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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发芽吧

康提知道他的意思,笑笑不说了。

“哎呀吃东西。话那么多。”梁水把一块西瓜塞她嘴里。

四个小伙伴都静静地听着,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又变得坚定而鼓舞,齐齐看梁水。

康提说:“我早一两年前就该送他去的。怪我,在孩子的教育上没什么远见。要不是鲁老师提醒,就差点儿耽误了……”

路子灏和林声很激动:“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水子,你要加油呀!”

二十一中是省里最好的名校,文化课就不说了,体育生生源极好,甚至还有跳体操上北大的。那地方离省体校也近。

李枫然也冲他用力地点了下头。

康提摇了下头:“云西太小了,是没路子的。我要给水子转学去省城二十一中。”

梁水什么都明白,看了他们每个人一眼,抿紧嘴唇低下了头去。

林家民问:“你刚说云西没有先例,难道水子是第一例?”

西瓜吃完了,苏起跑去厨房拿甜瓜。

苏起:“……哦。”

她把甜瓜用凉水冲干净,削掉了蒂把和瓜屁股,切开,身后传来脚步声,是梁水。

梁水被她逗得扑哧一笑,说:“你是猪?奖多有什么用,你给我发一个南江巷速滑一等奖?云西高一年级一等奖?”

苏起笑:“水砸,你要偷吃吗?”

苏起扭头:“水砸,你的奖还不够多吗?你的柜子里一堆,卖废品都能卖十块钱呢。”

梁水过来案板边,和她站一起,忽地低声解释了一句:“七七,没有确定的事,所以我不想说。”

康提说:“现在水子能尽力的,就是多参赛,多拿奖。”

苏起正切瓜呢,没反应过来,抬头:“啊?”

梁水瞧着她那开心的表情,心里又莫名轻松了少许。

她离他很近,夏天的阳光晕在雕花玻璃窗上,她的脸颊散着莹莹的光,很柔和的样子。梁水看着她,一时没说话。

苏起全神贯注地听着,咬着瓣橘子,亮着眼睛用力点点头。

苏起眼珠转转,这才想起她刚才说“你藏这么深!”。

程英英道:“不怕。我们水子厉害得很,能上的。”

她恍然大悟:“那个呀!我刚开玩笑的呀,我懂的水砸。”

康提叹:“只能说尽力。现在的特招啊,只招些固定学校的生源,还有些关系户。具体也说不好。”

她知道。她很明白他的心思,他不想一次次让人失望,让自己失望。

梁水脸都红了,咬着块海苔不吱声。

“我刚还担心你妈妈提前说出计划,给你心理压力了呢。”苏起拧眉,“所以现在到底确定了没有?”

冯秀英:“相对应地,要求也很高。但水子我相信是没问题的,要是真能进前十的学校,就太不错了。水子你要加油啊。”

梁水说:“中午确定的。我上周去二十一中参加了体育考试和文化考试,一直没结果,今天才说通过了。可以转校了。”

陈燕:“对,我听说过靠体育进一些普通大学的,没想到还能进清华、北大、复旦、浙大的?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

“哦!”苏起握着菜刀激动地跳了一下,又如释重负地拍拍胸口,“那太好啦水砸。真的。我特别开心。”她无法表达自己此时的感情,“你简直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冯秀英说:“太多了,只不过学校和学校之间的差距也大。”

梁水笑看着她,说:“其实我知道。”

沈卉兰也纳闷:“稀奇了,还能靠体育进大学?”

她激动得差点儿把手里的菜刀挥出去,梁水接过,开始切瓜,就听她又开始碎碎念:“我之前一直没敢跟你讲,我知道这段时间你不开心,很迷茫,很苦的吧。我又不敢说什么,也不会说,因为我也不懂呀。不过现在好啦,你能转去二十一中,还能走特招去名校,真是太棒了。真的!”

梁水表情不太自在,尴尬地说:“有人……有人上过。不是我。”

梁水听着她说话,切着瓜,忽然说:“那你会想我吗?”

苏起仍执着于刚才的话题:“水砸,你真能上清华、北大?”

苏起立刻道:“肯定会啊。我们都—”

一旁的妈妈们笑个不停:“儿子长大了,管不住了。”

“会有多想?”梁水忽然扭头看她,眼神很认真。

康提又好气又好笑,拍了下儿子的肩膀算是打了。

苏起站在一米开外,迎着他清黑的眼瞳,一时愣了愣,无意识地拿手指抠了抠嘴巴,才发现手指上沾了一颗甜瓜籽,赶紧扒拉下来,模糊地说:“反正会想的。”

梁水不放,哂道:“你现在还打得赢我?”说着把她手里的扫帚拿下来扔到一边,松了她的手。

梁水不满意,但也没为难她,说:“我裤兜里有张纸,你拿一下。”他手上拿着刀和瓜,不好动。

康提又使了使劲,还是动弹不得:“你个臭小子,放手!”

苏起上前,一手拎着他的裤兜边儿,一手轻轻钻进去,男生的裤兜里头好热啊,可能因为是夏天吧。

梁水好笑。

她抿着唇,睁大眼睛望墙壁,手在他兜里小心摸索。

康提使不上劲,扫帚落不下来了。

梁水瞥一眼她的脸蛋,又瞥一眼她的小爪子,好笑:“这里头没炸弹。”

梁水坐在凳子上,一只脚踩着横杠,略一抬手,轻轻握住她手腕。

“……”苏起抓到了一张字条,抽出来一看,是一串号码。

康提抓起扫帚要揍他:“你个没大没小的,说谁大嘴巴?!”

“我妈妈给我买手机了。”梁水说,“记得给我打电话。”

“……八字没一撇的事儿。”梁水坐到苏起旁边,看了他妈康提一眼,说,“大嘴巴。”

“好呀。”苏起开心道,“你手机在哪儿?给我看看。”

苏起举着颗杏仁指着他,大叫:“你藏得这么深!都不告诉我们!”

梁水微微侧了侧身,苏起从他另一个裤兜里掏出一个索爱的手机,黑色的,居然可以旋转出键盘来。

刚好梁水从阁楼上走下来,一瞬间,全屋上下所有人齐齐看向他。

苏起赞叹:“你这手机好高级。”

“我们云西地方小,没有先例,很多人不知道。但省城一些定点学校有体育特招,高考能去全国前十的大学,清华、北大都有可能的。”

梁水不在意:“不就是打电话发短信嘛,也没别的用处了。哦,能定闹钟。”

大伙儿的目光都聚过来。

苏起胡乱摁了几下,说:“等我有手机了,就把电话号码告诉你。不过,我要等到上大学才有。我妈妈现在才不会给我买呢。”

康提一笑:“他是你们班主任啊,他是水子的物理老师。半个月前他给我打了个电话,帮了水子大忙了。”

梁水把切好的甜瓜放进盘子里,说:“七七,你给我打电话就用学校小卖部的座机打。打给我的话,响三下挂断,我给你打回来,这样你就不用出电话费了。”

苏起:“鲁××老师,阿姨你认识啊。”

苏起眼睛一亮:“真的?”

康提问:“老鲁?鲁老师?”

“真的。”

“好呀。”

“什么时候都能打吗?”

路子灏:“要是成功了我请你吃炸鸡柳、炸里脊!”

“对。”

苏起:“对呀。老鲁很喜欢我的,嘿嘿。”

“那太好了。”

路子灏拉苏起:“你真跟你老师说啦?”

苏起把手机重新塞回他裤兜,手撑着案板看他切甜瓜,忽然问:“水砸,我有个问题。”

陈燕笑:“要是那样就好了。跟你们一个班,子灏会很开心的。”

她一用这种语气,梁水也懂,抻了抻肩膀,一副做好了准备的模样:“问吧。”

苏起正在嗑杏仁,忙说:“我跟老鲁讲了,要他把路造选到我们班来,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我还想把水砸和风风也选来呢。”

苏起轻声:“国家队,你还想吗?”

陈燕无意间说起路子灏的老师,她说希望高二分班能分个好班级,遇到好老师。以前那高一(6)班班风太差,老师也不管学生。

梁水垂着眸,咽了下嗓子:“想也没用了。”

直到离暑假结束剩不到一周的时候,几个孩子在梁水家蹭零食,妈妈们在一旁闲聊。

苏起不解:“难道,不可以又上大学,又进国家队吗?”

苏起稍松了口气,心想,虽然难过,但终究都会过去的。这不就是长大嘛。

梁水说:“可能性不大。”

自那天火车上痛哭后,第二天他就恢复了正常,依旧每天一大早去训练,碰上巷子里的人会打招呼,碰到啾啾也会蹲下来摸摸它的猫爪。中途有几天还出去参加比赛了。

“那,你确定上大学,而不是……”她些微犹豫。

苏起回家后只字不提找过老师的事,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只每天偷偷观察梁水的精神状况。

梁水看向她:“那天在上海,是我跑出来的历史最好成绩,训练都没跑出来过。”

苏起立即把梁家的座机号、康提的手机号都写了下来:“谢谢老师。”

他之前所谓的二战国家队,是骗妈妈的,他不想让妈妈知道,那段时间,他的内心世界已经崩塌了。

鲁老师思虑片刻:“我会找他谈的,联系方式呢?”

苏起无法想象这些天他是怎么过来的,再次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背,无声地给他安抚。

“老师,梁水他—爸爸不在,妈妈又忙。这次,我感觉他很迷茫,好像心里一直有目标,却抓不到了,就看不见方向了。”苏起难过道,“我还在读高中,很多事我自己都搞不懂呢,哪里帮得上他呀?但你是老师,所以—哦,你可千万别说这是我说的。”

他却忽地说:“哦,忘了告诉你,我要换项目了。”

苏起把上海的挫折说了一遍,鲁老师蹙眉:“这事我知道。他已经非常厉害了。可这地球上多少人哪,不论竞技体育,还是做其他事,要走到顶尖,不是常人能想象的难度啊。他家里人没好好开导他?”

“啊?”

鲁老师说:“他怎么了?”

“短跑。”

苏起先冲他笑笑,说:“鲁老师,你能不能帮帮水—梁水啊?我知道你也是他的物理老师对不对?再说,他下学期或许来我们班呢,你就是他的班主任了。”

“为什么?”

鲁老师:“说吧,跑学校来干什么?”

“速滑没有特招。”

苏起:“噢。”

苏起点了下头,心里莫名地遗憾极了,可……是不是因为父亲的事,他对冠军的执念已经放下了呢?但又听梁水说:“就算换项目,我也能搞好的。”

100分的卷子,得了97分,鲁老师说:“下次再犯这种错误,要罚你了。”

苏起一笑,知道那个梁水又回来了。

苏起捂着头一瞧:“啊!r忘记算平方了!”

那天聚会之后不到一周,梁水就走了。康提的妹妹,也就是梁水的小姨刚好回省城,开车把他搭去。

鲁老师拿钢笔敲了下她脑袋:“你看看你算错没?”

巷子里的人都出来送,叮嘱梁水在外头要吃饱穿暖,别饿着冻着。

苏起凑过去:“F=kq1q2/r²,没错呀?”

到了分别时刻,苏起难受极了。长这么大,她还没和水砸分开过那么久呢。

但鲁老师不满意,红钢笔在卷子上画了一圈:“你看,这个地方是不是粗心了?库仑定律公式,你自己看看?”

梁水见她眼圈红红的,嫌弃道:“你这人假不假,嗯?之前还喊着叫着说希望我好,现在看见我要好了你就哭。”

苏起走进去站一旁瞄,咦,就错了一道题呢。

苏起要被他气死,“啪”“啪”在他手臂上打了两下。

呃,期末卷子。

梁水揉了揉手臂,目光始终笼在她脸上,又说:“以后没人打我了,怕要不习惯了。”

她刚要敲门,鲁老师抬头看见她,说:“苏起你进来,我刚好看到你的卷子。”

苏起只是哽咽:“水砸—”

苏起轻车熟路跑去高一教学楼四层,猫到办公室门边,探出脑袋往里看,鲁老师正坐在办公桌前写东西。其他老师不在,时机正好。

他揉揉她的头,自己也微抬头看了眼天空,心情远远没有外表看上去的那么轻松随意,他说:“手伸出来。”

正值暑假,校园里一个学生都没有,只有教师办公室门外时不时有老师进出。

苏起伸出手,梁水拿食指在她手心点了一下,把她的手虚握起来。

一定!

苏起:“……”

他一定会后悔的!

她疑惑:“这什么?”

水砸,你以后一定会很有出息的!

“秘密。”梁水说,“你可以慢慢挖,我的这个秘密不会消失。哪怕你的慢慢消失了,我的也不会消失。”

苏起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咬着牙,含着泪,紧紧抱着他。

苏起捧着手掌心,云里雾里,没懂。

他哭得浑身都在颤抖,却仍是执拗地不肯出声,只有那重重的颤抖的抽气声,压抑在喉咙里,闷哼出来。

但梁水已去跟其他人告别了。李枫然倒还好,他总去省城,能经常见到;林声说了一堆“注意安全注意休息”的话,路子灏沮丧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但他不会再说“我们说好了要一直在一起做朋友”这样的话了。

苏起扑上去一把将他揽过来抱进怀里,他脑袋埋在她肩头,泪水滚滚,瞬间就濡湿了她的衣衫。

因为他知道,现在的分开,是为了以后能永远和朋友们在一条路上。

对面的少年静默不言,眼泪却如雨下,越来越多,他肩膀直抖,微张着口颤抖着吸气,眼泪疯了般不停地从脸颊滑到下巴,珠子般滚落。

大人们也都不舍,陈燕心疼地说:“水子,在外头有什么事,一定给家里打电话啊。要是有什么委屈别一个人受着。”

苏起突然握紧拳头,刚才她就该砸了梁霄的车玻璃!

程英英则道:“没事也多给你妈妈打电话。”

梁水歪头靠在车壁上,安静,无声,一动不动;棒球帽遮住了他的脸,他下颌紧紧咬着,两行清泪在下巴处汇聚,一滴接一滴地往下砸。

梁水说好。

她心疼地抬眸看他,猛的一愣—

林家民上来拍拍他的肩,说:“以后叔叔不用陪你晨跑了,你自己好好跑下去。有什么话没处讲的,跟我说。”

本来想来疗伤,结果又捅一刀。

梁水点头。

但他还是发现了。

康提是所有人里头最淡定的,踩着高跟鞋抱着手在一旁看着,催促:“行了行了快上车,过会儿堵车了。你这兔崽子走了也好,成天在我面前晃荡惹我生气。赶紧滚!”

苏起趴在小桌上,心生悲凉。难怪康提阿姨从来不提梁霄,还撒谎说他去很远的南宁了。原来是她早就看透了,不想水砸难过。

梁水笑笑,微眯着眼看她。夏天的阳光金灿灿的,在他的眼睫上流动。

他将脑袋歪在车壁上,不动了。

他走上去将康提搂进怀里,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说:“妈妈,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你睡吧,我不打扰你。”

康提一愣。

“嗯。”他应了一声,将棒球帽扣在脑袋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鼻尖和嘴巴,说,“跑累了,我想睡一会儿。”

梁水已迅速坐进车里,朝她挥手:“妈妈,我走了。”

苏起忽然明白,他或许根本不相信誓言这种东西了。她越发难受,却说不出别的新鲜话:“水砸,你别难过。”

康提眼圈一红,强忍着,点了点头。

“不用发誓。”他打断,“你答应了,就够了。”

汽车冲上大堤,一转弯就朝城区奔驰而去,瞬间没了踪影。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的。”她很用力地说,仿佛想给他力量,“我保证。我发—”

沈卉兰伤感地叹:“省城那么大,这孩子就这么一个人去了。”

包括南江巷所有人。

康提抱着手慢慢往巷子里走,没走几步就泪如雨下,拿手捂着眼睛直流泪。程英英来安慰她,她只是摆摆手,平静地说:“没事。”

梁水又说:“七七,今天的事,永远不要跟任何人讲。任何人。”

这时,程英英手机响了,接起来一听:“咦?水子?东西忘带了吗?”

苏起难过极了。

程英英开的免提,里头梁水的声音有些清沉:“不是。我妈妈手机静音了。英英阿姨,你跟我妈妈说,让她别哭了。想我来看我就是了。”

梁水却说:“谢谢你。七七。”

康提道:“放屁!没人为你哭。”

她低声:“我说错了,对不起。”

电话那头笑了一声,说:“那就好。拜拜。”

她想逗他开心,但他笑不出来,有气无力地看了她一眼,眼神便空空移向窗外。

话音未落,四个伙伴齐声:“拜拜水子!”

苏起斗着胆子:“蛋蛋?”

那头的少年又是一声朗笑,挂了。

梁水嗓音跟蛛丝一样虚无,低问:“他是王八蛋,那我是什么?”

南江夜话

苏起拿纸巾给他擦汗:“水砸你别难过了,他不值得的。你看他这个人,”她越说越气,“他就是个王八蛋!”

康提站在桌边叠衣服,梁水走过去,从她身后抱住了她,下巴搭在她肩头。

梁水已经虚脱,他满头满脸的汗,呆呆靠在座椅靠背上望着窗外。

康提顿了顿:“咦?今天这是怎么回事?我都不习惯了。”

两人竟这样生生跑去了火车站,买了最近一班的车,逃亡似的上了车。

梁水:“妈妈。”

避让的路人回头看他们,感叹:哟,谈恋爱的少男少女吧,真是青春无忧啊!

康提:“嗯?”

他和她凌乱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荡。

梁水:“你孤单吗?”

夏天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树梢,照得世界明亮清新,多美好多盛大的一个季节啊。

康提:“……(重新叠衣服)一把年纪了,什么孤单不孤单的。”

他拉着她一路飞驰,不肯停下来。苏起跑得满头大汗,脉搏乱跳,心脏要爆炸了,可她咬牙陪着他跑,死死坚持着,不肯叫停。

梁水低声:“我错了。”

他扯着她飞跑出院子。

康提怔了怔,笑:“……你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

苏起吓了一跳,梁水拉住她的手就跑,那邻居在后边追了几步,架不住少年脚力好,很快就追不上了。

梁水:“我今天去找胡骏叔叔了。”

梁水表情冷灰,眼神空洞地看着她做这些,直到有邻居出来,叫道:“你们干什么?!”

康提:“……”

苏起气不过,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摁在那辆桑塔纳上,将车身狠狠划出一条长线,还不解气,又画了三个字:“王八蛋!”

梁水:“他搬家了。我给他家门缝里留了一张字条,但……应该也不会有人看到了。”

梁水突然松开她,面容惨白,转身就走。

康提:“他以前说要去深圳,估计是真的去了。”

她从没如此尖酸刻薄过。

梁水低头,脑袋埋在妈妈的脖颈里。

她也不管了,慌忙抱紧他的身子,拍拍他的后背。她眼圈红了,眼泪浮起来,她咬着牙,安慰:“没事的水砸,没事的啊。他没什么了不起的,真的。住这种破地方,还有烂得跟废铁一样的烂车,他没什么了不起的!”

康提:“哎呀,这……”

苏起从没见过有人会颤抖成这样,她甚至害怕他下一秒会像一面玻璃般碎裂。太痛了。他额头死死抵着她的太阳穴,仿佛能把她揉碎进去。

梁水哽咽:“我错了。我后悔了。”

梁水僵硬地保持着将苏起搂在怀里的姿势,他紧紧搂着她,牙齿咬得咯咯响,从手臂到身体到双腿,整个人都在剧烈发抖。

康提打断:“我不后悔。”

爸爸和儿子的聊天声消失在楼道里。

梁水:“妈妈……”

梁霄见状,以为是少男少女在亲热,扭头走了。

康提:“那时候你还小,没什么错不错的。我不知道当初和他在一起,我和他会是什么样子;但我很确定,现在的你是什么样子。水子,现在的你特别好,是个特别好的孩子。妈妈很骄傲。一点儿都不后悔,知道吗?那时候你就想知道我是选他还是选你,水子,我只会选你啊。”

他不想让梁霄再看见他们。

九月一日开学,高二文理分班结果出来了,1到5班是文科班,6到15班是理科班。

苏起正回头望梁霄,梁水突然搂住她肩膀将她揽进怀里,他飞快地低下头,额头紧紧压住她的鬓角—

林声去了5班,苏起留在13班,梁水、路子灏也来了13班,李枫然仍在隔壁12班。

“买买买,都给你买。”梁霄把儿子抱起来,许是感受到身后的人停在原地,他回过头来。

只可惜13班名单上的梁水被画了一条杠—他人已不在云西。

身后,小男孩跳着叫着:“爸爸,我要看《快乐星球》!我要买《快乐星球》里的玩具!”

苏起看着那条杠,有一丝惆怅。不然,还可以同班两年呢。

苏起心都僵了,就见梁水如点了穴般立在原地,脸在一瞬间变得灰败可怜。

初中毕业的时候怎会想到,同班的缘分,竟在那一年就已经尽了。

或许已经忘了他长什么样子吧。

就像谁都不会料到他们和梁水同校的缘分也在高一这年尽了。

他迎面开车过来,停了车,下了车,都没有看见梁水。

13班有二十个从高一升上来的同班同学,还有三十多个从其他班分来的。这个年纪的少年们正是乐于交友吸纳一切的时候,很快就打成一片。

他就生活在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但过去的那么多年,他一次都没去看过他。

苏起稍感宽慰的是,刘维维和徐景没被分走;但她们没能成同桌,鲁老师给苏起安排了个男生同桌—吴非。

一瞬间,所有那些父亲曾偷偷跑去云西看他上下学看他训练的美好幻想,如肥皂泡般破灭。

吴非是他们班第一名,瘦瘦弱弱的,和路子灏有些相似,却比路子灏沉默冷淡得多。他是从三合院乡上来的,是个住校生。

梁霄眼角的的余光无意瞥了他一下,但没认出他来。

刚同桌那天,苏起就开心地对他说:“你是我读书这么多年遇到的第二个男生同桌。幸会幸会啊。”

他脚步猛地顿住,停了下来,可父亲和他依然擦肩而过。

吴非说:“哦。”

苏起心头一凉,想抓住梁水,可来不及了—偏偏就是那擦肩而过的前一秒,梁水已顺着她惊讶的目光回过头去,看见了梁霄。

“……”苏起耷拉下半截眼皮,心想老班安排这么个同桌给她,难道他不清楚她是什么性格?想来想去,或许正是太了解她,所以安排了个吴非来阻止她上课讲小话写字条。

彼时,梁水正扭头看着她,而苏起忽然就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梁霄锁了车门,和一个女人牵着一个约四岁的小男孩从梁水身边走过。

真是用心良苦。

等等,一辆停在路旁的桑塔纳小轿车莫名引起了她的注意,车上下来的那个人好像有些—眼熟?

路子灏进了13班,兑现了当初的诺言,请苏起去校门口吃炸鸡柳和炸里脊。

苏起眼睛一亮:“最迟一班下午五点呢,真的有很多时间。四点再走都不要紧,我们可—”

两人坐在路边,吃着里脊肉,看着校门口来往的同学们。

梁水扭头看她,仍有最后一丝希冀:“火车什么时候?”

梁水在省城,李枫然最近又去北京,去了两个星期了。林声呢,抓紧课余的时间跑去画室画画了。

苏起知道他心里其实不想走,于是挽留:“再等等吧,我们等一个半小时好不好?反正有的是时间。”

苏起嚼着鸡肉,扭头看了一眼停在一旁的三辆同款不同色的自行车,看着看着,忽然说:“我们的车是不是有点儿旧了?”她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走去抠了抠座椅下的螺丝,“噫,你看,都锈了。”

梁水低声:“应该是暑假出去玩了,走吧。”

路子灏满嘴的油,说:“天天风吹日晒的,能不旧吗?”

苏起跟上他,说:“可能临时出去了,或许去买菜了呢?”

苏起惋惜:“颜色也褪了呢。”

一出楼道,阳光铺天盖地,梁水被晒得眯起了眼。

明黄色变成米黄,亮绿色变成浅青,紫色变成淡蓝……

终于,他垂了手,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失落至极,转身下了楼。

路子灏说:“没事,车还是好的,再骑两年没问题。”

家里的确没人。

苏起用竹签从纸袋里挑出一条沾满番茄酱的鸡柳进嘴,说:“我有点儿想水砸,要是水砸在,我刚刚说要买鸡腿他就会给我买的。”

梁水眼里的光芒黯淡下去,苏起见了,刚要说什么,可他再次敲门,一下接一下,敲了近十下。

“……”路子灏转身往台阶下走,“行行行,给你买。”

他再度敲门,加大了力度,咚,咚,咚。还是没人。

苏起笑着拉他:“逗你玩的!”

随之是安静。等了几秒,没人应门。

路子灏也笑:“我也逗你的。给你买个屁,看你吃多少了?!”

他走到门边,抬起手指,犹豫了两秒,开始叩门,咚,咚,很轻的两下。

进校前,苏起跑到小卖部找了个公用电话,拨了梁水的号码,听到嘟嘟嘟三声之后,她挂了电话。

楼道里光线昏暗,梁水的脸苍白而安静,苏起似乎能听见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路子灏无语:“你挂那么快干什么?让它多响几下呀!”

苏起站到门口,回头看梁水。

苏起:“要是他不小心接了怎么办,一秒都要收钱的。”

他双手插兜,跟她走过灰尘遍地、小广告满墙的楼道,一直上了四楼。没有门牌,只有圆珠笔在某扇门旁的墙壁上写了个“403”。

路子灏:“可你只响三下,万一他没听到呢—”

苏起率先走进楼道,梁水跟在她后面,脚步似有犹豫。但苏起回头看他时,他很淡定的样子,迅速低头穿过低矮的门廊,走进来了。

“丁零零……”电话响了。两个高中生同时眼前一亮。

各家的紫菜蛋花汤、回锅肉、芹菜炒肉、辣椒炒猪肝等香味飘散下来,跟一串菜谱似的。

苏起开心地抓起电话:“水砸!”

梁水微吸了口气。他和苏起走到楼下,朝楼上望了眼,只望见家家户户的厨房外墙上挂着生了锈的空调挂机,感觉随时会坠下来。

那头梁水似乎心情不错,挺轻快的,唤了声:“苏七七。”

很快,她看见树梢后一个鲜红的12:“水砸,那里!”

“你在干吗呢?”

苏起这回没笑话他紧张了,她沉默而坚定地陪在他身边,在老旧的单元楼里搜寻12号楼的位置。

“你在干什么呢?”

下车时,梁水不经意抿了下嘴唇,手无意识插进兜里,过一会儿又放出来,走进院子里了,还把外套拉链给拉了起来,又低头整理了下领口。

两人同时问出口,停了一秒,同时扑哧一笑。

林东不大,很快就到了水电院。

“我在—”

苏起不打扰他,让他一个人待一会儿。

“我在—”

去水电院的路上,他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观察着父亲生活的城市。这里看上去和云西没什么太大的不同—不算宽敞的大街,矮旧的楼房,杂乱的店面。

又是同时开口,停了一秒,这下,那头传来他轻轻朗朗的低笑声,透过话筒传来,有一丝撩人心弦的感觉。

梁水有些好笑,拦了辆出租车。

苏起心怦怦跳了两下,听他止了笑说:“你先说。”

苏起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伸手过去,摸摸他的后背,像哄小孩似的安慰他:“不气不气哦。”

苏起朗声汇报:“刚路造请我吃鸡柳呢。他现在跟我一个班了你知道吧?你要不去省城,你也跟我一个班呢。我看到你名字了。”

这些年康提过得多辛苦,他不是不知道。所以很多时候,即使有些小摩擦,争执几句就算了,他不愿惹她伤心。

梁水说:“是哦,差点儿又成同学了。”他亦有丝遗憾和怀念的样子。

而梁水也没太介意,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总爱跟妈妈吵架的孩子了。

路子灏在一旁叫:“不过还是去了省城好!”

苏起鼓鼓嘴巴不吭声,大人的选择,她也不好讲。

梁水问:“路造也在?”

梁水说:“我妈的笔记本。”说到这儿,他有些不满,“她一直没告诉我。”

苏起:“在呀,我还是摁免提吧—”

苏起问:“你从哪里搞来的地址啊?”

话筒里,梁水唤了声:“苏七七—”

梁水从兜里掏出一张字条,上头抄了份地址:“林东市沿湖大街103号水电院12楼1单元403。”

苏起的手悬在半空:“嗯?”

那座城市和云西差不多,小小的,旧旧的。

她等了几秒,但那边没人讲话,苏起拿着话筒看了看,又重新听,以为坏了,又听他说:“摁免提吧。”

两个小时后,火车到达林东。

苏起摁了免提,放下话筒。

梁水安静地看着这一幕,忽然间,心跳漏了一拍。眼见苏起眼神要移过来,他匆匆别过头去,缓缓长吸了一口气。

就听他的声音传来,低低的,轻而缓:“有没有想我啊?”

少女亚麻色的长发有着自然起伏的波浪弧度,凌乱地散落肩头,阳光照耀着,给发丝染上了莹润的光泽,衬得她的脸越发巴掌般小巧白皙。

苏起一愣。

她一把将头绳扯下来,随意甩了下长发。

路子灏已开心地趴在电话边:“想啊水子,我想死你啦。”

苏起打完了,消气了,一屁股坐回去,脸颊红扑扑的,头发早已散乱得不成样子。

那头笑了起来:“敢不想,不想敲掉你脑壳。”

梁水靠在椅背上笑得直抽抽,任她打。

苏起无意识地摸了摸脑袋。

苏起坐起身来,憋得满脸通红,这下不踢他腿了,起身“啪啪啪”在他肩膀上狂打了三下。

她放松地趴在小卖部放电话的冰柜旁,一只脚在地上打点点,抬头一看,中午阳光正好,街道上光线斑驳绿树成荫,不少穿着校服的同学正往学校走,对面便是绿意盎然开阔大气的一中校园。

梁水逗她一阵,放了手。

两个男生闹了一会儿。

苏起这才知道他又骗她,气得双脚乱蹬,双手乱抓,可她哪里敌得过他的力气,跟只鸡崽儿似的直扑腾:“梁水!你再不放手!”

梁水比较关心的是:“路造,13班同学都挺好的吧?”

梁水一手摁住她后脑勺,将她死死摁到桌子底下。

“超级好。我读高一的时候就羡慕13班。”路子灏说了一堆近况,无非是老师都和蔼同学都友善的话。梁水听了,很放心的样子,交代路子灏好好学习,争取称霸一中,他说:“我一直记得,你是我们花苗小学的小升初第一。就因为成绩好,实验中学才破格录取你的。”

苏起吓了一跳,慌忙弯腰往小桌底下看,伸手去摸:“啊?踢到腿了吗?我明明很轻—啊!!!”

路子灏眼睛有点儿湿了,又笑着问他怎么样。梁水说他也很好,他的新学校里同学和老师都很好。

“啊!”梁水表情痛苦,惨叫一声,俯身去摸小腿。

苏起歪头插了句嘴:“那当然啦,水砸你到哪里都很受欢迎。”话说到这里,忽地来了心思,“有没有收到情书啊?”

苏起瞬间变脸,“咚”一脚踢到他腿上:“烦死你了!”

梁水:“……”

他不经意地笑了下,移开眼神看窗外,说:“矫情。”

路子灏替他答:“肯定啊,二十封打底。”

没想到啊,直来直往的苏七七也学会了迂回战术。

苏起揪着眉毛,抿抿嘴巴,但下一秒又跟着路子灏笑起来:“哈哈,肯定的啦。”

那股暖意似乎能抵达他心底。

那头,梁水并不在意的样子,说:“我又不是来谈恋爱的,搞这些无聊的事情做什么。”

梁水静静看着她,斑驳的阳光透过窗外的树影,星星点点洒在她脸上,少女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明亮,很真诚,很温暖。

苏起很赞同:“高中只有两年了,我们要加油。嗯,谈恋爱会影响学习,也影响锻炼。嗯。”

既然话已说开,苏起又道:“水砸,之前在上海,你说让我失望了。其实没有的。你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人,而且,”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真的。”

梁水笑了声,反问:“现在很多人追七七吧?”

梁水轻轻点了下头:“嗯。”

苏起瞪圆了眼睛:“没有啊。”

苏起抠抠手指,有些惭愧,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帮你。还有爸爸妈妈们,好像他们也没有特别的办法。但你别难过啊,什么事情都能找到出路的。”

“有!”路子灏立刻指证,“有人喜欢她,好多。但都是暗恋,没有表白的。我有个住读生朋友说他们宿舍每晚都聊七七。”

梁水收了笑,低头拨弄着头发,说:“有点儿。”

苏起捂路子灏嘴巴:“你别瞎说!”

她想了想,轻声说:“水砸,其实我最近也感觉不是很……唉,不知道怎么说,就是从上海回来后,我总是想‘未来’了。想要奋力一搏,可又在害怕什么……你呢?你会有这种感觉吗?”

路子灏呜呜:“没瞎说……”

让苏起心头一动。

两人闹成一团,电话那头梁水没作声,无声地等着他们闹够了,才说:“苏七七。”

这一抹笑容竟有些腼腆羞涩。

“嗯,干吗?”苏起放了路子灏,弯腰凑过来。

果然,他在她面前没有忍住,说:“好吧。其实,有几次我感觉训练的时候有人在看我,偷偷在看。”说完,实在没绷住,唇角弯了一下。

梁水说:“你要是早恋影响学习,我对你不客气。”

苏起轻轻“嘁”了一声,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你心里要不这么想,你会在这时候过来找爸爸?

苏起翻白眼:“你先管好你自己吧!别有女生一追你,你就去谈恋爱了。”

“是吗?我倒觉得他不常来。”梁水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却掩饰不住眼里一闪而过的暖意,和一点小骄傲。

“行啊,赌不赌?”梁水挑衅。

苏起趴在小桌上,凑近他,道:“不过我猜,他肯定隔三岔五就来云西偷偷看你,早就知道你长得比小时候还好看了。嘻嘻。”

“赌就赌。”苏起哼哧。

话虽这么说,但又抿着嘴笑看了下玻璃镜面。

“谁要是高中跟人谈恋爱了,谁就是狗。要在屁股上贴上‘我是狗’的大字条,还得被踢屁股。”

梁水白她一眼:“傻子。”

路子灏劝架:“成熟点朋友们,成熟点!”

“真的。”苏起哄他开心,“梁霄叔叔看见你,一定会很喜欢你的。他肯定会说:‘哎呀,我的宝贝儿子长这么高这么帅啦!’真的。”

苏起叫:“一言为定。”

梁水拨着头发,不太好意思地躲开她的眼神,说:“好看个屁!”

梁水:“行。”

苏起见状,坏笑:“水砸,你很好看呢。”

路子灏捂脸:“我觉得我还在花苗小学。”

两个小时的旅途,梁水虽摆着一如往常的淡漠神情,但明显有些坐立不安。他不是靠在椅背上放松,就是趴在小桌边睡觉,猛然意识到压到头发了,又弹起来拨弄发型,继而托腮望窗外,又起身去走廊里转转,又回来趁着窗外绿树成荫在玻璃上形成镜面时,凑过去认真观察自己的模样。

三个人东拉西扯,讲了快半个小时,苏起看了下时间,离上课只有十分钟了,她推路子灏:“要上课啦。”又问,“水砸,打电话前你在干吗呢?”

虽是暑假,但昨天刚下过大暴雨,很是凉爽,还有微风习习,再好不过的天气。

梁水沉默了一下,说:“睡午觉。”

第二天,苏起跟家里撒谎说去刘维维家玩,梁水撒谎说去程勇家玩,两人一大早跑去火车站,搭上车就往林东出发了。

苏起:“……”

如果这次梁爸爸能给他一些指引,一定会很好。

路子灏:“……”

她想,水砸现在对未来很迷茫吧。他很需要找人倾诉,找人指路,但不知该找谁。

乖乖,今天居然没有起床气。

苏起看了梁水一眼,他目视前方,有些安静而漫不经心。

苏起赶紧补一句:“你住宿舍习惯吗?”

苏起跟在他身后思索,梁水的爸爸这些年一直在省内,就在林东?住得这么近,难道他经常偷偷回来远远地看梁水?

“还行。”

梁水不说了,一手插着兜,一手捧着奶茶,往家的方向走。

“那就好。”

苏起立刻小鸡啄米般点头:“我保证。”

“我也要去上课了。”他说,“下次再聊。”

“我找到他地址了。”梁水语气一转,“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就我们俩。”

路子灏说:“那我们挂电话了哦。”

苏起惊了惊,小碎步凑到他旁边,压低声音:“你爸爸在那儿?我以为在南宁呢。”

梁水停了一下,苏起把耳朵凑过去以为他要交代什么,就听他说:“嗯。”然后挂了电话。

梁水说:“找我爸爸。”

“嘟—”

“行啊。”苏起一口答应,又问,“去干吗?”

“……”苏起直起身,“走吧。哎呀,我的鸡柳都冷了。能不能重炸一下?”

林东是离云西两个小时火车程的城市。

路子灏:“你都吃过了怎么可能?”

梁水嘴唇搭在吸管上,又松开了,说:“明天我想去林东,你陪我去。”

苏起:“这包还碰都没碰呢!”

苏起一跳一跳避着水坑,跟上去:“你要跟我说什么事啊?”

路子灏:“你这个嘴巴看得比命重,快走啦,进学校了!”

纸扔进垃圾桶,继续前行。

苏起伸着手,被路子灏拖着袖子,哀叹:“要是水砸,他会让老板娘给我重炸的。”

很快,他站起来了,睨着她,眼神不悦。

路子灏:“炸你个头,要上课了!”

苏起捧着杯奶茶站在原地,红着脸眨巴眼睛。

进入高二后,苏起自觉了很多,学习意识也有所加强。她课间仍会跑出教室玩耍,但课上比以前认真了许多,加之吴非成了她的同桌,占据有利地形,她一有不懂的题目,就找他问。

说着,人已蹲下去,拿纸巾胡乱擦掉她小腿上的泥水。

吴非虽然平时话少表情少,但在同学需要帮助讲解题目时,会耐心解答。

“苏七七你真行。”梁水叹道,“我就回了下头看那只鸟,一秒钟没盯着,你就往水里蹦……”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苏起发现吴非心地很好,脑子也灵光,还总有一些稀奇的视角和思路,让人受益匪浅。

正想着,“吧唧”一脚踩进一摊水里,她回过神,赶紧跳到一边。

有一次,吴非给她讲完一道概率统计题,苏起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知为何,她忽然想到欧阳李,问:“吴非,我们高一的时候,搞的那个反暴力运动,你还记得吗?你怎么看啊?”

他是害怕自己没有出路了吗?苏起想到这里,莫名地心酸。

吴非当时正在草稿纸上写公式,听言,说:“那个男生好像叫梁水。”

暑假里,他不仅在训练,还开始补习了。在家的时候也不玩游戏了,在认真看书。

“嗯。我不是问人,”苏起不知道为何,莫名心虚,“我是问事。”

自上海回来,谁都没跟他谈过失败的事,那件事仿佛就扔在地上,扒扒土灰,随便给埋上了。

吴非说:“我看分班名单时,原本很高兴和他成为同班同学,但他不在一中了。”

苏起不作声了。

哇,评价很高。嗯,三观一致。

梁水看着路的前方,见她前边有个水坑,握着她的手臂往身前带了带:“没有,你想多了吧。”

苏起觉得吴非这个朋友可以交。以及她有些想念梁水了。至少,如果有他在,她的值日和零食都是不成问题的。

她试探着,小声说:“水砸,我感觉,你最近好像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南江巷里时不时有梁水的消息,康提说,去了二十一中后,梁水参赛的次数多了,开始更频繁地参加一些国家级别的专业比赛,听说拿奖的数量和质量都会为将来的择校加分。只不过,他是新转的项目,要付出的精力和汗水可想而知,只能比其他人更拼命更刻苦。

但……这不是他。

李枫然呢,他也更频繁地出去学习和演出,几周几月的不回来。

苏起微微笑,观察他的侧脸,他很平静地喝着自己杯里的奶茶,嚼着珍珠。看上去没有开心,也没有不开心。

南江小分队自此陷入缺兵少将的境遇,但苏起他们不像初中时那样失落孤单了。

梁水拿吸管扎进奶茶杯,递给她,淡淡道:“说了要包你的奶茶,没忘。”

林声每天除了上课就是画画,下了专业课,其他玩闹的空余时间几乎都泡在画室。

那时的梁水还是个小男孩,将将比她高小半个头;现在他已长成翩翩少年,高她一整个头了。

路子灏和苏起也是,除了课间和上学、放学斗斗嘴皮子,更多的精力都放在学习上了。

苏起一时有些恍惚,想起了小学。

一天一天,日升日落。

梁水把苏起领到那家奶茶店,给她买了杯奶茶。

树叶黄了,卷了,落了;白雪飘了,散了,化了。

两人从体育馆出来,暴雨停了,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的清香。前几日还灰扑扑的树木被冲洗得恢复了绿意。

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未来拼搏着。

……

忽地想到这句话的时候,苏起正在晚自习上写语文卷子的作文题,她无意识地一抬头看了眼窗外,黑夜无边。

梁水滑到另一端,推开围栏,取下冰刀,消失在了更衣室走廊。

路子灏在她隔壁组,林声在楼下的楼下,李枫然在参加一个新年演奏会,梁水今天要跑一个锦标赛。

苏起微讶,迎着他沉黑的眼睛,点了下头:“好啊。”

伙伴们的窗外,都是同样的深夜啊。

他打断:“七七,我有事跟你讲,跟你一个人讲。等我收拾完。”

忽然,她听到隔壁高一教学楼传来欢闹的声音,隐隐约约、欢欢喜喜的。哦,原来是在弄新年晚会呢。

苏起解释:“声声要画画,路造—”

那是高一的特权。

他也愣了愣,撑着围栏,和她拉开一丝距离,说:“他们走了?”

高二没有的,只有学习。

少年身上带着冰沁沁的凉意,扑到苏起鼻尖上。她瞪大眼睛,愣了愣。

一年前跳舞的画面还历历在目,没事儿,已经经历过了。

苏起趴在栏边,以为他会减速,所以没躲;梁水以为她会躲,所以没减速,他一下子撞到她面前,差点儿和她的脸碰到一起。

苏起淡淡一笑,瞬间就收了心,低头认真做起了卷子。

体校和一中挨着,自上高中后,苏起常来这里看他训练。原以为他会习惯,然后不搭理她。但每次他都会来跟她打招呼,每一次都会。

2006,新的一年又要来了。

正想着,却见梁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结束赛跑。他看向她,迈动两下步子,高速朝她飞驰过来。

南江夜话

她的心莫名地一刺一刺地疼。

苏落:“姐姐,我给你看个神奇的东西。”

带着这种不愿承认的隐隐恐慌继续日复一日地熬着,熬着那痛苦而漫长的体能训练和永远跑不完的赛道,会是什么心情?

苏起:“什么东西?”

他心里应该有过这种感觉吧。

苏落:“你来呀。”

苏起又趴到围栏边看梁水训练。她忽地心想,他心里会不会有那么一丝丝担忧:“我会不会已经到极限了,会不会再努力也无法更好了。”

苏起:“你慢点跑。”

不一会儿,他们两个走了。

苏落:“这儿,你看。”

“嗯嗯。”

苏起:“怎么有颗豆子长在这儿?”

“水子交给你啦。”

苏落:“不知道啊,特别神奇,它上面还有字呢!你蹲下来,看,‘I(心)U’。”

“好啊。”苏起点头。

苏起:“……”

路子灏说:“我也要去背英语了。”

苏落:“啊,你干吗揪我?”

林声看了下表,说:“七七,我再等十分钟要去画画了。”

苏起:“是不是你在上头写的字!”

苏起觉得有点儿冷,搓搓手臂走上看台,坐在路子灏和林声身边。

苏落:“我字有那么好吗!我画的桃心有那么正吗!”

他忽地从她面前滑过,少年的脸被冰面反射得越发白皙冷俊。

苏起:“哦……(摸摸)欸?”

梁水从上海回来半个月了,他看上去和以前没什么太大的不同,却又似乎有哪儿不一样了。

苏落:“你别把它捏碎了!”

这个夏天真叫人沉闷啊。

苏起:“哎呀我就摸摸。真的是长出来的,奇怪。这里怎么会长这个呢?”

苏起看了眼远处的玻璃窗,窗外暴雨倾盆,树木倾摇。

苏落:“是不是有人跟你表白?!”

他在冰面上一圈一圈地跑着,目光始终凝聚在他的赛道上,丝毫没注意苏起的方向。

苏起:“万一是跟你表白呢!”

苏起趴在围栏边,看梁水踩着冰刀在冰面上高速滑行。少年的眼睛映着冰面的白光,亮亮的,冷静而坚定。

苏落:“我们班同学又不知道我家住哪里。”

教练的呵声:“注意节奏!节奏!”

苏起:“我们班同学也不知道啊。”

教练有节奏的拍手声:“啪!啪!”

苏落:“唉,看来这是不小心掉落了被风吹来的种子吧。”

唰—冰刀划过冰面的刺耳声响。

苏起:“我觉得也是。居然发芽了,(戳)它真可爱。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