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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葛根

按照孟家的传统,孟广龄和孟箫是要给孟小阮发红包的,她从晏禾那里也收了一个,拆开是副对联:一二三四五六八,酸甜苦辣咸五味。

阿婆留他,他水也没喝一口,急匆匆地走了。

孟小阮一时摸不着头脑,上联是数字,下联是味道,平仄也不对,难道要给她猜谜吗?

出乎她意料的是,少辉居然来了医馆一趟,送了一箱苹果。

阿婆没有回家,陪着他们过年,医馆里只有晏禾、孟小阮、丁穗、孟箫和孟广龄,大家索性坐一起包饺子。

年前,孟小阮给小宝送了一套衣服,他在福利院过得很好,人白了也胖了,还记得孟小阮,胆子比孟小阮还小,见到她只羞涩地笑笑。

丁穗包饺子用麦穗褶,阿婆教导她:“蒸饺这么包好吃,水饺这么包皮就太厚了。”

大年三十当天要贴春联,晏禾写的春联已经送给了街坊,金银里附近的居民早有这个默契,春联是不用买的,晏家会送,连这附近卖鞭炮的摊位都不带着卖春联。

倒引来孟广龄的伤感:“我当年在念知家吃过蒸饺,就是丁穗的包法。”

她便心满意足:“嗯,我知道,你也可爱可爱我了。”

下午孟小阮的爸爸给孟广龄打了个拜年电话,孟爷爷问他要不要和两个儿女通电话,他借口信号不好中断了通话。

晏禾摸摸她的头:“是你,现在是你,以后是你,直到你九十岁了,还是你。”

其实就算通话也不过是这么几句:你们好不好?要听爷爷的话。

她学着白雪公主后妈的声音问:“镜子啊镜子,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

太久的分离造成了太多的隔阂,孟小阮的爸爸放不下身段对他们嘘寒问暖,而孟小阮和孟箫也早过了渴求父爱的年纪。

她举例子来佐证:“我们孟家有个姑奶奶,当年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我姑爷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简直惊为天人,花了好大力气才将我姑奶奶娶回家,俩人结婚七十载,没吵过一架,直到姑奶奶九十多岁的时候,姑爷爷仍旧觉得她是世界上最美的人。”

拿孟爷爷的话来说,人和人是讲求缘分的,孟箫和孟小阮父母亲缘太浅。

在这一点上,孟小阮有自己的理论:“因为好看而喜欢,这种爱才能更长久。因为外表而喜欢,渐渐发觉了更加美好的内在,才会越发觉得对方美。反倒是那种因为内在而喜欢上的感情不太靠谱,不是被容貌吸引住的,就难免会被更漂亮的人诱惑走。”

饺子包了荤素两种馅,阿婆给孟小阮传授经验:“肉馅要鲜就得多放盐。”

没有比这肤浅直白的理由了,他挑眉:“我以为你是透过表象看到了我的内在。”

饺子包完了,几个人难得无所事事,四个年轻人正好凑一桌麻将牌,但孟箫这段时间麻将打伤了,坚决不打,大家于是换汤不换药地改成了打扑克。

“因为你长得好看啊。”

孟箫说起晏禾高中时候:“他们高中一直有个跟他有关的传闻。”

他有些惊诧,第一次见面,他正在寺院烧纸,于是问她:“为什么呢?”

晏禾上的是江城最好的高中,孟箫没考进去,但有朋友在这所高中,其实孟箫上高中的时候,晏禾大学都要毕业了,但学霸的传说总能被一届又一届传颂,历久而弥新。

她倒很认真:“真的。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喜欢你。”

晏禾只念了一年高中,奥数获奖之后就被保送了,但毕业之前要完成会考,他学理,政治、地理、历史这三门课完全没学过。

他便不为所动:“你可爱我的n次方,n≥4都不行。”

“当时有人问晏禾,你这三门课怎么过?你们猜他怎么回答的?”

她吃了,还不满足:“晏禾,我可爱可爱可爱你了。”

孟小阮和丁穗一起摇头。

他笑,她每次说多么喜欢他,都是为了吃,他只好又给她冲了一碗。

“他说还有三天,一天背一科。那三科的书加一起总有一米高吧,大家以为他开玩笑呢。没想到他真的用三天背完了这三科。”

她便有种灯下看美人的满足感:“晏禾,你知道吗,我可爱可爱你了。”

奥数这个东西,其实大家没太大的概念,离得远又摸不着,只知道那都是大神考的,可课本是每个学生都学的,所以晏禾获得奥林匹克数学金牌这件事,远不如他背下这三科高中三年所有的课本更加令人震撼。

她把下巴撑在桌子上,灯下的晏禾,眉眼更显清润。

晏禾笑着摇头:“直到考完之后我才知道是有辅导手册的,考题都从辅导手册上出,居然没人告诉过我。”

她觉得好吃,有一种清淡的甜香,吃完把碗递给他:“再来一碗。”

想也是,万一有人拿着辅导手册向学霸献媚:“学霸,学霸,你不用这么辛苦的,把这本册子上的题背熟就好。”

孟小阮没事的时候跟他一起背过《药性赋》,卖弄了一把:“我知道,葛根味甘,祛风发散,温疟往来,止渴解酒。”

学霸高冷一笑:“背册子有何挑战?本学霸更乐意背书。”

他给她解释:“葛粉有解毒的作用。”

尔等凡人的心岂不是被虐成了渣渣。

晏禾只好给她冲了桂花葛粉羹喝,先将葛粉用凉开水调开,再用沸水冲化,然后加了桂花糖搅匀。

数学好的人通常打牌都不会差,事实也果然如此,晏禾赢得最多,最后那三个输得没了兴致。

舌头一舔就“嘶嘶”地疼,晏禾给她配了药粉点在患处,疼是暂时不太疼了,但那药真苦,她受不得苦,眉毛皱得紧紧的,要不是晏禾逼着,早就漱掉了。

孟箫教导他:“你看在座的,小阮不用说了,你女朋友,我,你大舅子,丁穗,你表妹,这都是你需要照顾讨好的人。少年,人生的规则不像表面那么简单的。”

阿婆喜欢孟小阮,给她炸豆腐丸子吃,把豆腐捣成渣加淀粉和面粉调成糊状,猪肉绞成肉馅,洒上调料,把豆腐糊裹上肉馅放在锅里炸,孟小阮特别喜欢,一口气吃了一盘子,第二天就开始口腔溃疡。

丁穗揶揄他:“敢情你那么多的女朋友都是靠输牌输来的。”

他俩也算是明夷堂的老人,之前住过的房间还给他们留着。

孟箫有点得意:“小小手段不值一提。”

虽然派出了孟箫,孟广龄还是不放心,索性带着孟小阮一起搬来了,准备初一祭祖的时候再回去。

丁穗白了他一眼:“就你这水平还需要故意输?”

孟箫左右没事,跟着丁穗还能斗斗嘴,高高兴兴地住进了明夷堂。

俩人针尖对麦芒地互怼了几个回合,正闹着,门外来了位不速之客。

年关将至,乱象丛生,警察安抚了丁穗一番,要她最近小心谨慎,最好不要单独出门,孟广龄知道了,将孟箫派了过来保护丁穗。

那人身上裹了件厚重的皮草,头上是同样毛色的皮草帽子,江城今年的冬天尽管冷,但也达不到战斗民族的程度,孟小阮和丁穗一时之间都很好奇。

线索太少,警方一时也没有头绪,这男人虽然戴着口罩,但丁穗确信她是第一次见。

见到晏禾那人摘下皮手套,和晏禾亲切握手,露出了手指上硕大的猫眼石戒指。

是在什么地方招了什么人的眼,还是无意中招惹了一个变态?

一招手,司机从后备厢里拿出一面锦旗。

丁穗被劫持这件事透着古怪。按说丁穗的社会关系很简单,并没有和人结个生死大仇,而且丁穗也算不得有钱人,犯不上敲她一笔。

锦旗,明夷堂向来不少,大部分都是“妙手回春”“仁心仁术”“杏林高手”这类的。

俩人居然忘了跟才俊告别,丁穗给对方打了电话取得了对方的谅解,饭钱她在去卫生间之前已经结过了,丁穗对不想继续发展的相亲对象一向会主动买单。

倒是这面锦旗的内容比较稀罕,是首诗:

好半晌俩人才一声惊呼:“才俊!”

冷得像冻鹅,过来找晏禾,晏禾给我治,医术赛华佗。

孟小阮也跟着一起回忆:“是啊,可是忘了什么?”

孟小阮知道了,这就是那位怕冷的房地产老板。

俩人一脸的劫后余生,坐上出租车,丁穗问孟小阮:“我怎么觉得咱俩好像忘了点事呢?”

这位老板对这首诗很自得:“鄙人亲自创作的。”

警察很快过来勘察了一番现场,给她俩做了笔录让她们回去了。

说完瞅瞅大家,一副赶快夸夸我,我勉强接受的姿态。

刚刚也只是吓唬这个人,电话其实根本没拨出去,孟小阮平复了一下心情,拨打了报警电话。

孟箫向来很能应付这种局面,夸得情真意切:“您这诗写得太好了,言语流畅,通俗易懂,更重要的是还采用了顶针手法,我就顶讨厌那种把诗写得佶屈聱牙的,诗歌是从人民群众中来的,最终还是要到人民群众中去,您就是当代的白居易啊。”

丁穗瘫倒在地,孟小阮扶起她,仔细打量了一番,似乎没伤到哪里。

房地产老板很是谦虚了一番:“哪里,哪里。”说完拍拍孟箫的肩膀,塞给他一张名片,“小伙子人不错,我还缺个秘书,你可以来试试。”

那人眼见事情败露了,犹豫片刻,放开丁穗,开着车逃走了。

房地产老板单独和晏禾会晤片刻,一再叮嘱要把这面锦旗挂在显眼之处以后,上了豪车,绝尘而去。

车是那种普通的面的,夜色已深看不清牌照,孟小阮冲上前去,拿出手机:“喂,110吗,有人抢劫!”

孟小阮凑过去问晏禾:“他来干吗?”

后门正对着一条小路,孟小阮追过去,一个戴口罩的人正拽着丁穗的胳膊把她往车上拉。

“抓药,两个疗程的药已经吃完了,再者——”

孟小阮听到丁穗在喊:“放开我,你想干什么!唔……”

晏禾有些不可思议:“说要给我开一家中医院。”

等了五分钟丁穗还没回来,孟小阮就有点着急,她去卫生间找了一圈,没人,另一侧是后门,孟小阮以为她在后门消气,推开门走了出去。

这老板给晏禾规划了美好前景:“我打算在城西划块地,建几栋大楼,开个医院,你就给我当院长,咱们医院只开男科和妇科,男科主做包皮环切术,治疗阳痿早泄肾功能障碍,妇科做流产,五分钟无痛微创可视人流,再治个子宫内膜炎、子宫内膜异位、宫颈糜烂什么的。”

俩人相顾无言,才俊埋头苦吃,孟小阮刷着朋友圈。

晏禾啼笑皆非:“这跟中医有什么关系?”

孟小阮眨巴眨巴眼睛,非常不善解人意地说了句:“你就是那个意思。”

房地产老板一摆手:“西医做手术,咱们中医讲调养啊,做了流产不得养养啊?给她们开中药,什么贵开什么,阿胶、虫草、人参,一样来个十斤八斤的。”

才俊有点尴尬,跟孟小阮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晏禾婉拒了,老板还有些不高兴:“我是看在你给我治病的分上才格外关照你,说实在的,等着做这个院长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我打算弄成个全国连锁,不是有什么莆田系吗?咱们来个江城系,只要办张vip卡,随时随地可流产,全国各地切包皮。前脚测出意外怀孕,我们后脚派人来接,用豪车拉,宾利、劳斯莱斯、兰博基尼,可以选车型!”

这段话精准地拱起了丁穗的怒火:“你喝过藿香正气水吗?管用吗?那是中药。”说完站起来,“我上个卫生间。”

晚上大家围坐在一起吃了年夜饭,孟箫和丁穗一起玩“阴阳师”,孟广龄要斗地主,阿婆累了先去睡了,就剩下晏禾与孟小阮。

才俊用一句夸奖了晏禾,然后用了九句贬低中医:“青霉素的发现改变了历史进程,在我看来,中医只是医学发展过程的一个阶段,现代医学这么发达,中医这种带着封建糟粕的学科,早就该取缔了。”

孟小阮去半闲楼看书,那本《呼啸山庄》她还没看完。

丁穗在介绍完自己之后,顺便介绍了她表哥晏禾,在她看来,晏禾是他们家的荣耀,顺道介绍一下自己家的杰出人物很正常,孟小阮跟晏禾结婚以后,她也会特意拿出一段时间来介绍孟小阮,江城电台的主播,主持的节目深受大家追捧,什么?你没听说过,唉,你怎么这么孤陋寡闻呢?

其实小时候她也看过,语文老师开过一个长长的书单,列了好多世界名著,让学生在寒暑假的时候看,看完还要写读后感。

眼见着两人越聊越投契,孟小阮就找个借口先走。就在她绞尽脑汁想借口的时候,丁穗和这位才俊争了起来。

孟小阮那时候不觉得这些书有什么好,《水浒传》是一群汉子打架,《红与黑》是个小白脸四处勾搭贵妇,《安娜•卡列尼娜》讲了个出轨妇女,《呼啸山庄》更没意思,女主作天作地作了一圈,最后把自己作死了。

孟箫交往过的女友确实不少,但从未往家带过,一顿饭能碰到三个,可见他前女友数量之庞大,分布之密集。

那时年纪小,看书只看得懂故事,到后来年纪大了,再翻一遍,就明白了许多小时候不懂的感情。

丁穗冷笑一声:“你哥才是最奇葩的好不好?我和他一顿饭吃下来,竟然偶遇了三个前女友。”

晏禾跟过来,在她旁边坐下:“那副对联,你猜出来了吗?”

其实孟小阮很不理解丁穗为什么这么反感孟箫,毕竟孟箫这张脸还能唬个一时半刻的,他人也不算讨厌。

上联少个七,七同妻,下联的五味既指酸甜苦辣咸这五味,又指五味子,缺少了一个子字。

据丁穗自己统计,她平均一个月见四个人,截至现在已经见了近四十个,极品的多正常的少。

上联缺妻,下联缺子。

丁穗感谢了他的关爱,并且谦虚地表示今日的她已经高攀不起了。导演愤而离席,没有买单,还顺手到吧台打包了一个巧克力蛋糕。

孟小阮其实看出来了,但她一直憋着没说,他也知道她看懂了,否则这一天为什么总是悄悄地拿余光看他。

丁穗的拒绝让导演恼羞成怒,他要丁穗不要后悔,今天对他的事业爱理不理,明天他就成为李安让她高攀不起。

他从衣兜里拿出戒指,一枚简单的指环,是个小众的牌子,孟小阮曾经拿着杂志指给他看过,他当时没注意,过后将杂志收了起来,上网搜了这个品牌,江城没有,他去外地订的。

丁穗当然拉不来投资,对他的电影也不感兴趣,他再三表明这剧本他从少年时期就开始写,贯穿了他大半个人生,如果拍出来必定是一部震古烁今的名作,他就指着这部电影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奖了。

他给她戴上,不大不小正正好。

丁穗的相亲大业一直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上次见的是个导演,丁穗是影视公司的发行,多少跟她的工作沾边,导演言语里暗示,如果丁穗能给他拉来一大笔投资,他第二天就可以带上卡地亚的钻戒向她求婚。

孟小阮摊开手指看了看,嘴角高高翘起来又落下,嘴上笑眯眯地挑剔着:“其实我更喜欢钻石的,越大越好,戴在手上‘BlingBling’的。”

才俊从事金融行业的,目前是一家投资公司的理财经理,不时会冒出一些专业词汇来,孟小阮对金融一窍不通,但有种不明觉厉的膜拜感。

他作势要取下来:“我去给你换个一克拉的钻戒。”

孟小阮深觉自己碍眼,极力淡化自己的存在感,一直埋着头吃,但又不能吃得太多,一口一口嚼得极慢。等她吃了两个北极贝寿司,又吃了几片三文鱼刺身,那边丁穗和才俊已经相互交换了基本信息。

她伸手按住:“先押在我这儿。”

拉开门,对方已经到了,是个青年才俊,对丁穗礼貌热情,也不时照顾孟小阮的需求。

他从后面抱住她,她便枕在他的胸前。

一个个独立的小包厢,包厢取的都是花名。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她的,或许是和孟小阮一样,也是从第一面开始,他记得她躲在伞下,人小小的,偷偷地看着他,待他回视的时候,她又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眼睛瞪得溜圆,像广禄寺的猫。 

孟小阮就陪她出了门,相亲的地方不算远,男方应该是照顾到了丁穗的居住地,见面的地方是一家日本料理店。

爱情的神秘之处就在于,它来了,而你不自知。

丁穗不以为意:“不晚,正好吃个晚饭。”

他从未爱过,所以只觉得孟小阮比较特别,直到那天孟小阮在他面前崩溃大哭,他想的不是安慰、不是怜惜,而是后悔十年前的自己,没能替她遮风挡雨。

冬天黑得早,过了五点已经半黑,她准备一会儿就回家的。

如果十年前他在她身边的话,她那时候还小,小到他生不出一丝旖旎的情丝来,但他会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不让她经历一丝风霜。

孟小阮有些迷糊,看了看天:“这时候吗?”

爱一个人是想把她揣在怀里,捧在手心里,藏在眼睛里。

丁穗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把拉起孟小阮:“走,陪我相亲去。”

爱一个人就是你想做的每一件事,想说的每一句话,都跟她有关。

晏禾的字先习颜真卿,又习欧阳询,朴拙中见险劲,孟小阮走神的工夫,他已经写好几副,摊在桌子上晾干墨迹。

他愿意让她一生做一个孩子。

她小的时候喜欢看武侠小说,金庸、古龙、黄易、梁羽生、温瑞安的都看,她爷爷不许,怕把她眼睛看坏了,就控制她的零用钱,她就到书摊上买二手书,有时候运气不好赶上盗版,一堆错字。

孟小阮听到了他的心跳,并不急促,她默默数着,数到一百的时候,又从头开始数起。

孟小阮也喜爱楹联,买过一本《名联观止》,还是梁羽生编著的。

她曾经在《小姨多鹤》这本书里看过一句话:多鹤已经没有亲人了,只能用自己的身体去创造血亲。

他给她讲了个笑话:“以前有个医生看病,因为医术差,生意不好,他就在门口贴了副对联,化用孟浩然的诗句,不明财主弃,多故病人疏。”

这句话,曾让她觉得无比悲凉。

他已经裁好了红纸,饱蘸浓墨,写下的是一副常见的吉祥春联。

这世间,亲人给了自己羁绊也给了自己慰藉,或许曾经给过自己伤害,但也给了自己更多的温暖。

孟小阮小的时候也练过两天书法,练得不好,手小力气弱,经常弄得一身墨汁,墨汁难洗,她爷爷实在没办法,就送她去学了乐器。

他们是自己存在于世间的根,当他们一个一个离去的时候,这根就一次又一次地被斩断,到最后,只剩下自己飘浮在这人世间。

“终归不如墨锭好。”

她去牵他的手,低头吻他的手指:“以后我做你的妈妈,做你的妹妹,做你的妻子,做你的女儿,好不好?”

孟小阮拿着墨锭帮他研墨:“不是有现成的墨汁吗,直接用就好了。”

她的唇很软,落在手指上有点凉,他的心化成了水,那声“好”长久地留在喉咙里,最后化成了一声叹息。

他说:“比如白,是白芍、白术还是白芷?以前有个大夫给这些药材编上号,白1就指代白芍,白2就指代白术。薄荷叫凉绿叶,就算你认出了他的字,也不知道他写的是哪味药。”

窗外烟花炸开,迸发出璀璨的光芒,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进入了新的一年。

孟小阮明白了:“就像打麻将的人作弊使暗号一样。”

她转过身来,拍拍他的肩膀:“晏禾,恭喜你又长了一岁。”

晏禾跟她解释:“这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书写速度过快就比较难认,另外有些医生不想让自己的方子传出去,故意写成鬼画符,药房抓药的人配合久了,自然就认识。”

他皱皱眉,很不乐意的样子:“这事可一点不值得恭喜。”然后将她抱进怀里,叫她的名字,“小阮……”

“我看很多医生的字都像符咒似的,尤其中医。”

她让他打住:“不准恭喜我又长了一岁。”说完还有些得意,“我就是我,只许州官放火。”

他说这是洮河砚,祖上传下来的,他小时候每天要写五百个大字,写不完不能睡。

他接着说下去:“恭喜你的晏禾又长了一岁。”

桌上的砚台是块老砚,雕着童子垂钓,童子的五官十分细腻,能看出悠闲中藏着的一点急切来。

他坐下来,拥她在自己的怀里,外面灯火闪烁,春晚将要结束,但很多人都没有睡。按风俗这一晚要守岁,明天早上大部分店铺都不会开业,哪怕没有回老家过年,也要趁着早上补眠。

收拾完祠堂,晏禾给邻居写春联。

他问她:“你想你爸爸吗?”

是啊,都过去了,对也好错也罢,都过去了。

他记得白天的时候她爸爸给她爷爷打来电话,却回避了跟她和孟箫的通话。

她过去握住晏禾的手:“都过去了。”

她说不想:“他们走的时候我太小了,没什么记忆,长大了他回来过,不过没怎么聊过天。”

这个结局何其惨烈,晏灵枢一辈子救人无数,死后却饱受非议,每次有人提起晏禾的时候,一定会有人说他的父亲,诋毁的多,赞美的少,仿佛他昔日的成就完全不值一提。

她有些愤愤地替爷爷抱不平:“他应该多回来的,哪怕对我们没感情,也要回来看看爷爷啊。”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你可能听说过,患者的家属不忿,将我父亲重伤,后来我父亲重伤过世,患者家属也进了监狱。”

他对她说:“我最近常常想起我父亲。”

孟小阮听说过,后来这位患者死了。

想什么呢?他也说不清楚,大概只是一道模糊的影子,他会想父亲过世之前说过的话,再多的,就记不起来了。

他第一次说起他的父亲:“我哥哥去世以后,我父亲就像着了魔一样,发誓要治愈白血病,当时有个砒霜疗法,他和别人一起申请了这个项目进行研究,等我十七岁的时候终于有了进展。那时候家里来了一个得了白血病的患者,我父亲征得了患者的同意,进行试药。”

他讲了他所有能够想起来的事情,幼年时父亲说他没有感情,断言他成不了一个好医生,经常用一种他看不懂的目光看自己。

“小哥哥是得白血病没的,中药西药都试过了,最后还是没能留住。论理,我哥哥也是要取个医书的名字,但他生来体弱,眼看都不容易养活,我爷爷就给他取了个稷字,希望他像庄稼一样有旺盛的生命力。我名字里的禾,就是从他‘稷’字的偏旁来的,后来丁穗的‘穗’也按禾字旁取的。”

孟小阮安静地听着,直到这时才说:“他是担心你。”

他哥哥晏稷,比他大三岁,他只记得哥哥的脸色很白,人总躺着,偶尔会向他招招手,要他过去陪自己坐一会儿。

“当你担心一个人的时候,照一照镜子,对照一下父亲当年的眼神,就知道了。”

晏禾沉默了片刻:“是我的小哥哥。”

担心,焦躁,忧虑,其实他父亲在受伤之前,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他偶尔会看到父亲咳血,他不问,父亲也不曾说过。

孟小阮还看到一个比较小的牌位,名字是晏稷。

他第一次以一个做父亲的心态去揣度父亲的想法,如果他有一个儿子,没有感情,自我封闭,近亲都已经过世,自己的身体早已透支,最担心的,当然是这个未成年的孩子,能不能在这世间生活下去。

晏禾揉了揉额角:“那就和六世祖重名了。”

是生活,而不仅仅是生存,要懂得生活的法则,能感受到四时变换人情冷暖,能在开心时大笑,能在悲伤时流泪,能做个平凡又平凡的人,即使不学医。

她简直笑得肚子发疼:“叫晏内经也比这个强啊,《黄帝内经》不也是本很出名的医书?”

在生命的最后,他早已经不担心明夷堂,其实他有充足的时间对明夷堂做出安排,分给两个师兄股份,他们一定会把明夷堂支撑下去。

晏禾不肯告诉她,孟小阮自有办法,跑去问了阿婆,这才知道晏禾的原名居然叫晏千金,取自《千金方》。

在人生的前几十年,他是晏大夫;在人生的最后,他只是一个父亲。

不是有本书叫《伤寒杂病论》吗?

他嘱咐晏禾每年要去广禄寺祭拜母亲,学医的从不信来世今生,不过是给晏禾找一件事做罢了。

“那你原来的名字叫什么?”孟小阮猜测着,“总不会是晏伤寒吧?”

当晏禾某一日攀上数学的顶峰,再也不能在数学里找到乐趣的时候,或许这件事情能够支撑他活下去。

晏禾的神色有些不自然:“以前也是的,入学前改了。”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孟小阮有些好奇,她问晏禾:“为什么你的名字不是医书?”

这一刻晏禾忽然明白了,父亲此生的忧虑,竟然全是为了自己。

她告了声罪,去看牌位上的名字,晏家的五世祖叫晏难经,高祖叫晏金匮,曾祖叫晏本草,祖父叫晏素问,父亲叫晏灵枢,都是医书的名字。

他与父亲是最传统的中国式父子,从不说爱,从不交流,当岁月剥蚀了那层厚厚的伪装,终于露出了那颗真心时,晏禾只有茫然。

祠堂已经修了近百年,地面是磨得发亮的青砖,供桌上放着祖宗牌位,左昭右穆,正中间是晏家的五世祖。

孟小阮转过身,攀住他的脖子:“不是无言的爱才更伟大,是这世间所有的爱都很伟大,如果我是你的父亲,我会早早告诉你我有多爱你。”

孟小阮抽空去帮他的忙,第一次进到晏家祠堂。

他想,即便他父亲告诉了他,他那时也是不懂的。

晏家也要进行祭祀,但晏禾家这支,上数五代都是单传,旁支的人早已不来往,祭祖也就晏禾自己罢了。

而他终于懂了的时候,父亲却已经不在了。

孟箫冲孟小阮做了个“你给我等着”的口型,孟小阮毫不怕他,趁机告状:“爷爷您看,他还敢威胁我!”

人生所差的不过就是一个正正好,我爱你的时候,你正好爱我。

孟小阮连忙去给爷爷按肩膀:“像孟箫这种懒惰成性、不思悔改的人,要罚,要重重地罚,不罚不足以涤荡他那罪恶的灵魂!”

她从兜里掏出一道符挂在晏禾的脖子上:“开过光的,保佑你百病不生,长命百岁,前程似锦,人见人爱。”

孟爷爷扫了她一眼:“孟箫堕落到今天,跟你的纵容分不开,再求情连你一起罚!”

他笑起来:“这符的功效倒挺全面。”

孟小阮替她哥哥求情:“爷爷,我看孟箫同志已经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要不您罚他写个一万字的检讨书?”

她对此深信不疑:“很灵验的,你还记得我同事小赵吧,她就戴了一个,从小就戴,有一天她爸从楼上摔下来,她的符就掉了。”

孟爷爷有个柳条做的教鞭,专门用来教导孟箫的,在他后背抽了一下:“背挺直!”

“那一定是因为绳不够结实。”

孟箫跪在地上哀号:“爷爷,我的亲爷爷,再这么跪下去,您亲孙子要断子绝孙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特意问了,是牛皮绳。”

对此孟爷爷自有理论,孟小阮整体还是好的,背诵诗文有助于她上进;孟箫这种病入膏肓的,只有伤筋动骨才能治病救人。

她仍旧不放心,在打结的地方又重新编了个结。

孟广龄对孟小阮的惩罚一直以背诵诗文为主,罚心不罚身;对孟箫的惩罚向来以跪搓衣板举《英汉大词典》为主,罚身不罚心。

最后,她端详着他,他有浓密的眉,有清澈的眼,眼角有淡淡的笑纹,他有挺直的鼻梁,有薄而上扬的唇,有修长的脖颈,有喉结。

孟家不过祖孙三个人,倒不需要准备多少年货,只是今年轮到他们家主持祭祀,祭器都要清理出来,孟小阮回到家就要忙这些事,孟箫声称自己忙,有心无力,孟广龄存了个心眼,特意到报社打听过,人家说财经线的记者最近闲得在办公室搓麻将。孟广龄不动声色,将孟箫骗回来之后,上了家法。

这一切的一切,她都喜欢,心里怀着小小的羞涩,凑过去吻了吻他的眉心,然后一脸的志得意满。

由于农历闰了一个月份,今年的新年就比往年都晚,拖到了二月。

“真好,我的。”

《中国药典》说,葛根性味,辛、甘、凉。归脾、胃经。解肌退热,生津,透疹,升阳止泻。它朴实无华,你早习惯忽略它,就像忽略你身边的她,却忘了在你倦极归家时,是谁为你彻夜留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