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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你的影子,你的气息,和我早已分不开

可是那位先生再好,周嘉鱼还是没办法说服自己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这算什么?寄继父篱下?她拒绝了胡烨同来的请求,也心软地对母亲放宽了自己接受她的限度。

周嘉鱼这才恍然,原来胡烨是有自己的家庭的,也有了自己的爱人。那位侯爵先生对周嘉鱼很有礼貌也很和蔼,甚至命人准备了她的房间。

每周或者半个月,胡烨会来和她一起吃晚餐,偶尔母女两个也会逛逛街,虽然疏离,但是关系没有之前那么僵硬了。有的时候胡烨会把自己和周嘉鱼在英国一些著名建筑里游玩的合照寄给国内的胡老爷子和周景平,告诉他们周嘉鱼在英国一切都好,请务必放心。

胡烨不放心周嘉鱼一个人在这边生活,本来是要从伯明翰搬来和她同住的,她在近郊和她的丈夫有一栋堪比城堡的房子,周嘉鱼刚来的时候去过一次,她坐在足有三米长的餐桌上,面对着将近十把吃饭的刀叉,听穿着燕尾服的老绅士叫那个男人侯爵先生。

胡老爷子见到女儿和外孙女关系的变化自然是高兴的,可是周景平了解,周嘉鱼对着镜头的笑容里,没几分是发自内心的。她不快乐,一点也不。

来英国三个月,除了最开始的水土不服和对家里强烈的思念以外,似乎什么都变得顺畅起来了。

音乐学院的进修课程和学院本部的课程是分开的,除了专业的皇家乐团以外,学院也有自己专业的演出乐团,名声毫不逊色。周嘉鱼有这里颁发的演奏级证书,和同样来自中国的几位留学生在乐团纳新的那天去参加了考试,意料之中却也出乎预期地成了乐团的首席大提琴手。

伴随着福思太太一连串惊愕的“天啊亲爱的你为什么不肯早点起来跟我们一起吃早餐”的抱怨声,周嘉鱼微笑着离开了这间小公寓的大门。

她是音乐学院中,唯一一个担当“首席”二字的中国面孔。

福思太太该是刚从家里送丈夫上班回来,穿着印花的围裙,胖胖的,她对这栋房子里大多数租住的人都很友好,笑起来慈眉善目的,让周嘉鱼词穷到只能想起《哈里·波利》里好心的韦斯莱夫人。

起初,也有人私下里议论这位空降的中国女孩,有人说她的母亲是艺术界的投资巨鳄,是学校最大的赞助商,她的继父是得到过皇室勋章的侯爵,一切都来得要比别人容易。

学校上课的时间是上午九点,周嘉鱼八点半出了门,走到一楼的时候正好碰上房东福思太太。

周嘉鱼听到这些话之后,就比别人更努力。

伦敦讲究礼仪,尤其是在私立的音乐学院,做什么都要井井有条,在外形上尤甚。这个地方没有姥姥织的秋裤,周嘉鱼硬是咬着牙把黑色紧身袜往保暖裤外面套,努力想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臃肿,上身一件毛衣,再套一件驼色英伦味十足的双排扣大衣,这才算是出了门。

她在这陌生的地方,在用自己的努力和实力向外国人证明自己,证明自己的国家。

每天早上睡醒,周嘉鱼都闭眼躺在床上默数六十个数,把今天要穿的衣服搁在被窝里焐一焐才能起来梳洗。

以前觉得大提琴只是自己一种从小学到大的技能,是一种习惯,一种没有任何其他选择的选择,可是来了这里,周嘉鱼之前的认知也随之改变,她跟随这里的老师、同学能学到除了知识以外的灵魂,那是一种热爱,是一种专业的态度,是一种从事音乐行业在最高学府演奏的骄傲。

那种寒冷不像北京的大冬天,虽然冷得刺骨,但是痛快,厚厚的羽绒服穿在身上,毛茸茸的帽子再加一副笨重的手套,干什么都不怕。

每天去排练室她是最早的一个,离开是最晚的一个,当别人享受丰厚的晚餐时,她匆忙到用一根法棍一杯咖啡就能解决一天的饥肠辘辘。

英国伦敦,十二月的天气日均最高气温只有八摄氏度,整月降水也高达十三天之久。只要出了房间,就感觉走到哪里都是潮湿的。

为了更好地在琴弦上把握变奏,她不用任何保护措施,五根手指的指肚最严重的一次肿得有小馒头那么大,皮开肉绽。

王谨骞喉咙发紧,心就像被一只手死死扼住了,那种闷疼让他觉得呼吸都困难。

有相熟的同学和她开玩笑:“周,你这样的手,不会有男孩子喜欢你的。”

气氛一瞬间沉默下来,注意到王谨骞越来越不好的脸色,王源试探着问了一句:“你们……吵架了?”

她当时在手指涂了药膏淡淡一笑,继续用尚好的那只手去抓琴杆。

“当然确定啊!”王源隐隐感觉事情不对,原原本本地解释道,“那个时候我回学校辞职,在教工楼碰见她的,学校孙老师本意是想让她做首席提琴手过去交流,谁知道她一口拒绝了,后来我俩在门口分开,我问她为什么,这傻大姐还跟我说她要是走了就留你一人儿在北京,她心里不落忍呢!”

现在的她,对于身边的一切,都能平静处之。

王谨骞心头一震:“你确定?”

至于感情,她一点也不想再碰了。

八月份?亲耳听见的?

伤过一次,牵扯筋骨,伤过第二次,就是粉身碎骨。

察觉到自己语气太冲,王源摆摆手:“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比赛结果下来的时候确实有十几个去去美国百老汇的名额,可也不是去英国啊……说起来这还是八月份的事情,她那个时候不是去学校找老师拒绝了吗?我亲耳听见的。”

在大学时期与原野相爱的那个周嘉鱼,她清高,孤独,自命不凡,有一种可笑的骄傲。那个时候她只知道爱情是两个人的合拍,是在一起时的舒服和自在,她并不知道两个人相爱需要彼此共同的付出,是一方对一方的忍让和迁就。

王源这个人心思直,没想那么多别的,立刻脱口而出:“不可能啊!”

后来和原野分开,重新认识了王谨骞的周嘉鱼,她受过伤害打击也变得温和柔软,她知道在一段感情中要给予对方同等的关心和专注,她收起了身上所有的尖锐冷漠,打算勇敢地好好爱一个人。可是那段感情仍然以分道扬镳告终,于是她开始质疑自己爱一个人的方式,质疑自己对待感情的观念。

王谨骞不想解释太多,也不想让王源觉得周嘉鱼是靠着心机和关系才得来的机会:“是你们上次在大剧院比赛得了第一发下来的进修名额。”

偶有喜欢她的英国男孩,也会对周嘉鱼发起猛烈直白的追求攻势,可是周嘉鱼变得对身边的一切男性都保持着疏远的态度,甚少敞开心扉去和人交谈,她用她礼貌而冷漠的态度,拒绝了很多可能会开始一段好恋情的机会。

王源觉得高兴:“她自己申请的?知道上进了啊。学校对这方面的名额卡得特别严,我记着上回这丫头还跟我嬉皮笑脸地说要在学校把研三最后一年舒舒服服地念完呢。”

上午只有一堂课,趁着午休,周嘉鱼打算去餐厅买午饭,最近隐隐有感冒的趋势,得对自己好一点儿。

王谨骞淡笑着把名片收好,平静地跟王源解释:“去留学进修,在伦敦。”

刚走出教学楼,乐团的一位风琴手叫住她:“周,外面有人找你。”

王源惊愕:“英……英国?去旅行?”

来了三个月周嘉鱼额外的时间也会学习英语,因地制宜,对于这些日常的交流她已经能够掌握得差不多了。

“她去英国了。”

“你知道是谁吗?”

王源给自己找台阶下,缓解尴尬:“可能嘉鱼也没跟你提起过。怎么样,你们俩最近还好吗?什么时候结婚?”

对方耸了耸肩,比着手势:“不知道,是一位很年轻很高的先生。”他看着周嘉鱼善意地微笑,“和你一样,来自中国。”

王谨骞接过王源递来的名片,有点意外:“是,来谈一笔业务。”

周嘉鱼心跳倏地漏了两拍,她攥紧了包。

王源没想到王谨骞这种身份的人还能记住自己,他挠挠头不好意思地一笑:“早就不在乐团了,我女朋友在这工作,来这定居也有一段时间了,我这是去外地出差刚回来,现在做艺术设计这一行。你也是来这边出差?”

“Yourfriend?”黑人男孩询问道。

世界这么大,没想到在这个地方也能碰见认识的人。出于礼貌,王谨骞示意莫妮卡先上车,站在原地跟王源寒暄:“你怎么来这儿了?演出?”

周嘉鱼匆匆往学校门口跑,连话都来不及回答,因为她也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王源,之前周嘉鱼在C大乐团的副团长,上次他去看周嘉鱼的比赛,之后一起在日料店吃饭他把人喝趴下那一位。

外面下着细细密密的小雨,那个男人穿着棕色的皮夹克,举着一把黑色的大伞,站在门口那棵无数人曾经留念过的樱桃树下。

长时间时差错乱王谨骞本来就精神疲倦,他轻轻皱眉看了对方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人是谁。

他背对着周嘉鱼。

王源见王谨骞回头,兴奋得又往前走了几步:“还真是您啊!我在那边觉得像你,就过来试着叫一下,没想到还对了!”

周嘉鱼越走越近,甚至连呼吸都来不及平复。因为跑步她苍白的脸上难得带了抹红晕,她抓着衣角,指甲都泛白了:“王……”

是一张熟悉但说不出来名字的脸。

“周小姐?”男人闻声恶劣地笑着转过头来。

王谨骞停下脚步,茫然地回头。

那是对周嘉鱼来说,完全陌生的脸。

下飞机的时候有酒店的司机来接,他和莫妮卡正往外走,就听见有人用中文喊他:“王总?”

卓阳举着伞,神情戏谑:“很遗憾吗?”

辗转了十几个小时才从纽约到达悉尼,这次洽谈的是悉尼当地的一家船运公司,投行现在耽搁不起时间,王谨骞没那个耐心等风险团队进行考察给他出具报告,干脆自己带着助手来做决定。

那种空欢喜的感觉让人好似一下踏入了深渊,周嘉鱼戒备地看着卓阳:“你是谁?”

王谨骞手指不自觉地碰到内衬边缘的位置,收紧了些。

男人抽出放在上衣口袋里的手,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布鲁士威尔投行现任风险顾问,卓阳。”

大衣的款式是某家法国奢侈男装品牌最经典的样子,质地用了上乘的羊绒,特地加厚了,很保暖。王谨骞冬天没有戴围巾的习惯,碰上出席什么重要场合,常常就是一身单薄的商务西装,所以这件衣裳的领子做得很大,能随时随地立起来挡住脸和脖子。

目光在周嘉鱼身上扫了一圈,卓阳感慨王谨骞果然好眼光。

他沉下嘴角,那是一个很压抑的表情。

还真衬得起那句话。

电梯门缓缓合上,王谨骞一直绷着脸的表情也终于烟消云散。

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卓阳把想说的话压下去,转念一想,迅速换了一副面孔。他指着王谨骞黑色的大衣,不怀好意地笑:“没什么,大衣不错。”

周嘉鱼一身清冷,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听到他的名字没有任何惊讶和无措,没用任何脂粉修饰过的脸庞干净纯粹,眉黑眸亮,不用任何表情,就自有一种矜持坦荡的气质在。

王谨骞走进电梯,按了一楼按钮,挑衅地看着卓阳:“怎么?”

卓阳把伞罩在周嘉鱼头顶,微微一笑:“这个时间这个天气实在不是谈话的好时机,不介意的话,我请周小姐吃午餐可以吗?”

他人生中就剩下旅游和吃饭这点乐趣了,现在全被剥夺了。

卓阳不是一个太细致的人,对于英国下午茶那套烦琐的程序确实不太感冒,但是对方是周嘉鱼,是王谨骞的人,卓阳为了充分表达对她的尊重,特地去了英国很著名的克拉里奇酒店。

卓阳气结:“王谨骞?!”

光蛋糕甜点,就上了三层。待侍者把煮好的花茶倒入两个人的杯里,卓阳被那股甜腻的味道弄得皱了皱眉。

王谨骞彻底冷脸,他深吸一口气,用英语飞快地跟首席特助说了一句:“投行资金紧张,取消卓总监今年的休假补助和餐补。”

“开门见山吧,我是来英国出差的,来见你这个主意也算是临时起意,和王谨骞没半点关系。”

王谨骞拿起衣橱里挂着的大衣穿上,准备动身,吩咐莫妮卡让司机把车停到楼下。卓阳送他去电梯,临走时还贼心不死地跟王谨骞开玩笑:“要不我给你带个口信什么的?交易所离音乐学院没多远。”

卓阳说完话有一瞬间的停顿,似乎想看看周嘉鱼的反应。

纽约飞澳洲,不算直达,航程时间几乎是飞伦敦的两倍,卓阳最近只要一提“飞机”俩字儿就想吐,如今一听王谨骞这么说,干脆地摆手认怂:“还是我去吧……我去吧……”

周嘉鱼规矩地坐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安安静静的:“所以呢?你想表达什么?”

那个时候他劝她不要再经营花店了,周嘉鱼非但不同意,还跟他振振有词,说她自己是给别人传递幸运和祝福的小飞侠。

卓阳挫败,来时准备的一箩筐的话这个时候看着周嘉鱼却怎么都不好开口,他是个局外人,实在不能对此做太多介入。

因为他想起来,之前周嘉鱼的花店,就叫小飞侠。

他干脆换了话题,和周嘉鱼聊起天来:“哎,你知道王谨骞为什么回国吗?”

小飞侠这名字也不知道在公司是谁先开玩笑说出来的,后来传到王谨骞的耳朵里,他也觉得传神可笑,可是笑着笑着,他就笑不出来了。

周嘉鱼迟疑,卓阳抓住机会:“你不会真的信了他骗你说的犯了错误被发配回去的那套说辞吧?”

回归正轨的代价就是,投行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高管,全都变成了在天上穿梭的小飞侠。

卓阳敛了笑意:“周小姐,王谨骞是曾经被《华尔街日报》评为国际最具影响力的青年金融家之一的人,这样的人,你觉得在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老威尔可能放他回自己的国家?是他自己主动提出的卸职。还记得一年前他在英国的事情吗?”

投行前一段时间四面楚歌,光是为了维护现有的资金客户和合作大亨就耗费了不少心血,王谨骞回来以后先是对对投行心怀鬼胎的几家实业大开杀戒,等外界闻风松动以后,才又慢慢把业务回归了正轨。

周嘉鱼怎么可能忘。

王谨骞冷笑一声,讥诮地看着卓阳:“半个小时之后飞澳洲,要换吗?”

卓阳摊了摊手:“我不知道你们在英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知道他从英国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动回国的心思。

卓阳调侃他:“伦敦交易事务所那个案子差不多了,我今天去跟托管人签合同,再有俩小时我可就出发去机场了,你要是现在想去……怎么都来得及。”

“本来那次他是代表投行去参加英国普达纳峰会的,那是投行非常好的一次发展契机,也是他本人一次非常好的发挥平台,投行在那次峰会上接了很多大单子,如果他可以接手这些业务,所创造出来的收益将是整个北美地区从来没有过的一个数字。”

深沉到,哪怕对一个人的感情深到骨子里融到血液中,他也不愿意去找她。

周嘉鱼诧异地抬眼,觉得这事情好似天方夜谭。

卓阳惊讶,与王谨骞认识将近七年,他第一次见到王谨骞在感情上有这样隐忍深沉的一面。

卓阳讥笑:“很不可思议是吗?在你眼里一个普通而多金的执行人,一个和你住了很多年的对门邻居,一个你可以随便误会质疑的男人,竟然可以在别的地方产生这么大的效用?

后来没多久,卓阳无意间在王谨骞的办公室里发现了那个姑娘的照片和近期的航班资料,他这才恍然大悟,之所以接连几次英国伦敦交易事务所的案子本该由王谨骞出面的场合他都让自己去,原来是因为,那个女孩也在伦敦。

“周小姐,王谨骞的年薪在他回国之后,缩减了一半还要多。除了必要的对合伙公司的赔偿以外,他要对雇佣他的老威尔负责,要对美国这边的团队负责,他扛着一切后果和压力,就为了回国和你有一个开始。

这事说白了其实和卓阳并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和王谨骞同门一场,他见不得王谨骞这个德行,也总是潜意识地把导致两个人分手的一部分责任怪到自己头上。

“而你呢,在这个男人向自己的野心和抱负妥协,打算安稳地与你度过一生之后,你用最可笑的理由和误会,和他分开了。”

卓阳只知道王谨骞和那位姑娘在北京临行前吵过一架,后来王谨骞私下里找人帮那个姑娘办签证,卓阳以为他是要把家安在美国了,可是没想到他再回来的时候却是孤身一人,对于那个女孩的事情绝口不提,除了话变得越来越少以外,工作起来下手也越发狠了。

周嘉鱼脸色苍白,原本温热的手指也变得发凉,指腹上有厚厚的茧子,指甲抠进去,麻木到感觉不到疼。

王谨骞转头,别开目光,似乎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卓阳适可而止:“我和他认识了七年,虽然不抵你们一起长大的情谊,但是我敢保证,你了解他一定没有我了解得多。

卓阳单手揣在裤袋里,话在嘴边滚了一圈,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那你和她……真的就那样了?”

“你看到的只是这个男人在面对你时的样子,你看不到他在面对除你以外的世界时的面孔,他可能让你觉得陌生、可怕,但是你必须知道,他这么做的原因,全都是为了保护你。”

王谨骞重重叹了口气,眉间疲惫之色难掩:“做人要知恩图报,这是你告诉我的道理。”他上前拍了拍卓阳的肩膀,宽解道,“所以你不用对此有任何负担,都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无关。”

他招呼服务生买单,起身欲走:“说这些完全是出于我和他的朋友关系,是想让你对他有一个更全面的了解,要不然这样对他,太不公平了。”

不管他要面临多大的麻烦和背负多沉重的后果。

周嘉鱼仓皇地回头:“可是……”

“我知道。”王谨骞打断他,“不管你有没有来北京找我,其实我都会回来。”

卓阳脚步一停,往回走了几步,把手按在周嘉鱼清瘦的肩膀上,低头用仅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跟你保证,只要你回头。”

卓阳打了王谨骞一拳,很多东西不用说两个人就能懂:“我知道你因为我一直逼你回来心里头不舒服,但是谨骞,咱们两个有很多事情势必是你能做到而我做不到的,哪怕我很想代替你,当时但凡我有一丁点办法是不会在那个关头找你的,我……”

周嘉鱼坐在原地,沉默着细细斟酌起这句话。

两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站在办公室里对峙,彼此看了一会儿,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对待感情从来是被动的,自卑的,她不知道如果现在回头,王谨骞还会不会在原地等她。

卓阳是一个处事很温柔的人,向来不愿意和别人尤其是王谨骞把事情弄到这个地步,他遇事总是习惯性地低头和妥协。

她做了错事,让他失望,亦不敢期待他在经历这样的失望以后,依然怀着一颗赤子之心来接纳自己,周嘉鱼自己这关,就过不去。

两个人是从大学一直互相扶持到现在的关系,虽然之前也会为了某桩交易提案吵得不可开交,但是这样冷硬的气氛还从来没有过。

她太要强,太骄傲。

“其实你跟我一样不希望他死不是吗?”王谨骞踱步走近了些,不动声色地看着卓阳,漆黑的眸子里有说不清的情绪在里面,“在他没有正式的遗嘱文书公布之前,我不会走。”

卓阳出了酒店大门,伸手拦出租车。

王谨骞皱眉,一字一顿:“不用你提醒我。”

他把手机翻到走时偷着拍到的周嘉鱼的背影想要献宝似的发给王谨骞,找到他的名字,卓阳又决定还是先不发了,凭他对自己的自信和对周嘉鱼的判断,他相信,不久王谨骞就会感谢他的。

“王谨骞我提醒你,就算是他恢复过来了,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样坐你现在这把椅子了。”

第二天卓阳启程返回纽约,投行派人来接,接的人是王谨骞的首席特助莫妮卡。

“别人都是巴望着他赶紧……”可能是字眼太沉重,卓阳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估计全投行上下,就你一个人希望他能醒过来吧?

卓阳喜气洋洋的,得意之色溢于言表:“他回来了吗?”

布鲁士病重,纽约就是个是非之地。为了避免媒体和别有用心的人对年迈的布鲁士造成不必要的刺激和影响,和投行的公关及律师团讨论过后,王谨骞决定把布鲁士送到洛杉矶去治疗,那里不仅有全美最厉害的脑外科专家,相对来说,环境也更利于病情的恢复。

莫妮卡匆匆跟在他身后,飞快地答道:“一个小时前给他订了飞伦敦的行程,这个时候……应该正在转机。”

卓阳放下杯子,正色道:“做了第二次开颅手术,没有医生预期中恶化的术后感染,能够清醒地吃流食和进行简单的语言交谈了。总的来说,是好现象。”

卓阳一口血差点没吐出来,连英语都忘了说:“干啥去了?!”

大厦对面的蛋糕店和商场陆续开了门,有年幼的宝宝被妈妈抱着去买好吃的巧克力点心,王谨骞注视着,慢慢收回目光,转过身来:“老威尔的病怎么样了?”

王谨骞!!!你还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一个过了自己二十八岁生日即将跨入三十大关的男人,没有恋人,没有妻子,没有孩子,在一个没有任何归属感的国家,每晚回去之后面对的只有冷冰冰的空气和有回声的卧室,那是公寓,是不能被叫作家的。

亏他还多管闲事去找周嘉鱼,在这个需要他装深沉最后逆袭的紧要关头,他怎么能,就这么束手就擒先打了白旗呢!!

哪还有家呢?

当你越讨厌越淡漠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在两个人分开以后格外鄙视曾经的自己,你痛恨自己的愚昧无知,悔恨自己当年付之一炬的热烈情感,你对这个人的一切退避三舍,只要提起他,你想到的,全都是他在你生命中干的那些恶心事,随着时间流逝,最终这个人会在你生命中变成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一粒灰尘。

想家?

当你越爱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在两个人分开以后不断地反省和自责,你觉得这中间一定是出了什么纰漏和疏忽,你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你会觉得格外歉疚。只要提起他,不管之前对与错,你沉淀下来以后,都会认为自己是对当初抱有遗憾和不足的。

办公室里暖气打得很足,王谨骞一件高领黑色毛衣穿在身上,显得背影越发挺拔消瘦,他垂眼看着楼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可以在众人面前傲慢到身披盔甲无人能敌,也可以在四下无人处手无寸铁不堪一击。

卓阳摊了摊手,揶揄道:“你好歹也说句话啊,从我来你这屋里快二十分钟了吧,怎么着,你也想家?也每逢佳节倍思亲?”

王谨骞,就是周嘉鱼的不堪一击。

他望着窗前笔直站立的男人,那人好似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听完卓阳的话,她有感动,有惊讶,有失落,还有,来自女孩天性中的被动和听天由命。

卓阳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正喝着一杯咖啡,浅浅抿上一口,舒服地感慨:“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就想家,满大街全都是跟你笑着说圣诞快乐的人,你说什么时候我能回去给我爹妈磕个头说句过年好?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她并没有去找他。

三个月的危机公关,忙得人应接不暇,全布鲁士威尔投行上下,都因这三天假期有了难得的休息机会。

有些事情主动过一次,第二次就显得毫无意义了。

满街的圣诞树松翠的枝丫上压着白白的雪块,让人很容易想起中国的春节。

最近天气降温,周嘉鱼终于没熬住患上了流行性感冒。她跟学校请了两天假,在租的公寓里冻得瑟瑟发抖。

转眼三个月过去。美国迎来了最热闹的圣诞节之后伴随着狂欢和香槟又悄悄送走了她,今年的圣诞节在平安夜那晚下了大雪,持续了三天没停。

周嘉鱼含着体温计躺在床上,甚至很矫情地想,如果自己就在这里病死了,王谨骞会不会觉得后悔?

“爸爸,我是真的很爱他啊……”

但是也就是想想。

周嘉鱼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般哭得一抽一抽的,站在熙熙攘攘的大厅,说到最后,她近乎哀号。

周嘉鱼慢吞吞地从床上起来,找出厚厚的棉衣和绒线帽子,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了,总之什么暖和穿什么,她记得以前感冒的时候,只要熬上一大锅姜水吃两颗维生素C,蒙头睡上一夜,第二天就跟没事儿人一样。

“我知道自己就这么走了很自私,可是我真的没办法了……我做了很多……很多错事都还来不及和你们道歉,可能你们永远都不想再原谅我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事情怎么就会变成现在这样子……你们原谅我好不好?你让王谨骞回来好不好?”

附近有一家超市,周嘉鱼决定去那里看看,买点生姜。

周嘉鱼躲在父亲宽阔温暖的肩膀里,啜泣不止。

当地时间上午十点,从澳大利亚珀斯飞来的班机准时降落在伦敦。

他用他别扭骄傲的方式保护了她十几年,虽然有不足,有遗憾,有悔恨,可是他始终都没有当周嘉鱼这个不争气不听话的女儿是个累赘,也不曾因她有半分羞愧。

王谨骞从闸口匆匆而出,风尘仆仆。

人一旦在分别的时候,内心就会变得无比感性柔软。她虽然和周景平斗争了这么多年,不曾发自内心地叫过他一声爸,可是站在即将国度两隔的岔口,周嘉鱼还是由衷地舍不得他。

他都不记得这三十几个小时是怎么过来的,用了一天时间和对方看船运公司,出海,联系团队做风险预算,全程王谨骞的心思好像并不是太专注于这桩业务。

这一声“爸”,父女二人同时流了眼泪,周嘉鱼痛哭失声。

行程本来是第三天回纽约的,可是中间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他硬是为难自己把行程改到了第二天傍晚连飞伦敦。

周嘉鱼被周景平推着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转身朝他跑了过来,死死地抱住他:“爸……”

如果他不知道这件事的话,王谨骞觉得,他或许可以等得更久一点。

他推着周嘉鱼,摆了摆手:“走吧走吧。”

他在做决策的重要关头向来都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所以他可以在面对周嘉鱼的眼泪时和她越来越崩溃的状态下果断提出分手。

“到了英国要听话,在那边上学干什么都是自己一个人了,更要懂事一点,也得学会保护自己,遇上什么困难不要硬撑着,一定要找你妈商量。我这个身份不好常去看你,有时间了,就给家里来个电话……”周景平说了一半,眉间隐有哀痛。

不是为了解脱自己,而是为了解脱她。

父亲不再是记忆中多年前意气风发的模样,眼角有了好多皱纹,眉宇间没了当年的轻狂,现在更多的,是一种容忍的稳重。

他不太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他总觉得在一段恋情里一个男人应该承担的角色是无声的,在不言不语中给女孩安全感,让她百分之百地依赖你,不是物质上,是那种她最需要的倾诉对象和依靠的仰仗。

周嘉鱼离周景平第一次这么近,或者说第一次这么认真地观察他。

可是这种出于男人与生俱来的大男子主义,放到周嘉鱼那里,王谨骞发现似乎行不通。

周景平看出周嘉鱼的心思,拍了拍她的手:“走吧……”

她独立,坚硬,懒怠,对待他热切的示好往往要好久之后才能给予回应,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两个人就走到了这样的死角。

胡烨虽然着急,也不敢催她。

王谨骞习惯了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也习惯了被女孩追求和示好,当他放下脸皮放下外界所赋予他的优越感和骄傲感之后,当他一次次面对周嘉鱼的不信任之后,他有点累了。那感觉就像是两个浑身触角的人拥抱在一起,在慢慢适应了对方之后,在要不惜一切拔掉身上的坚硬以后,对方忽然竖起了更厉害的刺,在你拥抱得最紧的时候,给了你致命的伤害。

周嘉鱼穿着到脚踝的黑色大衣,戴着宽檐的帽子,站在安检外迟迟不动身。

于是王谨骞决定要和她分开,他开始反思起自己做的这一切究竟值不值得,他以为美国熟悉紧张的生活能让他回到之前心无旁骛工作的状态。

行至登机口,三个人在机场告别,气氛开始变得沉默。

可是回来以后才发现,他根本做不到。

航站楼里广播声不断,不停地宣布着最近停飞的航班,胡烨和周嘉鱼推着行李车,来送她们的只有周景平一人。

那是他回美国之后的第一个星期,江衡把他留在北京的行李整理好了两个大箱子发过来。

她走的那天,北京的天气一直被雾霾笼罩,半空中像是罩了一层灰色的幕布,空气中都有着离散的末世感。

晚上他一个人回在长岛的房子,箱子被司机规规矩矩地堆在门口。

连着周嘉鱼,也要走。

里面不外乎是些应季的皮鞋和衣服,王谨骞换了衣服,赤脚在衣帽间和客厅之间来回行走。以前这些活儿都由莫妮卡来做,后来回了北京虽然一个人生活了一段时间,但是很快周嘉鱼就搬进来了。

最近城里这帮世家子弟的圈子忽然无端沉寂下来,没有了纪珩东三天一小庆五天一大庆的饭局,没有了褚唯愿叽叽喳喳的八卦消息,没有了陈家兄妹的秀恩爱互相斗嘴,好像一夜之间,这些常常聚在一起祸害人间的祖宗都相继走了。

这个时候没人在旁边,连房子都是响一声电话铃能有三秒回声的空荡,王谨骞觉得烦躁,渐渐失去了整理的耐性,很多东西都是粗粗地拿出来找个地方扔进去,收拾到最后的时候,王谨骞有一瞬间的迟疑。

接下来的事情变得异常顺利,有胡烨和周景平的帮忙,周嘉鱼以交换生的身份从C大交换到伦敦大学皇家音乐学院,英国那边有胡烨现任丈夫伯明翰文化公司总经理的社会身份为她打点,一切容易很多。

在最后一个箱子的底层,安安静静地放了一只白色纸袋。

胡烨连连点头,眼眶里激动得全都是眼泪。

纸袋上印着的是某个奢侈男装品牌的logo,从上面的丝带上能看出是全新的。

就在一秒前,她以为这一辈子都会和自己老死不相往来的女儿,问她:“如果我想去英国呢?”

王谨骞本以为是自己什么时候买了忘记拆封的,他拆开,放在最上面的是一张白色的生日卡,没有任何署名和品牌,他把那件黑色的大衣展开,袖口两颗银色的扣子上,用古老的花体英文端端正正地印着他的名字:Mr.Wang。

胡烨惊得勺子啪的一下掉在了碗里,发出清脆的声响,满脸的不可置信。

这件衣服王谨骞没有一点印象,他甚至想不起来它的来历。可是尺寸穿在身上,却又一切正好。

周嘉鱼没吃,她看着胡烨,忽然问了她一句话。

他打给江衡,以为是他送给自己的。

芸豆,黑米,莲子,银耳,都是过去那些熟悉的食材,可是心境,再没有当初站在母亲脚边等待的那种心情了。

江衡在那边惶恐地解释:“是我那天去您公寓的时候就放在您衣柜里的。我以为是您买了忘记带过去的,衣服出了什么问题吗?”

胡烨小心翼翼地搓了搓手,拿起路上买的瓷勺,给她舀了一勺粥,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很多年不做了,很正宗的徽菜馆子里买的,你看看合不合你胃口。”

在客厅昏暗的壁灯下,王谨骞渐渐认出了那一行印在内衬边缘的字。

察觉到胡烨僵硬的神色,她想了想说:“我只是不喜欢不熟悉的人碰我。”

ImmortalBeloved.永恒的爱人。

待周景平和杜长遇走后,胡烨把打包好的食物一件一件摆到小餐桌上,拿了热毛巾给周嘉鱼擦手擦脸。周嘉鱼抗拒,厌烦地躲开了:“我自己来。”

周嘉鱼是在用这种隐晦羞涩的方式告诉他,他是她,永恒的爱人。

周嘉鱼从窗台边转过身,身上披了件开衫,并没有说话。

只可惜,他错过了。

周景平接过了餐盒递给杜长遇,简单收拾了一下公文包:“那我先回去了,有什么需要我带的你联系我,明天一早我让人给送过来。”他看着正在窗边发呆的周嘉鱼,清了清嗓子,“嘉鱼,我回去了。”

就在他生日的那天夜里,他亲口跟她提出了分手。

这话倒是在理,虽然是父亲,可是到底很多事情是不好插手的。

如果说因为那一件大衣,王谨骞心中的天平就已经在自己的骄傲和周嘉鱼之间倾斜了,那么听到王源那番话之后,王谨骞的所有砝码,忽然重重地压在了周嘉鱼那一端。

周景平要拒绝,胡烨又低声说了句:“一个女孩子,擦擦洗洗你们男人在难免不方便,你放心,我不会刺激她的。”

王谨骞步入珀斯机场。

胡烨从纸袋里递过去一盒,难得对周景平有了好脸色:“耽误你一天了,吃过了就回去吧,我在这里陪着她。”

北京正是吃晚饭的时间,纪珩东最近经了一场大劫,和他的小竹马也终于修成了正果,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他拿起手机走到包厢外面去接,声音愉悦:“怎么着,给我报销修车费啊?”

见到胡烨回来,周景平没什么反应,杜长遇尴尬,对着胡烨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王谨骞把行李放到出租车的后备箱里,单手扣上盖子,冷声冷气:“周嘉鱼怎么去的英国?”

胡烨提着几个打包的食盒进来的时候,病房里静悄悄的。周景平正坐在沙发下头开了一盏壁灯看文件,杜长遇站在他旁边,该是怕打扰到休息的周嘉鱼,两个人谁也没出声。

纪珩东被问蒙了,脑抽地回答:“坐飞机啊!”

香菇板栗,干贝萝卜,石蒸鸡,几道小菜配上熬了几个小时的杂粮粥,很对有心火病人的胃口。

王谨骞被他气得倒抽一口冷气:“谁问你这个了!”

胡烨去了离医院很远的一家徽菜馆,她记得周嘉鱼小时候自己在家时也会给她做家乡菜,周嘉鱼特别喜欢,如今在国外多年,这手艺也生疏了。

纪珩东这才清醒过来:“哦,你是问她为什么去英国?”

周嘉鱼用左手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把脸埋了进去,好半天,才闷声说了句:“我不想再回去了。”

王谨骞拽车门的手一停,阴森森的:“纪珩东,你故意的吧。”

周景平噤声,想了想,叹息一声:“事情都过去了,你也别这么揪着自己不放,两个人没什么打不开的结,等这段时间一过自然就好了,年纪都还轻,没什么深仇大恨是放不下的。学校那边我让杜长遇打过招呼了,等你身体恢复了就回去上课吧。”

纪珩东搂着褚唯愿指了指话筒,用口型跟她比着“王谨骞生气了”,走到无人处去接电话。

“你别问了行吗?”

“我一直以为你知道。”纪珩东把声音放低,“那个时候你俩闹得正僵,嘉鱼她亲妈从英国回来了,一开始就是打算带她走的,只不过嘉鱼怎么都不愿意,后来她出了那档子事儿,虽然也打了招呼,但是学校也没法再念下去了,再往后的事儿……是你俩之间的,我就不清楚了,我就知道你走了以后嘉鱼住了几天院,等出院了就跟她妈走了,走的那天大家伙本来都说要送她的,但是圈子里剩的人不多,而且人家一家子的事儿有外人在怎么都不合适,大家打了电话吃顿饭也就算了。”

周景平动容,说不心疼周嘉鱼是不可能的:“你头上的伤是怎么……”

王谨骞沉默地听着,纪珩东犹豫了下:“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没在,但是听江三说她挺不好的,饭桌上谁也没敢提你,嘉鱼一直不怎么说话,人瘦了一大圈,楚晗去洗手间碰上她,俩人能得有半个小时才回来,那眼睛哭得……”

周嘉鱼闭上眼,病了一场,好像很多事情都变得明朗起来。

王谨骞那边有广播的背景音,纪珩东警觉:“你在哪?”

“别再跟我说我是小孩不懂这样的话了,如果你肯在我那几年不把我当个小孩子,很多事情都愿意和我面对面地说,也许我跟你的关系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王谨骞淡淡地应了一句:“去找她。”

周景平从来没有和周嘉鱼像如今这样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对话过,哪怕是当着千人的面主持过会议的周书记,这个时候也显得局促:“大人的事情,你不懂……”

去找她,拴在身边再也不撒手了。不管她愿不愿意。

周景平惊诧,周嘉鱼微微笑了下,难掩一身憔悴:“所以说,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感情再深都是信不过的,你那么爱曹芸,最后还不是为了前途娶了她,娶了她以后才知道谁更适合你,只不过很可惜……胡烨最终还是没适应这种生活。”

周嘉鱼从超市回来,买了三大块又肥又嫩的生姜,在出口处又给自己添了一杯热的柠檬茶,她捧着杯,冻得缩手缩脚地往公寓走。

“你要是对她没感情,不会在书房里偷偷看她的照片,不会这么多年都不让她见我,如果她见我了,而我又刚好同意和她走,那你们就真的再没有半点儿关系了。”

福思太太和她丈夫去冰岛旅行了,公寓楼里静悄悄的,周嘉鱼从兜里拿钥匙,踏上木楼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我知道你一定还爱她。”周嘉鱼又重复了一遍,“我小时候不懂,一直以为是你在外面有了女人抛弃了她,后来长大了一点儿我知道你和曹芸的关系以后,才明白不是你抛弃了她,而是她抛弃了你。

三级,两级,一级。

周景平没说话,干咳一声在病房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周嘉鱼用嘴咬着纸杯,一只手拎着买回来的生姜,一只手找到那把钥匙,因为纸杯里热气蒸腾,她眯着眼,脸色红润了些。

关系一度生疏至冰点的父女,在病房里冷硬地探讨起爱这个话题似乎太过诡异。

转过一个拐角,就是自己的房间。

病房的门被轻手轻脚地合上,周嘉鱼听着胡烨高跟鞋敲在大理石地面上越来越远的声音,忽然讷讷地开了口:“你还爱她对吗?”

啪的一声。

胡烨尴尬地在病房里站了一会儿,拿了钱包出去。经过周景平的时候,她状似无意地轻声嘟囔一声:“我去给她买饭。”

纸杯从嘴里掉了下来,棕红色的茶水在她厚厚的雪地靴下炸开一大片水渍,有几滴落在那双锃亮漆黑的皮鞋上。

刚才还剑拔弩张的两个人瞬间像被戳破了的气球,大眼瞪小眼地安静下来。

周嘉鱼睁着湿漉漉的眼睛,鼻头冻得红红的,半张着嘴,那是一种出乎意料的,茫然失措的表情。

“要吵出去吵行吗?”周嘉鱼无力地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眼神空洞呆滞。

王谨骞只有随身带的一个黑色行李袋,被他扔在她房间门口,他穿着那件她再熟悉不过的大衣,微微低着头,侧身倚在门上,正垂眼看着她。

胡烨语塞,一时没理:“我……”

周嘉鱼没穿高跟鞋,把自己裹得厚重,戴着绒线帽子,在王谨骞面前像个小孩儿。

一对十几年不曾有过联系的前任夫妻在多年以后相遇的时候,纵然心里对往事再平和,也难以说服自己冷静地看待子女问题。

“你……”话一出口,周嘉鱼才发觉自己鼻塞,说话都是瓮声瓮气的,她咳嗽一声,试图掩饰自己的病态,“你怎么来了?”

周景平恼怒:“什么什么样子?我什么时候亏待过她,倒是你,现在觉得老了无所依靠了回过头来想把她带走,你又什么时候做到了一个母亲的职责!”

王谨骞平静地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不让我进去坐坐吗?”

“周景平,嘉鱼跟你在一起过了十几年,可是你看看这十几年你把她养成什么样子了!!”

周嘉鱼有一秒钟的失望,她抓着袋子里的生姜,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比他更冷静一点:“好。”

胡烨转身,面对周景平的时候神情傲慢:“我的女儿我连问问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纸杯,扔到门口的垃圾桶里,拿钥匙开门。

望到周嘉鱼苍白的脸色,周景平又放缓了语气:“嘉鱼才刚醒过来,让她先休息,你去外面给她买点吃的回来吧。”

锁眼转动两圈,周嘉鱼走进去,让出身后十几平方米一眼就能看到头的小空间:“进来吧。”

周景平不悦,皱眉喝止她:“胡烨!”

王谨骞踱步进屋,似乎在审视她的居住环境。

“嘉鱼,你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能告诉妈妈吗?”胡烨话说出来,觉得周嘉鱼可能会不开心,又改了口,“告诉……我。”

房间不大,但是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她的习惯。

周嘉鱼别开眼,声音一如刚才那样嘶哑:“对不起啊,让你们担心了。”

他背对着自己,周嘉鱼黯然地关门,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像对待一个并不相熟的朋友那样,她转身问他:“你要喝什……”

这个愿望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没有实现,可是在她把亲情渐渐从人生中的重心倾斜出去的时候,他们却都来了。

最后一个字还没出口,周嘉鱼瞳孔骤然放大,两片冰凉柔软的嘴唇被王谨骞死死咬住。她被他粗暴地推在门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多难得啊,在她昏迷不醒意识不清的时候,父母全都凑齐了。

那不是亲吻,是发泄。

听着胡烨说“妈妈”这两个字的时候,周嘉鱼才迟钝地发现,原来这屋里,周景平和胡烨都在。

唇齿交接,没有任何温情的言语交流,他吸吮着她的唇瓣,偶尔用牙齿不轻不重地去咬。他的味道是干净的,有着他身上特有的气息,让周嘉鱼情不自禁地去迎合他。

周嘉鱼这一睡,就是两天。

帽子因为挣扎掉在地上,身上厚厚的棉衣被他急切地脱下来,王谨骞用胳膊勒着她的腰,恨不得把她嵌到自己身体里。一只微凉的手从她宽大的毛衣下摆探进去,好像只有真真切切地摸到她,王谨骞心里那种恐慌才会微微舒展一点。

庆幸的是,到了医院大夫检查过后才知道只是伤口发炎引起的热症,需要静点入院治疗。

王谨骞闻着她身上的气息,轻声呢喃:“嘉鱼,我好想你……”

一路上胡烨坐在车里哭,不停地抱着周嘉鱼喊她,抽泣的声音让周景平越发烦躁。他通过后视镜看周嘉鱼,后悔不迭,如果作为一个父亲,他对这个女儿的保护更多一点,是不是情况就不会是这样?

他冰凉的手指碰到自己后背温热的皮肤,周嘉鱼被刺激得一个激灵。她鼻塞本就呼吸不顺畅,嘴被堵住更觉缺氧,只感觉自己快喘上不来气。

难为已经快要五十岁经历过无数风浪的周景平,硬是扛住把周嘉鱼背了下去。

她用手死命地锤着他的背,不惜用手去抓王谨骞的后颈。

可是门怎么都敲不开,声音砸得震天响,胡烨急得脸色都变了,尤其是在邻居那里得知周嘉鱼昨天晚上确实回来过以后,周景平也隐隐觉得心里开始不踏实起来,最后还是找人开了锁才进去,两个人冲进屋里,只见周嘉鱼说不出是睡着还是昏迷着,额头上一块白纱布渗出了血,呼吸急促,面色潮红,嘴唇惨白。

她没有指甲也没抓疼他,但王谨骞动作一僵,还是停下来了。

胡烨本来是要第二天返回伯明翰的,临走时想要和周嘉鱼见一面,前一天晚上的时候给她打电话就一直打不通,第二天早上再打的时候手机就直接关机了,到底是母女连心,胡烨在去机场的路上只觉得心慌,跟周景平联系以后直接让司机回程找去了周嘉鱼的小公寓里。

这话很久以前也有人对她说过。

她深知作为一个母亲的失职,却也无法再承受至亲骨肉与自己离散。

周嘉鱼浑身发抖,眼眶通红:“所以呢?你大老远从纽约等在这里,想跟我一睡泯恩仇?”

说到最后,胡烨捂着嘴,声音隐隐带着哭腔。

口齿一如既往地伶俐啊……

见她肯跟自己说话,胡烨受宠若惊,忙扔下毛巾坐到她的床边,温柔地抚着她的肩头:“你发烧了,高烧,都两天了也没退,我跟你爸送你来医院的时候你闭着眼睛,额头上的纱布都让血浸透了。你真的……快把妈妈吓死了……”

几个月不见,她人瘦了一圈,好像什么衣服穿在身上都松松垮垮的。

“我……”周嘉鱼生硬地转过头,连看着胡烨的眼光都是陌生的,瞥见自己手背上扎的尖细针头,她的意识才稍微清明了一点。她张了张嘴,才发现声音嘶哑干涩得不像话:“我怎么了?”

王谨骞喘着粗气,扭头无声地骂了一句,他在这种情况下,真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胡烨小声地叫她的名字,生怕惊了她:“嘉鱼……?”

他向来是一个准备完全的人,可来时想好的那么多说服她的话、那么多道歉的话在见到她的时候全都抛到脑后去了。

周遭一切纯白,鼻间有淡淡消毒水的味道,身上穿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条纹相间的病号服,周嘉鱼神情恍惚地眨着睫毛,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对她,直接用最难以启齿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思念。

胡烨受了惊吓似的站起身来关切地看着她,手里还拿着刚才给周嘉鱼擦脸的温热毛巾。她旁边站着周景平,也是一脸紧张,眉头紧促。

他看着她嫣红的脸颊,一只手脱了大衣随意甩在一边,语气笃定:“对。如果这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方式。”

周嘉鱼猛地睁开眼,好似经历了一场惊天浩劫,再醒来时,全身伤筋动骨。

这是那天晚上她说过的话,他原封不动地还给她。现在王谨骞一点也不认为那个时候适当地停止是很好的办法,他错失过一次,再不想放过这次机会了。

那就分开吧。

周嘉鱼被王谨骞扔到床上,没几分钟就被扯得精光。

接着是几天前的暴雨,她不要命似的开着车去撞他,他发狠地将她摔到床上,他轻柔小心地将纱布敷在她的伤口上,他头也不回地说,那就分开吧。

周嘉鱼被他撩得浑身虚软,没有一点力气,她仰着头,气急败坏:“王谨骞你混蛋!!!”

他说得云淡风轻,而她也仓皇到来不及注意到那个人背后一双握得骨节发白的手和怦怦作响的心跳。

这句话好似奖赏,让他更加兴奋。他攥着她的腰,伸手灵巧地解开她背后的搭扣:“之所以骂我混蛋,是因为你希望我用一种更绅士的做法来面对你,但是嘉鱼……”王谨骞急切地分开她的腿,冷静全无,动作刺激让周嘉鱼一下子弓腰呜咽出声,“可是不让你口是心非,这才是最直接的办法。”

“一个吻而已,这个时候不做点什么似乎太可惜了。”

王谨骞把手覆盖到她的小腹上,呼吸喷在周嘉鱼耳边,迫使她紧紧地贴着自己,他隐忍地出声:“你走以后,我曾经很可笑地想,如果你这里,有一个孩子就好了。”

唇上骤然离去的温度,她无措地看他用拇指轻轻擦去她唇边的痕迹,暧昧而温柔。

那样我就有正大光明的理由来到你身边,和你一辈子纠缠不清了。

那个雨夜他毫无预兆落下来的吻,第二天周嘉鱼仓皇回国,背着箱子拖着行李一个人在巨大的机场里茫然行走,在闸口前抱着渺茫的希望和期冀回头,种种种种,在梦里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她紧紧闭着眼,嘴里不断说着呓语,没人听清她在说什么。

周嘉鱼额头尽湿,她偏过头,压抑着呻吟,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有了……我也不会……不会留着的。”

她正热血沸腾的时候,眼前一黑,王谨骞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忽然无限放大在眼前,周嘉鱼手中琴杆一松,只感觉唇上两片柔软凉意袭来。

“你不会。”王谨骞吻着她,语气一下变得温情起来,可是腰下却是狠狠一动,“你不会舍得的。”

周嘉鱼瞪着眼睛站在人群几米外的地方,隐隐有种看热闹的兴奋感。

你不会舍得的,因为他知道,他的嘉鱼,有多渴望一个家。

不管对方是男人还是女人,是老人还是青年,彼此挨着,都要等待这个善意友好的亲吻落下。

太阳渐渐西沉,周嘉鱼被折腾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意识混沌间,忽然感觉到手指一片温热。

广场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打起了横幅,上面用漂亮的字体写着kissstrangers字样,人群中有人尖叫,有人在高声吹着口哨,周嘉鱼后知后觉,她之前只在网上看到过类似亲吻陌生人这样的街头测试,没想到在这样一个严谨的国家,她还有机会见到这一幕。

她恍惚中睁开眼睛,好似看到王谨骞在把她手指的指腹搁在掌心,小心亲吻。

广场上不知道是谁发起的,忽然有人在齐声倒计时。

周嘉鱼幽幽转醒的时候,身边没人,时间已经几近凌晨。她裹在被子里,浑身黏腻,焐出了一身汗。

一曲终了,人群中爆发出欢呼的掌声,几位乐手纷纷起身跟周嘉鱼拥抱表示感谢。

这间公寓是没有任何隔断的,除了一个浴室带着门,连厨房都是相通的,透过床边的玻璃窗,能看到客厅的露台。

王谨骞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不自觉地笑着注视她。

露台的门紧关着,似乎是怕外头的冷气传进来。王谨骞换了一身更舒适的居家衣服,正站在露台上抽烟。

她是这个临时乐队中唯一的女提琴手,格格不入,却也默契合拍。

烟该是在她练琴的琴架上拿的,Embassy红色包装,味道醇厚干烈。

那是周嘉鱼第一次在非正式演奏场合拉琴,不是多么经典高贵的音乐,甚至没什么章法,她随着大流改变音调,手下或轻或重,脸上也一改严肃之色,嘴边有调皮顽劣的笑意。

他头发上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水,一只手搭在露台的栏杆上,垂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晚上快要零摄氏度的气温,他光着脚,一点也不觉得冷。

她背着琴,跟老架子鼓手往乐队那边走,随手一个脚凳就能坐下来演奏。她持琴杆,朝着一众等她的乐手鞠躬,随着一个鼓点儿落下来,轻快的音符也随之流淌。

周嘉鱼咬牙翻了个身,却意外地觉得头似乎没有那么疼了,鼻子也没有那么堵得慌了,好似全身的血液都流动得比往常更快了一点,手心、脚心都是热乎乎的。

周嘉鱼兴致正在热头上:“不用,我愿意呀!”

除了这个以外,周嘉鱼更加羞耻地发现,纵然她嘴再硬,面对他的时候再冷淡,可是两个人一旦到了床上,是真的谁都骗不了谁。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你不喜欢可以拒绝的,委婉一点。”

并非久旷寂寞,而是真的只有在肌肤相亲的那一刻,从灵魂中爆发的战栗,并且一切爱恨都随着那种强烈的感官刺激被暂时抛到脑后,她想的做的,都是一对相爱的人彼此间最痛快的。

“他问你,”王谨骞上前一步离她近了一点,“愿不愿意加入他们。”

起初她不肯配合,拼了命地报复他,一点也不想让他好过,王谨骞也是如此,她越反抗他就越狠,最后王谨骞到底是拗不过她,动作开始慢慢变得温柔而小心,像是在珍惜一件宝贝。

周嘉鱼听得迷糊,懵懂地回头寻求王谨骞的帮助:“他……说什么?”

从最开始的暴烈疼痛变为颤抖到不能自拔,是两个人在用最诚实的身体语言来描述这一段时间的折磨。

有上了年纪的架子鼓手来到她身边,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说了一长句话。

周嘉鱼用被子裹住自己,硬撑着起床去浴室,她现在急需一个热水澡,让自己变得更有精神一点。

周嘉鱼在人群中背着琴箱十分打眼,一看就知道是演奏者。

王谨骞闻声回头,隔着一道玻璃门,周嘉鱼看都没看他,径直走了。

音乐是几个玩摇滚的现场组织的,架子鼓,风琴,电吉他,一身铆钉皮衣,让人不自觉地跟着他们舞动。

他衔着烟卷,被烟雾熏得微微眯着眼睛,听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忽然咧开嘴笑了。

路过酒店前一个街口的广场,有很多人在随着欢快的音乐跳舞摇摆。周嘉鱼沉浸其中,一时也被这种轻松的节奏调动起来。

周嘉鱼在浴室里洗澡,空间不大的地方被热气弄得雾腾腾的,换了新的内衣和睡袍,她顶着一头还没擦干的头发走出来,脚踩在门口的防水垫上落下一个个湿脚印。

王谨骞双手搁在裤袋里,老老实实地跟在她身后,眼里有极大的纵容在。

脚垫的门口整齐地放着她的拖鞋。

道上有浅浅的积水,周嘉鱼穿着平底鞋,一蹦一跳地走着,遇上水坑,会很恶意地踩出啪嗒声,水珠溅到王谨骞笔直的西裤上,她就咯咯笑,一扫之前的阴霾神色。

王谨骞拿着一个大的马克杯,正倚在流理台上等她。

两个人沿着街道慢慢走,司机开着车在一百米远的地方不作声地跟着。

他把杯子递过去:“刚煮好的。”

他的注意力不再全部投入到工作里,上午面对着峰会多家大佬和新闻媒体时,他除了随机应变的辞令以外,总是不自觉地,在任何闲暇时间,想起周嘉鱼。

周嘉鱼没接,垂下睫毛看了一眼,白色的马克杯里盛了四分之三的姜水,生姜被切得分不出来是块状还是条状,歪歪扭扭的。

这样的王谨骞,还丝毫不觉得自己已经变得不对劲了。

“我的药呢?”她记得姜和药是放在一起的。

上一次让她在机场一个人走了,这事儿就像个钉子一样扎在他心里,让王谨骞总是有事儿没事儿就想一想,想她在哪里,安全到了目的地没有,整整一天,开会的时候都还不自觉地拿出手机看看,好像她会发消息告诉他自己的行踪似的。

王谨骞见她不喝,把杯子放在一旁,大方地坦白:“我扔了。”

王谨骞奉陪到底:“不忙,我送你回去。”

药里有B类成分,他故意不让她吃,明明是做了偷偷摸摸的一件事,可是他承认得这么磊落,又偏偏让人生不起气来。

周嘉鱼兜里的现金全都捐了,她又不好意思跟王谨骞一起去哪个提款机取,餐馆离她住的酒店不远,她嘻嘻哈哈地跟王谨骞打着商量:“吃饱了运动运动好消化,你要是忙就先走,我溜达着回去就行了。”

周嘉鱼沉默,打算绕开他。

王谨骞从来不让女人买单,周嘉鱼又一次刷新了他的原则和底线。

“对不起。”他自她身后抱住她,把手放在她的腰上,轻轻的,一挣就能挣开。

王谨骞拿着叉子手一抖,看着周嘉鱼痛快地找服务生刷卡的行为,转而把摸到钱夹上的手慢慢收了回来。

王谨骞抿着唇,把下颔抵在她颈窝,周嘉鱼微湿的头发蹭在他脸上,痒痒的。

“小伙子有良心。”周嘉鱼豪迈地拍拍他,一挥手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卡来,“为了感谢你上次救命的恩德,这顿我请你!”

“对不起。”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好似诱哄,“我不该连问都不问就让你一个人来英国。要不是王源告诉我你之前放弃了去美国的进修机会,我可能到现在也没办法说服自己来找你。嘉鱼,我真不知道那个时候你妈妈已经回来了。”

王谨骞淡淡一笑:“晚上休息没事儿干,正好碰上,带你开个荤。”

我不知道咱们两个的关系岌岌可危的时候,你一个人还在面临着亲情的胁迫和折磨。

“你不是来开会的吗?怎么这么闲有时间出来?”她刻意回避两人下午的尴尬,寻常聊天一般。

她一点也不好,这是王谨骞见到她以后的第一直觉。

“嗯?”周嘉鱼把冰水含在嘴里,过了会儿咽下去,“后天吧,后天回去。”

寒冷的英国街头,他站在楼上注视她从那条长街走回这里,两只手捧着热热的茶水,偶尔冻得狠了会跳一跳脚,神情虽然从容,但是也有孤独。

王谨骞倒了半杯柠檬苏打水给她:“什么时候回去?”

那种孤独并非是她身处异地没有朋友、家人的孤独,那是,自我封闭,是一种自己不想让自己快乐起来的状态。

周嘉鱼咬着刚烤出来的黄油面包,烫得话都说不清楚了:“……得半个月呢!”

尤其是在阳台看到她大提琴旁边的烟。

王谨骞给吱吱作响的岩石炭烧鸡腿[?就是一种食物名称啊~~~]浇上汤汁,隔着一阵白烟问周嘉鱼:“考试通过了吗?”

他不知道周嘉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触的这个,虽然不是什么保守的人,但是王谨骞知道这东西人在什么状态下才会去尝试和触碰。

王谨骞不认为这个时候究其根底或者放任周嘉鱼独自一人回酒店是很聪明的做法,他想,既然上天这么眷顾他,让两个人又一次相遇,那就一定不要浪费这次机会。

压抑,抑郁,越来越沉默,眼睛里没有任何希冀和企盼。

两个人坐进车里,王谨骞不问她为什么在那里,不问她为什么哭,直接让司机送他们去了一家当地很棒的餐厅。

他站在露台上,甚至都能想象到她一个人坐在这里寂寞地望着楼下的样子。

最后演变成了,周嘉鱼背着琴,王谨骞背着她,一只手还打着伞。

那种从骨子里绵延出来的钝痛感,是王谨骞从来没有过的。他觉得,如果没有自己来干涉她的生活,可能周嘉鱼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还是那个在北京和朋友嘻嘻哈哈的傻大姐,还是那个无论什么时候考虑事情永远心情要比道理占前的爽快姑娘。

头顶不断砸下来的水珠瞬间消失,周嘉鱼懵懂地仰头,直直地撞进王谨骞漆黑平静的瞳孔里。他看着她,抿唇,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要不要跟我走?”

可是既然来干涉了,他为什么又要半途而废?

一把黑伞,一身黑衣,一双质地精良一尘不染的皮鞋。

所以在周嘉鱼沉睡的这几个小时里,王谨骞都在想这件事。

最后雨势渐大,豆大的雨点儿砸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王谨骞才开门下了车。

“不管我之前做错了什么,都再没有第二次了。”王谨骞把眼神放到她指肚尚未愈合好的水泡上,深沉而严肃,“原谅我好吗?”

王谨骞坐在车里一动不动,看了长达十分钟之久。

当自己刻意忽略的东西被在乎的人说出来,那感觉格外委屈。

透过黑色的镀膜,王谨骞能很清楚地感觉到,周嘉鱼在哭,这是他第二次看到她哭。第一次是在来时的飞机上,她戴着眼罩,但是依然能从她的耳鬓看到晶莹的水珠不断落下,最后消失在发丝中。

周嘉鱼眼角含泪,后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在万籁俱静的夜里,能听到他强健有力的心跳。

结果车子停下,他却坐在里面一动不动了。

“王谨骞……你确定你不会再抛弃我一次吗?”她转过身,与他面对面,第一次肯正视他的眼睛。

王谨骞心里一紧,忙让司机停车。

王谨骞感叹:“嘉鱼,那只是一次意外。那天晚上我去你家楼下找你就是要带你走的。从我接到美国传来的消息开始,我一直都在找人办你签证的事情。”

她低着头,头发遮住了半张脸,长长的裙摆落在地上,已经被打湿了,旁边放着一个和她坐下一样高的琴箱。

王谨骞抬手摸摸她的头发:“只是我没想到你会比我先提出要走。所以我很愤怒,出于自尊也好骄傲也罢,我不想在你提出分手之后再继续坚持,但是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都没想过跟你分开。

结果在前方掉头的时候,他就在展览馆的长廊下看到一身灰裙的周嘉鱼。

“就是走了,我自己心里也清楚,之后的某一天,我一定会再回来找你。只不过你比我厉害,让这段时间提前了。”

于是他吩咐司机回酒店,打算换身衣服去参加晚上的餐会。

周嘉鱼低下头,躲开他:“我累了,想先睡了……”

王谨骞下意识地,让司机沿着音乐学院那条路开,等到了地方他才想起来,这个点儿,哪儿还有考试呢,估计那个傻大姐早就回酒店睡觉去了。

王谨骞拉住她,捏住她的脸强迫她看自己:“逃避不是你拒绝我的理由。”

他从会场开完会出来,晚上有一个东道主举办的晚餐会,中间隔了两个小时,他拒绝了众多合作方下午茶的邀约,带着司机在街上兜兜转转看景儿打发时间。

周嘉鱼原地深呼吸几秒,终于坦白:“我没有拒绝你,我只是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在一起。”

王谨骞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周嘉鱼的。

她清越的声音在一室空旷中响起,淡淡的:“王谨骞,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对你动心的吗?”

雨越下越大,身边的游客来了又走,不曾有一个给她递过一把伞送上一张纸。

王谨骞一顿。

她坐在一块石凳上,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只感觉眼中的情景变得越来越模糊。

周嘉鱼吸了吸鼻子,扯下床被子裹住自己,顺势坐在地上:“以前我觉得我挺惨的,爹不亲娘不爱的,好不容易有了个初恋还被人花光了几年积蓄之后被一脚蹬了,所以我在人前挺虚张声势的,因为我不想让人觉得我可怜。后来我碰上你,我就觉得你是真的可怕,你能一眼就洞穿我所有的想法然后再装作视而不见,不得不说,至少对我来说,很受用。”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周嘉鱼穿着礼服长裙,又托着琴箱,如果穿过两条街跑回酒店未免太累赘了些,展览馆的外头有一圈别出心裁的遮光设计,周嘉鱼找了个不太引人注目的地方躲雨,想等雨势小一些再回去。

她伸手攥住他垂在腿边的手指:“我没那么傻,你刚回来的时候我的确想过,但是又觉得不可能,后来你在车里跟我开玩笑,我也对你的心思有怀疑,我不确定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我以为你只是想在回家的这段时间和其他人一样给自己找个伴儿,再后来我在酒吧街出事儿看见你为了我跟别人打架,那时候你满脸血真把我吓坏了,我都想了,你要是破相了或者哪儿让人打出了什么后遗症,我就嫁给你,照顾你一辈子。

周嘉鱼微笑着在门口的捐款箱里放了自己口袋里全部的英镑,头也不回地走了。

“现在想想,可能一辈子对我来说,有点长。”

她把入口磁卡还回去的时候,那个漂亮年轻的女孩还用遗憾的口吻问她:“不喜欢这里的作品吗?”

她仰起头,幽幽的:“以前我觉得感情是我生命的全部,亲情、爱情、友情,每一个人我都很珍惜,我甚至觉得没有他们可能我会死。所以那个时候和你分手我什么傻事都想过。但是现在我来了这边,我才知道其实我的生活并不是仅有这些。”

她不知道自己这次英国之行到底是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能在同一个地方,看到两个曾经把她弃如敝屣的人。这两个人,一个颠覆了周嘉鱼的亲情认知,一个颠覆了她对爱情最起码的信赖和憧憬。

“王谨骞,我有我的学习,有大提琴,我结识了很多新朋友,我看到了除了北京以外不一样的生活,我……”周嘉鱼停下来,似乎在斟酌自己的措辞,“我没办法说服自己就这样……闹出了那么不好的事情,你爸爸妈妈一定会不喜欢我,我自己这关就过不去,我想等自己变成更好的人,然后再坦然地跟你在一起。”

周嘉鱼慌忙转身,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站在众多同来看展的人中,她像个异类。

周嘉鱼坐着,王谨骞站着,她往前蹭了蹭,伸手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肚子上:“就像别人说的那样,你面对我的时候给我的是尽你所能的一切,能忍的不能忍的你都忍了,可是除了我以外的你,我也要去接受。”

他一只手揽在雷晚的腰上,讲到共鸣处,夫妻二人相视一笑,默契十足。

王谨骞明白了,他生硬地拉开她,一只手还别扭地扣在自己背后不让她放开:“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情,怎么总是受到无关外人的影响。

原野旁边有甜美体贴的妻子,他们两个陪着前来参观的游客正在一幅画旁耐心地讲解着什么,那副画面,与当初在上海自己和原野初次见面的情景何其相似。

“你只要知道我做的不会伤害你,这不就行了吗?至于别人的死活你为什么要管?为什么你总是不愿意去相信我?你总是在我还没有任何表达的时候就先对自己下了否认,嘉鱼,你越是这样,我就越不知道该怎么做你才能信任我,所以我们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

在离她不过几十米远的地方,有媒体记者对着展厅中央的展台正在采访,她一眼就看到了原野,也看到了对着镜头微笑致辞的那对中年夫妻。

周嘉鱼被他说得一滞,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他,有半分无措,半分难过。

她背着琴,拿着窗口漂亮的女孩递给自己的入口磁卡,踌躇不前。

那是她通常觉得自己做错了又嘴硬不肯低头时的经典表情。

展览馆就在地铁出站口步行五分钟的地方,参展门票二十英镑。

王谨骞心软,一把把她重新抱回来:“不管之前到底是谁错了,这事儿翻篇了就再也不提了。你愿意学我就等着你,什么时候你学完了想回去了再回去,咱俩好好的,不闹了行吗?”

然后,周嘉鱼做了自己有生以来,最卑微愚蠢的一件事。

周嘉鱼不作声。

还真是讽刺啊。

王谨骞急得抓耳挠腮的:“你什么样我都喜欢,以前是我嘴硬,现在我明着告诉你我这辈子就你一人儿了,是死是活都跟你耗着,不换了。鱼儿?你倒是说句话啊……”

一个是在她幼时就把她抛弃的生母,一个是耗尽她心血感情然后投入别人怀抱的初恋情人。他们两个,在周嘉鱼不知道的地方,联手做着孤儿的慈善。

周嘉鱼抱着他的手紧了些,困意渐渐袭来,她闻着他身上自己熟悉的味道,嗫嚅道:“以后,别在说分开这样的话了。”

那个女人,周嘉鱼就算和她分开了这么多年,也无法忘记。

王谨骞兴奋,捧着她的脸:“不说了不说了,打死都不说了!”

那是英国伯明翰文化公司的总经理及其华裔夫人的照片,夫妇两人这次承办展览所得费用将悉数捐给被父母抛弃的先天性缺陷儿童,好大的噱头。

他把她从地上抱起来放在床上,想搂着她温存一会儿,看到床单上的痕迹难得地尴尬起来。

除了原野那个名字以外,让周嘉鱼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承办公司那一栏的背后,印着一个蓝眼睛的中年男人和一位亚洲女性的合照。

周嘉鱼翻了个身,用睡衣上两只毛茸茸的兔耳朵对着他。

他现在事业有成,一幅画作能够在这座世界著名的城市中展览,然后大大方方地将他以前最看重的利益和金钱挥洒做慈善。

时间久到王谨骞以为她快睡着了的时候,周嘉鱼忽然转过身,默默地,小声地,说了一句话。

周嘉鱼看不懂那些专业的单词,但是她知道,这个人确实是原野,那个跟她热恋三年然后转脸和别的女人结婚的人。

王谨骞喉结滚动,俯身去吻她:“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那上面印着他的一寸照片,洋洋洒洒写了三行个人资料。

天气渐渐转暖,熬过了伦敦最寒冷的两个月,好像什么都变得生机勃勃起来,连着街上的行人都是带着微笑的。

在参展作者介绍上,第一行就是:YuanYe(China)。

周嘉鱼最近的状态明显有了改变,这是谁都能看出来的事情。

她站在人来人往的伦敦街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瞬间凝固了。她静止不动,心中如万雷惊鸿。

胡烨今天从伯明翰过来约周嘉鱼吃晚餐,她最近一直在忙去墨尔本办慈善展览的事情,母女二人有一个多月未见了。

周嘉鱼打开,首先入目的就是一长串的承办公司和参展的作家。

她订了一家很昂贵的私人餐厅。

宣传单印得十分讲究,铜版纸通体用黑色构图,对折之后还用了深红色的丝带打结。

周嘉鱼在她对面熟练快速地拌着沙拉,嘴角是不自觉上翘的。胡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许久未见的女儿,给她添了些红酒:“最近心情不错?”

她找出来,想去那里打发时间。

周嘉鱼点头:“非常好。”

出了考试中心,周嘉鱼背着琴站在音乐学院的大门口仰头发了会儿呆,离晚餐的时间还早,她一个人在这里百无聊赖,沿着街道走了走,体验了当地浓郁的英伦风情之后,忽然想起昨天从烘焙店老板那里拿的宣传单。

“学校呢?有没有什么麻烦事?学习还跟得上吗?”

因为专业演奏的资格并不是那么容易考的,每年在弦乐这方面的人才除了亚洲的以外,来自世界各地比周嘉鱼优秀的同行数不胜数,所以考试结束之后,周嘉鱼没有过多纠结结果,反而开开心心的,像扔了一个大包袱一样。

周嘉鱼往嘴里送了一大口甘蓝,胃口大开,专心吃饭:“没什么麻烦,都挺好的。”

她朝着众位考官得体地微笑,礼貌地鞠躬,然后落座开始演奏。

今天她意外地穿了一件嫩粉色的毛衣,浅蓝色的牛仔裤配上一双刷得干干净净的球鞋,倒是像极了刚刚走入校门的大学生,以往一直披在肩后的长发被她稍稍剪短了些,在脑后利索地梳起了马尾。

首先就是修剪得干干净净的指甲。

那一把漆黑乌亮的头发随着她的动作,在脑后一晃一晃的。

大提琴的经典音色重在低沉优雅,周嘉鱼虽然不是一个在言语上太会讨好考官的人,但是胜在有条不紊从容不迫的形象上。英国是一个很注重等级和礼节的国家,周嘉鱼除了在衣服上选了平常不会穿的礼服长裙以外,还特意把注意力放在了细节上。

胡烨淡淡笑着,抽出一支烟来:“因为那个中国男孩?”

之前在国内伦敦大学皇家音乐学院的指定考点中,周嘉鱼已经通过了乐理测试,所以教材中所有的指定曲目周嘉鱼都是在此之前练过无数遍的,除了考官的即兴曲目让她心里有点没底以外,倒还算是胸有成竹。

周嘉鱼一愣,慢慢放下刀叉:“你怎么知道?”

第二天在考试中心的资格考试一等就等了一个上午,排到周嘉鱼的时候,已经快要午休。

“我是你妈妈啊。”胡烨啪的一声点燃了烟,招呼侍者递来一个烟灰缸,“而且你现在的样子,除了恋爱以外,我想不到任何理由。”

周嘉鱼撇撇嘴,默默地把号码存到手机里。

她拿起自己的烟,递给周嘉鱼:“喏。”

消息的结尾署名是,王谨骞。

周嘉鱼靠在椅背上,盯着胡烨,一字一顿:“谢谢,我戒了。”

消息里附带了一串数字,还有一句话:“在伦敦的号码,有事找我。”

胡烨毫不在意地收回手:“嘉鱼,我……”

周嘉鱼道了谢,随手从老板那里拿了一张展览的宣传单。回了房间之后,她发了几张照片放到自己的社交圈里,不一会儿,就有消息发过来。

“我不喜欢你这么做。”周嘉鱼打断她,笑意敛起一些,“你是我妈妈没错,但不代表你可以无限度地干涉我的隐私,而且,还是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

她人生地不熟,英语又不是太好,所以没敢走远,只在酒店所在的这条街上逛了逛,买了点甜点和小纪念品。烘焙店的老板得知周嘉鱼是从中国来参加考试的,便好心地告诉她前面有一家规模不小的美术馆,最近在做慈善展览,展出的都是近年来比较有名气的艺术品,如果她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周嘉鱼想了想:“房东福思太太是你的朋友对吗?”

酒店每个房间都有露台,虽然天气湿冷,周嘉鱼还是披了厚厚的毛衣去外面看伦敦的夜景。

胡烨也没有被戳穿的尴尬,她笑了笑,有点骄傲:“你很聪明,比我年轻的时候要聪明。

周嘉鱼当晚入住了学校给订的一家三星级酒店,谈不上多奢侈舒适,但是对周嘉鱼这个没什么生活要求的人来说,已经很棒了。

“她是我在伯明翰的一个朋友,我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在这边,算是……一种并不太光明的监护吧,我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想对你掌控什么,就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安全。”

王谨骞站在原地,望着周嘉鱼费力地将行李扛到出租车后备箱的样子,想起她在飞机上刚睡醒时双眼明显哭过的红肿,心里忽然觉得有丝,怅然若失。

在水晶灯的暖色灯光下,胡烨妆容精致,穿着孔雀蓝的套装,从手表到皮包,无一不符合对上流社会女人的的定义。可是,在她的眼角,却有几道用什么方法都无法掩饰的皱纹。

待走远了,她才笑着越过人群跳起来跟王谨骞招了招手,比着口型:“我走啦!!”

她也老了啊……

王谨骞身后的助理和司机都在等,似乎有什么着急的事情,周嘉鱼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从王谨骞手里抢过行李箱往出租车候车站跑了好几步。

在周嘉鱼的印象里,胡烨永远是那个在自己和父亲面前骄傲美丽的女人,她不会哭,不会认输,永远昂着头。

周嘉鱼肩上背着大琴盒,还带着一个二十九寸的箱子,王谨骞不同意,坚持要送她去酒店。

她收回盯着胡烨的目光,淡淡地抿了口酒:“不要再这么做了,我很好,你真的不用担心。”

周嘉鱼自知不能再打扰王谨骞了,挥手跟他告别:“你快走吧,我也要回酒店了。”

胡烨伤神,语气不无感慨:“你答应和我来英国的时候我还挺高兴的,其实现在想想,你哪里是真的想跟我生活在一起呢,就是给自己一个离开的理由而已。”

投行一早就派了司机来接王谨骞,同行的还有他的首席助理莫妮卡。

“那你怪我吗?”周嘉鱼抬眼,咬着叉子,“怪我利用你来英国。”

这是一座多雨多雾的城市,王谨骞没有带行李,但是他还是陪着周嘉鱼等箱子,两人一起走出航站楼。

胡烨失笑:“怎么会呢?世界上没有哪个父母不是掏心掏肺对自己的孩子的,我巴不得能给你多一点,再多一点。同样,妈妈也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飞机落在伦敦希思罗机场的时候,是当地时间晚七点。

胡烨把手放到周嘉鱼的手上,轻轻用手指摩挲着她的手背:“你和谁在一起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是否值得依靠,值得在一起生活,这关乎你的未来。妈不希望你和我一样,在经历了一段失败的婚姻之后,才能醒悟一些道理。”

两个人维持了这种平静友好的交流模式大概有一个小时,大多数时间都是周嘉鱼问王谨骞回答,偶尔王谨骞也跟她打听一些自己不在的时候家里发生的事情。

周嘉鱼没收回自己的手,难得有这样心平气和的时候,她不想和胡烨再恶言相向:“我们不会的。

被这么生猛地塞了一块连看都没看清的东西进嘴里,要换了别人王谨骞早发飙了,可是看着周嘉鱼笑得一脸没心没肺的样子和她弯起来的眼睛,王谨骞僵硬地,慢慢地,就这么把嘴里的牛排给咽下去了。

“我很爱他,他对我也很好,至于以前,每个人恋爱的时候都有磨合,那只是我们之间的一个小插曲,现在误会说开了,我不觉得会对我们的未来产生什么影响。妈,我尊重你所以告诉你这些,但是我也希望你能尊重我,尊重我的选择。

周嘉鱼咯咯笑,大大咧咧地用手指给他擦掉嘴边的酱汁:“最好的一块留给你啦,吃不了别浪费嘛!”

“他真的很好。”

“嗯?”他茫然地转头,还没等反应过来,嘴里就被周嘉鱼用叉子塞了一块牛排进去。

胡烨受宠若惊,这是周嘉鱼第一次叫她妈。

周嘉鱼忽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王谨骞!”

她眼眶慢慢蓄起眼泪,强忍着鼻酸点点头:“好,妈尊重你。”

“10.357。”

其实王谨骞在之前一个月来看周嘉鱼的时候,曾经偶遇过她的母亲。那时候他送周嘉鱼回学校,恰好遇见了等在门口来看她的妈妈。

“你知道今天人民币兑英镑的汇率是多少吗?”

王谨骞之前只听说过胡烨,从来没见过,但是一眼见到那张和周嘉鱼相似的面孔,他就了然。为了不让周嘉鱼互相介绍的时候尴尬,他主动和胡烨握手问好。

“泰晤士北岸,威斯敏斯特教堂。”

对于这个从小就抛弃了周嘉鱼的人,王谨骞实在很难说服自己平和地看待她,但是该有的礼貌和尊重,他一分都没少。

“你知道大本钟在哪儿吗?走得急我都没来得及做攻略。”

胡烨打量着王谨骞,不动声色地讲了几句话便上车离开。

“来过两三次,都是开会,没逛过。”

她怎么会不知道他呢,一个在金融报纸上常常占据头版的人,一个年轻的资本家,一个让周嘉鱼伤筋动骨一切喜怒哀乐皆为他变化的中国男孩,从那个时候起,胡烨就知道,周嘉鱼这个决定,再更改几乎不可能。

“我是第一次来英国,出了机场转一辆大巴能直接坐地铁去考试中心,你呢?”

那个年轻的中国男人有能力,有手段,甚至很聪明地不去过问母女二人的关系,他懂得在什么时候维护周嘉鱼的周全,懂得在什么时候该进行最大的让步。

周嘉鱼睡饱了吃饱了,话也变得多了起来,两人开始一问一答的模式。

这样一个心思深沉的人,让胡烨很难反驳。

两个人离得近,晚餐时间大家都在轻声聊天交谈,机舱中气氛倒也不沉闷。周嘉鱼的身后是一对英国夫妇,正在飞快地用伦敦腔说着什么。

因为这样一场对话,母女二人之间的隔阂少了很多,胡烨也试着尽量用一个平和的母亲的心态来对待女儿:“你还有几个月进修期就结束了,有什么打算吗?”

牛排的酱汁是周嘉鱼最喜欢的黑胡椒,她极为熟练地菲力牛排切成六小块,把中间肉质最柔软鲜嫩的地方留了出来。

“嗯?还没什么打算。”

王谨骞点头:“吃吧。”

周嘉鱼眨眨眼,她不知道王谨骞是怎么考虑的,英国学习结束之后她可以留在这里或者回国,但是这样的话,势必就会给两个人造成分居异地的状态,他现在工作很忙,继上次他从澳洲回来之后,两个人几乎是一个月才见上一面,她学习紧张,王谨骞也不愿意让她折腾,从来都是他趁着周末从纽约过来,然后再乘夜航飞回去。

“我吃了?”她扬眉跟他确认。

有一次他想她想得紧,在她公寓里等了好长时间周嘉鱼才回来,然后饿狼扑食似的就把她压在床上,周嘉鱼咯咯笑了一会儿,王谨骞才发现不对劲。

王谨骞向来对飞机餐不感兴趣,见着周嘉鱼的好胃口只觉得这姑娘倒是好养活,一碗白饭都能吃得那么欢快,当下就把自己的东西全都推过去给她。

他黑着脸,“不爽”两个字大大地写在脑门上。

周嘉鱼盯着那块牛排炯炯有神,好似在自言自语:“你的吃的怎么可以这么多?”

周嘉鱼往他怀里钻了钻,一双小手往下不轻不重地摸,故意撩他:“谁让你来得不是时候呀!”

进口的鹅肝和牛排,上了年份的红酒,连水果都是和其他乘客不一样的。

当晚他把手放到她小腹上哄她睡觉,自己惆怅地躺了一会儿才幽幽感慨:“我现在竟然沦为和你的大姨妈一个待遇。”

王谨骞是航空公司奉为座上宾一样的金卡客户,这次没有预留头等舱的位置已经让这位大主顾受了委屈,于是在餐食上更不得怠慢。

周嘉鱼奇怪:“什么?”

那个时候的周嘉鱼在面对王谨骞的时候,是大方不拘小节的,她大快朵颐解决掉半盒白饭又吃了沙拉,然后把目光盯到了王谨骞的晚餐上。

王谨骞痛苦地用被子蒙住头,打滚:“一个月来一回还不受待见呗……”

睡了几个小时,肚子里空空的,周嘉鱼饿坏了,她小心地打开餐盒想吃点东西,看到锡纸里包着鳗鱼饭的时候很轻很轻地蹙了下眉。

一想到前一阵子他眼睛里的血丝,周嘉鱼就不想用这样的事情再给他压力,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再说。

周嘉鱼挑衅似的把腿伸直,弯了两下:“好着呢,早没事儿了!”

胡烨点点头:“那你希望妈妈为你做些什么吗?”

他还记得把她接回来的时候,她一个人夹着拐杖,单只腿缠满了纱布一蹦一蹦的样子。

周嘉鱼含着冰块,认真地考虑了一下,忽然笑出声来:“这话你要是早一年问我,可能我会说让你回北京,然后让周景平离婚,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周嘉鱼眼中的期待有一瞬间的熄灭,王谨骞察觉到她的沉默,故意找话题逗她开口:“腿好利索了吗?用不着拄拐了?”

“但是现在……”周嘉鱼收了笑容,低下头,“现在我只想你们生活得都好,我不想成为你们任何人的负担。”

王谨骞摇头:“不,直接去纽约了。”

胡烨动容,以前她从来不能理解那些同龄人见到孩子成长时的那份欣喜,因为作为一个女人,她已经失去了作为母亲的资格,她缺失了周嘉鱼成长的每一个阶段,所以胡烨一度以为这是她看上去光辉璀璨的人生里,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虽然是在飞机上,好歹也算是他乡遇故知,周嘉鱼心情很好,她把身上盖着的大衣拿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上次你送我回北京都没来得及谢你你就走了,后来问愿愿他们都说你很忙,就没敢打扰你。你开完会还回来吗?”

但是她没想到,上天终于可怜她,给了她一个见证女儿成长的机会。

周嘉鱼指了指行李舱里放着的大提琴,老老实实地回答:“去伦敦大学皇家音乐学院考演奏级的资格证。”

她欣慰,泪光晶莹:“谢谢你,嘉鱼。妈妈不会让你失望的。”

王谨骞言简意赅:“去开会。你去干什么?”

最近什么都好,周嘉鱼也即将迎来留学生乐团的首场对外演出,这场演出,不但有世界知名的爱乐乐团指挥家亲自操刀,而且受学校影响,还会有社会各界音乐人士前来观看,最重要的是,她作为首位亚洲大提琴乐手,将有二十分钟个人独奏的机会。

周嘉鱼蒙了,压根就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遇上他。等空姐推着餐车发好了餐食,周嘉鱼才后知后觉地问他:“你也去英国?”

在皇家艾伯特演奏大厅,她将被更多喜爱音乐的人知晓和品评,这是作为大提琴演奏者的最高荣誉。

他眼里有笑意:“这话说得多新鲜,在飞机上还能干什么?”

周嘉鱼告诉王谨骞这件事的时候,王谨骞正低头签着什么东西。

王谨骞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敲了一大串数据,半晌才把屏幕合上,扭头好整以暇地看周嘉鱼。

“你能来吗?”透过话筒,周嘉鱼不无期冀。

“你在这里干什么?”她问得理直气壮莫名其妙。

王谨骞把签好字的文件递给莫妮卡:“现在还不好说啊,”他安抚她,“布鲁士身体才刚刚恢复,不过我尽量。”

看着这个一身商务装神色淡定的男人,她感觉自己舌头都打结了:“王谨骞?!”

布鲁士先生身体康复,投行有很多事情需要交接给他过目,期间还要面试、参与新的执行人方案,王谨骞应接不暇。

周嘉鱼大脑有几秒钟的迟钝。

周嘉鱼有点失望,但还是不忘让他放心:“你忙你的事情,来不了也没关系的,千万别赶。”

她一惊一乍的,王谨骞低头专心地看着电脑,轻声问她:“睡醒了?”

“我知道。”王谨骞挂了电话,在日程表上唰唰翻到周嘉鱼演出那一天,用手指轻轻在上面敲了敲。

周嘉鱼的第一反应是遇上揩油的了。

晚上八点,皇家艾伯特演奏大厅。

她的头不知什么时候枕在了旁边人的肩上,头发顺从地别在耳后,身上盖着的根本就不是飞机上的薄毯,而是一件质地、剪裁都上乘的黑色大衣。

圆形大剧场的建筑造型内,坐满了前来看音乐会的观众,乐团一百一十二名演奏者,女性统一身着耀眼的金色礼服,男士一律白色西装,打着金色的领结。

周嘉鱼歪着头,想着空姐真好,知道睡着了还给人盖上毯子,她慢吞吞地拿下眼罩,眯着眼,待适应了机舱的灯光后,吓了一跳。

周嘉鱼坐在礼台左侧十分显眼的位置,除了她那一身拖尾长裙外,最让人关注的,是她那张中国面孔。

这一动,她身上盖着的外套顺势从她的肩膀滑到了膝盖上。

她的一头长发被造型师梳成了二十世纪英国名媛的造型,用别致的钻石夹在脑后固定,额前还戴了一圈橄榄枝,以往从来都是淡妆示人的她也化上了精致的浓妆,眼尾用和衣裙同色的金粉点缀,让她远远看上去,就像古老神圣的雅典娜。

这一觉睡得她神清气爽,她戴着眼罩也不急着掀开,倒是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大挂钟敲了八声,通场鸦雀无声,坐席上方灯光放暗,指挥家上台,射灯放亮,照出舞台上庞大的演出阵容。

周嘉鱼醒过来的时候,正是飞机上发放晚餐的时间。

全体演奏者鞠躬,落座。

不管是出于朋友的立场也好还是出于熟识多年的情分也好,王谨骞觉得,既然碰上了,就不能再装作不认识让周嘉鱼睡得这么……肆无忌惮了。

指挥官右手抬起,指挥棒微抬。

尽管其中一个还是在熟睡的情况下。

左侧全部弓弦乐演奏者琴杆举起,悬在提琴上方,右侧管弦乐全部放置嘴边。

这是自两年前王谨骞把断了腿的周嘉鱼从上海接回来之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全场寂静无声。

在王谨骞的印象里,好像周嘉鱼很小的时候手上就有这么只圈子,那圈子王谨骞听大家私下里说起过,是周嘉鱼的妈妈走的时候给她留下的唯一物件,她小时候手腕细,圈子上总是缠着厚厚的红线才能戴着,这么多年过去了,铂金的颜色虽然不如当年明亮,但是那一圈圈的红线和上面的纹路总是不会错的。

倒计时三秒,指挥棒骤然下落,演奏会正式开始。

如果说通过外貌、身形可能认错人,但是这只铂金手圈绝对是证明周嘉鱼最好的东西。

音乐盛宴,从来都是让人身心愉悦的,长达两个小时的演奏中,除了《蓝色多瑙河》《拉德斯基进行曲》这样的经典曲目外,还有乐团排练过的高难度的《门罗》《布鲁赫》等,周嘉鱼坐在十二位大提琴演奏者之首,全程专注投入。

王谨骞眉头剧烈一跳,这人,可不正是周嘉鱼吗。

最后二十分钟,是个人独奏。

他目光渐渐下移,看到从她灰色帽衫中伸出来的那只素白纤瘦的手上赫然戴着一只铂金圈子。

给周嘉鱼伴奏的,是知名钢琴家,她音乐学院的同校校友,洛夫帕德先生。她自幕布右方款款而出,笑容大方。

可是饶有兴致地瞧了几眼,王谨骞才恍然大悟,他之所以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往这人身上看,是因为他觉得这姑娘像他认识的一个人。

走到这一步,努力固然,幸运兼顾。

王谨骞心里寻思着这姑娘的心可真够大的,就这睡相,这架势,保不齐到了伦敦让人给扛走了都不知道。

观众太多了,多到她没时间一一去看,在另外的国度,她能有这样的荣耀和机遇,其实是希望自己的亲人和好友在身边的。

可是不知道怎地,看着看着,他的目光却总是心不在焉地往身旁睡着的女人身上瞟,那人自他上飞机到现在始终没醒过,连带着几次轻微的气流颠簸她都没半点反应,一颗脑袋随着动作很不舒服地歪到了过道那一侧,看得出来真的挺累。

这是周嘉鱼第一次在如此规模的地方进行单独演出,而且所有协奏者,皆是资历、名声远在她之上的大家。

这场峰会对于投行来说是很重要的一个发展契机,待飞机起飞后王谨骞便拿出随身带的电脑认真查看起与会人员的资料来。

她一如刚才那样,对所有观众和伴奏者鞠躬致谢。

出于礼貌或者是嫌弃,王谨骞小心翼翼地让过女人的两条腿,无声地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一个人在台上的周嘉鱼,是安静的,不似集体演出时那般激烈,她眉眼低垂,音符从手中弦下流淌,自成一段故事。

从座位空隙中支出来的两条腿能看出这人个子不矮,一张脸被长头发乱七八糟地盖住了一半,眼睛上戴着个黑乎乎的眼罩好像睡得正香,耳朵里一副耳机已经歪歪扭扭地掉了一个。

现在经过了一些事情的她,不仅仅是合格的大提琴家,还是一位温柔的,对待任何荣辱都会淡然处之的女性,她心中有无限温情和爱意,对未来抱有最好的期待。

准确地说,是一个女人。

独奏结束,全体观众掌声雷动,经久不断。

他的位置靠窗,三人排的位置上空荡荡的,只有过道边上睡了一个人。

演奏会的主持人上台,示意周嘉鱼留步,同时音乐会所有参与演出的人员上台,周嘉鱼一时被推到了舞台中心。

他上飞机的时候,已经有笑容可掬的空姐站在舱门旁等他将他引至座位上,飞机上很多乘客都在睡觉,机舱中的空气和环境皆让坐惯了头等舱的王谨骞轻微地皱起眉。

她茫然回头,心里莫名开始慌了起来。

因为峰会事关投行下半年的商业洽谈,也没时间计较那么多了。

主持人拿着手稿,站在麦克风旁:“受校方委托,音乐学院院长及英国艺术委员会(ACE)授意,我本人很荣幸地宣布,伦敦大学皇家音乐学院留学生乐团自即日起,与美国布鲁士威尔投行达成长久合作关系,并纳入旗下全球纳德音乐公司,相信在将来,我们的演奏者将会成为世界上最著名的演奏家,让我们共同祝愿——”

那是一年前一次飞往伦敦的航班,王谨骞在投行香港的分部需要赶过去参加一个很重要的峰会,飞机是从北京联航过来的,助理赶在飞机起飞的一个小时前帮他订到了机票,相对恶劣的是,做惯了头等舱的王谨骞先生这次名额有限只能挤在了经济舱里。

金头发的男人扬起手,情绪高昂:“这将是音乐界最伟大的一次盛会,我们完全相信,他们有实力被更多人所知晓!下面,请我们最亲爱的合作方,布鲁士威尔投行代表人上台致辞。”

应该是那次在英国的偶遇吧?对,就是那次。

王谨骞一身黑色西装,自观众席底层第二排起身,单手系着衣服上第二颗纽扣,朝台上缓步而来,眼神明亮,身体挺拔,从容不迫。

记忆一幕一幕回溯在眼前,王谨骞迟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他开始对周嘉鱼这个人,动了心呢?

周嘉鱼目光追随着他从台下至台上,脚下如生根般一动不动。

他不知道和周嘉鱼的这段恋情里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竟然会让两个人走到现在这番地步。

台下闪光灯不停,美国投资巨鳄出现在英国的音乐演奏大厅,明天又是一桩好新闻。

巨大的引擎声拔地而起,王谨骞空洞地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天空,记忆开始变得无限遥远。

主持人让出麦克风的位置,王谨骞与乐团团长劳伦教授微笑拥抱后,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台下已经有年轻的女观众控制不住地窃窃私语。

从北京到纽约,航程将近十七个小时,跨越了东八区到西五区的距离。

王谨骞并没有看向周嘉鱼,他打开委员会授意的文书,像宣布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短短几行收购合作证书,被他低沉的嗓音从扩音器传遍立体混响的音乐大厅,硬是惊起了片片欢呼庆贺。

机场有甜美的空姐提示飞往美国纽约的乘客登机,王谨骞随着头等舱几位客人在地勤的引导下上机,江衡站在安检外目送他走,这位年轻的执行官先生一人一箱,穿着黑色大衣的背影在众多来往的闸口中,孤独而挺拔。

王谨骞微笑,双手下压,示意大家安静,一串流畅标准的英文缓缓响起:“ImhonoredtoattendthiseventtorepresenttheInvestmentBankBruceWill,now,apersonalmatterforme。”

说是他自欺欺人也好,说是他余情未了也好,总之,王谨骞从来就没想过,在财产上和她分得太清。或者说,他巴不得,永远都不要分清。

我很荣幸能代表布鲁士威尔投行出席此次活动,但是现在,是我的一点私事。

王谨骞不是一个小气的男人,就是分开了,他也不想让周嘉鱼失去这些生活最基本的保障,哪怕她并不需要。

观众慢慢安静下来,彼此小声兴奋地交谈,就连乐团同行,也皆是一脸茫然之色。

“不要,让财务每月按时还款,卡没丢。”

王谨骞转身看向舞台中央那个一身金色长裙,神情懵懂惊讶的女孩。

一说起账户的事江衡想起来了:“王总,上个月公司帮您还信用卡,您有一张VISA卡好像不在您本人手里,是否要挂失?”

短短几步远,他走得信誓旦旦,稳重有力。

车厢中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王谨骞坐在后排,无意识地将手机屏幕解开,然后再锁上。

周嘉鱼看着他,忘了眨眼,忘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王谨骞沉默半晌:“不用,所有费用走我私人账户。”

台下有人醒悟般惊呼,乐团的同行惊愕地捂嘴。

江衡一愣,虽然不知道王谨骞是和谁的车肇事,还是觉得王谨骞太过大度了些:“那要通告保险公司追究对方责任吗?”

在大家期待紧张的目光里,王谨骞望着周嘉鱼,缓缓单膝跪地。

王谨骞想了想:“给她换一辆新的吧。”

在他的掌心,放着一只四四方方的深蓝色礼盒,在舞台灯光的照耀下,那颗分量惊人的钻石熠熠生辉,指圈内侧,清清楚楚地刻着王谨骞的名字。

江衡诧异:“对方的车也要修?”

台下彻底炸开,连主持人都激动地拿着话筒尖叫。

王谨骞告诉了江衡一个地址:“车停在那个小区的楼下,你记得找人拖回来返厂去修。”

单膝跪地的时候,王谨骞对着周嘉鱼,难得有了语塞的时候。

其二是王谨骞的一件私事,还是他今早来机场的路上让江衡去办的。

“一个没什么新意的礼物,一个很老套的方式。”他把她的手执起,放在自己的胸膛左侧,“但是我想不到更好的。”

连很多美国那边能用到的生活必需品,都是他给了门禁授权让江衡去他的公寓整理好空运过去的,这是其一。

王谨骞漆黑的瞳孔里能映出周嘉鱼的身影,好像他的视线范围内,只有她。

王谨骞是临时决定要走的,日期比他原本订好的机票上的日期整整提前了五天,他做什么事都不喜欢拖泥带水,就是走,也走得轻装简行。除了带走和他当时一同赴京的美国团队之外,他什么也没拿。

“你说你要等到自己变成更好的人,嘉鱼,一个人只要活着,那他永远都在变化,可是最合适结婚的时机只有一次,我不想错过这次机会,我想我也等到了你最好的时候,现在我想问问你——”

江衡心里有数了,朝着王谨骞打保证:“您放心,一定办好。”

他提高了嗓音,在近千平方米的演奏大厅内掷地有声,严肃而郑重:“周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同我组建一个家庭吗?”

王谨骞笑了,拎过江衡手里的随身小箱子把人赶走:“回去吧,交代给你的事情别忘了。”

他穿着最正式的黑色西装,向最心爱的女孩求婚。

江衡追问:“是代理执行人,不是执行人?”

周围,台上,台下,全都是一拨儿高过一拨儿的欢呼声,每一个人都在声嘶力竭地喊着“marryhim”。

头顶一架又一架的飞机呼啸而过,王谨骞拍了拍江衡的肩,不置可否:“美国那边会派新的代理执行人过来,你们务必配合。”

周嘉鱼热泪盈眶,在众人的注视中,她点头,心中百感丛生,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愿意。”

与王谨骞共事一场,江衡很多的行事手段都是从王谨骞那里学来的,对于这个虽然比自己只年长两岁的老板,小伙子头一回露出了些公事公办以外的情绪。

我愿意和你组建一个家庭,然后永不分离。

“王总,您……还回来吗?”江衡去给王谨骞办托运行李,站在闸口,踟蹰地问道。

在同学、老师和陌生人的祝贺下,在自己得到最大的荣耀的瞩目时刻,周嘉鱼除了大提琴以外,终于在这个平常而又让人难忘的夜里,迎来了人生中的婚姻。

他身边只有一个江衡来送,走得无声无息,不被外人知晓。

和她最爱的人。

他走的那一天恰逢是周六,时值长假期,机场里人来人往,异常喧嚣。

自此以后,“王谨骞”三个字融入她的生命,生生世世再难忘。

最终,王谨骞还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