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鲁老师还是走到讲台上,说:“下课吧,同学们。祝你们高考顺利,前程似锦。”
这次,所有同学都不希望下课了。
这时,班长程勇忽然喊了声:“起立!”
最后一堂课,老师和学生间的距离彻底消失,大家畅所欲言聊了一节课,直到下课铃响。
“唰唰唰”五十几个少年齐齐站起,鞠躬敬礼:“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笑声一片。
鲁老师的表情有些挂不住了,扯出一丝笑,连连道:“再见!再见!高考加油!”他走到门边,又说,“苏起,把黑板擦了。”
“师母长得真好看!”
老师一走,班上同学清理各自课桌内剩余的书本,打扫教室,倒垃圾。隔壁班有人疯狂喊着:“我要毕业啦!”
又是哄堂大笑。
“云西一中!我要走啦!”
“我们上次在街上看见你和你女朋友了。”
“高中!再见啦!”
哄堂大笑。
对面教学楼高二、高一的学生回喊:“高三的!加油啊!”
“老师你什么时候结婚啊?”
“高考往前冲呀!”
“不紧张,就跟平时测验一样。”
此起彼伏的喊声在教学楼间回荡,苏起拿黑板擦把黑板上的字迹一点一点擦干净,白色粉末成片下落。
“老师你高考的时候紧张吗?”
她收拾好书包,把课桌清理干净,原想在学校逗留一会儿,但同学们大都散去,整栋高三教学楼逐渐空荡,只有书本草稿纸折成的纸飞机漫天飞舞。
“没为什么,当初高考报了师范大学。”
广播站忽然放起了《蓝莲花》:“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天马行空的生涯—”
“为什么当老师啊?”
她吸了一口气,怀着对过去的惆怅和对未来的激越,和遇见的每个同学说着“高考加油”,和路子灏林声一起回家了。
鲁老师笑起来:“我说云西话不是云西人?”
那晚,苏起看完错题分析,准备早点儿睡觉,程英英过来掀开她蚊帐,把手机递给她,说是梁水的电话。
不知谁忽然问了句:“老师你是云西人吗?”
苏起有些心虚地接过,等她走了,才小声说:“水砸?”
他说得很慢,一项一项交代完,这节课也没有别的内容上了。
梁水没别的事,给她高考加油。他说:“明天我就不给你打电话了,免得你紧张。”
“老师的手机号在这里,大家都记下,有什么事,一定要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我会想办法给你们处理。”
苏起扑哧一笑:“我才不紧张呢。”沉默了一秒,“好吧,有一丢丢。”
苏起从班长手里接过毕业证,看见自己的照片上印着“云西市第一高级中学”的钢印。
梁水在那头低笑了声,问:“明天准备干吗?”
他清了清嗓子:“我再交代下高考注意事项,晚上一定要睡好,千万别迟到,准考证别忘带,别忘记涂答题卡填姓名。遇到难题不要急,把能拿的分数都拿下来。全部考完之前,不要对答案,不要交流。万一哪个科目没考好,也不要影响心情。”
“早上去看考场,就没别的事了。”
老师又笑道:“没事儿,以后暑假常回来看看。”他让班长和团支书拎来了全班同学的高中毕业证,开始发放。
“还复习吗?”
他眼眶有些湿润,班上有几个女生轻轻哭了起来。
“不复习了。我刚看了几道错题,感觉越看越没底。”她终究还是有丝忐忑的,在凉席上打了个滚,说,“我还是别想了,放松心情先。”
鲁老师最终回身,把黑板擦放在讲台上,笑道:“这三年,做大家的班主任,我也非常开心,非常荣幸。我自认教育你们尽职尽责,没有私心。以后你们会有更广阔的路和人生,我不指望你们记得我,只希望你们努力拼搏,做个好人,老师就知足了。”
“怎么放松?在家待着?”
教室里很安静,大家都看着讲台和老师,仿佛过去三年的每一节课都没有如此认真过。
“嗯。反正苏落放假,我一不高兴就打他。”
他长久地看着黑板,像要记住上边的每一句话。
他扑哧一声,怀疑:“你现在还打得赢?”
最后一节课是语文课,但来的是鲁老师,他走进教室,像往常一样随手拿起黑板擦要擦黑板,一转身看到满黑板的留言,顿了一顿。
“他敢还手?哼。”
上课铃响,苏起坐回座位,面对着满黑板的留言,忽然就有了丝留恋和伤感。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前屋电视忽然关了,苏起担心程英英多想,忙说:“我妈妈可能要睡觉了。”
“老班,高中三年,承蒙照顾,谢谢你啦!还有大家,我爱你们!—苏起”
梁水明白她的意思,道:“这两天好好睡觉。”
“十年后我们再相会!”
“嗯。”苏起说。
“13班的同学们,我爱你们!高考加油啊!”
安静。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在黑板上签名、写寄语:
仲夏夜里,窗外虫儿轻鸣。
下午最后一节课前,团支书在黑板上写了一句:“老鲁,我要走啦。高中三年,谢谢您了!—付遥”
苏起脸发热了,问:“你怎么不挂电话啊?”
到了下午,高三学生们已有些心不在焉。各自什么水平,早已尘埃落定,倒是离别的愁绪姗姗来迟,潮水一样慢慢涌来。
那头,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你先挂吧。”
六月六日布置考场,五日没有晚自习了。那天下午,高三的教室课桌恢复了高一时期的干净清爽,没了成堆的书本资料。每个同学的脸都格外清晰。
苏起又在床上滚了一下,拨弄着蚊帐,有些不舍,还不想挂呢,但屋外程英英走过,她怕她听到,只好说:“那我先挂啦。”
晚自习前广播站的歌曲越来越煽情,高三教室里的书本资料越堆越高。直到进入六月,学生们才开始把复习资料往家搬。
他低低的:“嗯。”
什么《曾经的你》《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同桌的你》《一生有你》,搞得人无端怅然。
苏起挂了电话,扭头将脸对着床上的电扇,吹得睡衣鼓鼓的,散了一丝热气,才把手机还回去。
音乐激励人心却又怀旧怅然,苏起跟着刘维维下楼做操,说:“哎,学校最近总放这种歌。”
她侧卧在凉席上,放空了会儿,对自己一笑,正要睡觉,程英英又来了,说李枫然的电话。
让光阴见证让岁月体会,我们是否无怨无悔。
苏起高兴地接过来,想也不用想,他是给她高考加油的。
我们和心愿心愿再一次约会,
“风风你也加油。”苏起说。
年轻的心迎着太阳,一同把那希望去追。
“嗯。我本来想明天回来看你,但明天要见老师的一个朋友。”
来不及等待来不及沉醉,噢来不及沉醉。
“不用啦。来来去去多麻烦,再说你自己也要考试呢。”苏起说,“咦?你高考前都不休息的啊?”
五月末,做课间操时,广播里没再播放《运动员进行曲》,而是放了首《二十年后再相会》。
李枫然不答,笑了下。
但苏起还是准备了带锁的小本子,让跟自己玩得好的同学写了临别寄语。
“那考完了你会回来找我玩吗?”
春去夏来,花落叶茂。五月一来,高考近在眼前。这次毕业,大家目标都聚焦高考,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离别”。班上也不像初中那样流行同学录,毕竟费时又费力。
“八月吧。”
沈卉兰得知林声过了艺考,激动得哭了,反倒是林声,到了这一步开始紧张起来,怕文化课有失,学习更加努力了。
“唉,枫然同学还是这么忙,你要按时吃饭知道吗?”她念叨。
四月初,林声和李枫然的艺考成绩出来—都通过了。接下来只看文化课。
李枫然轻笑一声,原本是给她打气的,结果被叮嘱了一番:“知道啦。”
看着看着,又不免心跳加速,面红发烫,便赶紧合上书继续写作业了。
……
台灯下,铅笔迹闪着荧光,画上的她很漂亮。她想,原来她在他心中是这样的。
第二天一早,苏起和路子灏一起去看考场。一中分配考场时,耍了小心机。成绩较优秀的留在本校,其余则安排在几个初中考场。林声的考场在和诚,好在离家也近。
只是偶尔夜深,苏起坐在书桌前,想起他,便偷偷翻开高二下册的物理书,看一看夹在里头的那幅画。
苏起的考场正好是高一10班,是梁水高一时的教室。
苏起和路子灏、林声仍会时不时跑去小卖部给他和李枫然打电话。她和他的对话多半有伙伴们在场,一切都很自然,仿佛那天的事没有发生过一样,更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
看完考场回家,刚进门喝了杯水,就有人敲门。
三天后,梁水回省城重新投入训练了。听康提说,他成绩不错,伤病修养这段时间虽有些影响进度,但再练一两个月,能追上伤前水平。
苏起回头,吓了一跳—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教室后门口分开,梁水从后门进去,后排的男生开始起哄。他给了个眼神,大家都消停了。苏起从前门进了教室,坐到自己位置上,翻开物理练习册,坐了好久好久,才收了心,提了笔。
梁水单手插兜,靠在门边含笑看她,夏天的阳光照在他头上,笼着一层光晕。
苏起点头:“你也是。”
苏起又惊又喜:“你怎么回来了?”
楼梯间里洒满余晖,他说:“你高考之前我应该没空回来了。你要加油。”
梁水咬着下唇,身子往后一倾,探头看看巷子里没人,才说:“来看你啊。”
“Dilililidilililidenda……”悠扬辽远的歌声在校园上空回荡。
苏起心一怦,做狐疑状:“真的假的?”
梁水走在前头,一步一个台阶,没有回头。
梁水晃了下手里的摩托车钥匙,说:“出不出去玩?”
许巍的歌仍在唱:“曾让你心疼的姑娘,如今已悄然无踪影,爱情总让你渴望又感到烦恼,曾让你遍体鳞伤。”
“兜风?”她当然想了,正愁这一天怎么虚度呢,“路造爸爸的车?”
梁水沉默,又听她声音细细的,因为刚才哭过,鼻子仍塞着:“累了就要休息。别勉强,别再受伤了。”
“嗯。”
苏起跟他走进楼梯间,轻声:“你去省城了要照顾自己。”
车停在巷子口,梁水跨坐上去,苏起麻溜地爬上去坐好。她想了一想,还是伸手抓住了他腰间的T恤。隔着一层薄布,她拳头轻靠在他腰间,少年的腰精瘦精瘦的,温温的。
走了好久,才听见他在前头说:“班上的男生,我会跟他们讲,不要开你的玩笑。再说,我下周就走了,应该没什么事。你不要受影响。”
梁水没吭声,假装没在意,发动摩托,一下子带她冲上了堤坝。
怎么可能当他没说,她其实心有窃喜。只是这个时机……
刚冲上去,江边拉沙石的大货车经过,梁水猛一刹车,苏起一个惯性扑到他后背上。
苏起不吭声,跟在他背后默默走。他的背影沉默而紧张,手插在兜里,背脊挺直。
少年的身体紧实而熨烫,苏起抿紧嘴唇,往后坐好。她扭过头去,假装躲避车扬起的灰尘。
“当我没说。”他微吸一口气,确定道,“回教室吧。晚上有测验。”
梁水后背酥麻一片,却仍是装作没在意,眯着眼,耐心等大货车经过。
他也后悔自己一时太冲动,这个时间点,不该搅乱她心绪。
正是夏天,阳光正好。
梁水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但那一刻,他了。
车一过,摩托重新启动。
两人就那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苏起探出脑袋:“我们去哪儿玩?”
正巧到了校园广播站时间,忽然响起许巍的歌:“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
“随便哪儿。”梁水懒懒扬声道,“带你去流浪!”
她脑子全然蒙掉,呆呆地和他对视数秒,只觉得心越跳越快,呼吸困难,慌忙就别过眼神去。呆滞一瞬,又觉得眼上的泪痕干疼得很,低头揉了揉眼睛,揉完不自觉地再次迎视他。
苏起一歪头,望着蓝天眯眼笑:“好吧。”
梁水的眼神又清又亮,认真、忐忑、笃定、紧张,什么情绪都有。
他们没走向城区,而是朝另一个方向驶去。长江大堤绵延无尽,一边是北门街区凌乱无章的平房矮楼,掩映在茂盛翠绿的白桦林间;另一边是烟波浩渺波浪翻腾的长江。现在还没到洪期,但长江水位已上涨不少,江面开阔浩瀚,与蓝天接为一色。
苏起一愣,猛一抬眸,撞上他的目光。那一刻,正好晚风轻拂树梢,夕阳从摇动的树叶缝隙里漏出来,一片片如蝉翼在视线中闪烁。
摩托驰骋,江风涌动,苏起只觉得心胸跟着天地开阔起来,畅快无比。
下一秒,他低了声音:“要是,他没冤枉我呢?”
她叫道:“我太喜欢长江啦!”
世界忽然静了一瞬。
梁水在前头笑了一下,他载着她一路沿江飞驰,仿佛在和奔流的江水赛跑。苏起看到江水中一块漂浮的木板,叫道:“水砸,我们超过它!”
“他说话真的很难听,他凭什么说你耍流氓思想肮脏?”苏起抹着眼泪,呜咽道,“他凭什么冤枉你早恋,冤枉你喜欢我呀?”
“好!”他加速,跑赢了涌动的波涛,飞驰向前。
梁水一愣,倒没料到她会在意这句话。
少年忽然迎风唱起了歌:“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可知谁愿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
苏起又点头:“嗯。可是—他好烦啊,每次都污蔑人。刚才他说你,我就想说他的。你根本就不是他说的那种人。”她眼泪又出来了。
少女跟着和声唱:“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还,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
梁水瞧着她,眉心越皱越紧,说:“你别哭了。”
他们唱着,笑着,越走越远,仿佛走到了城市的另一端,仿佛已走出云西。北门街区早就被抛在后面,再也看不到人家。大堤两边,一边是江水,一边是树林农田。
苏起抽了抽鼻子,“嗯嗯”地点头。
天高地阔,荒无人烟。
梁水恼火了:“他就是一个傻×,你别理他。你是什么样的人,大家心里都清楚。”
苏起在风中喊:“这是哪儿?”
苏起原本还好,他这一问,她更委屈了,眼泪汪汪道:“就……他说我喜欢故意勾搭男生,”她眼泪哗哗地掉下来,颤声哭道,“我哪有呀?”
梁水答:“不知道!”
梁水看得心里难受,烦道:“他是不是骂你了?”
不用知道。
回头一看,苏起耷拉着脑袋,眼圈红红的,一滴眼泪吧嗒掉下来。
天地间只剩下了一条路,他和她,再无其他。
一路走到小操场旁的枫树下,梁水才停下来,原地深呼吸好几次,才稍稍顺了口气。
苏起迎着风笑,畅快无比。忽然,她扶住梁水的肩膀,从摩托后座上站了起来。梁水见状,稍稍放慢车速。
苏起一听这话,就要反驳,梁水却不搭理他,拉着她走了。
苏起叫:“不用!”
“梁水!”教导主任说,“你不用在我面前横!你自己是个什么样子,有没有耍流氓,有没有思想肮脏,你心里清楚。你这混子性格不改,要吃大亏的。”
梁水于是作罢,说:“靠着我!”
梁水表情很差,抓起桌上的画就走。
苏起在行进的摩托上缓缓站起,颤抖着,她贴近梁水,双腿靠紧他单薄的后背,很快就感受到他后背传来的力量支撑着她。
梁水对这“道歉”不满意,还要说什么,苏起用力拉了下他的手,忙说:“知道了。走吧水砸……”
他知道她想干什么。
女老师一怔,不讲话了。教导主任冷脸数秒,终于说:“苏起,这次是老师误会了,你别往心里去,继续好好学习,争取考个好成绩。”
她双腿抵着他,慢慢站稳,缓缓松开摁在他肩头的双手。她张开双臂,如鸟儿般展翅。
梁水冷道:“为人师表以身作则这句话是狗屁?!”
摩托飞驰,江风鼓起她薄薄的夏日衣衫,她觉得自己像一只风筝,即将起飞,飞去更辽阔更高远的天空,飞过长江,飞去看不见尽头的地方。
教导主任皱了眉,那女老师又说:“梁水啊,这事儿呢大家都退一步,我看—”
梁水稳着车龙头,后背用力撑着她;她身子前倾,以他为依靠。
苏起拉了下梁水,眼泪又涌了出来。
狂风扑面,阳光灿烂,江水奔腾,树林茂密,一条路通向永无止境的开阔地。她忽然很想大喊,就将双手拢在嘴边,大喊起来:“啊!!!”
苏起脸上还挂着泪,慌乱而惶然,梁水一见她那样子,刚才一番对质下去的火又噌地冒起来,恼道:“老师做错了事不道歉吗?!”
一声喊出去,整个心扉都透亮地敞开,她再次喊:“啊!!!”
但梁水绷着脸,说:“老师,你骂错了人,就该给苏起道歉。”说着把苏起从背后扯了出来。
“加油啊!”
教导主任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别人给了他台阶下,他就不浇油了。
“苏起!加油啊!”
“哎呀,算啦,我看就是个误会。”旁边的女老师终于开口,打圆场,“主要是上个月学校出了不好的事,我们也怕你们做错事影响未来。主任脾气是急了点,但出发点是好的。你们没早恋就好,现在快高考了,好好学习才是最重要的。”
她放肆地喊叫完,忽然间,她迎风对抗紧绷的身体放松下去,猛地滑落回座位,身体擦着他的后背落下。
主任气得人站起来:“你—”
隔着薄薄的衣布,少男少女的身体仿佛忽然起了火,却又不似火,更像是一种春日的温暖。
“我是没交借读费赞助费吗?”梁水问,“我哪里不守规矩?我是跟人打架了欺负同学了还是辱骂老师了?我给我朋友画了幅画怎么就不守校规了?您把校规拿出来指给我看,哪条说不能画画?”
苏起的心怦怦乱跳,那一刻的依偎暖意叫她不忍放手,她不管了,顺势就搂住了梁水的腰,一闭眼,歪头靠在他的后背上。
“你—”主任火冒三丈,却被他堵得讲不出别的话,转道,“梁水你给我搞清楚了,你在我们学校借读!不守规矩你就—”
霎时间,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剧烈搏动,似撞击着他的后背,却又像泡在温热的水里。
主任气得指着他的鼻子要说什么,梁水已迅速开口:“叫家长?您叫。我还是那句话,我跟苏起是从小长到大的朋友,我们家长都清楚。主任,如果你冤枉了我们,家长来了,告诉你搞错了,你就在周一升旗仪式上跟苏起道歉!”少年斩钉截铁,“你想好了就叫家长,在那之前,我要叫校长来做证!”
狂风吹着他们的衣衫,搅乱他们的发丝,苏起安静地闭着眼。
“淫者见淫,您思想肮脏,看东西就肮脏。这就是给我好朋友画的画。”
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不管了。
“画这种画就是思想肮脏。”
反正这一刻,她就是想抱他了。
“哪条校规规定不准画画?!”梁水略抬高音量,比他还硬。
梁水浑身僵直,一动不动,生怕惊醒了她,她会松开他似的。但渐渐地,他放松了下去—她仍搂着他。
主任一拍桌子,气势汹汹:“都画了这种画还狡辩!”
他就那样带着她一路驰骋而去。
“谁承认早恋了?”梁水说,“我就画了幅画怎么了?您哪只眼睛看到我跟她谈恋爱了?”
他们沿着长江大堤出了云西,到下午才折返回来。
“冲你来?”教导主任见识过梁水,两人当年就较量过好几回,他往位上一坐,指着画,“承认早恋了是吧?那就叫家长,通报批评。”
回到南江巷,已快下午三点。
苏起满心委屈,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梁水把摩托停在巷子口,略一侧头看身后:“这几天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好好考试。”
梁水喘着气:“画是我画的,跟她没关系。你有什么冲我来!”
苏起探头:“你要走了?”
苏起一听要叫家长,更气更急,脑子蒙得不知该说什么,窗外一阵急速的跑步声,突然一个身影闯进门,将她一把扯过去拉在身后护着。苏起一瞬间就被那熟悉的身影罩住。
“嗯,四点的火车。”
“好!我不冤枉你。现在叫你班同学来问,叫你家长来问!”主任道,“证据都在,我看你怎么抵赖,等着全校通报批评吧。”
原来他是特意回来看她的。她慢慢从摩托车上爬下来,小声:“路上注意安全。”
她眼睛红了,愤怒反驳:“我没有!就算你是老师你也不能冤枉我!”
梁水好笑:“火车有什么安不安全的?”
苏起又气又愤,又羞又耻,攥着拳站在原地直发抖。目光瞥了一眼剩下的两个女老师,她们都冷冷地看着她,仿佛她也是偷偷摸摸做了禁事的不要脸的女生。
她还想跟他多说点儿什么,就赶紧道:“哦对了,我的考场在高一10班呢!”
教导主任一拍桌子:“还顶嘴?知道封建社会是什么吗?半吊子搬出来用。这画怎么回事?年纪轻轻的不好好学习,尽想些情情爱爱,才多大就搞对象?上个月7班就有个搞得怀孕被退学的女生,真是不知廉耻!”
梁水一愣,笑:“那一定运气好。”
苏起被这劈头盖脸的一番话训得脸如针扎,冤枉道:“老师你血口喷人!我怎么是问题学生了?我跟班上所有人关系都好,大家可以给我做证。我……”她喉中一哽,道,“跳舞怎么就是耍流氓了?现在又不是封建社会!”
“我也觉得!”
“还狡辩!苏起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是个问题学生,你要我一笔一笔跟你算账?你读高一时跳的那个什么流氓舞蹈,我听人说都害臊!你在你们班天天没事跳舞扭腰疯疯闹闹的,有没有点学生的样子?一堆男生喜欢你就挺得意是吧?你也就成绩好点儿,你们班主任护着。但我告诉你,现在的考试成绩都不作数,高考才算!你这么搞下去,我看你连你班主任也要辜负!”
他把车还给路耀国,回家跟康提打了声招呼。苏起正在家里头喝水呢,就见他从门口经过。巷子里太阳很大,他冲她笑了一下,招了招手,算是告别了。
苏起耳朵血红,争辩:“我没有谈—”
那挥手的身影映在门框里,跟一幅画似的。
教导主任面色铁青,将那画拍在桌上:“你是高三的学生吧?啊?!高考还有几天,还有心思谈恋爱?能上清华、北大吗?啊?”
苏起匆匆放下水杯,赶紧从冰箱里拿出根老冰棍,跑到巷子口,叫:“水砸!”少年正插着兜快步跑上堤坝,回头。
教导处办公室内一溜儿三张办公桌,两个副主任刚吃完晚饭,正坐在桌旁喝茶。
她跑过去,塞给他冰棍:“天气热。”
他飞奔过走廊,冲到楼道口,差点儿撞上迎面来的同学,“对不起!”他飞速冲下教学楼、小操场,直奔高二副楼而去。
梁水接过来,笑了一下,脚步轻快地朝城区去了。走到半路,还叼着冰棍回头冲她招了下手。
梁水一愣,立刻冲出教室。
她站在堤坝上舍不得走,一会儿回头看看江水,一会儿又看看他的背影。他走一段路,就回头看她一下,虽看不清表情,但她知道他是笑着的。
他稍松了口气,脚步很轻,几乎是飘进了教室,刚落座,旁边男生就说:“苏起被教导主任叫走了,还有你那张画。”
直到他走到坡道边,再次回头,冲她招了招手,这下,就再也看不见了。
他探头看了眼,教室里学生来了一半,苏起不在。那碗米粉还在他桌上。
苏起的脸被太阳晒得热热的,江风推着她走下坡,她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她感觉高考一定会考好。
程勇无语摇头,还要再说,梁水却无心听了。他走到后门边停下,手足无措,不知如何进去。
所谓“寒窗苦读十余载”,高考被赋予了太多太重的意义。但苏起身处其中,并未有多深的体会。除了要提前搜身入考场,考完要在校园里留上十五分钟,似乎和以往的考试没多少不同。虽考前有些紧张,真上了考场也就忘了。
梁水彻底不信了:“放屁。”
那两天,同学们都心照不宣,考完不对答案,直到最后一门理综/文综考完,才聚在一切热烈讨论。
程勇叫:“所以我初中就觉得她喜欢你啊。”
最后一场考完,校广播站忽然放起了《最初的梦想》,考生们一下子大笑起来。
梁水心头一震,想信又不敢信,故作洒脱道:“嘁。她对我一直这样,初中就是,你又不是不知道。”
苏起在“又能边走着边哼着歌,用轻快的步伐”中,离开了校园。
“不过啊,我觉得,苏起喜欢你。”程勇拍拍他的肩膀。
校外有一些等候的家长,但不多。南江巷的父母们没有来。
梁水没说话。
苏起松了松肩膀,说:“这就考完了。毕业了。”
“别不信。我同桌是他舍友,说他在宿舍总提苏起。”
路子灏道:“感觉轻松了,但又感觉……唉。”
梁水扭头看他。
他说不清。
程勇跟上:“我跟你讲,等高考完,起码有五个男生要跟苏起表白。连吴非都喜欢她。”
第二天报纸上印了正确答案,路子灏一早买了报纸对答案,估分660,苏起620到630。林声没说具体分数,只说可能擦边儿。
他不作声,不爽地掀开他的手,往楼上走。
放下报纸,三人一对眼,发起了呆,不知该干吗了。忽然不用上学,叫一帮孩子很迷茫。
尘埃落定般。
路子灏瘫在凉席上,打了个滚,干号:“给我数学题,我要做数学题!”
这一刻,心忽然就定了定。
林声叹了口气:“我还是去画画吧。”
我不喜欢她,这话他说不出口。
路子灏抬起脑袋:“把你的画架搬过来,我不要一个人,好无聊。”
梁水跟踩了尾巴似的,条件反射般地就要否认,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林声于是搬了画架来,苏起和路子灏坐在凉席上吹风扇,吃西瓜,看她画画,虚度时光。现在他们不会像小时候捏泥巴抓知了了,暑假枯燥得叫苏起都想做数学题了。
程勇钩住他肩膀,问:“你真喜欢苏起?”
路子灏叹:“我想李凡和水子了。”
梁水捂了下脸,烦躁地哼出一声:“啊—”
李枫然高考后出国进修,梁水仍在训练期。苏起也很想念他们,她原以为高考后的暑假会是最好玩的,不想却是最惆怅的。
清明节。
她还没买手机,家里也没电脑,高考一完,昔日的同学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散落各处。
最近有什么节日?
六月末,成绩出来。林声过线了;苏起估分很准,635分;路子灏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他考了689分。当晚校领导就给他打电话了—他是全市第一,把重点班的学霸都超过了。
送你的生日礼物?屁,生日早过了。
去学校填志愿那天,鲁老师看到他俩,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当初一次善意之举,把这“问题学生”带到自己班来,结果回报了五万的教师奖金和“教出了清华学生”的荣耀。
怎么跟苏起解释?
他俩是班上第一、第三名,吴非第二,考了646。
梁水追上他,却也意兴阑珊,满腔的忐忑羞赧无处得解。一想到要回教室,头皮就直发麻。
路子灏报了清华,吴非报了华科,苏起填了北航。他们几个填志愿很轻松,更多同学仍在第一志愿、第二志愿和万一掉档后保本志愿间纠结琢磨,找老师出主意。
程勇跑不动了,筋疲力尽:“我输了,别跑了。”
苏起已经买手机了,和几个同学交换了号码,又跑去网吧上QQ联系到更多同学,大家相约暑假有空一起玩。她还给王衣衣写信,说报考了北航,但王衣衣要出国读书了,说是美国的密歇根大学。
梁水追着程勇在操场上跑了整整一圈,倒不是多生气,只是满心的尴尬、忐忑、无措,不知该如何发泄。
等通知书的七月,苏起偶尔和刘维维几个同学聚聚,就没有别的事做了。云西是个小地方,没有太多的娱乐。更叫她惆怅的是,邻居们陆续准备搬家,包括她家。梁水、苏起家在新区的楼房建好了,路子灏、林声家买的公寓也装修完毕,只等放置一个暑假就能住。
……
不过,真到住进去时,他们早去上大学了。
苏起回头,教导主任不知什么时候巡视到他们班来了,正一脸阴沉地看着他们。
八月初,通知书下来。南江巷的孩子们都考上了,包括李枫然,他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而茱莉亚的录取通知书早就到了。
苏起面红耳赤,手忙脚乱之际,男生们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都安静下去,各自坐好,翻出书本。
李枫然最终选择了茱莉亚。整条巷子的父母们皆大欢喜。
男生们全起哄了:“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八月一来,聚会就多了起来,苏起隔三岔五跟同学出去玩,无非是网吧、KTV、爬山、游戏厅轮番转。高考完,所有枷锁和束缚都挣脱,之前在班上不太熟的同学都玩得熟络了,谈恋爱的也多了。每场聚会都热闹无比,欢笑阵阵。
苏起一怔,心跳都乱了两下,转身就往自己座位上走,走了两步发现手里还拿着画儿呢,又赶紧小跑塞回去。
可人一多,她就有些想梁水了。
苏起翻开一看,就见一幅黑白铅笔画,画中的女孩侧脸仰望着,神情认真,面容姣好。
她给他打电话,说:“下周二班长说全班同学聚会呢,你回不回来呀?”
有个男生笑道:“他桌上那本书你翻开。”
梁水说:“我看看能不能跟教练请假。”
后排几个女生大都是张余果的朋友,没作声。
苏起说:“你再不回来,我都要去北京上学了哦。”
苏起站在原地,一头雾水:“他们干吗?”
她说这话时,声音里流露出的依恋和盼望,让她自己都脸红了。梁水哪里听不出来,默了默说:“嗯,我回来。”
梁水满脸通红,起身去揍程勇,程勇大叫着跑出去,两人追杀着拐进了楼道。
挂了电话,苏起捧着发热的手机在凉席上打了个滚,这些天同学聚会,有几个男生对她格外关照。她隐约猜得出怎么回事,她祈祷要么想多了,要么谁都不要开口对她表白,她怕尴尬。
苏起莫名其妙:“啊?”
她摁开手机,看了眼梁水的号码,鼓起嘴巴—水砸,你再不跟我表白,我就要走了哦。
一旁,程勇叫道:“他没时间吃饭,谈恋爱去了。”
周二那天,高三13班的学生全体集合,连乡镇上的住读生都赶来了。
梁水猛的一见她,吓了一跳,一张口,竟结巴了:“我—”
班长收了最后一次班费,包下云西唯一的游戏厅。一群高中毕业生抱着满筐的游戏币抓娃娃、开赛车、投篮、打地鼠、跳舞、“赌博”、弹吉他英雄、打架子鼓……玩得不亦乐乎。
就在这时,苏起和刘维维吃饭回来,苏起从后门进来,扔给梁水一碗打包的米粉,说:“你怎么没去吃饭啊?”
少年们满场窜,笑声此起彼伏。
梁水心乱如麻,拿书挡住了,轰人:“走走走,看什么看!”
苏起跟吴非比赛投篮,一群同学呐喊加油,围观的男生居多,一片压倒性地叫:“苏起苏起!”
“画得真的很像啊。”
苏起跟梁水学过一段时间篮球,吴非也是个爱打篮球的,两人争前恐后地投,就见计数器上红色的数字你追我赶。时间已过了57秒,苏起还落后一个球。
“你怎么画的?”
同学们喊:“加油!”
“真好看!”
苏起抓球投进一个,再抓再投进一个,吴非却忽地慢了一步,投偏了,时间定格在一分钟,苏起的投篮数多了一个。
梁水接过画纸,埋头坐下。几个同学还凑在他身边,围观欣赏。
她一下蹦得老高,跟一旁的同学们击掌,吴非淡笑着摇了下头,说:“恭喜。”
同学们也不闹他,还了回来。
苏起抬手给他击了一掌:“承让!”
梁水脸红到了耳朵根,只道:“还给我。”
投完篮她跑去玩赛车,裤兜里手机振了一下,她立刻掏出来,却是垃圾短信。看看时间,梁水应该快到了。本想问问他,但又不想表现得太明显,于是作罢。
“梁水脸红了!梁水脸红了!”有人叫道。
梁水也没联系苏起,他问了程勇地点,下了火车就往游戏厅赶过来,想给她惊喜。
梁水:“给我!”
厅里全是同学,好不热闹。
“哦—”大家起哄大笑。
他在花花绿绿的游戏机和攒动的人群中搜寻她的身影,碰上相熟的同学点头打下招呼,心里莫名有丝紧张。扫视一遭,见一群少男少女围在一圈—跳舞机上,苏起和一个男生跟着音乐舞动着。
“真的是苏起。”
梁水朝她走去。
“画得好像啊。”
苏起背对着他,在跳舞机上自在而肆意地踩点跳舞。她仍是束着高高的长马尾,一件系了领带的小衬衫配超短裙,裙摆跳动着,露出两条修长匀称的腿。她舞姿并不妖娆,很是散漫随意,却叫人挪不开眼。
他本就是风云人物,教室里的人全围过来:
她随节奏跳动,踩着上下左右的箭头,屏幕上不断闪现出“perfect”的字样。旁边的男生不太会跳,跟不上,一串串红色出现后,男生狼狈地笑哈哈地溜下台子。
男生女生都抢着看,梁水又是尴尬又是气恼,又想抢又怕把那纸撕坏,捏着根铅笔站在原地,简直进退两难。
梁水站了上去,跟着屏幕上升起的箭头和音乐跳动。苏起一扭头见是他,惊喜地瞪大眼睛。梁水冲她挑眉一笑,忽然一跨步走到她这边来,苏起立刻接住,一个转身转到他原来的位置。两人一会儿似闲庭信步,一会儿又节奏顿起,配合得天衣无缝。
梁水霎时红了脸,扔下笔起身去抢,程勇躲开,笑道:“是不是苏起?”
梁水跳到自在处,手插在裤兜,双脚随意小幅移跳踩着摁键。他跳得相当自然散漫,又一个松垮地转身,和苏起再换了个位置。
一圈同学凑过来。
围观的同学们赞叹不已。
程勇拿起来一看,眼睛瞪得滚圆,给周围同学看:“这是我们班谁?”
一曲跳完,跳舞机上打出“perfect!”的字样。一片喝彩鼓掌声。
给她耳朵画阴影时,突然一只手伸过来:“哎哟!这画的谁啊?!”
梁水看向苏起,忽地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低低一笑,说:“又见面了。”
直到下课铃响,同学们都去吃饭了,他还坐在教室里修改描绘。他并不是专业画手,但一点点琢磨出来的模样,竟和真人有七八分神似。他越画越像,忍不住反复润色把她画得更像。
苏起霎时心跳就停了一拍。不过一个多月没见,却像是隔了一年,又像是只隔了一瞬,她脸上带着跳舞后的红晕,走下跳舞机,说:“你什么时候到的,都不提前跟我说。”说着,嗔怪地打了下他的手臂。
他鬼使神差地在稿纸上画了一笔,那弯曲柔软的弧线是她的头发,一笔下去,没忍住又画了一笔,一发不可收拾。她的额头、眼睛、睫毛、鼻梁、嘴唇、下巴……一点一点,全出来了。
梁水挨着她这一小拳,心里头挺愉悦的,说:“想给你个惊喜。”
梁水记着笔记,看向黑板。前边同学一晃,他看见了苏起的侧脸。她正凝神听讲,眉心微蹙,微抿着唇。少女额头饱满,鼻尖小巧。
“你不会跟上次一样,今天就回去吧?”苏起皱眉,一说完又被自己语气中的哀怨弄得面红了。
一场风波消停,又恢复了正常的上课秩序。同学们都埋下头,奋笔疾书。
梁水扬起了嘴角,低问:“你不想我回去?”
隔着重重移动的人影,苏起又看了眼他的方向,两人目光刚对上,就被闪动的人影遮住了。
苏起移开眼神,咕哝:“跑来跑去的,不累吗……”
班上同学发出“哇”的感叹。
梁水说:“教练给我放了一个星期的假。”
燕子立即挣扎,梁水迅速跳下桌子,手伸出窗外一松,燕子振翅飞去。
苏起眼睛一亮,片刻后又黯淡下去:“才一个星期。”
坐在一组后排的梁水忽然慢慢起身,爬上课桌,他极缓地站起来,众人屏住呼吸,他朝窗棂上的燕子伸出手。那燕子正扭头看别处,没注意到他的手伸过来。正当它扭头时,梁水眼疾手快,迅速抓住了它。
梁水说:“天天陪你,你去哪儿我去哪儿,总行了吧。”
教室安静下去。燕子飞到窗棂上站好,扭着小脑袋,眼睛滴溜溜地转,或许是撞累了,也不飞了。
苏起脸一红,却扬起下巴:“这还差不多。”说完,她拉他手臂,“走欸,带我去玩赛车。刚才你不在我都输死了。”
大家纷纷回到座位坐好。
赛车处,程勇已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又一个挑战者落败。围观者一阵叫喊。
一帮同学仍在瞎指挥,老师说:“大家别乱动,别吓到它。”
苏起跑去坐到车上,说:“我又来挑战了。”
那可怜的燕子受了惊吓,振翅乱撞。好心的同学赶忙开窗,可燕子哪里分得清,频频撞上玻璃,看得苏起一阵肉疼。
程勇看见梁水,笑:“请外援了?”
高三枯燥无聊的课堂迎来一线生机。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上重焕光彩,期盼地望着那只燕子。
梁水冲他抬了下下巴,算是打招呼示意了。
苏起抬头,一只燕子误入教室,横冲直撞。
两人往游戏机里塞了币,苏起扭头看梁水:“水砸,你要帮我赢。”
教室里忽然喧闹起来:“哇!”
梁水点了下头。
苏起低头做笔记,微微呼气。
倒计时三、二、一,出发!
他抽出课本翻开,开始听讲。
苏起猛踩油门,汽车奔驰而出,前方很快出现弯道,她正要猛打方向盘,梁水忽然弯下腰,笼住她肩膀,一手握紧方向盘上她的小手,抵着她的力量轻转了下方向盘,汽车高速漂移过弯道。
两人目光恰恰碰上,都愣了愣,一秒间移开。
他几乎是抱着她,脸贴在她耳畔,她脑子里忽然空白,高速驰骋的赛车前方再度出现弯道,她条件反射地打方向盘,这次,梁水再次控住她的力量,他两只手都握住了她,稳着那辆车左右漂移着,擦着山坡和护栏急速飞驰。
正想着,苏起放下课桌盖,忽然无意地回头看他。
“松油门。”他在她耳边吹风。前方全是急转弯,苏起赶紧松油门,又听他命令,“踩油门。”
梁水回到座位,多看了几眼她的背影,教室里充斥着忙碌开桌拿书的响动,莫名有种熟悉的暖意。
苏起跟着踩油门,虽有梁水帮忙,但她也渐渐手忙脚乱,赛车已跑到最后一圈,程勇的车还在前头,苏起急道:“怎么办呀?”
好在忽然响起的上课铃解救了她,她快步跑回教室坐下,翻开课桌盖埋头找书,余光瞥见梁水从她身边走过去了。
梁水不作声,一跨步坐到苏起身后,苏起只觉整个被他往前一挤,人被他环抱了起来。他长腿伸过来,轻轻一拨,将她的脚从油门上拨下去。
梁水的心忽然如熨帖的春风拂过,转眸看她,碰上她匆匆瞥来的眼神。她极力装作友好的语气,但话已出口,莫名地心虚,眼神也闪躲,抓在一起的手指更是扭得无处安放。
苏起浑身发麻,靠在他怀里,被他握着双手掌握着方向盘,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一路驰骋漂移,隔着夏天薄薄的衣衫,她感受到他胸膛剧烈起伏地跳动着,她的心也怦怦狂跳,一半为他,一半为这疯了的车速。
两人静静吹着风,苏起把手收回来,忽然说:“迟一年也没关系的,我会在北京等你。”
离终点只差最后一段路,程勇的车近在眼前,苏起只觉得梁水的手将她握得更紧了,他猛踩油门,一个加速冲上撞向程勇车侧,程勇的车猛地偏移开,苏起的车也失了方向,掉转车头原地疯绕一圈,但梁水迅速掌握好方向,稳了车,加速冲过终点。
走廊上,同学们走来跑去。
“WIN!”的字样出现在屏幕上,苏起兴奋地叫:“赢啦!”
他不答话,她也不说了。
梁水笑了起来。
梁水含着糖笑了下,看着风中她的手,细细的,白白的,不知在胡乱抓些什么。
她激动得原位蹦跶一下,身体雀跃而起又落下,擦着梁水的双腿而落。梁水一个激灵,浑身都僵了一僵。苏起也察觉到这其中的狎昵,赶紧起身,移开眼去。
苏起歪着头想:“休息了半年,还跑得动吗?”
程勇笑:“啧啧啧,找了靠山来了。”
梁水说:“嗯。下周回省城。”
苏起:“……”
苏起把两只手伸出栏杆外,抓着风,说:“你是不是快要走了?”
梁水还坐在车上,心脏狂跳,手无意识地转了下方向盘,瞥苏起一眼,又收回目光。
梁水接过来,撕开塞进嘴里,脸颊上顿时鼓了个大包。
路子灏在不远处打地鼠,一副看透人事的模样,叹笑着摇了摇头。
她手心有一颗淡黄色的柠檬八宝糖。
苏起脸红得厉害,跑去洗手间洗手。
她扔下杂志,蹦出教室去,跳到他身边:“水砸,请你吃糖!”
刘维维跟进来,撞了下她的腰:“我就知道你这家伙一高考完就会谈恋爱。不过速度也太慢了吧,我们班都成了五六对了。我还以为你跟梁水会是第一对呢。”
苏起翻着杂志,不经意扭头看梁水,座位是空的,再寻一眼窗外,见他趴在栏杆上。清风拂动他的发梢,他的侧脸莫名地有些寂寥。
苏起道:“别瞎说。我和他还没……”
如今已是三月末,春意盎然,清风正好。
“我是瞎子吗?刚才你俩都抱在一起了还没有?别不好意思了,你俩挺配的,真的。”
他憋闷得慌,起身走出教室,去栏杆边吹风。
苏起一听她这么说,又暗暗开心了。
他身处坐满了同学堆满了复习资料的教室,觉得一切都与他无关。
一班人玩到下午五点多,找餐馆开几大桌吃了饭,又去KTV包了三个大包间。
梁水哼了一声,回到座位,看了一眼苏起,她翻着书,很兴奋的样子。
一到唱歌环节,平日的乖乖生都“本性暴露”了。话少的吴非唱歌居然很好听,只顾埋头学习的路子灏粤语歌唱得像原版,一贯沉默的几个同学是麦霸。
苏起:“我就要!”
起先还各人点各人的歌,后来乱作一团,不管什么歌,只要会唱的都去抢话筒。
梁水鄙视一句:“花痴!”
包厢里摇骰子的,摇鼓铃的,喝彩的,捣乱的,闹作一团。
路子灏捂脸:“我感觉回到了花苗小学,你说要嫁给乖乖虎的时候。”
苏起点了海鸣威的《老人与海》,轮到她唱了,她开心地跑去立麦处坐好。原本懒懒躺在沙发上的梁水伸手够了下桌上两个话筒,关了后捏在手里。
路子灏:“……”
苏起声音好听,难得出现一首单人歌,大家都认真听起来。一个麦霸男生耳朵痒了,要跟着唱,到处找话筒:“话筒呢?”
吴非:“……”
“梁水那儿。”
梁水:“……”
麦霸找过来,梁水只笑不给,将话筒收在背后,对方知道他意思,也不抢了。
苏起眼睛亮得像灯泡:“这个学校全是男的!肯定有很多帅哥!”
就听苏起刚好唱到高潮处,高音拉了起来:“海的爱太深,时间太浅,爱你的心,怎能搁浅—”
三个男生一看,就见杂志上写着:北航男女比例极度失衡。
全场喝彩。
梁水看苏起,苏起飞快地翻动着杂志,忽然一指,抬起头来,眼睛亮亮的:“我要考北航!”
彩灯流转,梁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看得忍不住弯起唇角。再看一眼周围,却见几个同学亦是相同目光。
路子灏说:“人大吧。”他现在在他们班稳定第一,连吴非都追不上。
他收了笑,食指轻抠着话筒。
吴非说:“华科。”他现在的分数,考华科没问题,还能选顶尖的专业。
一旁,吴非忽然问:“你喜欢她?”
梁水恰好经过,问:“你们想考什么学校?”
梁水扭头看他,他跟他几乎没说过话。两个男生对视着,他说:“嗯。”
和班上其他同学一样,她订了《求学》杂志,时不时翻看学校信息。那天路子灏转过来跟吴非和她讨论《求学》。
吴非问:“她喜欢你吗?”
在苏起眼里,就是接下来要上大学了而已。
梁水答:“你觉得呢?”
成绩已然无望的同学也没多沮丧,仍旧每天快乐地上学。高考在大家眼里不过是一个节点,过了这个节点,去另一个阶段而已。
吴非无言片刻,笑了一下。
那时的高中生们,多半仍是懵懂的,没有功利心的—刘维维只能考三本,这并不妨碍她和苏起是好闺密。
一曲唱完,满场喝彩,苏起兴奋地从立地话筒那儿跳下来。梁水这才将两个话筒交出去放在茶几上。
就像苏起,她虽努力好学,想考名校,但她并没深究过这背后的缘由和意义。
唱了两三个小时,梁静茹、蔡依林、周杰伦、林俊杰、潘玮柏、张韶涵、S.H.E、飞儿、五月天、孙燕姿、朴树……几乎所有人的歌都轮了一遍。
只不过那个时候身处其中的很多学生并没意识到这一点,仍按着儿童时代的模式随波逐流、一切随缘地往前走着。
程勇点了箱啤酒,召集大家玩真心话大冒险。
初中毕业时,大家还很懵懂,对学校没有太多的概念,大家永远是平等的。如今三年过去,他们已走到高考—人生最大的分水岭前。
几个暂时没歌唱的人围到茶几边,程勇先一人倒上一杯酒,空瓶子一转,瓶口对上了路子灏。
每个班很快分出了几拨阵营,有奋力拼搏的,中规中矩的,一切随缘的。有人向“985”、“211”冲刺,有的在一本线挣扎,有的想努力考进二本,有的则完全放弃。
路子灏说:“真心话。”
豪气冲天的喊声在操场上空震荡,高考正式进入百日倒计时。
程勇问:“不好意思,我真的想问一下,你—”
高三学子齐声呐喊:“十年寒窗,百日苦战,为梦想终生不悔;厉兵秣马,勇攀高峰,博未来一生无憾!”
路子灏叫:“喜欢女的!”说着一颗果冻猛砸程勇脸上,众人哈哈大笑。
大会进行到最后,是高考誓师。
接下来转到几个大冒险,各种暗流涌动。同学们都知道谁喜欢谁,谁暗恋谁,纷纷推波助澜,创造握手、拥抱甚至亲脸的机会。越玩越大,几个唱歌的都不唱了,全加入进来。
梁水站在队伍里远远地瞧她,她笑得很灿烂,像太阳花儿一样。
同学A拿瓶子一转,转到苏起,苏起怕问真心话,便说:“大冒险。”
苏起是三好学生之一,和另外十几个三好学生、优秀学生干部一起上台领奖。
同学A是吴非的舍友,忽然说:“那你抱一下吴非吧。”
之后是学生代表讲话,对三好学生、优秀学生干部进行表彰。
苏起扑哧一下子捂嘴笑起来。
鲁老师是优秀教师代表,他在台上说:“求学之路,千难万苦,老师为你们保驾护航;攻坚克难,决战百日,老师与你们同在;同学们,加油,我们高三教师团队一定会为你们倾尽所有!”
梁水没说话,转着面前的酒杯,杯中金黄色的啤酒荡漾着。
离高考还有一百天,云西一中举行了高考百日誓师大会。高三年级十五个班在操场列队,进行升旗仪式、校长讲话。
苏起也不扭捏,大方地走到吴非跟前,给了他一个拥抱。周围人哇哇起哄着,苏起笑道:“同桌两年,谢谢你啦!”
梁水今年不高考,也不能剧烈运动,只能保持基本的体能训练,顺带跟着上上文化课。
吴非点点头,又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眼眶有一刻的湿润,瞬间被昏暗的光线掩盖。
李枫然回了省城上学。剩下三个人继续高考冲刺。
梁水看他一眼,收回目光。
火车哐当,晃荡着驶向云西。
苏起拿着瓶子一转,转到了张余果,张余果说大冒险。苏起也不知要她做什么,就说:“那你喝杯酒吧。”
李枫然一愣,继而扑哧一笑。
另一个女生却道:“别喝酒了,玩刺激一点儿的嘛。”
“是啊。”梁水挑挑眉毛,又是那副不羁的模样了,“明年试试中戏、北电。”
大家也说:“对对对,玩刺激点儿的。”
李枫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说:“考大学也挺好的。”
苏起还没开口,那女生就说:“你去亲一下梁水呗!”
“钢琴家、作曲家,你可以磨炼一辈子,但运动员不行。说白了就是吃青春饭。留给你争取荣耀的时间,只有那么几年。过了,就永远没有了。”
这下,场面安静了一瞬。今天闹了一天,谁都不是傻子。苏起还坐在这儿呢。
“嗯。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磨炼。”
梁水没说话,表情挺淡定的。
梁水一笑,竟有些苦涩:“记不记得在上海,我们说,离最顶尖还有一点距离?”
那女生道:“玩就玩大点儿嘛。”
李枫然默然片刻:“我怎么觉得你是有感而发?”
几个没眼力见儿的跟着起哄:“亲亲亲!”
“李凡,你要一条路走到金字塔顶尖。天赋、机遇、运气、提携,不是每个人都有的。你离那里很近了,现在掉头,我怕你过几年后悔。如果我是你,我会先去更大的舞台看看,我的钢琴是不是真的无法突破瓶颈了,我喜欢的作曲是不是真的就能做到比弹琴好?”
张余果倒没起身,看着梁水,试探:“那我玩了?”
火车在铁轨上晃荡,窗外黑夜无边。
梁水笑了一下,还算礼貌,说:“不行。我有喜欢的女生了,玩不了这个。”
“也不是。”梁水收了笑,思索片刻,说,“我在网上查过,茱莉亚也有作曲专业,比央音更厉害。你可以选修,先了解再做决定。你虽然自学了作曲,但还是门外汉的眼光。别急着把钢琴这条路堵死。”
苏起的心“咚”的一下,匆匆看他,刚好他也瞥她一眼,目光对上,苏起只觉得世界都静了一秒。
李枫然一想,竟然无奈地笑了下,说:“所以你希望我选择茱莉亚,继续弹钢琴?”
他已收回目光,说:“那我喝了这杯酒,算完事儿了。”
梁水从碗里抬起眼皮,笑容有些散漫狡黠:“来之前说你会听吗?好歹我陪你一趟,有苦劳,说话也更有分量了,是不是?”
那女生本是张余果的朋友,不太乐意,说:“又是喝酒,真没意思。”
李枫然看了他半晌:“憋了很久吧,来的时候怎么不说?”
梁水散漫一笑:“喝酒没意思,喝一瓶有意思吧?”说着,斜垮垮地弯腰从箱子里拎出一瓶啤酒,往茶几边沿上一敲!啤酒盖迸裂开,他将瓶口对在嘴边,仰起头,少年喉结滚动着,一整瓶啤酒灌了进去。
梁水点到为止,松了口气,拿起叉子继续吃面。
苏起瞠目结舌,心缩成一团。
李枫然轻点头:“明白。”
周围安静一秒,男生们热烈起哄:“哇哦!!!牛!!!”
梁水说:“你想做的事,我一定支持。但我怕你只是为了抗议你妈妈,就忘了你的想法。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但不要故意去抵触她喜欢你做的。”他说完觉得很绕口,胡乱挠了下脑袋瓜,皱眉看他,“听明白了吗?”
梁水灌下一整瓶酒,空瓶子拍桌上,拿手背抹了下嘴巴,脸上写着四个字“此事翻篇”。
李枫然低头吃面。
那女生不作声了。张余果接过瓶子转一下,这下转到了梁水。她私心希望梁水选大冒险,但他选了真心话。
面汤的热气飘浮在两人之间,彼此的眼神都有些氤氲。
张余果干巴巴地问:“你喜欢的女生……”她想问出名字的,但终究,“在现场吗?”
梁水继续:“钢琴家是你妈妈希望的。但你真的不喜欢,很讨厌吗?”
梁水很干脆,说:“在。”
李枫然沉默。
周围又是一片起哄声,苏起红着脸。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梁水点点头,又问:“那你确定不喜欢弹钢琴?”
梁水答完,拿瓶子一转,这下转到了苏起。
李枫然拿叉子挑起一团泡面,说:“喜欢。”
隔着微暗的灯光,梁水眼睛亮亮的,注视着她,轻声问:“真心话?大冒险?”
“李凡,你确定喜欢作曲?”
苏起面对着他的凝视,不敢说真心话,小声:“大冒险。”
“说吧。”
他缓缓笑了,说:“那过来抱我一下。”
梁水抬了下眸:“嗯。”
“啊!!!”围桌的人全尖叫起来,几个围观的就差打滚了。
回去仍是睡卧铺,夜里两人坐在小桌板旁吃泡面,李枫然忽然开口:“你早就有话想跟我说了吧?”
苏起脸红到了耳朵根,梁水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催:“来啊。”
待李枫然考试完毕,两人返程。
她抿紧嘴唇,乖乖站起身,走去他身边。
闹哄哄的话筒安静下去,梁水眯眼望天空,深吸一口气,起身走了。
他微晃着站起来,脸上一片潮红,是那瓶啤酒的作用。他朝她伸开双臂,她走上去,轻轻搂住他的腰,闻见了他身上的啤酒味,听到他心脏在胸膛剧烈跳动的声响。
“拜拜。”
他收手搂住她,低头轻靠了靠她的额头。许是酒精的作用,他的下巴和嘴唇很烫。苏起闭了闭眼。
“好。你慢点跑。”
周围一片尖叫。
“不跟你讲了,我要去做操啦。你别在外头吹冷风啊。”
彼此的心却莫名静悄悄了。
“挺好。”
几秒后,他们松开彼此,继续回去玩游戏。
“哎,你知道我嘛,三分钟热度哈哈。我现在觉得上大学很好欸。”
快十一点时,程英英给苏起打电话叫她回家,苏起便先走了,梁水和路子灏跟她一起。
他心思一动,忽然问:“你小时候想当明星的,现在还想吗?”
三人打了车,路子灏坐前头,苏起、梁水坐后头。梁水闭着眼靠在椅背上,脸颊潮红,呼吸微沉。
“嘁!”
苏起扭身斜靠在椅背上,问:“水砸,你是不是喝醉了?”
“知道了。废话那么多。”
“没有。”他睁开眼,手背搭在额头上,说,“之前有点儿晕,现在好了。”
“你不要一个人在外面瞎想听见没?明年你去考试的时候,我可以陪你呀。路造应该也在北京呢。”
苏起“哦”一声,不说话了。
梁水淡笑:“我知道。”
他眼珠子转过来,静静看她;她亦直直迎视他的目光,窗外路灯光在车窗内流转,恍惚时间已久远。
“我们上学本来就比别人早一两年,明年再上也不迟,就算明年上,都还比同学小一岁呢。”苏起开朗地说。
“你刚才就不该喝那瓶酒,我看你—”路子灏转过头来,苏起、梁水移开眼神,路子灏无语地抬了下手,“我错了,你们继续。”
梁水不作声。
苏起扭头看窗外,将车窗落下,让夜风吹散脸上的热意。
“水砸。”苏起说,“路造刚跟我开玩笑,说要是高考考不好,就复读一年呢。”
出租车停在堤坝上,三人下了车,梁水落在后头,路子灏一溜烟往坡下跑:“你们聊,我先走了。”
“啊。”梁水听见她那头的《运动员进行曲》,是课间操时间。
苏起:“……”
苏起安静两秒,似乎在判断什么:“咦?你坐在路边?”
梁水插着兜,苏起低着头,两人慢吞吞往坡下走。江风涌动,月光如水,草丛里虫儿鸣叫着,栀子花儿散着芬芳,安静而怡人的夏夜。
“我先转转,过会儿再找家咖啡馆。”
谁都没说话,却似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外面啊。不冷吗?”
走下坡了,梁水停下脚步,说:“苏七七。”
梁水拿右脚踢了踢水泥地:“李凡去考试了,我在等他。”
苏起也停下,莫名紧张地抬眸:“嗯?”
“你干吗呢水砸?”
梁水张了张口,也是紧张的,他看着她清亮的眼睛,月光下莹白的肌肤,刚组织好的语言又给忘了,一低头,挫败地挠脑袋。
“水砸!”她声音一贯地明媚清亮,梁水抬起头,面前冬季灰暗的小巷明朗了起来。
苏起抠了抠裙边,问:“你……要说什么呀?”
他立刻接起:“七七?”
梁水红着脸,一咬牙:“跟我在一起吧。”话一出口,也不管心脏跳得有多快,迅速补上几句,“我会对你好的。真的。会一直跟你在一起。我保证。”他语无伦次,逮到什么说什么。
这默契!
苏起只觉得浑身血液都沸腾了,表面上竟还挺镇定的,点了下头,说:“好呀。”
手机突然响起,竟是学校小卖部。
梁水没料到她回答得这么干脆,愣了愣,下一秒心中便是潮水般涌上的狂喜,偏偏此刻面对着她,一时身份转变不过来,也不知该如何自处,便稳定着表情,跟她一起慢慢往巷子里走。
他插着兜低着头,又动了动左脚踝—你啊,怎么这个时候给我拖后腿?
两人各是一心的喜悦激动,沉默地走到苏起家门口,告了别。
他的伙伴们、全国各地的少年们都在努力着。他却忽然停下来了。
苏起回到家,家人们都睡了,程英英半梦半醒,在床上唤了句,让她喝碗绿豆汤。
他迎着冷风吸了口气,坐到路边的花坛台子上发呆,动了动自己的左脚踝。
苏起“哦”一声,坐在沙发上发呆,这才发现自己心跳如擂鼓,脸烫得不行,手脚都在兴奋地发抖。
冷风吹过,梁水从兜里掏出手机,他忽然很想听听她的声音。但这个时候,她应该是在门窗紧闭的教室里认真上课。
这—就在一起了?
她现在还有这个梦想吗?
梁水回到家里,康提已经睡了。
想起她蹦蹦跳跳唱着Happy Baby,假装是青春美少女队的成员,是红极一时的少女偶像。
他上了阁楼,没开灯,在黑暗中坐着,一颗心在胸腔中怦怦跳。他忽然就没忍住弯起唇角,无声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不太好意思地揉了把脸。渐渐地,笑容越来越大,忍不住了,他一头栽到沙发里翻滚一圈,满心的激越无处发泄,还不够,又爬起来栽到床上,又是蹬脚又是抱着空调被翻滚,将脑袋埋在被子里瞎蹭,发出兴奋的闷哼声。
想起小时候她披着床单,假装是公主;戴着蝴蝶发卡,假装是香妃;拿着魔法棒,假装是仙女。
要不是现在夜深人静,他能狂号几嗓子。
他忽就想起了苏起。
少年像一只兴奋的大狗,自顾自在床上翻滚折腾一番后,终于平躺下来,试图平复心跳,却是徒劳。
他不想回酒店待着,便四处晃悠。街上北风萧瑟,参加艺考的女孩子被吹得瑟瑟发抖。他好奇地打量,猜测她们是学什么的,偶尔对上目光,对方表情也很友善。
他望着天花板发呆,突然,猛一打挺坐起来,想到什么,立马掏出手机给苏起发短信:“出来,巷子口。”
梁水不大好意思地笑了两下,站了几秒,略尴尬地挪走了。
苏起刚打开短信,就听见梁水快步从窗外跑过去的声响。她如坐针毡,偷偷往程英英房里瞄了眼,蹑手蹑脚走到门边,小心溜出去,将门虚掩上,立刻小跑而去。
这个家长一愣,笑起来:“我以为你报考表演的,长得真的挺好看的。”
梁水站在桑树下等她,一只手握成了拳头,在酝酿什么。
“啊?”梁水说,“我是体育生。”
苏起跑过去,小声:“怎么啦?”
这个家长问:“你是不是中戏、北电也都报了?上海的要去试吗?”
少年的眼睛又黑又亮,凝视着她,说:“我刚想起来,忘了一件事。”
梁水说:“是啊。”
“什么事啊?”
梁水原地站了会儿,一旁有个家长瞧见了他,好奇地问:“你也是特长生?”
梁水拉着她的手腕将她牵近身边,低头在她嘴唇上轻轻碰了一下。苏起呼吸一滞,霎时面颊滚烫。她呆望他数秒,忽而不好意思地捂着嘴巴别过头去,笑得眉眼弯弯。
李枫然随其他考生进去了,他裹着件黑色羽绒服,冷风吹得他的头发在飞。
梁水脸也是红的,跟着她笑。
“嗯。”
他说:“这样就,盖章了。”
李枫然说:“别在外面等我。太冷了。”
“你……”她欲言又止。
梁水说:“四周转转。”
“怎么?”
李枫然看他:“你去哪儿?”
苏起牵着他的手,困窘地扭了扭脚踝:“我都没反应过来……”
梁水陪着李枫然走到学校门口,说:“进去吧。”
梁水一愣,又是一笑。
那天北京风很大,天空阴霾,整座城市看上去灰蒙蒙的。
他于是再次低头,吻住了她的嘴唇。
梁水的腿好得差不多了,正常行走已完全没问题。两人次日抵达,在中央音乐学院附近找了家酒店住下。其他艺考生都有家长陪同,李枫然身边只有梁水。
他的吻很生涩,只是轻碰着摩挲着她的唇,没有多余的动作。少年的唇瓣软软的,滚烫的,吻她时很轻,很柔。苏起只觉心脏皱缩,整个人紧绷了起来,她踮着脚缩在他怀里,酥麻得像要碎裂。少年呼吸沉沉,鼻息和她的缠绕着,热度似乎烫进她心里。她痴迷于他的气息,沉溺其中不可自拔。她浑身战栗着,内心被盈满的喜悦填满,膨胀着似乎要爆炸满溢出来。
冯秀英气得去找康提,要她管管梁水。结果梁水跟冯秀英单独讲了十分钟,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冯秀英一言不发地走了。第二天,她没有阻拦李枫然。后者和梁水一起上了火车。
朦胧月色中,她偷偷眯眼,看见少年睫羽低垂,耳朵根都红透了。她想,她自己也是如此吧。
冯秀英下了死命令不准李枫然去北京,没收了他所有零花钱,说考上了也不准他去。但李枫然坚持要走,梁水买好了两人的火车票。
原来,这就是和喜欢的人亲亲啊。真的……好幸福。
各地艺术生考试陆续开启。沈卉兰陪林声去了上海。
嗯,她想以后每天都跟水砸亲亲。
2007年二月,元宵节还没过,高三生已开始寒假补课,正式进入高中最后一学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