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起没有爷爷奶奶。
梁水再次翻了个身,这次侧身朝着门的方向,问:“你也要出门?”
苏起说:“对呀,我要去外公外婆家。”
苏起也默了默,慢慢把棉被塞进柜子里,说:“我走啦。”
梁水说:“不都是初二去吗?”
他一愣,心头一突,立刻假装翻身平躺了下去。
“……”苏起看着床上的那一团,觉得他忽然像个小孩,说,“我家都是初一去的。”
正看着,她已经叠好了,拍着棉被,开心地回头,快乐的眼睛撞上他凝望的眼神。
梁水把脑袋埋进被子里,拿脸瞎蹭着被子,含混地说:“你别去了。明天再去吧。”
梁水在半梦半醒间听着她的窸窣声响,忽然睁开眼,静静地看着她不慌不忙叠被子的身影。室内的光线很柔和,罩在她身上,散着一层柔光,有种时间很久远的味道。
他声音有些软,像一只脑袋在打滚的大狗。
“又支使我!”苏起咕哝着,绕到床这边来,路子灏和李枫然的两床被子都抱走了,只剩下梁水那一床。苏起把它叠好放柜子里,又一层层叠地铺。
苏起心里咚的一下,问:“为什么呀?”
他闭上眼睛,困倦地说:“把地铺收拾好再走。”
梁水脸埋在被子里,静静的没说话,只露个黑黑的脑勺。
苏起落在最后面系鞋带,梁水埋头睡了两秒,忽然不甚清醒地从地铺里爬起来钻到床上,瘫睡在苏起昨晚睡过的位置。沉沉闭眼两秒,又缓缓睁开眼轻轻嗅了嗅,枕头上被子上还残留着女孩身上淡淡的香味。
片刻后,他抬起头来,面容仍是未醒,眼神却有一丝莫名的依赖,一闪而过,变得淡定,说:“陪我玩一天呗。你看我们都多久没见了。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一连串咚咚咚的下楼的脚步声。
苏起眨巴眼睛,抠手指:“昨天夜聊,不都说了吗?”
梁水打哈欠:“拜拜—”
梁水眼睛一闭,微蹙着眉心,有些困倦,竟忽地带了点儿脾气:“我不管。”
林声:“水子拜拜啦。”
苏起心头一软,低声说:“我去问我妈妈,看她同不同意。”
李枫然说:“加油。”走过来,朝梁水伸手,梁水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跟他握了一下,又握了下路子灏伸过来的手。
梁水才不信,把她摸得透透的,不高兴地在被子里一滚:“你要坚持,她肯定会同意。”
没法告别了。
“……”苏起说,“那我去问下。”
梁水仍埋在枕头里,睡眼惺忪:“下午五点。”
梁水这下伸了个懒腰:“让我妈妈煮两碗汤圆,过会儿你也来吃。”
路子灏跳着脚穿鞋,问:“水子你什么时候走?”
苏起:“……”
四个秋衣少年从厚厚的被子里钻出来,手忙脚乱地穿上毛衣毛裤棉服裤子。
她咕哝:“你怎么不叫其他人啊?”
大年初一要去爷爷家拜年的。这是规矩。
梁水:“谁让你留在最后头了。”
“苏七七!”
苏起气得打他,他裹紧被子像条大虫,闷声直笑。
“林声!”
苏起一出门,阳台外的冷风吹来,她脸烫得厉害,一边摸摸脸一边飞快地跑下楼,碰见康提说了声:“提提阿姨新年好!”又说梁水要吃汤圆,她没好意思说自己还要来,因为她还没回家问妈妈呢。
“李枫然!”
巷子里一串大人孩子的打招呼声:“新年好啊!”
“路子灏!”
苏起跑进自家,跟程英英说让他们先走,自己下午再坐车去乡下。程英英同意了。
一伙人睡到大年初一上午十点半还没醒,被各自的妈妈喊叫起来。
苏起心跳得七上八下,踏着厚厚的白雪又跑回梁水的阁楼。
窗外,雪依然在下。
梁水仍裹在被子里睡觉,床头柜上放着一碗汤圆。他微睁开眼,喃喃道:“不是跟你说叫她煮两碗吗?”
一聊到未来渐渐就开始憧憬,什么长大有钱了要一起去哪里玩,吃好吃的,什么李枫然在维也纳开演奏会,伙伴们全部坐头等舱过去。一堆梦话说到不知几点,也不知是谁先睡去的,聊着聊着,五个少年相继入了梦。
苏起撒谎:“我忘了。”
至于梁水,目前重心仍在于提速和拿有分量的奖项。虽然他没说具体哪个大学,但苏起猜测他的目标应该很高。只不过他性格如此,心有鸿鹄之志,表面却永远收敛。他最怕像他父亲一样,一堆高谈阔论,结果一败涂地。
他叹了口气,说:“你先吃吧,剩的留给我。”
李枫然作为少年钢琴家,他的名家之路已开启,但他仍在考虑是否还有别的尝试的可能。
苏起刚要拒绝,他闷声命令:“叫你吃就吃。”
话题一转,又聊起了未来,林声明确表示要考上海大学;苏起还没有目标学校,先学习再说;路子灏则立志每天都努力,把以前落下的补回来,看自己能冲刺到什么程度。
她于是坐在一旁,舀了一颗汤圆进嘴,边吃边打量他。他侧躺着在睡觉,只露出一颗好看的脑袋。昨晚旅途奔波,又讲话到凌晨三四点,他应该很困吧。正想着,他忽然睁开眼睛,黑而亮的眼珠定定地看着她。
林声说:“我也要好好学习。”
苏起跟他对视一秒,立马垂下眼帘默默吃汤圆,再抬眼时他又闭上眼了。
梁水只是无声地看她一眼,就闭上了眼。这人吧,一闭上眼,面容就自带了丝说不清的柔软,苏起打量他两下,缩回被子里,小声说:“反正我高中是绝对不会谈恋爱的,我要好好学习。”
她吃了四颗,还剩八颗:“吃饱了。”
苏起一下子又把脑袋探出床沿:“你才变成狗!”
她把碗一推,他皱着眉睁开眼,伸着懒腰,从被子里坐起来。她把那件红棉衣递给他,他披在肩上,三下两下就把剩下的酒酿汤圆吃完了。
梁水哼一声,说:“苏七七,你要变成狗了。”
苏起把碗拿下去的时候才想起—他俩用的一个勺子。
林声:“有的。我们班都有男生暗恋你。”
再跑上楼的时候,梁水又窝在被子里睡觉了。
苏起:“那也没很多。”
你不是说要跟我讲话吗?
路子灏:“本来就是,那次××跟你表白的时候,你都烦死了。你忘了?”
苏起不满地盯了一下他的睡颜,却也看得出他的确累坏了,仿佛始终都没太清醒。她便开了电脑,登QQ刷QQ空间。
苏起受不住他的眼神,溃败地缩回去,叫:“哪有很多,他瞎说!”
身后,梁水咕哝:“给我挂QQ。”
梁水仍跟苏起对视着,说:“是吗?”
刚给他登录上,一堆信息在闪,嘀嘀嘀嘀响个不停。
路子灏在那头笑道:“可不风光吗?喜欢她的人能排满两个楼梯间。追她的就不说了,暗恋的更多。”
“帮我看看,没什么重要的事就别管。”
两人谁都没说话,静静对视着,苏起的心跳在不经意间加速,她想缩回去,但又不太想,就那么把下巴搁在被团里,巴巴地看着他。
“哦。”苏起点开信息,有个高一10班的群,一个体育队的群,一个教练群,都没什么重要信息,剩下一堆私聊,问他最近过得好不好之类的。
苏起睡在靠近地铺的一边,听他开口,裹着被子凑到床边往下头一瞄,对上了少年的眼,在昏暗的光线中格外黑白分明。
苏起坐在电脑前跟他念,他不搭理。
梁水睡在地铺靠近床的这一边,踢了踢床腿,说:“苏七七,很风光啊。”
又蹦出一个女生头像,网名“唯秋风与月”,问他:“咦?居然碰到你在线?在云西吗?出来玩啊。”
李枫然说:“Super Star那次我在学校看见了。后来好多班都跟着拿拖把玩,教导主任在升旗仪式上还专门说过一次。”
梁水说:“你没隐身?”
路子灏说了一堆班上的趣事,有一次一个男生打瞌睡把整张桌子都带倒了,有一次广播站播放S.H.E的Super Star,苏起拿着一个拖把在讲台上模仿MV里的持麦动作疯狂摇摆,逗得同学们哄堂大笑;还有一次英语老师讲到分手的英文说法,苏起记着笔记,无意识哼起来:“我们能不能不分手,亲爱的别走……”又是哄堂大笑。
苏起忙把状态换成隐身,问:“要回吗?”
路子灏、林声和苏起的生活则比较简单,日复一日地上下学。
“非本人。”
李枫然说起他的音乐会,哪次在演奏中弹错了一个音符,哪次轻重转圜没有连接好,哪次很完美得到了何堪庭的表扬。
苏起于是回了“非本人”,说:“她谁啊?”
苏起默默听着,这个刚满十六岁的少年已经成长得能淡看成败起伏了。
“高一同学。”
梁水讲他的新教练如何专业厉害,讲比赛中遭遇过哪些天才少年,哪场比赛失之毫厘,哪场比赛风光无限。
正说着,嘀嘀两下,对方问:“你是他女朋友?”
五个小伙伴缩在暖和的被子里聊天,说不完的话题。
苏起愣了一下。
关了灯,雪光夜色从窗外透进来,室内光线朦胧。楼下时不时传来麻将声、笑闹声和歌声。
梁水:“她说什么?”
冬天天冷,康提在地铺上垫了三四层棉絮才算完。
“她说哦。”苏起慌忙关了对话框。
五个小伙伴抱着厚厚的棉被挤去梁水的阁楼,照例是苏起、林声睡床上,三个男生睡地铺。
苏起玩了会儿电脑,忽然意识到周围没声音,就回头看了眼。天光明亮,梁水斜睡在床上,歪头看着她,眼神很安静。
过了零点,爸爸妈妈们坐上了麻将桌,要打牌玩个通宵。
“……”苏起小声,“你看我干什么?”
走到厨房里,刚拿出两个塑料杯,却又无意识地握了握刚才被他抓过的手腕,脉搏怦怦跳动着,仿佛他手心的热度还留在上边。
“你是不是瘦了?”他问。
“做梦了吧?”苏起笑着,起身去拿水。
苏起看看自己胖胖的棉服:“哪儿啊?”
他也愣了一愣,立刻松了手,移开眼神去,尴尬地低头挠了挠头发。
“脸。”梁水在枕头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说,“脸瘦了。”
苏起被扯回沙发上,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苏起摸摸自己的脸,没什么感觉。
她坐了一会儿,想喝水,她小心掀开被子一角,把脚从烤火箱上放下来,穿上鞋准备起身。梁水猛地醒来,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腕。
梁水问:“你现在学习很辛苦吗?”
苏起看着他的睡颜,心跟着莫名地安静下去。
苏起转了身趴在椅背上,晃了晃脚:“还好欸。反正,在学校的时候就学习做题,回来嘛……之前晚上还看《大长今》呢。”
少年仰着下巴,脖子修长白皙,喉结凸起,下颌的线条很是清俊。黑发肆意颠倒散落,露出饱满的额头。那低垂的眼睫有种说不出的柔软。
梁水:“就那个‘乌拉拉乌拉拉’的?”
一扭头,见梁水靠在几个大靠枕上,微仰着头,闭着眼,似乎睡着了。
苏起笑起来:“你也知道?”
她感叹自己成了一个剥橘子机器,便说:“都是你害的。”
梁水:“街上那首歌很火。哦,我有一次听到《江南》,就想起南江巷了。”
苏起给路子灏、李枫然、林声和苏落一人剥了两个砂糖橘,又见路子深淡淡瞥她一眼,便又给他也剥了两个砂糖橘。
林俊杰的《江南》出来时,他们即将初三毕业,正全班流行着同学录。
周围有大人走来,梁水立刻移开眼神,假装靠垫已安置好,人也重新歪好了。
那时,小伙伴们说,以后要去一个城市。
其实刚才他一进屋就看见她了,她一身红毛衣,微微瞪着眼睛,惊喜又开心的样子。脸上褪了点儿婴儿肥,衬得那双漂亮的眼睛更大更亮了,闪闪的像星星一样。
梁水忽然问:“你想好去哪个大学了吗?”
梁水心里没来由地热了一下。
“还没。”苏起抠抠脸颊,“但我想去北京。”
梁水在一旁讲着话,故作无意地靠进靠枕,调整了下位置,边调整边名正言顺“无意”地看了她几眼,女孩的脸红得快要滴血,连耳朵根都红了,红得—感觉摸上去应该是热乎乎的软软的。
梁水微一挑眉,语气有些得意:“和我想的一样。”
她低头剥着橘子,心里头做鬼似的虚。
“真的?”苏起兴奋道,“那我们都去吧。我觉得路造也想去北京。到时候我们又可以一起玩了。”
大人们原本是打趣,自然就不闹她了。
“好啊。”他说着,忽然倦倦地一叹,“就是太累了。”
苏起脸霎时红得跟墙上的福字和中国结有一拼,她反应极快,忙道:“我又没长六只手,是不是要一个一个来?”说着飞快地扒拉了两个砂糖橘,说,“这个是路造的,风风的还得等。”
苏起微怔,第一次听他说累:“训练很辛苦吗?”
大人们都笑了起来。
“嗯。”他鼻子哼出一声,“每天都像要死了。”
没想到沈卉兰见了,在一旁打趣:“七七,被我逮着了吧。只给水子剥橘子,枫然和子灏却没份儿,一起长大的小伙伴,还偏心啊。”
苏起也听康提说过,他太拼了。她说:“你要注意休息啊。”
苏起心里莫名地甜甜的。
“没事。都去北京,不错。”
梁水正跟李枫然说着话,随手接过橘子放嘴里,看都没看她,仿佛空气一般自然而然。
梁水微眯着眼,懒懒地笑了一下,在被子里打了个滚,歪头又睡了。
梁水正要说什么,路子灏拉了他一下,他又跟路子灏、李枫然聊天去了。苏起拿起砂糖橘,给他剥了两个:“喏。”
这一次,他真的睡着了。
苏起哼一声:“你自己又不是没长手。”
苏起也不打扰他,趴在电脑前装扮QQ空间,又把梁水的QQ空间也装扮了一番—全黑的酷酷的界面,带着银光闪闪的装饰。
梁水笑起来,懒懒地歪进靠枕里,说:“七七,给我剥个橘子。”
那个大年初一的下午,雪后的世界很安静,没有一丝声响,也没有风,只有苏起时不时轻点鼠标的声音,偶尔她停下来,歪头聆听,似乎能听到梁水绵长而均匀的呼吸声。
“……”苏起一拳打在他手臂上,“又骗我!”
她回头看他,少年沉在安稳的梦里。
他清黑的眼睛安静地直视着她,她心乱如鹿撞,他静静地看她半晌,忽然得逞似的一笑:“逗你的,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已经在机场了。”
就这么过了一下午,梁水醒来时已经快四点,匆匆收拾完就得赶去火车站了,他晚上还得从省城坐飞机去北京。
苏起心里一震,抬头看他。
陪他出门时,苏起莫名地有些不舍,抱怨:“把我留下来干吗呀?说是讲话的,结果你睡了一下午。”
梁水低声:“你不是说想让我回来吗?”
梁水:“该讲的重点都讲了。”
不知是许久不见,还是别的什么,她有些不自在,匆匆瞥他一眼,说:“你不是说不回来吗?”
苏起:“讲个鬼。”
“哦。”苏起坐过去,梁水掀开烤火箱上的被子,苏起把脚伸进去烤火,梁水又拿了个靠枕给她垫背。
梁水走到半路,一摸兜:“啊,我身份证忘了。你等我一下。”
苏起还坐在沙发边的小板凳上剥橘子呢,梁水拍了拍沙发,说:“过来啊。”
苏起站在树下等他,不满地踹了踹他的箱子,眼见他箱子滚开,又赶紧拉了回来。
吃完汤圆,妈妈们收了碗去洗碗,男人们在餐桌上打起了牌。
梁水重新出了门,少年的红衣映在雪地里,格外鲜艳。
林声扑哧呛到,众人笑成一团。
他隔着十多米的距离走来,突然嘴角勾起一抹笑,朝她冲过来。苏起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抱她,正发蒙之际,他跑到她身边猛的一脚踹向树干。
梁水:“头发再弄蓬一点,就一米八了。”
满树的积雪如瀑布般砸落!
李枫然:“里头再加个垫子就一米七八了。”
“啊!!”苏起尖叫着,本能地抓住他的衣服往他怀里躲。
路子灏道:“对啊,穿个厚底的鞋就一米七五了。”
他顺势一手将她揽到怀里,抬手护住她的脑袋,一手迅速戴上帽子低下头去埋在她脑勺上将她罩住。
梁水扭头看坐在他旁边的路子灏:“不错啊。”
厚厚的积雪稀里哗啦,砸了两人一身。
苏起喝了勺米酒汤,说:“路造又长了三厘米,他现在一米七二了。”
彼此身体青涩的气息在那一小方空间里缠绕着,夹杂着初雪冰凉的味道,心跳怦怦,盈满了流连与不舍。
梁水站在沙发和烤火架之间的夹缝里,冯秀英收了腿给他让位置,他端着碗汤圆,一边往里头走,一边淡笑:“那你加油。”
待枯树静止,四周重归寂静,苏起狠狠打了他肩膀一下,他笑得眉眼弯弯,雪光衬得他的脸格外清澈明亮,他帽子上肩头的雪还在落,一边笑一边还拍了拍她衣服上的雪。
她不自觉蹦了一下,说:“上次学校测身高,我已经一米七了你知道吗?而且我还能长。”
巷子外头,康提在唤:“水子,别磨蹭了!”
少年清沉的嗓音落在耳边,苏起心一磕,似乎闻到了他身上的香味,还带着冰雪冷沁的气息。
苏起刚要走,梁水摁住她肩膀,笑容收了一点,说:“就这儿吧,别送了。”
“欸。”梁水往沙发那头走,经过苏起身边,低头说了句,“长高了。”
苏起一愣,也明白了,轻轻点了点头。
沈卉兰忙叫:“水子,来这儿烤火,赶紧来烤火。”
他说:“走了。”
苏起瞥他的手,红通通的。
她说:“嗯。”
大人孩子们全捧着汤圆碗祝福,梁水刚放下行李,手里便被塞了个碗。康提咂舌:“你看你手冻的,衣服穿太少了!”
少年拎着箱子,快步踩在雪地上,没有回头,身影绕过拐角不见了。
“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啊!”
苏起的心像那渐去的脚步声,缓缓无声下去。她听见汽车发动,上了堤坝。她悄悄绕到巷子口,隔着几道弯儿偷看,就见白色的宝马沿着堤坝疾驰而去了。
一转头,程英英递了碗汤圆在她手里:“快吃,过会儿冷了。”又大声,“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啊!”
寒假一过,课业繁重的高二下学期到来了。
苏起被他那眼神看得心跳微乱,不自觉地摸了摸脸,又赶紧扭头看了眼镜子,确定自己脸上没有饼干渣、辣条油、芝麻糊之类的才松了口气。
和班上其他同学一样,苏起桌上堆的复习资料越来越多;上课铃下课铃如同虚设,各科老师的拖堂以及“我再讲两点就下课”的句式越来越频繁;当然,体育老师也开始持续“生病”,由物理老师、数学老师、语文老师等各位身体健康的老师轮番接班。
苏起还在偷偷观察着,就见他跟人说着话,目光却移过来,看了她一眼,很轻的眼神,停留了足足三秒,才移开。
高一曾有的秋游、篮球赛、课外活动,统统与他们无关。
他今天穿了身红色的外套,里头是白色的高领毛衣,好看极了。也不知是半年未见,还是户外天气太冷,他的眼睛清亮清亮的,像被冰雪洗过一般,脸颊也被风吹得有些冷冽,人似乎比半年前更清俊了,眉峰鼻梁的弧度更挺拔了。
苏起很认真地用心上学,但也没到辛苦熬夜的地步,每天上完三节晚自习就回家睡觉了,偶尔还看一集电视剧。
刚才梁水一进来她就冲过去喊了声:“水砸!”梁水刚回头看她,目光匆忙对上还来不及说话,林家民就拉着他问候,大人们都围着。苏起挤不进去,就退到一边了。
一个学期迅速走过,2006年的暑假和南江巷往年的夏天截然不同—作为准高三生,学校要补课,没有暑假了。
苏起站在餐桌边,微笑等着。
还好高中有空调,不然三伏天恐怕要中暑一大片。
梁水一边应承着各位叔叔阿姨伙伴们的问候,一边目光不经意扫向苏起。
那个暑假,无论梁水还是李枫然都没回来过,就像初三毕业后的那个暑假一样,但苏起不是那个在乡下百无聊赖睡摇椅的少女了,她每天忙着上课学习高三的内容,无心顾念其他。
李援平:“火车票是……”
只是补课之初,男生们都在讨论德国世界杯。苏起也关注了比赛,她喜欢的内斯塔第三次在世界杯小组赛阶段受了伤,不过还好,意大利拿到了冠军。
林家民:“梁水是落的哪个机场啊?”
世界杯结束,八月末的时候,李援平和冯秀英搬家了,搬去了离实验中学和医院比较近的园丁新村,住上了新建的商品房,听说还有电梯呢。
“你居然哭?羞不羞?”梁水低头看着自己的妈妈,毫不客气地鄙视她,气得康提又打了他一下。
大人们都很不舍,冯老师走的时候都哭了。半年前李枫然转学时她就该搬家的,实在是不舍得一帮邻居才拖了半年。
康提:“放屁,明明是烟熏的。”
面对分离,每个人都眼圈红红的。
程英英笑:“你妈妈刚才煮汤圆的时候想到你,还哭了呢。”
康提笑:“没事儿。云西就巴掌大点儿地儿,再说现在都有手机,哪天聚会唱个歌跳个舞,多简单的事儿啊。”
梁水搂着他妈妈,摸了摸她的头,说:“临时请的假。”
那天中午上学前,苏起、林声和路子灏走进空空的李家瞄了一眼。以前不觉得,房子空了之后才发现,这房子很破很旧了。
康提循声从后屋过来,一见着梁水,眼圈霎时红了,上去就轻轻打了他一下:“也不说一声,还给我搞惊喜呢!”
涂料黄了,墙漆掉了,地板裂了,窗棂锈了,天花板上还有漏水的黄渍。
“今天南江巷真团圆啦!”
而李枫然房间窗户那儿放琴的地方也空了,只剩下一个长方形的印记。
“还端什么汤圆啊,快过来!”
夏天中午强烈的阳光照进来,照得视线有些虚幻,苏起眼前一晃,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弹琴的少年的身影。
“水砸回来了!”
去上学的路上,三人走得汗流浃背,默不作声。
整个屋子沸腾起来:“哎呀,水砸!”
许久,路子灏难过地说:“为什么不能永远在一起呢?我希望和我的朋友们能永远在一起。”
陈燕尖叫:“康提!看看谁回来了!”
林声低迷道:“我也是。”
“谁呀?”陈燕离得最近,拉开门,梁水一头的雪,黑眼睛亮晶晶的,脸颊冻得通红,打招呼呼出一团热气:“燕子阿姨过年好。”
苏起也很难过,但她说:“没事啊。我们努力就好了,等高考完了,我们就可以又在一起了!”
没听错。
路子灏想想:“也对。”
咚咚咚。
林声:“啊,车来了,快跑!”
安静了一秒。
三个少年收了思绪,他们迎着烈日和夏风,穿过斑驳树影,朝着坡下的公交车站奔驰而去。
苏落耳朵最尖:“有人敲门。”
特长生艺术生报考比普通招生早,高三开学才一个多月,学校就给艺术生准备了报考指南。
一阵脚步声中,传来敲门声。
林声跟父母说明了志愿—上海大学美术学院。
一串少男少女奔下楼,爸爸们忙着清理餐桌茶几,妈妈们把热气腾腾的米酒汤圆端上桌。
沈卉兰心里觉得悬,怕她文化课跟不上,但想着女儿学习很努力,进步虽慢但也稳定,就随她了。
除夕零点前吃汤圆是南江巷家家户户的传统,寓意团团圆圆。
至于李枫然,听冯秀英阿姨说,他准备申请去美国读书,好像叫什么茱莉亚音乐学院,据说世界顶尖。
楼下,程英英喊:“七七,叫大家下来,准备吃汤圆了!”
苏起没想过还有人读完高中就直接出国,她问李枫然,出国不会孤单吗?李枫然只说还好。
玩游戏,听歌,吃零食,晚会小品当背景音。夜越来越深,窗外似乎又开始下雪了。
梁水的消息更是叫整个南江巷都震了震,他打算报考清华。
“红尘呀滚滚痴痴呀情深……”大家都跟着唱了起来。
苏起哇啦啦一通叫唤,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
林声也哼起来:“恩恩怨怨生死白头几人能看透。”
梁水挺谨慎的,说只是打算闯闯。他已拿到国家二级运动员证,还在冲一级。这一年多来重大奖项拿了些,但数量上还差点儿。如果要报考,他得保证在今年十一月的锦标赛上再拿个第一。
楼下的前奏一响起,苏起就无意识地跟着唱:“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
等达到报考资格,再准备次年三月的体育素质测试和六月的高考就行。
孩子们玩了不知多久,快到深夜时,各家亲戚散去,大人们又到康提家集合,南江大分队的男人女人们再度摆上水果、干果、啤酒、红酒、卤菜、小食,唱起了卡拉OK。
苏起道:“你肯定没问题的!我听提提阿姨说,你又有进步了。”
然而,成长必将是个分别的过程。这个道理,他们比儿时明白。
梁水道:“也不一定。比赛嘛,都有万一。”
大家不约而同都叹了口气。
可苏起一听他那话,就知道他十拿九稳。别看他平时吊儿郎当闲散不羁,却是个有十分确定也只说七分的性子。
路子灏坐下来,叹了口气,说:“我想水子了。”
放下电话,苏起幸福地感叹:“哇,我们水砸真的长大了。”
曾经墙上贴的儿童拼音表、整体认读音节表早被科比、林俊杰、周杰伦的海报覆盖,曾经崭新时髦的家具也掉了漆。但因漆掉干净了,露出里头实木的颜色,反而有另一种岁月抚过的至简之美。
路子灏无语:“你还不是个小屁孩?”
如今时光荏苒,十多年就轻飘飘地过去了。
苏起拍拍他的肩,说:“路造,我感觉你也会上清华。”
记得她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进梁水的房间,看到崭新的闪着原木色油漆光芒的大衣柜、大书桌、大木床、床头柜、五斗柜、电视机柜还有大沙发时,她觉得这是她见过的最好的房间。他的阁楼前后都有窗户,一头看南江巷的红瓦,一头看堤坝背面的青草坡。夏天两头门窗打开,穿堂风吹得衣衫鼓鼓囊囊,比电风扇都清爽。
路子灏“哗”了一声:“从哪儿感觉的?”
苏起环顾四周,二十多平米的阁楼,对南江巷这群房间只有几平米的孩子来说,简直是豪宅。
苏起歪头:“就是感觉。”
林声说:“水子要成了冠军,记者一定会来采访他住的地方。”
路子灏:“嘁。”
苏起进去放下塑料袋,笑道:“以后这里或许会变成梁水故居。哈哈。”
高三学期第一次月考,路子灏分数已达到657分,比高二期末考试升了50分。虽说月考卷比较简单,可他每次考试都在提高,无论分数还是排名。他在班上名次已超过苏起,和吴非轮流前两名。
她推门进去,梁水的房间很久没人住了,迎面扑来一股潮湿的木香,但衣柜、书桌、床单依然干净整洁。可见康提忙成那样,也时常打扫。
苏起猜,当初放走路子灏的6班班主任应该挺后悔的。
秘密仍在。
也就是在这时,她意识到,过去多年的努力之后,最近一两年的奋力之后,他们的未来渐渐有了雏形。
上了楼,苏起看到那一帘千纸鹤仍挂在门上。不知不觉,好像已是两三年前的夏天。到如今,纸鹤都有些褪色了。
从高二到高三,她始终走在不断前行的氛围里。
李枫然:“好。”乖乖拿了一袋旺仔小馒头。
是啊。成长好像有很多的不确定,但那段时间却是最确定的时候。他们有着最明确的目标,最想到达的地方,于是就心无旁骛地朝那个方向飞奔。
苏起拿塑料袋拎了两大包零食,对李枫然说:“吃我的。”
这样专注一心的劲头,在之后的人生里或许很难再有第二次。
几个人一商量,找康提要了钥匙,又跑去梁水的阁楼上玩《大富翁》去了。
南江小分队虽然人在各地,但他们都一样,怀着相同的信念,一点点朝着最想去的地方前进。
苏起看晚会看到一半,没兴趣了,去找李枫然和路子灏。他们那边也是孩子们在看电视,大人们仍在桌上喝酒。年夜饭不吃个三四个小时是散不了场的。
真好啊。苏起想。
大人们仍在饭桌上喝酒吃菜,话家常。
秋天一来,气温一天天下降,苏起却开始自发地上第四节晚自习了。
饭桌上自然是一派喜气洋洋。面对满桌的佳肴,孩子们大快朵颐,吃饱喝足就溜去看春节晚会了。
路子灏听说后,跟她一起上。他之前是回家后再学一个小时,现在挪到了学校—苏起回家太晚,堤坝上没有路灯,挺危险的。林声也留下来了,还跑来13班教室跟路子灏一起学。
苏家两个叔伯在外地,只有一家四口团年。沈卉兰跟林家人关系不好,也自家过年。两家一合计,加上康提,八个人一起团年了。
江水退潮,防洪堤乱石滩漫漫一片显露出来,又是秋去冬来。
路家和李家的亲戚兄弟姊妹多,不到中午各路叔伯都来了。巷子里热闹非凡。
转眼十一月初,冷空气再度来袭。
除夕白天就在一整天的孩子玩闹和大人做饭,以及CCTV-1全国各地过大年的背景音中过去了。
早起上学时,天还是黑的。三人在黑暗的大堤上走着,江风呼啸如鬼哭狼嚎。
苏起:“你胡说!”
苏起忽然感觉背后凉飕飕,很可怕。她比小时候怕黑了,不过幸好身边还有两个伙伴。
程英英:“难怪臭臭的。”
那天苏起上课到中午,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忘了做,把便笺本上的待办事项检查一遍,没有遗漏。下午把近期错题分析了一遍,仍感觉忘了什么。
苏起:“我屁股坐上头坐了好久才发现。”
高三的体育课已默认变成自习,没有老师,但13班学风好,没老师管也安安静静。
程英英奇怪:“怎么烫烫的?”
苏起戳了戳坐在她前头的路子灏,小声:“今天是不是什么日子啊?我总感觉有事情忘了。”
苏起挂了电话,删了记录,把手机还给程英英。
路子灏说:“水砸今天比赛。”
“嗯。”
苏起恍然:“哦。”看手表,“现在比赛完了吗?”
“水砸新年快乐。”
“不知道。晚自习前给他打电话吧。”
梁水声音也低:“好。”
晚自习前,三人跑去小卖部。苏起心情比较激动,没有响三下挂断,而是等着他接。
苏起吓了一跳,小声:“我挂啦。”
但一直打到“您呼叫的用户……”,也没人接电话。
苏起纳闷:“许愿就能灵了吗?”正要再说什么,程英英唤:“七七,拿手机过来我给外婆打个电话。”
苏起试着打了第二遍,依然没人接。
梁水说:“那你许愿吧。”
她纳闷了:“没人接哦。”
苏起说:“都在呢。要是你回来就好了。我想让你回来的。”她说到这儿,声音低下去,有点儿难过。
林声说:“可能在跟教练讲话吧,或者在洗澡。”
梁水说:“大家都在吗?”
路子灏说:“等晚上回去问康阿姨吧。”
苏起歪头:“水砸?”
结果那晚回家,康提家黑灯瞎火的。苏起莫名地有种不好的预感,进门一问,程英英说,梁水在比赛中受伤,跟腱撕裂了。
梁水有几秒没说话。
苏起只觉得脑子轰了一下:“什么是跟腱撕裂?水砸现在在哪儿?”
苏起说:“你要每天开心哦,开心就好。”
程英英说:“你别急啊。还好是在北京,已经找专家做了手术。刚才你康阿姨说了,手术很成功,休息四五个月就好了。”
她的小房间和电话里都是安安静静的,雪光天色映在花纹玻璃上,朦胧安逸。
苏起蒙蒙的,心缓和了一点,又急道:“四五个月,那不就错过招考了吗?”
苏起在自己的小床上打了个滚,这头传来爸爸妈妈切菜洗菜的声响,那头是伙伴们打雪仗的笑闹声,而她的手心里是水砸清润的嗓音。
程英英道:“放心吧。他教练跟学校商量,给他办了高中伤病休学,明年再考是一样的。”
梁水在那头似乎无奈又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下:“她啊!还行吧,没她说的那么夸张。”
“耽误一年时间,哪里是一样的?”她伤心极了,“水砸肯定很难过。”
苏起并不太懂:“好吧。我听提提阿姨说,你现在有进步了是吗?”
程英英:“事情已经发生了。能有什么办法呢?”
梁水:“没有。我教练现在控制我的饮食,很多东西不让吃。”
苏勉勤则叹:“做运动员的,都不容易啊。伤病失败,是他们必定要经历的坎。没有哪个顶尖运动员是没有经历过伤痛和低谷期的。他选了这条路,就应该要有这样的准备和觉悟。”
苏起:“喝椰汁。你有没有给自己买很多好吃的?”
苏起听爸爸一说,心头更酸,哽咽道:“你跟我说有什么用?你跟他说呀。他又没爸爸教。再说,水砸又不是大人,哪里有你懂?”
梁水说:“你在干吗呢?”
程英英道:“刚你爸爸在电话里安慰过他了。你林叔叔也跟他说了很久。”
她趴在床上等了不到十秒,手机屏幕亮了,在它响起的前一秒,苏起接起电话:“喂?”
苏起忙问:“那我能跟水砸打电话吗?”
苏起:“噢。快点挂。”
程英英:“明天吧,他刚做完手术,今天应该睡着了。”
梁水:“还行吧。啊,五十六秒了。我挂了给你打过来啊。”
苏起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课间操,她才有空跑去小卖部给他打电话,这次她依旧不挂断,等着他接。
苏起无语,忍着笑:“我刚问你话呢。”
可梁水挂了她的电话,她吓了一跳,以为他不接,但一秒后,他回了过来:“七七?不是说响三下挂的吗?”
梁水跟着小声:“哦。”
少年的声音有些含混,苏起眼眶一热,问:“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苏起:“笨蛋。我在偷偷打电话。”
他低声说:“没有。”
梁水没答,问:“你说话声音怎么这么小?”
苏起却眼圈红了,问:“水砸,你是不是很疼呀?”
苏起问:“水砸,你过年一个人在外面,想家吗?”
梁水沉默了,从昨天到现在他接到无数的关心和开导,而她是除了妈妈外,第一个问他疼不疼的。
梁水在那头轻笑了一声。
他淡笑了一下,说:“不疼了。”
苏起:“嘿嘿,还可以讲四十三秒呢。现在才过了十七秒,哇,十八秒了。赶紧说别的!”
她不信,不吭声。
梁水:“怎么了?”
“真的。”他说,语气竟有些在哄她。他在被子里翻了下身,窸窸窣窣的,又清了下嗓子,声音明朗了些,淡笑说,“蛮好的,我本来还担心文化课成绩,刚好可以多复习一年。”
苏起:“哎,等等。”
苏起被他逗得扑哧一笑,也不说安慰的话了,只说:“你手术很成功吗?之后就没问题了吗?”
梁水:“好。”
“嗯,很快就可以出院。”
苏起:“我挂了你再给我打过来。要是电话费少了,我妈妈要骂我的。”
“你还要回学校上课吗?你这样子谁来照顾你呀?要是在一中就好了,有我在。”
梁水一愣:“七七?我以为……是妈妈。”
梁水说:“我办了伤病休学,会回云西。我妈妈也不想我在家闲着,找鲁老师帮忙,让我去一中插班读一段时间。”
苏起急道:“你接起来干吗呀?”
苏起喜道:“那我们又要同班啦?”
还没来得及挂,那头接起来了:“喂?”
“嗯。”梁水忽然说,“苏七七,你刚说要照顾我的,别忘了。”
苏起又拨了一遍:嘟嘟—
苏起心头一震,道:“我说话算话。”
苏起有些惆怅,偷拿程英英的手机,给梁水拨了个电话,嘟嘟嘟三声之后挂了。她等了一会儿,没人回。
周末,梁水回了南江巷,他左脚上绑了厚厚的绷带。康提的车停在巷子外进不来,林家民跟苏勉勤两个爸爸把梁水架回了家。
程英英说:“回不来。他们初二就要开始训练了。”
梁水在家休息十多天后,拆了绷带去上学。他左脚还是不能发力,只能拄拐杖。康提每天送他上下学,苏起、林声、路子灏刚好蹭车—这会儿天气冷,骑车走路等公交都冻得慌。
苏起探头问:“水砸真的不回来了吗?”
到了学校,路子灏负责给梁水背书包,梁水撑拐杖,苏起和林声围在他身旁小心盯着。
苏勉勤说:“这还用告诉。”
上楼梯时,梁水嫌拐杖碍事,丢给路子灏拿着,一手扶着栏杆,单脚往上跳。他体力很好,连跳几个台阶不费劲,可到二楼,他放慢了速度,跳几下就停,时不时侧身,一副很不顺手的样子,扭头看苏起:“你过来。”
“知道啦。”苏起给自己倒了一小塑料杯,正慢慢喝着,听程英英说:“忘了告诉你,我叫了康提来吃年夜饭。”
苏起凑过去:“怎么啦水砸?”
“喝吧。”过年这天,大人对孩子们都是有求必应,“但椰汁和果粒橙只能开一种,晚上要喝新的。”
梁水说:“扶着我。”目光微躲闪,“栏杆不舒服。”
苏起玩到中途跑回家喝水,喝完一满杯了,又瞧见晚上年夜饭要喝的椰汁,跑去问程英英:“妈妈我现在想喝椰汁。”
“哦。”苏起乖乖站到他身边,握扶住他的手掌和小手臂,下一秒,他握紧了她的掌心。她呼吸微滞,只觉一股力量压过来,但不算重,他有收力。苏起抿紧嘴巴,用力托着他,往台阶上跨一步等着,梁水便往上头蹦一级。
陈燕拿筷子打着鸡蛋走到门口看了一眼,笑着摇摇头,又回厨房了。
她走一步,他蹦一步。
大战一触即发。雪团漫天飞。
少年和少女的手掌紧握在一起,手臂绑在一处,彼此心内都有一丝涟漪微荡,但他们谁都不看对方,齐齐专注地盯着他脚下的台阶,甚至很默契地连头都不抬起来。
林声:“……”
好不容易走上三楼,刚跳上最后一级台阶,楼上有同学快速冲下来,不明情况地绕过时,不小心撞到了单脚站立的梁水。
路子深抹了抹脸上化掉的雪水,说:“没关系。”弯腰抓起一团雪就砸林声头上。
梁水一晃,身子忽然朝后仰,苏起吓得立刻扑上去抱紧他的腰身用力将他拉回来。梁水被她拉得一个前倾,下巴轻磕在她额头上,胸口一滞—她把他搂得太……紧。
伙伴们都安静了一秒,林声说:“对不起子深哥哥。”
他还怔怔地没回过神呢,她已迅速松开他,拍胸口:“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要掉下去了。”说着冲楼道下头喊,“你跑慢点儿啊,都撞到同学啦!”
路子深微微闭了下眼,睫毛上眉毛上全挂着雪。
楼道里传来回音:“不好意思啦。”
直到林声一个雪球砸向苏起,苏起敏捷躲闪,雪球砸到刚出门的路子深头上,啪地裂开。
苏起这才看向梁水,后知后觉地眼神躲闪;梁水的目光也有些无处安放,倒是故作镇定坦然地重新朝她伸出手,她亦再度握搀住他的手,慢慢将他扶上楼去。
林声也出来了,四个人加上苏落在巷子里打雪仗,打得屋檐上的冰凌子啪啪往地上掉,打得树枝上的雪哗啦啦地落,打得墙壁上、玻璃窗上砸满了雪花。几个孩子玩得哈哈大笑,大人们也不管,忙着弄食材准备年夜饭。
之后那段时间,梁水在学校内的“移动”需求,全部由苏起来满足。
苏起:“嘻嘻。礼貌礼貌。”
他要喝水了,他要出去栏杆边站站,他要去厕所……他不要任何人帮忙,就找苏起,只找苏起。
李枫然被她拖着走:“那你还问我。”
他召唤她的方式很简单—他折了只白色的纸飞机,哈一口气,往她的方向一投,戳她背上,落她肩膀上,简直和投篮一样准。有时他会忽然想戳她的马尾辫,有时她侧头时,他觉得她耳朵好看,就不自觉瞄准她的耳朵。
李枫然说:“我先练习半小—”苏起已把他从凳子上拖起来,“今天过年,放假放假!”
苏起都不知道他那纸飞机怎么就那么准,她毫无怨言,甚至很是心甘情愿,只不过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份心甘情愿。
“来啦。”苏起问,“你玩吗?”
但是梁水这个家伙吧,得寸进尺,且召唤她的时机越来越不适合。
还聊着,路子灏在外头喊:“苏七七,打雪仗!”
每当她和吴非沟通题目时,那纸飞机就会戳她脑勺上,力度还不小。她回头,他面无表情抬一下水杯,这是要她给他打水了;侧头看一下窗外走廊,这是要出去透风;侧头看另一边窗外,这是要去厕所。
“嗯。”
苏起觉得他受伤挺可怜,所以对他有求必应。但她渐渐发现,他在故意使唤她。
“那就好。你在省城有事要找他。”
那天她趴桌上跟吴非讨论题目,纸飞机飞来,苏起回头,梁水举起他的空水杯。
“存了。”
苏起帮他打了水,飞机还给他,回到座位上,刚拿起笔要跟吴非讲话,那飞机又飞来了—梁水的水杯已经空了。
“对了,你存水砸的号码了没有?”
苏起微微冲他瞪眼,这大冬天的,喝这么多水干什么?!
李枫然淡笑起来:“好。”
她又去给他打了一杯,杯子放他桌上时,给了他一个幽幽的眼神,他熟视无睹。她回去刚坐下,纸飞机再次飞过来,落在苏起头顶上,还停稳了。
苏起揪眉毛,戳他脑门:“我不要电话费的呀!我一天才五块钱,还包括了早晚餐呢。”
梁水没忍住,一笑,苏起脑袋上顶着个纸飞机回头。
李枫然没懂,疑惑道:“不能直接接吗?”
梁水头往厕所的方向侧了侧。
“我把你电话记下来。”苏起拿了张纸在旁边写,又交代,“这是学校小卖部的号码,看见没,有云西的区号。我一给你打电话呢,响三下,我就挂断,你看到是云西的,就给我打过来,懂吗?”
吴非懒得跟她讲题了,起身去厕所。
“嗯。”
苏起板着脸走到梁水跟前,问:“你没事干专门支使我玩吗?”
“你妈妈也给你买手机了吧?”
梁水说谎不眨眼:“刚吃辣小鱼辣到了。”
李枫然点头:“好。”
“你不是不喜欢辣小鱼吗?”苏起扶他站起来,搀着他出了后门。刚好吴非从厕所回来,跟他们擦肩而过,目不斜视。
苏起:“我担心嘛。反正不要一个人,每天都要跟人说话。”加上一句,“跟琴说话不算。”
梁水蹦下一级台阶,没来由地说:“苏七七,离高考没多久了,好好学习别早恋啊。不然你就是狗。”
李枫然默然片刻,说:“七七,我不孤单。”
苏起莫名其妙,顶嘴道:“你才早恋!”说完还不解气,手指着他的左脚,愤愤道,“你赶紧好起来,我已经想揍你了。我现在真的十分怀疑你的主人在仗伤行凶!”
“我别的不担心你啦,就是你在新的地方,要交朋友,要跟别人说话哦。你不要总是一个人,我怕你孤单。”
梁水不作声,瞥一眼她那生气的样子,莫名地松了口气,心情也明朗起来。他光明正大“不经意”握紧她的手,又往下蹦了一级台阶。
“嗯。”李枫然回头看她,眼神安静。
蹦的时候,他假装没控制好重心没站稳,身子不由得往她身前靠了靠,和她挨挤在一起,下颌差点儿贴在她额头上。
“名字也好听。”苏起咬了颗瓜子进嘴,问,“风风,你妈妈说你要转学了?”
苏起还在控诉呢,忽地就闭了嘴,笔直地盯着地面上他的脚,睫毛扑扇扑扇的,却也没松开他,没拉开距离,按捺着不可控制的心跳,假装她只是帮助一个受伤的同学。
“Corazon De Nino,孩子的心。”李枫然说,他没告诉她这曲子还有个名字叫《亲亲宝贝》。
两人都不说话了,不抗拒彼此,不再看对方的眼,却也不松开彼此,缠在一起“我走一步,你跳一步”地下楼朝厕所走去。
“啊,你是弹了送给我听的呀。”苏起开心道,“这是什么曲子啊?”
十二月,梁水彻底从拐杖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但他还无法训练,哪怕是正常的跑步,连走路都一瘸一拐。他能做的只是和苏起一样上课学习,体验一把非体育生的生活。
他说:“你喜欢就好。”
2006年至2007年之交,正是特长生艺术生报考的时候,梁水没有报考任何学校,他原来10班的班主任建议过他去一些职业体校,他没考虑。
有的人,天生就有敏锐的感知力。感受到的,丝毫不差。
伙伴们都清楚那不是他能接受的结果,康提自然也没劝他,只想着如何帮儿子恢复身体,增强体魄。
李枫然颔着首,微不可察地弯了下唇角。
林声则顺利递交了上海大学的报考申请。
一曲弹完,苏起不由得深深呼了一口气,她说:“真好听,好像被人很用心地抱着,摸了摸头。”
而这时,李枫然突然干了件叫所有人意外的事—他报考了中央音乐学院的作曲系。
苏起忘了嗑瓜子,全然沉浸其中,她托腮望着李枫然的侧影,外头的大雪把玻璃窗衬得像个白色的大灯箱,晕染得他周身似在发着柔柔的光。
他不当钢琴家了,要去学作曲。冯秀英老师急疯了。
少年略一思索,悬着白皙修长的手指,对着钢琴静了两三秒,落手弹出一串快速却悠扬的音符,音乐时而空灵,时而缠绵,时而娓娓道来,时而激越倾诉,时而又温柔得像一个小心的秘密,一个温暖的怀抱,一个轻轻的吻。
听巷子里的大人说,冯老师苦口婆心地劝说,但李枫然不为所动,一贯采取“谆谆教诲”模式的冯老师大发雷霆,严厉抨击警告李枫然,但依然没效果。
此刻的心情?
冯老师下了死命令—决不允许他去考试,也不允许他去读什么作曲。
苏起拍拍他的肩,说:“好啦,现在该你表演了。别弹什么练习曲了,就弹你现在最想弹的。”
冯秀英憋得难受,跑回南江巷跟姐妹们哭诉,说李枫然从小听话,也有天赋,何堪庭老先生很重视他,眼看要培养成中国乃至世界的著名钢琴家,他却突然要搞什么作曲。
李枫然实在没忍住,笑得停了音。
“都是那些狗屁选秀节目害的。”冯秀英道,“什么《快乐男声》《超级女声》,搞得现在孩子都不好好学习,只想着当明星一夜成名。”
苏起:“现在有请我们的钢琴王子李枫然为大家表演!”
程英英轻声:“你这就扯远了。枫然不是那种孩子。”
李枫然好笑,唇角扬起。
“我知道。但是他现在脑子里在想什么?我决不同意!”她看沈卉兰,“声声画油画的,她现在跟你说不学了,去路边画人像你同不同意?!”
那热情洋溢的曲子的确和钢琴不太搭调,但苏起听着开心,站起身,握着拳头拿到嘴边,朗声道:“中央电视台,中央电视台,欢迎您收看2006年春节联欢晚会!”
沈卉兰劝:“他可能是一时叛逆,你好好跟孩子说。”
他举手投降,无奈地一笑,摇了摇头,手指却是轻快地弹奏起来。
冯秀英苦涩摇头:“不是叛逆。”
苏起抓起一颗瓜子要砸他:“你弹不弹?”
在南江巷所有妈妈眼里,整条巷子的生物连那只野猫啾啾都会叛逆,但李枫然不会。
他刚抬起手,突然又转过身来,商讨:“你不觉得这曲子跟钢琴不太搭吗?”
他从小内敛温沉,心思深厚,做这个决定绝不是“叛逆”二字可以解释的。
“对对对,就弹那个。”
冯秀英哽咽:“我就怕他真的铁了这条心,那就完了。”
李枫然忍俊不禁:“那叫《春节序曲》。”
寒假李枫然回云西后,冯秀英抽空带他回了趟南江巷,说是看看老朋友老邻居们,其实是想让同龄孩子们做做李枫然的工作。
“就每年过年中央电视台都放的那个。”苏起哼起来,“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灯等灯登—”
苏起得知李枫然在梁水家,准备去时,程英英说:“七七,冯阿姨的意思是你们能劝劝枫然,茱莉亚是全球最好的音乐学院,再说申请都递交了。”
李枫然想一想:“应景?”
苏起皱眉:“我还不知道风风怎么想呢,我不能先答应你。”
李枫然把东西放好,又回来坐到钢琴凳上,准备练琴。他的手刚刚抬起,苏起说:“风风,过年呢,弹一首应景的吧。”
程英英还想说什么,苏勉勤拦住她,笑道:“行。你先去见枫然吧,很久不见了,都开心点儿啊。”
苏起说:“算了,你还是去我家吃吧。”说着抓了一把瓜子。
苏起出门遇上林声和路子灏,三人交换眼神,明显都得到了家长的教育和命令。
李枫然从客厅拎来一大包吃的,全是瓜子、花生米、花糖、萨其马、橘子、糖果之类的,小孩子吃的零食不多。
上了楼,李枫然坐在沙发上看着,梁水坐在他身旁,跷着左脚给他解释跟腱在哪儿以及它的作用。
“哎呀,今天过年,你要穿鲜艳点嘛。”一身红毛衣的苏起熟络地在小沙发上坐好,“风风,你家年货呢?”
他现在能正常走路了,但不能太快。
苏起跑进他家,绕进他房间,这才看清他穿了件灰黑色的大衣,许是那大衣的样式太正,衬得他看上去成熟了些。
李枫然说:“怎么在这个时候受伤?”
李枫然“咝—”一声,摸摸下巴上的雪水,说:“七七,新春愉快。”
梁水道:“前段时间太拼太累,身体消耗大了,就容易出问题。不过运动员嘛,都得面对。”
苏起抓起窗台上的雪就往他脸上一砸,砸到他下巴上散开,几粒雪花掉进脖子里,冰冰的。
苏起忽地发现他说这话时,或者说他跟李枫然说话时,更像一个成熟的大人,一点儿不像那个跟她交流时脑子跟瓜一样的少年。
果然是李枫然,昨晚回来的。
他们三个坐在茶几对面的地毯上,齐刷刷看李枫然。
苏起踏着雪过去敲敲玻璃窗,里头的人推开一条缝来,迎着白雪的光芒微眯了下眼,冲她微笑。
李枫然知道他们好奇什么,但不作声。
咦?
于是三人又齐刷刷看梁水。
苏起立马换上新棉衣,蹦出门踩雪玩。路子灏、林声都在睡懒觉,苏落也没起,没人跟她打雪仗,她就蹲在胖嘟嘟的雪堆边,拿手指在雪地上戳洞。戳了一个又一个,戳成一个桃心图案,忽地发现李枫然的窗户里有熟悉的少年身影闪过。
梁水放下脚,直接问:“你要去学作曲?”
林家民比了个“OK”的手势,铲出了一条细细的供人走路的通道。
李枫然:“嗯。”
她冲到门口一看,果然,整条巷子里、树上、屋檐上全是厚厚的白雪。林家民拎着把铲子,正要铲雪,苏起叫道:“林叔叔给我们留着!”
梁水:“你想好了吗?是你想做的事?”
那天云西下了很大的雪,苏起早上起来发现窗外一片雪白,听程英英叫:“七七,落落,下雪啦!”
李枫然郑重地点了下头。
2006年的中国新年没有年三十,日历上只有腊月二十九。
梁水说:“行吧,我支持你。”
苏起不作声,往嘴巴里塞了一大颗八宝糖,鼓起了面颊。
另外三人齐齐瞪梁水:“???”
冯秀英说:“那些坐车的时间全浪费了,拿来练琴多好。”
梁水看苏起:“有屁快放。”
冯秀英打算把李枫然转去省城,一方面和梁水家是一个考虑,说什么资源多人脉多;另一方面是云西地偏,平白增加了李枫然两倍的旅途奔波。
苏起挽留:“风风你不做钢琴家了吗?不可惜吗?”
三人对视几眼,都不说话,默默听着妈妈们聊天。
林声焦急:“钢琴家多好啊。现在还有人知道作曲家的名字吗?”
又听冯秀英说:“枫然也准备转学了。”
路子灏也说:“对啊。李凡,我们上次在上海看你演奏,真的很棒!你想放弃吗?太可惜了。”
“唉……”三个伙伴齐齐瘫进沙发里。
梁水不说话,注视着李枫然的侧脸,在思考什么。
“估计也得到春节了。”
面对伙伴们的挽留,李枫然只说:“我想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不是我父母想让我喜欢的事。”
苏起抠抠自己烫烫的耳朵,又问:“秀英阿姨,风风什么时候回来啊?”过去的四五个月,李枫然也就跟他们相处了一半的时间。
苏起愣住,林声和路子灏也都闭了嘴。
大人们又笑起来。
这时,梁水说:“考试是二月底?到时我陪你去北京。你妈妈要是不给你路费,你先记我账上。”
苏起一愣,莫名地心怦怦跳,赶紧咧嘴一笑:“对呀,他速滑那么快,短跑也那么快,肯定追不到嘛。”
苏起叫:“我也要去。”
康提道:“实话呀。”又扭头,“七七你说是不是?”
梁水白眼:“好好上课吧你。”
一群女人笑成一团,沈卉兰打了她一下:“有你这么说儿子的吗?”
南江夜话
康提说:“放心吧,我儿子我清楚。他不是那么好哄的,女孩想追他啊,比他进国家队还难。”
冯秀英:“作曲?你说认真的?枫然,你跟妈妈说说你怎么想的。好好的为什么忽然想什么作曲?”
冯秀英老师也道:“我多少学生是吃了早恋的亏。”
李枫然:“我对作曲有兴趣,想去学。”
苏起眯眼笑,把杏仁嚼得咯咯响。
冯秀英:“你可以学啊,但那只是兴趣,你要当一个钢琴家的。等你真的成了大钢琴家,那时候有空了你可以学作曲,但现在你还是要再努力。”
苏起眉头一皱,正想插嘴,结果程英英对康提说:“你多盯着点,这一两年的时间关键得很,千万别分心。”
李枫然:“我没那么想当钢琴家。我也当不了。”
沈卉兰也说:“我以前看水子天天穿着校服上下学啊,啧啧,这孩子真是好看。不知道多少小姑娘喜欢呢。”
冯秀英:“你说什么?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你是受什么刺激了吗?谁说你当不了,何堪庭都说可以!”
程英英笑:“肯定呀。谁会不喜欢水子?”
李枫然:“我不想说了。”
康提道:“水子也愿意,就随他吧。他本来就是新换了项目,不比别人用功点儿,哪里追得上?再说,这教练厉害,水子在他手下进步挺大的。教练看着凶,心里其实特别喜欢他。”
冯秀英:“你给我站住。枫然啊,你为了弹钢琴,付出了多少努力啊,怎么能轻易放弃呢。有的孩子,没有天赋,努力也没有用,可你不一样,你怎么能放弃呢?我决不会同意的。”
陈燕道:“严也不能不过年吧?”
李枫然:“当初让我弹琴的时候,你没问过我的意见;现在我不想弹了,你也不管我的意见。”
康提:“他换新教练了,以前在国家队当教练的,管得特别严。”
冯秀英:“那是因为现在的你简直是在无理取闹!”
三个小伙伴:“啊?为什么!”
李枫然:“妈妈,这么多年,你问过我指法练习得怎么样,节奏怎么样,琴怎么样……但是你问过我累不累吗?你问过我开不开心吗?”
康提探了下头,说:“他去北京集训了,还不知道过年能不能回来呢。”
冯秀英:“枫然,学习从来没有轻松的捷径能走。水子训练不累吗?声声上学开心吗?你看看你的朋友们,他们都在为自己的梦想努力。你呢,原本是孩子里最听话的最有天赋的,结果呢?偏偏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候闹叛逆?!”
苏起对妈妈们的谈话没兴趣,百无聊赖地咬着西瓜子,叹:“水砸怎么还不回来呀?”
李枫然:“哦。原来我是叛逆了。”
陈燕开心极了,说孩子只要想学习了,不用大人管他都会自己努力,又夸幸好分班换到了13班,鲁老师找路子灏谈话鼓励过好多次。有一个好老师真是太重要了。
冯秀英:“你回来,枫然,我绝对不允许你放弃梦想。”
高二上学期期末成绩出来,苏起班级第三名,年级第三十六名。路子灏半学期爬到他们班第七名,全年级第七十名。
李枫然:“妈妈,钢琴家究竟是我的梦想,还是你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