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佣见状都快吓哭了,赶忙上前捡起画架。一直被放在地上的小木桶被打翻,刷笔的水源源不断地从桶里汩汩而出,洇湿了一大片地毯。
砰的一声,放在屋里一角的画架被愤怒地推倒在地,雷晚红着眼睛,头发散乱,站在原地急促地呼吸着。
“小姐您别这样,好歹还怀着孕呢,地上凉,快穿上鞋吧。”
女佣捡起衣服小心翼翼地答,神情怯懦:“原先生昨晚没回来。”
雷晚比几个月前消瘦了不少,眼圈乌黑。她冷笑两声,状态看上去有点疯癫:“怀孕?宝宝的爹地我都不知道在哪在干什么,你说我要这个孩子有什么用?”
“他呢?”
说完,似乎不解气,她又抬手在自己尚且看不出端倪的小腹上用力打了两下,泄愤似的回头指着女佣,大声喊叫:“你去找人告诉那个王八蛋,如果他不回来就永远不要回来!我明天就坐飞机回去找爹地,让他的画展、名声、地位,全见鬼去吧!”
屋里窗帘拉得厚,显得装修气派豪华的卧室里阴沉沉的。
雷晚最近的精神状态十分不好,对于她随时随地歇斯底里的爆发家里伺候她的佣人、管家都见怪不怪了,但是心里同时又都有点惋惜这位千金娇小姐。
日头到了中午,雷晚才悠悠醒来,醒来的时候脸色苍白,整个人看上去病恹恹的。有女佣来给她披上睡衣外袍,她烦躁地摆了摆手,衣服直接甩在地下。
以前的雷晚喜欢画画,热爱艺术,每天早上起来会准时在台湾省的大房子里练习钢琴,虽然有些小姐脾气但是待人也还算是和善尊重,可是自从跟原野结婚以后,她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神经敏感,尤其是回来北京这小半年,和原野不似从前那般亲密不说,两人差不多隔上几天就要吵一架,吵得厉害的时候,甚至会动手撕扯,而雷晚的状态,也几近病态。
北京远郊的一栋别墅,是雷家最近才置办下来的房子。雷家掌门人雷老爷子是地道的台湾省人,将来归西有朝一日也是要魂回故土的,可是女儿雷晚和女婿在内地把家里的艺术产业发展得很好,老爷子左思右想,不仅把一些产业搬到了北京,还干脆花了一大笔钱置办了这份家产,当作女儿在这座城市的一个落脚的地方。
女佣正不知道如何是好,门忽然从外面被推开了。
他停下来,认真地看着江衡,一字一句:“我带着你们做,就拿雷氏开刀。”
一个身穿黑色西装打着白色领结的男人站在门口,无声地用眼神示意女佣出去。
王谨骞紧紧抿着唇,大步走出电梯:“通知各楼层,一星期内我要见到技术性破产的实验成果。”
女佣低头匆匆收拾好一屋子狼藉,撤出来,路过门口时,不放心地看了男人一眼:“小陈先生?”
“啊?”江衡蒙了,“您是说?”
男人朝她点点头,声音轻而有礼:“放心,有我看着她,不会出事的。”
“不是玩笑。”
待女佣走后,被叫作小陈先生的男人笑着叹了口气,缓缓踱步进来:“你天天这个样子,可真是让人担心啊。”
江衡摸不着头脑:“记得啊,您还开玩笑说咱们可以拿它练手试试技术性破产呢。”
雷晚背对着他,正望着窗外。她不自然地别开头,生硬地说道:“关你什么事,办好我交代给你的事情就对了,别的你不要管。”
王谨骞走进去,若有所思:“记得我上次跟你提到的雷氏企业吗?”
小陈先生悠悠地捡起被她甩在地上的睡衣外袍,给雷晚披上,手指还若有似无地扫过她平滑小巧的肩膀,引得雷晚轻微抖了抖。
叮的一声,电梯缓缓打开。
手指从拂过她的肌肤改为彻底把她握在手里,小陈先生低下头,怜惜地从身后抱住雷晚,语气亲昵而低沉:“看到你这样子……我心疼啊。”
江衡一直等在一楼大厅,看王谨骞回来了忙拿员工卡给他刷开门禁,跟上去:“王总,信达实业的案子已经做完,上回接手的两只股票也全部清仓,这个季度的活儿大家完成得不错,就等您签字了。”
雷晚激动地挣扎着甩开他,恶狠狠的:“陈子夫,你算是什么东西!谁准你碰我!!”
王谨骞烦躁地背对着他挥了挥手,大步走进投行。
这陈子夫是早些年雷老爷子在赌场上看中的,他那时候还只是个发牌的荷官,当时雷老爷子年轻斗狠,没少输,在赌场被人威胁动了刀子以后还是这个年轻的荷官付钱把他送到医院去的。后来两年雷老爷子家业发展起来了,再去赌场碰见这个小伙子的时候发现他依然在当荷官,当下拍板就收到身边来当了助手。
纪珩东启动车子,不放心地提了一句:“我那事儿你可得给我想着啊,别忘了。”
一干,就是十几年。
王谨骞心里窝火,回头跟纪珩东说了一声“谢了”,开门就走。
这次雷晚来北京,雷老爷子不放心怕自己这个独生女吃亏,特地派了陈子夫来跟着。
雷家,原野。又是那对儿夫妇。
被挣开陈子夫也不尴尬,反而大大方方地把手揣在了裤袋里,看着雷晚嘲讽地笑了笑:“我确实算不上什么东西,你们家买的一条狗而已。你大小姐有需求的时候……我就上,没需求的时候呢……我就滚。”
“雷家我除了知道是那王八蛋的婆家以外也不了解,不过挺心狠手辣的,该怎么办……你自己琢磨着来吧,好在嘉鱼没出什么事。”
许是他这轻佻的话刺激了雷晚,她把睡衣裹了裹,冷着脸坐到一旁的美人榻上:“找我什么事?”
“原本雇他们的人,是想……”纪珩东犹豫了一下,不太好说出口,“是想让这俩王八蛋对小鱼儿干那事儿的,但是俩怂货胆儿小,半夜跑了,也算是咱们嘉鱼点儿幸,躲过一劫。
雷家有规矩,小姐的房间,除了女佣之外他人一概不准进出。陈子夫是一个很守规矩的人,众目睽睽之下从来不敢逾越什么,今天敢来,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
王谨骞面无表情地按着录音笔:“你说。”
陈子夫摊了摊手,轻飘飘地扔出一句话:“你上次让我办的事情,东窗事发了。”
“我再跟你说个事儿,你别生气。”
雷晚花容失色,几步冲到陈子夫面前,恨恨的:“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怎么会出事?”
“蒋清风找了之前一直跟着他的兄弟去问的,那俩人跟他兄弟的朋友有往来,早先是给人看台球场子的小混混,之前干的也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事儿。他俩据说是收了雷家的钱去小鱼儿那找东西,办完事儿以后可能心虚,跟我这兄弟掏心掏肺地全说了。雷家的人雇了他俩去找她家里的证据,最好还是小鱼儿之前跟那个原野在一起时的照片啊,信啊之类的,但是屋里翻成那样好像都没找着,一恼羞成怒,这不就在屋里砸上了吗。
“急什么,”陈子夫嗤笑她,“到底是千金大小姐啊,胆子这么小?那你当初让我去办那事儿的时候怎么大义凛然的呢?在这个地方,入室盗窃、破坏的罪……可是不轻啊。”
他从手扣中拿出一支录音笔,递给王谨骞。
雷晚身体剧烈地晃了晃,神情慌张:“那怎么办?陈子夫,这事儿可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是你自己办事不稳妥,就是抓,也是抓你。”
纪珩东戴着墨镜跟他对视,难掩哀怨神色:“你还真猜对了,就是那两口子干的。准确地说,是那女的干的。”
自从原野来了北京以后,尤其是雷晚在原野书房里偷偷看过周嘉鱼的资料以后,她总是疑神疑鬼的,每天都怀疑原野在外面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搞出什么事,两人为此吵架不知道多少回了,雷晚的小姐脾气大,常常拿“我家”“我家的钱”这样的字眼来刺激原野,久而久之,原野干脆不怎么回来住了。
王谨骞开门下车,换坐到纪珩东车里。
丈夫越不回来,雷晚心里的怒气就越重,也理所当然的,把这笔账都算到了他初恋情人的头上,于是在一个孤独寂静的晚上,雷晚找来了陈子夫。
在王谨骞的威逼利诱下,纪珩东迷瞪着眼睛起床洗澡换衣服。等王谨骞的车开到投行楼下的时候,纪珩东正靠在自己风骚的跑车前头晒太阳。为了遮盖自己一双熊猫眼,他还酷酷地戴了一副墨镜。
她要找到两个人在一起的证据,要让那个女人身败名裂颜面无存,要用毁掉一个女人最惨烈的方式伤害周嘉鱼。
纪珩东痛苦地锤床:“当初我怎么就选了你呢!!!”
可是她没想到,陈子夫办事竟然是这么不牢靠。
纪珩东最近在跟一个人抢项目,他是两只手玩儿着起家的,对于投标这类专业性的东西要王谨骞当军师,正是有求于他的时候。
找的人胆小窝囊不说,非但没把周嘉鱼怎么样,连带回来的东西都毫无用处,整个文件夹的记录里,除了那个女人的演出录像和宣传照片以外,看不到原野的任何影子。雷晚一怒之下,让人砸了周嘉鱼的家。
王谨骞冷哼:“哦,那也行,那是不是你跟人家抢山头要融资查账的事儿也用不着我了?”
首先要毁坏的,就是她那把大提琴。
说完觉得不对,纪珩东睁开眼睛:“不对啊,王谨骞,你求我办事儿怎么我还得上赶着你呢?你来我这儿!”
陈子夫听着雷晚这番落井下石的话面无表情:“说到底也是你雷小姐吩咐我去办的,现在出了事儿就想把我推出去?”他手下用力,让雷晚瘦到不能再瘦的身体紧紧贴着自己,出声警告,“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招惹那个女孩,你知道她身后都有些什么人吗?她光动动手指你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人家怎么可能对你那个靠着女人出名的老公恋恋不忘?”
一提酒纪珩东下意识想吐,他把头埋在枕头底下,有气无力的:“酒就算了,我上你公司去吧。”
“你闭嘴——!!!”雷晚尖叫。
王谨骞坐在后座上,笑了两声:“昨天小鱼儿在跟前,不方便回,刚从闫震那儿出来,怎么着,是晚上一起出去喝点还是你一会儿来投行?”
“我就是要说!“陈子夫怒吼,死死地钳制着雷晚不让她动,表情森冷,“你是不是也后悔当年不跟我反而选择了他?什么青年画家,什么杰出的艺术人才,都是狗屁!如果没有你只怕他原野现在还只是一个街头卖艺的,我告诉你雷晚,你对你老公不信任,就去找他算账,别总是跟我摆出这副过河拆桥的嘴脸!”
纪珩东昨晚上跟一个山头的开发商把酒言欢了半宿,现在还在床上属于醉生梦死的状态。他接起电话,趴在床上哼哼:“王总你丫够有派头的啊,我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呢。”
陈子夫甩开她,理了理身上的西装转身出门,讽刺道:“雷大小姐请放心,一旦查到这里我是不会把你掀出来的,你就好好怀着孩子享受这种孤家寡人的生活吧。”
王谨骞上了车之后,转手把电话打给了纪珩东。
“等等。”雷晚站在窗前,正午最盛的阳光将她的身躯笼罩在地上,映出一道狭长的影子,她哑着声音,蹲下来把脸埋在自己的膝盖上,“子夫,再帮我最后一次吧。我要和他离婚。”
小民警是闫震的小跟班,跟着师傅久了也就知道这里面暗含的一些意思。像这种小喽啰一般处理处理就结了,可是要深挖之前的东西,八成离放出去就远喽。
“离婚?”陈子夫回头不敢置信地重复了一遍,眼中狂喜,“你确定?”
“结个屁。”闫震黑脸,恢复了人前谁都不敢惹的队长形象,“接着挖,把雇主给挖出来,顺便查查之前还干过什么缺德事儿。”
“我和宝宝都已经赔进去了,总不能让他再毁了我家的家业吧?我知道他暗中背着爸爸转移股权的事情,也知道他笼络家族几位大股东的事,你去找私人侦探,二十四小时盯着他,一旦有什么把柄证据我们马上提出诉讼,爸爸在这边谈合作还没有走,你先不要告诉他。”雷晚盯着地上的花纹,空洞地说道。
待站在台阶上看王谨骞走远了,有小警察凑上来问:“闫队,你让咱抓的人这都审完了也招干净了,没什么受害人和巨额财产损失,我就做报告给结了?”
“好。”陈子夫淡淡点头,走过去安抚她,“阿晚,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这么年轻,一定会有比他更好的人来珍惜你。我认识的雷晚,是自信的,是骄傲的。”
“一定。”
雷晚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两人目光交汇间,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愫在流转。陈子夫凑过头,温热的呼吸离她毫无血色的嘴唇十分近。
“放心,我明白。”闫震豪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送他出去,“什么时候结婚托大宇给我带个话儿,别把我忘了。”
雷晚闭上眼,好似认命般任他亲吻。
“我知道这案子在你们这可能不算大,但是毕竟把我们家鱼儿吓得不轻,既然人抓到了我当然还是希望你们能严肃处理。”王谨骞对于是谁其实心里已经有个大概了,他微笑着起身跟闫震握手,“一切就拜托闫队了。”
唇齿相接,陈子夫一把抱起雷晚往床上走,气氛浓烈之时,忽然管家过来急促地敲门,惊得两人急忙起身整理。
“我在这行干得久了,其实光看案情倒是没什么大不了的,重点是在花钱的雇主上,要这些东西的要不就是变态,要不就是跟你未婚妻有什么宿怨的,你放心吧,这事儿咱没完,我让底下人接着查,一准儿把这人摸出来。”
“什么事?”雷晚紧张地穿好衣服,戒备地朝门外问了一声。
案情陈述得差不多了,闫震也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低声说道:“其实应该庆幸这俩人是生手,对方要是出钱找了惯犯,我估计就不是光丢东西剪剪衣服那么简单了。
“小姐,”老管家焦急的声音传来,“公司那边传来消息,老爷突发急性脑溢血,现在正在医院抢救!”
找东西,找东西。王谨骞琢磨着这两个人的长相,怎么都想不通他们到底在找什么。
“什么?!”雷晚和陈子夫同时惊道。
“我看过当时你们的记录,这俩人在作案的前一天去踩过点儿,试图爬阳台进入到屋里,但是因为胆子怂了点,察觉到屋里的灯还没灭俩人吓跑了。”
王谨骞不是一个遇事冲动暴躁的人,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不生气。面对任何心怀不轨企图将他重伤的人,他的一贯作风是连条活路都懒得给。
“说是照片、视频一类的,可能你们没发现,屋里一台笔记本电脑和台式机都被动过,我们的技侦查了,拷走了你未婚妻电脑里的很多资料,受谁之托根据他们交代只能确定是一个年纪在二十几岁的男人,对方给了钱他们就办事儿,谁也不认识谁。
长久以来,在王谨骞的处事原则里,一切的愤怒和武力都是最无用的行为,真正的报复,是在无形中让敌人兵败如山倒,那种突如其来的崩坍和毁灭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方式。
王谨骞皱眉:“找东西?”
他沉迷于这种无声的斗争,相比拳脚相加,他更喜欢那种四下无人处手起刀落的干净和利索。
“据这俩人交代是受人之托才去办的这下三烂的事儿,压根就不是冲着钱去的,好像是为了找什么东西。”
这种人,表面看上去温和无害,可是在他从容不迫的眼神中,往往暗藏的,是盛怒之后必将置人于死地的冷静和沉着。那是他常年处在风口浪尖上见惯血雨腥风的冷漠所致,亦是他孤身一人闯荡多年的精神世界唯一信仰的信条。
“目的呢?”王谨骞问,“不可能无缘无故就跑到一家去破坏东西吧。”
在投行业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传闻,那是2012年的圣诞节前后,纽约大雪,王谨骞任布鲁士威尔投行首席执行官的第一年。
“不是。”闫震摇头,“昨天抓回来的,我审了审也去了一趟现场,俩人头一遭干这事儿,门锁都是拿家什强行别坏的,一看就是新手。”
布鲁士先生为了宣布退任消息,同时为了力捧小王总,特地在当地五星级的宾夕法尼亚酒店开圣诞晚会,参加的名流上到州府长官、金融大鳄下到投行员工,站满了会议大堂,布鲁士先生演讲以后,隆重推出即将上任的王谨骞。
王谨骞盯着屏幕,神色冷然:“是惯犯?”
王谨骞不是一个喜欢将自己暴露在镁光灯下的人,当时的他一身黑衣,风度翩翩地站在台上,温和笑对众多宾客,虽没有太多话,可是也用自己坦然倨傲的姿态证明了大名鼎鼎的布鲁士威尔投行的易主。
闫震把视频往后调了调,让王谨骞看得更清楚一些,视频上两个男人鬼鬼祟祟地正在往左右瞄。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王先生,能够被老谋深算的布鲁士先生所赏识,自然是有他的过人之处,都是日后少不了要跟他打交道求着照拂的,一时掌声、赞叹声不绝于耳。
“你看。”闫震用手指着街道右上角的一辆黑色大众轿车,“这两个人就是行窃的案犯,时间是下午四点半左右,是街对面的小学放学的时间,当时人来人往非常乱,他们就是这个时候趁着没人注意溜进来的。”
可是在这样一片认同声中,偏偏出了个不识时务的人,那是和布鲁士先生常年合作的一家期货公司的老板,狂妄自大的老板在台下同人窃窃私语:“这样自负的中国人,不知用了多少手段才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也不知这老威尔到底看上他什么了肯把这么多年的心血交给他。”
不过一会儿,屏幕弹出了一个不太清晰的街道监控画面。
偏偏这人说话的位置紧挨着前来采访的记者席,与他相邻的那位记者正好提问的扩音麦克风没关,一时间,那句轻蔑的言辞伴随着长长一声麦克风反馈的尖鸣,响彻整个宴会大厅。
闫震挥了挥手撵走他们,拉开其中一把椅子示意王谨骞过来坐,他站在一旁,在电脑上点着什么。
人头攒动,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了那位正在致辞的东方面孔。
“是是是。”两个年轻人跟得着了特赦令似的起身把凳子摆好,冲着王谨骞跟闫震点头弯腰,“闫爷,您忙,您忙。您要的那监控带就在电脑边上,您有事儿喊一声就成,我俩门口候着。”
王谨骞没拿致辞稿,颀长的身材需要他微微低头才能正对麦克风,骤然被打断演讲,他垂着眼,让人看不出他的神色,大厅里忽然爆发出一股让人心悸的沉默。
“几天不收拾你们皮子又松了,别在这丢人现眼,给老子滚蛋!”
就连坐在轮椅上的布鲁士,脸色都变了。
“闫队!”
在第一天上任就遭到了合作方这样的质疑,实在是……让人很下不来台啊。
屋里一共有四块显示屏,里头坐着两个值班的年轻民警,此刻都歪歪扭扭地躺在凳子上睡觉,闫震进去照着凳子就是咣咣两脚,把睡觉的值班民警吓了一跳,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谁知正当底下的公关危机团队要上台护送王谨骞下来的时候,年轻的王先生抬头冲着来宾微微一笑,低沉醇厚的嗓音从话筒中倾泻而出,虽没有多响亮,却足以震人心神:“首先我很抱歉让约翰先生对我本人提出了这样的质疑;其次,作为投行的新一任首席执行官,我想我应该很快就会向大家证明,现在在台上的这位中国人,该如何胜任这个位置。”
闫震推开监控室的门,转头跟王谨骞解释:“咱先看看监控,我慢慢跟你说。”
他挑了挑眉,一语双关地示意众位来宾:“Please,tobecontinued.”
现在让鼎鼎大名的重案组组长来办一桩小得不能再小的偷窃案,实在是有点大材小用。
紧接着,面对约翰先生的质疑,王谨骞上任的第二天就给出了对方回应。
凡是在惯犯、重犯那儿提起闫震这个名字,就没腿不哆嗦的。
先是暂停掉投行和其期货公司的一切交易,然后收购债券大量吞并对方交易性金融资产,短短一个星期,这种强制性打击就让约翰先生的期货公司以经营不善跌破股点宣告破产。
王谨骞来之前听负责给他牵线联系的大宇说过,这闫震虽然年纪比他长不了几岁,但是在警界十分出名,刚毕业的时候就被挖掘去云南边界做卧底,一年不到就帮着清了扎在边界跟毒瘤似的贩毒团伙,回来进警队跟着老师接连办了几桩大案,一路升迁这才算是站稳了脚跟。
王谨骞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这个中国人是如何坐稳投行这第一把交椅,也同时在这个圈中,给“王谨骞”这三个字添了最有力的一笔。
闫震带着王谨骞往办事大厅里面走,间或有出警的民警和办事员见到两人,都放下手里的活儿毕恭毕敬地管闫震叫上一声“闫队长”。
一时间,媒体报纸各方说辞纷纷扬扬,自此以后,在任何公共场合,再没有人敢说有关这位王先生一句质疑的言辞。
王谨骞大度地一笑:“帮了这么大的忙本该是我谢闫队才是,人抓到了就好。”
对于那一次其出手速度堪比10年前那桩被写进教科书的科技巨鳄吞并案例,圈内人曾经戏称王谨骞这种短时间内让企业资不抵债的行为,叫作技术性破产。
闫震口中的大宇是上次和王谨骞他们一起吃饭的一个,是战骋的表亲,闫震同届的警校同学,只不过官衔比闫震高了一阶,之前在饭桌上听说周嘉鱼这事儿就说过要帮着打招呼查的。
一种无关于商业利益,凌驾于道德感之上的,故意吞并毁灭行为。
“前一阵儿执行任务刚从云南回来,这才腾出工夫帮您查,手底下人办事儿慢,懒散惯了,这一带入室盗窃的案子发生得太多他们也不太上心,王总你别往心里去。”
所以,当中华区的员工听闻老板要亲自让2012年那桩吞并案重现的时候,个个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曾经学生时代才有的斗志好像这时候都被点燃了,一个个的坐在会议室里紧盯着电脑里的资料,专注程度不亚于大家连夜组团打装备的时候。
“不麻烦,大宇跟我打过招呼,你是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这点忙应该的。
雷家的资产相比之前经手过的几桩案子,算不上多。
“知道,麻烦闫队了。”王谨骞简短地点了下头,和男人握手之后并排往里面走,两人神情如出一辙地严肃。
进行技术性破产的第一步,就是做空股价。有人找到雷氏资金链上最致命的一环,经过一上午对股市的分析,清算师的资产评估,大家发现在雷氏,每年有超过百分之三十的交易性金融资金使用去向不明。
“你好王总,我是闫震,前两天和您通过电话的。”
“每年约一千万元到三千万元的资金被挪用,或者被冠以出境展览等交涉性使用,但是我们通过他们近年来公布的报表发现,在账目里并没有这一项。”
王谨骞下车,同那人握手。对方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浓眉高鼻,英气很足,肩上有两根银杠和三朵银花。
王谨骞嘲讽地勾了勾嘴角,这可真是靠女人吃饭还不够,还要靠着人家娘家再让自己小赚一笔啊……
早上九点,黑色的轿车从狭窄的街道驶来,在一片喧哗老旧的城区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在派出所大门口,有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在等。
他抬手看了看手表,离上午收盘还有半个小时,他偏头示意左手边的几个人,开始行动。
王谨骞今天上午没上班,早上司机来接,他直接吩咐去了周嘉鱼之前住的那片儿的管辖派出所。
公司的交易员已经全部就位,就等着王谨骞一个眼神,得到首肯,大家迅速行动起来。
“让我查的事儿,有结果了。”
雷氏的股票持有在所有香港上市公司中已经处于弱势,购买的人本身就不多,下午开盘就跌停的状况已经出现了大量抛售的现象,会议室两台投影仪上,开始频繁地出现绿色下降的走向图。
一直被放在裤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王谨骞哄着周嘉鱼闲暇间看了一眼,短信是来自纪珩东的。
江衡上前,在王谨骞旁边耳语:“联系了国外的几家拍卖行和画廊,对方对我们提出来的条件很满意,都表示愿意撤掉雷氏承展的画作和雕塑。”
王谨骞笑着去吻她,俩人闹作一团。
王谨骞单手支在太阳穴上,半天才嗯了一声,并未多言。
“你还提!!”周嘉鱼掐他腰上的肉,跟被踩了尾巴似的尖叫。
坐在右侧的风险评估团队的成员看着雷氏风云骤变的资产报告,摇摇头悄声道:“也不知道这老头干了什么缺德事儿让王总这么生气非做掉不可,一大把岁数了,怪可怜的。何总监,知道内幕吗?给咱透露一点啊。”
“哪敢嫌弃你啊,当初那《二泉映月》拉得比阿炳都传神,你别说,兴许你改行拉二胡还能火一把呢。”
何姿目光没离开正在看的文件,浅浅笑了一下:“我哪知道什么内幕啊,老板怎么说就怎么做呗。”
“王谨骞,我错过这次机会老师以后肯定不太待见我,万一将来我没出息沦落到给人拉二胡助兴,你要敢嫌弃我我就弄死你。”
同事撇了撇嘴,觉得没意思:“你俩不是在美国就是搭档吗?还是同校的师哥师妹,你就一点儿不了解?”
她耍赖似的往他身上栽,故作一副委屈状:“比赛赢了是赢了,但是有一个竞演需要去外地待几个月,我不想去,今天被老师骂了。
何姿端着自己和同事的咖啡杯起身,浅浅一笑:“我去给你们添咖啡。”
周嘉鱼松了口气,自己的决定,看起来总算没白费。
正好江衡也要出去传真一份文件,顺势帮何姿开门。何姿跟他道谢,两人一起往走廊外走。她状似无意地跟江衡打听:“我记得投行似乎跟雷氏没什么合作吧?怎么王总会想起来做这个?”
王谨骞开心地笑了笑,抬手摸摸她的发顶:“好不容易从美国回来我干吗要回去,而且我就算是走也肯定带着你啊,咱俩才好几天你就这么惦记跟我分开?”
江衡挠头说不知道,身为助理有些东西是不能说太多的,何况,江衡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怕王谨骞觉出什么,她又紧跟一句,十分心虚:“你这么忙,总怕你突然走了。”
何姿追了两步又上前试着问:“王总的私事?”
周嘉鱼舔了舔嘴唇:“我是说,你会不会忽然回到美国去工作,这样我们两个不就分开了吗?”
江衡但笑不语,何姿更加肯定了:“什么私事?跟他的家人有关?还是朋友?女朋友?”
周嘉鱼今天晚上有点不正常,王谨骞合上书,干脆坐上来挨着她:“为什么你会去美国出差?”
对于这位美女顾问总是时不时来自己这里打探老板的消息,江衡已经有点烦了,干脆就清了清嗓子给她来个下马威:“何总监,我只能告诉你这次业务用到的所有资金全都是王总的私人财产,大家对于这次的辛苦付出不按业绩而是以加班费的形式进行福利补贴,至于老板的私事——我想我们做员工的,应该无权过问。”
“那如果我去美国出差呢”
他把何姿送到茶水间,疏离地告辞。
“不会。”
咖啡在咖啡机里打转,何姿看着浓黑色的液体暗自出神,雷氏是一家艺术公司,王谨骞的家人从事的工作跟这个八杆子打不着,那么只可能是他的朋友,可是如果是他的朋友这资金又不该由王谨骞来付,他一个富贵子弟,朋友大多也是不差钱的,就算是跟这家公司结了什仇也不可能连佣金都不给,能让王谨骞用自己的私人财产这么兴师动众的,只有可能是……他的女朋友了。
周嘉鱼盯着他的后脑勺,想了想:“你最近会去美国出差吗?”
看来,这该是千金一掷为红颜啊。
王谨骞是不知道比赛赢了之后那许多事情的,他哦了一声,低头继续看书:“赢了不是好事吗,怎么闷闷不乐的?”
等何姿端着热气腾腾的咖啡重新回到会议室的时候,王谨骞正在听人说着什么。
周嘉鱼转过头,揪着窗帘上的流苏:“赢了。”
“截止到下午三点,雷氏股价暴跌,我们已经购入约百分之二十七的份额……”
本来就是无意间想起来的问题,王谨骞问得漫不经心,但是看完周嘉鱼这个反应,他倒是想好好追究一下:“输了?”
瞥到何姿,王谨骞礼貌地朝她点了点头:“辛苦。”
周嘉鱼一下子坐了起来:“你问这个干什么?”
有人接过何姿手里的咖啡杯,她抱了抱自己的手臂,低头微笑:“师兄客气,应该的。”
周嘉鱼刚要暴走,王谨骞忽然悠悠地问了一句:“你们乐团上次比赛出结果了吗?”
她第一次在人前没叫他王总,而是用了“师兄”这样拉近关系的字眼。王谨骞好像心思并不在这儿,听到这声称呼也没表示什么,一直专心地听着那人的汇报。
王谨骞又翻了两页书,然后转身把周嘉鱼的手机拿走扔到一边,强行纠正了一下她不健康的姿势。
这时,江衡急匆匆推门而入,脸上有止不住的激动、紧张:“王总,那边刚传来消息,雷董事长不知怎地突发急性脑溢血,正在医院抢救呢。”
周嘉鱼白了他一眼,默默地把手机拿了回来。
王谨骞捡起桌上的手机,懒洋洋地在会议室里抻了个懒腰,难得表现出了些工作之外的模样:“那就到这儿吧,大家都累了一天了,今天早点放假。”
他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地吐出两个字:“做你啊。”
会议室里欢呼一片,给资本家打工难得有提前下班的时候,气氛一时轻松起来,说话也没了拘谨。
“啥?”周嘉鱼好奇地凑过去问,跪在长长的羊毛毯上倾身过去,“也没见你平常喜欢做什么啊。”
“王总这么着急走,这是去哪啊?”
他当时正在核对电脑上的什么数据,戴着一副无框的眼镜,衬得他十分温润:“谁说我没有娱乐爱好?”
“没眼力见儿的,肯定是跟女朋友约会去呗!”
她曾经跟他说过:“王谨骞,你这种没有一点娱乐爱好的生活真的不健康,真的,人得有点恶趣味。”
王谨骞笑着拿起车钥匙,没了老板架子:“今天先走一步,带着女朋友回去跟爹妈吃饭,晚了要挨揍的。”
有时候她在屋里看帖子会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从来不凑过来看热闹,只是像看弱智儿童一样朝她抛过来一个怜悯的目光,显得忧心忡忡的。
大家起哄:“这是急着回家见公婆啊!王总,什么时候结婚能不能给我们放天假去喝喜酒啊?”
对这些大家平日里津津乐道的八卦充耳不闻,也丝毫不感兴趣,他每天晚上除了看书处理公事以外就是摆弄摆弄棋盘,实在被周嘉鱼闹得不行才会苦大仇深地陪她去客厅看八点档,一边看还一边痛心疾首地感慨世风日下。
最近好像很多人提起自己都愿意带上“结婚”两字,王谨骞听得心花怒放,一路哼着小曲儿往家走,不禁暗暗地构想了下自己和周嘉鱼结婚的画面。
抛去王谨骞每天上班时的鬼畜状态,周嘉鱼觉得王谨骞上班以外的生活就和老年人似的。
今儿个一早王太后就从家里打来电话,告诉王谨骞她今天下午下队,回家早,务必带着周嘉鱼回家吃饭。
周嘉鱼吃惊地说出一个名字:“她你都不认识吗?风靡乐坛二十年的的实力派啊,你车上有一次放的专辑就是她的。”
打王谨骞记事儿起,王妈妈下厨房的次数用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他歪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掀开眼皮,不温不火的:“我们家鱼儿不挑食,你告诉张姨少准备几个菜吧,不用太多。”
王谨骞坐在地上,正靠在她沙发下头看书,听见周嘉鱼这话从书里抬头看了一眼,对着屏幕里那个略显老态的女人皱眉:“谁啊?”
王妈妈在电话这头火冒三丈,扯着嗓子跟王谨骞喊:“你张姨家里有事儿让我放假回去了!今天我亲自下厨!!!你必须给我认真对待早点回来!!”
今天的娱乐头条是一位女明星和分手多年的男友再度复合,周嘉鱼把照片给王谨骞看,深深地感慨了一把:“我记得以前去看她的演唱会的时候,俩人还一起当众接吻求婚呢。”
王谨骞揉了揉耳朵,悄无声息地把电话挂掉。
每次晚饭结束之后都是周嘉鱼最懒散的时候,王谨骞习惯去书房看书,周嘉鱼通常在收拾妥当之后就跑到他书房窗下的按摩沙发上玩手机,看看微博刷刷八卦,有时也会去著名的弹幕站追电视剧吐吐槽。
得知今天要去拜访王妈妈,周嘉鱼特地起早去了商场买礼物,王谨骞接她的时候,她正站在路边等,手里拎着大包小裹十几个纸袋子。
王谨骞吃相很有教养,每次撤桌的时候他坐过的位置都是干干净净的,也从来不在嘴里有东西的时候说话。他吃得认真,恍若未闻般从汤里挑出一块排骨放到自己的碗里,然后把那几块清汤寡水的山药推给了周嘉鱼。
王谨骞下车打开后备箱,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买了这么多?”
一小锅米饭被他空饭碗添了两次,周嘉鱼从砂锅里给他盛汤,不忘警告:“饭你少吃一点,多喝汤。”
周嘉鱼笑嘻嘻的,有点不好意思:“那边的两个袋子里是给阿姨和叔叔的,这几个是我买给自己的。”
王谨骞从来不挑食,不管周嘉鱼做什么他都吃,一来二去的,对周嘉鱼的手艺就有了一种特别的依赖,嘴也养得越来越叼。
她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撒娇似的抱住王谨骞的胳膊:“这几件是买给你的,快入秋了,见你都没什么合适的外套。”
青翠爽口的竹笋滑炒火腿,盐水泡过的菠萝配上青、红椒和鲜嫩的鸡腿肉,焯过水的菠菜和炸得酥脆的花生米浇上酸酸甜甜的调料汁,最后配上一碗晶莹软香的米饭,大功告成。
王谨骞心花怒放,低头在周嘉鱼唇上亲了一下:“表现不错,回去给你报销。”
砂锅里噗噗作响的炖着汤,周嘉鱼翻了翻买回来的食材,心里就有了个打算。
王谨骞这时候话说得敞亮,好像忘了两个人在一起没多久,他就把自己的经济大权上交了这回事儿。
王谨骞默默叹气,看来让她和自己走到婚姻那一步,他做的,还远远不够。
提起这事,还是一起跟朋友吃饭的时候几个发小儿凑在一起不怀好意怂恿周嘉鱼的。褚唯愿挎着周嘉鱼的胳膊,小声跟她说:“你看小王子现在这么一表人才的,虽说他跟了你,但是经济大权还是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的!男人嘛!每个月给点儿零花钱就够啦!”
他一直以为她介意的是他没有提早一点把她介绍给他的父母,原来她介意的,是太早就见到了他的父母。
纪珩东叼着烟眯着眼:“鱼儿啊,反正王谨骞这孙子挣钱的速度比印钞机都快,你不惦记外头指不定多少人惦记呢,为了防止意外发生,还是早点把危险扼杀在摇篮里好。”
待周嘉鱼的身影彻底隐在厨房里,王谨骞重重地仰躺在她刚才躺过的地方,心里的沉重和疲倦感才一层又一层地漫了出来。
江北辰说:“现在靠谱的男人挣钱都交家里,不信你问问我们家楚晗,跟她结婚到现在爷就没见过回头钱儿。”
“好吧!”周嘉鱼伸了个懒腰,一骨碌坐起来,临走的时候还不忘轻佻地摸了王谨骞一把,“等着我啊。”
战骋说:“连我这常年待在深山老林里的人都知道,王总以前谈的那个美国小模特,他随便一出手就是十几万美元的包啊,小鱼儿,要不要没收他一切钱财你可得好好想想!”
他中午跟一家融资公司打了一下午太极,中途就喝了一杯咖啡,挨到现在胃一抽一抽地疼。
周嘉鱼虽然在饭桌上笑呵呵地跟大家说还是要给王谨骞人身自由的,但是晚上回到家的时候,她就不对劲儿了,周大小姐盘腿往床正中央一坐,跟尊菩萨似的盯着王谨骞岿然不动:“王谨骞,你要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不是为了你的钱。”
沙发上扔着一副毛茸茸的袜子,王谨骞给她套上,又说了一遍:“快去吧,真饿了。”
“但是——”周大小姐话锋一转,“我觉得适当给予你一定的经济制裁对我们的生活还是有一定帮助的。”
王谨骞还是一次睡觉的时候偶然发现的,下半夜两个人都睡得沉,周嘉鱼翻身习惯性地往他怀里钻,脚往他腿上这么一搭,王谨骞顿时就被寒凉的触感给惊醒了。可能是贴着热源,周嘉鱼窝在他怀里动了动,睡得更香了。
说完这话,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低头蒙住脸:“那个,那个……其实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啦……”
可能是小时候贪凉的缘故,周嘉鱼每次例假前手脚总是冰凉冰凉的,她不长记性又不爱穿拖鞋,尤其是搬来了王谨骞这里后,大大咧咧的毛病开始变本加厉。
有句老话说得好啊,不怕贼偷你还不怕贼惦记吗!
周嘉鱼不觉有异,把脚丫又往他干燥温热的掌心蹭了蹭,慢吞吞地眨眼:“不想动。”
王谨骞同学孤家寡人了这么些年,平日里车接车送衣食无忧的,配上他那副人畜无害的德行和人模狗样的头衔,虽说没正儿八经处过什么恋人,但是架不住外头有多少单身未婚的女青年瞄着他这块大肥肉呢。
周嘉鱼仰躺在沙发上,一双脚丫踩在王谨骞的腿上。王谨骞摩挲着她的脚背,触感一片冰凉,他用手给她焐了一会儿,忽然有点疲倦地拍了拍她:“去做饭吧,我饿了。”
王谨骞看着虾米似的周嘉鱼失笑,老老实实地掏出自己的皮夹子。
空气中忽然凝结了一种诡异的安静,一时间两个人谁都不说话了。
他掏出钱夹里的东西,一一上交:“这是工资卡,我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有多少钱,每年节假日还会有福利,也包括我在投行做业务的佣金,都在里面。”
王谨骞神色一顿,低低地重复了一遍:“隆重?”
周嘉鱼抬头:“每个月赚多少钱你自己不知道?”
周嘉鱼蹙眉咕哝了一句:“……这样是不是太快了?咱俩才在一起没多久就这么回去见父母,太隆重了吧?”
王谨骞摇头:“我领年薪,在美国的时候也不怎么用钱,只知道刚开始在投行做顾问的时候每年是三百万美金,后来做首席执行官以后这些都是莫妮卡给我打理的,里面大概有……”
“哪儿有那么严重。”王谨骞失笑,“我妈就是有意见八成也是对我,没看今儿个还催着我把你带回去吃饭吗?她其实挺喜欢你的。”
王谨骞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数字,周嘉鱼默默地把卡给他塞了回去。
这样部队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女人,思维多多少少有些古板守旧,所以在周嘉鱼看来,自己好像已经触了王夫人的霉头。
王谨骞见周嘉鱼没拿他的工资卡,转而又挑出另外两张卡,黑色卡身上不仅仅印着VISA字样,还有金色的“王谨骞”三个字的拼音标识:“这两张是透支卡,都是兄弟银行做业务的时候来回送着玩儿的,额度不大,但是你平常花销应该够了。”
在周嘉鱼的印象里,王妈妈行伍出身,打她来到这院儿里,王妈妈永远是一身儿军装不苟言笑的样子,真难为了她的秘书和司机,几个放到下头也都是有头有脸的军官硬是被王夫人训得老老实实的。
最后周嘉鱼扛住自己内心强大的压力,面不改色气势汹汹地顺走了王同学的透支卡,并且经过两人一致友好协商同意,周嘉鱼每个月,按时发放给王同学两千块的现金零花钱,其余的,全都没收。
说完,周嘉鱼恨恨地伸出手指戳在王谨骞的肩膀上,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往外蹦:“不!自!重!啊!!”
车子一路平稳地往大院开着,周嘉鱼回头看了眼自己选的礼物,不无担心:“你说,你妈会不会不喜欢?”
周嘉鱼苦着脸:“怎么忘啊……之前都没好好拜访过他们,今天就这么让你爸妈看到咱们两个住在一起,王阿姨会怎么想我?”
“不会。”王谨骞果断否定,“你给她买什么她都喜欢。”
“估计我妈就是晚上吃饱了撑的,来这遛遛街,多大的事儿怎么给你吓成这样啊?这都回来老半天了,还没忘了呢?”
王妈妈当了半辈子兵,常年穿军装,丝巾、时装、香水这些东西她用到的可能性不大,况且周嘉鱼也不敢根据自己的眼光给王妈妈选,她在商场里逛来逛去,灵机一动,衣裳什么的不合适,但是可以挑鞋子啊!
王谨骞舒了口气,把她放到沙发上,面对面地跟她打保证:“我保证我不知道这事儿,今天下班晚纯属巧合。
王妈妈的军装常服到了夏天、秋天,不管是出入公共会议场合还是部队的办公大楼,总是要配上一双高跟鞋的,女人嘛,既然无法选择自己的衣服着装,不管性格再怎么剽悍,心里一定还是希望身上有动人点睛之处的。
周嘉鱼咣当一声把刀扔在茶几旁边的杂物筐里,捧着王谨骞的脸:“说啊。”
一双合脚精致的鞋子,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菜刀寒气森森地逼在脑后,王谨骞一边吃力地拖着周嘉鱼两条腿不让她掉下去,一边儿费力地躲了躲:“鱼儿咱先把刀放下,好好说话。”
最后,周嘉鱼在一家意大利手工鞋店里,挑了双质感上乘的黑色小羊皮高跟鞋,鞋跟三四厘米,不引人瞩目,却又隐隐透出一种高贵典雅。
“拎着那么多东西站楼下感觉自己都傻透了你知道吗?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回来这么晚让我在你妈跟前闹笑话!”
至于王爸爸,就没那么费脑筋,作家嘛,一支好用又有历史底蕴的钢笔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王谨骞正换了衣服从屋里出来,周嘉鱼几步蹿到他身上抱住他的脖子,开始疯狂摇晃:“你妈为什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来啊啊啊啊啊啊啊!!!
“到了家你也不用紧张,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晚上一起吃顿饭,我妈其实挺好相处的,别怕。”王谨骞怕周嘉鱼有心理负担,特意开解她,“我妈这辈子就是糙惯了,其实她怀孕那时候我爸、我姥、我奶奶都挺希望她怀的是个女孩儿的。”
她怎么也没法安心干活,干脆扭头冲出去烦王谨骞。
“为什么?”
她怔怔地盯着厨房墙壁上瓷砖的花纹,脑中不自觉地回忆起刚才见到王夫人之后自己的表现,好像什么都没说,王夫人似乎也没表现出什么不妥……可是怎么,这里头感觉就是这么别扭呢!
王谨骞笑:“你想啊,要是个女孩儿我妈能一手带着,兴许能把她那脾气好好板板,可惜我是个男的,当初我一生下来,我姥姥在外头老泪纵横的,颤颤巍巍就说了一句话。”
晚上给王谨骞炖了山药排骨汤,周嘉鱼在厨房利索地切山药,一开始还能专注,可是切着切着,她就走神儿了。
等红灯的空当儿,王谨骞学着他姥姥惟妙惟肖地颤着手:“意敏这辈子啊……算是完喽。”
周嘉鱼也不例外,哪怕王爸爸王妈妈都已经走了,她还在惦记这件事儿。
周嘉鱼被他逗得直乐,一直紧张的情绪也放松了不少。
每个女孩儿大概都会在第一次见到未来可能是自己的公公婆婆的时候觉得紧张,她们担忧自己失了礼数让他们不高兴,担忧自己表现得不够好让他们对自己有所失望。
王谨骞的车是在院儿里比较脸熟的,路过大门时也没停,冲着哨兵按了按喇叭就直接开进去了。
王太后突然驾到,打得一对儿年轻鸳鸯如此措手不及,让一向擅长处理危机的王谨骞都觉着险些招架不住。
为了这顿饭,王爸爸今天也特地早回来了,夫妻俩正在厨房里忙碌着,透过厨房的玻璃窗,能看见王妈妈正挥舞着菜刀跟王爸爸说着什么。
周嘉鱼垮下脸来,挣开他的手,神情沮丧:“我刚才表现得是不是一点也不好?很差劲对不对?”
厨房开着窗,周嘉鱼下车跟两位长辈打招呼:“叔叔阿姨好!”
待车走远了,王谨骞拥着周嘉鱼上楼,轻快地吹着口哨,像没这事儿似的:“走——回家。”
“哎!嘉鱼来啦?”王妈妈打开纱窗探出头来跟周嘉鱼笑着讲话,“饿了吧?还有几个菜,弄完咱就开饭啊!”
周嘉鱼点头,礼貌地跟他们鞠躬再见:“好,阿姨你们路上慢开。”
“不着急的,阿姨,我进来帮帮您吧?”
王夫人也笑着应了一声儿:“嘉鱼可得来啊,瞧你太瘦了,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不用不用!”王爸爸举着铲子赶紧喊了一声儿,“你俩就在院子里待一会儿,你妈头回下厨房忘开排烟罩了,这屋里都是油烟,别呛着你俩。”
司机把车开回来,王爸爸把着车门,嘱咐王谨骞:“这周末带着嘉鱼回家吃饭,一定。”
王谨骞锁了车提着礼物过来,揽着周嘉鱼:“妈要强不想让你插手,不让你进屋就别进去了,咱俩院子里玩会儿。”
她邀请得十分诚恳,看得出来是真心实意的。王夫人摸了摸周嘉鱼的肩膀,笑着瞪王谨骞一眼:“不了,这小子护食儿护得紧,我跟你铁叔就不上去讨人嫌了,改天吧。”
王家的院子里有老铁同志养的几棵观景树和一缸金鱼,王谨骞躺在摇椅上当大爷,周嘉鱼趴在缸边喂鱼食,看着这一幕心情十分奇妙。
周嘉鱼觉得不妥,赶紧阻止:“叔叔阿姨,你们都来了怎么能不上楼就走呢?上去坐一坐,吃点水果。”
屋内有老人在准备晚饭,她和她的爱人等在屋外,倒像是新婚三天回门的小夫妇。
王夫人和王爸爸今晚说话凡是提起王谨骞的都用了“你们”“你俩”这样的字眼,为的就是怕周嘉鱼多想拿自己当了外人。
王家、周家是对门,如今站在王谨骞家门口对望着自己的家,是一种怎么都说不出来的心情。
“我和你妈也没想到都这个时辰了你俩还没吃饭,不打扰你们了,跟嘉鱼快点上楼吧,我们也回去了。”
王谨骞躺了一会儿察觉到周嘉鱼不作声,起身走到她旁边:“回去看看吧。”
老铁同志疼得冷汗都出来了,安抚地把王夫人的手搁到臂弯里,赶紧出声解围:“怎么跟你妈说话!
周嘉鱼扭头,往鱼缸里扔着干面包:“不了,回去了也是自找没趣儿。”
王谨骞护着周嘉鱼的德行太明显,王夫人心里头窝火,面上岿然不动地呵呵笑了笑,暗自掐了一下丈夫。
王谨骞哄她:“听话,都到家门口了不回去看看不合适,就坐几分钟,等这边开饭了就回来。你家里有曹姨我跟你去不方便,我在门口等你。”
“您看,您都知道我有人照顾还大老远地送东西,这可不是闲操心吗。”
有好长时间没见到周景平了,周嘉鱼想了想,犹豫地问他:“那你陪着我?”
“还能饿坏了你不成?嘉鱼今儿晚上买了这么多吃的都是给你一人儿做的,照顾你比我可是周到多了,你小子,享着清福还不知足。”
“行。”
这是赤裸裸对王夫人尊严的挑衅啊,王夫人不上王谨骞这个当,把目光悠悠地落到他搭在周嘉鱼腰上的手。
王谨骞转身敲了敲厨房的玻璃:“妈,我跟小鱼儿去我周叔那儿看一眼啊,一会儿就回来。”还没等王妈妈点头,他就牵起周嘉鱼的手往院外走。
王谨骞撇撇嘴:“没听说过谁家儿子没饭吃亲妈给拿咸菜垫肚子的,您这哪是怕我胃不好啊,怕我不得胃穿孔吧?”
开门的是家里的保洁阿姨,王谨骞送她进去,指了指那棵大杨树:“我就在这等你。”
王夫人嗔怪地看了王谨骞一眼:“你胃不好,家里头上秋腌了点你爱吃的咸菜,我跟你爸想着你平常吃饭也没个点儿,干脆给你送过来,晚上不得闲正经吃饭的时候好歹也垫垫肚子。”
周嘉鱼换鞋进门,屋里静悄悄的:“人都去哪儿了?”
他右手拎着东西,左手十分自然地搭在周嘉鱼腰上,朝着王夫人插科打诨:“您二老今天怎么得空儿上我这来了?视察啊?”
保洁阿姨放轻了声音:“曹姐这几天头疼病犯了在屋里睡着呢,周书记出门有一会儿了,要不要我去把人给找回来?”
王谨骞率先接过周嘉鱼手里的几个袋子,忍不住皱眉嘟囔:“这么沉?”
头疼啊……曹芸这毛病有十几年了,说是严重的神经衰弱,听不得一点噪声,小时候周嘉鱼就是因为这个,才不得已搬着小板凳去家门外练琴的。
周嘉鱼心里暗叹,谢天谢地!!!要不然她可真不知道把二老迎到楼上之后该怎么办。
“不用了,我在这等一会儿,周景平要是没回来,您也不用告诉他我来过。”
王夫人和王爸爸闻声转头,只见王谨骞正朝着这里信步走来。
阿姨点头说好,留下周嘉鱼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等着等着,周嘉鱼觉得无聊,想着干脆去二楼的书房里等,那里视野广,还能看到对面那棵大杨树。
整理了一下衣裳,对待王夫人和老铁同志王谨骞特别有一套,他缓了缓神,带着清浅的笑意扬声叫人:“爸,妈。”
周景平的书房平日里连曹芸都很少进,门没锁,书房的窗子开着,桌上还放着周景平没看完的一本史书。
远远的,周嘉鱼立在一旁,手里拎着沉沉的袋子,面对王夫人的时候紧张又局促,王谨骞暗自皱眉,快速开门下了车。
周嘉鱼无意扫了一眼,打算去窗边找王谨骞,这一眼,让她倏地愣在原地。
和周嘉鱼在一起这段时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带她回家,他本来想着这周末回去,这下可好,倒让“敌人”捷足先登了。
周爸爸没看完的书页上,一张照片夹着当书签,风把书页吹得掀了起来,露出照片中隐约的人像。
王谨骞没想到王夫人的速度如此之快,竟然连招呼都不打就直接杀到了他家楼下。
那是一张人像特写,有点老旧的彩色照片上,一个女人穿着那个年代特有的复古衬衣,头发柔顺地披在肩后,一双眼睛深邃明亮,正对着镜头浅笑。只要一眼,便能看出女人年轻时的风华绝代。
车一拐过去,王谨骞就瞧着自家楼下那仨人怎么看怎么熟,周嘉鱼的身影就不必再提了,正跟她说话那人……可不就是在外头耀武扬威了半辈子的亲妈吗!!
周嘉鱼脑子里一片空白,愣怔之间,听得身后周景平咳嗽一声。
王谨骞下班回来,往日里司机都是把他放到小区门口,他顺着一条喷泉小路走回家,今天难得犯懒,他多了句嘴让司机把他送到了里面。
“前两天拾掇书房,无意间找出来的,忘了收起来。”
“瞧给我们嘉鱼不自在得,我跟你王叔今天下班早,吃了晚饭没什么事儿就商量着来看看这小子,这小混蛋平时回来一趟给我气得够呛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你说这看不见……当妈的心里头还惦记,今儿个自作主张来了没承想还来得不巧。”
周嘉鱼捏着那张照片,背对着周景平,忽然冷笑一声:“放着前妻的照片在书房里,你就不怕现任的周夫人生气?”
王夫人见她这样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和铁郎心对视一眼。
她转过身来,朝着周景平挥了挥手里的照片。周嘉鱼脸上明艳嘲讽的笑容与照片上的人相重合,晃得年近五十的周爸爸竟然有一刻的恍神儿。
当着二老的面周嘉鱼怕喧宾夺主,“王谨骞”三个字怎么也不敢提,毕竟王夫人是他亲妈,周嘉鱼心理素质再强也不好当着她的面大大方方地说:我跟你儿子同居了,他下班晚还没开饭呢……
“周景平,你真让我恶心。一面和旧情人厮守快二十年让我见识了什么叫真爱,一面又在四下无人的地方拿着前妻的照片演什么夫妻情深,男人都像你这样吗,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别忘了,当年催着离婚又紧接着再娶的人是谁!!!”
周嘉鱼抓了抓头发,少见地露出了些憨态,她低头不好意思:“是……”
最后一句话周嘉鱼近乎嘶吼,生母熟悉的面容就像是打开了她心中潘多拉的钥匙,让她这些年对于父亲母亲的怨恨尽数而出。
王夫人挽着王爸爸,看着周嘉鱼手里若干个纸袋巧妙地问:“这是还没吃晚饭吗?”
二十多年前的那一桩荒唐的婚姻,伤害的,不仅仅是一个家庭。
一对儿夫妇都是十分聪明的人,见到周嘉鱼在王谨骞楼下脸上也没有丝毫不自然的神色。
周嘉鱼忘了今天来只是想看看许久不见的父亲,忘了今天只是想缓解一下自己和周爸爸原本就僵硬生疏的父女关系。
别看王夫人在家跟老铁拍桌子叫板呼来喝去的,但是在外头老铁也是响当当的名人,王夫人把丈夫的威严脸面给得很足。
她与父亲面对面站着,仰着头,脸色气得发白:“你这个家,我多一分一秒都不想再待。”
司机下车来打开车门,王夫人和王谨骞的爸爸铁郎心同志从两侧走下来。夫妻两个今日谁也没着正装,一水儿的家常衣服,铁郎心鼻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虽然年过五十但是风度依然如故,周身有一种斯文儒雅的气质。
周景平听了她的话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慢慢地走到书桌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平心静气地把周嘉鱼用力甩在桌上的照片收好,在她夺门而出之前把人叫住。
周嘉鱼听得心里又是一紧。
“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因为这件事在怪我。我也有我的苦衷。”苍劲浑厚的男声无奈叹息,带着自己对这个女儿的无可奈何和无能为力,“大人之间的很多事情不是你用你的理解就能说得通的,我们有我们的难处。但是我一直都希望你能明白,当初我和你妈妈分开,和曹芸当初带着孩子来一点关系都没有。”
一直坐在王夫人右侧的老铁也朝外点点头,温和地跟周嘉鱼笑笑:“我跟你王姨没敢认,一晃都是大姑娘了。”
当初周景平和徽商胡家的幺女离婚,隔天就有远在怀城的年轻女人领着孩子找上门来。那时候周嘉鱼才五岁,偌大的周家大宅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打开门,看着门外消瘦的女人,再看看和自己年龄相仿穿着朴素蓝格衬衣的女孩,忽闪着大眼睛不知如何是好。
王夫人到底是闯过腥风血雨的人,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被周嘉鱼抓在手里皱巴巴的纸袋,神色不变地笑着应了一声:“哎,刚才我就和你铁叔说瞧着像你,走近了一看还真是。”
后来,周嘉鱼也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那个年轻女人带着小女孩住进了她的家,她的爷爷奶奶耐心地哄着她,要周嘉鱼叫那个女人阿姨,叫小女孩姐姐。
在人家儿子家楼下被抓了个现行,周嘉鱼觉得自己的脸都要烧起来了。之前没有拜见过王谨骞的爸爸妈妈,这样突然见面,任谁都是一愣。
后来过了几年,懵懂的周嘉鱼才从别人那里得知,那个女人就是她只在童话故事里听到过的,后母。
周嘉鱼眼睛睁得圆圆的,尴尬无措得恨不得找个犄角旮旯钻进去,她稳了稳神儿,慌忙朝着车里的人鞠躬问好:“王阿姨,铁叔叔,你们好。”
说起曹芸,还是周景平年轻时的一笔风流债。
中年女人虽惊讶,也依然保持着仪态跟周嘉鱼亲切地打着招呼:“嘉鱼?”
周景平家乡在怀城,高中的时候谈了一个女朋友,后来周家举家搬迁到北京让周景平在北京上大学,那个女孩为了不跟他分开,也努力学习同周景平报一样的志愿,两人一起在大学校园里度过了四年纯朴甜蜜的恋爱时光,那个时候,周景平常常骑着自行车载着曹芸在学校里兜风,两人一起去学校的图书馆钻研题目,一起在白雪皑皑的冬天戴着棉手套,穿着棉大衣去食堂吃饭,原本约好大学一毕业就结婚的。
车中是一位一身便装也丝毫不掩精干飒爽气质的中年女人,尤其是那双利落英气的剑眉,和王谨骞如出一辙。
可是没想到变故出现在大学毕业以后,周家原来早早就为儿子安排好了出路,当时周家主事儿的人和前来这边做生意的胡老爷子交好,两家为了家族的前途着想,干脆就背着孩子结了亲家。
后排的车窗缓缓下降,露出一张脸来。
周景平的母亲怕曹芸阻碍孩子的发展,特地带了一笔钱劝曹芸离开。
周嘉鱼第一反应是王谨骞回来了,她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车里迟迟不见有人下来,她奇怪地微微探了探头。
周景平被家里软禁着出不去,曹芸一个小地方来的小镇姑娘,在这座城市里无亲无靠,周家、胡家两家势力不小,她被逼得没法,只能哭着拿钱走了,还跟周景平的母亲发誓永远不出现在他们面前。
好不容易摸出来,她正要刷卡进门,只见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从不远处嘀嘀响了两声喇叭朝着她驶来。
周景平到底是缺了些男孩子的血气方刚,虽然对于曹芸的离去后悔不迭,也还是经不住家里的逼迫威胁,同胡老爷子的女儿结了婚。
驱车返回王谨骞的公寓,周嘉鱼一只手拎着几袋子新鲜的食材,正低头从包里摸单元门的门禁卡,一边找一边踩着高跟鞋费力地往前走。
在一桩一切以利益为基本的婚姻中,两个主角总是不幸的,在周景平的事业越发顺风顺水的时候,他的家庭也开始濒临破碎。夫妻两人虽然每晚躺在一张床上,却越发貌合神离,一个的重心全都放在了自己的工作上,一个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了远在大洋彼岸的青梅竹马上,夫妻两人仅有的交流仅限于早上的一句早安,以及晚上彼此沉睡时对方背对着的脊背和绵长的呼吸。
王谨骞今天下班晚,说了要开会大概得晚上七点钟才回来,下午周嘉鱼一个人做了SPA逛了逛街,临到了晚上饭点儿的时候,又去了商场的地下超市打算买点吃的回去给他做。
最后,在周嘉鱼的母亲厌倦了周景平日复一日的晚归,厌倦了这样无休止的照顾孩子料理家庭的烦琐小事之后,终于提出和平分手。
周嘉鱼启动车子,从车窗里伸出一只手跟他挥了挥,潇洒离开。
在一个与往常无异的早晨,她提着自己的行李离开了家。
“哎!”王源站在她车后头喊了一嗓子,“什么时候跟你们家那位王总准备结婚了,记着给我来个信儿!”
面对这样一桩让人在背后当笑柄的婚姻,周景平的初恋情人带着孩子的出现,显然给周家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周嘉鱼吸了吸鼻子,十分豪气地跟王源抱了一下,然后迅速上车:“走了走了!”
谁都没想到,当初曹芸离开时,腹中还带着周景平的孩子。
女孩儿的情绪比男人来得要快,站在学校门口,俩人即将分别,可能以后几年都见不着了,当初进乐团她一个新人,王源没少护着她。
这个从一千多公里外赶来的女人,见到周景平的第一面竟然是掩面痛哭。她说:“我不是想来干扰你的家庭,我是实在没办法了啊!孩子眼睛后头长了个瘤,老家的医院说如果不到大医院来确诊手术,怕是这双眼睛就保不住了。我在怀城这些年一个人带孩子,从来没嫁人,为了她我跟我父母也断了联系,存款也不过两万块钱,想要治好孩子的病……只怕还远远不够啊……”
“你别说,这一走啊……还真挺舍不得你。”王源惆怅地叹了口气,朝周嘉鱼张开双臂,“来,小鱼儿,给哥哥抱一下吧。”
周景平在餐厅里,看着阔别自己将近六年的恋人,她一身碎花棉裙,头发温婉地别在脑后,哭得梨花带雨,再回头看看椅子上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儿,那眼睛和鼻子怎么瞧怎么和自己有几分相像。
眼瞅着就要走到学校门口,周嘉鱼满意地拍了拍王源的肩膀,跟他告别:“还挺有良心,算我没白疼你。”
再见故人,周景平曾经心中的愧疚啊温情啊就全都冒出来了,他先是二话不说拿钱给自己的私生女看了病,然后回家禀明了父母。周爷爷周奶奶那时候到底是觉得亏欠曹芸的,何况那个时候周景平才刚离了婚,许多人正好盯着曹芸母女两个的事情不放,想着好好栽他一把,为了少些口舌议论,即使周家再不同意,也只能憋着脾气认了曹芸这个儿媳妇。
王源由衷地感叹:“真可惜了,倒是白白便宜了那些不成器的。”
至此,周嘉鱼的姥姥姥爷怕她受后母和继姐的委屈,这才把孩子接回了胡家。
“嗯……目前应该是这样吧,也没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了。”
往事一幕幕回想起来,让人唏嘘不已。
“澳洲那边梦儿帮着我联系了一家大剧院,看看能不能在那边发展一下。你呢?不去美国,乐团进修这一年肯定也是没演出任务的,就打算好好趴在学校了?”
“这些年对你我自知有亏欠,可是不管你再怎么恨我们,我是你爸这点总是改不了的,说到底我和你妈虽然离了婚,对你也不曾苛待什么,不求着你对我有多尊重,至少,别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的。”
俩人沿着学校门口那条路慢慢往外走,周嘉鱼问他:“去了那边你有什么打算?”
这是周嘉鱼第一次知道有关父亲和续弦的感情始末,她声音哽咽:“不曾苛待我什么,周书记,请问您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王源有个女朋友叫小梦,俩人是高中同学,后来姑娘学了机械王源学了音乐,俩人这么两地分居,吵过架分过手也和过好,柏拉图似的跑了七年多,如今他也要回去给人家姑娘一个归宿了。
周嘉鱼挺直了脊背站在书房门口,不卑不亢地控诉着:“我就是你和她婚姻悲剧的一个恶果,你们谁都不想要,但是却又不得不要。相比之下,她要比你狠心一点儿。”
王源被周嘉鱼一噎:“嘿!我你还不知道吗,跟我们家梦儿怎么说也处了七八年了,我俩岁数都不小了,人一个小姑娘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不容易,得给她一个交代,再不回去……也说不过去了。”
说到这儿,周嘉鱼控制不住地往下掉眼泪:“我被她扔在你身边,这些年你不得已背着父亲这个头衔来照顾我这个女儿,生怕让外人挑出你一点过错让你的名声蒙羞,你们的过去跟我无关,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可是如果你做不到负责尽职,就别拿一个好女儿的要求来命令我!”
周嘉鱼嗤之以鼻:“说得就好像我多圣母似的,我可不是为了给他们腾地方,再说了,不去美国就叫自毁前程啊?你不是也没去吗!”
周景平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看上去被气得不轻。
“就是发扬风格也不带这么发扬的,你空出名额来,他们非但不领你的情,在背后指不定怎么说你呢!”
父女俩的谈话像是进入了一个死胡同,周嘉鱼心里有怨气,总是无法说服自己放下父母那一辈人带给她的伤害,而周景平作为一个父亲有高高在上的尊严,怎么也不肯跟周嘉鱼说他的真实想法。
乐团里这些枝枝蔓蔓的人脉关系王源可是门儿清,什么人是什么货色他也都知道一二,周嘉鱼从来也不关心这些,但是王源跟她同事一场,不能不提醒她。
周景平闭眼摆了摆手,似乎很累:“不说这个了,你今天来找我有事儿?”
王源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怎么着啊,鱼儿,这是真打算自毁前程了?”
来这闹了这么一出已经够讽刺的了,周嘉鱼说了句“没事”就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咱俩在一块搭班练了这么长时间,别人我拿不准,你——?”王源没好气地扬高了语调,“那心眼儿就差写脸上喽。你要是真想去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往上凑,就凭你的条件孙教授百分之百会挑你,而且,自打咱们上回比赛以后我发现你这心思就没挂在这上头,以前周嘉鱼是什么人?恨不得一天三顿泡在排练室里,你再看看你现在。”
周景平忽然睁眼在她身后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你是因为王家那小子才拒绝了学校给你的出国名额?”
周嘉鱼狐疑地盯着他:“猜这么准,成精了啊。”
周嘉鱼不奇怪他知道自己和王谨骞的事情,她回头,直白地问道:“杜老,我上次演出的时候那个指挥家,跟你有关系?”
自入了乐团以后一直对周嘉鱼挺照顾的王源正站在办公楼底下等她,见她出来了急忙追过去,一脸意味深长:“你肯定不是找去孙教授要名额的。”
一位在交响乐圈内如此有分量的老指挥家,无缘无故怎么可能会空降到乐团来做指挥,又怎么可能给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提琴手做推荐。
周嘉鱼从学校出来的时候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连着脚步都轻快了很多。
周景平没有正面回答,喝了口茶感慨地惋惜:“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啊,就这么错过了你不可惜?我记得你一直都有开个人演奏会的梦想啊……”
孙教授摆摆手,叹了口气:“再回去好好想想吧,年轻人啊,真是在拿前程开玩笑……”
周嘉鱼短促地笑了一下,十分讽刺:“那是我五岁之前的梦想,现在——”她把目光飘到窗外那棵大杨树下,心中忽然平和下来,“我只想有个家。”
周嘉鱼艰难地朝孙教授鞠躬,眼中一片坚决:“真的对不起,老师。”
一个“家”字,让周景平瞬间颓败,再多教训周嘉鱼不上进的话也说不出口了。他疲倦地叹了口气,赶她出去:“有时间去你姥爷那里看看,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她不是一个有什么远大理想的人,之前之所以拼命,是因为她没有什么值得期待和倚靠的,现在有了一个合适容纳她的地方,女人天性中的依赖和妥协就全都跑出来了,她想和自己的爱人在一起,无论朝夕。
周嘉鱼掩门下楼,迎面遇上刚刚睡醒的曹芸,曹芸还穿着睡衣,见到周嘉鱼明显一愣。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离开王谨骞,更不想在自己和他刚刚迈出长远未来的第一步时就用分离来考验这场爱情。
周嘉鱼不想和她说话,勉强朝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王谨骞正伸着两条长腿在树下打游戏,远远地看见周嘉鱼出来了,他收起手机上前牵她的手:“没谈崩吧?”
如果周嘉鱼现在还是那个无牵无挂来去自如的周嘉鱼,对这座城市的留恋程度仅仅限于熟悉和心安,那么她可以毫不犹豫地鼓起斗志奔赴美国。可是现在的周嘉鱼,不仅有了爱情,有了牵挂,连着对于周遭的一切,都怀有不可名状的珍惜。
王谨骞小心地观察着周嘉鱼的脸色,生怕她像上回似的跟她爹打个你死我活。周嘉鱼眼角难掩一抹红色,嘻嘻笑着跟着他往家走,故作轻快:“好着呢。”
她当然知道放弃了这样的机会对自己来说是一个多么大的损失,可是她也不愿意……离开这里。
王妈妈做了整整八个菜,其中一半是王爸爸的手艺,都是些家常菜,但是看得出是用了很多心思的,见俩人进门她赶紧招呼洗手吃饭。
周嘉鱼攥了攥手,进退两难。
王家的餐桌上没那么多规矩,王妈妈秉承着吃饱了算的原则给周嘉鱼碗里添了三次饭,饭桌上聊的话题也都是王妈妈王爸爸平日里工作、生活中见到的趣事,偶尔问到周嘉鱼也都是关于她学习上的事情,涉及她家里让人尴尬的话题,丝毫都没有。
“哦……个人原因?”孙教授面露不悦,“嘉鱼啊,你今年是最后一年,你想想,耶鲁大学的一年学习肯定要比在咱们学校拉拉琴写写谱过得充实,咱们学音乐的,本身路子就窄,你不趁着这个时候赶紧往上提高自己还等着什么时候?刚才你也看到了,有多少人在抢,你可千万别为了无足轻重的小事不理智。”
最后这饭吃得周嘉鱼反应都慢了,王谨骞才用眼神示意他妈可以收了神通了。
周嘉鱼急忙摆手,十分为难:“不是,是我个人原因。老师,一年的时间……太久了。”
饭后,周嘉鱼和王谨骞在厨房里并排洗碗,洗着洗着,周嘉鱼忽然想起件事来:“对了,前两天你去警局我还没来得及问你,那事儿到底是谁干的?”
“为什么?!”孙教授诧异,激动得直接站了起来,“这么好的机会你不去?要知道有多少人找我留着个名额啊。嘉鱼,是不是生活上有什么困难?还是有什么没法解决的事情?你说出来,老师帮你。”
王谨骞站在洗手盆的位置,周嘉鱼站在他的左手边,他把晚餐用过的盘子和碗用水冲干净之后周嘉鱼就顺手接过来用干净的毛巾擦干,两个人动作一气呵成,默契而自然。
周嘉鱼肯定地重复了一遍:“是,我不想去。”
听到周嘉鱼的问话王谨骞手上动作没停,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句:“那个啊,没什么事儿,闫震把人抓了也查了,就是流窜在那一带的惯犯,可能是你平常出门一个女孩独来独往的太引人注目了,纯属偶然。”
孙老师的话被周嘉鱼硬生生憋回去,蒙了:“不……不想去?”
周嘉鱼一想起来自己的小公寓被翻成那个惨不忍睹的德行心里就有气:“惯犯拿钱就好了嘛,干吗搞破坏,神经病。”
周嘉鱼莫名其妙,眼看着孙教授越说越起劲儿,她赶紧出声打断:“您是不是搞错了?我压根也不认识什么杜老,今天来只是想找您说一声,我不想跟大家竞争,美国进修这个名额,您给其他人吧。”
王谨骞关了水,从洗手液瓶子中挤出一些来认真地洗手,面色如常:“反正你都已经搬出来了,改天找个时间我陪你去把剩下的东西拿过来,你人没事就好。”
“对啊。”孙教授和蔼地说道,“你这孩子藏得也是够深,我带了你两年竟然不知道你是杜老的亲戚,你说要是早知道,我不就……”
王谨骞有个小习惯,心思越重的时候往往动作和说话的语速就会慢下来,似在思考,又似在犹豫。
“杜老?”周嘉鱼听见这名愣了一下,一时没想起来是谁。
周嘉鱼不觉有异:“也没什么东西,哪天有空我自己开车拿一趟就行了。”
“你放心,大提琴肯定要抽两个人走,上回杜老听过你的表演以后直夸你有天赋,老师一定会考虑你的。”
厨房的门关着,透过门上的玻璃窗能看到王妈妈和王爸爸在客厅看电视的影子,周嘉鱼用胳膊肘碰了碰王谨骞,凑过头小声地说:“我今天表现得好吗?”
孙教授脸上笑意更深,亲自倒了一杯茶给她:“我一猜就是,你这孩子啊看着什么都不上心,其实心里有数着呢,我告诉你啊,这回真是机会难得,耶鲁大学音乐学院的老师亲自授课,咱们以交换生的身份过去学习一年,回来就是乐团的顶梁柱。
她指着王家吃饭的大碗,愁眉苦脸的:“我吃了三碗呢,回去要不消化的!”
周嘉鱼站在原地不置可否。
老一辈人的普遍思想,评判一个女孩儿是否宜家不是从这个姑娘的苗条外形和漂亮脸蛋,而是嘴壮不壮手勤快不勤快,尤其是王妈妈这样的女人,在她的审美观中,“美”这个字仅限于用于部队一个个黝黑强健的女兵。
待办公室里的学生清得差不多了,孙教授才又重新换上一张笑脸朝周嘉鱼摆了摆手:“来,嘉鱼。你是不是也是为了美国进修的名额来的?”
提起这个王谨骞也闷声乐,搂着周嘉鱼把手上的水珠擦在她脸上:“你倒实诚,给你盛那么多你就吃那么多?”
在一片抱怨声中,有人往外走的时候还不忘撞周嘉鱼一下。
说起这个王谨骞胃也不舒服,今天在饭桌上趁着没人注意周嘉鱼好几次把碗里的东西夹给他解决,他这人向来有洁癖不吃剩饭,但是自从跟周嘉鱼在一起之后这毛病就彻底改了,别说剩饭了,只要是周嘉鱼吃不下的,不管他乐意不乐意,就是掰开嘴直接往里塞。
孙教授看气氛不对赶紧打圆场,站起身来把这帮学生往外赶:“行行行,今天就到这吧,你们谁说什么都没用,趁早回去好好练才是正经事儿啊,都别争,老师啊,谁的面子也不给!”
“不管,反正给吃撑了,你要补偿我。”
周嘉鱼最烦别人哼哼唧唧的,眼锋一挑就要发作。
王谨骞一口答应下来:“行啊,补偿。”他温热的气息拂在她耳边,“其实总躺着不好,要不咱俩换位置试试?”
“这可是你说的,有本事你别去啊!现在怎么了,不也是颠颠儿地跑过来凑热闹?”
周嘉鱼咝的一声跳起来捂住他的嘴,心惊胆战地往外看了一眼:“你怎么什么都敢说!!”
虽然周嘉鱼平时人缘好,可女人难免有争强好胜的嫉妒心,以前一起排练谁也不碍着谁大家一团和气,最多也就是私下里说几句难听的,这时候涉及自身利益了,一时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俩人在厨房嘀嘀咕咕的时间太长总是不好,王爸爸在门口适时地借着拿茶叶的机会提醒他俩出去。
周嘉鱼瞪了说话那人一眼,声音冷冷的:“你惦记,不代表别人也惦记。走开。”
周嘉鱼红着脸把流理台收拾干净,躲在王谨骞背后拧着他腰上的肉和他一起出去。
昔日里大家都是一起奋斗排练的同事,怎么说也是一起吃过盒饭一起挨过骂的战友,如今为了几个名额彼此说话就夹枪带棒的,实在让人倒胃口。
王妈妈正在客厅试着周嘉鱼给她买的那双鞋,为了达到最好的效果特地把军装找出来板板正正地穿在身上,她脚上踩着那双黑色的小羊皮鞋子,正喜滋滋地在客厅正中央走来走去,脸上的神情和步伐倒像极了得了什么宝贝的小女孩。
“嘉鱼,不是姐们儿劝你啊,你这大家大业的,还有个那么厉害的男朋友,跟我们这儿争什么啊,趁早回去做阔太太得了。”
她走到门口的穿衣镜前,拉过周嘉鱼,好心情显而易见:“嘉鱼,来!
“怎么着?你们大提琴一共就六个,按百分比也得抽走俩,你这也是来分一杯羹的?”
“以前啊在部队穿惯了配发的制式皮鞋,我本来脚就大,有时候都是军需处拿了尺码特地去做,我嫌麻烦都直接穿男款,每次开会政委都拿这个笑话我,这下好了,你瞧瞧,多秀气。”
“呦,这又来了一个。”
周嘉鱼以前多少有点怕王妈妈,总潜意识里认为她是一个严肃不苟言笑的人,现在接触多了,才发现王妈妈可爱慈祥的一面。
背对着门口的乐团众人听见声儿都回头看,看着周嘉鱼神色各异,嘴里酸溜溜的。
她低着头认真摆弄着鞋,拍拍这里弄弄那里,让身后的王爸爸看得都微笑起来。
她伸手象征性地敲了敲门,拨开人群往里走:“孙教授?”
周嘉鱼贴心地蹲下身把王妈妈脚腕上的绑带弄好,温柔地笑着:“阿姨您要是喜欢,以后我多帮您挑一些,这样的鞋子穿起来不会很累的。”
周嘉鱼上了电梯直奔七楼,到了孙教授办公室门口的时候被里头的景象吓了一跳。
哪有让刚上门的孩子帮自己弄鞋的道理,王妈妈赶紧牵她起来。周嘉鱼白净的脸上未施粉黛,一双大眼睛澄澈通透,让人怎么看怎么舒服,她摸了摸周嘉鱼的手背,不无感慨:“年轻的时候觉着生个儿子好,长大防老也有安全感,现在看看,你说有什么用,我跟他爸都这个年纪了就缺身边有个人嘘寒问暖,这死小子一年回来的次数两只手都算多说了,还是丫头好,丫头贴心。”
孙教授干老师这一行有很长时间了,自古学生争名额就是学校里的一份重头戏,这里头的学问可大了去了,哪儿是这帮学生在办公室打打嘴仗就能得来的。
王谨骞趁机从沙发上转过来,跟他妈说道:“是不是现在觉出来还是我们鱼儿好?将来您把她娶进门来当儿媳妇,保证比亲闺女对您都亲!”
眼看着学生们就要为了这次美国之行吵起来,孙教授笑着拍了拍手,十分无奈:“好了好了我的小祖宗们,你们都是好样的,拿了第一每个人都给学校荣誉争了光添了彩。但是名额不是我决定的,是院里统一参加专业考试按着排名来的,你们就好好回家练,最好都给我拿个第一,到时候啊,咱都去!”
周嘉鱼站在一旁尴尬,王妈妈被王谨骞逗乐了,挥挥手赶他走:“行了行了,你可别跟我这儿贫了,今天累了嘉鱼一晚上,你早点带着她回家歇着吧。”
前几分钟在微信群里还犹豫不决的母亲此时穿着高跟鞋,站在一堆人中据理力争:“我凭什么让出来?百老汇啊那可是,我家婆婆说了,这是好事儿,孩子不用我管,只让我放心大胆地走。你们啊,就死了这条心吧。”
王谨骞不干:“干吗啊?卸磨杀驴?过河拆桥?我俩好歹也帮您刷了那一摞子碗,不给我们家鱼儿点奖励就算了,连杯茶都不给喝?”
人群中不知谁提了这么一嘴,引起大家的齐声附和。
“好了你别闹了。”周嘉鱼上前拽了拽王谨骞,十分不好意思,“本来今天来吃饭就是打扰叔叔阿姨了,让他们早点休息吧,咱俩回去。”
“哎对了,小赵,你们家孩子不是还吃奶呢吗?实在不行,你啊,就发扬发扬风格,把这个名额让出来得了。”
王谨骞啧啧地从沙发上懒洋洋地起身,被她拉着走。
女生不平,提高了嗓门喊了一声:“本来合奏就是靠我们提琴拿大头的,比赛的曲子哪个不是我们部挑的大梁,这时候看见有甜头都往上冲,只怪你们自己学的路数不对。”
王妈妈亲昵地点了点儿子的脑门,送两个人出门:“傻姑娘,这小子是给你讨赏呢!
“欸?你这话什么意思?”有管弦部那边的男生不乐意了,白了刚才说话的女生一眼,“咱们教授公平着呢,凭什么你们提琴部就得人多?合着我们单簧管、长笛都是给你们伴奏挠痒痒的?”
“嘉鱼,你知道王姨这一辈子都交代给这身衣裳了,也不爱什么金银首饰,我喜欢的那些玩意儿你们丫头不见得就稀罕,一时也找不出什么见面礼送你,但是你记住,这小子我交给你了,他以后要是有一点儿对不起你的地方,告诉我,我一准儿扒了他的皮。”
“老师,既然名额只有十个,我觉得我们提琴部肯定得多占几个,大提琴怎么样我不管,小提琴这边您可得一碗水端平好好挑啊!”
王夫人风里来雨里去半辈子,为人坦诚,她今天跟周嘉鱼说的这些话都是实话,周嘉鱼明白,她挽着王谨骞的手臂,鞠躬跟王夫人和王爸爸道别。
孙教授的桌子在最里面,他正面带笑容地跟几个人讲话,你一言我一语的,叽叽喳喳听得人头疼。
临上车前,王谨骞不忘跟他爹交换一个眼神。
只见众位老师的办公桌前,围满了认识不认识的同学,有乐团一起的同事,也有别的专业的学生。
等王谨骞的车开远了,老铁同志和王夫人并排往家走,话起了家常:“嘉鱼这孩子我瞧着不错。”
老师的办公楼在排练室的后头,此时本该一片肃静的办公楼里却是人声鼎沸,热闹不已。
王夫人进屋换鞋,嗯了一声:“是不错。”
美院前头的展厅有工人正在撤展,挂在门前的巨幅照片被摘下来随意搁在一旁,印着“艺术家原野”字样的红条幅脏兮兮地拖在地上,周嘉鱼抬头看了一眼,迅速瞥开视线快步往前走去。
见媳妇不再多言,老铁时刻谨记儿子交代下来的任务,破天荒地没去书房搞创作,而是一直跟在王夫人身后献殷勤。
学校里的树荫遮住了长长一条步行路,学校还没开学,院子里也没什么人,只有几位这个时候还被导师奴役的美术学院的师哥师姐在操场上苦大仇深地整理资料。
“这孩子今儿也来家里了,你这到底怎么想的倒是给句准话儿啊!”
立秋以后,天气就没有那么燥热了。
王夫人正在不疾不徐地削苹果,听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们爷儿俩,这么快就统一战线了?”
她低头漱了口,默默地擦掉嘴边的泡沫,打算出门一趟。
老铁是个藏不住心事儿的人,干脆坦白:“我看咱家谨骞挺喜欢,这不是等你这个一把手给下个定论好让孩子安心吗。”
周嘉鱼处在研究生最后一年的紧要关头,如果有这样一份简历,今后毕业的选择会多出很多。
王夫人把苹果一分为二,一半递给了老铁,半晌悠悠叹了口气:“怎么说呢,嘉鱼这孩子,在我意料之外,可是也在情理之中。
和那些花钱去国外某个音乐大厅演出只为了在媒体上夺个新闻版面的音乐团体不同,这回进修也是大家接触更高层次的音乐环境,提高自己能力的一次机会。
“早先啊,我是想着给咱儿子配上一将门虎女,亲事都跟人家说好了,宋政委家的闺女军史硕士毕业,模样虽不如嘉鱼但是也规规矩矩的,可是没想到这小子自己选了人,动作还这么快,连我反应的机会不给。”
搞音乐这一行的都知道,尤其是交响乐这种可以称之为艺术的物种,如果真的想在这方面有所造诣是一定要在国际上享有一定知名度的,你参加过什么比赛也好,在国外的哪所名校学习过也好,总之,你需要有这样的名声在,而像C大这样在国内有实力有知名度但缺乏一些机遇的乐团,能去美国进修简直就是发展壮大最好的机会。
“那……你这是对嘉鱼不满意?”
孙教授的回复很耐人寻味,只有八个字:“机会难得,大家珍惜。”
王夫人沉吟了一会儿:“倒也不是。
周嘉鱼在这一条上停了停,迅速翻下去找孙教授的回复。
“以前觉着这姑娘可怜,性子也倔,谈不上什么坏印象可也没留下什么好印象,现在接触了几回,感觉这丫头是个懂事儿体贴的,对咱们骞儿,对你对我,能看出没那些虚情假意的。这孩子从小就没了妈,这是院儿里没人不知道的,今天一看她蹲下给我系鞋带,我这心里头那叫一个不落忍啊。
“这么多人能统一时间都去吗?别做梦了,老师我们是不是有名额?需要交费用吗?”
“要说我唯一心里头有疙瘩的,就是这孩子的背景。”
“太棒了!!我毕业论文正做这个课题呢,老师我下午去找你吧?”
铁郎心同志醒悟,王夫人在意的,到底是周家过去的那些风流韵事。
“你都有这机会了还怕你儿子的奶粉钱赚不回来?”
“咱们家虽说不是根基深厚的,但是好歹和别人比起来也不差什么,景平那个人在工作上是没得说,就是过去那些事儿……说出去总归不太好听,而且他们父女俩关系一直不好,将来要是娶了嘉鱼,你说说咱儿子是管谁叫妈?”
“竞演没问题,但是儿子还在哺乳期呢,出去那么久怎么办啊……”
老铁同志是个开明的人,失笑安慰王夫人:“这叫个什么事儿。咱家要的是嘉鱼这个儿媳妇,也不是周家这个背景,只要儿子喜欢你管她爸妈是谁呢,怎么说也是个清白的孩子,你这么想……过分了啊。”
“半年多啊,没白练!”
王夫人难得挂不住脸儿,锤了丈夫一拳:“我也知道这事儿是我狭隘了,这不是跟你说呢吗,现在我也想明白了,只要孩子喜欢,也都是真心真意的,门第家庭什么的我也不在乎,将来要真是发展到结婚那一步,我这个当婆婆的,肯定是要给我儿媳妇长长威风的。”
她手指顺着屏幕依次往下,翻了翻大家的聊天记录。
王夫人把手点在自己肩膀上,示意老铁同志看自己的小星星,有点小骄傲:“虽说她那个妈没有了,我这个妈,也不赖啊。”
周嘉鱼脑子里嗡的一下,牙刷含在嘴里半天,等到舌头都有点发麻的时候才慢慢反应过来。
夫妻两人坐在客厅相视而笑,王夫人摆了摆手上楼:“告诉你儿子把心放到肚子里吧,好好对人家,什么时候谈婚论嫁了回来知会一声,咱俩上门提亲就是了。”
最先一条消息,是乐团带教孙老师发来的:“首先要恭喜大家,刚刚接到院领导发来的消息,我们乐团以领先对方1.02分的成绩,获得了此次大赛的竞演资格和进修机会,老师为你们骄傲。”
老铁拿着手机兴冲冲地给王谨骞打小报告,被压迫了半辈子的铁郎心同志,第一次觉着自己的媳妇也没那么剽悍。
乐团比赛成绩公布的时候周嘉鱼正对着镜子刷牙,手机叮咚叮咚响个不停,她擦了擦满嘴的泡沫,看了眼已经在群里聊得炸了锅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