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进入手术室前，一切体征也很平稳，那天不让吃东西喝水，听护士说，一直在念叨手术结束后去哪里买东西给家里人带回去。
他需要完成的部分是解决粘连肠梗阻，他甚至在老院长的面子下，邀请到了心脏科有名的医生来预防手术台上病人会突发的心脏问题。
那场手术很成功。
他针对那场手术做了很多预案，他认为自己已经准备得很好了。
他甚至还记得麻醉过劲之后，他告诉他手术成功了，那男子就哭了。
仪器突然起伏的响声让在病床前打盹休息的赵霁诚醒了过来，过去的回忆终止在这里，他连忙用力睁了几下眼睛，几步上前扶着那仪器，看了一下发现没有什么大事后，便又坐了回去，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刚刚死里逃生还在熟睡的女孩，回忆不知怎的又回到了刚才未完成的那场梦中。
四十多岁的男人，在病床上，也不敢太用力得哭出声，就是一个劲儿掉眼泪，躺着也不好动，赵霁诚就帮他擦，擦完之后问他，你哭什么。
“希望乐观的病人能收获乐观的结果。”
他说，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这段日子，他为了观察这个少见的病人，写了整整30页的手写记录，准备以后用于研究，在那天，他最后的一句话这样写道：
有的病人一做完手术就生龙活虎的，他也是，要不是护士拦着，就准备直奔商场买了东西就回老家去了。
他以前一直觉得，以朋友心态和病人相处这句话是个悖论，在他的观念里，医生就是医生，病人就是病人，下诊断就要准确，出医嘱就要执行，在一个完全黑白两极化的行医观里，他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心态的转变。
他术后两天就要出院了，赵霁诚提醒他还是要注意，奈何他执意要出，说是能省一天就是一天，他可以换个便宜的地方先养着。
“好。”
因为达到了出院指标，赵霁诚的再三劝阻都无效的情况下，只好答应了他出院的要求，然后在出院那天，给病房所有人都买了糖。
赵霁诚嘴角悄悄略过一丝笑容，说道：
说要大家生活都甜甜蜜蜜的。
“诶！赵医生，你知道这附近有啥商场不，我等手术结束恢复好了，我就去那个买双鞋去。诶不对，这个不该问你，看你平时也没啥时间逛商场，得了得了，你去忙吧。”
赵霁诚跟他道别的时候，跟他说了这样一句话，叫他好好过日子，以后不要再来了。
男子却很敷衍地点了下头，随即问道：
他特别憨厚地笑，然后点头说好，本来想给赵霁诚塞个小红包感谢一下，可他不收，于是说以后赵霁诚要是结婚装新房，他可以半价给他装。
“早点儿回去吧，外面凉，你明天就准备手术了，还是好好休息一下。”
赵霁诚答应了。
赵霁诚闻言，眼里悄悄闪过一丝暖意，可面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他低头看了眼表，休息时间快结束了，于是转身准备进去，走之前，他跟他说道：
“水……”
“不不不，你是个好医生，我也不知道怎么夸你，但我看人很准的，这谁适合干什么工种我一眼就能瞧出来，所以你别灰心，就算你觉得自己现在不是，你将来也会是的。”
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赵霁诚的注意力又收了回来，女孩醒了！他连忙再次凑上前，看了下仪器的数据，摁了下墙上的呼叫摁钮，跟跑进来的护士说道：
男子摇了摇头，却格外真诚地说道：
“人醒了，去告诉苏主任，让她来看一下。”
“我？被投诉态度不好也不是一两次了。”
女孩睁眼轻轻眨巴了几下，一直迷迷糊糊地重复“水”这个字，赵霁诚赶紧差人拿了水来，给她干裂的嘴唇上沾了些许。
赵霁诚闻言微微挑了下眉，清清冷冷道：
“不行啊，这血压怎么开始往下掉得这么快！”
“可是这个天意弄人啊，有时候你觉得老天锤你锤得都狠了，它还有招儿留给你。好不容易后来有了点儿起色，又生病了，这几年还有点儿积蓄，先给媳妇孩子寄回去了，剩下的先来治病，这人穷啊，最怕生病，不过我还好，哈哈，因为遇到了你这么好的医生。”
负责她的EICU医生看了眼数据，说道。
男子手插着兜，看似毫不在意，其实眼里已经暗暗含了泪光地继续说道：
赵霁诚也抬头看了眼，发现确实不太好，便连忙退了出去，不耽误人家救人，正好手机来了短信，林承远把他要看的东西拿来了，于是退出去站在门口等待。
“赵医生，诶，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溺孩子，我跟你说，我这人吧，出身不好，父母早年出去打工，后来就各自有了新的家庭，也没管过我，那个时候苦啊，上个学没好东西穿天天被欺负，然后我就暗自发誓，将来等我有了孩子，一定不能让他们过苦日子。”
等待时，林承远从远处提了个袋子过来，他气喘吁吁地将东西递给赵霁诚，而后说道：
见赵霁诚不说话，男子一抹后脑勺，说道：
“你要看啥啊，这东西等下还要拿回去的。”
“嗨，钱够，就是小孩刚才打电话来说要开学了想买双这个牌子经典款的球鞋，诶，就这双，他们不知道我治病这事，在想怎么圆来着。”
“好的，谢谢。”
男子先是一愣，随后无奈地笑了笑说道：
赵霁诚很着急地一把从他怀里将东西拿过来，从那白色的袋子里抽出了女孩被透明袋装好的衣物和鞋子，而后仔仔细细地端详着。
赵霁诚并肩站在男子身旁，看着远处，说道。
片刻过后，颓唐一笑，将东西还给了林承远。
“如果钱不够，可以先办欠费，病还是要先治的。”
林承远从未在赵霁诚的脸上见过这种神色，不由得有些担心，他将袋子重新提起来看了看，而后问道：
快两个月了，男子之前还不是天天住院，他是一边来B市打工，一边攒钱来看医生的。到后来实在是情况不太好，赵霁诚才留他住的院。
“你没事吧？”
“那你这意思是我可以抽……啊，还是算了。”
赵霁诚的眸光飘向里面，可思绪却不知到了那里，他静默片刻没有讲话，只是用手轻轻敲着面前的墙壁。
男子眸光一亮，随后说道：
“没事。”
“我下班了，现在你可以不用把我当做医生。”
林承远心下生了一个想法，于是小心翼翼地说道：
赵霁诚听到了他谈话的内容，轻轻摇了摇头，虽然表情还是比较严肃，可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认识她？”
“瘾上来了，下次不会了。”
他轻轻点了点头，而后伸手指了指他手里的袋子，目光却可以避开了再去瞧那样东西。
那男人看到他先是立马把烟息掉，随后笑嘻嘻地说道：
当年，跟那病人告别后的第三天夜里，他被手机铃声惊扰得从梦中惊醒，说收治了一个病人病历本上有他的名字，慌忙赶到急诊时，人已经没了。
等待达到手术指标的日子比想象中的长，男人带来的钱也快用光了。那天他看到他一个人在外头边打电话边抽烟，等他电话打完，就走了过去。
他看着他毫无生气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完全无法想象这就是之前那个告诉他迫不及待要回家的人。
但赵霁诚知道，他这个病，其实还是蛮凶险的，因为他本身有一些其他的问题，到时候不能保证在手术台上一定可以百分百健康的下来。
他的工友拽着赵霁诚的衣角在嚎啕大哭，说是人刚到火车站，就说不舒服，然后就倒下了。
都说他阳光得不像个病人。
这一倒下，手中拿得满满的给家里带的礼物，吃的和用的，全部掉在了地上，有的绑得不严实的，四散开来，在火车站人们繁忙的脚步下沾了灰、碎成片。
赵霁诚有时候查房的时候，总会看到他和各种各样的人聊天，等待手术的日子中，普外病区几乎没有一个人不晓得他的。
他记得当年在医务处和男人家属的对峙，他可以问心无愧地说出自己所有的诊断都是正确的，男人复发的二次粘连真的是一个概率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件，赵霁诚无法解释为什么短短的时间内这种毁灭性的身体灾难会发生在一个那么好的人身上，他总是想起他跟自己说话时的表情，道别时说将来会给自己装修新房打半折时那憨厚的神情和说起自己家人时幸福而满足的笑容。
一开始他不要，可这位大哥总是说他要遵医嘱不能吃这些东西，但不知又浪费，所以一定要他收下。
他总是想起他即使身体难受也要跟大家逗乐的样子，一个看起来非常积极的人，获得了一个如此消极的结果，真的真的是他很不愿意看到的。
然后他就会拿来给赵霁诚。
所以那次所谓的对峙，到最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病人家属的哭喊和争吵声他都完全听不到了，他的目光就落在坐在好后面好后面的孩子脸上。
他对那个男人印象很深的原因，是他总是笑嘻嘻的，四十多岁了，可总是看到人就笑眯眯的，同病房的人都很喜欢他，他一个人来治病，虽然没人来看他，可因为和病友关系好，大家也经常有好吃的记得给他一点。
然后恍惚想起他工友说，那双他给他女儿买的鞋，也在慌乱中，不知被谁捡走了。
正好是那样的时机，遇到了一个从外地来B市治病的男人，粘连性肠梗阻，还有心梗病史。
……
他知道自己要尽快改变尽快适应，于是决定稍微改变下态度去关心他的患者。
赵霁诚指着那双早已磨损得比较旧了的、放在证据袋里的鞋，苦涩地笑了一下，眼眸中似乎有什么被揉碎了又难以再拼好的东西，缓缓跟林承远说道：
彼时的他还没有完全适应国内这么多病人的情况，也曾经因为态度冷冰冰的被患者投诉到带他的老师那里，那天他心情不太好，老院长还专门找他谈了一下国内这个情况。
“承远，这双鞋……是我买的。”
时间仿佛一下回到了好几年前，他刚刚回国，老院长当时还没退休，他当时给一些普外的“大牛”协助，在终于有了正式编制后，开始接诊病人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