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水用力过大,猛地摔倒在地,苏起扑倒在他身上,惊魂未定。
梁水一下抓住她的手腕,一只脚在地上用力一蹬,使尽全身力气将她提了出来。苏起只觉得自己像一根种在地里的萝卜,被人连根拔起。她的双腿从黏稠的泥地里艰难拔出。梁水一只脚已陷入泥泞,但他迅速换脚后退,连连后退几步将苏起从泥地里连滚带爬地扯了出来。
她抱着他的腰,蒙蒙地发现自己安全了,眼泪越发哗哗地往外流:“水砸—”
梁水冲到泥地边,朝她伸手,苏起几乎是同一时刻也奋力地朝他伸出手去。
梁水吓得脸都白了,满腔的惊恐转为怒气,吼道:“你一个人跑这里来干什么,啊?!你是猪吗!大家都在那边,你跑到这儿干什么?!你脑子里是水吗!”
苏起满眼泪水,大哭:“水砸—水砸—”
苏起张了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后怕地掉眼泪。
“苏七七!”突然,远处有人奋力朝她飞奔而来。
梁水本来一肚子火气,一见她那样子,又嗖地灭了个干净,闭紧嘴巴,不说她了。
淤泥一点点淹没膝盖,她心头的恐惧成百上千倍地放大。完了,她要完了。
她手上校服上全是泥巴,尤其膝盖以下,裤腿成了泥塑。鞋子也掉了,脚丫子黑黢黢的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救我呀!”她越来越害怕,跪在泥地里号哭不止,“妈妈!老师!”
她站在秋风里,低头抹眼泪。
她的美少女也早已不知飞到何处。
梁水一把打开她的手:“手脏死了。别揉眼睛!”
“老师!维维!救我!”苏起惊恐至极,大哭起来。她拼命喊叫,可没人听到她的声音。她离他们太远了,大家都望着天上的风筝,没人注意到她落单。
苏起抬眼看他,泪汪汪的:“那怎么办呀?”
她吓得不敢动了,一动也不敢动了,可不动也没用,身体仍在缓缓下沉。
梁水板着脸,抓了抓头发,说:“我带你去那头江边洗一下。”
苏起跪在泥地里,拼命想往边上爬,可她的腿仿佛被水泥浇灌,根本拔不出来,反而这一挣扎,淤泥迅速吞没她的膝盖。
不远处有一堆乱石,江水翻涌。
不远处芦苇花飞,依稀能见到那一头的同学们跳着跑着,风筝飞着,没人往她这边看,也没人听见她的呼喊—风声太大,将她的叫声淹没殆尽。
苏起点点头,跟着他走。她脚上没了鞋子,走在泥巴地上还好,一上礁石,就疼得放慢了脚步。
苏起骤然想起书上沼泽里丹顶鹤女孩的故事,吓得尖叫起来:“维维!老师!”
梁水一声不吭,忽然回身,单手搂住她的腰将她抱了起来。
苏起想走出去,可刚一抬脚,两条腿迅速下陷,整个人如在沼泽中下沉,淤泥瞬间淹没到小腿肚。
苏起条件反射地箍住他的身子,被他夹抱着前行。他快速走到江边,将她放到一块大石头上。她裤筒都是脏的,不敢蹲下,人也呆呆的没有反应,着实被吓蒙了。
一低头,两只脚已没入泥泞,顷刻间脚踝都看不见了。
梁水蹲在她身旁,牵住她的手,把她轻轻拉得弯下腰,将她的小手和袖子浸在清凉的江水里洗。
她望着空中的风筝,丝毫没注意脚下的泥巴开始变软。风筝越飞越高,她越跑越快,忽然脚下猛的一陷。
她手指上、指甲里都是泥巴。
苏起激动而小心地拉线,一松一拉,风筝乘着风慢慢飞起来了,越飞越高,她刚兴奋一秒,手上的风筝线忽然松了一丝力,她害怕它又掉下来,慌忙往滩涂深处跑。
梁水低着头,给她揉着搓着,女孩的手又细又软,像小孩子的手。他刚才还有些焦躁的心又莫名平静了下去。
江风夹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吹来,苏起拉着线,扬起风筝,正好一阵风吹来,风筝迎风而起。
洗着洗着,吧嗒,吧嗒,几滴眼泪掉在梁水手背上。
或许因为风还不够大,苏起这么想着,不经意朝江边湿地靠近。
他仰起头看她,她嘴巴瘪成一条线,睫毛湿漉漉的,他轻轻一叹:“我刚又不是真的想凶你,这有什么好哭的?”
苏起艳羡不已,可她试了好几次,风筝还是飞不高。滩涂上的风虽大,但总是把她的风筝刮到半空又栽落下来。
她哽咽:“不是你。”
湛蓝的天空中,几十只五颜六色的风筝在盘旋。
他明白了,又说:“已经没事了。别怕了啊。”
秋风涌动,扯着她的风筝直上高空,刘维维拉着风筝线,快乐地随风跑远。
他在江水中摸了摸她的手指,说:“我小时候就说吧,你是个好哭鬼,你还不承认。”
江风汹涌,刘维维试了几下,风筝很快起飞。她兴奋大叫:“果然是风的原因!”
吧嗒,吧嗒,吧嗒,吧嗒。
苏起于是跟着刘维维往江边走,她们绕过芦苇地,走到滩涂边,重新起放。
她不作声,眼泪掉得更凶。
刘维维的风筝也放不起来,她说:“苏起,我们往江边走一点儿吧,那里风大。”
“……”梁水拿她没办法,叹,“好好好,你不是你不是。我不说了总行了吧,别哭了啊。”
苏起不信邪,她觉得是她站的位置不好。
他把她的手和袖子洗干净了,轻轻托一托她的手,她站起了身。梁水仍蹲在一旁,抓住她的小腿往更低矮的石头上轻推一把。
苏起羡慕地看了几眼,梁水扭头看她,笑道:“我就说吧,你那风筝就是个空架子。”
苏起乖乖站过去。
抬头一看,梁水的美猴王已轻飘飘飞到高空,在蓝天下潇洒恣意地飞翔,长尾巴直转悠。
江水翻涌,冲洗着她的裤腿。
苏起把她的美少女放起来,风筝迎风飞舞,飞到四五米高,却忽然坠落。她屡次尝试,拉着风筝线不断往上扬,想迎风而起,可美少女总是在半空中打旋儿栽跟头。
苏起呆站在石头上,梁水蹲在她脚边,一只手紧抓着她的一只脚踝,生怕她被江水冲走似的,另一只手往她裤子上泼着江水,给她洗裤腿。
同学们聚在一起,老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又规定了集合时间后,大家分散开去放风筝了。
她的裤子内侧、小腿上的泥巴太厚,跟涂的糨糊一样。他很认真,很耐心,一遍遍拿手搓着揉着。
他都没意识到自己笑了一下,开始拉起风筝线。
污泥顺着涌动的江水慢慢散开,起先她的周围全是泥水,渐渐淡了。污迹泥块越来越少,他仍是一丝不苟,把她腿上的泥点小斑都抠得干干净净。
想想刚才她抵在他怀里跑来转去,急得小脸通红,却死活绕不开他的模样,不知怎的,心情莫名愉悦,仿佛能飞上天。
苏起低着头,看着蹲在脚边的梁水,看江风吹着他的黑色短发,她忽然就不哭了,慢慢止住了眼泪。
这点儿运动量,不至于啊。
抬起头,天地辽阔,风筝飞舞。
梁水走到一旁捡起自己的风筝,觉得心跳得有点儿快。
洗完了,他叫她坐在石头上,把她的脚丫子也洗干净了,洗得白白嫩嫩的。她还是有些愣怔迟钝,没什么反应,乖乖任他处置。
正说着,老师和其他同学陆陆续续都来了,苏起拉开距离,不玩了,“小鸡们”也都散开。
最后,梁水又把她的裤腿用力拧干了几道。
梁水笑得眼睛都弯了,松了她,道:“行行行,下次不碰你了。”
他忙活了一个小时,天上的风筝越来越少,要回校了。
苏起气得大叫,打他的手臂:“你赖皮!”
梁水拧着她裤腿上的水滴,抬头看她,见她小脸还是蒙蒙的,问:“好了吗?”
三只“小鸡”已迅速回归队伍,“小鸡们”哈哈大笑起来。
苏起机械地点点头,抹了下脸上风干的泪痕。
苏起猛地撞进他怀里,额头磕在他的下巴上,听见他的喘气声落在耳边,羽毛一样发痒,连风声都似乎静了一瞬。
梁水把她的裤腿抻了一下,弄平整,说:“行了。”
苏起兴奋地扒拉开梁水的手臂就去追,不想梁水忽然伸手钩住她的腰肢,女孩的腰细细软软的,他控制住她简直轻而易举,只差没将她单手抱起。
苏起转身走,梁水却一下抓住她的脚踝。
梁水虽跑得比苏起快,可架不住身后一帮人死死拖着拽着,苏起朝一个方向猛追了两三圈,“小鸡”跑得越来越快,突然,尾巴上的“小鸡”跟不上,拉不住了,断开了手—三只“小鸡”落单了。
她低头,梁水已脱下自己的鞋子,握住她的脚一提,苏起没站稳,慌忙将双手摁在他肩膀上,下一秒,他已将她的脚塞进了鞋子,又给她穿好了第二只鞋。
终于,苏起改变战略,朝一个方向穷追猛赶。“小鸡们”尖叫着围在梁水后边转大圈。
他这才站起来,说:“走吧。”
她可不就是一只小鸟儿嘛,在他怀里瞎扑腾,撞得他心思紊乱,扑得他心里开了花儿。
苏起不吭声,小心踩着凌乱的石头前行。他的鞋子像条船一样大,晃悠悠的,鞋子里很温暖,还有他的体温。
这哪里是老鹰抓小鸡,简直是公鸡戏小鸟儿。
她嘀咕:“你怎么知道我掉进泥巴里了?”
掉头转尾,往复两次,苏起被梁水封堵得严严实实,她往左,他就往左;她往右,他就往右。不管她跑到哪里,他都张着手臂拿自己的胸膛把她堵得进无可进。她好几次上手用力推也推不开。她跑得气喘吁吁,气急败坏;他轻松从容,笑个不停。
梁水没答话。
“小鸡”同学们哈哈笑着,尖叫着,扯着前边人的校服,拉成一长串大尾巴,在梁水身后摆来摆去。
他不好说,他一直都在看她的风筝,直到她的风筝忽然断了线飞远,他才好奇地过来找她。
话音一落,苏起拔腿奔去抓“小鸡”,可梁水比她更快,飞速一大步挡她身前拦住去路。苏起立刻掉转方向,逆向进攻,梁水行动敏捷,紧贴着她飞驰,再度拦住她的身子。
他光脚踩在碎石上走了,苏起想,他的脚心很疼吧。
“吃饱啦!”
她默默跟着他,走过碎石、滩涂、草地,回到集合地。同学们都很开心,拿着风筝热情讨论着,没人注意到梁水没穿鞋,也没人注意到苏起的裤子全湿了。
“小鸡小鸡吃饱没有?”
只有张余果往这边看了眼。
“还是没有!”
语文老师点了人数,带大家往回走。
苏起又扔了一颗石头,问:“小鸡小鸡吃饱没有?”
苏起穿着大了好几码的鞋子,走在碎石子遍地的山路台阶上,前头不远处,梁水插着兜,光着脚,淡定地爬着台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梁水身后的小鸡们大叫:“没有!“
哦,他的风筝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苏起说:“小鸡小鸡吃饱没有?”
他的裤腿也湿了,有条裤腿后面还沾了厚厚的泥,但他忘了洗。
这话一出,苏起像被逆着薅了毛儿的猫,斗战心起,石子在手中抛了两下,弯腰往母鸡和小鸡们的腿下一扔,石子从少年们的腿下滚过。
光着脚的梁水走路也仍是平时那副散漫松垮的样子。
梁水已伸开手臂,挑衅地说:“今天你一只小鸡也抓不到。”
她的心突然温柔地放松了下去,像被秋风中的芦苇花拂过一样。
“……”苏起揪起了眉毛,正犹豫着。
水砸真好,和他做朋友真好。
苏起卷起校服袖子,一副要干大事的模样,从地上捡起几块石子,却见梁水走来,站在原本的“母鸡”前边,看她一眼,似笑非笑的,也卷起了袖子要干大事儿。
她想她还是会喜欢水砸的,像小时候一样喜欢他,一辈子。
其他同学都想当被抓的人,自然乐得其所,原本的“老鹰”愉快地让出位置。
“唧啾啾啾,懒虫起床!懒虫起床!”
梁水折腾着他的孙悟空,不太感兴趣,苏起却放下美少女,兴奋地跑去,自告奋勇:“我要当老鹰!”
梁水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啪”地摁停了床头的孙悟空闹钟。他保持着摁闹钟的姿势,呼吸急促而凌乱,脸埋在枕头里,好半天没有动静。露出的半截脸颊通红,红到了耳朵根。
梁水班上一个同学喊:“梁水,来玩啊。”
“嗯—”少年鼻子里呼出沉沉的一口气,翻身平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
先到的同学等着后来的同学和老师,无事可做,童心忽起,玩起了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被闹钟叫醒那一刻狂热的脉搏没有半点平复,此刻一颗心在胸腔里怦怦乱撞,而内裤里的湿热黏稠更是叫他羞耻不已。
苏起和梁水一路下了山,走过一片荒草地,芦苇花开如雪,随风轻飞。不远处江水青蓝,迎风起碧波。
“苏落我杯子呢!”苏起的叫声从隔壁传来,梁水猛的一个激灵,脸红如血,一扭头将脑袋扎进被子,又烦躁又慌乱又羞愧,无处发泄地在被子里猛蹬了几下腿,闷哼:“啊—”
队伍越往下走越分散—总有学生一群一群在路上流连。
他最终还是起了床,红着耳朵,洗了内裤。
苏起气得用力推打了他一下。他笑得眉眼舒展,心情很不错,踏着轻快的脚步下台阶去了,仿佛一下回到了年少打闹的时候。苏起还不甘心,又在他背后捶了他一下。他肩膀松松地晃了晃,自得地往下走。
苏起在外头叫:“水砸!你今天怎么慢得跟蜗牛一样?”
不知为何,他心情格外舒畅,甚至夹杂着一丝说不清的喜悦。
梁水拎着单车走出门,余光瞥见她便立刻弹开,他看都不看她一眼,骑上车。
他唇角弯了起来,一副恶作剧抑或是报复得逞的样子。
苏起说:“水砸,今天会下雨欸,又冷。我们坐车吧。”
不想梁水眉梢一挑,抓住她手腕用力往外一推,苏起只觉自己像只轻飘飘的风筝一样被他挥了出去,上半边身子已悬出台阶外。底下是陡坡,她本能惊慌之际,梁水用力一拉,又将她扯了回来。她条件反射地慌忙抓紧了他的腰。
梁水一声不吭把车拎回家去,仍是不正眼瞧她。
“对啊。”苏起说着,做了一个要推他的手势。
苏起纳闷,问路子灏:“他怎么了?”
梁水站稳了,回头看她,微皱着眉,说:“你要谋杀我?”
路子灏:“没睡醒吧。”
苏起一个没刹住车,撞去他身上。梁水始料未及,晃荡两下往前倾,下头是布满灌木丛的陡峭山坡。苏起大惊,慌忙一手抓住他后背的校服,一手搂住他的腰,用力把他钩回来。她吓得一身冷汗,松了手:“吓死我了妈呀!”
苏起:“哦。”
天地开阔,苏起心情也爽朗起来,挥舞着风筝,小跳跃地下阶梯。她脚步轻快,一下冲出好多步。她跑得恣意忘形,转过一道弯,哗啦啦往前冲,却猛地发现梁水走过阶梯拐角处时突然停下来,驻足远眺江景。
梁水听见他俩对话,心虚,再出门时,耷拉着眼皮,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她还在想着,同学们已雀跃不已,手中扬着风筝,沿着山脊上的石头阶梯跑下山,朝江水滩涂而去。蓝白色的校服和五彩的风筝连成一条蜿蜒的长龙,爬满了青黄相间的山脊。
出了巷子,走上大堤,江风冷冽,吹散了梁水面颊上的热意。
云西只是个小地方而已呢。
苏起跟路子灏聊着天,像往常一样叽叽喳喳,眉飞色舞的。
虽然此刻江水共蓝天,芦苇草绵延,但天地之大,山外有山,世上一定有比家乡更美的风景啊。
他忍不住瞥她一眼,少女的侧脸光洁清秀,小小的弯弯的耳朵如玉琢一般。
苏起趴在栏杆边看风景,听到这话有些纳闷—老师去北京看过秋天吗?怎么能拿北京和云西比呢?
梁水心头一磕—梦里他亲过她的嘴唇,她的脸颊,她的耳朵,那柔软滑腻的触感似乎还在唇边,这一想,腹部又是莫名一热。
语文老师淡笑:“对啊,最美还是故乡的秋。”
他做贼般立刻移开眼神,又烦躁又无措更无辜,怎么会做这种梦?!
“比书上写的北京的秋天还要美!”
真不要脸!
“我爱云西的秋!”
他无意识地皱紧眉,难堪极了。
“哇!”学生们叫道,“这就是云西的秋天!”
苏起扭头见他这模样,道:“水砸你不舒服吗?”
天地之间,山高水阔,近处滩涂显露,芦苇依依,青的黄的野草遍布荒野,和江水融为一体。远眺而去,长江如练,江心似有绿洲,江的那一边更远处似仍有滩涂,却已分辨不清,消失在茫茫水天相接处。
梁水一愣,匆匆对上她关切的目光,心跳得更加厉害,慌乱移开眼神:“没有。”
栏外,长江蜿蜒而过,在东依山处环抱出一块滩涂,正好形成了长江在云西市的一处巨大拐角。
苏起凑过来:“可你脸特别红,是不是发烧了?”她碰了下他的脸颊。
那是东依山上的一处石头凭栏。
女孩的手指冰冰凉凉,他触电般弹开:“别碰我!”
翻过几条山路,到了后山,视野突然开阔起来—10班的同学们不知看见了什么,全叫着往前涌去。
苏起一怔,梁水反应过来,缩了缩脖子,故作嫌弃说:“你手跟冰块一样。”
正值秋季,山上树木开始变色了。黄的,红的,橙的,绿的,交融点缀,苏起心叹,大自然果然奇妙,哪怕最好的画家面对此番山色,都得费上一番心力吧。
苏起于是冲自己手心哈了口气,问:“你是不是昨天晚上没睡好?做梦了?”
出了校门,沿着学校东边的小山坡往东依山上走。
梁水跟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烦躁道:“你话怎么这么多?!”
苏起移开眼神,在秋风中深吸了一口气。秋天的早晨,空气沁凉,她专心观察着一路的风景,思考着如何写作文《云西的秋》。
苏起冤枉:“我关心你啊。这次是你先发的脾气!”
10班的队伍走在前边,苏起一抬眼就能看见梁水,他的美猴王风筝挂在背上,黄色的长尾巴随风飞扬。
路子灏哀叹:“怎么又吵起来了?”
在周围同学羡慕的目光里,两个班列队跟着语文老师出发了。
苏起:“他一早上就发神经!”
13班和10班的学生们快速从风筝堆里捡起各自的风筝,排队站好,去上校外语文课—《云西的秋》。
梁水绷着红彤彤的脸,快步走到前头去,边走边把外套帽子套在头上,低头遮住了侧脸。
做完课间操,全校学生们散开队伍,回教室准备上课。
苏起只当他没醒发起床气,翻了个白眼。
梁水:“您跟数学老师换个课,两个班一起去呗!”
上了公交车,两人互不搭理,梁水拉着吊环,眼神放空望窗外;苏起抓着扶杆,面无表情鼓着嘴巴。
语文老师:“你们这些孩子,知不知道带出去两节课我得申请啊,分头搞个两次学校不会同意的。”
中途停车,车门打开,冷风涌进来,吹得苏起的长马尾在风中飞扬。梁水看着,忽想起梦中她的长发是散落的。
全班同学:“就是。放风筝放风筝!”
他又是怔了一怔,猛又抬起头逼自己深呼吸,疯了疯了!
梁水:“老师,听说您要带13班去放风筝?要一视同仁啊!”
汽车晃荡着到了云西一中。学生们陆续下车,脖子缩进围巾里,迎着寒风往校内走。
语文老师:“今天呢,我们要讲的课文是《故都的秋》。”
苏起从后门跳下车,一个没站稳:“啊!”
•南江日常•
正下车的梁水伸手抓住她手腕,将她一提,化解了一次摔倒。
梁水落在后边,一手拎着孙悟空,一手递给老板十块钱,跟着她出去了。
苏起后怕地拍拍胸脯,看向他的眼神亮了一亮,无声地表示感谢。
她抱着风筝乐颠颠跑出门去。
片刻前的小矛盾便如烟云般消散。
“谢谢老板!”苏起兴奋地跳起来,赶忙付了二十块钱,“我下次买本子也来你这儿买。”
梁水鄙视:“眼睛长了当装饰的,走路不看路?”
老板明白了,说:“行吧。看你可爱,这也是最后一个,就便宜卖了。”
苏起吐舌头:“就不看。”
老板抬头看她,忽见梁水在她身后,冲他做了个手势。
刚进校门,有人从苏起身边跑过,不小心擦了下她的肩。
“小姑娘啊,你这是为难我—”
“对不起。”那人急匆匆道歉,看见苏起的一刻却愣住,脸上一瞬写满惊喜,“是你?你也考来一中了?”
她还不肯放弃,冲老板咧嘴笑:“好不好嘛,便宜点卖给我呗,以后我买文具都来你这里好不好?”
那是个模样清秀的男孩,但苏起对他没有任何印象,眨巴了下眼睛。
苏起拿着那只风筝,有些不舍;一面纠结要不要回家找妈妈要钱,一面又觉得,就放一次呢,三十块钱太不值了。
梁水也奇怪了。
老板摇头:“小姑娘,你选的这个风筝是进价最高的。你看这里写的什么?”他指着墙上的“谢绝还价”,道,“我们店里的东西都是明码标价,一分钱都不少的。”
对方盯着苏起,很激动:“你不记得我了?”
苏起只带了二十块,于是凑到柜台边,小声跟老板砍价:“老板,便宜点吧。二十块钱好不好?我只带了这么多钱。”
苏起尴尬地摇了摇头。
老板说要三十块钱。
“我也是实验中学的。打桌球那个,你帮过我啊,你不记得了?”
苏起一眼看中了它。
“啊—”苏起想起来了,“是你呀!你也考来一中了?”
她伸着脖子望了半天,看见了美少女战士。那风筝漂亮极了,美少女战士的黄色长发和修长的大腿随风飘扬,骨架也厚实,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你想起我来了?”男生开心极了,“我在15班。”15班是重点班,在苏起楼上。
苏起才不信他,她要选漂亮的。
“哇,真厉害。我在13班。”
梁水说:“你懂什么,越轻越薄的风筝,飞得越高。”
“那隔得太近了。”男生已放慢速度,跟着苏起并肩往教学楼走,“我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说声谢谢。你太……”他挠了挠头,搜刮了半天的形容词,最终羞赧地说,“你太好了。”
苏起好奇地摸了摸,那风筝薄薄一层塑料,上头涂着美猴王,套着竹竿骨架,下边挂一条长长的黄色尾巴,她说:“你这风筝太薄了,风一吹就要撕破。”
“没有啦。只是随手帮个忙。”
一面墙上挂满了风筝,各种造型,各种材质。梁水心思本就不在风筝上,匆匆扫一眼,随便挑了个孙悟空,又轻又薄,老板说十五块一个。梁水给了钱,十几秒钟就完成了交易。
“我特别感谢你,真的。”男生说着放下书包,掏出一瓶水晶葡萄汁,说,“送给你喝。”
和诚中学的精品店里有风筝,两人停了车,前后脚进店。
苏起本想推辞,但他实在太热情,她便愉快地接受了。
苏起没有开心,也没有不开心,从容地接受了事实。
他开心地背起书包,问:“你叫什么?”
他们两个班是同一个语文老师。
“苏起。”
“语文老师跟数学老师换课了,后天上午跟你们班一起去放风筝。”
“苏琪?王字旁?”
“啊?”
“不是,起来的起。”
梁水好笑:“我也买风筝啊。”
“哦,苏起。”男孩由衷地夸赞,“名字真特别,真适合你这样的女孩子。对了,我叫欧阳李。”
苏起迎着风,畅快地蹬了一会儿自行车,发现梁水又跟上来了。这下,她狐疑地看他:“你总跟着我干什么?”
“哇。我第一次见到复姓的人。你妈妈姓李吗?”
风吹着坡道两旁泛黄的梧桐树,阳光轻薄,落叶窸窣。
“对啊。”
梁水看了她一眼,也跟着冲了下去。
两人一路聊着走上楼,梁水插着兜跟在身后,时不时打量欧阳李一两眼。但欧阳李没注意到他,目光始终热切地聚焦在苏起脸上。
她说着,松了刹车,风一样冲下坡去。
苏起也没注意到他,她真诚而开心地和她的新朋友交流着,神采奕奕。或许刚在户外吹了冷风,现在进了楼梯间,她整张脸变得红扑扑的,眼睛也亮闪闪的。
苏起笑容收了一丝,说:“你挖不到了,因为这个秘密快要消失了。”
梁水抿了下唇,眉心不经意蹙起,跟着她走上四层,结果那家伙居然忘了和他打招呼,就跟那个叫欧阳李的人一起走了。
梁水不屑:“看来得我亲自来挖。”
梁水忍了忍,叫她:“苏七七!”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苏起眉毛挑得老高,似乎觉得逗他很好玩。
苏起正跟欧阳李讲话讲到一半,回头:“啊?”
梁水被她感染,稍觉轻松地笑了一下,说:“那是什么?”
她拿眼神问:有事?
她这爽朗大方的样子,又似回到从前了。
梁水说不出话来,他总不能说你没给我打招呼就走了,憋了两秒,说:“你头发乱了。”
“哈!”苏起得意地笑起来,“我早就说过吧,迟早有一天,我会有你不知道的秘密!”
“哦。”苏起眯眼一笑,摸摸头发,和欧阳李聊着天走了。
骑到下坡路段,梁水不踩踏板了,稍稍捏紧了刹车,说:“你现在有秘密了,我不知道。”
梁水踱步到自己教室门口,再度扭头看了眼她的背影,莫名气不太顺地进了教室。
苏起翻白眼:“你才怪怪的。”
“烛之武退秦师。晋侯、秦伯围郑,以其无礼于晋,且贰于楚也—”梁水兴致恹恹地翻动着语文课本,无心背诵。
梁水有些无力,漫不经心地跟着她的速度踩着单车,想了好一会儿,最终说:“我还是觉得你怪怪的。”
像是过了漫长的一天,早自习下课铃终于响了。同学们有的从课桌里翻出从校外带进来的早餐,有的去食堂吃早饭。
不像现在,很平静地说没事。
梁水和几个同学往食堂走,出了教室后门,大家要走就近的楼道,梁水说想去趟厕所,一行人于是往13班那头的楼道走。
他忽然很怀念小时候的苏起,那个时候他要是惹了她,她要么哇哇大叫,要么嗷嗷挥拳,愤怒控诉,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表达不满。
经过她们班门口,梁水寻常和朋友聊着天,眼神无意往教室里头瞟,瞥见了苏起。
因为长大,所以开始撒谎了。
她将展开的书本反压在桌上,双手端正地放在书上,仰着脑袋,认真地背诵课文。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天花板,嘴巴慢慢念诵着,还不时轻轻点几下头,仿佛这样子就能努力挤出课文似的。
梁水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就是在那一刻,看着苏起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梁水发现有什么东西变化了,或许是他们长大了。
梁水正跟朋友讲着话,莫名就扬起一丝笑意,他从一扇又一扇的玻璃窗前走过,直到余光再也看不见她了。
她目光坦然。
转过楼道时,他又无意透过后门看了眼她的背影,她束着高高的马尾,随着背诵时的摇头晃脑,长发调皮地在她肩上晃来晃去,只一瞬,就不见了。
苏起立刻道:“没啊,生什么气?”
他心情不错地吃完早饭,去小卖部买了瓶鲜橙多,瓶子在手上抛来抛去,脚步轻快,一步三台阶地上了四楼。
“你还在生气吗?”梁水忽然问。
他快步走向13班,胡乱想了个理由—别人给他的鲜橙多,他不想喝,勉强丢给她算了。
苏起收回目光,继续前行。
这理由真不赖。他挑了下眉梢,正要走进13班,脚步猛的一刹。
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神色从容,被阳光照得微眯着眼。秋风吹起他的额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从眉骨到鼻梁的弧线仿佛水墨勾勒出来似的。很青春,很稚嫩,又有一丝萌芽的成熟。
欧阳李也在。
苏起骑上堤坝,一扭头见梁水单手扶着车龙头,跟她并驾齐驱。她起先骑得不快,他也不快,慢悠悠跟着她晃;后来她加速了,他也跟着加速,影子一样随在她身旁。
他坐在苏起前边的座位上,正给她讲题目。苏起眉心紧蹙,拿笔在稿纸上写写画画,欧阳李也在稿纸上画着,两人的笔尖碰缠在一起。
梁水也跨上自行车,追上她一起去。
梁水在门口定了一秒,瞬间拔脚走向后门,脚步却不自觉慢了下去,恐怕也没意识到自己脸上的光芒也暗淡下去。
苏起骑上自行车,脚一蹬:“买风筝。”
他从后门进去,走到程勇桌旁,说:“干吗呢?”
倒是梁水问了句:“去干什么?”
程勇正看漫画书,笑道:“哟,你怎么来了?”
她有些奇怪他为什么这么早出门,但她没问。
梁水淡笑:“刚好经过。你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两人对视一眼,不尴不尬的。
程勇说:“我跟你讲,这本漫画特别好看,《海贼王》,讲的是一个想当海贼……”他滔滔不绝讲起了漫画剧情。梁水听着,嘴角含着礼貌的淡笑,慢慢点头,眼睛一瞬不眨盯着他,仿佛对剧情很感兴趣。
第二天中午,苏起找程英英拿了二十块钱。她刚把自行车推出门,就见隔壁梁水单手推着自行车出来。
可他眼角的余光却不自觉瞥向教室前边的苏起和欧阳李,想听他们讲话。但他听不太清,直到某一刻,苏起“哇”的一声,语气崇拜:“好厉害!”
“好!!!”
梁水深吸了一口气,忍在胸腔里。
“我有条件!”老师抬手示意安静,但大家一时安静不下来,老师提高音量,“回来之后,都给我写一篇作文《云西的秋》!”
那头,欧阳李笑起来,低头继续给她演算,苏起也认真趴在一旁,两人的脑袋就差没碰到一起了。
这话一出,整个班的人都醒了,大叫起来:“好!”
梁水无意识地转着手里的鲜橙多,手一松,瓶子差点儿脱手,他猛回神把瓶子抓了回来,程勇笑眯眯看着他,说:“怎么样,剧情很精彩吧!”
老师居然没生气,翻着教案想了一下,说:“那这样,今天这节课你们全部给我好好上课,好好听讲。后天上午两节连课,我带你们去找秋天,放风筝。”
梁水点了点头,说:“嗯。很精彩。”
这一通现学现用的歪理引得课堂上哈哈大笑。
程勇很热情:“要不要我借给你看?”
又有学生叫道:“老师,我们想出去看云西的秋。课本上写的,要出去体验了才能感受!”
梁水只好收下,又把手里的鲜橙多递给他,说:“这个送给你喝了。”
“你们中午不睡午觉吗?啊?都在这儿打瞌睡,”老师很遗憾,“《故都的秋》,多美的一篇课文啊,好的文章是财富啊同学们,一个个不知道珍惜,不好好欣赏。你们学会了语文,将来在生活里遇到类似的体验,才会有更深的感悟。”
“谢了。”
后排有学生叫道:“两分钟太短啦。”
梁水拿着《海贼王》走出门去,隔着窗棂,看了苏起几眼,收回目光。
这下,教室里醒了一半。
他回到教室,瘫在座位上,心不在焉地翻了几下漫画书,觉得哪里都不太自在,但又说不清楚到底是哪里。
老师将课本放在讲台上,笑起来:“要不,我先让大家睡上两分钟?”
下午上课上到一半,正值深秋,教室窗户紧闭,空气沉闷,叫人昏昏欲睡。他有些打瞌睡,正迷糊着,忽然想起昨夜梦里搂着她在被子里翻滚的画面,人又打了个激灵。梦里的苏七七腰肢细细软软的,和那天他在江边抱她时的感觉一样。
老师看着讲台下的学生们,仿佛能看见他们各自的神思变成一团气体在脑袋上方飘荡,所有人表情呆滞、困倦、游离。
梁水低头捂了下眼,早晨那种羞耻如做贼的心虚感退散下去,此刻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跟旧屋角落扯不干净的蛛丝网似的。
教室里安安静静。
下午的课上完,梁水不想去吃饭,约了几个同学去打球—正好,让他肆意发泄一番。
语文老师在讲《故都的秋》:“这呢,是北京的秋天。现在,我们云西的秋天也到了,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观察……”
苏起吃完晚饭,和刘维维绕到篮球场散步,就见某个篮球场旁围满了人,女生数量还不少。
风筝飞再高,线仍拉在地面不是吗。
苏起以为打比赛呢,挤进去一看,正好看见梁水持球进攻,一个假动作晃过防守队员,背身一转拿球,迎着另一个起跳的防守球员,高高跃起,嚣张地将球砸进篮筐。少年身姿舒展而洒脱,轻松落下,唇角扬起一抹张扬的笑。
但她只是看了十几秒,便收回心思认真听课了。
场边一片喝彩声。
她真想变成一只风筝,飞到很高很高的天空,将所有的烦恼都抛在地下。
他又戴上那黑色的发带了,额头饱满,黑发飞扬。
她深深叹了口气,蔫儿蔫儿地趴在课桌上,转头看见窗外的蓝天上似乎有风筝在飞。
苏起一时目不转睛,蓦地想起了初中时的他。
唉,只能慢慢来吧。
刘维维杵了杵她肩膀:“哇,好帅!”
回到之前的状态,哪有一瞬间就能达成?
正看着,梁水方再度发起进攻,男生们涌到这边半场来,苏起正看得眼花缭乱,就见一个男生举着篮球朝这边一抛,可他队友跑位错误,忽然露出空当,那球直直朝苏起砸过来,她愣愣的还没反应,几米开外的梁水就冲过来,一手将球打飞出去。
想到这儿,她又觉得梁水可怜,无辜被她撒气。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苏起惊魂未定,梁水已刹停在她跟前,他满头汗水,喘着气:“没事吧?”
苏起忽然想起了梁水。不知为何,理智上想友好大方,情绪上却做不到。
她赶紧摇了摇头。
刘维维手上拿着一根小小的针,引着彩色的线在绣布上穿梭,来回几下就出来花纹了。
梁水跟旁边一个男生说:“你上吧。”就把自己换下来了,再看苏起,说:“你过来。”
学生时代真神奇啊,干什么都有精神,唯独听课叫人昏昏欲睡。
“哦。”
苏起撑着重重的脑袋,瞥一眼身边的刘维维,她坐得很端正,精神抖擞地看着讲台和黑板—手藏在桌下绣十字绣。
她以为他找她帮忙,跟他走到球场边,他却从篮球架下捡起一个篮球,问:“想学吗?”
秋困时节,下午上语文课,不是摆明了叫人打瞌睡吗?
苏起眼睛一亮:“现在?”
下午第一节是语文课,也不知道谁设计的课表。
“嗯。”
梁水:“……”
“好呀。”
路子灏拍拍他的肩膀,说:“算了,你想要的话,我给你绣一个吧。”
苏起扭头准备找刘维维,梁水说:“我不教你同学。”
梁水目光追着她的背影,一时竟有些蒙。
苏起:“……哦。”
可苏起不为所动:“你让声声弄吧,我不会。”说着就往校门口走了。
刘维维在几米开外冲她招招手,示意她要继续看球赛。
他于是采取他最常用的手法:“我请你喝可乐,这总行了吧?”
梁水带她走到一个空场,把衣服挂在篮球架上。他走到球架下,拍了两下球,说:“拍球要用五指发力,就很容易拍起来。”
还是因为张余果那件事吗?他以为跟她解释清楚了,她也消气了。
苏起试着拍了两下,并不太熟练。
是啊,为什么?从小到大,他们从来都是互相提要求,毫不避讳,对方都会嘴上说几句抱怨几句然后就去做了。但这次不一样,他感觉到苏起是真的不想做。
梁水说:“体育课多试几下就好了。”
梁水被问住了。
苏起蹦了下:“教投篮吧,我对投篮比较感兴趣!”
苏起反问:“什么为什么?我为什么要给你绣?”
梁水本想说学篮球应该从拍球开始,但……算了,她说怎样就怎样吧。正好,他可以演示给她看—
梁水纳闷了:“为什么?”
他拍打篮球一两下,举球轻轻一投,篮球轻松入筐,坠落而下;他追上去,揽球入手,跑动着拍打几下,转身又是一个投篮,入筐。他再次接住球,拍打着跑到三分球线上,潇洒一个跳跃投球,再度入筐。
苏起还是那句话:“我不。”
一连串表演如行云流水。
梁水说:“那我买了你给我绣一个,我刚好差一个钥匙扣。”
苏起看得眼睛亮光闪闪,梁水瞥见她眼神,心情不错地把球捞回来,递给她,说:“你先不用跑,原地试着投几下,找下感觉。可能一开始不会进—”
苏起别开眼神:“我没买。”
话音未落,苏起抱起篮球,蹦起来一投,篮球砸进球筐里。
梁水看苏起,稳住心虚,说:“你也给我绣一个。”
梁水:“……”
路子灏说:“好啊。”
苏起开心地跑过去,捡起篮球,跑回罚球线上,又蹦起来一投,入筐。
林声说:“十字绣。路造你要不要?我绣一个送给你。你可以说,是女生送给你的。”
梁水:“……”
苏起一愣,却见路子灏神色松缓下去,霎时明白了梁水的用意。
苏起哈哈笑:“也不是很难嘛。”
苏起皱了眉,正要说什么,梁水忽然打断,转移了话题,问林声:“你们买的什么?磨蹭那么久。”
梁水无语:“这叫新手运气,懂吗?”
路子灏忙说:“也没有欺负,就是说些闲话,很烦。他们觉得是开玩笑,但一点都不好笑。”
苏起哼一声:“这叫我很有天赋。”说着,举球就要投,没想到梁水忽然平移到她身前,一抬手将她手里的篮球打掉了。
“路造,有人欺负你?”苏起走上台阶,生气地问,“你告诉我是谁!”
苏起:“哎呀!”
路子灏正要说什么,见苏起和林声站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不知她俩什么时候过来的。
梁水几步将篮球追回来,拍打两下抛给她,挑着眉梢:“来,投啊。”
梁水说:“你喜欢男的、女的、不男不女的,都不关其他任何人的屁事!”
苏起不信邪,绕过他就要投篮,他轻松而敏捷地移身到她面前,单手一打,她球又丢了。
路子灏目露迷茫,说:“我不知道啊。很多人都早恋暗恋,但我谁都不喜欢。我怕被人笑,所以在班上都不跟女生讲话,我觉得跟男生玩自在点儿。”
梁水这下得意了,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李枫然则轻声问:“那你是喜欢男生还是女生?”
苏起叫:“不算。”
路子灏不吭声。
梁水拍着球:“怎么不算?谁打球没对手?”说着,把球往她身前一拍。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梁水皱眉道,“那么多矮子、胖子、笨蛋、长得不好看的,就活该被取外号被笑话吗?”
苏起赶紧把球接住,抱着篮球想了想,往左边挪了几步,梁水站在原地,想笑却不笑地看着她,她感觉不对,又往右边挪了几步,梁水还是优哉游哉地睨着她,颇有敌动我不动的淡定架势。
他难过道:“要是我长高一点、壮一点就好了。我现在跟七七一样瘦。我好讨厌我的娃娃脸,秀气得跟女生一样。”
往复几次,梁水感觉好笑:“你在跟我表演圆规画圈圈呢?”
路子灏手指抠着座板,抠了好一会儿:“说我喜欢男生。搞得郑云帆都跟我疏远了。”郑云帆是住在坡下,经常跟他一起搭公交上下学的同桌。
话音未落,苏起自认逮住了他注意力松懈的空当,不绕圈进攻,也不迎面冲刺,她直接起跳投篮,篮球顺利从她手中飞跃而出;可没承想梁水忽然启动,朝她冲来,迎面高高跃起,竟飞到半空中挥臂将篮球拍飞,人一落地惯性之下直冲她而来。与刚起跳落下的苏起正正撞了个满怀。
“还什么?”
他惯性太大,没刹住车,眼见要把她撞倒,他单手搂住她的腰,抱着她往前小跑了几步才刹住。
路子灏苦恼道:“何止啊,他们还……”
苏起被他揽着连连后退,只觉人被笼着,扑面全是他的气息。好不容易站稳了,心却乱了。
梁水不爽地问:“他们给你起外号?”
两人都有些蒙,立刻互相松开对方,对视一眼,又匆匆移开眼神。
那几人还在笑呢,可一撞见梁水冷飕飕的眼神,收了笑就跑了。
梁水抠了下发带,低声:“你没事吧?”
路子灏匆匆瞥他们一眼,表情尴尬而羞辱。
苏起连连点头,眼睛不看他:“啊,球滚到看台那边去了。”
这时,几个学生经过,笑嘻嘻地喊了声:“路小号!”
梁水过去找球,苏起忙不迭转身小跑向篮球架,连连拍了拍剧烈起伏的胸口,正大口深呼吸呢,见欧阳李在一旁的田径场上跑步,他刚好跑过来,见了苏起,说他跑完这圈准备回教室学习,要不要他给她讲数学题。
三人又陷入沉默。
苏起今天下午发了数学卷子,有几个大题错了还没改呢,就说好。
李枫然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头继续看琴谱,却一时忘了自己看到哪儿了,仿佛谱子已经乱了,接不上了。
梁水拿着篮球走过来,见欧阳李边跑边跟苏起打招呼:“过会儿见!”
所以他帮助林声帮助其他朋友的时候,只是关心,并不会疼。
苏起说:“我马上回教室。”
喜欢,会疼?
梁水问:“不玩了?”
梁水怔了怔,不说话了,蹙着眉不知在想什么。眼前忽然浮现出那天在操场上的情形,那一刻的感觉此刻还很清晰。
苏起说:“我要找欧阳改卷子。”
“就是别人不提,周围都是陌生人,没有任何人提起,你都会忽然想起她。喜欢的话,想见面会想得心会疼。”李枫然说,“她开心,你跟着开心;她难过,你跟着心疼。喜欢,会疼。”
“欧阳?”梁水不爽她对他的称呼。
梁水歪头思忖片刻,又挪了下坐姿,很困惑地继续求解:“那你说的想,又是哪种想呢?”
苏起不解:“对啊,他姓欧阳,你忘了?”
路子灏赞同:“比方说我跟你水子,我要是一两天不见你呢,我不会想你。”
梁水面无表情:“嗯。忘了。名字太难记。”
“不一样。”李枫然说,“好朋友只会在见到的时候很开心,不会在见不到的时候总想见。”
苏起没听出他说反话,自言自语:“多好记啊这个复姓。”她快速穿上外套,说,“你先玩吧,我回教室啦。”说着也不等他,就跑掉了。
梁水不同意,皱了皱眉:“可好朋友之间也会这样。”
梁水拍了几下篮球,骤然没了兴致。他穿好外套,把球还回去,去食堂吃了晚饭,回教室时从13班那道楼梯走,经过她们班,就见欧阳李还在给苏起讲题,两人凑在一起,讨论得很认真的样子。
李枫然忽然说:“一见到她就很开心,见不到她的时候总是想见到,应该就是喜欢吧。”
梁水冷淡地瞥一眼,收回目光,回到自己教室,翻出运动包去隔壁体校训练。好不容易打了场球,心气儿顺了点儿,现在又堵上了。他感觉今天能跑一百圈。
秋风吹得梧桐树、枫树窸窸窣窣,三个少年坐在单车上相对无言。
背着运动包去冰场的路上,他想了很久,他不喜欢那个叫欧阳李的人,具体也说不清,但直觉告诉他,他不是个好人。
这一问,两人都沉默了少许。路子灏摊手,表示无力解决。
他想,苏七七应该会很快意识到这一点。
“没有!”梁水条件反射地说,“我只是……”他眼神躲闪,又掏出钥匙敲车龙头了,“好奇。随口一说。”
但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路子灏叫:“你喜欢谁了?!”
不过一个星期,欧阳李就成了苏起的好朋友。而且,他和他们所有人都不同,他格外特殊—他总来给苏起讲题,早自习后,晚自习前,他会带着苏起一起学习。
李枫然抬起头来。
上学放学路上,苏起跟伙伴们的聊天话题也渐渐从十字绣、钢琴、速滑、画画、刘维维、孙燕姿、林俊杰、中华小当家,变成了欧阳李。
梁水拨开他,叹了口气,抓抓脑袋,一咬牙,忽然问:“怎么才叫喜欢一个人?”
欧阳李英语成绩很好,所有单词都背得,选择题读一遍题目就能凭感觉选出正确答案;欧阳李数学成绩很好,教给她的解题方法一目了然,林声可以一起来跟着他学习;欧阳李物理成绩也好,公式记得住,原理也能举一反三。
李枫然低下头继续看琴谱,路子灏很惊悚:“你不是我认识的水子。”他抓住他的肩膀摇晃,“你到底是谁?!”
初冬的夜里,下了晚自习,苏起走在堤坝上,冷风吹得她的脸有些苍白,但她很兴奋,说得停不下来,呼出的热气像棉花团团散去。
“……”梁水说,“没什么。”
她开心地对梁水说:“水砸,我怀疑他能计算出你跑步的加速度和时间,哈哈。哦,还有离心力和向心力。”
两个朋友看着他。
现在,他们知道离心力和向心力是什么原理了。
梁水稍微调整了下坐姿,张口:“我问你们—”
他们不再是幼时只会抱着转圈圈却说不清楚的小学生了。
李枫然正坐在车上看琴谱,抬起头来。
梁水一声不吭,沉默了一路。直到走下坡道,江风被堤坝拦住,小了不少。他不咸不淡地说:“是吗?”
他表现得太过安静,居然没回㨃,路子灏瞧出端倪:“你有心事?”
“是啊。”苏起说,“下次我可以带他去看你训练,给你计算计算。”
“……”梁水回过神来,不敲了,把钥匙塞进兜里。
梁水寡淡地弯了下唇角,说:“不用了。”
路子灏抓脑袋:“水子,我买个木鱼给你?”
他语气太过冷淡,苏起兴致稍减,奇怪看他:“为什么啊?”
咚—咚—咚—
梁水意识到自己态度不太好,转圜了一点,说:“我不喜欢别人看我训练。”
他不知在想什么,眼神放空,只是拿钥匙敲着铁皮。
苏起抠抠围巾,纳闷:“那我经常去看你呀。”
咚—咚—咚—
梁水心里有些生气,语气却平淡,问:“你是别人吗?”
梁水坐在车上,单脚蹬地,另一脚踩着踏板,无意识地拿钥匙一下下地敲着车龙头。
苏起想了想,又说:“欧阳也不能算别人。他是我好朋友。再说他人很好。真的,你跟他熟了就知道了。”
校外沿着院墙有一排枫树,树下是学校的自行车停放处。
老子才不想跟他熟!
一中门口,离上课还有段时间。学生们三三两两或在校外店铺流连,或正往校园里走。
梁水咬了下牙不说话,觉得刚才呼吸太沉,一口气噎在了胸口,凉飕飕的,还闷得很。
高中真烦。她想,总是有小圈子抱团讲别人坏话。
一旁,路子灏说:“你天天欧阳李欧阳李的,感觉他都要超过我们了。”
苏起拿起本子要走,还不解气,道:“说人坏话的丑八怪!”
苏起叫:“怎么可能?瞎说。”
那两个女生惊讶地看过来,见苏起表情很凶,以为她是太妹,没吭声。
“是吗?”路子灏说,“你以前总是水砸水砸,现在都是欧阳欧阳。水砸的地位一落千丈。”
“再乱说我就撕烂你们的嘴巴。”苏起冷不丁道。
梁水甩了路子灏一个白眼,却莫名地很想听苏起回答。
“我也听说她不检点,跟人开过房呢—”
苏起看他一眼,梁水:“……”
“漂亮有什么用,听说思想很肮脏,有人看见她在画室画的画,女的衣服都只穿半截,很下流。”
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移开眼神。
“哇,刚才那个就是林声,真的好漂亮哦。”
苏起笑:“水砸是可有可无的。”
林声去结账,苏起跑去那两个本子面前继续纠结,旁边两个女生小声说着话:
梁水不说话,知道是玩笑,但心在下坠,却听她下一秒爆笑着抓了下他的衣袖:“怎么可能呢?我跟水砸都认识十几年啦。”
“那也是。”
梁水抖了下手臂,抖开她的手,嫌弃:“不熟。”
“主要是每天都要面对他,太影响了。”
话虽这么说,内心却愉快地算了笔账,他跟苏起认识快十五年了,认识那个欧阳李才十五天。他不是数学很好吗,那就用数学算,他在苏起心中的分量还不如他一根小指头。
“我不行。我脑子里总会想。”
这么一想,他又挑了下眉。
“啊?为什么?”
回了家,脚步轻快地上了楼,他看到那一帘千纸鹤,心情不错地拨弄了一番—苏七七送了我几百只千纸鹤,那个叫某某某的,一只翅膀都没有。
林声感叹:“我好佩服你。”
•南江日常•
“不能。”苏起又想了想,说,“好吧。我理智上不喜欢了,可情感上,”她耸耸肩,承认了,“还是喜欢的。但我可以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我现在有好多别的事情可以做呀,伽利略、牛顿、孟德尔、门捷列夫就够我想的了。反正,以后总有一天,会慢慢放下的。”
梁水:“你上次是不是说梦见凯特•温斯莱特了?”
“可是,喜欢不喜欢,是可以决定的?”
同学:“对啊,最近又梦见了。”
“我现在不难过了。”苏起说。
梁水:“哦。”
“好吧。你别难过。”
同学:“怎么突然问这个?”
她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不喜欢我呀。”
梁水:“没什么。”
“啊?为什么?”
同学:“嗯。”
苏起想了一秒,说:“我决定不喜欢他了。”
梁水:“那个……”
“好吧。”林声说,“你不买吗?你也可以绣了表白呀。”
同学:“啊?”
“不用啦。”苏起拦住她,“我有足球小将和犬夜叉的钥匙扣呢。”
梁水:“梦……梦见她在干吗?”
“这个绣了送给你呀,你喜欢吗?”
同学:“嘿嘿,还能干吗?就她跟杰克在马车里那段。我觉得梦里她的身材比电影里还好。”
“你买两个干什么?”
梁水:“哦。”
苏起觉得大方简洁,表白正好。但林声还是拿了刚才苏起选的那个。
同学:“怎么了?”
她选了个很简单的图案,白底红心,绣好之后可以做钥匙扣。
梁水:“没怎么。你梦见过认识的人吗?”
苏起又看中了两个,在理智和情感中挣扎之时,林声唤她:“七七,我选好了。”
同学:“有啊。”
但她只看不买,她得留着钱买漂亮本子,店里各种本子设计赏心悦目,害得她总是忍不住掏钱,弄得荷包空空。可给王衣衣写信哪里需要那么多纸呢,买了还来不及用,下一批漂亮本子又上市了。
梁水:“谁?”
苏起不管她了,转身去看明星贴纸货架。最近店里新上了一批刘亦菲的贴纸,有很多《金粉世家》的造型,真好看呀,跟仙女一样。
同学:“就我上次跟你讲的,我喜欢的那个女生。”
林声捧着看了一会儿,仍是觉得太露,说:“先留着,我再找找看有没有更好的。”
梁水:“……”
苏起哈哈大笑,又找了个英文字母“LOVE U”,字母上钩着花边绿叶:“这个总行了吧?”
同学:“不许跟任何人讲啊!当你是兄弟才说的。”
林声立即摆手,都结巴了:“哎呀太……太……太不行了。”
梁水:“知道。你就没梦见过不喜欢的人?”
苏起拿起两个小屁孩亲嘴的图案:“这个?”
同学:“这……这种梦,不喜欢我梦见她干吗?”
离下午上课还有段时间,精品店里不少女生来往穿梭。
梁水:“……(一头扎在课桌上)”
最近年级里很流行这个,她陪林声来挑。
同学:“你怎么了?”
玫瑰花,丘比特,一箭穿心,小天使,I LOVE U……苏起随手翻着货架上的十字绣图案。
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