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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当世界还小的时候

短短几秒之间,她就选择了无视梁水说她“有神经”这件事。她还是想和他一起玩。她抓住他的袖子,摇了摇,小声巴巴地问:“水砸,我们去玩西瓜虫好不好?”

可与此同时,“有神经”这个高级词汇她不知道,但梁水知道。因此,她又有点儿崇拜梁水,他知道什么是“有神经”,他说话像大人一样。就像她崇拜他有阁楼一样—像大人有属于自己的地盘。

秘密花园的砖瓦下边有很多西瓜虫,掀开地上一块砖,露出湿润的泥土。灰溜溜的西瓜虫见了光,满地乱跑。随便捉上一只,小虫子立即吓得蜷成一团,圆滚滚的像一粒仙丹。等虫子放松警惕,舒展开来到处乱爬,又戳一戳,它们会再度变成圆球。

苏起决定—等仙子来接她去仙国的时候,她不仅不会带梁水去看仙国美景,还要用魔法把梁水变成猴子。

他们以前可喜欢玩了,能玩上一整天。

当初她告诉他她能看见外星人信号的时候,他可不是这个态度。

“水砸,我们去玩西瓜虫吧。”苏起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猴王丹给他,那是话梅、陈皮、甘草做的小黑丸,“我请你吃仙丹。”

而现在,她把她身为花仙子这么大的秘密告诉他,他却说她“有神经”。

但梁水不为所动,他说:“我要去巷子外面玩。”

她很费解,明明他们一起完成了“爬楼梯”的盛举,是肩并肩的伙伴,却成了她的一厢情愿。

苏起立刻放弃了西瓜虫,改口道:“那你带我一起去呀。”

苏起很快察觉到了变化,梁水不和她一起扮演“爸爸”和“妈妈”了,也不和她去秘密花园里冒险了。哪怕她把捡到的贝儿公主送给他看,他也不屑一顾地说:“女孩子的玩意儿,嘁。”

梁水说:“我要去大堤上玩,你敢去吗?”

从那之后,梁水忽然不跟苏起玩了,转而去跟南江巷的老住户—路家的一对儿子玩耍。

大堤上有很多装沙石的巨大的运货车,来来往往,很危险,而大堤的另一边便是滚滚的长江。除了上下幼儿园,程英英不允许苏起上堤坝。

那天晚上,梁水做了一个噩梦,梦里苏起嗷呜一大口把他的脑袋吃掉了。

苏起犹豫了,梁水轻蔑地哼一声:“胆小鬼,我走了。”

电视里正在播放螳螂夫妇,螳螂妻子把螳螂丈夫给生吃了。梁水听着这话,愣住,片刻后,眼里闪过一丝茫然的惊恐。

苏起急了,赶紧跟上去:“我跟你一起。”

康提:“你要是给苏起脸上抓了疤,以后长大了你就要娶她。”

还没走出两步,程英英喝道:“苏七七!”

梁水盯着电视屏幕,说:“哦。”

苏起忽然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扭身就往外跑,但程英英一大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腕。

康提过来给他添菜,说:“以后不能抓女孩子的脸知道吗?抓了脸上会留疤的。长大了就不好看了。”

苏起眼看梁水消失在巷子拐角,还想挣扎,结果换来了屁股上的几巴掌。

梁水捧着饭碗,打开电视看《黑猫警长》。

她原本不想伤程英英妈妈的心,但她实在太生气了,决定把实话说出来:“你不是我的妈妈,我有真正的仙子妈妈!”

康提训完了,抬起她的小脸看了看,给她下巴上贴了块创可贴。苏起这才蹦跶跶离开。

“假妈妈”程英英充耳不闻,又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苏起很不开心,坐在饭桌前赌气不肯吃饭。

苏起巴巴看梁水一眼,又不作声了。

她是花仙子,她应该可以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比如堤坝上。那里有很多蒲公英,从坡上滑下去,蒲公英白茸茸的满天飞,她会像真的仙子一样。

康提道:“你回去问你妈妈,你说的话算不算数?”

她想去堤坝上玩,她还不想吃米饭。但她的人类“假母亲”程英英总是逼她吃饭。她提出抗议:“我不吃饭,我要喝花瓣上的露水。”

苏起抠着衣角,小声说:“我不要我妈妈赔。”

程英英:“喝露水的是苍蝇。”

康提一戳他脑门,说:“我看下次不摔死你。你摔坏还好说,七七摔坏了,程英英要来找你赔,我看你能不能赔得。”

苏起气急:“那是蜜蜂!”

梁水:“我!”

程英英:“我不管你蜜蜂蝴蝶毛毛虫,不把这碗饭吃完,不许下桌。”

苏起不吭声。

苏起向爸爸求救,苏勉勤缩缩脖子。

她把两个小孩放到地上排排站好,训道:“这又是谁的主意?啊?!”

苏起哼一声,威胁:“你等着,以后我的真妈妈会来接我的!到时候你不要哭!”

梁水身为小男子汉,决定把她抱下去,她双手箍紧他的脖子,他用力搂住她的腰,正颤颤巍巍要往台阶下走,找上楼来的康提发现了他们俩。康提大步冲上楼梯,一手抱起苏起,一手拎起梁水,解决了这场下楼危机。

程英英说:“在那之前,你的‘假妈妈’我会请你吃竹条炒肉!”

可下楼比上楼难多了,苏起才下了一层台阶就有些腿软。

苏起闭嘴了,扭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细竹条,竹条抽在手臂上的感觉—她打了个寒噤。于是,她乖乖端起了饭碗。

“我要回去啦。”苏起说。

等我继承了花仙子之位,我的花园里不许种竹子。永远。

他们还没来得及深度讨论彼此外星人的身份,程英英的喊声就从楼下传来:“苏七七,吃饭了!”

她在心里愤愤地想。

当然,很久之后苏起才知道,那些所谓外星人的小黑点不过是大多数人都会有的飞蚊症而已。

“吃饭比吃药还受罪,跟请祖宗一样累。”程英英用这话来形容叫苏起吃饭的难度。

两人对望一眼,很开心找到了同盟。或许他们两个都是外星人,因为一些不可知的原因,暂时寄居在这个世界。

苏起不喜欢吃饭,倒不是因为她是个多难伺候的小孩。南江巷乃至整个北门街道的孩子都不喜欢吃饭。原因很简单—不好吃。

“真的!我看哪里,它就飞到哪里。”

九十年代的云西小城,物资匮乏,牛羊肉是奢侈品,并不是每天都能买到。除了猪肉和几样常见的蔬菜,餐桌上并没有更多的可选项。来一盘黄瓜炒火腿肠,孩子们都能迅速把火腿肠抢个一干二净。

“真的?”

如何让孩子多多吃饭,是个让家长头疼的问题。

“我也有!”梁水说。

但从苏起上小学开始,这个问题解决了。苏勉勤和几个爸爸联合讨论后,决定想尽一切办法开发菜单。

“我能看见外星人,小黑点点。”她指给他看,“这里,这里,我让它飞到哪儿,它就飞到哪儿。”

苏爸爸首先琢磨出了皮蛋蒸鸭蛋—把生鸭蛋搅拌之后倒入一定量的水,再把熟皮蛋剁碎了放入鸭蛋液中蒸,皮蛋的碱性中和鸭蛋的腥味,又能给鸭蛋提鲜,味道胜过一般的蒸鸡蛋数倍。舀上几勺蒸蛋拌饭吃,娃娃们能不知不觉吃上一大碗。

“什么功能?”

林声的爸爸林家民想出了南瓜粑粑的做法。先把红瓤的老南瓜熬成稀泥状,加入面粉和在一起,捏成饼状油炸,香糯酥脆,十分讨喜。

她决定把这个秘密告诉梁水:“我有特—异功能!”

梁水的爸爸梁霄则去江里抓来野生鱼,小的拿盐腌了晒干,下油锅一炸,既下饭又能当零食,巷子里的小孩子们都爱吃。稍微大点儿的鱼腌入味晒成半干,加酱油葱姜蒜和辣椒丁翻炒收汁,又鲜又香,简直是下饭神器。

忽然,她再次看见了几颗在天空中飞动的小黑点。她眨眨眼睛,那些小黑点跟着她飞起来。她眼睛转到哪儿,小黑点就跟着她飞向哪儿。

李爸爸、路爸爸也学着做拔丝苹果、搓汤圆,可谓各显神通,想方设法丰富餐桌。

苏起张着嘴巴,呆呆仰望着蓝天。

苏起和巷子里所有其他的小孩子一样,面对着一餐餐爸爸妈妈们绞尽脑汁的创意,只晓得开心吃饭长身体,并没有想过这背后父母花的心思。

幼童肩并肩站在二楼的阳台上,仰头望着蓝天、红瓦、绿树,小小的心灵被那个年纪还无法理解的情感震撼着。

就像她读小学一年级那年,荔枝这种水果以二十块一斤的天价出现在云西市时,苏起也并不知道程英英买回家的那半斤荔枝意味着什么。

他们灰头土脸,大汗淋漓,筋疲力尽,却非常满足—他们完成了爬楼梯这件“人生大事”。虽然个子太小,看不见阳台外的世界,但他们可以看到红色的瓦片和绿绿的树梢,这是站在平地上看不见的风景。

她只是在菜市场看见了荔枝,便跟程英英说想吃:“我们班的同学说荔枝好吃,妈妈你吃过吗?”

太阳西下,待阳光缓缓走过了三层阶梯,两个小孩才终于爬上楼。

程英英牵着女儿的小手,心里盘算着,猪肉一块五一斤,大米五毛。这荔枝是什么稀奇玩意儿,居然要二十块钱。但她没有走,站在水果摊前心理斗争了几分钟后,买了半斤。算了,今年夏天不换新衣服了。

梁水不知道怎么回答,摊摊手掌:“好吧,随便你。”

苏起自然不知道这些,只顾咬着饱满多汁的果肉,汁水顺着手腕淌下胳膊,又伸着舌头舔舔。

苏起:“你比阳光还可爱。”

程英英说:“好吃佬,你羞不羞?”

“……”梁水没法招架了,说,“好吧。”他耸耸肩,“我又不是阳光,抓了也没用。”

“真的好吃呢。”苏起塞一个给程英英。程英英不吃,但拗不过苏起拼命往她嘴里塞。她尝了一个。别说,这荔枝贵是贵,是真好吃。

苏起不好意思地脸红了,但她很快一把抓住他的脸颊,说:“那我抓你。”

半斤荔枝没有多少颗,苏起还特大方地叫来林声、梁水、李枫然、路子灏他们分享。

梁水笑她:“傻瓜,那是阳光,抓不到的。”

程英英没说什么,只是走进光线昏暗的厨房里,跟苏勉勤叹了声:“下学期七七的学费要一百多。等夏天一过,又要买厚衣服。现在物价也涨,就工资不涨。”

苏起很兴奋,条件反射地伸手抓了抓,她看到了光线和飘浮的微尘,看到了一切,可她什么也没抓到。

苏爸爸在规划局是个编制外职位,没保障不说,工资还极低。他说:“我找找办法,看能不能接点儿私活儿。这样下去,一家人得喝西北风了。”

真好看啊。

“康提说不想在麻纺厂干了,钱不够用,想去谋些别的路子。她说广州那边东西便宜,卖到内地能翻好几倍。不知道真的假的。欸,这鱼汤就放豆腐跟平菇?”

他们被笼罩在细尘飞舞的光线里,头发和睫毛变成了金色,脸颊白得透明,孩童脸上细细的绒毛和微红色的血肉融在光雾中。

“我跟你讲,这提味的诀窍呀,是放鲜青椒丁,保证七七能吃两碗饭。”

爬着爬着,他们到了玻璃瓦片下,灿烂的阳光从玻璃透下来,一束白茫茫的光,像透白的纱幕,又像来自异星球的信号。

“唉,这丫头最近长个子,腿杆子越来越细了,跟豆筋子似的。”

苏起点头,牵紧他的手。

正说着,前屋传来苏起的号哭。程英英以为几个小家伙又吵架了,正要丢下手里剥的平菇去一瞧究竟,却听苏起哇哇道:“白猫队长—被一只耳吃掉了!”

两个小孩悄悄地往楼上爬,手脚并用,缓慢而小心。爬到半路,苏起回头看了一眼,吓得捂住了嘴。楼梯太高了,她有些害怕。梁水回头看,也有些胆怯,但他把她的脸拨过来,说:“我们不回头,往上看。”

原来是在看《黑猫警长》。

终于,他迈开幼小的腿,用力走上一级台阶,然后扭头看苏起,用眼神告诉她:“该你了。”苏起立刻跟着爬上去,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困难,她咧开嘴,无声地冲他笑。

路子灏也哭吼道:“我讨厌世界上所有的老鼠!”

她紧张又兴奋地拉紧了梁水的手。梁水也有些激动,他还没有在不被父母陪同的情况下爬过楼梯,而且现在,他还肩负着保护苏起的重任。

林声细细呜咽:“我怕一只耳,我怕老鼠,我们看《舒克和贝塔》好不好?”

她要和梁水一起攀爬这座楼梯大山了。

梁水说:“舒克和贝塔就是老鼠。”

苏起走到楼梯边,抬头望,楼梯像山一样高耸而巨大。屋顶成排的瓦片里有四块玻璃。白天不用开灯,阳光就能照进来,白茫茫一片,像来自天堂的神圣光芒。

苏起:“……”

两个小孩凑到一起小声商量之后,决定不通知家长。他们要完成独立爬楼梯这项艰巨的任务。

路子灏:“……”

梁家的房子横窄纵深,纵向有好几间屋子,其中有一道楼梯和阁楼。南江巷的房子都是平房,只有梁水家有楼梯和阁楼,在幼时的苏起心中,仿佛宫殿一般的存在。

林声:“……”

苏起瞪圆了眼睛,小身板颤抖了一下,用力点头。她有点儿害怕,但她太想去了。

李枫然面无表情。

梁水说:“爬楼梯。就我们两个。”

路子灏重新说:“我讨厌世界上所有的老鼠!除了舒克和贝塔!”

苏起捂住嘴巴,点点头,小声:“我们干什么去呀?”

苏起抹着伤心的眼泪,用力点头表示赞同。

“嘘!”梁水示意她别惊动厨房里的康提。

梁水说:“你们想不想去抓老鼠,为白猫警长报仇?”

探险?苏起眼睛一亮,举手表示赞同:“好呀!”

四周忽然安静了。

梁水说:“你想不想去探险?”

程英英走到前屋一看,五个小板凳上空空如也,孩子们全溜出去抓老鼠了。李枫然在最后一个,他默默把散乱的小板凳摆放整齐,看见程英英了,低低说了句:“程阿姨再见。”

两个团团似的小孩你笑我我笑你,又笑《舒克和贝塔》,一直笑到动画片结束。

那时候,路子灏也开始跟他们一起玩了。他比他们大十个月,幼儿园的时候不同班,上小学却同年级了,还分在一个班。

上牙扔床底,下牙扔屋顶,如果扔反了,牙齿就会长反。

那时候,小学三年级及以下的小学生放学后得按回家的片区排队,排好队后,一串“小萝卜头”跟着队形,长长一条往家里走。路上不能私自走出队伍,不然队长是要报告老师的。

“你看我的。”梁水也张开嘴巴指给她看,他下排的牙也掉了,他爸爸把它扔上了屋顶。

而梁水、他们呢,上小学的头几个月规规矩矩,直到有一天—

她张开嘴巴:“啊—你看我的牙。”她刚刚掉了门牙,漏出一个大洞。她告诉梁水,爸爸把她的门牙丢到床底下去了,这样新牙就能很快长出来。

梁水苏起他们家最远,往往这一串走到最后,就只剩他们五人。这时,站在队伍最前边的苏起就会蠢蠢欲动,想脱离队伍去摘路边的铅笔花。

苏起爬到梁水旁边挨着,跟他一起笑。

她说:“铅笔花多好看呀,像转笔刀转出来的铅笔屑。”

梁水起先不知道,看她笑个不停,又见她指着电视机旁墙壁上已褪色的年画,不自觉摸摸头,也笑了起来。

排在第二位的林声说:“老师说了,要排队走,不能掉队。”

苏起本来还很忧伤呢,盯着他的脑袋看啊看,越看越觉得他像年画上捧着寿桃的寿星公,顿时又哈哈笑了起来。

“你不说,我不说,谁去告诉老师呢?”苏起说着,停下脚步。

梁水头上肿了个大包,不想搭理苏起,但他看见苏起下巴上也有血痕,又不生气了,还有些不太好意思,扭身爬去沙发上看《舒克和贝塔》,也不说话。

她一停,堵在前边,后边四个排成竖排的小人儿一溜儿地停了下来,一串站在原地,探头探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苏起不想梁水死掉,一下子眼泪汪汪,颠儿颠儿小跑去梁水家看梁水。

苏起在违规和守矩的边缘挣扎。

那天回家后,苏起被程英英狠狠训了一顿:“人的脑袋是不能打的,不分轻重会死人,你想要你水子哥死掉吗?”

她一直都如此,有想不尽的歪点子。

苏起被拎到半空,占据有利地形,一脚踹向梁水脑门。程英英慌不迭又去拦苏起的腿,可架不住她女儿身手敏捷,她只拦住了一半,梁水额头上肿起了一个大包。

下雨天,当他们五个穿着红、橙、蓝、绿、紫的小雨衣和塑胶小雨靴排队回家时,她一见水坑就开心地往里头蹦,踩得水花四溅。小伙伴们跟着她蹦,在水坑里又蹦又跳,踩着湿答答满是泥水的裤子回家,各挨一顿骂。

只有一次,梁水在打斗中抓了一下苏起的下巴,程英英赶忙拎起苏起,说:“脸不能抓!”

一到晴天,洒水车经过,她就说:“我们跳起来,车开过去,我们再掉下来。水就洒不到我们。”于是五个小孩排着队一起跳。当然,他们早早地落下来,被喷了一身水回家,少不得又是挨一顿骂。

但奇怪的是无论跟梁水打架打成什么结果,苏起从来不哭不掉眼泪,连眼圈都不带红的。而无论苏勉勤还是程英英,从没对梁水说过诸如“你还是男孩子呢,能不能让一让女孩子”之类的话。仿佛在他们眼里,苏起不需要受此待遇。

但这次情况不一样,林声坚持:“老师说了,不能掉队。”

苏起爱哭,程英英有时稍微教训她碰她一下,她就号哭声震天,搞得整条巷子都以为要杀小孩子了全过来劝架。根本没打算怎么样的程英英气得鼻子冒烟—她不是个爱动粗的母亲,多半是吓唬吓唬,可苏起的哭号成功将她推上了北门街道最招小孩子惧怕的恶魔妈妈宝座。程英英只能感叹,自己一世硬脾气,怕是终有一日要被这小冤孽磨得干干净净。

苏起嘴巴一噘,忽然一下子跳出了队伍。梁水和林声惊讶地看着她。李枫然一眼不眨。路子灏激动道:“哇!”话虽这么说,但他没动。

幼时男孩、女孩个头相当,力量也差不多。用苏爸爸调侃的话讲,打架能打个“平分秋色”。

四个小孩的目光聚焦在苏起身上,他们四个是一条直线,她是直线外的一个点儿。

这便是两人斗战的常态。

苏起很得意,下巴一抬:“你们谁去告诉老师?”

“又手贱!”梁水背上“砰”的一下。

没人说话。

“跟你讲好话不听是不是?”苏起屁股上“啪”的一声。

梁水说:“我!”

两个满脸沾泥的小孩子被大人揪着后衣领,站在妈妈脚边,恶狠狠地瞪着对方,一个不顺眼,又冲上去互相抓挠,被两个深感挫败的母亲及时提回来。

梁水其实早就想跳出队伍了,但苏起做了第一个,他再跳就是跟她学了。他扭转了想法,他要坚守队伍,代表权威。

康提揪着梁水的耳朵,说:“你是孙猴子托世吗,天天给我上演大闹天宫?你哪天做做好事,叫你妈我安生一刻钟,我叫你爸好不好?梁水,你说好不好?”

梁水指着苏起,说:“你,站回来。”

程英英就会气道:“造孽呀,苏七七我刚给你洗的衣服,你是不是几天不被打,屁股痒了?!”

李枫然、林声和路子灏又齐刷刷看向梁水—他袖子上挂着小队长的队标。

她以前也常这样干,但后果很明显,梁水会立刻爬起来把她也推翻在地。然后两人在地上滚来滚去打得灰头土脸嗷嗷大叫,最后被赶来的程英英和康提揪起来。

苏起:“我不。”

她常常会有这种想法—以前小伙伴一起捏泥巴、摘树叶树枝扮家家酒的时候,他们总是就“家具”“餐盘”的摆放问题发生争执。而梁水和她的意见总是不一致—这时她就会有这种想法。

“我是小队长!”

苏起蒙在原地,她第一次听到“有神经”这个词。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她可以从梁水鄙夷的表情里推断出这是不好的意思。她忽然很想推他一把,把他推坐到泥巴地上。

“小队长了不起吗?”苏起指着梁水肩上的白底红杠,说,“你只有一条红线,别人有三条红线呢!”

对此,梁水的回应是:“你有神经。”

梁水气得脸红了,他放下一根书包带子,要拿笔和纸,说:“我要把你的名字记上去。”

苏起拢着小手趴他耳边,把她身为花仙子的大秘密告诉了他。

他还没来得及拉书包拉链,苏起忽然上去扯了梁水一把,梁水一个趔趄,出了队伍。

小男孩梁水也有些好奇了,于是兴奋地把耳朵凑过去。

得,这下变成了一条直线和两个散落的点。

“我跟你讲悄悄话。”苏起神秘兮兮的,一脸期待。

直线上三个小学生齐齐盯着苏起、梁水这两个散落的点儿。很显然,两个小点儿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了。

“你干吗?”梁水揪起眉毛。

苏起和梁水已经很久没打架了。因为他们是小学生了,《小学生守则》上说不能打架。

梁水正要去找小伙伴玩,并不太想搭理她。他总爱跟比他们大的路子灏和路子深一起玩,也总爱跟他们跑到巷子外去。但苏起不去。她觉得巷子里够好了,而且不想被妈妈抽竹条。

作为小队长,梁水忍了下去,他转身要走回队伍,但苏起抓住他不让。两人揪扯之时,苏起情急之下,一手掌拍在了梁水的脑袋上。

苏起又去找梁水:“水砸!水砸!”

READY? —GO!

“……”李枫然觉得,自己好像看见她的小内裤了,于是低下头继续拿树枝挖坑。

好了,剩下的那条直线也彻底散架,李枫然三人拥上去把他们两人扯开。

“这是秘密,她是假妈妈,我的真妈妈是花仙子。我也是。”苏起站起来,转了个圈,碎花小裙摆像转动的伞面,“你看。”

剩下的一段路自然是排不成队了。

李枫然不说话地看着她,没什么表情。

梁水是真生气了,站在原地不动,也不走,怒目瞪着苏起。

“她是假的。嘘!我只偷偷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苏起超级小声。

苏起也知道自己有点儿过分,偷瞄梁水一眼,他脸都黑了,气得双手握成拳头。

李枫然终于开口:“你的妈妈是程英英阿姨。”

“水砸,是我不好,我们回家吧。”

他不说话,苏起毫不介意,继续道:“你知不知道,我有一个仙国。有一天,我的仙子妈妈会来接我的。”

梁水不理她。她低下头揪书包带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枫然看着她咧嘴笑,她掉了一颗门牙,说话还漏风呢。他无声看她一眼,又低头看地上,她脚边开着一朵蒲公英的小黄花儿。

梁水不走,其他小伙伴也不能丢下他,又纷纷看向苏起。

苏起也不恼,抱着小裙子耐心蹲在他身边,笑眯眯:“那你现在知道啦,我是花仙子。我走到哪里,哪里就开花。”

苏起忽然眼珠一转,站直了身板,笑眯眯道:“我们玩剪刀石头布,谁赢谁就能走。”之后语速加快,“剪刀石头布!”

李枫然蹲在地上拿一根小树枝挖坑,他抬起头,一双黑黑的眼珠子无声望着她,好一会儿后,摇了摇头。

她伸出右手,迅速出了个布,梁水根本没搭理她,握着“拳头”站在原地。

自此,苏起认定了自己是花仙子,她对李枫然说:“风风,我是花仙子,你知道吗?”

“我赢了!”苏起不要脸到了一定的境界,跨了一大步往前。

为什么笑个不停,她们也不知道。

李枫然:“……”

两个小丫头看着对方,都感动极了。她们互相看着,就咯咯咯笑了起来。一直笑一直笑,也不停下来。

林声:“……”

“真美啊。”林声感叹。

路子灏:“……”

因为没见过,所以这个场景特别盛大壮观,完全超越了她们的想象。

梁水的脸色更黑了。

大波斯菊,她没见过;海洋,她也没见过。

“剪刀石头布!”苏起再出布,梁水还是没动,紧握着拳。

苏起一愣,有些不开心自己没有先想到“玫瑰”这个词,于是含混过去,说:“有很多大波斯菊,像海洋一样!”

“我又赢了!”

林声心驰神往,兴奋地补充道:“那么,有没有玫瑰花呢?”

她又跨了一大步,第三局的时候,她故技重施:“剪刀石头布!”

“真的。我跟你讲,那是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花园,里边有很多很多花,有栀子花,还有……红的花,蓝的花,黄的花,很多很多,还有山,有水,有九色鹿……”她词汇匮乏,不足以描述她想象的世界,但这不妨碍林声领会她的意思。

梁水忍无可忍,忽然出了个剪刀,一大步往前,愤愤盯着苏起。

“真的?”林声很激动。

他还生着气呢,一声不吭,只有苏起笑哈哈地发着号令:“剪刀石头布!”

苏起很感动,说:“你太好了,等仙子来接我,我带你跟我一起,飞啊飞,飞去仙国玩。”

两人就这样一个笑哈哈一个板着脸,你一步我一步地往家走了。

她刚从大人的谈话里学会“那么”这个词,所以总是拿出来用。

李枫然:“……”

这个帮忙多简单呀,林声愉快地答应,耸耸小肩膀:“那么……好呀。”

林声:“……”

苏起说:“我们假扮它是大波斯菊。声声,你愿意帮我假扮吗?”

路子灏:“……”

林声再度质疑:“那么……这是大波、斯菊吗?”她并不知道波斯这个词,听歌里唱的是“大波、斯菊”,以为“大波”是形容“斯菊”的。不过没关系,苏起也不知道。

路子灏兴奋起来:“李凡,我们玩不玩?”小孩子叫快了,总爱把李枫然叫成李凡,路子灏叫成路造。

苏起思索两秒之后,摘了一朵小黄花别在耳边,顺利完成了身份的转变,她又唱:“我是花仙子露露。大波斯菊是我的帽子,蒲公英在我,在我身边飘荡,穿过那阴森的……”

李枫然摇头,揪着书包带子慢慢往前走。

“七七,”林声纠正她说,“葫芦娃是男的,他们露肚皮哩,你是女的。”

路子灏期待地看向林声,搓着手跃跃欲试。林声有点儿怕输,但还是点了点头:“好吧。”

她可喜欢葫芦娃了,每天都唱:“葫芦娃葫芦娃,一根藤上七个瓜。我是葫芦娃,我会隐身!”

夕阳西下,回家的路安安静静,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剪刀石头布”。

那是一个外国的小人儿,长得不像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她并不认识。很多年后她才知道,那原来是《美女与野兽》里的贝儿。但她那时不知道什么美女与野兽,她只知道葫芦娃、哪吒和蛋生。

打那以后,他们这支小队回家,一到只剩下五人时就自动散开。

破三轮车,破柜子,破墙边长了几株瘦瘦的栀子花树。树丫下露出一个挂在墙壁上的篮球筐,筐子里盛开着白花儿。屋内的水泥地坪早已破碎入土,满地杂草横生,野花盛开,废弃物散落其中。苏起时常在里边捡到玻璃弹珠儿和画着小鱼和拼音的积木。有一次,她在里头捡到一个穿着黄色公主裙棕发碧眼的小人儿,那是她淘到的最精美的收获。

苏七七对路上的一切都好奇,她把路边的耳环花摘下来,折一下花萼,拉一下花蕊,变成花朵吊坠戴在耳朵上;还给林声也戴一对。路子灏什么都爱尝试,也戴一对花做的耳环给梁水和李枫然看,逗得两人直笑。

那原本是一处破败的宅基地,年代久远,无人看管,断壁残垣。

等凤仙花开的时候,梁水会摘下最嫩的花,就着根部吸一口,一旦尝到最甜的花蜜,剩下四个脑袋都凑过来,每个人都要尝。往往最后轮到李枫然时,没什么味道了。

她家门口的栀子花树和砖瓦堆,林声家门前的葡萄藤架和凤仙花,梁水家的阁楼,路子灏家后面的水坑,都是她的宝藏。尤其是李枫然家旁边的一块破地,更是她的私家探索天堂。

梁水就说:“苏七七你能不能谦让,每次你都最先,这次换李凡。”

巷子里只有七八户人家,巷深不过六七十米,对儿时的她来说,却是一条很深很大的神秘地带,足够她花很多的时间去探索。

李枫然说:“没关系,有甜味。”

她还是更喜欢南江巷。

那时候,他们家里都不宽裕。每天只有五角钱买零食。但你买一盒仙丹,我买五条拉丝糖,他买一包辣片,她再买五个泡泡糖,他买五个冰袋。合在一起平分,就能一路吃着走回家。

夏天的中午,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全都趴在桌子上午睡。她总是假装睡着,等到世界都安静下来,她就偷偷睁开眼睛,看林声在流口水,看窗外的天空很高很蓝,柳树的绿叶垂着,没有风。这景色和她在南江巷里看到的天空一样。

有段时间他们沉迷于捡路上的铁片、铜线和塑料瓶,夏天的时候还一路抓知了,他们觉得等攒到一定数量,可以拿去卖钱。

后来,她又走得远了些,出了巷子,到堤坝的另一头上幼儿园。但南江巷仍然是她心里“世界”的象征。

几个妈妈时常在孩子的床下发现知了壳、废铁钉之类的“垃圾”,免不得要训上几句,但孩子们反应激烈,把那些破铜烂铁当宝贝一样,说是他们要挣的钱。

她的世界很小很小—她搬个小板凳坐在自家屋檐下,抬起小脑袋,巷子里各家的屋檐连成一片,拉成一个四边形的形状—那一方蓝蓝的天空就是她的世界。

程英英跟康提、冯秀英、沈卉兰几个妈妈聚一起商量之后,最终决定随他们去了。对于小孩子眼里的“珍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而当事人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小麻烦精。程英英说起苏起的童年,觉得头皮发炸,而苏起的记忆显然存在偏差,她的童年相当简单而快乐。

只是,他们兴致勃勃地积攒了一整年,除了塑料瓶,其他宝贝都没有卖出去,尤其是知了壳,每年都堆上一堆,但并没有传说中神奇的中医来收购。但他们依然热衷于在回家路上搜索这些宝藏,乐此不疲,仿佛并不在乎最终的价值。

李枫然像微风一样,从小安静沉默;林声正如林间悄声,乖巧温和;梁水跟水一样抓不住,虽调皮好动,但也算是在小男孩的正常范围内。唯独苏起,女孩起了个男孩名儿,婴儿时期就不安分,白天呼呼睡,夜里嗷嗷叫,才刚会爬就跟隔壁巷子的狗打架,扯掉小奶狗尾巴上几撮毛。方圆几里的狗闻风丧胆,老远闻见她的气味掉头就跑。待会走路了更是连狗都嫌。苏勉勤这才说坏了,都是名字惹的祸。小小丫头片子跟男孩一样捣蛋又闹腾。笑起来咯咯咯跟风吹铃铛似的,哭起来号得像杀猪,能掀翻一条巷子的屋顶。程英英恨不能把她塞回肚子里去,又给她改名叫苏七七。可惜命数像撒丫子跑出去的野马,改名也拉不回来,程英英最终作罢,放任自流。

他们抓金龟子,抓蜻蜓,还抓蝌蚪回去养,等它们长大变成青蛙蹦走。

1990年年初,南江巷四个小孩接连出生,好巧不巧,正按着“风生水起”的先后顺序—李枫然、林声、梁水、苏起。

有次他们凑钱买了一只一块钱的小黄鸭,小鸭子跟在他们身后,一路扑腾着小翅膀回了家。

苏起仿佛就带着“欺负梁水”和“被梁水欺负”的使命呱呱坠地了。

他们给小鸭子做了窝,轮流照顾,挖蚯蚓给它吃。

康提说:“漂亮话别说太早,还不晓得谁欺负谁呢。”

一天一天,小鸭子坐在纸盒子里,从苏起手中转入梁水手中,再从梁水手中转入李枫然手里,依次传递。直到后来它长成了一只大鸭子,忽然有一天它失踪了。

“……”程英英说,“等着吧,以后我叫苏起欺负死你家梁水。”

林声说:“肯定被人偷走了。”

康提:“那不行,你喜欢水,那我偏要这个了。”

苏起说:“会不会掉进臭水沟里淹死了?”

程英英:“正好,那你跟我换换。”

梁水说:“鸭子会游泳,笨蛋!”

康提:“一般般,这四个字都好。”

苏起说:“但臭水沟很臭,它被臭死了,笨蛋!”

程英英说:“你喜欢水字不?”

路子灏说:“它一定是跑去堤坝上接我们放学,但它看见了长江,就游走了。”

抽到“水”的康提说:“怪就怪你刚念的那句话,菩萨跟上帝打起来了。”

苏起兴奋地说:“那小鸭子会游到大海里去的!”

程英英喜欢“水”,抓阄前特地念了声“阿弥陀佛上帝保佑”,结果抽到了“起”字。

彼时,众人正围坐在小竹桌前吃加餐饭。

至于这四个字如何分配,他们选了最原始也最公平的方式—抓阄。

大家拿着勺子,捧着汤碗,赞同地点点头。

程英英、康提她们前后脚怀了孕,梦想中“唱遍全中国,火过邓丽君”的演艺生涯就此暂停。为了纪念这段时光,四家人决定给四个孩子起名叫“风生水起”。

李枫然看了眼自己碗里的鸭翅膀,又看看桌子中央被大家吃得只剩一半的炖鸭汤,也默默地跟着点了点头。

只可惜组合还没机会发布新歌,四个家庭相继迎来新变化。

家长夜话

他们戴着蛤蟆镜,烫着大卷发,穿着喇叭裤,踩着高跟鞋,招摇过市,俨然那个朴素年代最放浪不羁的风景线。

苏勉勤:“我在想啊,要不要辞职算了?”

爱唱歌的程英英、爱跳霹雳舞的康提、林家民和会弹琴的冯秀英老师搞了个组合叫“风生水起”。

程英英:“想什么呢?万一哪天还能转正。”

他们都年轻,二十岁刚出头,还带着少年时代的稚气和热情,刚从乡村到城市,对一切新潮事物都如饥似渴。那时候,家用式收音机开始流行,卡拉OK也登台亮相,大街小巷都在播放当年的流行金曲:“拱虾米,娃亲亲……”和“爱biang加欸羊……”球灯滚动的舞厅应运而生。一下班,几对年轻人便去迪厅跳舞作乐。Beyond、凤飞飞的歌伴随着年轻人度过了在南江巷的第一个春秋。

苏勉勤:“转正也挣不了多少钱啊。趁还年轻,要不闯一闯?这么混下去,当初还不如留在乡下。唉!先前带你上云西时,说让你过好日子的。”

路耀国和陈燕则是南江巷的老住户,开了一家早餐铺子。

程英英:“尽力就行了,要有多少钱才是好日子?金山银山?我觉着够用就行。”

林家民和沈卉兰,一个是热情奔放的照相师傅,一个是精打细算的小裁缝。

苏勉勤:“路耀国说他准备去深圳打工了,联系好了那边的工厂。我在想……”

李援平和冯秀英则是医生和老师的完美文化组合。

程英英:“想都别想!我可不想留在云西守活寡。再说了,我长这么漂亮,你就不担心我红杏出墙?”

梁霄和康提同为麻纺厂工人,是程英英的同事。

苏勉勤:“……”

南江巷地势低洼,与长江隔着一道防洪大堤,隶属云西市北郊落魄地带—北门街。这片区房子破,房价低,最适合经济拮据的小家庭。苏勉勤、程英英小两口儿入住时,正赶上隔壁几户先后搬家进来,全是初来云西的小夫妻。大家年龄相仿,经历相似,相见如故,十分投缘。

“啪!”谁在谁的屁股上拍了一下。

苏勉勤沾了师傅的光,在云西市规划建设局找到一个非编制职位;程英英也进麻纺厂做起了女工。两人拿积攒的四千块钱在北门街区南江巷里买了个小旧的砖瓦平房。家具不用多添置—床、衣柜、五斗柜、木碗柜全由程英英的父亲在农村托木匠打好了亲自送进城来。再添一点儿行李被褥,勉强算是有了一个家。

苏起从被子里钻出脑袋:“妈妈,什么是红杏出墙?”

八十年代末,农村经济开始复苏,旧时的泥瓦房一间间推倒了建砖瓦屋。苏勉勤手艺好,哪家盖房都托他去,不久就挣了人生第一桶金。农村留不住他,他很快便领着程英英上了云西。正赶上城市开始发展的好时机,八九十年代之交,百废待兴,只要有本事,总能在城市中找到一片安身立命之所。

苏勉勤:“……”

苏勉勤父母早亡,读完初中就没再上学。那时候年轻人大都不求学业进取,哪怕不读书,只要有一门手艺就能挣钱糊口。瓦匠、木匠、裁缝、剃头师,这些谋生技能都不难上手。苏勉勤到云西市拜了个师傅学瓦匠,他聪明又灵活,一年后就出师了。在城里闯荡过的苏勉勤沾染了些时尚风气,白衬衫,黑西裤,头发上擦摩丝定造型,黑皮鞋用鞋油打得锃光瓦亮。用程英英母亲的话说,程英英是个憨包女吖,挑男人不看条件,只看外表。就像造屋不看砖瓦,只看白石灰粉墙。

程英英:“睡你的觉。小孩子哪儿那么多话?”

程英英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的农村,和那个年代的绝大多数人一样,从小在农村地里干活儿,读书不够认真,所谓小学、中学都是些花架子。这在当时也不算不务正业。她长得漂亮,嗓子也亮,歌声像天上飞过的雀儿的叫声。让村里一帮小伙子魂牵梦萦,不到十七岁,说媒的人就踏破了门槛。但她看上了隔壁村的穷小子苏勉勤。

苏起:“不能说话那长嘴巴干什么呢?”

为什么女孩会叫“起”这个名儿,得从她妈妈程英英说起。

程英英:“……”

苏起,小名七七,出生于沿江小城云西,是个女孩。

苏起:“说不赢我吧,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