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言情小说 > 你亲爱的我 > 第十四章 钩吻

第十四章 钩吻

晏禾摇摇头:“遗书被我父亲烧毁了。”

穆刚的脸色惊疑不定:“遗书呢?拿来!”

穆刚瞪着他:“啊,我老婆是自杀,死之前留了遗书给我,然后晏灵枢又把遗书烧了,你糊弄鬼呢?”

“你妻子死前给你留了遗书。”

晏禾给他解释:“你妻子的死,我父亲很自责,他觉得是自己对药物监管不力的缘故。他当着我的面把遗书烧了,并且严令我不准对你说出真相。”

穆刚看着他,桀桀笑道:“你俩这是要做对亡命鸳鸯吗?”

穆刚几乎笑出声来:“晏灵枢是不是脑子有病?”

“你别说了,别说了!”穆刚冲过来去按晏禾的嘴,晏禾趁机抢过去,护在孟小阮身前。

晏禾叹息一声:“我当年也觉得他脑子有病。他觉得你失去妻子已经够伤心了,怕你知道是自己欠债逼死了妻子,想不开走上绝路。如果恨,就恨他一个人好了,总得给你留一个活下去的希望。”

晏禾的声音很平静:“你可以不信,但这是事实。你总觉得是我父亲害死了你妻子,其实是你把你妻子逼上了绝路。”

说到这里他笑,笑容里满是苦涩:“谁知道你激怒下拿把刀将他捅成重伤,自己也进了监狱。”

这句话说完,穆刚瞬间暴起,像一只发疯的狮子,恶狠狠地盯着晏禾:“你骗我!我老婆怎么可能自杀?明明是你们的药有问题!”

穆刚木着一张脸:“凭你说破天我也不会信。”

“你妻子眼见没了活路,藏了治病用的砒霜,自杀了。”

“信,我父亲虽然烧了,但我记得信的内容。”

穆刚的脸色变幻不定:“行,你接着编。”

晏禾逐字逐句地背给他听:“宝生,我走了,他们往死里逼我,不给我一点活路。我想我死了,闹出了人命,他们怕了,以后就不会去找你了。你以后别赌了,好好带大两个孩子,一定要让他们上大学。家里进门数第五块地砖你挖开,里面有我向我姐借的几千块钱,我一直没舍得花,你拿着,简单给我办个丧事,骨灰撒河里就行,要是有剩下的,留着给你和孩子买吃的。”

“那时候你妻子的状态很好,是这六个患者里情况最好的,恰恰就在这个时候,高利贷上门要债,你当年借了大笔的高利贷,债主找不到你的人,就来明夷堂堵你的妻子。我们报过几次警,可是没用,他们进来不打不砸不抢,就是往门口一坐,威胁你妻子不还钱,就绑了你两个儿子。”

信,是真的。宝生是穆刚的小名,家里只有他老婆这么叫他,他老婆爱在地砖下面藏钱,有一年钱被耗子啃烂了,他还为这事跟他老婆打了一架。

晏禾点点头:“我想说的就是你走了之后的事情。

穆刚呆愣愣地听着,他坚信了十四年的真相一朝被颠覆,他一时不知道要如何面对。

穆刚“嗤”了一声:“她得了这么大的病,两个孩子要吃要喝,我不挣钱都饿死吗?”

隔了很久,他说起来,声音不大,更像是说给自己听:“我跟我老婆结婚的时候,家里穷,我爸妈偏心,将房子给了我大哥,就给我们留了个小厢房。我老婆发狠,说一定要活出样来给他们看看,从娘家借钱开了个豆腐坊,她的豆腐做得比别家的都好,我每天开车给饭店送货,日子一天天地过得好起来,怨我,有点钱就烧得慌,我出去赌,把家里存的钱都赌光了。我老婆为了给我还账,连豆腐坊都卖了,好不容易平了账,我们要东山再起,我老婆却查出得了绝症。那阵子压力太大了,我明知道不该赌,心里憋闷,还是忍不住去赌了,没有钱就借了贷。”

晏禾不接他的话:“你把你妻子送到明夷堂以后,你就去外地打工了。”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渐渐湿了。

穆刚不为所动:“就因为我妻子药费全免了,你们就给她用最差的药,其他几个人怎么就没死?”

“我老婆跟我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衣服挑最便宜的买,生了孩子也没有口好吃的,奶水不足,孩子饿得嗷嗷哭。我也跟着哭,我老婆还劝我,宝生,哭个啥,咱有手有脚的,日子总能过起来。”

“同时参加治疗的还有五个人,这五个人情况不一,其中三个减免了部分费用,因为你家实在困难,两个孩子还小,所以你妻子是唯一一个费用全免的。”

尖锐的警铃声越来越近,警车已经开过来了。

穆刚点点头:“晏灵枢还说免费给我们治,不要钱。”他“啐”了一口,“我们当时就是傻,免费?他能有这么好心?不过是因为这个试验很危险,他一直找不到人来试验。”

穆刚将外衣一扒,露出了腰上捆的炸药。

“当时我父亲并没有太大把握,他手头正在研究一个项目,所以咨询了你们意见,问你们愿不愿意参加试验。”

看到炸药的一刹那,晏禾绝望了。

穆刚不否认:“对,当时都说晏灵枢是神医,只要有一口气就能治活。”

他伸手抱紧了孟小阮,她昨天在地上躺了一晚,穿得少,又受了惊吓,烧了一天,人有些模糊,但晏禾和穆刚的对话,她听到了。

晏禾说起来:“十四年前,你妻子得了白血病,当时在医院已经接受过几次化疗,医生说希望不大,你们抱着渺茫的希望来到明夷堂的,是不是?”

她伸手摸了摸晏禾的脸颊,怨他:“你怎么这么傻啊……”

笑完,他说:“你说吧,我听着。”

穆刚看着他俩:“我坐了十几年的牢,就想早点出狱和我的孩子团聚。我卖力干活,好好表现,提前放了出来。”

穆刚大笑:“你当我傻?你拦我,你凭什么拦?”

时间其实早已经磨平了心中的恨,出狱的时候,他只想和孩子一起好好生活。

“我告诉你一件事情,如果你听完了还想动手,那我绝不拦你。”

他继续说道:“我进了监狱之后,两个孩子就放在我哥哥嫂子家里,出狱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哥嫂家接孩子,结果,结果……”

穆刚有点感兴趣:“说说。”

他终于控制不住,失声痛哭:“结果他们告诉我,两个孩子,都丢了。

晏禾对他说:“咱们打个赌吧。”

“我找啊,跋山涉水地找,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没钱了就去工地上打几天工。可是我的孩子在哪儿呢?直到有一天我经过明夷堂,发现明夷堂又重新开了,甚至比过去更好,好多人在门口排队,说晏神医怎么怎么厉害……

穆刚缓缓一笑,眼睛里闪烁着恶意的光:“想知道吗?不告诉你。”

“我恨,我简直恨死了!如果我老婆不死,如果我没进监狱,我的孩子就不会丢,我们家怎么会搞得家破人亡!

“穆刚,”晏禾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他,“就算我父亲害了你妻子,你也杀了我父亲,我们的仇还没结清吗?”

“我先准备绑了你那个表妹,没绑成,后来我发现原来她在你心里更重要,就绑了她来。我受的苦,你们谁知道?我遭的罪,你们谁知道?”

穆刚摇摇头:“你什么都不用做,看着我下手就行。”

穆刚攥紧了拳头:“你们该死,你们都该死!”

晏禾看着他:“说吧,你要我怎么做。”

孟小阮看着他,她的嗓子烧得哑了,声音不大,但在夜里听得格外清晰:“我们不该死。

他的手往下移了移,刀尖对准了孟小阮的心脏:“扎在这里呢?不都说你是神医吗?一刀下去你能不能治?”他的手往前递了递,刀尖扎进了毛衣里,“要不要试试?”

“穆刚,每个人做错了事都要付出代价,晏灵枢是好心,却没做成好事,最终搭上了性命,这是他的代价。你伤了人,进了监狱,这是你付出的代价。你的孩子可怜,晏禾就不可怜吗?你的孩子没了父亲,可晏禾也没了父亲啊。你苦,所以全世界都欠你的,晏禾也苦,他找谁去讨这个公道呢?”

穆刚一咧嘴:“还记得我啊。”他把刀尖比在孟小阮的颈动脉上,“你说我朝这里一扎会怎么样?”光设想就让他激动得浑身发抖,“血喷出来,溅得满地都是。”

她攥紧了晏禾的手,冲他笑:“咱们谁都别喝孟婆汤好不好?”

晏禾叫他的名字:“穆刚。”

爆炸声响起,孟小阮陷入了黑暗。

比照那个时候,穆刚老了,从青年直接跨到了老年,门牙缺了半截,像个在地头耕耘了一辈子的老农。

再醒来时,是在医院,孟箫的眼睛红红的,他握了握妹妹的手:“你醒了。”

知道孟小阮活着,晏禾冷静下来,他看着穆刚,这个人他见过,十四年前庭审的时候。那时候穆刚还是个青年,皮肤黧黑,人长得朴实木讷,宣判的时候他没要求上诉,只是一直说他没错。

孟小阮张了张嘴:“晏禾呢?”

他拿着刀面拍了拍孟小阮的脸:“放心,活着呢。”

他心里仍旧有气,说起晏禾语气不太好:“也活着。”

晏禾想过去,穆刚拿着刀比在孟小阮脖子上:“别动!”

她使不上力气,话也说不全,但孟箫明白她的意思:“他伤得比你重,还算他有良心,爆炸的时候把你扑在身下了,没丢胳膊没丢腿。”

孟小阮的脸冻得发青,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还活着就好,孟小阮闭上了眼睛。

穆刚果然在这里。

事后孟小阮才知道,不知道是不是她那番话起了作用,穆刚在引爆的时候,跳出了窗子。

冷静了一下,他推开了房门。

他人炸得粉碎,晏禾和孟小阮倒逃了一劫。

他掏出手机,给孟箫发了个定位。

该感激吗?好像不是。该庆幸吗?倒是有点。

他预感这个地址是真的,这个地方比之前的三个地方都要偏,出了城,在惠陵江附近,惠陵江岸边有瓜田,瓜农在瓜田旁建了简易小房,方便瓜农在夏天看瓜,穆刚给他的地址,就是这里。

穷人的苦难总被人多怜悯一些,有钱人的苦难却被看作罪有应得。

穆刚的电话打过来:“最后给你一个地址,你过来吧。”

钱是原罪吗?是人心太偏吧。

天已经黑了,他走了三个地方,从城南走到城北,又走回到市中心。

休养了几天,孟小阮终于能够下床了,她早早打听到了晏禾的病房,进去的时候,晏禾正闭目休息。

他按着地址找过去,找到了孟小阮的帽子。

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默默数他的眼睫毛,他的睫毛生得真好,一根根纤长而分明。

穆刚的电话打来:“江城公园往南走三里,第一个十字路口往左拐。”

他睁开眼睛,眼里有缱绻的光。

下一个地址是潞江大桥附近,他去了,找到了孟小阮一只鞋。

他唤她的名字:“小阮。”

晏禾确定了,是穆刚。

她说:“嗯。”

那边忽然暴怒:“那我老婆呢?我老婆无辜不无辜?给你下一个地址,来不来随你!”

他再唤她的名字:“小阮。”

晏禾攥紧手机,求他:“我知道你要找的人是我,她是无辜的,放了她,我来。”

她说:“在呢。”

对方的电话再次打了过来,这次的声音格外轻快:“我的礼物你喜欢不喜欢?”

他环顾了一下病房,堆满了鲜花和果篮。

是个塑料模特。

邻居、患者,这段时间有太多人来慰问。

他放慢了脚步,这段距离太长,长到每一步都像敲在心脏上,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揭开羽绒服,看清的瞬间,软在了地上。

他说:“到今天,我终于理解父亲了。”

羽绒服,是小阮的。

孟小阮住了半个月就出院了,晏禾却足足休养了两个月。

他打了辆车找过去,一幢一幢地找,没有,没有,没有,就在他近乎绝望的时候,发现了一个身影躺在地上,脸上盖着一件鹅黄色的羽绒服。

入院时余寒尤厉,出院时已经四月了。

城西曾经建过一片别墅区,老板断了资金链,这片别墅就成了烂尾楼,穆刚报的位置就在这里。

晏禾和孟小阮去省城拜访了梁教授。

他毫不犹豫地找了过去,是陷阱,他跳了;是圈套,他认了。

梁教授的住处是一栋二层小楼,院子里有一棵合欢,树干粗得需要两个人合抱,枝叶伸展得几乎覆盖了整个院子,合欢开得正好,远远望去,像笼上了一层粉色的轻烟。

对方报了一串地址,也不管他听没听清,按断了电话。

按了门铃,孟小阮有些紧张:“梁教授会不会把咱俩赶出去啊?”

“我知道你报警了,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自己过来,否则就给她收尸吧!”

晏禾摸摸她的头:“不会,只会把我赶出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终于耗尽了力气,手机响起来,他接了。

开门的是梁教授的老伴梁师母,白发如雪,笑容里带着亲切:“进来吧。”

这一刹那他失去了所有的理智,护身符断了,小阮出事了,这个猜测让他浑身发抖,他冲出警局,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穿行,外套留在警局里,冷风一瞬间打透了他的毛衣,他浑然不觉,不冷,一点都不冷,他要去找小阮。

梁教授站在院子里,十四年未见,人未见老,眼镜倒比当年厚了很多。

他猛然间想起了孟小阮的话:“小赵的爸爸从楼上掉了下去,她的护身符断了。”

他冲孟小阮点点头,然后去看晏禾。这个学生曾经带给他巨大的骄傲又给了他巨大的失落,而今,那个有些单薄的少年已经长大了,长得还这般挺拔、这般好,他想,骄傲终归是要多一些的。

他用手拽了一下,掉出了一枚护身符。

梁教授一生简朴,家里还是旧式的家具,柜门掉了一扇,用胶带粘上了继续将就着用。

拧开洗手池的水龙头,用手接了一捧水,冬日的水冰得刺骨,泼在脸上,他稍稍清醒了一些,拿起手帕去擦脸,脖子上的那截红线忽然断了。

梁师母给他们上了茶:“西湖龙井,明前的,尝尝好不好喝,好喝给你们包一包带回去。”

他一遍遍告诫自己,站起身,去卫生间。

茶汤鲜亮澄净,孟小阮分辨不出好坏来,只觉得有一种淡淡的清香,品了一口,甜甜一笑:“好喝。”

冷静,冷静,他一定要冷静。

老人上了年纪就喜欢喜庆的孩子,梁师母果然极高兴,向她招招手:“来,我给你烤蛋挞吃。”

道理他懂,但是吃不下,喉咙像塞住了一样,喝口水都费力。

孟小阮随着去了,晏禾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直到她进了厨房,才低头喝茶。

晏禾粒米未进,丁穗劝他:“多少吃一点吧,救小阮也需要力气的呀。”

梁教授在旁边看着,知道这个孩子终于长大了。

第二天,依旧没有消息。

晏禾拿出脉枕:“老师,我给您瞧瞧病吧。”

出了这么大的事,孟箫没敢告诉孟广龄,爷爷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怕他受了刺激支撑不住。

梁教授一时神色难明,过了好一会儿,才伸出了手腕。

警方一直在调查,穆刚出狱后曾经回过哥嫂家,住了几天就离开了,哥嫂也不知道穆刚去了哪里。

他看到学生娴熟地布指搭脉,让他张嘴检查舌苔,又仔细观察了他的气色,然后问他:“腹泻吗?”

他什么都没想,甚至什么都不敢想,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孟小阮会回来的。

梁教授点点头:“吃了诺氟沙星,就是不见好。”

这一晚,孟箫几乎要疯了,丁穗也急得直哭,只有他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

晏禾伸手在他腹部按了按:“腹泻前这里疼吗?”

晏禾在警察局坐了一晚,手机一直在手边放着,没有电话也没有短信。

“有点疼,但不是很严重,平时老觉得冷,早前我以为是天气的缘故,眼见春天来了,还是觉得浑身冷飕飕的。”

警察根据这条线索去查,发现穆刚因为表现良好,已经提前出狱了。

“您这是脾肾阳虚,寒湿内盛,我给您开一剂温肾暖脾、散寒祛湿的药。”晏禾低头写了方子,“先吃七服试试。”

这个穆刚就是当年刺伤晏灵枢的人,被判了有期徒刑十五年。

梁教授接了方子,他知道晏禾已经成了江城名医,名气之大,已经传到了省城,徐飞卿那样骄傲的人,看完病回来还对晏禾赞不绝口,让他既高兴又难过。

他迅速搜索出一个可疑人物——穆刚。

俩人好像互有默契,绝口不提数学,梁教授聊起他的收藏:“新收了个花瓶,说是大雅斋的,我看着总不大像。”

晏禾能确定,这个人是冲他来的。

晏禾那时候经常往梁教授家跑,梁教授痴迷收藏,他也顺便看了几本收藏相关的书,等梁教授把花瓶拿过来的时候,上手摸了摸。

这车警方早就调查过,三个月前就被盗了,这段时间警方排查了大量的监控,没有查到这辆车的有效信息。

喜鹊登枝的梅瓶,他辨别了一番:“彩厚,胎釉很精细。我看着倒像真的。”

这辆车警方并不陌生,正是劫持丁穗的面包车。

梁教授得意起来:“在古玩市场收的,万一是真的可捡了个大漏。”

警察来得倒很迅速,在现场勘查了一番,确定孟小阮被劫上了车,调出了附近的监控,车沿着大道开了一段,然后拐进了辅路,辅路没装监控,失去了车辆的踪迹。

聊了一会儿,梁教授的孙子过来了,他也是数学系的。晏禾跟梁教授学习的时候,他还小,早不记得晏禾是谁,见家里来了人,打了个招呼,去问梁教授问题。

最初的慌乱之后,晏禾定了定神,报警,必须报警。

梁教授看了眼,有些复杂,从卧室里拿出黑板来要给孙子细讲,那边老伴从厨房出来,跟他说是电压力锅又盖不上了,要他过去修。

他瘫在路边,恐惧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捏出血来,好一会儿,他拿出手机来,正准备报警,手机里进来一条短信:“她在我手上,要命的别报警。”

梁教授的孙子接了个电话匆匆走了,待梁教授出来找孙子时,晏禾替他解释了一句:“听说同学有事找他。”

然而最终,那车开进了辅路,消失在滚滚尘烟里。

吃了饭,晏禾带孟小阮提出了告辞,梁师母给孟小阮装了一盒蛋挞:“路上吃。”

他拔腿便追,几乎已经拍到了车的后备厢,那辆车一个加速,又将他甩开了一段距离。他继续发力,冷风从嘴里灌进去,呛进肺管里,他不敢咳,生怕一个走神失去了车辆踪迹。

梁教授送出去,他的腿脚早年就不太利落,现在要拄拐了,晏禾在旁边搀着他,他感叹了一句:“知道我腿脚不好,当年你可没少让我追。”

晏禾仿佛听到了孟小阮的叫声,他以为是错觉,朝声音的方向找过去,兔子灯掉在地上,一辆面包车绝尘而去。

那时晏禾不懂事,也不耐烦听他磨叨,有时一个不顺茬就跑了,梁教授就在后面追,大部分时间追不上,偶尔追上了也不舍得打。

灯市上人来人往,她站的位置挡了通道,她便往旁边挪了挪,后面有摊主推着推车过来,于是她又挪了挪,直到偏离了灯市那条街道,一侧灯火灿烂,一侧黑黢黢的没有一点光,她回头看了眼晏禾,刚想冲他招招手,头一疼,晕了过去。

谈及往事,晏禾有些惭愧:“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前面有卖棉花糖的,她要了个plus版的,做出来得有脸盆那么大,她等得不耐烦,要晏禾看着,扭头去看灯。

梁教授伸手拍了拍晏禾的胳膊,安慰他:“没什么,有的孩子就是开窍晚。”

这些谜语都不难,猜中了送个小挂饰,晏禾接连猜中了七八个,牵着孟小阮的手往前走。

出门就是车站,晏禾要他回吧,他一再答应着,却一直把他们送上了车。

孟小阮也猜出来了:“妇女节前夕,答案是三七对不对?”

晏禾在车上,他在车外,透过窗子两两相望,彼此都存着眷恋,却都明白,这一世,师徒终究缘尽了。

又指了一个谜面是冲天香阵的:“凌霄花。”

梁教授勉强收住了情绪,回到家,准备把孙子的题做了,仔细看黑板,已经解出来了。

孟小阮去看谜面,原来是千年裘。

晏禾特有的解题风格,简单明晰,没有一个多余的步骤。

晏禾随手指了一个:“答案是陈皮。”

老人看着,孩子般地哭了。

再往前一个摊位,灯笼下面缀着灯谜,孟小阮向晏禾招招手:“猜中药的。”

明夷堂开始招收学生。

孟小阮笑眯眯地提着灯笼显摆,有两个五六岁的小朋友看到了,也拉着妈妈的衣服要买。

公告就贴在明夷堂外的墙壁上,老有人围在墙下看,顺便评点一番。

晏禾给她买了一盏小兔子灯,装三节五号电池,开关一往前推,兔子灯就亮起来。

明夷堂的医术等同于晏家医术,父死子承,有许多不传之秘。

元宵灯会已经办了几年,除了灯展,还有猜谜活动,有了烟花大会的前车之鉴,政府派了大量的协警维持秩序。

晏禾的祖父收过徒,但最后也没有继承他的衣钵,真正传下来的还不是儿子。

江城每年正月十五都要举行元宵灯会,晏禾邀了孟小阮一起去。

大部分人都觉得,晏禾只想找几个不花钱的助手。

他当年不以为意,从医之后才明白,克己、慎独何其难也,这是他们自己的道,高悬头顶,一生践行。

巷子口那家面包店招了几年的学徒,从没有一个学到他们家椰丝面包的配方,那么一个小面包店还藏着掖着,更何况这么大一个明夷堂。

而他父亲教他慎独,常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不欺心才能不欺天。

就算这样,照样有很多人来应征,每天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晏禾要给患者看病,每天只能面试几个人,工作人员劝他们,交了报名表可以回家等通知,不用在这里一直等,他们不听,谁知道晏禾是不是在考验他们的耐性。

他爷爷生气的时候是绝不肯进药房的,生怕一个不慎,多添了剂量。

少辉路过明夷堂的时候,也看到了这则公告。

他记得小时候,爷爷总教他做人行医要谨之慎之,常怀克己之心,不可心生怨怼。

他停下来看了许久,看到晏禾从身边经过,拦住他:“我申请,你收吗?”

末了,他感叹:“医生有最温暖的手,也有最锋利的刀。”

晏禾微笑:“不收。”

世事就是这般奇妙,本以为天衣无缝的事情,竟然被竞争对手的一个诋毁给拆穿了。

少辉愤然,指了指门口排着的人:“他们比我强在哪儿?”

“事实是,邻居的哥哥跟我爷爷的师弟一起竞争院长,邻居给死者穿衣服的时候,感觉死者的尸体很软,没有正常的尸僵,心里有点奇怪,闲聊的时候跟她哥哥提起来了,她哥哥就多了个心眼,以此为疑点举报了,谁知道一举报一个准。也算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了。”

晏禾看着他:“他们不比你强,但他们是真心学医。”

晏禾原本还想逗逗她的,但又担心她对这件事情念念不忘,晚上做了噩梦,最后还是揭穿了谜底。

真心学医不为其他。

孟小阮觉得脖颈后面凉飕飕的:“我信神不信鬼。”

或许学成了可以带来名誉、带来收入,带来生活的种种改变,但他们的初衷只是因为喜爱医术罢了。

晏禾逗她:“你不是特别信这种鬼神之说吗?”

少辉不差,但初衷差了。

孟小阮这才放了心,伸手掐了一把晏禾的腰:“让你骗我!”接着又对托梦的事情感兴趣,“真有托梦这个事啊?”

晏禾选择了一家医药开发商,明夷堂几个独家药方终于可以批量生产。

孟小阮吓得尖叫一声,几乎夺门而出,晏禾伸手将她带进怀里:“骗你的,我爷爷的师弟以前确实住在这边,但结婚以后就搬出去了。”

这些方子传了几百年,经历了天灾、经历了战乱、经历了朝代更替、经历了盛世兴衰,在晏家最困难的时候,在几个孩子嗷嗷待哺将要饿死的时候,在利益的驱使下,家族分崩离析的时候,这些方子终究还是保住了。

晏禾点点头:“七窍流血,死相极惨。”

用生命保护这些方子的人,早已经籍籍无名,晏家厚厚的族谱上没有多为他们写上一笔,但晏禾知道,这一代代的坚守,一代代的传承,并没有值不值的区别,而是应该这么做,必须这么做,哪怕付出血的代价也绝不退缩。

孟小阮只觉得毛骨悚然,声音都有些抖:“那他妻子也是被毒死在这房间里了?”

等到药方现市的时候,久不露面的二师伯忽然出现了,他站在明夷堂门口破口大骂:“明夷堂早晚要毁在你手里。”

“这事情上面很重视,又重新开棺验尸,做了尸检确定了是砒霜中毒,后来我爷爷的师弟也被枪毙了,他以前和妻子就住在这个房间。”

他和廖必臻都知道药方藏在哪里,在离开晏家的时候,他们不是没动过药方的心思,可是晏家列祖列宗在上,这沉甸甸的药方,他们拿不起,也不敢拿。

“后面的事情就比较离奇了,他妻子娘家已经没了亲人,死后也是邻居帮着装殓的,据说邻居晚上做梦,梦到他妻子说自己死得冤枉,联想到死者的身体有一些异常的现象,最后往上面写了一封举报信。

晏禾告诉他:“那些方子,你们不是早就有?”

他给她讲了个故事:“我爷爷的师弟,也是一名中医,出轨了医院里的一名护士,因为妻子绝不可能离婚,又怕出轨的事情闹出来影响自己升迁,给他妻子打吊针的时候,在吊瓶里注射了砒霜。

二师伯愣了,他和廖必臻早知道自己和晏灵枢是不同的,晏灵枢才是晏家的继承人,他们就算做得再好,师父也不可能将晏家的秘术传给他们。

他弹了弹她的脑袋:“医生下毒当然容易,可也最容易被怀疑。世界上有哪一种毒药可以让人毫无痛苦悄无声息地死去?生命远没你想的那么脆弱,但凡吃下毒药,身体会产生强烈的不适反应,死者的表情大都十分狰狞。”

他们失落过、不平过,所以在晏灵枢过世之后,毫不留恋地离开了明夷堂。

孟小阮感叹了一句:“医生下毒应该是最容易的了。”

他一直关注着明夷堂,知道晏禾继承了家业,使明夷堂恢复了往日的荣光,便想着果然如此,他和廖必臻十岁学医,几十年才熬出头,晏禾一个毛孩子,中途转学的医科,没有晏家传下的秘方,怎么能有这么大的成就。

晏禾回了房间告诉她:“这是断肠草,又叫钩吻,有剧毒,我怕放在药圃里被小动物误食了,先放在房间里养一段时间。

晏禾说:“不管你信不信,在医术上,我爷爷从未藏私。”

孟小阮乖乖的不碰,但很好奇:“珍稀品种吗?”

二师伯将那几味药都买了回去,他一味一味地品,和他制出来的没有不同。

冬日里看到点绿色不容易,孟小阮打算拍个照,晏禾给她打来电话:“别碰我房间的植物。”

这些药方都是晏素问传给他们的,他写过一本教材,叫他们拿回去背。

这几株植物长得倒好,绿油油的,满眼都是生机。

那本教材他现在还留着,早已经翻掉了页,原来他一直以为的晏家秘方,早就传到了他们手上。

最近有几家医药公司来找晏禾开发药品,晏禾在考虑,孟小阮到明夷堂的时候,晏禾还在忙,她便到晏禾的房间等他,他房间里多了几盆绿色植物,孟小阮还觉得挺奇怪,晏禾不喜欢植物,除了海伦没养过别的花。

他想哭也想笑,最终朝着明夷堂的方向磕了一个头。

是比较细腻,也不太甜,他尝不出比别家的栗子糕好吃在哪里,只是看她吃得香甜,便觉得这栗子糕果然名不虚传。

晏禾最终招收了十个学生。

不一会儿她便蹦蹦跳跳地跑出来了,扒在他身上四处摸,摸到了栗子糕欢呼了一声,先拿了一块塞给他吃:“尝尝。”

这些学生最小的十二岁,最大的二十三岁。

下了飞机,晏禾去买了陈记的栗子糕,刚出锅的还烫,他怕凉了,放在怀里保温,车开到孟小阮家的时候,栗子糕还热着,他给孟小阮打了个电话:“猫儿,出来吃食了。”

一列排开,他一个个看过去,不训话也不教导,让他们先从药圃的药材开始学起。

晏禾点点头:“娇气又漂亮,怕生,以后带给你们看。”

年纪小的还在读书,只有节假日能来;年纪大的,有工作要养家,也只有休息的时间才能过来。

其中一个猜:“这么急着回去喂,一定是名贵品种了。”末了还感叹一句,“早知道当年我学兽医了。我发小学兽医的,现在已经开了三家兽医院了。治猫比治人贵多了。”

他随他们来,也随他们走,直到半年之后,几个坚持不住了,几个继续留着,才真正开始授课。

两个同学倒有些好奇:“你养猫了?”

这其中有二师伯的小儿子,他每次上完课回来都要细细地跟父亲汇报讲课的内容。二师伯认真地听完,仔细琢磨一番,好像和师父讲的也没什么不同。

晏禾笑笑:“我得回家喂猫。”

等到半年过去,他再叫小儿子跟他汇报讲课内容的时候,小儿子眼睛一翻:“您想知道自己去听课呗,明夷堂的门又没冲您关上!”

另一个同学继续留他:“飞机到江城天也黑了,你还不如住一晚明天再走。”

晏禾授课的时候讲究言传身教,征求了患者的同意会让他们旁观。二师伯的小儿子是家传的医术,本身就有根底,原本对晏禾还带着几分质疑,看了几个病例心服口服,同样一味药材晏禾自有晏禾的用法,同样的方子,在药材的分量上稍作变动,效果就大不一样。

卫冰姿就是当年追过晏禾的系花,毕业之后就出了国,在荷兰开了一家养生医馆,据说做得相当不错。

他喜欢明夷堂,喜欢明夷堂灿烂的花圃,喜欢明夷堂的半闲楼,喜欢和师兄弟一起学习的氛围,喜欢明夷堂那种不快不慢缓缓向前的节奏。

他的同学有些惋惜:“我还叫了卫冰姿。”

他明白父亲和晏禾差在哪儿了,不过是一个医者的气度。

晏禾的两个同学也来了,故人相见分外亲切,俩人极力留晏禾吃过饭再走,晏禾已经订了机票,谢绝了。

孟广龄那本岳念知的回忆录终于写出来了,没有出版社感兴趣,最后是自费出的,书名是孟广龄取的,叫《岁月不知》。

他画完了拍给孟小阮看,孟小阮喜欢得很,给他发一只萌得打滚的熊猫。

孟小阮看过,里面写了江城的江、江城的桥、江城曲曲折折的小巷子、江城被雨水漫过的排水道。

小阮喜欢企鹅,那就在封面上画一只卡通企鹅,他的画技不错,当年读书的时候,曾经画过一本中药材图谱,他的名字是禾,禾就是粟,他又在企鹅手里添了一把谷穗。

他的笔下,江城像一幅工笔细描的图卷。

这些老专家总要在会上争吵一番,虽然谁也说服不了谁,但不吵不足以捍卫自己这派的尊严,对此晏禾已经习以为常了,待到后面他们吵开之后,他索性开始设计婚礼的请柬。

画卷里有一个人,她温柔娴静,是旧时代的小女子,却有新时代女子的勇气和多情。

中医一门,派系颇杂,医学院有学院派,兼收各家之长,祖传的医学世家,有主张温补的,有主张清火的,用药各不相同。

江城师范还在,当年那个让他俩彼此一见倾心的礼堂,却早已经变成了学生食堂。

这个会,在中医界极具权威,多少医生都以获得一张邀请函为荣。历年开会的时间都定在年后,与会的中医都是一方名医,晏禾第一次参加的时候,很多人还都对他多有不屑,在晏禾提出了针灸方面的新看法时,才不得不说一声后生可畏。

休假的时候,孟小阮和晏禾沿着老人书中的记忆,又重走了一遍他青春时的路线。

虽然还是一个低级趣味的人,但难得是个低级趣味却不讨厌的人。

走累了,俩人在金水江江边的茶馆坐下,点了一壶茶。

过年这段时间接触下来,丁穗反倒对孟箫的印象好了不少。

有弹阮的师傅坐在栏杆处拨弦,水流缓缓,阮声铮铮。

晏禾要去外地开会,走之前不放心丁穗,警方那边还没有进展,孟箫就负责车接车送。

茶是六安瓜片,鲜且醇。

孟广龄又出了大招,这么大的事,小阮的父母总得回来吧,时间定得太早了,他们赶不上。

七月正热,热茶倒更解暑。孟小阮托着腮问他:“晏禾,你喜欢我什么呢?”

他心里是想定三月的,知道孟广龄绝不可能答应,冲孟家老太爷使劲,孟家老太爷治好了耳鸣,正满心觉得晏禾哪里都好,在晏禾的亲切问候下,几乎要定下了三月的日子。

喜欢什么呢?喜欢她的笑容,喜欢她的天真,喜欢她对人心百折而无悔的信赖,喜欢她对世事的通透达明。

婚礼的日子还没定,孟家老太爷翻了皇历,农历三月宜嫁娶,孟爷爷觉得早,再往后推就是六月了,晏禾不同意,理由是天太热,孟爷爷索性推到了九月,晏禾又改口说六月也好,穿婚纱好看。

他从她身上学到的,远比她从他身上学到的,多得多。

事实证明八卦的速度比曹操还快,二十分钟后孟小阮下楼去取快递,前台小姑娘已经微笑着恭喜她订婚了。

因为你,我知道了什么是爱,什么是情,什么值得珍惜,什么值得坚守。

上次台长介绍相亲的事,回头小赵问过,孟小阮不好意思说,只说不合适,小赵还长吁短叹了半天,这回孟小阮忽然戴上了戒指,让她实在惊奇不已。

因为你,我才找到了自己的道,以忠恕为纲,奉己之道,仁在我心。

过了初七开始上班,小赵一眼就看到了孟小阮手上的戒指。

因为你,我想长长久久地活在这世间,和你白头到老,看你一世欢颜。

《本草纲目》说,钩吻气味辛、温、大有毒。主治脚膝痹痛,四肢拘挛,恶疮疥虫,咳逆上气,喉痹咽痛。都说服了钩吻痛如断肠,又哪里比得上忘记一个人的痛与伤。所以爱是一把双刃剑,伤敌三分,却自损七分。

最终他说:“遇见了你,才遇见了更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