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淮:“宁霁。”
结果并不是她想的那种长篇大论,只是简单两行字。
晏淮:“我很想你。”
她好奇,晏淮输入了半天,究竟要跟她说什么。
宁霁盯着手机,心跳漏了一拍。刚才的羞赧现在仿佛都化成了水,温温柔柔地在心里蜿蜒流淌。
宁霁帮妈妈推着购物车,绕到蔬菜区,妈妈问她晚上想吃什么菜,她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
宁母回头看到她,好奇地凑过来:“傻笑什么呢?”
好在,晏淮并没有真的发全裸照过来,对话框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这个状态持续很久了。
宁霁飞快地按熄屏幕,说:“没什么。”
宁霁:“我错了,小淮爷就当我放了个屁,你什么都没听见。泪流满面。”
看她脸红彤彤的心虚样子,宁母大概猜出了一二,不外乎跟她喜欢的那个男孩有关。
宁霁又要爆炸。她觉得自己的脸好烫好烫。
“你喜欢的人,”宁母问,“大概什么样?你没经验,我先帮你相相。”
晏淮:“好的。我现在就重拍一张。”
宁霁揪着衣角,想到晏淮懒散的笑容,慢慢说:“长得很帅,个子很高,身材也很好……”
宁霁:“呵呵,你怎么不干脆一起把裤子脱了:)。”
宁母瞪了她一眼:“你就看上人家外表了?跟你说了多少次,长得好看的男人靠不住!想想你爸!”
晏淮:“何况我不确定你想我哪儿,万一想念我的肌肉呢?干脆一起拍进去了。”
宁霁悻悻地吐了吐舌头。
晏淮:“不光,我还穿着裤子。”
宁母继续苦口婆心地教育,生怕她遇人不淑。母女俩并肩走着,聊得投入,谁都没注意到身边的变化:
宁霁:“那你也不用脱这么光!”
一个上挑眼的女人站在人群中,对着她们俩悄然按下快门。
晏淮:“我怕你想我,给你发张照片解解馋。”
狄红昨天晚上刚到这个城市,怀着满腔怒火。
宁霁:“突如其来这么骚?????”
社里在开晋升大会,她本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但领导突然通知她到邻市出差取材。
宁霁:“大兄弟你干吗??????”
几经打听才知道,领导的意思是,记者部主任是她能晋升的极限了,但她这人脾气太臭,怕她在晋升大会上撒泼,于是找个理由把她支开了。
宁霁:“???”
狄红气得牙痒痒。什么叫晋升极限?论能力,她觉得自己不输给任何人,比起其他记者按部就班地报道每场比赛的进程,她总是能挖掘爆点,十年前的“世羽嘉死于雪难”,前段时间的晏淮新闻,她的业绩明明有目共睹,社里这是瞧不起她的能力吗?
她心虚地平复着气息,假装不在意地回应母亲的话。再打开手机,她都要防备周围有没有人偷看。
今天一整天,狄红带着自己的小助理就在这个城市里暴走。这个小城不如T市一半发达,就是个悠闲养老的地方,没出过几个冰雪项目运动员,能挖出什么新闻?这不成心给她添堵吗?
年轻的、美好的肉体。
一直暴走到下午,狄红拖着半死不活的小助理去超市买点晚餐零食。
她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飞快地滑出屏幕,把手机揣在兜里。眼前人头攒动,她脑子里却始终浮现出刚才那张照片。
她正在超市闲逛着,迎面走来一对母女,女儿大概二十岁出头,长得很漂亮,她多看了几眼,然后才看向女孩的母亲。
宁霁差点爆炸。
这一看就不得了。
应该是在T大运动员更衣室,他赤裸上身,举着手机对着镜子直接拍了一张,在中性光源下,胸肌、腹肌甚至连肌肉纹理仿佛都清晰可见。
狄红的职业本能被唤醒,她总觉得这位妇人十分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然而这个城市里并没有她认识的人,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曾在新闻上见过。
晏淮这次直接发了张自拍照。
她按着小助理的头,严肃地说:“看那边那人,眼熟吗?”
此条之后,晏淮就没有回。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宁母已经到生鲜区大采购了,宁霁手机又振了一下。
小助理摇头:“红姐,我没印象啊。”
宁霁:“好的,我有关注天气预报呢。说了好好休息,不用管我啦。”
“你再想想。”
晏淮:“A市比较冷,你多带几件厚衣服。”
小助理欲哭无泪,咬了咬牙,小声说:“我真的没印象啊……”
宁霁陪妈妈在零食区逛着,手机一振动她就掏了出来。
狄红不耐烦地放开他,拿着手机偷拍了那对母女好几张照片,各个角度。
晏淮嘴上说着知道了,下午还是照样发了消息过来。
“红姐,这样不好吧……”
晏淮:“知道了。”
未经允许的偷拍,会被舆论谴责的。
宁霁:“下午我要陪我妈去超市,你休息的时候就好好休息,别发了。”
“没事,我又不发出去。”
……直男的心思还真是简单粗暴呢。
小助理担心地撇撇嘴。红姐总是这样,说着不发不发,最后都悄悄发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能去参加晋升大会,可单位里大家都明白。
晏淮:“同时提醒你,看到要回:)。”
她虽能挖掘爆点新闻,可职业道德一直饱受争议,好在目前还没出过什么事,报社也就没有把她怎么样。
晏淮:“表示聊天没有结束。”
她偷拍名人就算了,现在居然连素人母女都偷拍……小助理觉得回T市以后还是赶紧申请转岗吧。
几次之后,宁霁终于忍不住问:“‘,’是什么意思?”
狄红看出了小助理的不情愿,便找了个理由把对方赶回宾馆,自己悄悄跟在这对母女后面。
有时候真的没什么可问和汇报的,他就会发一个“,”过来。
一路跟她们到小区,狄红看到妇人跟楼下水果店的老板打了个招呼,然后上楼了。
晏淮每天都给她发消息,时间点非常固定,就每次他下训练的休息间隙,无论宁霁回不回,他都会随便发点什么。
狄红随即进了店,随便买了几个水果,然后跟老板搭话。
这次回家,宁霁和妈妈心照不宣,都没有提起晏淮的事。
“这个小区哪一年建成的呀,感觉位置挺不错。”
宁霁作为队医是要随队的,出发前的周末,她抽空回了趟家,收拾点冬天的衣物。
水果店老板很健谈:“这是老房子了,起码得有十年了!刚建成那会儿没人买,现在周边发展起来了,房价都翻番了。”
晏淮和路清美分别报名了男女坡面障碍技巧赛,盛飞扬、夏将辉和翟小颜报名了大跳台。
狄红佯装不经意地问:“刚才那对母女也是那时候搬进来的?”
这次锦标赛对全队成员都是一个极佳的锻炼机会,可以跟全国队、省队以及各路民间单板大神同台切磋,同时,这场比赛的成绩在下赛季国家队选拔时会计入参考。
老板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与此同时,王教练宣布要带大家去A市参加坡面障碍技巧和大跳台全国锦标赛。
狄红赶紧解释:“我想在这儿买套房,可我常年不在家,就我儿子一个人,经常要麻烦邻居照看,所以想找个人情暖的地方。”
经历过和极地滑雪俱乐部的挑战赛,T大单板滑雪队开始小有名气,晏淮新闻的风波也渐渐过去,终于有赞助商陆续上门,单板队如愿以偿地组织了多次、长期雪上训练,每个人都进步神速。
老板见她是个女的,也不会怎样,于是挑了些他觉得无关紧要的说:“她们好像是外地人,十年前就搬来了。那女士是医生,很忙的,女儿在外地工作,帮你照看孩子什么的就别想了。”
十二月,T市的冬天来了。
“医生?哪家医院的?”狄红问完赶紧又解释,“怪不得我看着眼熟,感觉在哪儿见过。”
那颗种子好像发芽了。
“第一医院妇科的。”给她结完账,老板坐旁边看电视去了,并不太愿意和她继续搭话。
路清美悄悄扬起嘴角,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
但狄红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兴高采烈地付完钱走了。
T大很好。
回到宾馆,她第一件事就是登录第一医院官网,在妇科门诊里迅速搜寻到了妇人的信息。
最重要的是,挡在她前面时的背影,很帅气。
主治医师:宁媛。
可随着时间推移,这家伙不停地刷新着自己的形象。他其实很聪明,很擅长调节队内气氛,在单板上也极有天赋。
“宁”这个姓,不是很多见。她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呢?
当时在她看来,盛飞扬跟其他人也没有什么差别,可能更蠢一点吧。
狄红对着母女的照片思索半天,无果,只能烦躁地抓起毛巾准备去冲个澡。结果刚进浴室,她衣服都还没来得及脱,突然又冲了出来。
傻透了。
她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她始终记得盛飞扬刚到单板队时的模样,笨拙地向她伸出手,有些紧张地说:“你好,我是新队员,盛飞扬,盛开的盛。”然后摆了摆两只胳膊,“这个飞扬。”
在她把晏淮的新闻发出去后,十年前关于世羽嘉的一些新闻录像又被网友们翻了上来,她就是在那时的录像里见过这个妇人。
后来,她去了T大,加入了T大单板滑雪队,认识了翟小颜、晏淮、宁霁、夏将辉和盛飞扬。
澡也不洗了,狄红花了一个小时把所有相关文字和视频都看了一遍,终于锁定到了宁媛的身份——世羽嘉的母亲!
路言看她滑得很开心,于是抢走了她的雪板。为这事,她第一次在家里大发一通脾气,最后父母不得不答应她,如果能成为正式的运动员,再给她买一块新雪板。
这个结果让狄红头皮发麻,神经都兴奋了起来。
就是那个时候,她喜欢上了单板滑雪,她疯狂沉迷于在雪原上自由自在不受约束的感觉。
世羽嘉是独生女,她死了,那今天跟在宁媛身边的人是谁?水果店老板说那是宁媛的闺女,哪来的闺女?
那时候她怀疑人生,高考被誉为最公平的选拔,可即便这样,也摆脱不了家人的控制,她该怎么办才好?
世羽嘉如果还活着,现在应该是二十三岁,跟那个女孩看着一样大!
她坐在校门口哭了好久好久。
除非……宁媛因为失去女儿太过心痛,领养了一个差不多岁数的小姑娘?
于是,她的第一志愿变成了T大。
狄红又把今天偷拍的照片拿了出来,放大,仔细对比,立刻推翻了领养的推测。
她成绩很好,高考比路言还高了一分,A大那一年对他们省招生名额有限,父母劝她放弃,不要给弟弟增加风险。
这母女俩长得太像了!
她心里种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却一直没有让它发芽的机会。
她的想象力大胆地向深处延伸,当年世羽嘉死于雪难的新闻是她最先报道出来的,其他媒体才跟了她的风,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当年,她并没有证实过世羽嘉的死亡。
要不是上学时认识了很多同学、读了很多书,她才发现,这个社会根本不是那样。女孩子也可以有自己的成就,女孩子也可以去打拼自己的事业。
她去堵过宁媛,宁媛始终保持沉默,没说救活,但也没说死了。
她差点就信了。
这十年来,世羽嘉好似人间蒸发,她便跟其他所有人一样,认定这姑娘必然是不在人世了。
一直以来,父母给她灌输的思想就是:女孩子只要嫁个好人家就行了。
狄红眼睛里闪烁出冷酷的光。
她成长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明明家里经济好到可以养很多个孩子,但她仍旧是龙凤胎中什么都不配得到的那个。
她忽然意识到另一件事。
人生中第一次有人告诉她,你应该去做你想做的事,你值得。她忽然就不知道该回应什么。
如果有其他人抢先一步发现世羽嘉有可能还活着,或者她本人亲自出来澄清,那么,作为十年前的新闻和前段时间晏淮新闻的始作俑者,她势必会面临巨大危机。
路清美其实不困,也睡不着。
所以,如果世羽嘉真的还活着,这个谎言,必须由她亲手揭开!
他会小心翼翼地承受着左肩膀上温暖的重量,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
狄红兴奋得笑了出来,这就叫因祸得福啊。没想到这个小小的城市,真能给她带来惊喜。
他不敢动,良久,嘴角终于忍不住悄悄提起。
明天,有活儿干了。
盛飞扬愣住了。
宁霁收拾好冬衣,很快便回了T市。
路清美却不再重复,低声说:“我困了。”然后就将头靠在了盛飞扬肩膀上。
单板队进入出征前最后的训练。王教练这段时间很高兴,这支队伍虽然人少,但几乎个个都是有天赋的选手,晏淮自然不必说,盛飞扬、夏将辉也是一点就通的孩子。
“嗯?”盛飞扬本要站起的身子又坐了回去,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女队员那边,路清美也很优秀,翟小颜之前没有运动的底子,前期稍微吃力一些,但最近也慢慢跟上队伍了。
就在他准备去后面一排坐着的时候,路清美突然开口:“T大很好。”
这是一个很好的状态,精而不杂,他喜欢带这样的队伍。
路清美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点动静都没有。盛飞扬也不意外,他本来就没奢望得到什么回应。
他从队员们口中得知了夏将辉奶奶的状况,本来以为夏将辉会错过这次全国锦标赛,没想到出发前的那个早上,夏将辉背着包出现在了集合点。
盛飞扬最后嘟囔:“我说完了。”
奶奶的状况奇迹般地有所好转,医生说她这段时间有很强烈的生存欲望,可能就是想看自己孙子出现在电视上。于是,在老人家的抱怨和催促下,他被“赶着”前来参加比赛。
他接着说:“你不喜欢我这种类型的,我知道。我说了这么多废话,其实就是想让你知道,你尽管放手一搏,去做你想做的事,我会永远支持你。别听你家人乱说,什么嫁个好人家,这都2017年了。”
队员们约好,等这次比赛完了,再去看望夏奶奶。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盛飞扬心里那点害羞总算被勇气冲散,他扬起脸,看着旧旧的公交车车顶,平静道:“但是,如果高三我就认识你,我一定会把你弟弟还有你家人揍一顿,不惜一切代价让你去A大。在我心里,你就应该去做你喜欢的事,你值得这些最好的东西。”
这次坡面障碍技巧和大跳台全国锦标赛在A市一个度假村举办。
盛飞扬顾不上那么多,他现在只想把心里话说出来:“我这样对你表白,是不是很不自量力?你应该会觉得很可笑吧。没关系,你笑吧,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这件事。”顿了顿,他道,“我知道你本来可以去A大的,但为了确保弟弟能被录取,你改报了T大……对不起,我很自私,在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竟然有些开心——还好你来了T大,我才能遇见这么好的你。”
度假村建在雪山顶上,木质建筑,现在已经被白雪环绕,选手房间窗外的风景美不胜收。
路清美没有扭头,也没有看他。她一动不动,好像没听见似的。
但没有时间让他们欣赏风景,T大单板队一到度假村就立刻投入紧张的适应性训练中。
盛飞扬推了推眼镜,扫视一圈,四下无人,于是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路清美,我喜欢你。”
盛飞扬第一次来到这么大的比赛场地,望着高高的跳台,稍微有一些紧张,问夏将辉:“极地的那个凯尔会来吗?”
“嗯。”路清美心不在焉地应着。
“不来。”
彼此沉默了十分钟,盛飞扬才开口:“人生很长也很短,要珍惜有限的时光,不要留下遗憾。”
“为什么,他那么厉害?”
路清美一直看着窗外,没有说话。
夏将辉无奈地看他一眼,耐着性子说:“这是全国锦标赛,他不是中国人。”
盛飞扬和路清美并排坐在前面。
“哦……”
返程公交车上,晏淮戴着耳麦独自坐在最后一排,他一直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想事情。
翟小颜咧开嘴偷笑,盛飞扬知道她一会儿肯定要把他的“蠢事”跟路清美汇报。
翟小颜还有其他事情,就没和他们一起回学校。
坡面障碍技巧那边,晏淮和路清美都没有废话,直接开始训练。
单板队走之前,以队伍的名义在夏妤芝老人的账户上存了三万块。
宁霁反倒成了最悠闲的那个。
夏将辉点点头,说:“谢谢你们。”
她坐在茶水间的角落里,面前摊开一张信纸。
晏淮长长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好好陪陪奶奶,最近训练可以放一放,等老人家身体好转了,我再陪你训练,补回来。”
她想了很久,决定还是要跟晏淮坦白真相。但经历了几次当面说不出口后,她打算改用写信的方式,把十年来的一切都写在信里。
众人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晏淮通过文字看到这些,也可以有一个缓冲的机会。
夏将辉把他们送出病房,低声说:“早上医生跟我说,奶奶情况不太好。”
宁霁觉得自己就是个“计划通”,顿时文思如泉涌,落笔唰唰不断,一口气写了两三张信纸。
再抬起头来,大家发现这个快一米九的大男孩眼睛里湿湿的。
“你在写什么?”
她一边回忆,一边慢慢地睡着了,呼吸清浅平静,夏将辉轻柔地替她盖好被子。
晏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时,宁霁吓了一跳,飞快地把纸折起来,塞到口袋里,故作镇定道:“你怎么来了?”
老人家嘴角噙着笑,好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晏淮好笑地看了眼时钟:“都到午饭点了,你怎么这么忘我?”
“虽然我现在不能打雪仗了,但是看小孩子们玩耍,我也觉得很幸福。”
宁霁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昨晚看了本书,今天就有感而发……”
她只是在说一段无关紧要的小回忆,少年们却仿佛听到了一个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晏淮没有追问,直接拉着宁霁的手向外走:“一起去吃饭吧,大家都在等你。”
“我小时候,那儿还没建公园,就是一片空地。”奶奶慢慢说,“一到冬天,我就喜欢去那里打雪仗,把雪搓成球,互相砸。跟他们现在很像,特别快乐。”
“好。”宁霁悄悄把信纸往里塞了塞。
他们欢笑的声音一阵阵地传了过来,奶奶跟着他们的笑声一块儿笑了起来。
度假村开设了一个公共食堂,专供锦标赛期间滑手们用餐。
奶奶坐在轮椅上,歪着头,眯眼瞧着一群小朋友在空地上做游戏。
室内开着暖气,很热,晏淮脱掉滑雪服和围脖,摘下帽子,随意地搭在座椅上。
病房在一楼,可以看到临街的那个公园。
食堂里忽然安静了几秒,随后再度嘈杂起来,他仿佛没有听见旁边的窃窃私语。
如果身体允许,她肯定是要去外面坐一会儿的,但是现在,能在窗口坐一会儿就已经很满足了。
晏淮从首次站上领奖台起,就成了冰雪运动中最受瞩目的选手之一。个高,腿长,帅得可以直接出道,据说他第一场比赛下来,就已经有经纪公司打电话要挖他。
“小辉,扶我去窗口坐坐吧。”奶奶说。
他不以为意,镜头前仍旧漫不经心,商业活动也敬谢不敏,平时非常低调,神龙见首不见尾。
——在溢满难闻的消毒水味道的医院里,仿佛只有这里,是一片温暖的自留地。
偏偏就是这样,反而令他不经意露出的一丝笑,或是偶尔吐出的一两句毒舌,都变成了珍稀资源。
时间如果能就此停下该多好。
有粉丝狂热地追逐他,亦有人看不惯他。尤其在经历过之前的风波后,看不惯他的人越来越多。
暖洋洋的阳光从窗口投射进来,照在他们祖孙二人身上,温馨又和谐。这是大家第一次见到这么温柔的夏将辉,跟学校里凶神恶煞的他不一样。现在的他低着头,一边陪老人家说话,一边把她照顾得井无微不至。
食堂四面八方的视线混在一起,宁霁担心地看了眼晏淮。对方丝毫不为所动,反而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你想吃什么?”
“放心吧,奶奶。”夏将辉拿湿毛巾细细地给老人家擦着手。
打饭的地方人很多,又都是运动员,难免会有肢体上的碰撞,晏淮站在宁霁身后,仍然漫不经心地跟盛飞扬扯皮,却总会时不时抬起手,默默帮她挡住攒动的人群。
奶奶笑了,脸上的皱纹聚成了一朵花,她不停地交代夏将辉:“你一定要好好跟人家相处,好不容易交上了朋友,要真心待人家,知道了吗?”
恰到好处的温柔,少一分显冷,多一分就过。
“没有没有!”盛飞扬使劲摇头,“我们都是好兄弟,穿一条裤子的那种,奶奶您放心吧。夏将辉要是跟别人打架,我们也会把他拉回来的。”
吃饭的时候王教练又匆忙交代了些注意事项,选手们吃完午饭可以休息一会儿,下午再自行选择要不要训练。
奶奶深知自己孙子的臭脾气,担心地问:“他没跟你们打架吧?”
适应训练总共三天,为了防止选手们训练时用力过猛,教练和队医几乎全程陪护,因此宁霁和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比在学校里还要多。
路清美主动告诉她,夏将辉在学校里表现很出色,不仅训练刻苦,平时跟大家相处也很融洽。
直到赛前最后一天,雪场清空,晏淮才在宾馆里休息了一日。
聊起学校里的事情,老人家最关心的还是孙子的情况。
傍晚时分,盛飞扬急急跑回房间:“狗爷,我看到宁队医跟一个男的在说话!”
奶奶很喜欢晏淮他们,一直拉着他们的手聊天,虽然她已经无法非常连贯地说话。
晏淮抬了抬眸:“说话而已,那是她的自由。”
老人家浑浊的眼睛里熠熠生光,露出了孩童般高兴的笑容:“太好了,小辉交到朋友了。”
“谈笑风生啊!”盛飞扬捏着下巴,回忆道,“那男的看着跟你差不多高,长得也很帅……”
夏将辉向她介绍的时候说:“这些是我在学校里认识的朋友。”
话没说完,晏淮已经披上外套:“在哪儿?”
他们赶到病房时,夏将辉正在喂他奶奶吃饭。
赶到顶楼时,晏淮发现盛飞扬也不算骗他。
夏将辉奶奶原本在家里躺着,但因为最近病情有些恶化,又被送进了医院。
那个男人明显比他矮了半头,也没他好看,但宁霁与他确实聊得很开心,眼睛里一直有笑意。
又到周六,单板滑雪队四个少年组团向医院进发。
晏淮沉住气,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叫她:“宁队医。”
原定要去看夏将辉奶奶的计划,因为极地的挑战赛拖延了一周。
“晏淮,你来得正好,我给你介绍一下,”宁霁伸手,“这是我大学同学赵鹏,没想到他现在竟然在……”
当面给他,他肯定不要,于是大家决定,在去看望老人家的时候偷偷留下这笔钱。
“省队。”晏淮飞快地答道。
极地打钱倒是很及时,收到转账后,晏淮跟王教练和路清美商量了一下,留下两万作为队伍的活动资金,剩下三万送给夏将辉的奶奶。
“啊,你认识?”
沈波已经走了,连个招呼都没打,走之前据说还气急败坏地凶了记者和路人。晏淮找到他秘书,留下了银行账号,懒洋洋地说:“五万,别忘了。”
晏淮看着对方,微微笑:“不算认识,以前一起比赛过。”
凯尔低下头去,没有反驳。
感受到对方莫名的敌意,赵鹏讪笑两声,心里犯嘀咕。他好像没得罪过晏淮呀,他们两人参加的项目也不一样。
晏淮转过身,看着一脸懊恼的凯尔说:“极地是一个商业俱乐部,可能不太适合运动员发展,你的身手比两年前“沸雪”赛上迟缓了很多。”
再仔细观察一下晏淮的眼神,看向宁霁的时候很不一样,赵鹏心中立刻明白了一二,颇有兴致道:“原来你赛后采访里说的那个人,就是……”
还好沈波不在附近,要是听到这话估计会暴走。
话音未落,就收到了晏淮的死亡凝视。
“抱歉。”晏淮讪讪地摸摸鼻子,“其实我就是想借用他们的场地让大家认真训练一次……”
宁霁不明所以:“什么采访?”
“全能滑手,恭喜你不用退役三年了。”路清美过来补刀,剜了他一眼,“以后再不许接这样的赌局了!”
“没什么。”晏淮立刻答道,“一年前我和他一起接受过采访。”
晏淮眯眼又看了眼时间:“我先把U型池和坡面障碍技巧这两项稳定一下,如果可以的话,我不介意全能发展。”
宁霁信了:“那你们还挺有缘。”
“已经很好了,你现在又不是专攻平行大回转的滑手。”盛飞扬话锋一转,瞪大眼睛,“难道你打算攻全能了?”
赵鹏噎了噎,原来老同学什么都不知道。他立刻识趣地跟宁霁说:“我先回房间了,下次同学聚会要来啊。”
“室内没有风的阻力,实际速度应该再慢一点。”虽然这样说着,晏淮还是跟他击了个掌。
宁霁使劲点点头:“一定去。毕业以后就没见过大家了,我还挺想你们的。”
盛飞扬兴高采烈地跑过来,伸出手:“可以啊狗爷,又快了!”
赵鹏迅速蹿进电梯不见了人影。
最终,他以全速冲过终点,摘下雪镜后第一件事就是看自己的计时。
宁霁愣愣道:“这个赵鹏,以前有这么高吗?感觉毕业以后又长高了不少呢……”
他应该已经得知凯尔出局的状况,接下来只需要稳定匀速到达终点便可,但他仍旧保持着高速竞技的状态,仿佛仍然有个对手在赛道后面追逐着他。
“也不是很高吧。”晏淮不爽道,“你在女生里算比较高的了,还是找个更高点的比较好,他肯定不够。”
然而很快,大家就发现,晏淮并没有结束比赛。
宁霁这才反应过来:“我们说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T大单板滑雪队提前锁定胜利。
顶层没什么人,也没开暖气,宁霁觉得有些冷,抱着胳膊准备回去了,却被晏淮拉了回来,一路逼到墙根。
场上爆发出巨浪般的惊叹声。
宁霁抱起胳膊,瞪他:“我警告你,你背后有监控。”
他越是这样稳,身后的凯尔就越着急,终于在只剩下三分之一旗门时,凯尔急于加速,用力过猛,一下子摔了出去。
“嗯。”晏淮从鼻子里哼出音来,散漫而沙哑,头垂在她颈窝上方,“我明天就要比赛了。”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雪板、旗门和赛道上,无论周围怎样欢呼和唏嘘,他都丝毫不受影响。似乎在他眼里,这场比赛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战胜对手,而是要超越自己。
“我知道。”
但是晏淮太稳了。
“你不想对我做点什么吗?”
这也是一场胶着战,差距始终拉得不是特别大,凯尔随时都有反超的可能。
宁霁浑身打了个激灵:“你好好说话。”
晏淮以远高于对手的稳定性和速度,抢下了开场的优势。凯尔骂了句“shit”,加快了速度。
“上次比赛前,你给我贴了一张创可贴。”晏淮指了指自己嘴角,“我发挥得还不错。”
倒计时读秒完毕,两支箭羽飞快地飞射出去。
宁霁隐约猜到他要说什么,抢白道:“那我再给你贴一张?”
当初,“小魔王”的称号可就是这么来的啊。
晏淮顿了顿,慢慢道:“这次比赛规模比上次大。”
想都不用想,他眼尾肯定又发红了,眼神里也能沁出血意,凛冽得如同悬崖上的万兽之王。
“那就多贴几张。”
尽管现在看不到面孔,可在场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晏淮就像换了个人,平时的散漫被收了起来,现在的他,浑身都散发出强大的压迫感。
晏淮笑了,喷出的气流呼在她脖颈间,痒得很。
晏淮看都懒得看一眼,他检查好固定器和雪板,调整雪镜,静静看着前方的倒计时。
“你觉得光贴创可贴就够了吗?”晏淮语气一转,酸酸地说,“你刚刚跟那个人说话的时候,笑得好开心啊,我嫉妒。”
赛道顶端,凯尔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跟晏淮搭话,试图聊晏淮冬季极限赛上那次莫名其妙的失误,但发现对方兴致缺缺不愿理他,于是不爽地竖了个中指。
他太坦然地说出自己的小情绪,宁霁反而哑口无言,耐着性子哄他:“那你说怎么办?”
对于这样的对手,晏淮懒得废话,但也不敢掉以轻心。毕竟是大跳台的选手,平行大回转实力如何,他尚不清楚。
晏淮眸光深沉,好看的桃花眼微微上挑,点了点嘴角位置:“就这里,亲一下。”
从来不知道凯尔加入了极地俱乐部,晏淮眸光从他和沈波的身上淡淡扫过。极地俱乐部的作风很出名,怎么商业怎么来,怎么赚钱怎么搞,晏淮当初就是受不了他们的过度商业化,才拒绝加盟极地。
宁霁血压升高,想也没想直接拒绝:“做梦。”
晏淮对不感兴趣的人脸盲,但是这个凯尔,他有印象。之前在某一年的“沸雪”赛上见过这张面孔,是单板滑雪大跳台项目的一把好手。
“我就是在做梦。”晏淮肯定地点点头,嘴角弯着,“做梦都希望你能亲我一口,明天我好安心比赛。”
沈波派出的王牌叫凯尔,挪威人,金发碧眼嘴有点歪,嚼着口香糖上了场。
他本就好看,现在又添了点儿勾人的意思。
然而他考虑再三,决定不亲自出战最后这局——跟晏淮对上,他毫无胜算。
宁霁深吸一口气,尽力让狂躁的心跳平复:“不行就是不行,我们还没……反正,明天我会给你加油的。”
沈波把这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血液里不甘心的因子又在狂跳。
晏淮露出失落委屈的神情,像被抛弃的小狗一样可怜。
晏淮忍不住笑了,伸手揉了下她的脑袋,声音里带着宠溺:“知道了。”
宁霁立刻就心软了,她转头不看,强迫自己去按电梯,忽然又想起晏淮因为她而遭受的那些攻击。
“一定要赢。”宁霁看了他一眼,“我单方面宣布,坚决不同意你退赛三年。”
写好的信打算在赛后给他。
晏淮合上雪服外套的拉链,对宁霁说:“我去了。”
那么……在此之前,稍微给他一点点安慰,也没什么不可以吧?
围观群众很激动。这样的比赛比单方面压制赛好看得多,更何况,这一把各自都要派出自家的王牌。
刚刚严词拒绝,现在又想打脸,宁霁踌躇了片刻,心里七上八下来回纠结,眼看电梯就要升到楼顶了,她咬咬牙,猛地转过身,一把扯住晏淮的领口,在他嘴角轻轻碰了一下。
场上已经开始呼唤最后一轮比赛了。目前比分是1比2,T大单板滑雪队落后一分,接下来的第五局就是决胜局,如果极地滑雪俱乐部再赢一场,晏淮就要三年不能出赛。
晏淮怔了一瞬,忽然眸子里闪烁出细碎的光,一手按住宁霁后脑勺,猝不及防地吻了下来。
“这样啊。”晏淮沉沉地看着她,没再追问。
他的吻很强势,温热的唇覆在她嘴上,裹挟着清冽的气息,宁霁脑子里犹如炸开了烟花,四肢百骸都酥酥麻麻。
宁霁抬起头,面色如水,平静地说:“以前妈妈经常拉着我看她的比赛,可能那时候就记住了。”
待她反应过来,避之不及地推开。
“原来如此,我说怎么这么熟悉。”
晏淮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低声道:“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