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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念你用情深重,终是再难回头

江衡瞧着王谨骞眼底一片深暗,忍不住唏嘘,纵然是资本市场上强大到让人提到都敬畏的小威尔先生,也会为情所困变成这样不堪重负的模样啊。

“好了。”王谨骞出言打断他接下来的话,抿了抿唇,“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你也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去工作吧。”

陈良善派来的三个人和技术部的几位总监一直忙到了下午才出了眉目,不仅抓到了那个恶意攻击投行网络系统的黑客团伙,还找到了对方的IP地址。

江衡挠挠头:“我知道这个时候跟您说可能挺不合适的,但是……憋在心里实在难受,那天要不是我冒失闯进去,您跟周小姐也不会……”

所有积压的黄金期货等交易在最后关头全部出仓,除了经受了为数不多的损失之外,危机基本算是解除了。

江衡踟蹰,王谨骞问他:“还有事儿?”

会议室里一片欢呼,同事们纷纷拥抱庆祝,王谨骞也难得脸上带了点轻松笑意。

王谨骞扫了眼还在工作的员工:“不用,我就在这。”

这大概是最近这一段时间,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江衡递过一份报告:“刚才跟宋工他们打听,说怎么着也得再有五六个小时,要不你先回休息室睡一觉?”

王谨骞亲自送陈良善的三员大将回去,在投行门口,为首的是陈良善公司的副总,对方跟王谨骞握手,十分周到:“王总,我们来的时候陈公子特地交代让您别客气,该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真不需要我们帮忙攻击对方吗?这种损失情况,很严重啊……”

王谨骞正盯着会议室某个空洞的点发呆,冷不丁被人叫了两声,他迅速回神儿:“怎么了?”

王谨骞同他握手告别,笑得谦逊:“告诉陈良善我心领了,说到底也是家务事,就不劳你们了。”

“王总?王总?”

对方醒悟,也不再坚持。待目送他们上了车之后,王谨骞拿出手机按了几个号码,语气忽然变得冷漠起来:“卓阳,你不觉得你这种行为很可笑吗?”

她连跟他一同起居的机会都不愿再给,这让习惯主动的王谨骞忽然没了起身去找她的情绪,那种挫败感,那种吵架之后言语中伤过后的懊悔和恼怒,于是在心里便又加深了一分。

对方懒懒的,显然没把王谨骞的质问放在心上:“呦,这就急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啊,相比现在这边经历的,可差得远了。”

一瞬间,他心里哀鸿遍野。

王谨骞闭了闭眼,没了耐心:“我跟你说过我知道了。”

两人吵架那晚他深夜驱车回家,谁知一室黑暗,卧室里,也再没有了右侧躺着沉睡的身影。

卓阳一下子变了语气:“王谨骞!”可能是声音太大惊到了旁边的人,卓阳把嗓音放低,咬牙切齿,“你要知道不是我需要你!做人得有良心。”

周嘉鱼从他家里搬出去,王谨骞是知道的。

王谨骞对卓阳的这句话不置可否,还欲再说些什么,可是转身之间,却被一楼大厅的景象惊住了。

纪珩东拿了酒店的监控视频过来给他看,那是能够证明周嘉鱼清白的最好证据,王谨骞让人转交给杜长遇,虽然心里不甘,但还是听了周景平的话,对这件事持了旁观的态度。

数百平方米的大厅内,站着几乎投行全部的高层和员工,何姿、江衡在最中间,大家都穿着昂贵的职业套装,一字排开面对着王谨骞,脸上隐隐带着笑容和期待。

一晃……有三天了吧……

王谨骞把电话缓慢地从耳边拿开,反应有点迟钝:“这是……?”

那味道,和这杯里的味道,相差无几。

远处有小推车的车轮吱嘎吱嘎压过来的声音,人群中静默了几秒,忽然爆发出一阵响亮的欢呼:“王总生日快乐!!!”

有时候看她站门口那不舍的小眼神,王谨骞兴致来了,就抓着她吻,逗着把她的“白胡子”弄干净。

满天飞的都是彩带和纸屑,伴随着欢呼声的,还有从远处推过来的一个足有一米多高的生日蛋糕,蛋糕的最上层,是个依据着王谨骞的形象做的穿西装的翻糖小人儿。

他吃好早餐上班,她就仰头把杯子里的牛奶一饮而尽起身送他,往往到了门口的时候,她唇边还沾着一圈“白胡子”。

王谨骞都被这阵势弄蒙了,他后知后觉地抬手看腕表上的日期,小小的方块里,写着26,今天是,二十六号。

她知道他不爱喝牛奶,所以每天早上会变着法儿地准备早餐,有的时候是泡了一夜的豆子打出来的浓醇豆浆,有的时候是加了柠檬的果茶,有的时候是她起早熬的蘑菇汤,而周嘉鱼自己呢,则是雷打不动的一杯热牛奶。

纵然是再严肃的老板面对这样一群员工的时候也无法板着脸,他失笑:“你们怎么知道的……”

每天早上,周嘉鱼都会准备一杯热牛奶,不是给他,是给她自己的。

他自己都忘了,已经太长时间没过过生日了,以至于这一天来临的时候,他没有觉得任何特殊和不一样。

他想起了周嘉鱼。

好像打记事儿起,这生日在王谨骞这儿,就不算个节日。

一直因为忙碌而空白的思绪,让王谨骞的心情瞬间跌至谷底。

王妈妈从来不记着这个,偶有一两年心血来潮能想起来就给王谨骞早上的面条里加个荷包蛋,只当是过完了。

杯里的牛奶温热,一打开就有氤氲热气扑面而来,让人紧张了一晚上的眉头瞬间就舒展开了,王谨骞端着看了看,又扣上盖子原封不地的放了回去。

负责公关的总监微笑,把话拿捏得恰到好处:“王总第一年来中华区,我们一定得给老板留下个不一样的记忆才行啊。”

王谨骞拿起桌上的纸杯,淡定地朝她点点头:“辛苦。”

何姿穿着黑色的香奈儿,踩着红底的高跟鞋,姿态优雅:“大家给您的一个小礼物,本想着今天早上弄的,谁也没料到昨晚出了那样的事情,有点小仓促,不过还不错,算是惊喜吧。”

王谨骞不禁对何姿这番话生出了几分赞赏和感动,为她的职业操守,也为她身为员工对投行危机的高度敏感。

王谨骞受宠若惊,干脆用了奖励每人一个月的全薪做感谢。

交易系统瘫痪,首要的就是“交易”二字,所有委托在布鲁士威尔投行旗下的基金势必要受到影响,也不排除会为此遭受一些损失和麻烦的可能性。

大家起哄着让王谨骞切蛋糕,王谨骞不吃甜食,让大家拿到餐厅去分了,还特地恩准了提前下班,结果大家不同意,他硬是被一帮人架着戴着滑稽的帽子吹了蜡烛才算完。

何姿轻声解释:“有两只托管的基金企业背景不是很好,怕他们借着这个机会找麻烦,我在这盯一下,查查他们的往年报表以备不时之需。”

“王总,大家晚上订了个地方给您庆祝,顺便也当犒劳我们打赢了这场仗,您可一定要去啊!”

技术部和业务部的事儿,跟何姿的风投团队并没有什么关系,她也更没什么必要在这里加班。

王谨骞一顿,推辞着拒绝:“我就不去了,你们尽兴玩儿,我买单。”

王谨骞很不喜欢何姿这种自作主张的体贴,但虽然不喜欢,他依然跟她点头道谢:“怎么没回去?”

“那可不行!!没了老板我们还玩儿个什么劲儿啊!”前台的几个小姑娘不干了,嚷嚷着让几个总监帮忙说话。

她朝王谨骞抬了抬左手拿着的墨绿色纸杯,示意里面的咖啡:“我吃过早饭了,这个就给我吧。”

何姿上前劝道:“王总,大家一片心意,别辜负了。”

何姿难得见到他这样的神态,一时看得微微失神,察觉到王谨骞看过来的目光,她尴尬地移开眼睛:“从茶水间给你带了杯热牛奶,早起喝咖啡对胃不好。”

“何况……”何姿放低了声音,“可能是最后一次有这样的机会了?”

熬了一夜,他衬衣的领口开着,头发微乱,有和往常不一样的疏懒倦怠的神态。

王谨骞吃惊,随即明白过来,她是卓阳的师妹……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件事。

王谨骞回头,仰头看了她一眼,何姿站着,他坐着,在明亮的灯光的映衬下,王谨骞眼中还有尚未掩饰的茫然。

犹豫了一会儿,王谨骞硬着头皮答应下来:“那,行吧。”

何姿穿着拖鞋,推开会议室沉重的门也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把手中的纸杯放在王谨骞的手边。

天色阴沉沉的,大家商量着快点走,年轻的女孩们雀跃着去公司的洗手间换衣服,恨不得把自己最好看的裙子找出来穿在身上。

怕影响正在睡觉的同事,他翻资料的动作放得很轻很轻。

王谨骞和前任的未婚妻闹僵的事情全投行上下没几个不知道的,这个时候,晚上给老板的生日派对,谁都想让自己出挑显眼一点儿压别人一头,心里盘算着没准儿自己就能成了老板娘。

王谨骞坐在首位,此刻眼睛里也是难掩疲倦之色。

公司高层有单独划出来的洗手间使用,何姿和公关部的宋姐站在洗手池边,正在认真地描着唇彩。

熬了一宿,大家都困倦不堪,除了技术部的几个年轻小伙子在双眼炯炯地盯着电脑以外,剩下的怕体力跟不上巨大的工作量,都趴在会议室的桌子上抓紧时间闭眼眯一会儿。

宋姐拿起何姿化妆包旁边的香水,仔细看了看:“怎么换了这个牌子?小清新?也不是你的风格啊。”

外援是从王谨骞的一个朋友陈良善那里请来的,陈良善是陈家的独子,正儿八经读计算机专业的高才生,在美国硅谷有一家自己独立的电子研发中心,对电脑里的门道算是轻车熟路。

香水是BVLGARI的婴儿系列,很清淡温馨的味道,相比何姿平常惯用的小黑瓶的确相差甚大。

投行交易系统下午两点在股市快要收盘的时候忽然遭到恶意攻击,业务部整整七十几台电脑全部陷入瘫痪状态,布鲁士威尔投行的高层启动紧急预案,技术部联合外援加了一夜的班查找风险,数十人一夜未眠,陪着王谨骞加班。

何姿把淡蓝色的瓶子拿过来,闭眼喷了两下,待香雾完全落在身上的时候才慢慢地睁开眼:“有吗?我觉得挺适合我的。”

而此时,为了处理投行交易处理系统的危机整整熬了一夜王谨骞,心里忽然不安起来。

宋姐年龄稍长,和何姿关系也还算不错,她笑着后退两步打量着何姿身上香槟色的小礼服和她打理得蓬松的头发:“看出来了,咱们何大总监这是彻底转性了。

周嘉鱼脱了大衣,开始去洗手间洗漱收拾自己,她想,她要去找他。

“以前我就觉得你那天天除了黑就是白的套装差了那么点意思,你看看我们公关部那些丫头片子,哪个不是在男人那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你岁数也不大,这么打扮就对了。”

她把烟掐在窗台上,拿出手机,看到上面的日期顿了顿,随即解开屏幕,手指触到“王谨骞”那三个字,犹豫了一会儿又关上了。

何姿收拾好化妆品,理了理头发,满意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周嘉鱼受够了这样的精神折磨,也受够了和王谨骞这样的冷战,既然她爱他,为什么要让事情这么僵持不下呢?

周嘉鱼从商场出来的时候已经傍晚六点了,外头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雨,她手里提了一个巨大的纸袋,上面印着某个奢侈品牌的经典logo,手拎处用白色丝带打着漂亮的蝴蝶结,看得出来是件价值不菲的东西。

一支烟燃到了尽头,周嘉鱼吐出最后一片白雾心里忽地通透了很多,她想起跟胡烨说过的话,想起王谨骞为自己做过的事,自己指间、口中,全都是熟悉的王谨骞的味道。

周嘉鱼的车停在几十米外的停车场,她站在商场门口,用了几个姿势都没能把纸袋完整地护在怀里,后来实在没辙,她干脆脱了身上的长外套裹在外头,一路小跑上了车。

呼——

本来没想在这里耽搁这么久的,但是没想到碰到商场临时组织的防火演练,一拨儿一拨儿的尖叫和逃窜,还得被迫跟着人群跑来跑去,弄得人心烦气躁。

满桌子的珍馐一箸都没动过,胡烨坐在椅子上,望着周嘉鱼潇洒离开的背影,终于掩面痛哭。

她拿纸巾大咧咧地擦了擦头上和身上的雨水,开车往王谨骞的投行走。

周嘉鱼朝着胡烨微微一笑,满不在乎:“但是我爱他,就是和他分手了我也没办法和别人在一起,只要他在这座城市,我就不会离开半步,是死是活我都愿意承担。”

也不知道能不能来得及,反正去王谨骞的公寓势必要路过那里,可以先去投行确认一下他是不是还在工作,要是还在自然最好,要是不在也不耽误什么,打听了行程再往他家去就是了。

胡烨诧然。

周嘉鱼今天买了一件很漂亮很显身材的裙子,黑色的薄羊绒长裙妥帖地穿在身上,衬得她高贵又矜持。

周嘉鱼停下脚步,一脸淡然:“我是和他吵架了,也确实在冷战,也许未来我们还会分手,可这又怎么样呢?”

投行的一楼有值班的保安在,让周嘉鱼意外的是,原来晚上九点都灯火通明的地方此时亮灯的楼层屈指可数,大厅更是显得冷清,有保洁阿姨正在清理地上的纸屑和彩带。

胡烨情绪激动,想也不想地就把话说了出来:“你为了那个和你在一起的男孩子放弃了去美国进修的机会,可是现在你们吵架了分开了,你就是自由的,妈妈可以让你进英国最好的音乐学院去学习,可以给你介绍跟你更合适的男孩跟你认识,他们和你年纪相仿,尊重女性,永远不会为了这些可笑的事情跟你生气,生活环境不知道比这里好了多少倍!!”

“小姐你找谁?”保安拦住周嘉鱼,礼貌地盘问。

周嘉鱼听不下去了,拿起包就走。

周嘉鱼道:“我找一个朋友,他在这里工作,不过……”她往里看了看,有点奇怪,“这里下班这么早吗?”

“嘉鱼,可是你爸爸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到了伤害也是事实啊……为什么不肯接受妈妈呢?为什么就不肯跟妈妈回英国呢?”

保安见周嘉鱼也不像是什么坏人,放松了下来:“小姐你长得这么漂亮,是咱们投行哪个总监的女朋友吧?你可能不知道,今儿个这里这些个高层啊员工啊都一起出去聚餐了,老早就走了!”

胡烨动容,她该想到的,既然敢回来就会有这样的一天,面对女儿的冷言冷语,面对前夫的疏离和坚持。

“聚餐?”周嘉鱼心里有种预感,“为什么?发奖金了吗?”

一想到周景平书房中胡烨年轻时的照片,周嘉鱼就由衷地从心里感到愤怒,为胡烨当年对父亲的背叛,也为她这么轻率地就对自己身边的人和事下决定的自大。

“嘿!”保安憨憨一笑,“今天咱们王总过生日,大家张罗着要给他庆祝,光蛋糕就有一个人那么高,这不除了值班的都去了吗!”

“你别提我爸。”周嘉鱼看着胡烨,生硬地甩出一句话,“相比你当初不负责任头都不回的做法,我爸比你强上百倍。至少他愿意养我,也没因为娶了别人就把我扔到外面去!他做到了一个父亲该承担的所有责任,至于我愿不愿意回周家,那是我自己的事儿,你还没什么资格,在这里,跟我,对周景平指手画脚。”

周嘉鱼噢了一声,转身要走,走了两步她不甘心,回头问保安:“不好意思啊,您知道他们在哪儿吗?我男朋友钥匙落在我这儿了,我想给他送过去。”

胡烨愧疚:“我知道这些年你在他身边过得也不好,他再娶的那一位让你受了很多委屈,何况最近你又出了这样的事,他对你的保护根本不够!妈妈想……”

保安蹙眉认真想了想:“好像是……什么山水食代。”

一个曾经每晚都躺在身边给自己柔声讲故事的女人,一个每天早上都给自己绑辫子梳头发做早餐的女人,忽然就不见了,而且是在一个孩子年幼的时候就让她亲眼目睹一场狠心的抛弃和离别,这样的母亲,让周嘉鱼无从原谅。

周嘉鱼上车安静地坐了一会儿,雨点敲在玻璃上,淅淅沥沥的。

周嘉鱼冷冷地抽回手:“你扔下我走的那一年,我也很难受。”

她想干脆算了,大雨天的,自己巴巴地跑来想跟他和好,结果呢?人家不还是跟着别人有吃有喝有笑地走了,哪里还想着她这个人呢。可是车子开了一半,周嘉鱼又挣扎起来,王谨骞又不知道自己今天来找他,跟着同事一起过生日也没什么不对的,既然都想拉下脸来去找他,又何必在乎他人在哪儿呢?

周嘉鱼的这话让胡烨经受不住,她几步走过去抓起周嘉鱼的手,死死攥在自己手里:“嘉鱼你不要这么说,妈妈真的很难受……”

周嘉鱼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如果就这么在他的同事和员工面前出现……倒也还不算丢人吧?

胡烨年轻的时候跟着一个青梅竹马的朋友去英国创业,做音乐器材生意,后来她在一次英国的上流派对中结识了一个英国大亨,也是她现在的丈夫,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生意的领域开始涉及建筑和教育,是一个很成功的商业女性。

他见到自己会惊喜吗?还是会冷着脸硬声硬气地问你来干什么?

周嘉鱼讥讽地一笑:“是啊,你有时间忙你外国老公的公司,有时间在姥爷的院子里喝茶,怎么可能还有时间来看看一个对你无关紧要的女儿呢?我不怪你,胡女士,你要知道,你的出现对我来说除了徒增烦恼以外,让我感受不到一点温情。”

周嘉鱼是个做什么事儿都想有始有终的性子,越想心里那种想看到王谨骞的欲望就越迫切,最后赶在回家路上的最后一个灯岗掉头,朝着山水食代飞奔而去。

胡烨自知亏欠女儿太多,只能顺着她的意思。她握着手,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妈不是回来了不去看你,而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在伯明翰的公司需要来北京做洽谈,我前一阵子一直都在忙这个事情,等到终于能静下心来想想你的时候,已经……”

下着雨,有的地方还塞车,到了地方的时候看到王谨骞那辆标志性的宾利和投行的几辆商务车,周嘉鱼松了一口气。

周嘉鱼跟她隔着一个圆桌,面对面坐着,没什么表情:“我不饿,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外头的雨还在下,周嘉鱼进到大堂里的时候头发上不可避免地沾了水,门口有穿着旗袍的服务生询问她的订位。

“饿了吧?都是你爱吃的,看看有没有不合胃口的,可以再点。”胡烨穿着宝蓝色的羊绒裙,戴着上好的翡翠,见到周嘉鱼一脸紧张惶恐。

“今晚有一家公司来聚餐,人很多的。”

周嘉鱼讨厌她,但是上天给了她和胡烨相似的容貌和血缘,让她哪怕心里再恨再疼,也还是忍不住去赴约。

服务生恍然:“他们在一楼云水涧,这里走到头左转就是。”

她约周嘉鱼在一家私房菜馆吃饭,周嘉鱼进屋的时候,精致的菜碟摆了满满一桌子。

云水涧的包厢外有一排屏风,类似隔间一样的地方,周嘉鱼中途去了洗手间整理了一下自己,刚要往外走,只听两个女声越走越近。

周嘉鱼的母亲在回国之后,是和周景平见过面的,所以对周嘉鱼的很多情况都了如指掌,虽然这北京城她离开了多年,可是这边的人和事儿,胡烨倒是门儿清。

“你知道吗?我听何总监手底下的人说啊,咱们王总要走了。”

那晚在小四合院不欢而散后,胡烨坚持着第二天要跟周嘉鱼单独谈谈。

“你别胡说,怎么可能?”

她不叫胡晔妈,一直坚持着叫她胡女士,倔得连一手将她带大的姥姥姥爷也无能为力。

“真的,我骗你干吗啊,听秘书室小颜说机票都出来了!要不然王总那么冷的一个人怎么能答应咱们今天出来?最后的晚餐呗!”

最近事情一桩压着一桩,学校迟迟没有给她回校念书的消息,去美国留学的那批名额下来了,并没有她,还有昨天和胡女士的见面,种种种种,让周嘉鱼险些向这变化无常的生活低头。她闭着眼,早上的阳光开始慢慢从楼角爬了上来,爬到周嘉鱼早起未施粉黛的脸上,衬得她单薄而忧郁。

“王总才来多长时间啊就要走?难得有一个年轻又多金的老板,要不要这么坑啊!到底为什么啊?”

周嘉鱼知道,这件事之所以自己能这么快地摆脱,是少不了身边朋友和家人的干预的。

“这个就不知道了,何姿的人你还不知道吗,守口如瓶的,肯定是有什么大事儿呗。”

所以愤慨正义的网友马上转移视线投到那个女孩的方向去,好像周嘉鱼这个人,这个身份,再没有什么人去关注了。

“哎说起何姿你不觉着她挺……俩人在美国那么多年,她追王总都追到国内来了,你看晚上吃饭那个殷勤劲儿,恨不得黏在王总身上。”

只不过那个女人不是大家口诛笔伐的原野的初恋情人,而是一个在原野画室打工的美术系在读学生,根据知情人士爆料,原野和这个女学生关系暧昧行为不检,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他婚内出轨的事实,也早就在一年以前就坐实了。

“这话不好乱说的,我觉得何总监人漂亮又有能力,比王总之前那个强,弄不好啊,两个人这回一起走呢!”

据某匿名网友爆出来的一段视频来看,原野在进入海蓝酒店之前身边确实跟着一个女人,并且全程揽着那个女人开了房间。

“……快点让我先上,憋死我了。”

这三天,有关周嘉鱼那些猜测和报道渐渐平息,好像不过一夜之间,那些铺天盖地编造出来的“事实”和对她的辱骂就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引领着舆论方向的另一件事。

两个女孩子快步走进洗手间,其中一个进来的时候还撞了周嘉鱼一下,她匆匆丢下一句对不起就走开了,留下周嘉鱼一个人双手僵住地背对着她们。

都三天了,七十二小时,四千三百二十分钟,周嘉鱼和王谨骞,不曾见过面,也不曾有过一通电话。

她慢慢从洗手间走出去,后知后觉地绕过那道屏风,眼中望到屏风后的景象时,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

王谨骞没回家,而周嘉鱼明白现在两人的关系尴尬至冰点,十分有自知之明地从他的房子里搬了出来。

隔着屏风层层叠叠的雕刻缝隙,那人背对着周嘉鱼,微微侧着身,一只手臂搭在他面前的女人腰上,他微倾着身体,低着头,好像正在抱着那个女人亲吻。

周嘉鱼仰头慢慢吐出一股烟雾,故意学着王谨骞那样轻轻眯起眼,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离他更近一点,才能舒解心中对他疯狂的思念。

在男人熟悉精窄的腰上,一只女人白皙的手正紧紧地抓着他的衬衫,裸露在外的半只肩膀在酒店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光泽,无比诱人。

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却能从她安静而空洞的眼神中读出她的落寞和孤独。

那背影,就是变成灰周嘉鱼都认得。

初秋的清晨六点,年轻的女孩站在三楼的阳台上,头发松散地披在脑后,穿着一件黑色大衣,抽着烟望着楼下发呆。

离着两三米的距离,周嘉鱼看不清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从那亲密的距离和姿势,也根本不难想象。

待适应了最开始那种呛人的辛辣味道,缓过那阵轻微的眩晕感,周嘉鱼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发呆,动作渐渐变得熟练起来。

可能是淋了雨,周嘉鱼僵硬地站在那儿,只觉得手脚冰凉没有一丝暖意,胸口像是住着一只庞然怪兽正在咆哮作祟。血气倒流,周嘉鱼垂在腿上的手不自觉地动了一下。

她趴在水池边难受地呸了两声,以前觉得王谨骞一支一支地抽好像挺享受,有时候两个人晚上做完了他常常拿了烟盒去卧室的阳台,后来几次她也缠着他要试过,但是他都不同意,现在觉着,这东西原来也没想象得那么,让人上瘾。

她特别想冲过去打那个人一巴掌,哪个人?哪个都行,不管是谁。

浓重的烟雾被她毫无防备地吸进肺里,呛得周嘉鱼猛烈地咳嗽起来,原本苍白的脸色也因为咳嗽变得红润起来。

她想拽着王谨骞的衣领问他“你到底在干什么”,她想扯着何姿领口低得不能再低的礼服问她“你知道你在跟谁的男人亲吻吗”,可是周嘉鱼没有,她昂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了足足有半分钟之久。

周嘉鱼鬼使神差地从盒子里抽了一支出来,屋里没有打火机,她找了一圈,干脆去厨房打了煤气灶来点火。

半分钟过后,她平静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餐厅的大门。

烟是木盒精装的黄鹤楼,被深咖啡色纸包着,也不知是怎地,周嘉鱼有一瞬间竟然想起王谨骞叼着烟卷靠在她卧室门口同她讲话的样子,他半眯着眼,淡淡的烟雾从两片嘴唇里吐出来,那模样,性感又诱人。

这里是他和下属同事一起吃饭庆祝的地方,不是一个发脾气的好地方,感情说到底也是两个人的事情,周嘉鱼再愤怒,也不想在这样的场合让外人看了他和自己的笑话。

她前一阵来整理公寓,是无意间从沙发下头翻出来的,原本是要扔了,但是可能当时忙忙碌碌的给忘了,就一直放在这里。

并非她肚量大,而是一种怒极反倒冷静下来的万念俱灰。

他这人难养活毛病也多,喜欢的东西就会一直用,从来不随便改,包括烟的牌子。

她想到了王谨骞面对自己时的一切情绪,唯独漏了他会毫不留恋地转身再与别人相爱的可能。

周嘉鱼认得,这盒烟,还是上次王谨骞来的那天晚上,和她一起搬家的时候抽了随手扔在这儿的。

周嘉鱼一直以为,不管两个人闹到什么样的地步,最后的结局如何,王谨骞是不会先一步放弃自己的。

路过客厅的时候,她看到茶几上歪歪地扔着一盒开了包装的烟。

但是当真相不加任何修饰地出现在眼前,除了那种从外人口中得知的失落和愤怒以外,还有深深的恐惧感。周嘉鱼恐惧身边空无一人身陷囹圄的无助,也恐惧身边来来往往再没人会跟她说在一起的将来。

反正也睡不着了,干脆站在这里清醒清醒,周嘉鱼身上还穿着那件儿老旧的棉布睡裙,大半个背部裸露在空气中,她想了想,折回屋里披了件儿黑色的大衣。

一直被刻意压抑在内心深处的依赖、软弱皆由王谨骞这个人亲手释放,待她丢盔弃甲扔掉一切可能伤人的坚持和凛冽之后,他将她留在了原地。

北京的供暖晚,这几天又正好是骤然降温的节气,阳台的窗户开着,风猛地灌进来,冻得人打哆嗦。

窗外的雨下得开始急了起来,透过暗红的天幕两道震耳的闪电轰鸣响起,震得停车场报警器响成一片,四周全都是为了避雨行色匆匆的路人,连着几家酒店的保安都拿了黑色的大伞穿了雨衣抗寒,周嘉鱼不疾不徐地走在雨中,好像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屋里跟以前比空旷了很多,以至于一个人待在这里,总是时不时就冒出一些冷意。

除了爱情,再没什么能让她害怕。

是的,她又搬回来了,搬回了自己这栋小小的公寓。

山水食代的一楼顶棚是全透明观景设置,大厅里遍布人工溪流、假山和移栽植被的自然景观,雨滴落在透明的玻璃上,更衬得餐厅内一片春意盎然。

看了眼表,才刚刚早上六点,周嘉鱼烦躁地呼了口气,光着脚去阳台开窗透风。

轰隆隆的雷声从外面传进来,像是一个提醒似的,让隐在一片树林屏风后的两人终于停止了近距离的对视。

可能是梦里的情景让她太气愤了,一直放在床头的水杯不知什么时候被周嘉鱼扫到了地上,奶白色的干净瓷杯碎成几片,脚下的一块地毯被水渍泅开,面积越来越大。

不过隔了一根手指,最适合亲吻的距离,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透过她的体温充斥人的感官,可是何姿却感觉此时此刻的王谨骞连呼吸都是冷的。

周嘉鱼大汗淋漓地从床上一坐而起,双眼失神地盯着对面的墙壁发呆,久久不能缓过神来。

他放开自己垫在何姿腰上的手,眼神平静无波:“我想我话说得已经很清楚了,何小姐。”

砰的一声!!!

“何小姐”三个字,他一字一顿,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我再说一遍我没有妈!!!”

柔弱无骨的身体骤然失去了一直支撑自己的力量,何姿略显颓败地后退,闷声靠在了身后的石墙上。

“嘉鱼……你听妈妈说……”

她红着脸,说不出来是羞涩还是恼怒。

“胡女士,真难为你还记得有我这么个女儿。怎么?是在国外混不下去了来投奔姥爷继续过你胡家大小姐的日子?还是荣归故里在我面前炫耀你这一身昂贵不菲的衣服和你那个蓝眼睛金头发的丈夫?”

时间倒退至几分钟之前。

“嘉鱼,不是你想的那样,妈知道你恨我……”

今晚大家尽兴,摆着给王谨骞过生日的幌子也是给自己这段时间高强度的精神压力一个放松,这种场合,最是少不了酒。

“妈?你现在……还能担得起这个称呼吗?你现在是以什么立场让我叫你妈?是我五岁那年你头也不回转身就走还是这二十年来你音信全无?”

各种各样的颜色、品种,有老板买单,点了满满一桌子。

她冷冷地望着那个自五岁起就不在身边的中年女人,她风韵尚在的脸上有明显的失落。

王谨骞作为公司老板,提酒开席总是少不了的,可是没想到,他这一杯下去原本拘谨的氛围也就玩儿开了,平时挨过骂没挨过骂的员工全都端杯上阵想给王谨骞灌个大红脸。

涂着精致颜色指甲油的手眼看就要碰到周嘉鱼的手臂,周嘉鱼忽然向后退了一大步,躲开了。

王谨骞做事有度,喝酒也是如此,凡事都留给自己三分余地。

她伸出手,试图碰一碰周嘉鱼:“嘉鱼……让妈妈抱抱你好不好……”

后来酒瓶子越摞越多,大家越来越没忌讳放肆起来。

女人从茶海后缓步走来,一身墨绿旗袍摇曳生姿。

有人走到王谨骞跟前儿,语气伤感:“王总,咱们虽然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可是心里都清楚,你在咱们中华区的日子怕是没多长时间了,你岁数比我小,但是手底下这帮人没有不佩服你的,今儿个我们也不要什么规矩了,您要是真看得起我们这些人,你就把酒都喝了。”

胡老爷子怎么也没想到分别了十几年的母女再次见面会是用这种方式,他拍了拍僵在原地的周嘉鱼,叹息一声:“你妈回来有些日子了,原本想着找个合适的机会跟你见见,她一直不敢,没想着今天你自己就来了。”

什么事儿有了酒精的催化,人的情感就容易变得格外脆弱。

是了,这个让周嘉鱼遗传了与她相似五官和身高的女人,正是她的亲生母亲,胡烨。

有了带头的人,大家纷纷上前劝酒,也掏心掏肺地说了些平日碍着身份不好说不敢说的话。离别在即,王谨骞不能拂了众人的一片心意,也当真拿杯跟大家碰了起来。

这一句“胡女士”,让女人两行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落了下来。

中途胃隐隐不舒服,王谨骞起身悄无声息地去洗手间。

周嘉鱼张了张嘴,声音哽咽而嘶哑:“胡女士……”

整场派对中一直处于微笑安静状态的何姿,注意到包厢的门一开一合,也不引人注目地跟了出去。

她浑身在颤抖,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酒店男士、女士的洗手间是分开的,男盥洗室就在包厢门口,一片人造树的后面,相对更隐蔽了些。

周嘉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女人,望着那张在记忆里出现过无数次的面孔,手里的东西砰的一声落了地,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忽然炸开了。

王谨骞没忍住胃里翻天覆地的恶心,一个人在洗手间的隔间里吐了好半天,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他正在洗手池拿了矿泉水漱口的时候,一只白皙的手臂从他腰后穿了过来,轻轻地抱住了他。

女人似乎挨不住这种让人心悸的沉寂,终于轻轻哀叫着喊了一声:“嘉鱼……”

他刚用凉水冲了脸,眼睛上尚有水珠没甩干,他低着头,腰间柔软的触感袭来以及鼻间那再熟悉不过的气息让王谨骞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一个名字:“嘉鱼。”

胡老爷子从摇椅上站起来,瞧着周嘉鱼,又看了看茶海后头的女人,嘴巴激动地颤了两颤,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嘉鱼。

那神情,有一半高兴,一半愧疚。

他转身的那一刻是兴奋的,是激动的,他紧紧攥着那只手臂,待看清了身后的人时,手倏地松开了。

那女人绾着高高的发髻,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穿着墨绿色的长旗袍,随着她站起来的动作不难看出她高挑玲珑的好身材,再走近一点,女人面容白皙,高高的鼻梁,眉目深邃但是隐约能看出岁月的痕迹,一双保养得当的手不知因为什么正紧紧地攥在一起。

王谨骞心里懊恼,懊恼自己怎么犯了这么致命的错误。

但是每走一步,视线就越清晰一分,周嘉鱼的心,也就往下沉得越狠。

何姿不觉尴尬,反而大大方方地收回了手与他对视。

周嘉鱼觉得奇怪,拎着东西一步一步往里走,暮色渐深,天黑下来,一时让人很难看清那个女人的面容。

她穿着香槟色的小礼服,不同于工作时的严谨刻板,此时的她身上女性气息更为浓烈。

阿姨像是受了多大的惊吓,神情复杂地看着周嘉鱼,拿着盘子快速低头走了。

王谨骞敛起笑意,酒意瞬间清醒了很多。他大步往出走,语气漠然:“何总监你走错了,女士洗手间出门右转。”

目光往里,瞥见那块大茶海后头端坐着的女人,周嘉鱼眯了眯眼,小声问阿姨:“家里来客人了?”

何姿咬了咬嘴唇不甘心地追出去,死死地挡在王谨骞身前,手抵着他的胸口,语气急切:“作为一个女人我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你还想要我怎么样?”

她看了眼阿姨,微笑着点点头:“今天没事儿,我过来看看姥爷。”

“王谨骞,这么明显的邀请我不相信你看不出来!”她声音压得很低,也很决绝,大有誓不罢休的姿态。

周嘉鱼觉得气氛诡异,但又说不出来哪里诡异。

王谨骞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女人给抵在墙上,刚才那一声“嘉鱼”已经让他乱了阵脚心烦气躁,这会儿何姿口口声声地告白,让他再也没办法和之前一样装傻。

这一声“嘉鱼”,院子里的摇椅也不摇了,在茶海边上一直煮茶的人也不动了。

王谨骞是一个很怕麻烦的人,尤其是女人的麻烦,之前对何姿所有言语、行为上的暗示,他可以装作视而不见,装作不知道,但是现在让一个女人抓住用这么直白的话点明,王谨骞作为一个男人,也到了必须坦然面对的时候。

周嘉鱼脚步轻,怕惊了姥爷,回身掩门的时候正碰上家里一直照顾胡老爷子的阿姨,阿姨手里端着一摞盘子,好像是晚饭刚用过的,她见着周嘉鱼脚下一停,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有点局促:“嘉……嘉鱼来啦?”

他平静呼吸,一个侧身抓住何姿的手,顺势将她反抵在身后那片树林屏风上。怕她因为惯性站不稳,王谨骞还托住她的腰虚扶了一下。

院里有个林荫架子,这个时节架子上爬满了周嘉鱼的姥姥种的蔷薇,一簇簇玫红色花朵开得正浓。

主动权在他手里,一切就都变得可以控制了:“何姿,我再跟你说一遍,我有未婚妻。”

晚上七点多,小四合院的门是虚掩着的,周嘉鱼估摸着这个时候胡老爷子正在院儿里乘凉,也没敲门,轻轻一推就走了进去。

屏风后甚少有人走动,能透过缝隙看清外面的人群。

到了地方,为了让自己看着精神一点,周嘉鱼在车里特地找了皮筋把头发绑上,又用遮瑕笔遮了遮眼睛。

何姿急促:“可是你们分手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她和别人在一起用新闻给你泼了脏水!!我为了你回国,也可以为了你再和你回去,我有同样的机会可以和她竞争的!”

胡老爷子牙口不好,吃饭吃得不香,每次周嘉鱼去都不忘买点前门外稻香村的山楂锅盔给他带过去。

王谨骞眼底有怒气聚积,他危险地朝她低头靠近,距离变得近在咫尺,语气森冷:“她没有给我泼脏水。我的未婚妻,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只是周嘉鱼一个人,何姿,你还年轻,不要把无谓的精力放在我这里,我对你,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

这个时候,大概只有在自己姥爷那里周嘉鱼才能静下心来,好好想想了。

何姿被他盯着,慢慢有眼泪涌出。一向在客户面前面对侮辱、质疑都不曾改色的何总监,第一次有了挫败感。

胡家的几个儿子知道亲爹偏帮着这个外孙女,这事儿就只能摸摸鼻子作罢了。

她嘶哑着声音:“王谨骞,你知道我喜欢你多久了吗?从普林斯顿大学礼堂的演讲,到我踏入这一行……”

一问为啥,老爷子声如洪钟:“为啥?因为我们嘉鱼从小就是在这长大的,我不走房子不动,这丫头就一直有个家,我要是搬走了,你们以后让她住哪?上哪找我去?”

“无所谓多久。”王谨骞出言打断她的话,不给她任何继续下去的机会,“不管你喜欢多久,都不必让我知道,事情也不会因此有任何更改和转圜。”

胡老爷子住在城郊的一处四合院里,这处房子,是周嘉鱼还没出生的时候老爷子举家从安徽搬迁过来时置办的,这些年一直就在这里从没挪过,哪怕几个娘舅想给老人换个更大更舒服的地方,胡老爷子就是倔得死也不搬。

他身上还有淡淡的酒气,冷水冲过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很冷冽,思维清晰异常。

周嘉鱼恍惚中想起了杜长遇跟自己说的话,忽然把车朝着城郊开去。

在这样一个隐蔽的地方,这么暧昧的姿势,大概王谨骞是第一个能对主动示好的女性说出如此不给人任何期望的言辞的人。

眼看着天光就要慢慢暗下来,远处有大片粉色云霞透过渐暮的天际映衬下来,周围是汽车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带着强烈归家的愿望。

何姿被他放开,靠在对面的墙壁上,与他面对面。

她说了那么可恨的话,可恨到自己说完都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一个女孩不管她是何种面目的人,如今能豁出一切来跟心仪的人说喜欢,这份感情虽说不能让王谨骞有任何回应,但是他还是有些动容的。

哪里还要什么晚餐呢,今天这么一闹,只怕王谨骞,再也不想看见自己了吧……

王谨骞掏出烟来衔在嘴边,待气氛微微冷下来,他看着何姿:“你先回去吧,我会让卓阳再给你找一个更适合你的位置。”

车子绕城毫无目的地转了三圈,路过那家自己常去的超市时,她还下意识地想今天晚餐要进去买点什么,等车快要开进停车场,周嘉鱼才醒悟自己的荒诞行为有多可笑。

何姿颓然,妆容不再如刚才那般精致:“为什么?”

这个时候本该是要找自己的朋友好好倾诉一下的,可是褚唯愿最近因为恋爱也是一脑门子烦恼,周嘉鱼不想再拿自己的破事儿去扰她,干脆就关了手机,想一个人静一静。

她怔怔地看着王谨骞,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我哪里不如周嘉鱼?就因为她和你认识的时间比我更长?论年龄、身份和学历,我都是与你最相配的,她呢?她在工作上对你能有一点帮助吗?你们之间有共同语言吗?论家庭,相比她父母离异居无定所的家庭环境来说,我爸爸是华裔商人,母亲是国内知名的金融学教授,不会给你带来一丁点麻烦!”

其实周嘉鱼说想自己散散心再回家,无非就是给自己找个理由脱离杜长遇对她的关注。

“可你不是她。”王谨骞在一片烟雾里,淡淡地开口,“两个人在一起不是要合适的学历和家庭背景,周嘉鱼只是周嘉鱼,不是任何人可以用来比较的,至于你说的那些麻烦——”

西城那一带遍布着多家报社和媒体传播公司,司机也是个明白事儿的,启动车子,没再多言。

王谨骞把烟掐灭扔在垃圾桶里,转身离开:“对我来说,那些都算不上麻烦。”

杜长遇想了想:“不,去西城庆安街。”

只要是她,什么都不是麻烦。

司机问他:“长遇,咱们是回去接周书记吗?”

外头的雨没有小下来的态势,王谨骞不欲再留,给江衡发了信息让他送了自己的外套和车钥匙之后,独自离开,驱车回家。

不过,这样也好。

他想见到周嘉鱼,一刻都不想再等。

看来这件事本该是王谨骞要着手去处理的,纪珩东也是帮他办事,如今能联系到自己,八成是周景平把这个责任揽到了这边,不想让王谨骞再过问。

王谨骞去周嘉鱼的家楼下,车子还没拐过单元门口那个弯,忽然从前方直直照来两道大车灯,强烈的远光刺激让王谨骞有一瞬间黑视,把着方向盘的手也松了松,等几秒钟后视线再度清晰的时候,王谨骞惊出一身冷汗——

杜长遇道:“我知道了。”

距离他仅有几米远的地方,一辆白色路虎正朝着他的车以一种不要命的速度驶来,引擎声大得似乎想要跟他同归于尽。

“他说他手里有段视频,是从海蓝酒店刚拷贝回来的,有人让他把这个转交给你。”

王谨骞迅速把车朝右侧猛打方向盘想要避开,可是奈何对方车速太快根本来不及。

杜长遇有点惊讶:“他找我什么事?”

只听得两道尖锐刺耳的刹车嘶鸣同时响起。

纪珩东花名在外,没几个人不认得他。

砰——!!!

他一上车,司机就跟他说了件事儿:“刚才你手机在车里一直响,我担心周书记那边有工作就先给你接起来了,结果是纪家那个儿子打过来的。”

巨大的碰撞声音过后,白色的路虎车头竟硬生生地把黑色宾利副驾驶位置的门撞得凹了进去,发动机从前盖两侧露出,有浓烈的烟雾冒出来。

他穿着深蓝色的西装,系了一条暗纹的浅色领带,三十岁的男人身上总是带着一些和周遭年轻学生不一样的特质,他一步一步朝这边走来,不疾不徐,从容而沉稳。

到底是花了大价钱的车,安全气囊和头枕几乎是在瞬间弹出来护住了王谨骞的头和胸腔,除了骤然袭来的惊吓之外,他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一直目送着周嘉鱼拐过了街口那个灯岗,他才回头往自己的车里走。

周嘉鱼趴在方向盘上,伏着头,一声不吭。

杜长遇也平静地朝她笑了笑:“开车小心。”

王谨骞几乎是暴怒地冲到对面白色越野车上的,他一把把她扯了下来,恨恨地盯着她身上的每一处,声音都是抖的:“你疯了吧!!”

周嘉鱼心里懊悔,知道最近这段时间是自己疏忽了,她朝着杜长遇感激地点点头,露出了一个不怎么好看的微笑:“我知道了,这几天就去。”

她睁着黑漆漆的眼睛看着王谨骞,面无波澜,眼泪却唰的一下就从眼眶中流了出来:“你怎么还没死啊。”

所以杜长遇说的话,很大一部分是能代表周景平的意思的。

也不知道是谁先亲吻的对方,一切似乎就那么顺其自然地发生,外面雨势大,两个人身上都被浇透了。

杜长遇每日都跟周景平在一起,这些年虽然周嘉鱼的生母和他离婚了,但是周景平作为女婿倒是从来不对胡家的二老像寻常离婚的夫妻对待双方的父母那样冷漠,逢年过节总是要亲自去看看他们,毕竟二老当年曾经对他有过很大的帮助,做人不能忘本不能不感恩,何况,周家与胡家,还有周嘉鱼这么个外孙女在。

周嘉鱼的黑色羊毛长裙湿答答沉甸甸地贴在身上,缠着王谨骞的白衬衫,王谨骞把她两只手用了蛮力反锢在身后,强迫着她仰起头来迎合自己落下的嘴唇。

杜长遇盯着她有几秒的失神,迅速移开目光尴尬地咳了一声:“……最近听说你姥爷的身体不太好,你抽空,记得回去看看他。”

好像太久没有这样亲密过了,唇齿相接那一瞬间,嗅到周嘉鱼身上那种清冷熟悉的气息王谨骞险些忍不住叹出声来。

一张毫无防备的女人面孔就这么直直地撞入杜长遇的眼中。周嘉鱼的眼睛还有哭过之后的红肿,鼻头也红红的,她今天穿了一件高领的黑色薄毛衫,略显苍白的脸色让她在秋日微凛的风中无端让人生出了几分疼惜感。

这才是周嘉鱼的味道,不沾染任何脂粉香的,带着丝凉意的,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

“怎么?”周嘉鱼停下来,转头看他。

周嘉鱼被堵着嘴,仰头呜咽着,她越挣扎王谨骞的动作就越下了狠力气,好像是,在发泄某种愤怒。那种愤怒,是劫后余生的恐惧和侥幸,是冷战过后一挫再挫的骄傲和自尊。

杜长遇从容不迫地往后退了一步,目送着她离开。待周嘉鱼启动车子要走,他忽然出声叫住她:“嘉鱼?”

王谨骞怎么都没想到周嘉鱼会用这么一种不要命的方式来对待自己,他甚至都来不及究其原因,王谨骞只知道看见她坐在驾驶座上的时候,活了将近三十年的人生里,他第一次有了从心底渗出来的恐惧感,那种恐惧感,是足以让人向一切低头求饶的,足以让王谨骞用任何东西去换的。

可是……想起几个小时前两个人在他办公室剑拔弩张的情景,周嘉鱼眼眶一热,险些控制不住。她作势上车,不想让杜长遇看见自己这样,只匆匆跟他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谢谢,麻烦你了。”

所以看到她还活生生地在自己面前,在他尚能触及的地方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亲吻,用人类最原始的感官刺激来表达情感。

她今天去找王谨骞,多希望他也能像杜长遇一样,只温声细语地同她讲一句:“不要怕,你有我。”

周嘉鱼心里不比王谨骞平静多少,可能比他更甚,她用尖利的虎牙咬王谨骞的嘴唇,想看他的愤怒,看他还有力气来攥着自己,她拼命地反抗,试图惹怒他。好像只有这样,只有在两个人不断的抗衡伤害中,她才能认命般承认自己的妥协。

这个时候杜长遇的一句“不要怕”,让周嘉鱼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忽然得到了些许放松,心里无限酸楚。

两人一路从楼下撕扯到家里,不给彼此任何说话的机会,周嘉鱼被王谨骞毫不留情地扔到床上,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她睁着湿漉漉的眼睛,脸色微红,因为侧头露出的一截白皙脖颈半藏在黑衣之下,无端给人一种禁欲气息。

杜长遇站在车门旁边,手里还攥着她的车钥匙,小熊的钥匙扣被他套在食指上,状似无意地转了个圈,他出言安抚她:“嘉鱼,这点事儿不用放在心上,睡一觉明天起来就都过去了,这几天要是有什么状况你随时给我打电话,不要怕。”

王谨骞死死地盯着她,呼吸粗重,一向冷静自持的脾气秉性被刚才楼下那惊心动魄的一撞早给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此时此刻,对周嘉鱼有了新的认识。

周嘉鱼情绪不高,低垂着眼,强打起精神跟杜长遇道谢:“我自己回去就行,今天麻烦你了。”

王谨骞俯身压下去,扯开她松软的衣领,忽地低头咬下去。他衬衫上尖锐的金属扣子扎在周嘉鱼胸口的皮肤上,疼得她心惊痛呼:“王谨骞——!”

杜长遇心里担忧,怕记者咬住周嘉鱼不放,特地嘱咐她把车钥匙给自己在这里等着,待他把她的车开到另一条相对开阔安静的街上,才让她过去。

王谨骞没有因她开口有一丝松动,他下了狠心,一只手掐在周嘉鱼的腰上,隐隐探到她胯骨那一圈黑色布料的边缘,大有渐渐往下的趋势。

杜长遇送了周嘉鱼回学校拿车,这个时候是下午四五点钟的光景,学校后门人很多,学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买晚饭。

这个时候的王谨骞是周嘉鱼从来没见过的面目,他是沉默的,暴怒的,冷漠的,不管她如何拒绝都无济于事的。

一个从来没想过要跟自己天长地久的爱人让他该怎么出言挽回?纵是情路流转向来脸皮深厚的王谨骞,也第一次从心底生出了些无力感。

腿间有强烈的不适感,一种骤然升起来的冷意弥漫全身,周嘉鱼慌了,她把手指抠在他的肩膀上,尖叫出声:“王谨骞你放开我!!!”

说是谈谈,谈何容易啊。

渐渐有钝痛传遍四肢百骸,周嘉鱼拼命蜷缩着自己的身体,手下狠推了王谨骞一把。

王谨骞苦涩一笑,点头应下。

她想要的,不是在这种连话都还没说明白的情况下,尚且不知两个人还有没有未来的时候,有一场不清不楚的交缠。

他起身要走,王谨骞跟在他身后送他。周景平走了几步,想了想又回过身来:“嘉鱼……我欠她的已经很多了,有些事让我这个当父亲的也尽一尽心。不管走到哪一步了,和她好好谈谈。”

此时此刻的周嘉鱼是狼狈的,以任人宰割的姿态在王谨骞面前没有任何尊严。

周景平冷哼一声,拿起一旁的藏蓝色夹克衫:“你们仗的不也都是老子的威风!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想想接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办!”

他眼中还有浓烈的欲望聚积,衬衫下的肌肤滚烫,显然是到了忍耐的临界点。

王谨骞不甘心:“这个就不用您老费心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王谨骞双手支撑在周嘉鱼的头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声音低哑:“现在后悔了,你不觉得有点晚吗?”

王谨骞沉默不语,周景平又给他的杯子里添了杯茶:“报纸媒体上的东西不实,我也不信我女儿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你们这帮孩子办事情总是太狠,这样不给自己留余地也容易把事情闹得更大,至于该怎么办你们就不要操心了,也不要告诉嘉鱼,知道吗?”

周嘉鱼呼吸起伏不定,身上的衣衫褪了一半,正挂在腰上,她静静地看着王谨骞,额角有猩红色血迹顺着发丝慢慢淌下来,声音嘶哑:“如果你觉得这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方式。”

“这事儿是嘉鱼做得欠考虑,现在出了这样的结果也是我们谁都不愿意看到的,我今天来找你也不是来跟你兴师问罪的,毕竟……你们两个孩子才刚在一起没多长时间,我们做长辈的也不希望因为这个让你们出现嫌隙,当然,具体该怎么办是你和她的事情,我们不过问,可是你得明白,作为父亲,不管我在嘉鱼的成长道路上尽没尽到责任,我不想让她受到伤害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她一只手摸到胸衣纤细的带子上,作势欲拉开。

周景平缓了脸色:“两个人在一起,吵架在所难免,但是要是因为在气头上说些个没道理的话就伤感情了。

王谨骞被她额头上那一片红色弄惊了,他迅速伸手按住她继续下去的动作,同时右手托在周嘉鱼的后脑上让她仰起来,掩在发丝里的那道伤痕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倒是像个男人。

有一根小手指那么长的划痕,因为是在头皮里,天黑又很难发现,伤口四周的血迹已经不少了,伴随着刚才两个人的剧烈撕扯,藏不住地流了出来。

自己的女儿什么秉性自己最清楚,周景平知道报纸上的东西八成与王谨骞并没有什么干系,只是在车里看着这些年都不曾在自己面前哭过的女儿哭成那样,他心里压抑,一时故意把话说得不讲理了些,想看看王谨骞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王谨骞瞬间如被一杯彻骨凉水从头浇到尾。

也不该心狠跟她说那样的重话。

周嘉鱼的车朝他冲过来的时候,王谨骞潜意识是要向右打方向盘避开的,可是等他看清车里的人时,想法就硬生生扭转了。

王谨骞低头,憋着刚才跟周嘉鱼的肝火朝周景平认错,紧紧抿着嘴唇:“是我不对,我不该跟她吵架,也不该……”

车子向右让出来的是一大片空旷花坛,以周嘉鱼的车速她势必躲不开是要撞上去的,相比翻车的危险来说,王谨骞宁愿让她撞上来。所以他没打方向盘,与其说是来不及,不如说是他根本没想动。

“那我刚才看着她怎么是从你这里哭着出去的!!”周景平瞪眼睛唬了王谨骞一下,头一回提高了声音,“不管这事到底是个什么结果,她做错了没有,但你答应我的作为一个男人就必须得做到!”

而周嘉鱼呢,车在距离王谨骞还有两米远的时候她就后悔了,她望着王谨骞黑色的车子,看着他在玻璃窗中映出来的坦然侧脸,恨不得那一刻死的人是自己。

王谨骞急忙反驳:“不是!”

所以她踩刹车,是用力不计后果地去踩,但是来不及了,越野车宽厚的车头还是别在了他的车副驾驶位的车门上,但是万幸的是除了位置被撞得移动了几厘米之外,王谨骞人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周景平怒了,把茶杯重重地撂在桌上,从鼻腔里哼了一声:“那现在是怎么回事儿?出了事就想不认人?不想要她了?觉着她给你丢脸了?”

周嘉鱼因为强制性的制动行为,头狠狠地磕在了方向盘上。

王谨骞正襟危坐:“记得。”

王谨骞下来开她车门的时候,她其实不是趴在那里一言不发,而是被磕得暂时失去了意识,没法回应他。

“苦不算什么,要是疼起来可就麻烦了。”周景平敛了笑意,一下严肃起来,“谨骞,你还记不记得那天在我家楼下,你跟我保证什么了?”

一次一时冲动引发的后果,却让两个人拿了命去赌,最后所付出的筹码皆出乎意料地保了对方一个平安。

王谨骞不撒谎:“都苦。”

“疼吗?”王谨骞低头认真地检查着她的伤口,手指不敢探得太深,只用指腹在边缘帮她擦了擦。

周景平呵呵笑了笑:“是说心里头啊,还是嘴里头啊?”

温热的触感拂在周嘉鱼出了一层冷汗的额头上,让她鼻间一酸。

王谨骞心想着我现在一肚子气哪有工夫品你这茶叶怎么样,滚烫的茶水喝下去,除了舌头发麻就没别的了:“苦。”

她蒙上一层水雾的眼睛看着王谨骞,喃喃的:“我们要分开了是吗?”

“怎么样?”

王谨骞动作一顿,身上的衣服有些凌乱,他微微拉开自己和她的距离,为了更好地看清她的表情。

跟爹妈那一辈儿的人打交道不能急,就算知道周景平是为了什么来找自己,王谨骞也得耐着性子喝了这杯茶。

周嘉鱼没哭没笑,像陈述事实一样又把话说了一遍,冷静自持:“我们要分开了。”

泡过一遍的金骏眉茶汤颜色红得沉稳鲜亮,周景平给王谨骞斟了一杯:“入秋了,人容易上火,喝点茶这心里头的火气就能消一消,年轻人现在大多不讲究这个,你尝尝?”

王谨骞收回手,慢慢的,冷然的:“你什么意思?”

两只宋代官窑烧出来的开片杯,周景平拿出一只搁到对面,用玻璃壶里烧开的热水过了一遍,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过来坐。”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周嘉鱼扯过一旁的被子掩住自己半裸的身体,坐起来,“你要去美国了,不是吗?”

王谨骞敲门而入,见到周景平不卑不亢地叫人:“周叔。”

王谨骞手指猛地攥紧,忽然沉默下来。

一间十几平放米的茶室,中间放置了一张宽大的梨木桌,四周有竹子将屋里映衬出大片绿意,周景平坐在桌前,正低头饮茶。

周嘉鱼嗤笑,心像被一双手硬生生撕扯开了一个大口子。

杜长遇欣然同意,跟司机指了指前面的路:“去C大。”

那双手在她难过压抑的时候给她擦过眼泪,在无数寂静无人的晚上将她拥入怀中,也曾在情到浓时让她低哑呻吟。

她想了想,垂眸道:“送我回学校吧,我的车停在那儿了,我想找朋友散散心,晚上会自己回去的。”

他有时间和他的同事告别,和一直爱慕他的女人互诉衷肠,唯独没有时间来告诉自己他即将离京的事实,这一架吵得,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在两个人之间产生了连锁效应,除了越发漠然的交流以外,竟然到了用离别才能说清感情的地步。

杜长遇这个人相处起来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十分妥帖,周嘉鱼和他认识这几年虽然自己的很多私事拜周景平所赐,没少让他知道,但是这个时候她和王谨骞两个人的事情,她不想说太多,也不想让杜长遇介入太多。

周嘉鱼不怕两个人之间有多少说不清的误解,她怕的是相爱太久不能自拔的时候才发现身陷他处的陌生,她怕王谨骞用自己从来没见过的面孔来回应她,她怕自己在这段感情中沉溺太久丢失自我的时候他骤然离去的无依无靠。

杜长遇回头给她递过去一盒纸巾,便十分有礼节地转过来不再看她。杜长遇没听王谨骞临走时跟自己说的话,第一次逾越了界限像寻常朋友般对她说:“你想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

可是,王谨骞最终,还是以沉默应她。

周嘉鱼警觉,坐起来红肿着眼睛问他:“你要送我去哪?”

“那我呢?”

杜长遇淡然一笑,让司机上车。

他不想瞒她:“美国那边出事了,我必须回去。”

他从茶楼出来的时候,周嘉鱼正被司机锁在车里,神情空洞地看着窗外,像丢了魂儿似的。

布鲁士威尔投行创始人布鲁士先生病重,医院连发三张病危通知。

周嘉鱼下楼的时候与杜长遇撞上,怕她出事,杜长遇给楼下等着的司机打电话拦住周嘉鱼。

美国总部那边群龙无首一时成为众矢之的,多家吞并巨鳄都想趁机来分一杯羹,短短一个星期内,投行的资金链受到三次攻击,在资本界的地位岌岌可危。

杜长遇不露声色,与他颔首告辞:“好。”

据说,布鲁士先生在重症监护室最后一次意识清醒时说的话就是:“让他回来。”

王谨骞泰然自若地看着杜长遇,礼貌微笑:“那我就先上去了。”

这个他,指的就是上一任首席执行官,外人戏称为小威尔先生的,王谨骞。

在两个人吵成那个架势的时候都不忘在暴怒之余关心周嘉鱼的去向,甚至能在这个关头出言提醒自己,还真是,不可轻看。

为了稳住总部以外的各地分部,消息找了专业的公关公司进行严密封锁,外界知晓这件事的人寥寥无几,师兄卓阳私自来京找他面谈,可是过了好几天,王谨骞却迟迟不肯动身。

杜长遇一惊,霎时抬眼与他对视,心里忍不住叹王谨骞好快的反应。

这也是投行近日交易系统遭到国外服务器攻击的原因。

“回家”二字,被王谨骞低沉的声线微微扬起,刻意带了些强调。

卓阳是在提醒他,要权衡利弊。

“杜秘书。”王谨骞不轻不重地叫住欲走的杜长遇,转身谦和地朝他道,“麻烦你送她回家。”

王谨骞知晓在这个时候忽然离开会给周嘉鱼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茶楼的二层里,周景平已经斟好了茶在等,杜长遇行至楼梯口不再上前,指了指上头:“王先生自己上去吧,我还有事,要先走一步。”

一方是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老板,将青年时期的王谨骞一手栽培成了现在的模样,另一方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割舍的爱人,是王谨骞动了全部感情去经营的恋情。

杜长遇感慨,到底是名不虚传的小威尔先生啊,难怪周嘉鱼会哭得这么厉害……

还真是,两难的选择。

王谨骞没穿外套,一件白色衬衫被他刚才烦躁的时候从领口拽开了两颗扣子,虽是半垂着眼睛,脊背却挺得笔直。

可是王谨骞知道,投行一旦出了难以挽回的危机就是万劫不复,就是终生遗憾,一个男人,身上要背负的东西,远远不止“爱情”二字。

王谨骞刚经历一场盛怒,身上的戾气尚未完全消散,待人的时候也多了些往日没有的傲气。他与杜长遇一起进入电梯,全程无话,杜长遇站得比王谨骞远了一些,目光无声下落,已是将这位传闻中年轻的执行官先生打量通透。

周嘉鱼转过头看着雨后寂静的窗外,平静地开口,刻意忽略掉他的选择:“王谨骞,我也要走了,去英国。”

面对这个在金融圈里名声不算小的男人,杜长遇也没有太客气,直接把人请到了周景平所在的茶楼里。

她虽然难掩狼狈,但是漆黑的瞳仁中有着她一如既往的骄傲:“很早之前的事情了,之前不说是怕你一个人在这里,但是现在看来……似乎没什么隐藏的必要了。”

杜长遇比王谨骞长了几岁,又是在周景平身边待久了的人,说话行事与王谨骞不太一样,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斯文儒雅在。

周嘉鱼从床头拿出一张伦敦大学皇家音乐学院的邀请函,放在手里轻轻摩挲:“我赢了比赛有出国的名额,有去英国最高音乐学府的进修机会,我马上就要走了,所以你去不去美国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影响。或者说——”

之前杜长遇是听过王家的小子与周嘉鱼在一起的,也偶尔在送周景平回家的时候见过两次,所以他认识王谨骞,但王谨骞并不知道他。

噗的一下。

周景平抖了抖报纸,难得斟酌了一会儿:“先等等,等我跟这小子谈完再说。”

周嘉鱼甚至能听到匕首没入心脏的声音,在这场和王谨骞无限制的拉锯战中,她又一次地,把这把双刃剑在伤害王谨骞的同时,捅到了自己的致命处。

周嘉鱼闹出了这么大的新闻,虽然没被指名道姓地传,但是不可避免还是会对她造成一些不必要的伤害,杜长遇为了稳妥,还是回头征求周景平的意见:“要不要我去媒体那边……?”

对不起,王谨骞。

黑色轿车一路往城中最著名的商业大厦驶去,周景平坐在后排,沉默不语,间歇从后头传来报纸翻动的轻微响声。

周嘉鱼受够了被人抛弃的滋味,再也承受不住被人又一次留在原地的命运了,所以这一次,请让我先走吧。

这三年里,杜长遇在工作上越发游刃有余,人也锻炼得越发精干成熟。与周嘉鱼这种偶尔接触的特殊关系,似乎也止在了周景平模棱两可的那句话上。

她通红着眼睛,把字咬得缓慢而清晰:“我早就想离开你了。”

于是这件事,一搁,就搁了三年。

这一句话,能让万般情潮瞬间衰退至万古洪荒,也能让种种思绪转眼间毁灭于千帆过后的意念消沉。

对于印象中那个漂亮善良的周嘉鱼,他想都不敢想。

就着卧室内昏黄的灯光,王谨骞忽然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疲倦。

那时候是个冬天,目送着周景平的车走远了,杜长遇站在大院儿里怔了半晌,才回过神儿来离开。那一年的杜长遇才二十七岁,在周景平身边两年,还是个待人处事谦逊小心的大男孩。

在这一段一直由他主导的恋情里,他再一次有了无能为力的缥缈感。

周景平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眼,裹了裹身上的大衣上车,朝杜长遇笑道:“你不愿意这事就先搁下,当我没说。”

王谨骞伸手擦了擦她的脸:“别哭。”

杜长遇神情尴尬,给周景平拉开后排座椅的车门,为难地憋出一句话:“嘉鱼……心思不在这儿。”

床头柜有她一直放置的医药箱,王谨骞熟门熟路地找出来,用消毒的药水一点点擦拭着周嘉鱼的额头。

周景平温和一笑:“我记着你是念完了人大硕士就被分到机关来了吧?这些日子在我身边干得不错,要是论头脑和本事该是我们嘉鱼配不上你才对。”

“所以嘉鱼,是真的不想和我在一起了吗?我让你,感到很失望?”

“是我不合适,领导您就别为难我了。”

周嘉鱼不回答,倔强地偏过头抹了一把脸。

杜长遇连连否认,在领导身边干工作久了,就越难揣摩他的心意,虽说这话儿是下班了关起门来说的,但是该有的本分和界限还是不能丢的。

王谨骞拿了止血的纱布和药粉,他不懂这个,药粉倒了出来想了想又觉得多了,慢慢地又倒回去一点。

当时杜长遇听完,吓了一身冷汗出来。周景平从办公室拿了外套往外走,笑呵呵地问他:“怎么就不合适呢?觉得嘉鱼不好配不上你?”

“我也觉得似乎我们……并不太合适继续下去了。”他轻柔地把纱布贴在周嘉鱼的额头上,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那就分开吧。”

为此,周景平还曾经动过让两个人在一起的心思。

王谨骞淡淡地给她贴上胶布,捡起地上的外套。外套内侧的口袋里,露出了半张白色的纸。

那时候周嘉鱼还在上大学,也刚刚谈恋爱,她一个人在上海周景平总是不放心,又不好拉下脸来直接说惦记她,只能派杜长遇在周末常常从北京过去看她。

那是他今天托人弄到的美国签证资料,不过看来,现在并不需要了。

对周嘉鱼杜长遇也不陌生,平常这爷儿俩碍于面子谁也不理谁,周景平但凡有什么东西要给周嘉鱼或者有什么事儿要嘱咐她,大多是杜长遇来回跑腿办的。

“如果你真的是这么想的,那就分开吧。”他的本意是回来保护她,和她结婚,和她过一辈子,既然现在她觉得不想和自己维持这段感情,他又何必低下头来委曲求全呢?

杜长遇跟了他五六年,也不算是生人,周家的情况他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他心里跟明镜儿一样,周书记一共两个女儿,可是能让他这么着急上火的,除了跟先前妻子生的那个,再没有别人了。

王谨骞,除了爱周嘉鱼以外,还有自己的生活和选择,他向来不是一个在感情上太过优柔寡断的人,杀伐决断,对谁都如此。

周景平也不瞒他,惆怅地叹了口气:“女儿出了点事,我临时开个小差。”

这栋小公寓的门轻轻发出咔嗒的声音,王谨骞一如回来时一样走了,不声不响,不带任何情绪。

周景平是参加完一个会临时决意过来的,杜长遇听说他要去CBD那栋挺出名的大厦时还小小地惊讶了一下,周景平生活规律,常年是家里和办公大楼两点一线的生活,甚少来这种年轻人朝九晚五的地方。

周嘉鱼还保持着半躺在床上的姿势,额头上传来轻微的刺痛感。屋里长久的安静之后,她默默地把被子蒙在脸上,在凌晨十二点的钟声过后,她浑身颤抖地蜷成一团,无声地说了一句:“王谨骞,生日快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