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出去,我也不想见他。他陌生得就跟街上擦身而过的那些中年男人没什么区别。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么他仅仅比他们多了一个头衔,爸爸的头衔。
当然不认识,从我有记忆开始,我的生活里都没有爸爸这样一个角色。那些被人嘲笑的目光,那些自卑的儿时记忆,一下子在我的脑海里蔓延开来。我转身进了卧室,然后反锁了房门。妈妈在外面敲着门,哄我出去。我想问妈妈:你之前不是在我提到爸爸的时候,就会骂我吗?为什么现在还要极力哄我出去呢?
我一直到晚上才将门打开,爸爸已经离开了。我出去之后抱着妈妈哭了很久。我说:“你为什么要让他进屋呢?他从来都没尽到一个做丈夫和爸爸的责任。”
他突然笑了:“怎么,都不认识爸爸了?”
妈妈摸着我的头,半晌之后才说:“你还小,很多事情你不懂!”后来,我才知道,妈妈之前的那些骂都是对于爸爸离开的埋怨和期待。你要明白,在你的身边,有一个人能够让你骂,那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我定格在卧室门口,迟迟迈不开脚步。
爸爸住在洛城最豪华的酒店。听妈妈说,他这次回来是想把我接到上海去上大学的。我看着妈妈摇头否定道:“我才不去,我要跟你在一起。”妈妈还告诉我,爸爸还有个儿子也在洛城,同样也会接到上海去。天啊,我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跟我生活在同一个城市?这么多年,我们是不是也有过照面,只是我们谁也不认识谁。我们就如同陌生人一样,各自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里飞速成长着,渐渐长成不同的模样。直到有一天,我们因为一个中年男人,最终被聚到一起。我虽然很想离开洛城,但是,我不是想着跟这个中年男人一起离开。我发现从前我是那么希望爸爸能够回来,能够陪着我看动画片,能够带我去迪士尼,能给我变神奇的魔术。可如今,他真实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欣喜。相反,更多的却是厌恶,厌恶这样一个狠心的人,曾经抛弃了我和妈妈。厌恶他还有个儿子,父爱必将分成两半,尽管,我并不想拥有那其中的半份。厌恶他都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决定要将我带去上海。妈妈问我:“你想去上海吗?”
他叫我:“春晓,过来。”
我抱着妈妈,坚决地说:“我不会去的,我走了你怎么办?”
可是,眼前的爸爸,他有着中年发福的肚子,财大气粗的样子,穿着价格很贵的西装,可是他并不适合穿西装,那个样子严肃得像是要出席一场隆重的会议。
“我也去啊。”妈妈笑了起来。我这才知道,他这次回来是想跟妈妈复婚的。十几年都没有见过面,现在相见后,还可以重新走到一起吗?我实在搞不懂大人们的事情。“我坚决不去。”“你自己决定吧,反正也要考大学了,总归是要离开我的。”妈妈说完转身出了门。我坐在床上,想起即将到来的高考,想起那些有过期待的日日夜夜,想起那些委屈和坚持。眼泪忽地汹涌而出,蒸发在这无光的夜里。
爸爸回来的时候,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给妈妈买的,给我买的。那些衣服和裙子都是昂贵的名牌,它们被随意地扔在了沙发上。我从卧室出去,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中年男人。他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般模样。从前,我总是幻想着有一天爸爸会突然回来,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他有漂亮的大眼睛,有一头栗子色的短发,他的鼻子要很高,不许有胡茬,他会给我买好看的发卡和指甲油,他还会给我讲很多很多的童话。
03
他沉默地拄着拐杖朝前走着,我坐在阴影里,看着他的背影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他每走一步,就会停下来站一下。那艰难的步子,最终能否通向幸福呢?
爸爸来接我去酒店的时候,我像个植物人一样面无表情。我跟着他下楼,他问我的话,我一句都没听进去。爸爸开的是一辆黑色的奔驰,我坐在后面,闷闷地不说一句话,车上放着莫扎特的钢琴曲。“等会儿你就可以见到你哥哥了。”他不时地回头跟我说着话,他好像并不觉得我讨厌他,因为他每说一句话都要看着我,对我有着极大的耐心。车子一路缓慢地行驶,我看着窗外的景色,全身都不自在。到达酒店之后,我跟在他的后面往里走。电梯一直向上,在五楼停住。
“你别乱动,你还想不想开飞机啊。”说完这句话,我才意识到,我又戳到了他心里的伤疤。自从林乐铭住院之后,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起过关于飞机的任何话题。只是今天,在面对林乐铭跟我贫嘴的那一刻,我忘记了他现在是个伤者。
然后我又一路跟着他走进了包房,在见到那里面坐着的所谓的我的哥哥的时候,我差点当场就昏厥过去。坐在里面的人不是别人,是我再熟悉不过,是我时常在梦里梦到的那个人。顾青空。我压抑情绪,挪动着步子走过去,坐下。顾青空的脸上也是跟我一样惊悚的表情。爸爸看着顾青空,然后说:“你的妹妹,夏春晓。”
“这也不知道?要是我,肯定兴奋得连觉都睡不着。”他站起来。
或许他不知道,在这之前我们早就认识。并且还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他更不知道,我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也正是顾青空。这一刻,仿佛是上帝给我们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那些一个人独自熬过来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还有什么比这样的现实更残忍的呢?如果是这样,那么我的那些伪装的坚强和保持的仅有的一点骄傲,又有什么意义呢?一切都是徒劳。我同父异母的哥哥竟然曾经向我表白。我爱着的人竟然是我的哥哥。五雷轰顶。直到走出酒店的那一秒,我还是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但是,这一切又都是真实地存在着,发生着。世界上从来都不缺少巧合。只是这一出巧合,比我设想的任何结局都要令人心生绝望。
我每天都会去医院陪他,我们在医院的花园里坐着晒太阳。“我爸爸要回来了。”我淡淡地说。“啊?”林乐铭也有点不敢相信。“嗯,据说现在是个大老板。”“那你不成为了大老板的女儿小老板了?”林乐铭打趣道。“去你的。”我噘起嘴巴。“那你高兴吗?”“不知道。”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对于突然出现的爸爸,我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态。一方面,我可以重新得到父爱,另一方面,我又怕自己会从此失去一些什么。
04
林乐铭已经恢复了很多,可以下床慢慢地行走了,但还必须拄着拐杖。
最后一次见到杜迟是在医院的太平间。她单薄的身体被一块白布覆盖着,像一朵被冻雨打落的花。所有的人都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
妈妈突然告诉我说,爸爸要回来了。那个时候我正在做着一道物理试题,妈妈推开门,站在门口说:“下周你爸爸就回洛城。”我以为是耳朵听错了,抬起头看着妈妈,满脸的惊讶。她进来坐到床沿上,眼角都溢出了泪花:“是的,他终于肯回来了。”等待的时间漫长而忐忑。每一天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心底里,我还是期盼着爸爸回来的。这些年,那些所受到的委屈,终于在下周就会得到偿还。我想起从前问妈妈:“你不想爸爸吗?”她板着一张脸朝我发脾气:“你没有爸爸,他死了!”但是此刻,我却看出她的欣喜和雀跃,终究是抵不过夫妻之情的,终究需要有一个人来填补长年的空虚和寂寞。
她表情平静,看不出在死之前有任何的挣扎。或许她曾幻想过无数次死亡,直到真正面临的那一刻,她才没有了回头路可走。在这样的时刻,没有人再去怨恨谁。黑子在她面前跪倒在地,哭得不能自已。妮妮在一旁拉着他,但是没有用。那些眼泪纷纷落下来,砸在那块白布上。他的身体弯曲起来,肩膀狠狠地抖动着。我们站在他后面,我身边是顾青空,然后林乐铭、许落葵、姜敏。据医生鉴定,杜迟是服用大量的安眠药抢救无效而死的。姜敏告诉我们,杜迟在死之前一直都很抑郁,她曾被阿翔找的一群陌生人拦截住,然后狠狠地踢她的肚子,她在那天流产,失血过多被送去医院,然后抢救回了生命。所以,杜迟才会将阿翔恨之入骨。而在那之后,她去找过阿翔,质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卑鄙。
02
阿翔笑得让人汗毛直立,他一把推开杜迟,说:“谁让你骗我,谁让你骗我说孩子是我的,滚!永远不要让我再见到你!”然后杜迟冲过去,想要给他一个耳光。可是他制止了她,用手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摁在墙壁上,狠狠地撞击,之后她昏了过去。醒来之后,她一个人默默地回家,默默地流泪,眼泪都要流干。杜迟曾举报阿翔贩毒,他差点被抓入狱。事后他一直对杜迟怀恨在心,所以才找人想要在酒吧劫持她,没想到那时候许落葵跟她在一起,结果杜迟逃掉了,许落葵惨遭伤害。最后因为自己良心的谴责,她变得抑郁不堪,成天在屋子里摔东西。她时常抱着一只洋娃娃把它当成自己的孩子。后来,她想要自杀,但是多次被发现。直到这一次,她吞了整整三瓶安眠药。“其实阿翔不知道,那个孩子就是他的。”姜敏最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是所有人的沉默,沉默之余,我看了看顾青空。他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他说:“我们走吧,不要再惊扰她了,让她安心地去吧。”
我强忍着泪水,然后看着林乐铭,说:“一切都会过去的。”
05
但是,此时此刻,我翻涌的内心像是下着一场茫茫大雪,空旷而寂静。
上次从酒店出来之后,我和顾青空心照不宣地没有再说起有关爸爸的事。像是早就约定好一样,有些话被我们活生生地咽进了肚子里。让它在那里面永不见天日,直到腐烂。
我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站了有十秒,然后我退到了走廊外面的阳台上。我始终无法进去面对许落葵,她或许还是恨着我的吧?我在阳台上等了半个小时,再折身回去的时候,许落葵已经离开了。林乐铭看着我,艰难地说:“刚刚许落葵来了。”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差一点就哭了,赶紧蹲下身子,假装在床头柜里找东西,然后用手迅速地将眼角的眼泪抹掉。我舀起一勺粥喂给他,尽量平复着自己的情绪。他轻轻地嘬了一口,然后看着我说:“许落葵说,她并没有生你的气。”我哽得说不出一句话来,端着粥的那只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或许这样一句话,对我来说就是极大的救赎。
我们在街上走了很久,说起童年时的记忆,说起各自眼中的对方。也是在那一刻,我才想起之前顾青空的妈妈回来,她在听到我的名字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愣怔。然后她的眼神显得有些奇怪。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想那么多。
她到达病房的时候,我刚好去外面给林乐铭买了一碗皮蛋瘦肉粥。我端着粥上楼,在推开门的前一秒,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窗,看到了许落葵的背影。
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有因果联系的。直到现在,我才知道,顾青空是一直跟着他的妈妈姓的。我问顾青空:“你会去上海吗?”顾青空看看我,说:“那你呢?”“不去。”我说道。“哦。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去。”他的声音被风吹向远方,只留下轻微的叹息。那晚的月亮很圆,星星是寂寞的眼。我还爱他吗?身边的这个少年,他有着大海一样深邃的眼眸。如果不爱,那么之前那些又算什么呢?但是在这一刻,心底又有一个声音,在否定自己,你不爱他,你不爱他,你不爱他!是的,我不爱他,我怎么能爱他!
第二天傍晚,许落葵也赶来了医院。在前晚,我思索再三还是给许落葵打了一个电话。我想,不管许落葵是否愿意来,我都要告诉她,林乐铭是因为她才变成现在这样的。她在电话那头听到我说完一切之后,一下就蒙住了,然后再没有了任何声响,就挂掉了电话。
06
听到这番话,我想起之前林乐铭说要开飞机载我遨游云端的自豪样子,鼻子就一阵发酸。在今天,在此时此刻,那个关于蓝天的约定,就此终结。我的心里如此难受,但是在林叔叔的面前,还是努力地微笑着说:“不会的,不会有事的。”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天降大雨。我走在雨里,全身被淋得湿透也没有一点知觉,狼狈的样子仿佛是经历了世界末日。心里也下着一场大雨,恐怕是再难有天晴的时候了吧。
杜迟的葬礼很简单,一切的费用都是黑子出的,妮妮最终也同意了黑子这么做,她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在黑子身边一直拉着他的手。黑子将杜迟安葬在了凉坪的郊区,没事的时候,他会去到那里,陪她说说话。有时候是他和妮妮一起,有时候是他一个人。
他的脸上都是伤痕,青紫的眉头,触目惊心。一天一晚之后,林乐铭才渐渐恢复了意识。他睁开眼睛,见到我的时候,试图给我一个笑容,可是发现脸紧绷得连动一下都会牵动全身的疼痛。我赶紧让他别动,安静地躺着就好了。我俯下身,在他耳边轻轻地问道:“还疼吗?”他眨了眨眼睛。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后来,我被他的爸爸叫出了病房,林叔叔的表情凝重,说话都是哽咽的:“恐怕林乐铭今后不能当飞行员了,刚刚医生说了,他的腿被打得最严重,会落下一辈子的残疾。”
阿翔最终离开了中国,因为杜迟确定是自杀,所以他也不会受到什么惩罚。但是在他出国之前,还是被黑子狠狠地揍了一顿。他咬着牙,任凭黑子像猛兽般朝自己进攻。
我不知道林乐铭是带着怎样的情绪去找阿翔的,我以为到现在所有的人都平复下来了,可是没想到,杜迟突然出现,说出那些话之后,林乐铭会有这么激烈的举动。
我想,这是黑子能为杜迟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吧。然后,他说他将永远地留在凉坪,陪着杜迟,陪着曾经那个骄傲得不可一世的杜迟,一辈子。我们离开凉坪的那天,下了很大的一场雨。黑子在杜迟的墓地前催促着让我们先离开,他还要在那里坐坐。我们劝说他一起走,他就是不走。最后,妮妮陪他一起留了下来。
我以为这一切都会结束。只要等到高考一完,我就马上离开洛城。那么,这所有的所有都会在时间洪流中,被慢慢忘记和消散的。可是林乐铭那么傻,傻到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就去找了阿翔。他在酒吧里找到了阿翔后,一句话都没说,便将酒瓶砸到了阿翔的头上,啤酒瓶碎裂成一地,他的手也被划伤,咕嘟咕嘟冒着鲜血。阿翔不惊不慌地站起来,面容平静地看着林乐铭说:“是来找死的吗?”他甚至点起一根烟,放进嘴里。“你他妈的才该死!”林乐铭又提起一瓶啤酒,“啪”又是尖锐的碎裂声,酒吧里的人纷纷尖叫着往外跑。他们厮打在一起,林乐铭经过半年的培训,出手凶狠,几下就将阿翔摁倒在地上,拳头如雨点落在阿翔的脸上,他自己的手上也沾满了血迹。本以为这场较量会以林乐铭取胜而结束的,可闻讯赶来的阿翔的兄弟将林乐铭拖到了酒吧外面的巷子里。林乐铭被困在地上,他们手里的钢筋狠狠地打在林乐铭的身上、腿上。直到林乐铭遍体鳞伤,几乎要失去意识,他们才停止了暴打。阿翔用脚踩在林乐铭的脸上,林乐铭的鼻子里还流着血,他瞪大的眼就像死人一般。仇恨被无限放大。他没有了一点挣扎的力气,嘴里嘀咕着一些听不清楚的声音,他一直瞪着阿翔,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一刻,他满脑子里都是在医院病房外,从门缝里见到的许落葵那张心如死灰般的脸。他觉得难受。最终他昏死了过去。第二天早上,他才被环卫工发现,然后打了120急救电话。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林乐铭仍旧昏迷着,躺在床上,罩着氧气罩。医生说那些人下手太狠,他身上有多处骨折,即使今后也不可能痊愈。我坐在病床旁,看着他满身血淋淋的伤口,心仿佛被人捅了千万个窟窿,生不如死般地痛。
姜敏递了一把伞过去,黑子没有要。雨水像断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落在他的头上,顺着脸颊往下滚。那些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液体,滑过他的脸庞,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上车之前,我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低矮的土包。那里面睡着小小的杜迟。她再也不会从里面走出来。她的从今往后,都只在那里。看着黑子和妮妮站在雨中朝我们挥手道别,他们相携着,不离不弃。忽然间,心中的那些仇恨灰飞烟灭。车子启动,朝着来时的方向慢慢驶去。透过后视镜,依稀能够看到两个黑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后化成了一个点。直至消失。雨越下越大,仿佛是天空被人捅了一个大窟窿。那些疑似悲伤的雨点,一点一点,落成了汪洋。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