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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她的名字

她忽然站起身,脱掉外套,抓起毛衣下摆,毫不犹豫地掀开。

“因为想不开,我的心生病了,好不容易治好,我下定决心以宁霁的身份好好活着,可是哪有那么容易。”

晏淮瞳孔骤然收缩——女性曼妙纤细的腰身上,全都是狰狞恐怖的冻伤痕迹,大片大片,触目惊心,几乎找不到几块完好的皮肤。

他以前看过世羽嘉的采访,她对这项运动的热爱发自内心,甚至到了狂热的地步。原来她成为宁霁后,表现出对滑雪的不闻不问,都只是为了逃避自己的内心。

到底是在山崖下昏迷得太久了,捡回来的也只有半条命,就算是作为宁霁活着,也无法正常地融入人群。

晏淮是明白的。

她不敢与人合住,不敢在同性面前换衣服,不敢去公共澡堂,不敢去沙滩和游泳池。

她脸埋进膝盖里,小声说:“不能滑雪,世羽嘉就等于死了。我当时接受不了,因为我真的太太太喜欢滑雪了。而且从我有记忆起,我就是为了单板滑雪而奋斗,从没想过其他,突然告诉我,你不行了,你放弃吧,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更不敢交男朋友。

顿了顿,她话锋一转,道:“不过,也算是真的死了。”

她的身体太丑,不配拥有那些美好和快乐。

她瑟缩在椅子里,抱着膝盖,神色如水,平静道:“我妈她就是个普通的母亲,不想让我一生都活在别人的惋惜遗憾之中,所以当年没有刻意澄清那条新闻,让大家误以为世羽嘉真的死了。”

宁霁慢慢放下毛衣,慢条斯理地整理好,晏淮仍然没缓过神来,艰涩地吐出字:“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医生说我不能再当运动员了,否则我以后只能参加残奥会了。”宁霁笑着耸了耸肩,“上次极地挑战赛后,我身体各处关节还疼了好几天。”

“对不起,晏淮。”宁霁垂眸道,“是我不敢告诉你。”

他并没想到,所谓“隐瞒”的背后,竟然还藏着这么多事。

晏淮一半脸在阴影中,眸光忽明忽灭地闪着:“为什么不敢?”

晏淮越听,脸色越深沉。

宁霁自嘲地笑了笑,轻声道:“我有一场美梦,梦里我和你并肩而行。我就想一直看着你,害怕你一旦知道,我的美梦就要醒了。”

在说起被生父抛弃、身心皆得病,甚至多次企图自杀的过往时,宁霁平和得仿佛在说自己上辈子的故事。

晏淮怔怔看着她。

她是如何从山崖下被救了回来,宁母是如何四处借钱治好她的病,又是如何改了名字,这些是新闻报道里没有的。

“我看得出来,你对滑雪也是真心热爱,所以我喜欢看你滑,从你身上,我好像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停了停,她道,“总而言之,我没办法再当个运动员了。”

宁霁蒙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将十年前的事一五一十说个清楚。

她这句话说得很轻,像是时隔十年,终于迈出了那一步,对自己下达了诊断书。

顶层房客不多,落地窗前的休闲桌椅空着,晏淮以十分大佬的坐姿坐下,语气极淡地说道:“虽然已经迟了,但我再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晏淮,对不起,但是求求你,”她眼眶又红了,终于忍不住捂起脸,无声啜泣,“求求你让我继续注视着你吧。”

结合刚才她卑微的样子,仿佛有小针刺在心上,晏淮还是心疼了。

——因为你太闪耀了,像是我没做完的梦。

她这几个小时心里也不好过吧?只一眼,晏淮便看到了她红肿的眼眶。

第二天,两个项目,四十名选手,角逐这次竞赛的冠军。

晏淮凉凉地看她一眼,像看个智障。

晏淮早早就到赛场了。

宁霁一抖:“你要杀人灭口吗?”

单板队成员有些诧异,虽然晏队仍旧话不多,但脸色看上去好了很多。

多一个字的废话都没有,也丝毫不顾粉丝们的目光,晏淮拽着宁霁像提小鸡似的上了电梯,直接按了最顶层。

盛飞扬推了推眼镜,老神在在地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嘛……”

“你只需要对我道歉。”晏淮沉着脸,扫视一圈,“都散了吧。”

众人恍然大悟。

场面不知混乱了多久,四周忽然陷入安静,宁霁感觉胳膊一沉,一只大手把她拉了起来。

昨天宁霁临走时,给了晏淮一沓碎纸,就是他亲手撕碎的那封信。

她不停道歉,低声下气。路清美、盛飞扬他们还没见过这么卑微的宁霁,粉丝不叫她起来,她就一直弯着腰,检讨和自责。

“本来这个是赛后要给你的,里面就是我今天跟你说过的这些话……信是没法看了,我亲手扔掉也不合适,还是交给你来扔吧。”

“真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晏淮于是收下了那沓碎纸。

她忽然深深弯下腰,向她们鞠了一躬。

晚上他沉思了很久,最后像发神经似的,找来一卷胶带,开始拼凑宁霁写的这封信。

跟晏淮,跟队员,跟教练,跟妈妈,现在跟晏淮的粉丝。

跟她说的一样,内容基本上就是她说过的那些话。

她今天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三个字。

但是在信的最后,有一段明显是后来加上去的文字。

战况愈演愈烈,宁霁把路清美推到一边,郑重地跟粉丝们说:“请你们不要骂她,有什么都冲我来,是我对不起晏淮和你们,真的对不起。”

晏淮凑到台灯下,细细看着。

路清美也是个暴脾气,跟宁霁多年交情,忍不了她这样被骂,很快就跟粉丝们吵了起来。

都说人间不过三万场,却要经历世间种种。我的人生似乎比同龄人走得更难一些,除了风花雪月天地山河,我还从地狱游历一遭,最终以残缺的模样安身立命。

“龌龊?”粉丝瞪大眼睛,“这个词还给你们家队医,谁都没她龌龊!”

但老天待我不薄,终于让我看到这世间最美妙的风景。

路清美皱眉:“她是我们的队医,当然要跟队,没你们想得那么龌龊。”

我在此立誓,无论是宁霁还是世羽嘉,千帆过尽,唯独对晏淮情之所钟。

“晏淮一比赛她就跟过来,什么意思?是不是就想骚扰我们家晏淮?”

宁霁写下这段话的时候,大概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一种通透的害羞。

晏淮的粉丝是认得盛飞扬的,但此刻大家都在气头上,管不了那么多,喊道:“怎么好好说?这女的干了什么破事自己心里清楚,这么多年躲起来安心吗?人血馒头好吃吗?”

然而——情之所钟。

盛飞扬赶紧过去打圆场:“各位姐姐妹妹别激动,咱们有话好好说。”

晏淮的心脏像是被人攥住,温温柔柔地缠上藤蔓,连最后那点愤怒都要被冲淡了。

她垂着头,低声下气地说着什么,粉丝不买账,七嘴八舌地质问她。

他长叹一口气,喃喃道:“真是败给你了。”

宁霁根本没设防,往后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

宁霁哭得红彤彤的眼睛仿佛还在眼前,今天的比赛,晏淮找不到任何不拼命的理由。

粉丝们说了什么他没听清,就看到其中一个气势汹汹地推了宁霁一下。

能进入决赛的都是全国顶尖滑手,晏淮一直练U型池比较多,在坡面障碍技巧全国锦标赛上的最好成绩是季军。各路专家媒体按照预赛的成绩推测,他今年连前五都保不住。

盛飞扬赶到楼下时,宁霁被粉丝堵在中间,路清美和翟小颜在一旁费力劝架。

晏淮并不在意那些声音。

换做谁的粉丝都忍不了。

决赛时每位滑手有三次机会,晏淮第一轮以稳定为主,第二轮开始加大技巧难度。但今年滑手们势头很猛,还有好几位新秀穷追不舍,他前两轮的成绩都不能排到前面。

晏淮负重前行,道歉还被斥责,她们已经很心疼了,结果到头来他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其实世羽嘉根本没死,不仅没死,还一直在晏淮身边?

第三轮上雪道时,晏淮下意识往休息区望了一眼。

这拨粉丝都是因为早上的新闻动了怒。

宁霁站在那里,抬头注视着他。

晏淮始终没有动,跟没听见似的。

晏淮收回目光,又在赛道上看到了世羽嘉。

“路清美她们在帮她解围,但情况似乎不太好。”盛飞扬披上外套,准备下楼,出门望了晏淮一眼,叹了口气,“我去看看吧。”

但这次,他一点也不慌。幻觉里,世羽嘉冲他笑了笑,忽然挥了挥手,仿佛要与他告别。

他表情淡淡的,好像不在乎。

“再见啦,你好好加油,要帮我赢下这场啊。”

晏淮僵了僵,目光却根本没从婆媳电视剧上挪开。

她仿佛这么说着,然后转身消失了。

盛飞扬纠结地挠了挠头,说:“宁队医……好像被你的粉丝堵了。”

面前还是白茫茫的雪坡和障碍物,晏淮现在却只有战胜它们的念头。

晏淮说:“快放。”

他舔了舔嘴角,眸中闪烁出必胜的信心。就在这兔起鹘落间,在场所有人似乎都感觉到了他的变化。

他听完以后神情逐渐凝固,看了看晏淮,欲言又止。

比赛开始,晏淮飞快地滑下雪道。

盛飞扬刚要反驳,路清美的电话来了。

他像蝴蝶一样轻巧,又像雄鹰一样充满力量,他仿佛真的会飞,张扬地飞舞在各段障碍物之间,巧妙地转体,衔接空翻。

晏淮无所谓地笑了笑:“宅男好意思说我?”

观众和评委都屏住呼吸,被他吸引了目光。

“谢谢你啊,狗大叔。”盛飞扬无语,“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我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后你变成中年油腻宅男的画面。”

晏淮这一把发挥得太好了。他的表现甚至让大家觉得,滑雪对他来说不单单是比赛,他不是要征服雪,而是在享受,是一种完全超脱了比赛层面的心境,他要跟雪融为一体。

“嗯。”晏淮呆滞地看着电视里的婆媳连续剧,敷衍回应,“忘记说了,恭喜你进决赛。”

说是一场华丽的表演赛也不为过,但无论难度和技术都保持在又高又稳的水平上。

盛飞扬拧着眉头:“狗爷,你明天决赛,今天不能不吃饭。”

连王教练都有些吃惊。

傍晚时分,盛飞扬回到宾馆,给晏淮带了份饭,晏淮随便吃了几口就推到一旁。

他带了晏淮这么多年,这是晏淮状态最好、表现最佳的一次,甚至可以说是超常发挥,跟昨天判若两人。

盛飞扬和夏将辉顺利进入决赛,翟小颜脚伤没有痊愈,未进入前十排名,与决赛失之交臂。

从最后一个障碍物上空飞过,晏淮稳稳地落在地上。

同天下午是大跳台男女预赛。

全场爆发出叹为观止的掌声。

上午坡面障碍技巧男女预赛结束,晏淮连午饭都没吃,直接把自己关进宾馆房间里,手机关机,蒙头大睡。

晏淮这轮综合评分压倒性排上第一,毫无争议。

紧接着就有人同情他,原来他也不知道世羽嘉还活着的事啊,白白背了十年枷锁。

那个雪场上的“小魔王”,回来了!

赛后,他仍然不接受任何采访,脸色阴沉着离开。媒体纷纷猜测,他的状态不好与早上《冰雪时报》的新闻有必然联系。

单板队双喜临门,晏淮顺利拿下坡面障碍技巧男子决赛第一,夏将辉也拿到了大跳台男子决赛第三名。

最终预赛排名出来,被寄予极高期待的晏淮位列第九,堪堪进入决赛。晏淮发挥极不稳定这件事,似乎快要板上钉钉了。

但其他队员就没有那么顺利了。路清美在女子坡面障碍技巧决赛中差了一点点,最终以第四名成绩与奖牌遗憾错过,她下场以后,在观众席碰到了路言。

他这一轮得分比上一轮高一点,但就只有一点点。

路言不爽地哼了一声:“不过就是第四,我以为你多能耐呢。”

评委们失望地摇摇头。

要是在以前,路清美听完肯定要难受了,但现在她发现自己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想笑。她摊了摊手,说:“总比连决赛都没进的要强。”

比起上一轮,晏淮稍微平静了一些,可以连贯流畅地把技巧动作做下来,但整个人仍旧死气沉沉,看起来毫无光彩。

路言气恼:“这不是我的主攻项目!”

他的第二轮比赛开始了。

“也不是我的啊。”路清美笑了笑,牵着盛飞扬的手走了。

晏淮拿手套盖住脸,以为只要不看到她,自己就不会胡思乱想。

盛飞扬在大跳台决赛中拿了第六,对于他这样的新人来说,还算不错,王教练还表扬了他。

她在担忧什么啊……这么想赢,自己参加比赛不就好了?

总体而言,单板队这次大获全胜,王教练兴奋地向学校领导和赞助商们汇报着喜讯。

晏淮微微抬眸,就看到宁霁站在看台边上,担忧地看向这边。

颁奖典礼和闭幕式都在第三天,但从今晚开始,已经属于胜利者的狂欢夜了。

她几次欲言又止是要说这个事吗?她自己就是个天才滑手,却埋名隐姓潜伏在他们这个支小破队伍里,究竟打算干吗?

单板队准备去聚餐,路上却被赛事工作人员拦下,点名找夏将辉。

道理他都懂,就是做不到,因为对方是宁霁。

夏将辉走了出来:“是我。”

不得不承认,夏将辉说得一点都没错。这十年来他备受煎熬,希望世羽嘉没有因他而亡,如今“世羽嘉”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应该开心才对啊。

工作人员有些不忍地看了看他,说:“夏妤芝是你奶奶?”

晏淮眸光动了动。

夏将辉心里突然“咯噔”一声,有种不好的预感。

“比起这个,你应该更开心才对。”夏将辉拍了拍他肩膀,“她还活着,没有死,明明是该欢呼的事情。”

“你快回去吧,她可能……”工作人员叹气,欲言又止。

晏淮没说话,权当是默认。

突如其来的意外冲散了获胜的喜悦,夏将辉饭也不吃了,立刻回宾馆收拾东西,准备赶最近一班车回T市。

夏将辉直言:“你怪她对你隐瞒?”

一想到老人家可能情况不妙,其他队员都放心不下,最终决定路清美、盛飞扬、翟小颜三个不需要参加颁奖典礼的队员跟夏将辉一块儿回去,帮忙照应一下。

“还能怎么想。”晏淮自嘲地笑了笑,“记者都知道了,我还不知道。”

王教练被偶遇的老同事叫去喝酒,度假村这边只剩晏淮和宁霁留守。

夏将辉站在晏淮旁边,问:“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晏淮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从刚才就没见人影,宁霁猜想,他大概是还没想好怎么面对自己吧。

王教练也看到了早上的新闻,从那时候起他就惴惴不安,果然,晏淮又在这件事上绊倒了。

宁霁自己去吃了晚饭,然后回到宾馆,翻了翻医学类的书籍。

夏将辉跑去选手后台,王教练正在开导晏淮,但他似乎没有听进去,目光空洞,低着头摆弄手套。

她觉得心脏皱巴巴的,怎么都抚不平,她甚至已经想好,如果晏淮不肯原谅她,那她就离开T大,消失得远远的。

第一轮晏淮得分不高。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敲她的房门。宁霁看了眼手机,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很多晏淮的粉丝就是喜欢看他那种滑雪方式,因此对他这一轮的表现很失望,看台上发出一阵接一阵的唏嘘声。

她警觉地问了一声:“谁?”

就在这样浑浑噩噩的状态下,晏淮的第一轮比赛开始了。他绷紧神经,虽然没有让自己摔跤,但低迷的状态持续到这轮结束,技巧和风格都没有完全发挥出来,跟他平时赛场上的张扬桀骜完全不同。

没人回答,她便凑到猫眼上,看到是晏淮。

那一瞬间,他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该焦虑还是安心。

宁霁打开门,还没来得及说话,晏淮突然向前踉跄一步,把她抱进怀里,头埋在她颈窝上。

赛事工作人员在一旁提醒晏淮,他大喘着气,睁开眼,看到世羽嘉停了下来,回过头,却是宁霁的脸。

宁霁吓了一跳,酒气扑鼻而来。

由于他迟迟未动,观众席里开始窃窃私语。

“你喝酒了?”她难以置信,“自己一个人喝的?”

她不停地向前走着,走向无边无际的暴雪里,晏淮艰难地闭上眼睛,试图把幻觉赶出去。

晏淮闷闷地应了一声。

跟之前不一样,这次幻觉来得很突然,当他站上雪道顶端,望着前面的障碍物时,世羽嘉突然站在前方。

“快起来。”宁霁拍了拍他,“喝醉了也别指望能占我便宜。”

——他又出现幻觉了。

晏淮抬起头,嘴角弯了弯:“那你占我的,我同意了。”

晏淮本该是最有竞争力的滑手,可是第一轮,他在出发点停顿了半天。

“……”宁霁无语地把他扶到椅子上,给他烧点开水。还好她随身带的蜂蜜还剩最后一条,可以给他冲了醒酒。

预赛每位选手有两次机会,取最佳成绩排名。

一转脸的工夫,晏淮已经擅自咬开了蜂蜜包装袋,把里面浓稠的液体直接挤到了嘴里。

果然,大屏幕一闪而过男滑手们的镜头,晏淮因为脸色阴沉而格外显眼。

“等等,泡水喝啊!”宁霁从他手里抢下蜂蜜,发现已经被他吸得一滴不剩。她无奈地看了眼水杯,“这是最后一包,你只能喝点热水,让它们在胃里泡开了。”

大家都很担心晏淮的状态。

晏淮低下脑袋:“对不起,抢了你的蜂蜜。”

托盛飞扬的福,队友们都看到了那则新闻,翟小颜甚至老神在在地连说好几遍造化弄人啊。

“没事,本来就是要给你醒酒的。”

坡面障碍技巧女子预赛结束,路清美以预赛第七名的成绩顺利进入决赛。接下来是该项目的男子预赛。

“但是真的好甜。”晏淮说着,忽然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宁霁身边,“你尝尝。”

直到离开,他都没有再多给她一道目光。

宁霁根本来不及反应,晏淮的吻便铺天盖地覆了下来。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角微微提起,笑意淡漠残忍,丢下这句话。

他唇齿间全是蜂蜜香甜的味道,一瞬间充满宁霁的口腔。大概是这甜味过甚,宁霁一下子忘记了挣扎,乖乖地任由晏淮撬开她的牙关,舌尖小心探入,细细吮吸。

“我太失望了。”

温柔而贪婪。

突然间,两人仿佛相距数千万里远,中间隔着永不停歇的大雪。

不知过了多久,晏淮才意犹未尽地放开她,眸中染着迷离的水色,看了她半天,忽然道:“我还是喜欢你。”

他把信封捏在手里,似乎觉得很可笑。紧接着,他将信封连同里面的信件一并撕碎,飘下的纸片就像十年前的那场暴雪,纷纷扬扬落下。

宁霁失神。

信封的淡粉色现在看来充满讽刺意味,上面写着:赛后,晏淮亲启。

“我没办法不喜欢你。”晏淮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耳垂,声音低哑,“我做不到,真的,没办法。”

晏淮倦倦垂眼,良久,才道:“太晚了。”

宁霁还没想好怎么回应,晏淮似又想起什么,若有所思地笑道:“唯独对晏淮情之所钟?”

“我已经准备要告诉你了。”宁霁艰难地从口袋里摸出信封,“对不起,还是没赶上。”

宁霁脸上一热,无力地辩解:“那个,其实就……”

宁霁痛苦地闭上眼睛,多希望这一切是梦。

她话没说完,晏淮突然将她抱起,扔在床上,伸手就要掀她的衣服。

她不知道说了多少声“对不起”,她并没有期望得到原谅,可晏淮的眸光太过刺骨,她不争气地发抖。

宁霁慌了,紧张地把手臂护在胸前。

晏淮一只手抓着她的手腕,下意识用了劲。宁霁痛到失神,痛到眼泪流了出来,却只能弱着声音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谁知晏淮只将毛衣掀开一角,在恰巧能露出肚皮的位置便停下了。

“为什么要骗我?”一字一顿,他的声音带血。

他盯着上面的伤疤目不转睛。

晏淮露出一个残酷的冷笑,是宁霁从没见过的决绝。

宁霁下意识伸手去遮:“丑,别看了。”

晏淮眸子瞬间冷下来,眼尾的红色因为失望而加深。昨天,他还以为他们的关系能更进一步……命运真是给了他一颗甜枣,再狠狠地打他一拳啊。

“一点都不丑。”晏淮推开她的手,轻轻摸过这些伤疤,他指尖灼热的温度让宁霁微微打了个战。

——世羽嘉在山洞里,因为摔跤而不小心擦掉右耳上一小粒骨肉,就是这个位置。

“一点都不丑。”晏淮重复,“我们宁霁最好看了。”

晏淮等不及了,粗暴地撩起她右边的遮耳长发,耳郭上的小小缺口赫然映入眼帘。

话一说完,他便低下头,温柔地吻在了她的伤疤上。

宁霁声带干涩,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不出音来。

宁霁呼吸一窒。

“我问你,这是真的吗?”晏淮又问了一遍。

肚皮上的触感仿佛瞬间浸入皮肤,把酥麻的暖意传送到全身。直至头顶,这股暖意便化成了水,眼眶差点兜不住。

她想过有一天真相会公之于众,但从未想过是这样,在她还没做好准备的情况下,打她个措手不及,被挖成了透明人。

宁霁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会想哭。

她咬着下唇,手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第一次有人告诉她,你的伤口一点也不丑,到头来居然还是这个人。

宁霁看到新闻报道中自己的照片,瞬间呼吸一窒。

还是这个人啊。

“这个,”晏淮忽然举起手机,“是真的吗?”

当初把她带进风雪的是他,如今要把她拽出来的也是他。

晏淮离她很近,跟他们接吻时的站位几乎一样,可是此刻的晏淮目光黯淡下来,同昨天判若两人。

晏淮的亲吻缓缓地在那些伤口上游走,缱绻、绵长,让宁霁丝毫没有觉得被侵犯的意思。她手背盖在眼睛上,尽量不让自己哭出来。

宁霁攥紧衣角,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晏淮吻完她的伤疤,撑着床起来,弓身将她笼罩在自己手臂里,食指缠了一圈她的头发,放在手里细细绕着。

“除此以外呢?”他追问。

他像未曾喝过酒似的,眸光深沉清亮,瞳仁里全是她的倒影。

宁霁慌神,故作镇定道:“你怎么了,我是宁霁啊。”

“宁霁。”他出声唤她,认真地说,“我们在一起吧。”

“你究竟是谁?”他问。

宁霁抬起眸,看着他。

晏淮一步步走近她,始终盯着她的脸细细看。宁霁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往墙角站了站。

“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发疯。”晏淮敛眸,慢慢道,“第一次对你表白,在便利店,你觉得我是跟你开玩笑,其实不是,我当时就是认真的。”

锁扣“咔嗒”的声音在空旷的休息室里产生余响,宁霁心弦没来由地跳乱了一拍,更加奇怪地问:“怎么了?”

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却莫名带着蛊惑。

晏淮没说话,反手把门扣上。

晏淮继续道:“如果你不能滑雪了,我就带着你的那份,继续滑下去。”他慎重而恳切,“无论从前还是以后,我所有的荣光都与你共享。”

明显没有,滑雪服外套都没穿。

宁霁怔然。

“你怎么在这儿?”宁霁轻声问着,“男子预赛要开始了,你都准备好了?”

床头暖黄的灯光揉进了少年眼中,揉成了一池潋滟。他还有话要说,于是弯了弯嘴角。

宁霁愣了愣,昨晚那个突如其来的吻之后,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晏淮。

“最重要的是——”晏淮温柔地亲了一下手里的发梢,“我长大了,不会再认错路了。可不可以让我牵着你,好好地走下去?”

宁霁稍做休息,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晏淮毫无预兆地冲了进来。

宁霁憋了好久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休息室里只有她一人。

她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

宁霁正在后台休息室,路清美刚刚下场,她去鼓励了一下,现在中场休息,她回来接点水喝。

十年前,她牵着小男孩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

记忆里那些细节仿佛跟着回忆一起沁出了血,晏淮把手机甩给盛飞扬,转身去了后台。

十年后,这个男孩真的长大了,变成了走在前面牵着她的那个人。

晏淮盯着屏幕里宁霁的照片,眼睛像针扎一样疼。他忽然想起极地俱乐部挑战赛那天,宁霁自然而然地向右挥拳,流畅地做出世羽嘉每次赛前都会做的动作。

宁霁看到,她梦里那场一直在下的暴雪,终于要停了。

真相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本来已经消停的风波,现在又蒙上一层迷雾。

原来,她真的可以等到大雪初霁。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条新闻发布以后,不少网友跳出来贡献自己的人脉关系,其中有网友称,她家一个亲戚就在世羽嘉当年就医的医院工作,她可以言之凿凿地说,世羽嘉绝对没死。

宁霁一边哭着,一边张了张嘴,声音低到几乎成了气音,说:“好。”

所有证据的矛头都指向一个结论:世羽嘉没死,宁霁就是世羽嘉。

颁奖典礼当天来了很多媒体。

记者又去调查了宁霁的成长历程。关于“宁霁”,只有十三岁到二十三岁这十年间的记录,过去的十三年是空白。

狄红也来了,趾高气扬地堵在通道口,准备抓住典礼后采访的第一机会。

正文里铺天盖地都是宁霁的照片,有的是偷拍,有的是不知从哪儿搜罗来的学生时代的照片。记者狄红列举很多证据,一一证明宁媛就是世羽嘉的母亲,而她没有领养孩子的记录,不由得让人怀疑,现在宁媛身边的女儿是哪儿来的?

她悄悄环视了一圈,察觉绝大部分记者跟她有同样的目的,都是为了撬晏淮的口而来。

又是《冰雪时报》的官微,标题很长,浓缩下来就是一句话——“世羽嘉可能还活着”。

你以为自己害死了人,辛辛苦苦道了歉,最后发现那人根本没死……大家想看晏淮那张桀骜的脸上露出的荒诞表情。

“我说你怎么这么悠闲!”盛飞扬快急死了,匆匆调出手机页面,欲言又止了一下,才说,“还是你自己看吧。”

晏淮站在颁奖台的最中间,脖子上挂着金牌,手里捧着花,看上去没有多兴奋,仍旧懒洋洋的。

“没啊。”晏淮漫不经心地抓了抓头发。

从颁奖台上下来,他象征性地朝观众席挥了挥手,简洁回答了几家官媒的问题,然后准备从运动员通道离开。

盛飞扬很着急,将他拽出休息室,拉到没人的角落里,神情异常严肃:“你看一大早的新闻了吗?”

他远远看到了埋伏在那儿的一大票记者。

晏淮微诧地看盛飞扬,大跳台男子预赛在下午,他现在来这儿干吗?

如果在以前,他早就掉头寻找别的出口了,但今天他反常地挑了挑眉,冲着记者群直奔而来。

他舒展了一下臂膀,刚要做个准备运动,盛飞扬就破门而入,喊他:“狗爷狗爷!”

记者们纷纷握好话筒和摄影机,严阵以待。

多了一点吃瓜和同情的情绪。

晏淮没有进他们围成的圈,而是偏了偏,在旁边停下,直勾勾看着前方观众席上的女子,一动不动。

一进男运动员休息室,晏淮就察觉到今天大家看他的眼神不太对劲。

记者们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窃窃私语。

他看了眼路清美的成绩,还可以,进决赛应该是没问题,于是放下心来,去后台准备热身。

“这是谁?好面熟啊。”

男子预赛在女子预赛之后,所以晏淮等女子预赛快结束了才赶到会场。

“哎呀,这不就是那个……”

坡面障碍技巧是单板滑雪项目中最受欢迎的一个,选手们要在设置了诸多障碍物的场地内展示自己的技巧和风格,评委会根据选手综合表现给出相应分数。预赛阶段,分数排名前十的滑手进入决赛。

“世羽嘉!”不知是谁吼了一嗓子,这名字一出来就在人群里炸开,大家立刻把焦点从晏淮一个人身上转移到了这两个人身上。

第二天早上,分别是男女坡面障碍技巧预赛。

真是冤家路窄,他们会在这里当众吵开吗?

写完后,她才松了一口气,妥帖地将信纸收好,安心睡去。

晏淮并不知道记者们在想什么,他站了一会儿,忽然嘴角带笑,向着对方走了过去。

晚上她睡不着,硬生生熬到半夜,从床上爬起来,摊开那封准备了好几天的信,斟酌许久,在最后另起一行,小心谨慎地写下此刻的心声。

他突然摘下脖子上的金牌,挂在宁霁的脖子上,随后把捧花也交给了她。

宁霁当晚花了好久去平复心情,还好她住单间,没人看到她时而呆滞时而红到滴血的脸颊。

宁霁抬头看他。

一个贯穿她十年人生、意义非凡的少年。

晏淮伸手轻轻捋着她鬓角边的碎发,眼中有温柔的光,然后当着所有记者和观众的面,捧起她的脸,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吻。

跟少女时代的幻想不一样,不在春天,没有百花盛开,没有繁星皓月,却有一个从百花中来,眼如繁星、身如皓月的俊俏少年。

“我的荣光与你共享。”

晏淮吻得太突然,宁霁守了二十三年的初吻就这样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