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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后来

苏起擦着他下颌撞在他肩头,衣服里蓬勃的少年气息,和她曾经的记忆重叠到一起。

一群男生笑闹着绕过拐角涌过来,没注意看路,撞上了苏起。她没站稳,一个趔趄撞向梁水。他想扶她,没扶住,只抓到她的手臂,她人已撞进他怀里,额头磕在他下巴上。他闻见了她头发上柔柔的洗发水香味,顿时心乱如麻。

她慌忙推开他站好,尴尬地看了眼走过去的人群,匆忙说:“快走吧,过会儿路造又要叫了。”

她……好可爱。

“嗯。”梁水将手落回兜里。

梁水迎着她的笑颜,眼神触到她的目光,移了开,不自觉地抠了下眉毛:“好看。”

推开包厢门,就听路子灏扯着嗓子在喊:“有一种爱叫作放手,为爱结束天长地久!”

她剪了及肩的短发,还染了栗色,笑着摸摸头:“啊。现在韩国超级流行的梨花头。好看吗?”

苏起和梁水同时捂了下耳朵。

梁水盯着她的脸,心跳声一瞬间蹦到耳朵边,竟有些结巴:“你剪……头发了?”

苏落也在,见到梁水,高兴地上来和他拥抱:“水哥!”

苏起也愣了:“水砸?”

梁水揉了下他的脑袋,说:“嗬,长高了啊。”

他一下子就定在原地,微微瞠目。

苏落特骄傲:“那还用说,我早就比子灏哥哥高了。”

那女孩忽地放慢了脚步,似察觉身后有人跟着;梁水一见,免得被误会,抠抠额头准备超过她。她已回过头来。

路子灏唱到一半,拿话筒吼了句:“老子现在一米七四了!”

她拐弯,他也拐弯。他俩同路。

几瓶啤酒放在茶几上,李枫然正依次往空杯里倒酒。林声拿起一杯就喝,梁水坐下,有些意外:“我错过什么了?”

梁水抽纸擦手,再抬头时,那女孩走了。他把纸扔进垃圾桶,绕上走廊,又见那女孩在他前头两米处,边走边低头整理着围巾。

林声说:“长大了,喝个酒都不行了?”

镜子照着他背后,一个女孩正低头洗手,背影太像苏起了。但她是短发,且是栗色。

梁水说:“行行行。”

他打开水龙头,冬天的水冷冰冰的,他一个激灵,立马关上,看一眼镜子,猛的一怔—

路子灏唱完,苏落蹦上去点歌。他一走,梁水和苏起之间没了人。

梁水跟着指示牌走到洗手区,这是家新开的连锁KTV,洗手间做得金碧辉煌。两排宽敞的洗手台相对立,一边是男,一边是女。

梁水看了一眼正在闹腾的路子灏和苏落,又看了一眼李枫然手中倾倒的啤酒,那液体晶亮透明,鼓起雪白的泡沫。他看着看着,终于扭头看苏起,她也盯着啤酒出神,乌黑的长长的睫毛微垂着。

李枫然先去包间了。

似感受到他的目光,她眼神挪过来,眸子清澈,与他对视。

进了KTV,走廊里灯光昏暗,梁水慢下脚步,说:“我去上个厕所。”

他顿了顿,想起了要问的问题:“你……不点歌?”

梁水听到那头苏起和苏落的笑闹声,放下手机时,他脑子有一瞬空白。

苏起笑:“他们先唱吧,我酝酿会儿。”

刚下公交,路子灏就来电话催了。

“嗯。”他无话了,片刻后,问,“上学还好吗?”

正想着,梁水搂着他的肩膀,带他上了公交。

苏落正在吼歌,苏起没听清,往他这边坐了点儿:“什么?”

他有什么资格呢,不久前还自以为到了天时地利,有心想要去靠近七七;如今不到一个月,就被冯老师的话打回原形—他没那工夫去分心。

梁水看看她摁在沙发上的小手,心一横,朝她坐了过去,挨在她旁边。苏起只觉身边沙发一沉,他人靠了过来,凑到她耳边:“我问,上学还好吗?”

他有些厌恶地对自己皱了下眉,将这丝想法撇去。

少年的嗓音比记忆中更添了丝磁性,苏起一抬眸撞见他近在咫尺的脸,乌黑清亮的眼睛近距离直视着她。

梁水暗暗筹谋着什么,很可能会成功,他真心为他开心,甚至感激;可……

她低头拨了下头发,说:“挺好的啊。我现在都是学姐了好不好?”

那一瞬间,李枫然心里浮上一丝后知后觉的刺痛。

“什么?”他没听清,低下头将耳朵凑近。

他没说下去,但李枫然明白了。不然,他就没有未来了,就无法再重新和苏七七在一起了。

室内光线朦胧,他的侧脸轮廓分明。

他说:“但愿吧。不然……”

苏落在唱:“不知道,不明了,不想要,为什么我的心!”

李枫然懂他的心思,说:“放心,不会有万一的。”

苏起眼神无处安放,强撑着,提高了音量:“我说,都很好。”

梁水终是苦涩的,说了句:“没成之前,不想说,怕万一。”

梁水点了点头。

一时安静,只有两人并排走着踏着冰雪的声响。

她又问:“你呢?”

李枫然点头:“藏着吧。”

“老样子。”

梁水抿了下嘴唇:“现在先不说。”

“还有半年高考了,加油哦。”

李枫然看他几秒:“但是?”

梁水说:“嗯。争取不跟苏落同级。”

梁水张了张口,组织了一下语言,道:“一般般。学体育那么多年,都没怎么读书,赶不上来的。”

苏起扑哧一笑,没料到他竟有心情开玩笑。

他深吸一口气,寒风沁着冰雪气息钻进胸腔,冰凉却清新。他说:“你呢?成绩不错?”

梁水看着她的笑,心态也放松了些,忽地又盯着她看。

李枫然一怔,心里原有的矛盾撕扯,忽地松开了一丝。

苏起笑容就收了,垂了垂眼:“你看我干吗?”

“不是。”梁水瞬间打断,说,“人都渴望成功。追逐名望,这不是什么羞耻的事,这是本事。我当运动员的时候为什么想得第一,不也是为了鲜花掌声的荣耀吗?咸鱼还想翻身呢,人就更该有心去追。”

他说:“你这发型真的很好看。”有少女时期不曾有的温柔。

“不该分散精力。已经上了路,至少三年内,拼命磨炼技艺,研究音色,才能稳住。不然,我就是昙花一现。”李枫然望着前路的白雪,神色不明,说,“现在看到光了,那段距离在缩小。我反而……不舍得放弃了。以前不知道,原来个人演奏会感觉那么好。鲜花,掌声,都是你一个人的。”他忽然就苦笑了一下,“我这是不是……”

苏起脸一红,嘴上道:“废话。我弄什么发型不好看?”

梁水扭头看他。

梁水笑了起来:“那是我错了。”

“我……”他不太舒服地扯了下围巾,说,“我发现,我妈妈说的是对的。”

李枫然坐在林声这边,看一眼他们俩,沉默地收回目光。片刻后,伸手从桌上捞起一杯啤酒,灌了一大口。

梁水说:“以你现在的地位和能力,你有能力选自己想要的了。”

原以为长大了就好了,就自由了,可如今,依旧为了钢琴放弃了她。

李枫然不言,他无法说那首曲子是他心里藏了多年的心情。

越活越没长进。

“那曲子挺好的。”梁水说,“我们同学都在听。你确实有天赋。”

少年时,至少还会挣扎一下。

“嗯。”

他无声喝到半路,扭头看林声:“你是不是喝太快了。”

梁水不答,回归正题:“因为作曲的事?”

她杯中的酒快见底了。

李枫然瞥他一眼,说:“你最近过得不错。”他比去年寒假时放肆了些。

林声道:“没有啊。啤酒而已。”

梁水挑眉:“果然翅膀硬了,敢跟冯老师吵架了。”

苏落唱完,喊苏起去唱歌,到蔡依林的《说爱你》了。她跳过去拿话筒。

他也不隐瞒,说:“跟我妈妈吵架了。”

梁水听她唱着,不知为何,初中时的记忆浮现出来,她拿着拖把在水边扭来扭去时唱的就是这首歌。

朋友就是朋友。他一句“喝酒”,他就能察觉。

心中莫名一刺。

李枫然一时没作声。

那些千纸鹤又飞到了眼前。

梁水踏着雪,问:“你怎么了?”

身边,林声已放下一个空杯子,要去拿第二杯酒。梁水回神,抢过她手里的酒。林声还要拿其他杯,梁水把杯子全移开,他人高手长,林声捞不到了。

李枫然:“……你找我有事?”他过来并不顺路。

“你这是怎么了?”梁水问。

梁水道:“我怕见冯老师。脑壳疼。”

林声面颊潮红,不吭声。

李枫然大步过去,说:“外头这么冷,你怎么不上去?”

李枫然道:“跟没来的那个人有关吧?”

那天下午,梁水先去找了李枫然。他没上楼。李枫然下来时,见梁水站在冰天雪地里,被白雪光反射得微眯着眼。

梁水躬着身,手肘撑在膝盖上,回头看她:“吵架了?”

伙伴们约了第二天KTV见。

“我跟他吵什么架,反正讲什么都讲不赢他。”林声负气地说。

Bryant 24:“啧啧,果然大学生了,不一样了。”

“你们都吵些什么?”李枫然问。

Bryant 24:“……”

林声很不喜欢路子深的女同学,那女生知道他有女朋友了,还追他。但路子深和她是一个导师,研究同一个课题,天天都得见面。

路造:“(狂笑)”

林声说:“比见我的时间都长。”

下一秒,绿竹悠然:“喝!几百年没聚了!”

梁水:“他什么态度?”

苏起握着手机,盯着他的消息,呼吸微屏。

林声停了一下,说:“他其实保持距离了,但我就是讨厌。”

Bryant 24:“苏七七你学坏了。”

梁水和李枫然都沉默了一会儿。

苏起来了精神,打字:“喝喝喝!”

梁水说:“声声,你干吗不自信啊?”

Flowerdance:“喝不喝?”

林声低声:“是我错了吗?”

Bryant 24:“李凡你够飘的啊。”

“倒不是错不错的。你没必要那么害怕。你挺好的,怕什么呢?”

花之露娜lulu:“!!!”

林声眼圈微红,却冲他一笑:“就怕我不够好啊。”

绿竹悠然:“!!!”

梁水无言,心被戳了一下;李枫然拍了拍她的肩。

路造:“!!!”

桌上,苏起手机亮了,是短信。

Flowerdance:“喝酒就来。”

她刚好唱完歌,跳过来滑开手机,梁水无意瞥了眼。

Bryant 24:“初二。”

江喆:“在干吗呢?”

花之露娜lulu:“什么时候走啊?”

四个字,梁水心里一沉。

Bryant 24:“刚回来。”

他和苏起异地恋的时候,最爱的开头语便是:“在干吗呢?”

Bryant 24:“今天都二十七了好吗?”

苏起打字:“唱K。”

绿竹悠然:“你不是寒假要补课吗?”

那头回复很快:“全美航空空客A320的坠河报告出来了,想看吗?”

路造:“你回云西了?”

“发我QQ!”

苏起一愣,还没来得及回复。

江喆:“不能白给,唱首歌给我听。”

Bryant 24:“明天出来聚聚。”

苏起捧着手机,无意扭头。梁水立刻移开眼神,假装伸手拿东西,够了下茶几,可俯了身却不知该拿什么,便抓起酒杯,一口灌了半杯。

Bryant 24:“都在云西?”

四周忽然消声,灯光在闪,屏幕在变,人影晃动,苏起在玩手机,画面凌乱,没有声音。

吃完饭,她上楼回房,钻进开了电热毯的暖和被窝里,正想着要不要跟李枫然聊聊,QQ群“一路风生水起”里消息响了,

他像坐在冰天雪地里,连心尖都是凉的。

苏起闭了嘴,往嘴里塞了块莴笋。

那手机还是当初他给她买的,手机链却早已换掉。

苏起刚要争辩,程英英继续:“说什么他现在刚成名,正是要花大功夫磨炼技艺的时候,不然稍微退一步,出一点儿纰漏,过去所有的称赞都会变成诋毁。还说什么,我想想,哦,‘聚光灯能放大优点,也能放大缺点。’唉,搞教育的,就是不一样。”

梁水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滑开了假装看短信,看完后合上,“随手”放在桌上。

程英英:“冯老师说,他不该在古典音乐会上弹轻音乐,更不该浪费时间作曲。”

苏起聊完了,合上手机,放回茶几上;手还伸着,却看见了同款的手机,一时就僵了僵,不知该放下去,还是该拿回来。

苏起纳闷:“啊?”

梁水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的表情在瞬间变化中,心竟陡生一种报复的快感,更又畅快她也能被刺痛。

程英英往火锅里下青菜,道:“别提了。昨天枫然刚回家,冯老师就跟他吵了一架。”

可只是一瞬,苏起松了手,那手机和他的放在一张桌子上。她无所谓地坐了回来,转眸看苏落唱歌。

苏勉勤道:“从小就看出李枫然这孩子会有出息,你看,现在不仅成了钢琴家,还会作曲。”

仿佛……松了手,不在意了。

苏落在饭桌上说:“我们班主任以前教过枫然哥哥,天天上课夸他,特别骄傲。”

梁水的心忽似冰刃捅过。

寒假回家后,苏起发现连苏落都在听李枫然作的轻音乐。

身旁沙发一沉,路子灏唱了无数首歌,终于累了,一屁股坐在他旁边,抓起桌上的杯子,猛一大罐啤酒灌下肚。

唉,呆瓜。

苏起回神,略吃惊:“你又怎么了?”

“没有啊。风风很单纯的,只喜欢弹钢琴。是个傻瓜。”苏起想,他都懒得找女朋友,懒到要等她三十岁跟她凑合了,不是感情迟钝是什么?

路子灏放下杯子,抹一下嘴上的泡沫,说:“我爸妈要离婚了。我妈说等过完年民政局上班了就离。”

方菲问:“但是他不会想谈恋爱吗?”

一群人看过来。

“对啊。”苏起说,“他没时间想这个。小时候他就天天练琴,连上课时间都不够呢。”

这些年,路耀国表现得很好,自那次出轨事件后,他几乎是个完美的丈夫和爸爸。连一开始对路耀国不满的几个孩子都忘了他曾经的错。

薛小竹:“这种天才都是忙事业的,哪有工夫谈恋爱?我看报纸上说,他每天光是练琴就要练十个多个小时。”

他们以为,他知错了,改了,燕子阿姨就原谅他了,然后一家人和和美美继续前行。

苏起没觉得李枫然是明星,金希澈才是明星。

路子灏耸了下肩,轻松状:“没什么,反正是意料之中。我只是……”他揉了揉眼睛,苦笑,“我爸爸是真的悔改了,不肯离婚。我妈妈就哭,说过去那些年,她每天都很痛苦。她还想等我和我哥结婚了再……但她受不了了。她一天都没原谅过他。”

王晨晨叫:“居然没有女朋友?不过也是,他是明星。”

他惨然一笑:“我妈妈昨天跟我说,她老了,才发现她的青春都糟蹋了。”

苏起摇头,趴在电脑边看Super Junior的新歌MV,金希澈好帅!

众人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

方菲则打听:“欸,苏起,他有没有女朋友啊?”

李枫然道:“你也别劝你妈妈了。支持她吧。”

薛小竹在宿舍里冲苏起叫:“你的朋友都是神仙啊,神仙!”

“我知道。”路子灏瘫在沙发上,神色恍惚,原本这个寒假想跟妈妈坦白他的感情问题,却不敢了。他说,“我只是觉得,小时候好傻啊,居然那么想长大。”

李枫然出名了。研修古典音乐不说,英俊的外表就足够为他迅速积累大量的音乐粉。

是啊。

演奏结束后,李枫然回了美国继续上学。但那首轻音乐《想把全世界的花都送给你》在高校大学生中流行起来,成了千千静听、酷狗、QQ音乐上最热门的钢琴曲。

小时候,生活很苦,但我们会苦中作乐;长大后,苦就是苦,真的苦,没有乐。

李枫然走到前头来,鞠了一躬,看向她,眼里闪过极淡的笑意,随即在不息的掌声中下了台。

五个人集体静默,只有还没长大的苏落开心地唱完了歌。屏幕切换,出现刘若英的《后来》。

苏起不知怎么的,像被那首曲子温柔地拥抱着亲了下额头,竟感动得含了泪。她一面笑一面流泪一面用力鼓掌。

“谁点的?”苏落拿着话筒,兴奋地问,“姐姐,你唱吗?”

余音散去,整场爆发雷鸣般的掌声。

屏幕上,歌词已经打出来:“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末尾提琴音散去,回归最纯粹的钢琴音,他弹完结尾,加上一段儿歌,由钢琴弹奏出来,轻扬舒缓,一瞬回到夏花绽放的童年:“lululululu,lululululu,lululululululu……”

那歌词仿佛能刺人眼。

轻快,明媚,悠扬,哀伤,怅然……无数感情倾泻而出。听众的心随之揪起,沉浸其中,情绪被带动着乘风而上,又落入柔软芳香的花瓣里。

苏起脸色一白,说:“不是我点的。”

弹到最后一段高潮处,伴奏小提琴加入进来,和声在厅内回荡。

字幕仍在无声滚动:“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全场安静无声,只有少年坐在台上低头弹奏着,钢琴音如一颗颗饱满的珠子在轻跳。

梁水沉默不言。

曲子越来越深入,却又透出一丝说不清的伤感与忧愁,仿佛夏日午后望着白云一丝丝滑过天空的怅然,仿佛回到了遥远的旧时光。

苏落:“声声姐姐?”

弹到深处,曲调往复回转,如螺旋的花梯攀爬向上,迎风飞扬。苏起只觉得自己站在春夏之交的田野里,天蓝云白,向日葵开满山野。

林声摇头,看一眼屏幕上的“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低下了头。

终于,他手指落在键上,一串轻灵欢快的音符流淌而出,忽急忽缓,悠扬婉转,仿佛视野开阔,百花盛开,虫鸣鸟叫。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灯光洒在少年的黑发上,他手指放上琴键,似轻吸了口气。仿佛一整晚的淡定从容过去,到了这一刻,他才是紧张的。

李枫然看向别处。

观众都坐下来,好奇而兴奋地等着他创作的曲子。

路子灏又喝了杯酒。

隔着明亮的灯光,他看了眼第一排的苏起。礼仪小姐拿走话筒,他重新回到钢琴凳上。

苏落开心道:“都不唱啊,那我唱了啊!”

他说:“很感谢大家来听我的演奏会。最后为大家弹奏一首我自己作曲的钢琴曲《想把全世界的花都送给你》。”

所有人沉默。

到了致辞及安可环节。

“栀子花,白花瓣……”苏落的男声很好听,有种莫名的温和寂寥,“爱你,你轻声说……”

灿白的灯光中,一身黑西装的李枫然起身扶着钢琴,对着观众深深鞠了一躬。礼仪小姐过来给他递话筒。

苏起别过头去,看着虚空,不经意地吸了口气。

苏起激动得面颊绯红,拍得手都疼了—首场演奏会圆满成功,他在国内作为钢琴艺术家的生涯正式开启了!

“十七岁仲夏,你吻我的那个夜晚,让我往后的时光,每当有感叹,都想起当天的星光。”

全场结束时,音乐厅沸腾了。全体观众起立鼓掌,声音经久不息。

梁水盯着桌上的两个手机,目光笔直,似乎能把它们看穿。

钢琴家有的热情奔放,有的情深缠绵。李枫然则偏古典系的钢琴表演,悠然典雅。一系列复杂高难度的曲目弹奏下来,叫人如沐春风,内心竟能慢慢得到抚慰,回归平静。加之他英俊不凡,举止优雅,人亦与曲融为一体,浑然天成,越发赏心悦目。

路子灏仰着头,林声垂着眼,李枫然看着屏幕上玩闹的男孩和女孩,眼神空洞。

演出开始,坐席灯灭,台上灯亮,那个还差三天满十九岁的少年在全场掌声中,淡然走到钢琴边落座,开始弹奏。

当少年唱到“你都如何回忆我,带着笑或是很沉默,这些年来,有没有人能让你不寂寞”,五个少年各怀心事,谁都没看谁,想着各自的曾经和“后来”。

苏起是VVIP,坐在正中央第一排。她原有些担心上座率,可离开场还有十分钟时,音乐厅上下三层看台都坐满了人。过去一年,他在一系列国际赛事和表演上的精彩表现,赢得了不少古典音乐爱好者的青睐。

一首歌如同受刑,拉得无限漫长,苏落深情唱着,没注意到五个哥哥姐姐都面色苍白,表情几欲碎裂。

李枫然点头。

“永远不会再重来,有一个男孩爱着那个女孩。”

工作人员过来提醒该换衣服了。苏起先离开,冲他握了下拳:“加油!”

梁水忽然抬头靠在沙发靠背上,轻张开口,吸一口气,用力眨眼,眨去了眼中的泪雾。

李枫然不作声了,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梁水。

好在灯光昏暗,大家各怀心事,谁都没看见。

“看来当初的选择没错。”苏起说,“那时我还以为你铁了心要读央音呢。”

聚会散场已是夜深。

当初觉得,那一点的距离怎么都没法缩短,但去了更大的舞台才发现,还是有办法的。

除了苏落,众人兴致都不高,不知是疲惫,抑或是别的。

李枫然一笑:“我教授很厉害。”

几个伙伴去了洗手间,梁水在走廊里等他们,苏落也在。梁水手里的手机滑开又滑合,往复几下,终于还是问:“你姐姐谈恋爱了?”

苏起意犹未尽,松开蒙在他眼上的手,说:“嗬,风风,你这两年突飞猛进啊。”

苏落诧异:“啊?没有吧。”

一曲弹完,余音绕梁。他敲响最后一丝尾音,停下来,静静等着。少年的面容一如既往地平静,似乎多了丝安宁。

梁水面色稍缓,又听苏落道:“也可能是我不知道。她们班男生都跟她关系很好。”

他微垂着头颅,身子随着手臂的移动而轻微晃动着。苏起蒙着他的眼,跟着他轻轻移动,她手指感觉着他闭合眼皮下的眼珠子很沉静,只偶尔极轻地转动一下。

梁水把手机塞进兜。他们出来了,两人止了对话。

苏起叹为观止,听得心情愉悦。

出了门,一行人站在冷风萧瑟的街头打车,路子灏、李枫然、林声一个方向,先上了车。

他顿了一下,手重新抬起,右手在琴键上准确弹击出几个前音,左手伴奏而上,一连串由缓到急的音符跳跃而出,如夏风轻抚过门窗边的风铃,扫过高高庙宇一角的古铃铛,又如教堂古典悠远的上世纪钟声,曲调繁复变幻,弹到高潮处,他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黑白的琴键上跳跃飞舞着,白蝴蝶一般。

苏落问:“水哥你现在住哪儿?”

“好啊。不许作弊。”苏起走到他身后,双手轻轻蒙住他的眼。

“江福苑。”那是他妈妈以前送他小姨的房子。

李枫然合着眼,唇角微弯:“那你把我眼睛蒙上?”

“刚好顺路。”

苏起凑近监督:“你不会偷偷眯眼睛吧?”

出租车停下,苏落率先坐上副驾驶,梁水和苏起站在路边顿了一秒。梁水走下台阶,拉开车门,看苏起。

“嗯。”他闭眼,手放上琴键。

苏起垂眼钻进车内,梁水跟上去,关了车门。

“真的?”

他靠在椅背上,长腿卡在座椅间,手里仍是转着手机,扭头看她:“什么时候开学?”

李枫然好笑:“我现在能闭着眼睛弹《钟》。”

苏起正看窗外,回头:“正月十五。”

苏起:“嘁,我才不信。”

“哦。”

李枫然说:“不紧张。”

“你呢?要很早就走吧?”

苏起往琴边一靠,问:“李枫然同学,紧不紧张?”

“初二。”

李枫然被她这动作逗笑,把花放在钢琴上。

“我知道。你在群里说了。”

“哪有?外头花篮那么多,我的花都快自卑了。”苏起摸了摸她的花花们的“头”。

梁水无声,看着她。

李枫然捧着那束花,说:“好看。”

苏起又问:“你妈妈还好吧?”

“今天特殊嘛。”

“还好。我昨天看过她。今年暑假会出来。”

音符戛然而止,李枫然一愣,继而一笑:“怎么还送花来了?”

苏起笑了:“真好。”

苏起手背在身后,猫过去,一束花捧到他面前摇了摇:“圆满成功!”

许是夜色的原因,她的脸格外柔白莹润,他忽然很想碰一下,但他却没有那样做,只是收回目光。前头苏落回头,高兴道:“太好了。到时候我要去接提提阿姨!”

苏起提前到了,跑去后台找他。走廊上摆满花篮,全是音乐界人士的祝贺致辞。后台工作人员忙忙碌碌,李枫然一身便装,坐在角落的钢琴边练习,丝毫不受周围环境影响。

梁水淡笑:“谢谢。”

李枫然的首场个人钢琴独奏会于2008年12月31日晚七点举行。

无话了。

李枫然也笑了,笑得眉眼弯弯,仿佛从未那么开心过,竟还有丝难得一见的轻松,拿水杯碰了下她的杯子,说:“一言为定了。”

狭小的车厢内一片静谧。车窗外北风萧萧。

“这还差不多。”苏起说着,顿了一秒,指着他爆笑,“李枫然你坑我!”

苏起无意识抠着车门,转过一个路口,快要到江福苑了,她忽地唤了声:“水砸。”

李枫然被她这年龄计数逗笑了,道:“行。那就二十岁。”

“嗯?”他再度看向她。

“哦。你这是从网上学的!”苏起歪头一想,“行啊。”下一秒又皱了眉,“哎,凭什么我到三十岁还没有男朋友啊?我就这么没魅力?我现在才十八岁—零十一个月欸。”

窗外夜色如水,灯光流转,照得少年的脸半明半暗。那英俊面庞上竟有几分夜色寂寥。

李枫然静静望着她的笑容,忽而一笑,说:“真的。七七,要是你到三十岁,我到三十岁,都没有男女朋友,或许可以在一起。”

少年的眼睛在夜里格外深邃,能把她吸进去一般。

苏起正捞起一片毛肚,手定在了半空中,瞪着眼睛:“啊?”她突然大笑起来,“我就说你今天不对劲!你少跟路造玩,都把你带坏了。”

她轻声:“加油哦。”

“有可能考虑我吗?”

他极浅地笑了一下:“我知道。”

“嗯。”

他看着她。

李枫然想着什么,筷子杵在碗里,隔着蓬勃的雾气,问:“什么可能都有?”

她亦看着她。

苏起微仰起头,揪揪眉毛:“还好吧。我没想过,我是说我以后会谈的,至于是谁,是什么样子,都顺其自然呗。哎呀,什么可能都有,谁知道呢?”

似有话说,又似乎等着对方说什么,结果却是谁也没开口。

李枫然沉默半晌,追问:“现在这个同学?”

前头,司机问:“是江福苑对吧?”

苏起满不在乎地捞着鸭血:“会啊。顺其自然。”

两个都看向前方:“嗯。”

李枫然寻常模样,说:“那你会谈吗?”

只有几百米了,司机减速,梁水望着前路,深吸一口气,表情有些挂不住了。苏起也沉默,手指轻抠着羽绒服上的拉链扣。

苏起道:“你听他瞎扯。他有几次来找我,碰见我跟我同学了,就拿我开玩笑。”说着,往他碗里夹了片牛肉。

出租车终究停了下来。苏落快乐地回头伸手:“水哥,再见!”

锅底开了,苏起眼睛一亮,夹了三大片牛肉进去涮,正吃得起劲儿呢,李枫然慢条斯理地夹起一颗鱼丸,说:“路造说你谈恋爱了。”

梁水和他握了下手,推开车门,到了这一刻,才扭头看苏起,神色匆匆,竟有丝狼狈:“我走了。”

李枫然观察着她,想探出她对梁水的真实心理,但看不出来了。她眼里没了落寞,不知是没了,还是藏起来了。

她扯出一丝微笑:“嗯。”

苏起抿了下唇。

他迅速下车,关上车门,朝路边跑去。出租车发动,苏起靠在椅背上,觉得自己整张脸都是僵的,定定不到三秒,她突然回头望了眼。

李枫然摇头。

夜色昏暗,他高高瘦瘦的身影消失在小区门口。

“好像是。说是要寒假补课吧。”苏起打听,“你有没有问他成绩怎么样?”

苏起回过头,眼睛疼了,她今天甚至没敢有一次正眼打量过他,好好看看他现在的样子。

李枫然说:“他今年寒假不回云西了?”

苏落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姐姐,你在大学谈恋爱没?”

“啊?是吗?光线问题吗?”苏起纳闷,“水砸在视频里很白呢。”

“没有。”苏起答完,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李枫然:“那不算。你在视频里头黑黢黢的。”

苏落道:“水哥问我啦。”

苏起道:“瞎说。上个月还QQ视频了的。”

苏起一愣:“你怎么说?”

李枫然说:“一年不见了,多看几眼。”

“我说可能是我不知道。”

苏起质问:“你看我干吗?!”

苏起突然就想扑上去敲他脑壳,但她没有,她只是瑟缩在椅子上,打了个冷战。云西的冬天太冷了。

苏起终于绷不住,扑哧笑着移开眼神去;李枫然也跟着她缓缓笑起来,低头轻轻抠了抠额心。

寒假过后,“一路风生水起”群没有曾经活跃了—梁水要高考;李枫然已经出名,得花更多时间提高手速,研究音色;林声既要谈恋爱又要学习还要画画挣钱;苏起和路子灏的专业课集中在大二下学期和大三上学期,尤其苏起,几乎每天七节课,快喘不过气来。

两人隔着吊灯光,对视了竟足足十秒。

人倒不算累,就是每天都排得满满当当。可即使这样,她也没辞去家教,甚至比以前更用心了,仿佛每节课都在给梁水上辅导似的。她每周整理出厚厚一摞易错题和经典题寄给他。

或许时间是良药,近一年过去,她眼底没了一年前的忧郁哀伤。

大学生总爱开玩笑说再回高中,考不上大学了。但苏起觉得,再回高中,她只怕能考清华。

至于他眼中的她,高中时期的懵懂迷糊不再,笑容里有了这个年纪女生应有的柔软味道,那亮闪闪的眼睛依旧活泼明媚。

春去夏来,一晃六月初了。

近一年不见,李枫然比寒假时英俊了些,曾经少年青涩的脸庞也明朗了。不过,虽褪去一丝稚嫩,却也依然留有少年的干净温和。

梁水高考前,苏起给他打电话,听出他并不太紧张,就放了心。高考后,苏起问他考得怎么样,他说正常,但没说分数。她便没问,反正迟早会知道。他这一年很努力,二本肯定没问题,一本估计能冲一冲。

两人仍是选了她生日那次吃的海底捞,坐上座点完菜,苏起抬头看李枫然,撞见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她慢慢眨巴眨巴眼睛,也盯着他看。

梁水问:“你暑假回来吗?”

他说:“挺严重的,但对我没什么影响。就是冬天太冷了。”

苏起说:“干吗?”

“在美国过得怎么样?”她随口问,“那边经济危机很严重吗?”

梁水说:“要不要一起学车?”

“不折腾。”他说。

苏起说:“看吧,如果回来就学。”

苏起温暖一笑,说:“你是大钢琴家了,跑来跑去,也太折腾。”

梁水道:“你不回来去哪儿?今年没奥运了。”

路灯亮起,昏黄的光笼在他漆黑的发上。

苏起说:“学校可能要求社会实践呢。”

冬天黑得早,才五点多,天已昏暗。

快期末时,江喆问苏起暑假有没有什么计划。苏起说准备回云西学车。江喆说,他参加了北京的一个西部扶贫基金会,暑假去宁夏偏远山区支教,问她有没有兴趣。

他原本不想说的,心思一动,又说了出来:“不想你跑来跑去。夜里冷,晚上也不太安全。”

苏起当即就同意了。倒不是有多高尚的理想,而是在这个年纪,她什么都想去尝试去见识。再说,学校今年有社会实践要求,她原本打算回云西拿她爸的小破公司盖个章糊弄过去,现在有了支教,正好。

“胡说。”

她跟梁水说要去支教,不学车了,梁水回了个“哦”。

他笑:“我比你闲。”

七月初,放暑假了。苏起收拾好行李,跟基金会的一帮支教队友坐上了去银川的火车。大学生们围坐在小桌板旁打牌,苏起除了跟南江的小伙伴们玩之外,是不喜欢牌类的,便坐在一旁听歌。

苏起飞快跑过去,惊喜地轻推了他一下,道:“你怎么跑来了?”

途中,突然接到路子灏的电话:

电话里,李枫然淡笑:“还站着干什么?再不出发要迟到了。”

“苏七七,你绝对猜不到水砸上了哪个学校?!”

李枫然一身灰色大衣,系着围巾,站在宿舍对面光秃秃的树干下,手机拿在耳边,微笑看着她。

苏起一瞬间紧张起来:“预录取结果出来了?”

天光昏暗,路灯朦胧。

“对啊!”路子灏叫,又激动又兴奋,跟中了五百万一样狂喜,“他去你们学校了!北航!”

苏起说:“我还没到呢,你开心得也太早……”她掀开宿舍楼大门口的防风塑胶帘子走出去,冷风吹来,她顿住了。

苏起没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啊?他分数……”

李枫然正经了点儿,说:“没有。就是有点儿开心。”

“飞行学院。特招!”路子灏狂笑,“他考了你们学校的民航飞行员!”

她道:“你喝酒了?”

苏起差点儿没从座位上蹦起来,竟发起了抖:“真的?!”

苏起挑了下眉,心想哟呵,今天稀奇了,这话说的,怎么就那么不像李枫然呢?

“废话,还有假?你多久没上QQ了?他发群里了。”

李枫然说:“那我等不了了,我肚子饿了怎么办?”

“我这边信号不太好。”苏起激动得冲上走廊,往火车车厢连接处走,“不是,他的脚……”

苏起吐槽:“你知不知道你在长安街那块儿,离我这儿多远啊?”

“运动员不行,空军飞行员也不行,但民航可以通融。我妈说,他其他方面考核太优秀了,航空公司破格招了。哦,他脚伤也恢复好了。”

李枫然说:“啊?那么久啊。”

苏起一头往前冲,发现走过了,又折返回连接处。她又高兴又心酸,握着手机的手直发抖:“我的天,路造,我现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你懂吗我……我之前好怕他会……”

她下课回宿舍洗了个头,边下楼边给他打电话,说:“我现在出发啦,可能一个小时才到哦。”

“我懂。七七,我现在都快哭了,”他大笑着,嗓音微哽,“我一直相信他,真的,但我一直不敢说,就怕他真的掉下去了。梁水就是梁水!还是爬起来了。老子真是……”他连飙了一连串脏话,情绪翻涌,“他这狗崽子!藏那么深,去年十一月飞行员考试就过了,居然不跟我们说,一个人闷了那么久。老子服了他!”

李枫然要来北京开独奏会了。他提前三天到了北京,由于路子灏跟校团去德国交流访问了,李枫然到的那天,只有苏起给他接风。

“啊对了,他是怎么过政—”苏起见有旅客经过,吓得慌忙打住,等人走了,才跟做贼一样忐忑,“审的?提提阿姨不是—”

转眼秋去冬来,又到十二月末。

“他户口一直在他小姨家!”路子灏道。

他俩都是南方人,饮食习惯也一样,偶尔吃腻了食堂,便结伴去外头蹭馆子。

原来,当初的穷人区—北门街道南江巷一开始是私人违建,没有证。孩子们出生后办户口都落在爸妈单位集体户上。直到1995年发产权证了才挪回家。林家民虽然是个体户,但他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而梁水的爸爸是无业游民,没单位,户口在乡下,康提不想给儿子弄农业户口,就挂在嫁去省城的妹子家里了。

两人互帮互助,再拉上班长和另外几个爱上自习的同学,组了个伙伴小组。苏起跟舍友们上课时间不一致,没法结伴,跟他们一起正好,还能帮忙占座。

这种操作在当年很是盛行。毕竟,那个年代非农户多体面啊。

所谓老师,也不过是和她讨论专业内容。江喆发现苏起很聪明,很多难点,稍微一点拨她就懂了,且发散思维和举一反三的能力特别强,这倒是他欠缺的。

苏起听完,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梁霄当年的不成器,竟在多年后阴错阳差地帮了他儿子一把。

饭还没来得及补,江喆就给她当起了“老师”。

上天写下的命运,谁能想得到?

江喆:“先把饭补上。”

两人讲了半天,苏起放下电话,一颗心尚在狂跳,她调出通讯录就要给梁水打电话,手指贴在绿色按键上,心却忽地一个咯噔。

她还没来得及答,班长道:“我也要加入!”

他去年十一月就通过飞行员考试了。他没告诉她。

江喆调侃:“加上上一次的,欠两顿了。”

虽然她知道,他害怕万一高考文化课出岔子再度落榜,但……她是不是,已经不是他贴己的那个人了?

苏起:“好啊。我请你吃饭。”

苏起靠在火车壁上,随着晃荡的车厢摇晃。车窗外,是西北枯黄的戈壁滩,天很蓝,阳光强烈,灼烧着她的眼。

江喆迎着她的眼神,笑道:“想拜师吗?我能教你啊。”

她望着天空眨了眨眼,重新摁开手机,给他发了条短信:“水砸,恭喜啊。”

苏起惊讶:“真的?”她只考了80分。

短信秒回,一个大大的笑脸表情符号:“^__^”

直到班长说:“江喆最变态,这两门课都考了97分。”

她看着那个笑脸,瞬间泪湿眼睫,一年零七个月了,他终于笑了。

话题一转,众人纷纷开始吐槽起变态的专业课。

接着又一条短信:“你在哪儿?我给你打电话。”

她说:“是学习把我学得不开心了。理论力学、材料力学,听到这两门课我就想撞墙。”

她立刻打字:“别。我在火车上。信号不好。在和朋友玩。”

苏起看他一眼,目光表示感谢。

过了一会儿,他回:“好。注意安全。”

江喆见状,岔开话题:“她是太忙了,又要学习又要培训好不好?”

苏起收了手机,回到座位上。

苏起笑着,低头吃娃娃菜。

听说他们要去的地方没有信号,挺好的。

男生B:“不是。大一上学期还一起吃过好几次饭呢,但后来你好像有段时间不太开心。”

这段时间,和外界隔绝吧。她什么事情都不想去想。

班长:“天地良心!”

她塞上耳机,蔡妍的《一个人》流淌出来,曲调哀愁婉转。她想起曾经跳过蔡妍的《两个人》。多年过去,从两个人到一个人,从热烈到哀伤,歌手她又经历了什么呢?

苏起说:“嘁。以前是你们不叫我,就我这一朵班花,你们还孤立我。”

一行人到了银川,坐大巴转到吴忠市,小巴转到××县××乡,再坐拖拉机去××村。一路全是黄土高坡,天高地阔,绿色的青稞和金黄的麦子点缀山坡。

班长说:“苏起,以后多出来跟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玩儿啊。”

到了支教村,手机信号彻底断了。除了学校和村支部两排瓦房,整个村村民都住在窑洞里,生活穷困。孩子们各个都黑黢黢脏兮兮的。

苏起以前就跟班上男生相处不错,这次更熟了,大家都对她十分好奇,男生喜欢的一切譬如足球篮球悬疑机械游戏政治经济,她都能聊,且有见解。加之她大方又爱笑,能开玩笑也不扭捏,大家便更喜欢她了。

学校里三间烂教室,两间办公室,角落一个茅坑,臭气熏天。所谓操场也不过是一个黄土坡。

大家聊开了,天南地北畅所欲言。

支教队来之前,村支书已在各家做过动员,开学第一天就有八十多个学生来了。最小的四岁,最大的十五岁。江喆作为支教队队长,把孩子们分成六个年级。

一群男生装模作样,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苏起被他们逗得哈哈大笑:“神经啊你们。”

苏起发现他们从没上过英语和音乐课,便当起了英语和音乐老师,教他们唱《捉泥鳅》《粉刷匠》。

班长:“全都不准看了不准看了。”

第二天,村长女儿来说,孩子们放学排队回家,黄土高坡上到处回荡着稚嫩的歌声:“哎呀我的小鼻子,变呀变了样!”

苏起:“……”没忍住扑哧一笑,摆手,“你们别都盯着我看。”

苏起很开心,满满的成就感。她每天除了写教案,就是陪着孩子们在操场上玩,教他们唱歌跳舞。

一群男生吃惊:“苏起会跳舞?”

那天江喆走出办公室,看见她在烈日下教小孩跳“小燕子,穿花衣……”很简单的舞蹈动作,被她跳得一伸手一抬腿都格外美妙。

“我从初中就看漫画了。”江喆说,“对了,我之前听薛小竹说,你是不是蛮会跳舞的?”

他站在屋檐下看了很久,直到散场,苏起走过来,他笑:“你是不是没带防晒霜?”

“我也是!”

苏起宿舍的人都不化妆,也没防晒的概念,摸摸脸:“晒黑了?”

江喆:“Zoro。”

岂止是晒黑,都脱皮了。江喆好笑:“你知道西北紫外线多强吗?”

苏起看向江喆:“你最喜欢谁?”

苏起“嗷”一声:“完蛋了。”下一秒,“没事,我是南方人,回家一趟就能白回来。”

班长:“你俩口味是不是太统一了?”

正说着,一个小孩子跑过来,递给她一个甜瓜:“苏老师,送给你的。”

江喆:“超级热血,你们一定要看。”

苏起受宠若惊:“谢谢。”

苏起:“对啊。我跟你们讲,《海贼王》—”

那小孩羞涩地跑掉了。

男生C:“我看你校内上写喜欢宫崎骏和《海贼王》?”

江喆咂舌:“呵。这礼物贵重了。”

男生B:“没事,偷吧偷吧,你不偷别人也偷了。”

黄土高坡这贫瘠村落里,水果是稀缺之物。苏起以前总收到小孩塞的礼物,小花儿、糖果、方便面调料包、小青皮橘子,这是第一次收到甜瓜。

苏起:“……我错了。”

她回办公室:“我要拍照留念!”

男生B:“真没想到苏起还看球,我只晓得她每天都准时偷我的菜。”

江喆跟进去,她桌上堆满孩子们送的折纸,她低头捣鼓着手机,头发有些油腻—这边缺水,队里的人半个月没洗头洗澡了,但她完全不在乎。

桌上男生笑成一片。

她摆弄着甜瓜,扯动领口,脖子和衣领下一道明显的暴晒出的黑白分界线。

苏起瞪着班长:“你国米的?离我远点儿!世仇世仇!”

江喆望着她:“来这边受苦了吧?”

江喆:“你这国米的闭嘴。”

“没啊。挺开心的。”苏起笑着看手机。

班长:“江喆你别趁机摸我们班花手啊,电话门事件,你们那神圣同盟早就瓦解了!”

江喆微笑,还要说什么,外头闹起来,一片孩子的哭叫声。一个高年级孩子冲进办公室,喊道:“老师,有人捅了马蜂窝!”

苏起笑着擦干手,跟他握了下:“神圣同盟。”

办公室里六七个大学生一愣,然后立刻冲出去,就见马蜂嗡嗡漫天飞,孩子们抱着脑袋满操场逃窜。

江喆道:“我老妇人。来,握下手,神圣同盟啊。”

江喆喊:“全到办公室来!”

苏起:“红黑军团。”

几个大学生拿着扫帚一边拉小孩一边赶马蜂。苏起看见一个一年级的儿童抱头瑟缩在操场角落,冲过去将她抱进怀里。

江喆笑起来:“你哪家俱乐部球迷?”

“苏起!”江喆抓起一件外套向她跑去,一把将她和小孩护住,挥着衣服拍打马蜂,将她们护送回办公室。

苏起:“啊。只看意甲跟西甲。”

他们迅速关上门,屋内一群大学生小学生惊魂未定。

一桌子男生的目光聚焦过来,都挺惊喜:“你还看球?”

孩子们都蜇了包,但一个都没哭,几个大学生拿出医药箱,挨个儿涂酒精消毒。

苏起拿虾蘸着酱油,说:“穆图。”

江喆问苏起:“你怎么样?有没有蜇到?”

男生C:“罚点球那罗马尼亚10号是谁来着,很跩那个?”

苏起摇头,看他脑门:“你额头上……”

男生B:“布冯最不会扑点球,居然扑了出来。”

江喆莫名其妙,胡乱一摸:“咝—”

苏起班上都是男生,自然话题更男性化。席间大家讨论起奥巴马、华尔街、美国次贷危机金融风暴,又讨论起欧洲杯。苏起正专心吃着白灼虾,班长说:“意大利对罗马尼亚那场,太戏剧性了。”

苏起赶忙递给他棉签和碘酒,江喆在额头上瞎抹,找不准位置。苏起没办法,拿过棉签给他涂,涂了两下,一垂眸见他盯着她看,奇怪:“看我干吗?”

江喆家境不错,平日里就大方,便请全班同学出去吃饭。

江喆咽了下嗓子,说:“你真的晒黑了。”

大一考试成绩下来,苏起是他们班第五名,和二等奖学金擦肩而过。江喆第一,拿了一等。

苏起无语:“你还不是黑得跟炭一样。”

奥运闭幕,热闹的夏天终究过去,大二的生活转眼开启。

半个多小时后,马蜂散去,下午的课又照常进行。

她照例把照片传到了网上,路子灏的账号和过去一样,隔三岔五就来踩她的校内和QQ空间。她知道那账号后头是谁,但没去问。

那天放学,苏起照例站在校门口的土坡上和学生们说再见。等他们远去了,她坐在地上,看他们排队的身影消失在昏黄的地平线上。

她将工作牌和徽章收好,衣服鞋子洗净,连同国际奥委会、北京奥组委颁发的服务证书和纪念品一起塞进了柜子底层。

这些天,她眼前的风景只有湛蓝湛蓝的天,和一望无际绵延起伏的黄土高坡,孩子们移动的身影点缀其中。

繁华落尽,曲终人散,好像这就是人生的周而复始。

有时晚饭后,苏起和几个队友会沿着小路往高原深处走,可无论走多远,除了土坡就是土坡,仿佛永远走不出去,也没有尽头。

这个月的盛会终究是过去了,那无数的陌生笑脸从此只存在于记忆里。

新闻里的图片变得真实了,同一个国家内真有如此贫瘠的存在。

她有丝留恋,有丝怅然,也有丝感伤。

那天夜里,苏起坐在校门口望星空。这里昼夜温差极大,一到晚上,狂风直涌,星空却澄澈极了。

最后一天夜里,乘大巴离开场馆时,苏起回望了眼窗外,鸟巢、水立方在夜色中灯火辉煌,园区内静悄悄的。

江喆走出来,坐在她身旁。

明信片扔进邮筒,听说会盖上国家体育馆的奥运邮戳。

“想什么呢?”

写给梁水时,手里的笔迟迟落不下去,最后匆匆写了行英文:“You will get what you want.”。

“觉得我们帮不了他们多少。”苏起说。

十六天的奥运会,转眼近了尾声。快闭幕时,苏起在鸟巢内的邮局里买了纪念明信片,给伙伴们传递祝福。

“尽力就行。”江喆道,“基金会联系了几家企业,下个月来参观,他们会出钱给学校添电脑图书和桌椅。而且我昨天跟村长聊天,听说政府在建移民工程,大概后年,村子会从窑洞搬去乡镇的楼房里。”

在那之后,苏起时不时过来看福娃和孩子们互动,心情又明朗了些。

苏起微微一笑:“那就好。”

江喆:“一言为定。”

江喆看了眼夜色中她的笑脸,又抬头看向星空,说:“北京的夜空没这么漂亮。”

这话苏起是信的,道:“我欠你一顿饭行了吧?”

苏起也仰望:“江喆,你以后想做什么?”

“你知道多少志愿者排着队想扮演福娃吗?”

江喆往夜空指了一下:“那儿。”

“啊?真的?”

“卫星火箭、空间站探测器、导弹巡航?”

江喆擦擦汗,邀功道:“我可是做了一堆体力活儿‘贿赂’师兄,才得到的机会。”

“嗯。”他说,“做科研,载人空间站、天宫一号我是赶不上了。二号三号可以努力。”

回到地下,脱了福娃外套。苏起一头的汗,面颊绯红,笑容满面:“太好玩了这个。”

苏起一笑:“不错,为国家奋斗五十年。”

等表演完毕,五只福娃被志愿者牵着往回走,孩子们还在叫嚷:“明天再见哟!”

江喆笑:“你呢?”

孩子们高兴地叫:“晶晶和欢欢永远是好朋友!”

苏起挑眉:“民航客机。”

苏起知道,得向小孩子表演他们和好了,又是好朋友了。于是,她摇摇摆摆走过去,抱了抱欢欢。

江喆:“呵,比我志向高。”

你打我,我打你,打了没一会儿,欢欢举手投降,朝晶晶张开手臂。

苏起哈哈笑:“少来。”

两只萌娃闹成一团,孩子们欢快地大笑。

江喆:“嗯,我国挑战波音空客垄断地位就靠你了。”

苏起拿她的小胖手“啪”地打了下欢欢的头,欢欢则凑过来拿脑袋顶她。

苏起:“得了吧,我这一代是不可能了。没关系,尽力给下一代铺路。”

孩子们哈哈笑起来。

江喆眼中闪过一丝动容,点头:“嗯,给下一代栽树,传接力棒。”

就在这时,她被人撞了一下,她笨笨的一个趔趄,回头看—火娃“欢欢”跳过来,又撞她一下。

一个半月的支教时光飞驰而过,支教队离开那天,孩子们来相送,一边哭一边给老师们塞礼物,塑料花儿、圆珠笔、胶封上印着老旧挂历美女的本子。几个大学生全给弄得眼泪汪汪。

苏起心里暖得一塌糊涂,拿脑袋轻轻撞了撞小孩儿的脑门,以示欢喜。

回程的火车上,苏起情绪低落,实在不舍。

“晶晶我喜欢你!”一个小孩被爸爸抱着,飞扑过来搂住她的脖子,孩子声音稚嫩,“你抱起来像棉花糖一样,我喜欢棉花糖!”

过去那段与世隔绝的封闭而简单的日子,成了她心里的净土。

孩子们天真的笑脸瞬间治愈了苏起,她一会儿歪着可爱的熊猫脑袋,一会儿踢腾着粗短的熊猫腿儿,一会儿扭扭胖胖的屁股,一会儿又颠儿颠儿地跑去栏杆边,让孩子们摸“晶晶”的脑袋和小胖手。

所谓支教,究竟是谁帮助了谁,说不清了。

“我好喜欢你呀!”

回到北京,面对繁华都市,车水马龙,她头几天有些恍惚,一遍遍看着在高原上拍摄的孩子们的照片,一时接受不了场景的切换。她选了些照片发在网上,还写了长长的日志。哦对,校内网改名成了人人网了,据说为了扩大用户群。

“妮妮!”

一堆同学给她点赞留言,方菲在一张照片下评论:“你跟江喆看着挺配。”

“欢欢!”

那张照片里小学生排队放学回家,苏起和江喆站在一旁,穿着统一的支教队服,白色印花T恤,像情侣装。可那张照片里也有其他穿队服的支教队友。

“晶晶!”

苏起只当她是开玩笑,没回复。

场馆外拉了道围栏,五只福娃憨态可掬地走过去,孩子们趴在围栏边,伸着小手兴奋地叫:

但江喆回复了方菲的留言:“(微笑)(吐舌)。”

出了地面,就听一阵小孩子的尖叫欢呼声。

苏起察觉到一丝微妙,几天没联系江喆。快开学时,江喆给她打电话,说他相机里还有她支教时的照片,问她什么时候去拷。

苏起开心不已,忍不住蹦跳两下,挥舞着胖手爪。

苏起说:“我明天把U盘给你。”

五只福娃在志愿者的牵引下,萌墩墩地一摇一摆往外走。

江喆说好,要放电话了,忽地低声:“苏起。”

江喆则穿上了火娃“欢欢”的塑胶蓬蓬衣。

苏起已有预感,硬着头皮:“嗯?”

“喜欢呀。”苏起雀跃地套上玩偶,背上鼓风机,旁边的志愿者帮她把玩偶拉链拉上。很快,福娃“晶晶”鼓了起来,变成一只胖嘟嘟的熊猫。

“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你喜欢熊猫吗?”江喆说,“把‘晶晶’留给你。”

她不知如何回答:“怎么了?”

苏起惊喜:“扮福娃?”

“我……”他停了。话筒连接着,气氛紧张。苏起想着他在那头手足无措的样子,竟有些悲悯。

苏起跟他进了场馆地下,走进一间工作室,只见几个福娃的玩偶塑胶外套瘫在地上。两个男生正在穿“贝贝”和“欢欢”。

“我可以喜欢你吗?”他终于问出口,忽地又挫败一笑,“不对,问迟了。已经喜欢了。”

那天中午,江喆来找她,说:“苏起,我带你去玩个好玩的。”

苏起低头,捂了下紧皱的眉眼,刚要开口,

之后几天,苏起情绪低迷。但志愿服务时依然笑脸迎人,等空场了就坐在空荡荡的观众席上发呆。

他打断:“你先别急着说不。能不能先等一个月?”

苏起在贴吧里为他打抱不平,结果被网友围攻辱骂。她吵不过别人,也不想吵,注销了贴吧账号,默默去校内网上偷菜泄愤。

苏起没明白:“什么?”

一天后,网络上出现大量负面报到,说刘翔作秀,英雄变狗熊。

江喆连笑声都是紧张的:“我知道,朋友突然这么说,你一时接受不了,也尴尬。但能不能再等一等?我们还跟同学一样,我不会骚扰你,也不再提这事。但你可不可以心里试着转变下,看看怎么样?”

只是那晚聊完,苏起又看了眼刘翔退赛的整版网页报到,难受得慌。

“要是不行呢?”

她想,如果他在默默做什么,就让他默默去做吧。

“那我接受,起码不后悔。你别一开始就说不行。我就希望你多想一段时间再给我答复。一个月后,行吗?”

他似乎对志愿者很好奇,聊了些她的日常,只字不提刘翔两个字。而苏起也没有问程勇说的训练是怎么回事。

苏起沉默,许久之后,说:“好吧。”

Bryant 24:“看着有点儿像啊。”

第二天,江喆把照片拷给苏起,又约她一起上自习。

花之露娜lulu:“我在看台里边,根本拍不到。”

江喆很绅士,对她如同学般相处,和她讨论问题,研究课题,只字不提一月之约。

花之露娜lulu:“瞎说。”

苏起也想过是不是该给自己一个机会,去换一种不同的状态。

Bryant 24:“我好像在电视上看见你了。”

可内心深处蛰伏的某种情感如撞壁的猛兽般刺痛着她。一个想松开,一个想紧握,两股情绪剧烈撕扯着。她头疼不已,最终决定不想了,顺其自然,一个月后再说。

花之露娜lulu:“嗯。”

几天后开学,苏起步入大三。

Bryant 24:“你在现场?”

新生报到那天,她接到梁水的电话,说:“不请我吃个饭吗?”

没一会儿,梁水的头像亮了下:“看了。”

苏起讶道:“你到学校了?”

发完,她跟程勇聊着天。

梁水:“废话。”

苏起敲着键盘,一边和他回话,一边点开梁水的QQ,发了一句:“你看刘翔的比赛了吗?”

苏起捂了下额头,觉得自己混乱得够可以,说:“你在哪栋宿舍呢?”

程勇:“你呢?过得怎么样?”

梁水说:“你宿舍楼下。”

苏起:“谢谢了。你是真把他当朋友。”

苏起一愣,跑到阳台上一看,楼下绿意盎然,梁水一身黑色T恤站在白杨树下,一手插着兜,有些散漫的模样。

程勇:“我知道他脾气,应该不想看见熟人。”

苏起匆忙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跑下楼。

程勇:“我没过去打招呼。”

九月的第一天,烈日当空。梁水被晒得眯着眼,表情随意,垂着的手却紧抠着手机。苏起跑去他跟前,匆匆看一眼便移开眼神,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就道:“你想吃什么?”他还没开口呢,她就补了一句,“只能请你吃食堂,外面馆子吃不起。”

程勇:“不知道。没看出来。不是速滑,也不是短跑。”

“……”梁水心内暗自的紧张缓和了,说,“你这点出息。”

苏起一愣:“他训练什么?”

苏起说:“我就是个穷学生,没出息。”

“我今天好像在体育馆看见梁水了,在热身训练。”程勇在省城上大学。

梁水瞥她一眼,瞧了半天,说:“真晒黑了。”

“在啊,怎么了?”

“……”苏起斜他一眼,“又不要你看。”

QQ响了一下,是高中班长程勇:“苏起,在吗?”

梁水笑了下,没回嘴。

她望着那四个字,心突然像被刀子捅过。

那时阳光正灿烂,照在他白皙俊俏的脸上,很青春。

那晚回到宿舍已是夜里十点半,她在网上一查,新闻说“跟腱断了”。

她看着他久违的散漫笑容,心莫名平和了,对自己弯了弯唇角。

苏起心头一揪。

苏起请他吃了碗煲仔饭,梁水端着饭跟着她找座位,说:“你果然挺穷的。”

江喆也是懵的:“不知道啊。受伤了?”

苏起坐下,说:“吃你的饭吧。”

苏起看江喆:“怎么回事啊?”

梁水坐她对面,忽然看见卖奶茶的窗口,问:“喝奶茶吗?”

数万人的体育场内一时鸦雀无声,片刻后,议论声轰然炸开。110米跨栏预选赛如期进行,但没人关注了,所有人都在议论,在打电话。

苏起还没答,他已起身去买了,那高高瘦瘦的身影在一众学生当中格外显眼。

他们眼中的英雄转身,一瘸一拐朝球员通道走去,垂着头,只留下背后“1356”的号码牌。

几个迎面而过的女生都回头看他。

可就在这时,苏起愣住了,全场观众都愣住了—

苏起视若无睹,低头吃锅巴。

重新来。

很快,一杯奶茶放在她面前,苏起说:“谢谢。”

全场刚要沸腾,便像被掐断的烛火般蔫儿了下去,有人抢跑了。

梁水盯着她看:“你怎么变礼貌了?”

“砰”的一声!

以前的她总拉着他袖子:“水砸请我吃鸡柳。”“水砸请我喝奶茶。”“水砸请我吃可爱多。”拿到吃的张口就咬,一句谢谢也没有。

裁判举起发令枪,参赛选手预备。万众瞩目—

苏起耸肩,说:“好吧,谢谢收回。”

因为他很快回到了起跑线上。

梁水见她这耍赖样子,暗自好笑,心情忽然就很不错了。

应该是。

“对了,”苏起问,“提提阿姨还好吗?”

“应该是我想多了。”江喆说。

“挺好的。她跟我小姨出去旅游了—”话还没说完,方菲端着餐盘过来坐下:“苏起!”

苏起说:“我感觉……好像也……”

苏起扭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江喆凑过来,低声问:“我怎么感觉他好像不太舒服?”

“刚才。”方菲冲梁水笑了下,他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

她看着他脱下运动服,换上比赛服,开始做热身训练。但渐渐地,大屏幕那张脸上出现了一丝异样。

方菲不看他了,冲苏起说:“我刚在门口看见你男朋友了。”

苏起被带动得心情激越,期待起来。

梁水握着筷子的手一顿。

偌大的鸟巢,八万多观众,人们的呼声喊声喝彩声震耳欲聋!

苏起也被“男朋友”这称呼弄得一愣,回头朝门口望,这动作落在梁水眼里,伤口撒盐。

正说着,全场观众忽然有节奏地喊起了“刘翔!刘翔!”的口号,苏起探头一看,刘翔身着红色运动服,从运动员通道里出来了。

她回过头看见了梁水,意识到什么,可她没解释,匆匆看方菲:“我过会儿去找他。”

苏起:“这不废话吗?”

“欸,下次能让他帮我修电脑吗?我是你室友,可以蹭蹭福利吧?”

“你觉得刘翔今天会跑第几?”江喆问。

苏起抿了下唇:“嗯。”

不知这一刻,南江巷的故人们有多少人在电视机前看直播呢。

方菲又扭头看梁水,似乎不记得他了,问:“这是……”

那时,电视机的刘翔披着五星国旗在跑道上奔跑,意气风发。

梁水不作声,等着听苏起怎么介绍他,就听她说:“发小。考来我们学校了。”

苏起想起四年前,她和梁水还有爸爸们熬夜看雅典奥运会的跨栏决赛。刘翔夺冠那一刻,男人们少年们的喊声,快把屋顶掀翻。

梁水无言。

江喆也笑了:“那倒是。”

方菲:“哪个学院啊?”

苏起笑:“中国人会不喜欢刘翔?”

苏起:“飞行学院。”

江喆陪她一起等着,问:“你喜欢刘翔吗?”

方菲:“酷哦。”

苏起站在一层看台后的通道上,离跨栏还有段时间,田径场内正进行着田赛—男女子跳远、跳高。

她还要说什么,但两人已吃完,苏起跟方菲说先走了。梁水沉默起身。

8月18日上午,国家体育场内座无虚席。国民英雄刘翔参赛的110米跨栏是万众期待的重头项目。

两人一路无话。苏起心里也不见得有多痛快。

苏起说:“好啊。”

出了食堂,梁水终问:“叫江喆?”

“我明天上午没事。”江喆说,“苏起,你的活动区是鸟巢吧,能带我进去吗?”

苏起说:“你怎么知道?”

薛小竹忧愁:“我得在岗位上,去不了。”

梁水淡笑:“你在校内发过他照片。”支教的相册里,有全队的合影。

“当然了。”苏起就等着这天。

苏起“嗯”了一声。

江喆说:“明天上午刘翔预选赛你们去看吗?”

两人又不说话了,沿着林荫道往前走。夏日,树木茂盛,阳光斑驳,落在梁水轮廓分明的脸上,竟生苍茫。

苏起于是大方收下。

苏起手机一响,是江喆发来的消息。梁水不用偷看都能猜到。

薛小竹晃晃手里的果汁:“我有呢。”

他们已走到岔路口,苏起说:“我去上自习了。”

苏起说:“小竹—”

梁水很平静,说:“好。”

江喆道:“拿着吧,我不喜欢喝饮料。每天发一瓶,都浪费了。”

四目相对,只是匆匆。

苏起道:“不用啦。我中午领过了。”

彼此竟都不敢细看对方的神情。

正说着,江喆端着餐盘坐到苏起旁边,递给她一瓶果粒橙:“送你。”

她转头便走了,没有一丝留恋的样子。梁水望着她的背影,心突然疼得像要撕裂开。他咬紧牙关,几乎是负气地转身就走,可走了两步就刹停,还是没忍住回头看。

薛小竹笑:“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苏起没回头,她的背影映在林荫路上,越来越远。他抬头看看树梢上斑驳的蓝天,又再次看她,鬼使神差地,他越走越快,终于朝她大步追上去。

志愿者的餐饮票设计得很漂亮,印着奥运图案和祥云。

可跑到半路,他停住了。

苏起端着餐盘坐下:“到最后一天,我就不吃饭了,把餐票留下来做纪念。”

那个叫江喆的男生站在拐角处等着她,她走上去,和他说着什么。那男生低头看着她,一直在笑。

两人进了地下食堂,拿餐票领了餐食和水。

梁水插兜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俩,那画面像火一般灼烧刺痛了他的眼。许是心太疼了,他看不下去了,一瞬就将脑袋偏过去,狠狠盯着路边的花坛,他微微张口,呼吸急促,心已疼得无法呼吸。想拔脚就走,可站了几秒,近乎自虐般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就见那男生从她头上摘下一片沾着的落叶,她有些惊讶地一缩,看见是叶子,又笑了下。

薛小竹是负责交通岗的。

梁水垂下眼,再度张了张口,深呼吸。他克制着,却狼狈地低头抠了下眉心,再抬头时,她和他一起走了,消失在拐角。

苏起道:“没啦,我们岗位不同。我接触的游客多。”

他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走,走着走着,忽然就捂住了眼。

奥运期间,各国游客中的徽章爱好者会带着本国的徽章和其他国游客交流交换。苏起在服务期间,因微笑甜美,热情大方,收到不少游客送的徽章。比如加拿大的小小红色枫叶、日本的浮世绘、法国的埃菲尔铁塔,等等。有时收到重复的,她便跑去场馆内的徽章交换区跟人换,自然越来越多。

家长夜话

薛小竹不问了,看一眼她T恤上五颜六色的各国徽章,又道:“人长得好看就是不一样,徽章都那么多。”

一年半之前。

苏起说:“不知道。前男友送的。”

冯秀英:“今天大家都聚齐了,就好好说下吧。其实也没什么别的事,就是水子的教练说,他没去康复训练,也没去治疗。”

薛小竹摁下快门,说:“你这相机像素也太好了吧,索尼的就是不一样。要多少钱啊?”

李援平:“跟腱修复要治还要养,要想恢复正常人水平,不留后遗症,至少得花一百万。教练说他们那边报销了二十多万,还有八十万的缺口。你们也都知道,水子现在只想救她妈妈,这钱……估计是不准备给自己留了。”

苏起随手拿相机拍了几张,又让薛小竹给她拍照留念。

林家民:“你是医生,你就直接把后果说了吧。”

走进志愿者通道,两旁的白墙上画满了涂鸦,还有无数志愿者照片拼接而成的Beijing 2008 Olympic字样。

李援平:“他要好好治,以后还是个正常人;不然,就会落下残疾。年轻时还好,到四五十岁,工作强度一大,就不行了。”

苏起不承认:“哪有?我以前就很开心好不好?”

众人沉默。

薛小竹笑:“苏起,我感觉这段时间,自从当志愿者以来,你变开心了。”

陈燕:“大家怎么想,我不管。我是看着水子长大的,喜欢这孩子;再说我受了康提的恩。我最困难的时候,是她给了我工作。她被带走那天,就叫了我一声“燕子……”她别的话没说,但我都知道。(哽咽)她放不下心,叫我关照水子。我要是看着水子变成残疾,这辈子都不会心安。我也实话跟大家讲吧,不怕你们去举报,我给商场管账,出事第二天刚好一笔货款打过来,五十几万,被我做手脚划下来了,我要留着给水子。我自己能力不够,只能再给他添八万。”

她唱着唱着会突然笑起来,然后蹦起来去抓一下蓝天晚霞。

苏勉勤:“要说帮忙,我之前被合伙人骗,后来重新做生意,康提给我拉了多少关系,我都记着。”

苏起每每听着音乐,脚步轻快,就跟着哼唱起来:“我相信自由自在,我相信希望,我相信伸手就能碰到天……”

程英英直接道:“我跟苏勉勤商量了,水子的治疗费,我们家出八万。”

鸟巢的金属外壳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寂静的园区里播放起一首慷慨激昂的歌:“想飞上天和太阳肩并肩,世界等着我去改变……”

冯秀英:“我跟李援平商量的也大概这个数。”

她和薛小竹一道,沿着园区长长的沥青路往鸟巢北角的地下食堂走。一路铺洒着夕阳余晖,整个园区空旷、安宁而又盛大。

沈卉兰:“我们也出一份,只有五万多。”

她最喜欢的还是落日时分,当天的比赛结束,观众散场,热闹了一天的奥林匹克公园骤然安静下去。

路耀国:“对你们家来说,太多了。”

那段日子,苏起过得很开心,内心意外地祥和平静—她每天早晨六点半集合坐大巴去园区,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为他们提供咨询和解答服务,也会抽空去场馆看比赛。

林家民:“声声现在上大学了,她给人画画挣钱,还勤工俭学,不用我们管报名费生活费了。我们两口子也花不了太多钱。”

她的主要任务是负责场馆内观众指引。和其他数万名志愿者一样,她穿着统一的蓝色祥云T恤浅灰裤子,戴着白色帽子黄色腰包,佩着工作证件,面带微笑像一个个兢兢业业的小机器人,淹没在众多的观赛游客里。

冯秀英:“那咱们就凑一凑,把钱给教练打去。让他跟水子说,是申请的经费。如果这孩子以后有出息了,我们不要,他也会把钱还给我们;要是他没……”

苏起的这个夏天过得格外有意义。作为赛会志愿者,她切切实实成了这场盛大国际赛事的一分子。

程英英:“那这就是个秘密。这辈子谁也别提。”

2008年夏,最受瞩目的莫过于北京奥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