆了一番,“我并不怕丢脸,他生了我,给了我生命,我有什么资格嫌弃他呢?我只是……现在过着非常积极、乐观的生活,我害怕见到他之后,又想起很多从前……那些我不想去面对的从前,我害怕又掉进那个不见底的深渊。”

梁文彬:“怎么办,明天的比赛还能上吗?”

“不管怎么样,他是你的爸爸,他就你一个女儿。我知道你是怕丢脸,其实偶尔去看看,别人不会知道的……”

柏千阳:“能,一定能!”说完又摆摆手,下床朝厕所跑去。

“我就知道您有话跟我说。”

梁文彬:“这副样子,明天肯定没办法比赛,学校很重视,又有电视台直播,我看他至少得休息两天才能恢复。”

“小雪,我今天……去看了你爸,他老了很多,很关心你的近况,一直念叨着,却绝口不提让你去看他。我跟他说你长高了,比我还高,他手里比画着、比画着,一下老泪纵横,我也没忍住,要有机会……你也去看看吧。”姑姑的语气甚至带着一点儿哀求。

苏暮雪:“要不冒个险?”

“姑姑,什么事情,您说吧。”苏暮雪握住她的手,也许是这样直截了当的开场白让姑姑有些不自在,两人彼此沉默了许久。

沙璇:“直播要出了问题,梁老师的乌纱帽……”

“我就看看你,都还好吧?”姑姑坐下,张望着这间不大却被布置得很温馨的宿舍。

韩家阅:“有没有什么特效药?”

“过来坐,我不忙,但也聊不了太久。”

苏暮雪:“该吃的药都在这儿,他现在已经没有比赛的状态,这样上场,几乎是自动弃权。”

“我路过你们学校,过来看看你。”姑姑笑了笑,“你不忙吧?”

这时柏千阳上完厕所回来,躺下,虚弱地回答:“我怕是逞不了英雄了,想想别的辙吧。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明天就算能上场,也是废人,我不想让全省人民看到我这个样子,宁愿我们弃权。”

“姑姑!”苏暮雪面露欣喜,但也有些意外,她知道姑姑一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她并无慌张的神色,想必也不是什么急事。

韩家阅:“如果我们弃权,对学校的声誉也有影响。”

门被推开,她抬头一看,是姑姑。姑姑是个精致但节制的女人,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着素雅得体,熨烫得没有一丝褶子。她气质温婉,透着一种知识分子的洁净,举手投足非常利落,有种不容侵犯的庄重。

柏千阳捂着肚子:“别着急,别忘记我们还有两位替补呢。”

宿舍只剩苏暮雪一个人,距离在枫亭开会的时间还有半小时,她正整理几份资料,传来敲门声。她应声道:“门没关,请进。”

大家望向一旁的许愿与应晓雨。

柏千阳:“快吃,一会儿在枫亭开会。”

应晓雨:“不……不不,我不行,明天就总决赛了,我都还没熟悉辩词,而……而且,听说明天在大礼堂,那么多人,还有直播,我……”

许愿吐吐舌头,继续吃馄饨。

苏暮雪:“许愿,你……”

柏千阳有些不耐烦了:“能不能别给我提她?烦死我了,就算她真那么牛,苏暮雪跟她一对一,抵消,剩下几个姑娘赢得了我和沙璇吗?提韩家阅那是欺负她们,放心吧,她们的路数我知道,侥幸赢了历史学院,这运气不会一直有的。”

许愿看了一眼柏千阳,犹豫不决:“我……”

许愿:“但夏舟她……”

柏千阳斩钉截铁地说:“他可以!”

柏千阳一口烟喷在许愿脸上,呛得他直咳嗽。掐灭手里的烟,他说:“喂喂喂,你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就外语学院几个泼妇骂街的女流之辈,想赢我们,门儿都没有。”

苏暮雪:“许愿,你真的行吗?”

许愿:“难说,我去看了昨晚最后一场半决赛,外语学院对历史学院,夏舟发挥得很稳定。历史学院是他们研究生班的欧阳健带队,杀气腾腾,结果被夏舟杀得片甲不留,感觉外语学院这次铆足了劲儿要拿第一名。”

柏千阳:“就他了,行不行就他了!”

满毅:“你说总决赛咱们能拿冠军吗?”

许愿又看了看柏千阳,柏千阳眯着眼睛做了个鬼脸。其实以他的身体条件,并不是完全不能上场,可就在刚才大家讨论的时候,有个念头突然在柏千阳的脑子里闪过,他想让许愿勇敢地站出来。一个学期下来,许愿为辩论队贡献不少,其实二辩的辩词都是他写的,而光环都给了柏千阳,与其自己冒险上场,还不如把这个机会留给自己的兄弟。至于结果怎样,柏千阳并不关心,他要的只是跟苏暮雪朝夕相处的过程,结果如何,对他而言并不那么重要。

柏千阳点了根烟,看样子他对许愿说的话非常认可:“这倒是说了句实话。”

许愿点点头。

许愿一口汤差点儿没喷出来,赶紧擦擦嘴,他说:“对了,我在学校论坛看见有人建了关于你的帖子,说你超帅,长得像《甜蜜蜜》里的黎小军。”

梁文彬依然有些不放心,临时换人,风险太大,但好像又没有更好的办法:“许愿,你今晚能拿下来辩词吗?”

柏千阳不屑地眯着眼,对准满毅的后脑勺拍了一巴掌:“吃你的吧,红了,又不是炒螃蟹,红什么红,我只关心什么时候跟苏暮雪结婚。”

许愿:“梁老师,放心吧,我可以,一定可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他当然没问题,只有柏千阳知道,没有人比许愿更熟悉二辩的辩词了。

满毅仰起头,手端一碗馄饨,一脸自豪地看着电视屏幕:“哈哈哈,老大,你红了!”

梁文彬:“那就这么定了,由许愿代替柏千阳出战总决赛。许愿,辛苦你了。”

馄饨店内,墙上的小电视正播放着教育电视台的《教育新闻》:“在历经三场比赛之后,联大文学院辩论队一举击败生科院、艺术设计学院以及原本最被看好的冠军战队法学院,成为终极之战的参赛者,韩家阅、苏暮雪、沙璇和柏千阳也因为出众的语言魅力在高校区备受关注。而在昨晚最后一场半决赛之后,由夏舟领衔的外语学院辩论队也杀入总决赛,这支娘子军在长达两个月的赛季中也为人称道。大家都很期待看到苏暮雪与夏舟两位热门选手的巅峰对决。我台将在5月30日对总决赛进行全程直播……”

柏千阳伸出手,满心欢喜:“兄弟,加油!”

辩论赛如旋风般席卷整个联大,成为那一年大学城风靡一时的事件。除了联大,临近的几所高校也都狂热地讨论着联大的几位风格迥异的辩手,在食堂、科技馆、篮球场,甚至澡堂等一切肉眼看得见的地方,都张贴着关于辩论赛的海报。

大家都伸出手叠在一起:“加油!”

5月的长沙,骄阳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