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水一愣:“为什么?”
李枫然很平静,说:“我妈妈要离婚了。”
李枫然说:“我感觉。”
梁水载着李枫然往火车站去,行驶到半路,他用力挠了挠脑袋,终于干巴巴地说:“李凡,你别难过。”
到了火车站,广场上风很大,吹得两个少年衣衫直鼓。
苏起还从家里探出脑袋:“风风加油哦。”
李枫然下了摩托,拎着自己的小箱子,叮嘱:“你回去的时候开慢点儿。”
两人回家拿了琴谱,赶去火车站。
“嗯。”梁水坐在摩托上,看着他孤独萧瑟的背影,心里有些难受,忽地下了车,“李凡!”
梁水不知该说什么,也知道这种时候最好什么都不要说。
李枫然回头,梁水冲上去,一把将他抱住,用力握了握他的肩膀,说:“没事儿。别怕。有我们在。”
回去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话。
李枫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是那句话:“开车慢点儿。”
李枫然只说:“我要赶火车了。”
梁水跨上摩托,回头再看,少年的背影已消失在进站口。
冯秀英表情坦然,说:“我没做任何对不起你爸爸的事。我希望不管我和他怎么样,都不要影响你。”
他望了一眼火车站上方“云西”两个鲜红的大字,映着冬季这阴霾的天空,格外刺眼—他真讨厌这地方。
李枫然停下,手握着楼梯扶手,几秒后才回头。
和李枫然料想的一样,2005年的春节刚过没几天,冯秀英老师向李援平医生提出了离婚。
两人刚走下一道楼梯,冯秀英追过来,唤了声:“枫然。”
巷子里其他几对夫妇诧异极了。在他们眼里,李家简直是南江巷最完美的存在。夫妻双方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一个救人一个育人,精神层面的匹配就不说了。李医生为人正直和善,乐于助人又有责任心,工资又高又稳定。冯老师呢,有知识有礼貌有涵养,培养出李枫然这样出众的儿子,多好的一个家庭,怎么就能散了呢。
梁水跟着他离开。
李援平医生不愿离婚,也不肯离。街坊邻居都去劝,尤其是陈燕和沈卉兰,在她俩眼里,李医生是再好不过的丈夫。
李枫然收了钥匙,转身就走。
康提和程英英虽明白李援平不太顾家,但考虑到李医生的人品,着实可惜,也都劝和。
冯秀英心神不宁地捋了下耳边的碎发,在包里翻找了好一阵,才过来把钥匙递给他。
可冯秀英像吃了秤砣,一定要离,她细数李医生的十大罪状,什么不顾家,不关心她,把家当旅馆,把她当保姆,凡此种种。
李枫然面无表情,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他平静地说:“我忘收琴谱了,来拿钥匙。”
李医生也好脾气,低着头一一认错,可话又说回来,让他丢下医院的病人不管,他也做不到。
梁水头皮发麻,看了李枫然一眼。
冯秀英气得要死:“你少跟我扯这些冠冕堂皇的,谁叫你丢下病人了?啊?我是个不明事理的歹毒巫婆,让你不管病人?你没错,真的,我不怪你,我就是跟你过不下去了,不喜欢你了。我们都是受过教育的,好聚好散,离了婚也还都是亲人。”
那个男老师立刻收回搭在她肩上的手,忙和她拉开距离,走去一旁接水。
李医生愁苦道:“我不离。我还喜欢你呢。”
冯秀英脸上的微笑撤得干干净净,语气不稳:“你没去赶火车?”
这话一出口,差点儿没把冯老师气得笑起来:“你喜欢我个屁!你就是喜欢过这背后有个完整家庭,这家庭不给你添半点麻烦不要你付出,什么都顺着你做你后盾的舒服日子。我跟你讲,以后这日子没了。我算是看透了。”
骤然推开的门让两人同时抬头,神色一瞬慌张。
李医生还想跟她理论呢,可医院来电话了,只得又去加班。
冯秀英老师坐在办公桌前,手里翻着教案,盈盈笑脸上有一抹孩子们从没见过的妩媚温柔;一个男老师站在她身边,斜靠着她的椅子,弯腰指着教案上的内容,他另一只手虚搭在她肩上。
李医生忙,冯老师也忙,两人也没机会凑在一起商量离婚,何况李医生死活不同意呢。
李枫然还想礼貌地敲一下门,梁水嫌耽误时间,直接推开门,他一愣—
结果扯到春天了,这婚也没离成。
两人下了车,进楼,爬楼梯,跑到教师办公室前。
但冯秀英态度依然坚决,就看她跟李医生谁熬得过谁。
梁水哈哈笑。
李枫然身处旋涡之中,仿佛一切与他无关,他每天照常练琴,上下学,冯秀英对他的管教依旧严苛,没有因为闹离婚而丝毫懈怠。
李枫然:“过会儿保安来抓你。我先跑。”
那天上晚自习前,苏起从食堂回来,经过琴房,听见李枫然在练琴,曲调急速而宏大,却透着一丝悲鸣与凄凉。
梁水笑道:“爽!”
她猫在窗边朝里看,他微垂着头颅,坐在黑色的三角钢琴旁,细长的手指在琴键上飞速移动。
现在是寒假,校园里没人。梁水冲进校门,沿着坡道一路呼啸着冲到主楼前停下,马达声嚣张极了。
少年低着头,额发遮住了眼,仍是那个清瘦而单薄的身影。
车子很快拐进学校。
苏起不经意蹙了眉,被这悲伤的钢琴曲搞得有些难过。
摩托进了燕山,道路空旷无人,梁水放肆地加速驰骋,北风冰凉扑面,吹得少年的心开阔起来。
同行的刘维维却在赞叹:“哇,弹得也太好了吧。”
李枫然沉默许久,无意识地点了点头。
徐景说:“我觉得他也好帅,还很优雅。”
“我觉得,你要做你特别想做的事,而不是爸爸妈妈叫你做的事。”梁水的声音从风中吹来,“只有做自己想做的事,你才会开心,才会心甘情愿为它一直努力下去。”
少女们开心地观摩了一阵,就走了。
李枫然抬眸看他,只看到少年被风吹乱的后脑勺。
只有苏起留在原地,蹙着眉。
红灯变绿,梁水行驶过十字路口,问:“李凡,你想当郎朗那样的钢琴家吗?”
一曲弹完,他突然起手,猛地在琴键上砸出一道浑厚激烈的杂音,震音在空气中回荡。苏起心一惊,他极少有这样情绪失控的时刻。
李枫然沉默不语。
但那浑音终究散去,他手指不轻不重地在琴键上敲下一个尾音。袅袅余音中,他微抬起头,望着天空,也不知在望什么,手指缓缓滑落下去。
梁水皱了下眉,说:“你就是李枫然,不是郎朗。你会有你自己的路。再说,除了郎朗,也有很多其他的钢琴家,或许没他出名,但人家也过得好好的,为什么非要当郎朗?”
琴房彻底陷入安静。
他的笑容在秋风里有些苦涩。
苏起轻推开门,探出脑袋,见他扭头看过来了,冲他粲然一笑:“风风。”
李枫然淡笑:“没。真的遇到瓶颈了,练到一定程度,手指好像没办法更快更协调了。”他说,“我妈妈希望我成为郎朗那样的钢琴家,但是—”
李枫然很平静,说:“吃晚饭了?”
这下,梁水回过头来了,眼神诧异:“你上次说的时候,我以为你谦虚。”
“嗯。”苏起跑进去,和以往一样趴在琴边,“你呢?”
李枫然又说:“我和你一样。”
“我过会儿去。”他说,目光落在琴键上,双手重新搭上去,要开始练琴了,却又没开始。
梁水笑了一下。
他看了眼琴谱,眼神有些空洞,似乎在看别的地方。
李枫然说:“加油。”
苏起抿抿唇,“咚”一下摁了个琴键,说:“风风—”
“今年夏天,看能不能入国家队。”
“嗯?”他抬眸。
“最后?”
她小声:“你最近是不是很不开心?”
李枫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却又听他明朗地说:“但我从来没打算放弃。”少年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了车把手,“还要再冲,至少,还会最后再冲一把。”
因为家里的事。
“我身体素质不够,可能没法支撑再往前一步。要想再进步,很难。”
李枫然默然片刻,说:“还好。”
李枫然没说话,等他继续说。
苏起说:“你不希望爸爸妈妈离婚吧?”
他低头摇了下被风吹乱的头发,说:“嗯。”
他说:“正常人都不会希望吧。”
到红灯了,梁水减速刹停,一只脚蹬住地面。
苏起歪头:“我觉得你的爸爸妈妈不会分开,真的,我有感觉。”
李枫然有会儿没说话,等迅速过了三个十字路口,他忽然问:“去年你从韩国回来跟我说,感觉遇到上限了?现在还这么觉得吗?”
“……”李枫然起先没说话,片刻后,微笑了下,说,“你的感觉作数吗?”
“以前骑自行车觉得上学好远。现在一会儿就到了。”梁水说着,下坡进了城区。
“当然。我的感觉很灵的。”
高中和初中,似乎已过了好多年。
李枫然于是看向她的眼睛,目光笔直,直视着她,苏起迎着他清黑的眼珠,莫名被看得有一丝心乱:“干吗这么看我?”
读初中时,五个人每天一起骑车上下学的时光仿佛在昨天,却又仿佛已经很遥远。
李枫然说:“你的感觉不是很灵。”
李枫然没答,看看四周,说:“好久没走这条路了。”
苏起纳闷了:“啊?为什么这么说?”
梁水微弓着身子,看了一眼手表,缓缓加速,说:“放心,过会儿送你回来了再送你去火车站,不会错过的。”
李枫然却不解释了,随手在琴键上弹了几个清脆动听的音符。
李枫然在风中极淡地笑了一下,没说话。
苏起看着他低垂的眉眼,也不知怎么安慰他,忽然说:“风风,我跳个舞给你看吧,好不好?”
“……”梁水道,“这就是你对帮助你的人的态度?”
这下,李枫然再度抬眸,眼神带了丝好奇。
“希望我们不要上社会新闻。”
“嗯—你弹钢琴,我跳芭蕾好不好?啊,我一年多没跳了,不知道还行不行?”她试着立了下脚尖,少女舒展手臂,立了起来,“哇!还行的!”她双眼放光。
“嗯。”
李枫然弯了下唇角,轻拨着音符:“你要跳哪支舞?”
李枫然默然片刻,问:“你是第一次骑?”
“我只会跳老师教过的。”她想了想,“《水边的阿狄丽娜》,你会弹吗?”
梁水挺不屑的:“这跟骑自行车不是一个道理吗?”
李枫然起身掀开钢琴凳,在里头翻找,找出了别人的练习曲,上边有这首曲子。他飞速看了几眼,说:“能弹。”
李枫然说:“你什么时候会骑摩托的?”
“那就这首吧。”苏起在一旁压了下腿,初中毕业时,她已经会劈叉了。现在有些退化,但不算明显。
摩托车在大堤上飞驰,吹得两个少年的头发在风中张牙舞爪。
李枫然把琴谱展开,弹奏起来,轻缓悠扬的曲调弥漫而出,苏起迎乐而起,立起脚尖,展开手臂跳起了芭蕾。
李枫然上摩托后座坐好,梁水拧动把手,发动摩托,一溜烟就开上堤坝。
少女穿着宽松的校服,却不妨碍她脚尖绷直,舞步轻盈,身段舒展,如水边一只优雅的白天鹅。
苏起哈哈笑。
李枫然抬眸看一眼黑色的钢琴漆面,就见她立着足尖,一条腿高高扬起,一手向前探,似欲飞去。
梁水变脸:“滚!”
夕阳余晖从网格的教室窗户外洒进来,金色的粉尘在光线中飞舞。弹到高潮处,她迅速旋转起来,时而舒展手臂,时而抱于前胸,少女的足尖如立于冰面,灵活而轻盈,她的马尾飞扬,在光线和阴暗的边缘时隐时现。
苏起眨眨眼睛:“你摔了不要紧,别把风风摔坏了。”
阳光照在她清透细嫩的脸颊上,粉嘟嘟的。
梁水跨上摩托,挺舒畅的,笑问:“这么关心我?”
窗外,经过的学生惊喜地围观。
路耀国听了缘由,借了摩托给梁水,再三叮嘱路上要小心。苏起也围在一旁念叨:“水砸,你骑车注意哦。”
但谁都打扰不到他们,在那温暖的洒满阳光的琴房里,只有他和她。少年坐在琴边,醉心弹奏着一首曲子;少女辗转流连,忘我地跳着一段舞蹈。
梁水:“没事,我找路叔叔借摩托车,送他去。”
阳光反射在透白的玻璃上,金灿灿晃人眼,将一切光影变得虚幻,竟显得不太真实了。
苏起:“实验中学那么远!”
直到一曲弹毕,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李枫然还摁着琴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黑色漆面上她的影子。
梁水说:“去学校找你妈妈拿钥匙吧。”
看着她在一束光中,落脚,弯腰,收臂,做了个完美而优雅的收尾动作。
李枫然说:“两点。我爸爸下午有手术,应该找不到他。”
少女再一抬头,又是那张笑盈盈的脸。
苏起问:“风风你几点的火车?”
李枫然也冲她笑了。
苏起又打了他一下,他也不躲,悠悠笑着让她打,转而又问李枫然:“那你现在怎么办?”
她开心地跑去他身边,脸颊红扑扑的:“风风,你喜欢吗?送给你的。”
梁水被她打得心情愉悦,也不知怎的就是爱招惹她,还做嫌弃状:“说你有暴力倾向你还不信?”
他点头,垂了垂眼睫:“喜欢。”
苏起差点儿跪下去,他又赶紧伸手拎住她,她气得在他手臂上啪啪啪连打了三下。
“喜欢就好。”她道,“你要开心哦。”
梁水心痒,没忍住,一脚轻踹了下她的膝盖窝。
李枫然轻声:“嗯。”
苏起瞪他一眼,扭了下屁股:“就翘!”
这一刻,他很开心。
梁水鄙夷:“啧啧啧,可算让你抓到一回了,尾巴要翘上天。”
还要再说什么,窗外忽然有一群人急速跑过,大喊大叫着:“快找老师!”
李枫然:“……”
“找医生!”
苏起咧嘴笑:“我妈妈总说我丢三落四的,要我跟你学习呢。”
“找教导主任!报警啊!”
李枫然“嗯”了一声,忽地停住脚步,说:“我有份琴谱忘带了。”一摸兜,“钥匙也忘了。”
两人目光一对,摸不着头脑。
梁水拍了下他肩膀,说:“好好学。”
李枫然并没有出去一看究竟的打算,准备继续练琴;苏起拉开门,伸脖子张望,一群男生冲过去,慌慌张张的样子。
苏起、梁水跟着他一道出去。
苏起认出一个是郑云帆,忙问:“出什么事啦?”
李枫然收拾好行李,出门了,他要去赶火车。
郑云帆见是她,立刻道:“路子灏!他把别人的脑袋打破了!”
苏起揪了揪眉毛,不讲话了。
高一教学楼三层走廊上人声鼎沸,学生们叫着喊着,围在6班教室门口往里看。
梁水说:“只能尽量开导他,多陪着他。其他的,真的只能靠他自己。”
苏起和李枫然挤进人群,就见一个男生倒在地上,人已昏迷,他头上校服上、地板上全是血。正是多次取笑过路子灏的董方。
苏起一愣,想明白过来了,忧愁道:“那怎么办?我感觉路造自己也处理不好这个问题。”
林声拿校服外套堵着董方头上的伤口,喊:“都别围着了,快叫医生!”
梁水说:“我们插手,只会让事情更糟。还有你,你要真帮他去吵架,他会变成大笑话。”
路子灏瘫坐在地,双目呆滞;梁水蹲在他身边,一手紧握着他,一手保持着护他的姿势。
李枫然放下手中的衣物,抬头:“七七,你不懂男生的想法。我们帮不了的,只能靠他自己。”
董方的血仍汩汩地往外冒,李枫然脱了校服冲上去堵住他伤口,鲜血温热黏稠,渗进他指缝。他和林声对视一眼,彼此眼里都是惊慌。
苏起看看梁水,又看看李枫然,道:“你们怎么都不说话?路造是我们的朋友。”
苏起吓得腿都麻了:“这怎么回事啊?”
两个男生都没讲话,沉默地表示着不赞同。
路子灏脸色惨白,嘴唇直颤:“我就推了他一下。”
这下,梁水不吭声了。
讲台一角鲜血淋漓,应是董方摔倒在地,头撞到了水泥尖角。
“谁说他坏话,就去警告他。”苏起说,“我都可以去帮他吵架!”
苏起害怕地抓紧路子灏的手,他手指冰凉,抖得厉害。
“怎么帮?”梁水转眸看她。
几个男生要去拉路子灏,梁水挡在他身前,吼:“谁敢动他一下!”
“那我们做点什么帮他呀?”
男生嚷:“是他害的,他杀人了!”
梁水趴在椅背上,说:“应该是吧。”
梁水冷冷道:“老师、警察会调查的,轮不到你们说话!—声声,你摁严实了!”
苏起跑进去,把妈妈跟自己说的话转达给了他俩,忧心道:“你们说,路造是不是很受这个影响?”
林声手中全是血,颤抖着直点头:“嗯。”
彼时,李枫然要去邻市见他的老师—老艺术家何堪庭,正在家里简单收拾行李,梁水反骑着一把椅子,在跟他聊天。
四周乱成一团之际,救护车的鸣笛声响起,梁水抬眸:“苏七七!”
话是这么说,但是她也很担心,跑去找梁水和李枫然。
苏起立刻起身,拨开人群冲到走廊上,朝楼下大喊:“这里!!人在这里!!”
苏起想起他们班男生总取笑他,说他长得太秀气像女孩,说他喜欢男生是同性恋。可苏起不好把这些跟妈妈讲,她知道路子灏不会愿意让家长知道,所以她耸耸肩,说:“没什么呀。”
医护人员看见她了,抬着担架冲进楼。苏起驱散同学:“别挡住医生,求求你们让条道!”
之后程英英去问苏起,路子灏在学校有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一些懂事的同学跟着号召大家让道。医护人员顺利上来将昏迷的董方抬上担架送下楼。
“路耀国这几年表现挺不错的,看看是不是别的事,你再观察观察。”
救护车飞驰而去,鸣笛声消弭。
“当初就是他爸爸那事儿。孩子就是这样,成绩一垮,就很难再上来。”
路子灏仍呆坐在原地,声音发颤:“水子,七七,他会死吗?”
程英英道:“子灏更聪明啊,是不是别的问题叫他分了心?”
谁都不作声,都吓坏了—董方被抬走时,脸色灰白得跟死人一样。
陈燕叹:“七七从小就机灵聪明,我看啊,她就是脑瓜灵光。”
路子灏吓得连眼泪都不会流了,只是摇头,喃喃:“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推了他一下,就推了一下。”
只不过班主任很喜欢她,与其说责备,倒不如说是念叨。
话音未落,老师、教导处主任、警察都出现在了教室门口。
陈燕很担心,又不敢和路子灏讲,便来向程英英取经。程英英说没管过苏起,也不知她是怎么搞的。再说苏起现在也没有太勤奋,照样玩得不亦乐乎,上课还跟小时候一样讲小话,班主任还说过她呢。
教导主任面色铁青,上来就要打路子灏。梁水挡在前头,道:“他是不小心推的,是同学打架,失手而已。”
反倒是路子灏,经过中考的意外失利后,成绩并没升起来,仍在年级中游徘徊。
教导主任斥:“失手?!董方要出了事,路子灏你就背人命了你!”说着看了一眼围观的同学,吼道,“看什么看?这就是教训!不引以为戒,都是这种下场。全给我回教室去!”
高一上学期的期末考试,苏起依然是他们班第五名。不同的是年级排位有了变化,从入学时的一百二十多名上升到八十名。
学生们赶紧散开。
那个夏天,她喜欢上了一个人。
警察想跟路子灏聊聊,但他精神恍惚,答不出任何问题。几个民警在同学间走访一圈,了解了基本情况,考虑到路子灏还未成年,暂时不带他去派出所,借了教导处办公室,又联系了家长过来。
她坐在灯光灿烂的教室里,扭头看窗外漆黑无边冷风呼啸的冬夜,却仿佛一瞬间看到了那个播放着《七里香》的绿意盎然暴雨倾袭的夏天。
晚自习铃响了,梁水他们没法跟着去教导处。路子灏被警察带着往楼下走,不停地回头望梁水、李枫然他们,眼眶里泪水直滚。
歌曲真的好神奇,听着曾经听过的曲调,就能将你带回往昔。
苏起上前讨好道:“警察叔叔,我们陪他去好不好?”
苏起不跟同学讲话了,安静地听着他们唱歌:“雨下整夜,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
梁水也央求道:“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他自己都吓坏了。”
苏起坐回位置上,紊乱的心跳迟迟不得平复。晚会还没结束,班长和团支书合唱起了《七里香》。
那位民警还算和善,拍拍路子灏的肩膀,说:“别怕,你爸爸妈妈很快就过来了。我们会调查的,如果只是意外,不会冤枉你。”
梁水抬起头,她的身影早已消失。他把贺卡合上,回了教室。
但他拒绝了梁水他们陪同前往的请求。
2004年12月31日
四人只得目送着路子灏被带下楼。
苏七七
苏起问林声怎么回事,林声说她也不知道,她上楼时听到有人说路子灏和董方在打架,还没靠近呢,两人推搡着,董方摔到地上,脑袋砸在水泥尖角上,瞬间就昏迷了。她吓得要死,怕他会死,赶忙脱了校服堵住他的伤口。
希望和水砸是一辈子的好朋友!Forever!
林声忧心道:“你们说,他不会真的死掉吧?”
重点的重点!
伙伴们都不说话,这个可能性叫人极度恐慌。
希望以后一直和水砸一起过新年。
这种恐慌持续了一整晚。晚自习第一节课,全校都没有上课,各班的班主任都通报了这起恶劣事件,严肃重提了校规校纪。
希望水砸梦想成真。
鲁老师说:“你们谁要是不想读书,以后就不用来了,别在学校里为非作歹!”
希望水砸速滑取得突破性进步。
苏起斗着胆子提问:“老师,路子灏会被开除吗?”
2005年要来啦,希望水砸新年快乐,天天都快乐。
“看情况。他这行为很恶劣。”
打开一看:
苏起争辩道:“如果是别人先欺负他呢?”
那是一张粉色的新年贺卡,画着满园的鲜花,还有几只立体的蝴蝶在振翅。
鲁老师说:“这件事警察和教导主任会调查,你们就别操心了。你们要做的是跟同学和睦相处,不要起冲突动手脚,一个个都是高中生了,还以为这是小学吗!”
梁水回头,苏起笑着跑过来,递给他一张贺卡:“新年快乐!”
苏起不作声了,她担心路子灏的处境,更担心董方的安危。
冷风卷上走廊,他不在户外流连了,擦着脸颊上的雪渍走向教室,半路听见她唤:“水砸!”
晚自习一下课,四个伙伴就蹬着单车飞驰去了医院。一到医院,果然南江巷的爸爸妈妈们都在。陈燕已哭成泪人,几个妈妈正围在她身边宽慰。
这个跨年夜真不赖。
手术室的灯还亮着,董方抢救很久了,至今没出来。
梁水在门外指了她一下,示意你给我记住。他转过身去,摸摸脸上的雪,却自顾自扬起了嘴角。
他的父母也在,母亲似乎哭累了,父亲眼眶通红。
梁水被她抹得满脸白雪,吃惊得愣了愣然后就要去抓她,可她跟小泥鳅似的钻进门缝,老远还冲他吐了下舌头。
几个民警带着路子灏坐在角落。路子灏深深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苏起刚摘下他头发上几团雪,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俏的脸,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将满手的雪花抹在他脸上:“这么谢你!”抹完哈哈笑着逃往自己教室。
陈燕攥着冯秀英的手不松,哭道:“冯老师,求求你了,李医生一定要把那孩子救活,一定要救回来啊。不然我家子灏就完了,完了啊。你是看着他长大的,他不是杀人犯,他真不是故意的冯老师。”
梁水甩着手上的雪花,说:“帮了你这么大忙,怎么谢我?”
冯秀英拍着陈燕的手背,眼睛也湿了:“燕子你放心啊,李援平他一定会尽力的,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
苏起笑:“过节嘛,欢快点儿啊。”
话虽这么说,可谁都拿不准—人进手术室已三四个小时了。
梁水也作寻常的欠扁语气,说:“你是不是又手贱招惹别人了?”
冯秀英看了一眼陈燕,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董家父母,难受极了。她做教育这么多年,还没遇到过如此危机时刻。她深知这两个孩子、两个家庭的命运都悬在手术室里。
苏起手忙脚乱地帮他清理,他头低得很低,脸离她很近,她脸有些发烫,却爽朗地笑着说:“水砸,幸好有你在,不然我就完蛋了。”
活了,都还有希望;没了,两个孩子、两个家庭就都毁了—不管路子灏是无心还是意外,就都毁了。
直到那群男生喷光手中的武器,如鸟兽散去,梁水才松开苏起,他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头上肩膀上已全是白色的雪花喷雾带。
手术室门突然打开,家长们以为手术结束,涌上去问结果,但李援平只是出来吩咐家长补签手术同意书。
她发蒙了,待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
董家父母拿着笔颤巍巍签字,陈燕比那母亲哭得还厉害:“李医生,你一定要救活这孩子,求求你了。”
或许,或许因为刚才玩得太兴奋了?
冯秀英也急切道:“援平,你一定要救回来—两个家庭啊。”
少年的怀抱很温暖,很坚实,他的呼吸炙热而急促,喷在她的耳边,撩得她心痒痒。她心跳很快,怦怦怦,仿佛要蹦出去撞上他的胸膛。
李援平坚定点头:“你放心。我是医生。”
很黑暗,很幽静,很安全,外界的一切都被屏蔽,与她无关。
手术室门再度合上。
她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就被他的手臂抱住了后脑勺,手掌遮住了眼睛—防止喷雾进眼。她只觉眼前一片黑暗,人就被他揽进怀中。
路子灏坐在地上,埋头抱住自己,眼泪直流。他什么也没看,但他听见了陈燕的乞求。
她只是乖乖地抓着他腰间的衣服,任他搂着护着。
梁水、李枫然、苏起和林声坐在他旁边,梁水紧搂着他的肩。
他不是不忐忑的,也以为她或许会推开他,但她没有。
那头,父母们也围在陈燕和路耀国身边,紧握着手。
他不在乎,也不管,只是紧搂着苏起,用自己的身体将她护得严严实实,仿佛那是他俩的密闭空间,没有任何人能闯入。刺鼻的雪花里,他竟闻到她身上的馨香,仿佛幻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人们、少年们靠在一起,沉默等待着、期盼着、祈祷着,熬到凌晨一点。
下一秒,四面八方的雪花喷雾朝他袭来,喷在他头上,耳朵上,后脑勺上,脖颈上。
手术室的灯终于熄灭,护士推着移动病床出来—人抢救回来了。他的父母扑上去哭了起来。
梁水忽然转过身,将她搂进怀里,他用手掌捂住她的眼睛,深深低下头去,用自己整个儿身体将她护住了。女孩的身体软软的,细细的,抱起来竟会是这种感觉—很小心,很忐忑,生怕会把她弄疼似的。他闭紧眼睛,埋头在她脑袋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像从耳朵里要蹦出来。
陈燕几乎是一瞬间跪到李援平腿边,号啕痛哭。李援平吓了一大跳,慌忙将她扯起来:“燕子,你这是干什么呀?!”
苏起借着他的阻挡,成功占据有利地形,“噗噗”几下喷得敌人满头白雪。如此绕了几圈,男生们终于发大招,兵分几路,左右夹击,眼见苏起要被攻陷。
陈燕大哭:“你救了子灏的命,你救了他的命呀!”
梁水被她抓得原地转,伸开双手挡住她,像护崽的母鸡似的。
不远处,路子灏抬起头,后悔、恐惧、悲戚、侥幸,所有情绪糅杂成一团,少年的眼泪疯狂涌出。
男生们穷追不舍,对着苏起直喷,苏起藏在梁水身后,抓着他的袖子他的腰身直转圈圈。
梁水用力将他抱在怀里,握紧他的肩。李枫然脸色苍白,紧搂住他俩。林声、苏起早已后怕得眼泪直流,扑上去跟他们抱成一团。
梁水一愣,条件反射般地朝她伸手,苏起扑过来,抓住他的手臂,迅速躲去他身后,探出一只脑袋来,举着喷雾朝“敌人”们进攻。
民警们也都松了口气,这件事的性质算是转为单纯的校园纠纷了。
苏起哪里招架得住,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拿手挡住脸,一转头看见了梁水,立刻朝他跑过来:“水砸救命!”
……
虽然有多个女生参战,但苏起成了男生围攻的重点对象—这种游戏不就这么简单嘛,被攻击最狠的往往是最受欢迎的。
深夜的医院里,李援平刚换掉手术服,满身的疲惫和汗水。连续手术五六个小时,他几乎要虚脱。
一条条雪花喷雾飞洒空中。
才上走廊,就见路子灏站在墙边等他。
忽然,13班教室后门猛地拉开,苏起逃了出来,冲身后的人喷雪花喷雾。她后边一群男生女生拿着喷雾互相喷洒,原来是男生和女生打“雪”仗。
少年神情憔悴,眼眶通红,这一天对他太过惊骇。
离开前又看了眼窗内,苏起却不见了。
他走上前来,深深地给他鞠了一躬:“谢谢李叔叔。”
梁水往手中哈了口气,终于站直了身子准备回教室。
李援平拍拍他的肩,微笑:“跟我客气什么?”他还想说什么,但实在太累,索性挨着墙根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望向少年,拍了拍地板,路子灏跟着坐下。
可渐渐地,手指冰冷,脸颊微僵了。
李援平眼里全是红血丝,目光却很温和,说:“子灏啊,你倒是让我意外了。怎么会跟人打架呢?”
一阵寒风吹来,灌进他口鼻,仍是吹不凉他心口的热度。
路子灏眼睛一红,哽咽道:“他总是取笑我,说我像女的。”
他兀自无措地挠了挠脑袋,难耐又无奈地低低“啊”了一声,趴在栏杆上赖着不走。
“所以就打架了?”
只是一秒,他又立刻回头看夜色,心跳莫名很快,仿佛再多看一会儿就承受不住了似的。
“他也推我了啊,只不过我撞到墙上。他撞到了水泥尖尖。”路子灏委屈地哭起来。
走廊上没什么人了,各个班级的窗户里传来阵阵笑声,像一曲新年协奏曲。他扭头看一眼教室,苏起已经穿上外套,一边吃果冻,一边被同学表演的相声逗得哈哈大笑。他盯着她的笑脸看了几秒,也不禁跟着微笑了下。
明明大家做了一样的事,为什么结果大相径庭?他成了施暴者,董方却成了受害者?
身后,整栋楼灯火通明,喜悦欢腾,与他无关。他微吸着冷空气,心脏却热烈地跳动着。
李援平耐心等他哭完,才慢慢说:“子灏啊,我知道你委屈,但这世上很多事情,它的结果不是平均分配的。你可以说自己运气不好,你倒霉。但不管运气好不好,你引发的结果,都要自己承担。”
梁水仍插兜站在原地,好几个表演节目过去了,寒意从脚边侵袭。他却不知为何,还不想走。他自个儿尴尬地抓抓头,觉得留在这儿有点儿蠢,但脚实在挪不动,干脆转过身去,看楼外浓郁的夜色。可仍是难为情得要死,便拿脚来回踢了栏杆好几下。
他口干舌燥,舔舔嘴唇,继续道:“你现在不是小孩子了。小孩子可以不懂分寸,但大人不行。你跟人争吵,就该料到会起冲突;你跟人冲突,就该料到会起伤害。这次幸好他没事,幸好啊。当然,真出了事,还有父母为你担责。因为你还是孩子。就像现在,他的医疗赔偿都由你父母承担。但将来有一天,你会长大,这种免死金牌,下次就用不了了。下次,你就得自己扛责任了。这种责任,有时候是承担,有时候是惩罚。你要记住,人可以犯错,可有些错是万万不能犯的。”
天气太冷,围在窗外观看的同学们陆续散去。
路子灏眼泪再度涌出。他什么也不说了,所谓的委屈所谓的辩解都不说了,只是含着泪用力点头。
他们班的同学在演唱林俊杰的《江南》:“不懂爱恨情愁煎熬的我们,都以为相爱就像风云的善变—”
“好了。这件事过去就过去了,你也要重新振作起来。未来的路还很长,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李援平摸摸他的脑袋,“早点回去休息,安慰安慰你妈妈,她今天被吓坏了。”
或许因为太过兴奋,她回座位后并没把棉衣穿上,反而拿了本书扇风,和身边的同学开心地讲小话。
路子灏点头,又闷声说了声“谢谢”,然后跑开了。
梁水无意识地后退几步,靠在走廊栏杆上,隔着一段距离凝视教室里头的她。
李援平疲惫地扶着墙,捂着酸痛的膝盖站起来,就见冯秀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苏起大方地弯腰谢幕,却又不太好意思地搓搓手,小跑溜回自己座位上坐好,不影响接下来的同学表演。
她脸色不太好,过来扶了他一把,说:“臭死了,今天别住医院了,回去洗个澡睡觉。”
“给你给你都给你!我把糖果都给你!”又有人叫。
李援平被她挽着手臂,有些受宠若惊:“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他忽地挣开她手臂,“我不回去,你是不是又要跟我说离婚?”
“我也爱你!比他爱!”
冯秀英把他手臂扯回来挽着,没好气道:“离你个头!你要不回去我就跟你离!”
苏起笑得弯下腰,捂住了嘴巴。
李援平一愣,转圜过来,忙乖乖道:“回回回,现在就回。”
哄堂大笑。
“对别人这么耐心,也没见你分一半给自己家里。”冯秀英嘴上还不饶人,愤愤嘀咕着,搀扶着他,走过那深夜长长的走廊。
“苏起我爱你!”一个男生扯着嗓子吼叫道。
待绕过拐角,女人絮叨的声音便渐渐消弭了。
苏起跳得满脸通红,开心地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又略显害羞地吐了吐舌头。
经民警协调,路耀国夫妇在支付伤者医疗费用后,给了九万多后续赔偿款。双方就此达成了和解。
教室全然沸腾,课代表扎着彩带礼花,同学们纷纷往中央扔糖果扔果冻,拍桌子尖叫:“再跳一遍!再跳一遍!”
学校原本给了路子灏一个月的停课处分,但陈燕不接受。她跑到教导处理论,承认路子灏有错,他们家也承担了相应的责任;但董方长期欺辱路子灏,也有错,不能因为他受了伤,他的错就一笔勾销。
在越来越快的节奏中,她抬起手臂握紧拳头,侧身迅速抖起了腰臀。在全班同学的喝彩声中,她一个转身,猛地抬头,一手伸向天空,完成了舞蹈的收尾。
学校坚持要停课,可陈燕脾气更硬,坚决不接受停课处分,甚至说如果停课,她要上书教育局,告一中的老师没能处理好学生矛盾,导致事件恶化差点儿引发大案。
绕场一圈回到中央,迅速摆好队形。
考虑到警方的调查走访笔录里,确实有董方长期欺辱路子灏的记录;且案发当天,两人也的确是互相殴打。学校最终没给路子灏停课,但通报批评是最后的底线,坚决不能让步。
音乐到达高潮,她抬膝轻轻一跳,甩动着头发,走到场边,领着身后的女孩子们沿着圆圈场地肆意走一遭,她肩膀舒展,甩动手臂,潇洒地跟同学互动起来。
伙伴们得知教导主任会在全校师生面前对路子灏进行批评,有些忧心忡忡。
她的小脸被灯光点亮,因舞动而红扑扑的。很快,音乐变得有力起来,她的动作也跟着充满力量,呈现出另一种美感。
路子灏却安慰伙伴们说他没事,他已做好心理准备。况且比起这个,更叫他难受的是,班上同学对他更疏远了。
那腰肢灵活地扭动着,没露出任何关键部位,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性感。
苏起很难过,却又不知该如何帮他。现在这种局面,简直比坐牢还可怕。
隔着一层玻璃,梁水不经意间屏住了呼吸,心跳乱了。女孩子的腰竟会有那么细,从侧面看薄薄一层,仿佛一掐就会断掉似的。
星期一早上如约到来。随着《义勇军进行曲》响起,全校师生在大操场上集合,举行升旗仪式。
这个动作惹得全班同学男生女生都拍桌子尖叫起来。
高一至高三共四十几个班,学生们整齐列队,在国歌声中注视着国旗缓缓升起。
她随着快节奏的韩语歌,跳着动感的舞蹈—女孩两只手妖娆地伸向天空,将细细的腰肢拉得掐指可握,腰细臀翘,柔中带力地转圈扭动着。女孩的头发像波浪一样随着她的身体而舞动。下一秒,她忽然蹲下去,两手沿着大腿抚摸上腰部。
礼毕之后,是校长讲话。无非是无聊冗长的校风校纪问题,和往常一样重复着老掉牙的一套。各班同学早就无心听讲,纷纷讲起了小话。
梁水走到窗外,隔着“New Year”的雪花字母往玻璃里头看,就看见了跳舞的苏起。
校长许是习惯了,也没在意。之后轮到教导主任讲话,主任讲话到一半,忽然停了发言,操场上全是学生们窃窃的聊天声。
13班教室窗户外挤满了人,全一脸兴奋地盯着窗内。
主任有十几秒钟不讲话,聊天声便慢慢消下去,渐渐地鸦雀无声。
走廊上寒气袭人,教室里灯火通明,热闹喧天。
“你们还是一中的学生吗?!有没有规矩!!!”教导主任突然呵斥,那严厉的声音仿佛能把广播喇叭给炸了。
梁水愣了愣,本还想装模作样矜持下,但身边几个男生满眼放光地起身从后门溜走,他也跟着去了。
操场上静悄悄的。
后门被推开,深冬的冷风涌进来,他一个激灵。跑进来一个男生杵了杵他们几个,兴奋道:“快去快去,13班苏起在跳舞,跟韩国明星一样!”
“上周发生在高一6班的恶性事件,就是因为某些学生顽劣不堪不守规矩造成的!现在在这里,对高一6班的路子灏进行全校通报批评!”教导主任语气尖锐,滔滔不绝地抨击痛斥着路子灏的恶劣行径。
梁水有些出神。
苏起听得面红耳赤,脸如针扎,不敢想象此刻路子灏的心情。
“总以为爱是全部的心跳,失去爱我们就要,就要一点点慢慢地死掉。当我失去你那一秒,心突然就变老—”
他有错,可董方也有错啊!但主任通篇只骂路子灏一人,仿佛这样就能撇清某种关系似的。
几个喧闹的教室之外,梁水坐在角落里心不在焉嚼着口香糖,他们班一个女生正唱王心凌的《第一次爱的人》,语调很是凄怨—
她咬着牙,握紧了拳头。
窗外路过的别的班同学一下子全趴在窗户边往里瞧。
教导主任痛斥了十几分钟,终于发言完毕。可那激烈的言语仿佛还在大家脑门上震荡。
整个教室都安静了,同学们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谁都没见过这个架势,眼睛都直了。
十几秒的缓和之后,台下的学生们才松散下去,各队伍末端的人再度低声讲起了小话。
她背身扭着,等前奏一过,迅速转过身,跳起了劲劲儿的舞蹈动作。
主任发言完毕,是学生代表发言。那是枯燥的“尊师重道爱学习”环节,所有人都不在意,讲小话的声音更大了。
团支书把碟片放进VCD播放机。前奏滚动而出,伴着“NA—NA NA NA—NA NA NA NA NA NA—”的性感女声,就见苏起抱着手,纤细的腰肢像条小水蛇一般扭动起来,翘翘的小屁股随之灵活摆动。
这时,苏起看见梁水上了主席台。这周是10班出学生代表,但不知为何临时换成了梁水。
苏起却十分坦然,扯掉头上的橡皮筋,潇洒地甩了甩长发。
梁水并没有拿演讲稿,他走到台子中央,将话筒拉高了一点,因为用力太猛,话筒发出刺耳的声响。
其他几个跳舞的女生不好意思这么干,羞涩地捂脸笑。
操场上安静了一瞬,又旧态复发。
这下,全班同学都看过来了,悄声下去。
梁水调整好话筒,说:“大家好,我是高一10班的梁水,我今天要演讲的题目是—给我闭嘴。”
苏起把其中一只牛仔裤腿卷起来,露出一边纤长的小腿,又把T恤掀起来绑在胸下边,露出整段平坦纤瘦的小腹和盈盈一握的细腰。
这下子,操场上安静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那个高高瘦瘦的男孩身上。
她和另外几个女孩走到场地中央,背对众人排好队形。
等等,你让谁闭嘴?校长?教导主任?我们?
苏起起身脱了棉衣,穿一件紧身白T恤,配宽筒牛仔裤。高挑纤细而又匀称的身材展露无遗。
下一秒,他清沉的声线顺着广播传遍整个操场:“昨天我听有的同学在背后说我跟人出去开房了,我不知道说这话的人,你是眼瞎还是嘴痒。我虽然长得好看,但嫉妒人不是这种嫉妒法,对不对?”
那是一首很性感的舞曲,不知苏起会跳成什么样子。
这一番言论听得全校师生目瞪口呆。
很多学生,尤其是男学生,都被那首MV画面惊呆了,颇有人生之初体验的启蒙架势。
有人传过他梁水跟人开房吗?没有吧?
同学们原本在闲聊张余果的节目,一听这报幕,纷纷转移了注意力。这段时间最火的一首歌莫过于韩国蔡妍的《两个人》,好多人都买了磁带听,还都在学校门口的店里看过MV呢。
等等,这是升旗发言的内容吗?!不是啊!
班长为她报幕:“现在,有请苏起为我们表演韩国街舞,蔡妍的《两个人》。”
他在说什么?!这是升旗仪式啊!
张余果唱完之后,轮到苏起—她和刘维维几个女生排练了一组韩国热舞。
可苏起忽然懂了,她一下子激动得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心脏狂跳。
张可欣唱完,轮到张余果表演,她准备了一段简单的《挥着翅膀的女孩》舞蹈,跳得中规中矩。由于表演跳舞的女生太少,大家都觉得稀奇,男生们很捧场地喝彩加油。加之大家都会唱,她跳着舞,众人合唱,气氛也不赖。
“上周我听人在背后说我太胖了,吃得太多,跟头猪一样。请问,我吃多吃少,关你屁事?”
张可欣唱歌很好听,唱了一首飞儿乐队《我们的爱》。那首歌可流行了,小卖部电视里播放的MV感动了好多人。全班同学啃着橘子嚼着口香糖跟着她合唱。结果—明明很悲伤的一首歌,愣是给唱得喜气洋洋。
完了,众人更是一头雾水了。
接下来有诗歌朗诵、男声合唱、女声合唱,徐景还表演了一段二胡。
他梁水那么瘦,哪里有人说过他胖啊?
小品在一阵欢笑和掌声中结束,晚会气氛嗨了起来。
这到底怎么回事?
有的同学笑得拍桌子敲椅子,往场地中央扔徐福记或阿尔卑斯糖果,表示喜爱和支持。
教导主任要疯了,在一旁低喊:“梁水你在上头讲些什么?!”
第一个节目是小品,由班上两个贫嘴的男生女生表演,完全照搬赵本山和宋丹丹的《昨天今天明天》。两人拿粉笔把头发涂了一头灰,穿着爷爷奶奶的老旧衣服,操着一口蹩脚的东北话。虽然全是些耳熟能详的梗,但还是逗得全班同学捧腹大笑。
所有人瞪着眼睛面面相觑,正在摸不着头脑之际,又听他淡淡道:“上个月我们班同学当面跟我开玩笑,说我很袖珍,很矮,这一点儿都不好笑,毕竟,你也没有多高,你还是个塌鼻子,满脸青春痘。说我长得丑的那个同学,他成绩排倒数;说我成绩差的那个同学,他打球迟钝得像只王八;说我长得像女生的那个同学,他长得实在太丑了,眼睛太小了。”
同学们什么都不管,先喝彩鼓掌为敬。
忽然,有人懂了。
英语和数学课代表拿着两筒纸礼花“砰”的一抽,班长和团支书在纷飞的礼花中走到场地中央,充当主持人,宣布晚会正式开始。
渐渐地,大家都懂了。
苏起和刘维维挤在一张椅子上,桌上摆满了分发的零食饮料。
“有人说我没有男子气概,像个女人,说我肯定喜欢男人;有人说我一点都不淑女,像个男人,以后肯定嫁不出去;我喜欢男的女的,我嫁不嫁得出去,关你屁事,老子又不喜欢你。”
晚自习铃一响,各班开始了班级跨年晚会。
操场上死一般地寂静,只有少年坚定的声音在回荡。
时值深冬,下午六点天就黑了,教学楼里亮堂堂,像个涂满了彩色涂鸦的玻璃灯笼。
苏起站在同学们中间,激动得浑身颤抖,几乎要热泪盈眶。
整栋楼忙得不亦乐乎,林声负责了他们班前后的黑板,连晚饭都没时间吃;梁水和李枫然也参与了黑板画—他们字写得很好看。
教导主任低声呵斥:“梁水你给我下来!”
下课铃一响,班级热闹起来,同学们全开始搬桌子—他们把桌椅搬到四周,围成圆形,给教室中间留出表演空地。几个字写得漂亮的同学开始画教室前头的主黑板,写“新年快乐”的字样。班长和团支书则去采购晚上整个班级的零食水果和饮料。
梁水微低着头,语气很凉:“对不起,我没有要攻击你们任何一个人的意思。我想说的是—你们可不可以给我闭嘴。那些在背后说人闲话、挖人隐私、当面开一些一点儿都不好笑的玩笑的人,你们可不可以给我闭嘴。如果你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如果你也有缺点,如果你也有秘密,那么,就给我闭嘴。”
一节课就这么过去了。
他语气极淡,几乎没有用力,但这话却如一击击重拳般捶在每一个人心上。
苏起收掉了尺子。这习惯从初中学的,一时半会儿没改掉。但老师说不好,她就改呗。
“说人闲话,言语伤害同学,算不得任何本事。高中三年,你可以好好学习,可以玩玩闹闹,可以拼搏,可以交朋友,可以享受自由,但自由不是你们伤害别人的理由。记住,言语也是伤害,伤害就是暴力。我鄙视、看不起一切对同学施加暴力的行为。在这里,我想对所有言语欺凌校园暴力的人说,给我闭嘴!”
“刘维维,苏起。”老师点了名,“怎么上高中了写字还用尺子比画啊。”他抬起头,跟全班同学说,“这习惯都得改啊。以后我检查作业,谁写字用尺子比着,当心我拿尺子敲手板。”
一番讲话完毕,全场鸦雀无声。
老师也怡然自得,在通道里穿梭,看孩子们写贺卡。
四五十个班级,上千名学生,没有一丝声音。
同学们欢呼:“好!”
梁水转身走下主席台,教导主任气得面红耳赤:“马上跟我去教导处!”
老师叹:“行吧,还有半节课,交给你们写贺卡吧。都写得有文采点儿,听见没有?”
这时,苏起用尽全力喊出一声:“言语也是暴力!我反对校园暴力!”
五十多个学生齐齐抬头,不好意思地哈哈笑。
女孩的声音划破天空。
语文老师讲课讲到一半,放下教案,笑道:“看来,是没人听我讲课了。”
一时间,接二连三地有同学喊起来:“言语也是暴力!我反对校园暴力!”
她买了好多贺卡送朋友。除了四个小伙伴,和班上玩得比较好的同学,还要给王衣衣寄,一共有二十五张呢。
骤然间,如一道声音穿透重重迷雾,终于抵达空荡幽深的山谷,引发巨大回响。整个操场都喊了起来:“言语也是暴力!我反对校园暴力!”
苏起一心二用,边听课边像其他同学一样偷偷拿出新年贺卡。
“言语也是暴力!我反对校园暴力!”
老师翻开教案,讲起了课文。
教导主任控制不住场面,迅速解散集合。梁水被叫去教导处。不到十分钟,广播里传来对梁水的通报批评:“高一10班梁水,在升旗仪式上言行不端,口出狂言,蔑视师长,违反校纪校规—”
教室里一阵哀叹。
可没人听这番通报,学生们的喊声此起彼伏。
老师笑眯眯:“想得美。”
林声把她所有速写本纸撕下来,拿胶带粘成一张巨大的白纸,写上“言语也是暴力!我反对校园暴力!”一行大字,挂在教学楼栏杆外。
“为了庆祝新年,这节课不上好不好?!”
此举一出,其他班纷纷效仿,写大字报,贴满教室窗户和栏杆。高二、高三也声援起来,他们教学楼上还出现了“加油啊高一的!我们支持你们!”“高一的你们有些跩哦!”“反对校园暴力!”等一系列标语。
“行。我也提前祝同学们新年快乐。”
李枫然飞速写了封给校长的信,控诉学校和稀泥的处事态度,不问缘由,非黑即白;抨击老师对学生间摩擦的轻视,以及治标不治本的愚蠢行为。他将那封信贴在学校公告栏上,引得同学们全跑去围观传播。
有同学叫道:“汪老师,晚上来我们班看节目呀。”
至此,整个学校的学生都造反了,他们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反抗运动。
13班的最后一节是语文课,老师走进教室,看着满教室的彩纸气球,笑道:“哟,手脚这么快啊?”
第一节上课铃响,没有一个班乖乖上课,学生们全坐在教室里,敲桌子跺地板,喊着:“言语也是暴力!我反对校园暴力!”
到了下午最后一节课时,整栋高一教学楼的玻璃窗上都是雪花和气球,节日气氛浓烈了起来。
三栋教学楼里的喊声此起彼伏,能掀翻楼顶。他们气势汹汹,连校外的街道上都能听见,不知一中今天这是怎么了。
虽然要等到晚自习,但一到课间,同学们就迫不及待开始装扮教室。画板报的画板报,吹气球的吹气球,贴彩花的贴彩花。英文字写得漂亮的则负责给玻璃上喷上“Happy New Year 2005”的雪花图案。
苏起班上第一节是班主任的物理课。
新年前夕,按照云西一中的传统,高一新生班级可以用一整个晚自习的时间开元旦晚会,全班同学唱歌跳舞、表演节目、茶话娱乐。
她原以为鲁老师会狠狠训斥他们,可鲁老师只是笑了笑,任由他们喊。苏起这才发现,鲁老师似乎是支持他们的。
苏起哈哈笑。
这让她感动极了。
梁水:“把你的眼珠子转过去!”
可没过一会儿,隔壁班的班主任出现在门口,朝鲁老师招手。
苏起叫:“真棒!”又幽幽拿眼角看梁水。
鲁老师出去之后,很快不见了。
林声说:“我和几个女生合演节目,她们唱歌,我画画。她们唱完的时候,我把画画完。”
班长程勇跑出去打听一番,回来报告战况:“好多老师去教导处商量对策去了!”
也对,不可能搬个钢琴去教室嘛。
团支书问:“那他们到底是支持我们,还是要压制我们呀?”
四个伙伴:“……”
这话一出,同学们都有些心慌。他们的运动可不能输掉啊!
李枫然:“弹电子琴。”
“言语也是暴力!我反对校园暴力!”后排的男生更大声地吼了起来。
苏起:“哇,真好。你唱林俊杰的歌都很好听。风风你呢?”
苏起一边跟着喊,一边也忐忑了。如果他们最终失败,梁水因带头而受到的处罚会更严重,恐怕林声、李枫然都无法幸免。
路子灏说:“我要唱林俊杰的《美人鱼》。”
如果是那样,苏起发着抖,心想,她一定要和他们共进退!
梁水没兴趣:“不表演。”
正想着,教室里的广播忽然响了起来,里头传来校长温和的声音:“同学们,请都安静一下。你们的声音我都听到了。你们的控诉书,我也看见了。”
半路上,小向日葵忽然转过头来:“水砸,你今晚要表演节目吗?”
这话一出,校园里的喊声消退不少,大家都静静听着结果。
北风吹着她额前的碎发,毛茸茸的,她迎风笑着,连上学路上也很开心,像一朵小向日葵。
“对于在管理过程中出现的失误,我们深表遗憾。我承诺,我们一定会努力为大家重建一个良好友爱的学习和生活环境。希望同学们耐心等待。我也很感谢一些同学把心里真实的想法勇敢地表达出来。最后,关于梁水同学的处分,予以撤销。”
梁水骑着车从凋落的枯木和萧瑟的街道上穿过,时不时瞥一眼苏起。她骑行在他身旁,面容轻松而愉快,耳朵里塞着耳机,似乎哼着孙燕姿的歌。
话音一落,全校沸腾。
南江小分队又骑了自行车上学—那晚每个高一班要开新年晚会,到时上街买东西什么的,单车比较方便。
刘维维尖叫着扑上来抱紧苏起,她其实没那么深的感触,纯属被环境感染。但苏起不同,她已激动得眼泪直流。
很快到了2004年的最后一天,街上却放着一首叫《2002年的第一场雪》的歌。
一下课苏起就往梁水教室跑,可他不在,李枫然也不在,据说他俩在教导处和校长、教导主任交涉,一直没回来。
圣诞一过,2004年便近了尾声。
苏起在走廊上听到无数人对他的夸赞,说他勇敢、正直、大义,说他敢于挑战权威,为朋友两肋插刀。
一整个班的人蹿去操场上打雪仗,打到第三节晚自习快结束,才被老师叫回教室。
苏起自豪不已,开心地往回走,迎面碰上了欧阳李。他来送笔记给她。
鲁老师拗不过他们,想着这些年云西逐年雪少,就准许了。
她正要和他讲朋友们的光辉事迹,欧阳李却叹了口气,说:“烦死了,不知道那帮人闹什么,搞得今天一上午都没好好上课。”
苏起班正在上老班的物理课,同学们央求老班,说想去玩一节课雪。鲁老师一开始没同意,结果全班同学扭着身子趴在桌上齐声哀求,就差在地上打滚了。
苏起愣了,问:“你什么意思啊?”
可圣诞节那天真的下雪了,从下午开始,雪花濡湿了整个校园,一直到晚自习第二节课的时候,成了积雪。
欧阳李说:“你不觉得这帮人很傻很无聊吗?弱者才会在乎别人的看法和眼光,强者只要心理强大,就没有任何人能给他施加暴力。有这时间搞英雄主义运动,还不如好好学习提高成绩。分数才是学生的后盾。”
好像只是幻觉。
苏起有些吃惊,说:“照你这意思,成绩不好的,没有后盾,就活该被欺负了?”
冬季灰败的街景在窗口流淌,似乎有一片雪花飘过,他忽然想叫她看初雪。“苏—”字的音还未成形,他定睛一看,什么也没有。
欧阳李意识到她并不赞同自己,忙说:“我只是说,提高自己,才能抵抗别人的敌意,而不是搞这种无聊的抗议—”
梁水将手插进兜里,重新靠在她座椅边,看了眼窗外。
“我的朋友们比你强大多了。”苏起突然打断他,“成绩好没什么了不起的,自私和冷漠更可怕。你别忘了,当初正是我和梁水这两个无聊又愚蠢的人在桌球厅救了你,不然,你要么给人下跪了,要么给人打趴下了。”
苏起也忽然不太好意思,垂眼继续看十字绣去了。
欧阳李目露惊诧,仿佛不相信她会说出如此激烈的话。
梁水一顿,一时没作声。
苏起耸了下肩:“哦,你不是我朋友,所以不了解我,我这人嘴巴特别坏。你看,梁水说的‘给我闭嘴’,现在你是不是觉得挺赞同的?”
苏起不服:“有你在,谁敢打我?”
她头也不回地进了教室。
他移开眼神,随口低声说了句:“你这脾气,是不是找打?”
上了大半截课了,苏起还是很生气。她写字条问刘维维:“你觉得梁水很傻吗?”
他忽然就很想戳一下她的脸颊,女孩子的脸蛋是什么触感呢?梦里似是……软嘟嘟的。
刘维维看见字条,吃惊地瞪了她一眼,飞速画上三个感叹号:“!!!”然后她补上一句,“他很了不起,好吗!!!”
梁水:“……”
苏起欣慰极了,又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她会好好学习做个成绩好的人,但同时,她绝对绝对不要做一个冷漠又自私的人。
梁水回头俯视苏起,她两手抓着椅背,脑袋趴在手上,大眼睛巴巴看着他,一副惹了事的不好意思的神情,冲他吐了吐舌头,做口型“谢谢水砸”,然后默默鼓起了嘴巴,像一只小河豚。
直到中午放学,苏起才见到梁水。
清清淡淡的语气,平平静静的神情,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冷厉。董方是个欺软怕硬的,居然什么也没说,走到车厢后边去了。
五个小伙伴在校外的停车处集合。取车时,不少经过的同学,甚至不认识的高年级同学都热情地给他们打招呼,冲他们竖大拇指。
董方脸色骤变,提高音量,说:“你再说一句?”说着就要抵上前来,梁水一侧身,人挡在苏起面前,握着那人肩膀轻轻一推:“你再说一句。”
连路子灏都收到了同班同学善意的招呼和微笑。
苏起见他是上次那个董方,气势汹汹回了句:“关你屁事!”
路子灏说,今天上午,班上好多同学都跟他示好了。
路子灏只当没听见,不搭理他们,专心玩着手里的花样。
“那就好。”苏起开心道,“水砸你真棒!”
汽车停靠站台,一群同学挤了上来。一个男生走在最前边,看见路子灏,忽然笑起来:“路小号又在做女红啦,哈哈。”
梁水挑挑眉毛,骑车上路,说:“李凡,我没发现你文采那么好,十分钟写了篇高考作文。”
上学路上的无聊时光,莫名竟有些惬意了。
这话逗得几个伙伴哈哈笑。
梁水弯了下唇角,他靠在椅背上,随着车身慢慢晃荡着。他微低着头,看着苏起叽叽咕咕和路子灏讲着话。
李枫然淡淡道:“你给声声赔钱吧,她写大字报费了三本素描本。”
他姓梁。而那个姓欧阳的显然没戏。
梁水回头:“改天还你。”
苏七七会嫁给L姓氏的人吗?
林声笑:“不用啦。素描本我还是买得起的。”
苏起转着眼珠想了想,哈哈笑起来:“好吧。”
少年们骑着车,一边聊着,一边穿过春日阳光斑驳的林荫道。
路子灏教她:“你以后跟一个姓L的人结婚,你就是L苏氏。”
路子灏落在后边,忽然唤:“大家—”
“哦。”苏起嘀咕,“我发现你们四个人的姓,首字母都是L,就我一个人是S,哼。”
前头四人齐齐回了下头,见他停在原地不走,也不约而同停下来,纳闷地看着他。
路子灏说:“给水砸的S大写,声声的小写。”
路子灏眼睛红红的,说:“谢—”
苏起趴在靠背上,歪脑袋:“水砸和声声的首字母缩写一样,怎么区分呀?”
音还没发完,四人齐声说:“给我闭嘴!”
路子灏正绣的这个是苏起的,他在角落里绣上了SQ。
话音一落,路子灏的泪意消散得干干净净,五个人同时哈哈大笑。
上初中那会儿,他们还不太熟悉圣诞节的概念,但高中忽然流行起来。学校外的精品店橱窗上画满了圣诞树和圣诞老人,到处用雪花喷雾喷写着“Merry Christmas”。
他们踩着单车,迎风蹬着,飞驰在街道上,任那春风将他们的校服吹得飞扬了起来。
马上要圣诞节了,他买了五个一模一样的圣诞树十字绣,说要绣五个钥匙扣分给大家,算是他们的友情信物和纪念。
南江夜话
上次梁水找苏起要十字绣的事,路子灏当了真。
李枫然:“所以,你到底是喜欢男的还是女的,你知道吗?”
大家都坐下,梁水独自站着,靠在苏起的座椅后背旁。苏起趴在前排的座椅后背上,看路子灏绣十字绣。
路子灏苦恼:“我不知道,好像都没什么感觉。但大家都那么说,搞得我也不知道了,万一我真的喜欢男的怎么办?”
今天天气太冷,加之他们几个出发得早,车上人不多,还有四个空位。
梁水:“真喜欢也没什么。但我觉得,你现在根本搞不清楚状况。”
几个人议论着,上了公交车。
路子灏叹气:“唉,是的。我也不知道。”
“我也希望。”路子灏说,“真不想分开啊。”
苏起歪头:“路造,这件事让你很困扰吗?”
林声说:“我也是。要是搬了新家,也想离得近一点。”
路子灏:“对啊,特别烦。其实本来没什么,但大家笑话多了,我都怕了。”
路子灏叹气:“我爸妈也在说买房的事,现在云西建了很多新楼房,可我一点都不想搬走。我最喜欢南江巷。”
苏起转转眼珠:“我有个方法可以帮你确定,你是喜欢男的还是女的。”
李枫然点了下头。
路子灏:“什么方法?”
梁水唇角勾起一丝愉快的弧度:“房子建起来要一两年,高中毕业前不会搬的。再说,李凡妈妈也准备在园丁新村买单元房,不过那里离一中远,暂时也不会搬。”
苏起耸肩:“我亲你一下呗。”
苏起愣了愣,理所当然的语气,说:“我当然不想你搬走呀,我们大家都不想你搬走。”
梁水和李枫然齐齐扭头看她。
梁水转眸盯着她看,反问:“你不想我搬走?”
苏起很坦然:“你要是不好意思,你就喜欢女的;你要是没感觉,你就喜欢男的。”
其他小伙伴也有听说情况,都好奇地看过来。
林声道:“这个方法好。我也可以亲你。”隔几秒,回过神来,“啊不行,我不能亲你。”
苏起忽然问:“水砸,你要搬家了吗?”
苏起看了她一眼,忽地就明白了,笑了一下,继续看路子灏:“要不要试一下?”
另外三人都没有异议,一行人缩在棉服里,被肆虐的江风推着往前走,背后凉丝丝的。
路子灏想了想,这个办法的确可以解决他的困惑,于是点点头:“好啊。”
梁水耸了下肩,说:“那就搭车吧。”
苏起正要起身,梁水一把将她拉开,灰着脸说:“我来。”
苏起揪揪眉毛,困困地说:“今天太冷了,不想骑车。再说,感觉要下雨的样子。”
众人目光聚在他脸上:“你?”
听见开门声,他回头看过来,面颊干净,眼神清亮,冲她扬了下眉。
梁水无所谓的样子:“很简单啊。路造,你要是紧张,你就喜欢男的;你要是觉得恶心,你就喜欢女的。”他扶了下额头,说,“我现在已经觉得恶心了。”
梁水戴着手套,裹着围巾,站在屋檐下望天。
路子灏嫌弃他:“你都恶心我了,我才不亲你。我要亲七七。”说着就朝苏起凑过去,没想到梁水抓住他肩膀把他拧过来,迅速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苏起整装完毕,出了门。天空灰白,北风萧瑟,屋檐上的红瓦片早在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中褪色了,整个巷子萧条无比。
苏起:“……”
苏勉勤琢磨着,道:“我们哪天也去看看吧,是得想想搬家的事儿了,不能一直住在巷子里。这块越来越破,再说孩子大了,以后更住不下。”
林声:“……”
程英英说:“那块地皮两万多呢,盖房子估计还得花个三四十万。”
李枫然:“……”
“行。听说她在城东新区买了块宅基地,准备盖别墅了。”
三人瞠目结舌,苏起“咝”了一下嘴巴。
前屋里,程英英咕哝:“康提准备把她家房子简单修整一下,到时我们也跟着弄一弄吧。”
梁水已迅速把路子灏推开,后者表情凝固状。
冬季冷风肆虐,她洗脸刷牙时,听见风吹着天花板上的油毡布起起落落,仿佛要把这间小平房掀倒似的。她叼着牙刷看看四周,墙壁上的白色涂料层已斑驳脱落多处,露出底下灰灰的水泥面。
梁水亲完了,微抿着唇,脸色很差,暴躁道:“你们三个谁要是说出去,别怪我灭口!”
苏起折腾了几分钟,耷拉着眼皮起了床。
路子灏突然醒过来,浑身鸡皮疙瘩,说:“我确定了,我不喜欢男的,我喜欢女的。妈呀,恶心死我了。”
但高中生没有周六日,他们每月才放一次月假。
梁水一巴掌挥他脑袋:“你还嫌恶心!”
连苏落都睡得香喷喷的—今天是周六。
苏起突然爆笑,笑得直不起腰,笑得快岔气。刚才那一幕太刺激了,她能笑疯。
由于天气太冷,程英英也不起来给她做早餐了,照例用两块的早餐钱和三块的晚餐钱打发她。
梁水阴森森看着她,心想我这是为了谁啊,于是一巴掌呼在苏起后脑勺上。
没人理她。
苏起举手:“对不起,实在是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她悲伤地在被子里打滚,哀叹:“不想上早自习!”
李枫然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慢悠悠说:“安全起见,再试一次?”
早上六点,天还没亮,苏起钻出被窝那一刻,顿觉寒气侵袭,手脚冰凉。
梁水:“滚!”
十二月底又一波冷空气来袭,云西本就严寒的气温一降再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