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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纵然此时候情如火

苏起不理他,切开蛋糕。

路子灏:“嘁,一看就撒谎。”

吃完蛋糕,火锅也上菜了,大家边吃边聊着各自近况。李枫然今年要准备独奏会了,林声现在兼职在画插画,路子灏和苏起仍是在各自繁重的学业里挣扎。

苏起说:“考试考第一。”

一顿饭吃完,路子灏结了账。

林声问:“许的什么愿望?”

李枫然说:“你们要不要去酒店住?”

她闭上眼睛,许了愿望,睁开眼,呼呼吹灭了所有的蜡烛。

林声道:“卧聊吗?”

“许愿吧。”

苏起说:“可以啊。”

路子灏插了十八根细细长长的蜡烛,点燃了,伙伴们给她唱了生日歌。

路子灏:“别告诉我又得睡地上。”

盒子拆开,是个很漂亮的奶油蛋糕,缀着蓝的黄的红的紫的粉的鲜花,中间站着一个漂亮的花仙子,上头写着:“苏七七十八岁生日快乐!永远快乐!”

李枫然:“两张床。”

李枫然看了她一眼。

出了火锅店,冷风扑面。苏起缩起脖子,道:“妈呀好冷。直接去酒店吧,我不回宿舍了。”

苏起笑容微收,不自觉回头看了眼门的方向。

路子灏道:“回吧。我想去买牙刷。”

路子灏拆着蛋糕盒上的彩绳,说:“都到了,点蜡烛吧。”

苏起牙齿咯咯响:“酒店又不是没牙刷。”

苏起不跟他争:“行行行,算算算。”

“太硬了。去吧,走几步又不会死。”

路子灏嚷:“你说说,你买电脑、买书、买小桌板、是谁帮你去扛的?还有买衣服也是,这都不算的啊?啊?!”

苏起叹了口气,往学校里走。

“……”苏起扑哧笑,“不要脸。”

走到宿舍附近的地下超市门口,一只大大的哆啦A梦公仔站在路边派送玫瑰花。

路子灏说:“陪伴。”

冬夜里,来往的学生很少,那只胖胖的巨大的哆啦A梦带着大大的笑脸,笨笨地走过来走过去。

苏起好奇了:“什么?”

它看到他们走来,迎过来派送鲜花。

路子灏道:“而且我还有一个更大的礼物。”

苏起接过它手中的玫瑰,仰头望它,她实在太好奇,伸手摸了摸它的脸,毛茸茸的,很温暖的感觉。

苏起笑起来。

林声也很喜欢,道:“好可爱!我能跟你照相吗?”

路子灏拍一拍大大的蛋糕盒子,说:“这是我送的礼物,比他的大。”

机器猫乖乖站到她身边,将手搭在她肩上。林声比了个V字,苏起帮她照了相。

“谢谢李凡。”林声亦是同款的手链,不过是白色的。

林声问:“你要照吗?”

李枫然笑笑,忽地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又递给林声同样的盒子,说:“给你补上。”

“好呀。”苏起把手机递给林声,靠在机器猫身边,它亦抬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苏起微收了笑,点了下头:“我知道了。”

林声:“好了。”

李枫然说:“祝你天天开心。七七。”

机器猫又多送给她一枝玫瑰花,苏起惊喜地说“谢谢”,机器猫却忽地朝她张开了双臂。

“真好看。”

苏起微微一愣,立即笑了起来,扑进它怀中,接受了它大大的拥抱。一瞬间,她的心温暖充盈了起来。

苏起收回手,晃着手上的链子。鲜红色的四叶草小坠,衬着她白皙的细细的腕子,漂亮极了。

玩偶公仔好神奇啊,她想,抱着它们就能给人满满的幸福感,仿佛心被填满了一样。

她把手伸过去,他拿起那条细细的手链,环住她的手。女孩的手腕细细的,他的指尖不经意从她肌肤上掠过,他屏着气息,很认真地把那小搭扣扣好。

她搂着它,忽然不想松开,她仰着头,说了句悄悄话:“猫猫,你抱起来好像我的男朋友。”

“好呀。”

哆啦A梦低着头,轻轻搂着她,没说话。

“现在要戴吗?”他问。

她终于松开了它,笑望着它,说:“谢谢。”

苏起打开盒子,是一条玫瑰金的手链,链子上一颗小小的红色四叶草。她并不认得那个牌子,由衷赞叹:“哇,真好看。”

猫猫轻轻地点了下头。

他点了下头。

室外太冷了,苏起瑟缩着跑进地下超市去找路子灏和李枫然,下楼的脚步却越来越慢,突然,她停在了拐角处。

苏起欣喜:“我能现在拆开吗?”

林声陪她站在原地,一句话不说,什么也没问。

他也看到了她发的那条沉郁的状态。

苏起看她,林声垂着眼睛,苏起再看楼下。

“要不要这么隆重啊,还从美国跑回来。”苏起忙往里头坐,给他挪位置,他颀长挺拔的身影落座在她身边,递给她一个小盒子:“成年是大事。”

路子灏拎着买好的牙刷走上楼来,和她对视着,表情也有些难看。

“给你过生日啊。”

苏起转身就冲上楼,她掀开挡风的塑胶帘子跑出去,黑夜无边,路灯昏暗,路上已没了那个蓝色的身影。

李枫然微笑地看着她,眉眼如画。她尖叫着跳起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你怎么也来了?!”

李枫然跟上来,问:“怎么了?”

蒙在眼睛上的手松开,他嗓音清和:“生日快乐七七。”

苏起站了会儿,说:“没什么。走吧。”

苏起抓着桌子,惊道:“不要告诉我风风来了?”

一行人往校外走,苏起目光四处游荡,却再也找不到那只猫了。

路子灏笑:“猜猜谁来了?”

她一路无话,直到走出了校门,说:“路造。”

苏起呆了呆。

“嗯?”

对面两人不答,看向她身后,同时一笑,苏起正纳闷呢,一双手伸过来蒙住了她的眼。那双手修长、轻盈,带着淡淡的男生的香味。

“刚刚那只机器猫是不是水砸?”

苏起笑,又道:“要不点菜吧,五点半了。”

路子灏低头,抠了下脑袋,也不作声。

林声说:“白眼狼,我千里迢迢跑来看你,你就想冻死我?”

苏起笑了一下,表情像哭:“他吃饭了吗?”

苏起说:“谁叫你当初不来的,冻死你。”

路子灏别过头去,没法正视她:“不知道。”

林声说:“上海超级冷。每天晚上睡觉跟受刑一样。北方好好,有暖气。”

“那他现在去哪儿了?”

果然属于夏季的水果,冬天吃着竟不觉清甜,而是透心地凉。

“坐火车去了吧。”

苏起一时没说话,咬了片西瓜。

“真是的。来都来了,也不……”她没说下去。

“还不知道那时候火车能不能走呢。很多地方封路了。”路子灏说,“南方雪灾越来越严重。我妈说今年冬天家里冷得要死,雪厚到膝盖了。”

路子灏叹气:“他……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就是想看看你。你别生气。”

“那我等你一天,一起坐火车回去呗。”

苏起抿了抿唇,眼睛湿润了,路子灏以为她会哭,但她眼睛亮晶晶的,暖暖地笑了,说:“他的脚能正常走路了。真好。”

“27号。”

2008年一月,南方雪灾,苏起和路子灏回家的火车果然因铁路阻塞堵在河南湖北交界处。所幸两人买的卧铺,上车前背了很多零食水果和方便面。

苏起轻轻白他一下,又问:“你们学校什么时候放假?”

火车堵了两天,车上的存货都卖干净了。苏起还匀了一桶方便面给上铺的归乡学生。

路子灏笑:“给你惊喜嘛。”

隔壁床铺的人跟家人打着电话,听说高速路全部瘫痪,无数归乡人堵在冰天雪地里,泡面卖到一百块一桶。

苏起问:“你是不是早知道声声要来?”

火车停在铁轨上,窗外白雪皑皑。

“来来来,免费的先吃上!”路子灏端了几盘子西瓜、海带丝、圣女果过来当零食,也不急着点菜。

窗内,乘客们没精打采,时不时发出几声叹息。

苏起说:“就是太贵了,穷学生吃不起。我也是第一次来。”

不知谁的手机播放着一首歌Lonely:

林声道:“我在上海就知道海底捞超火,今天算是见识了。”

I am lonely lonely lonely

林声到了,路子灏也很快过来,还拎了个大蛋糕。他们在学校附近找了家海底捞。

God help me help me to survive.

苏起哈哈笑。

这首火遍全国的英文歌,倒很契合此刻人满为患却萧条孤寂的车厢。

林声白眼:“你现在才知道。”

致命的孤独感将每个人席卷。苏起趴在小桌上望窗外的大雪,眼神落寞。

苏起说:“看来你还是爱我的。”

路子灏说:“让你早一天回去吧,不听。”

林声捧着热水,笑:“那就好。”说着,摸了摸苏起的脸。

苏起眼珠挪过来,道:“得了便宜还卖乖,要是我不在,无聊死你。”

她将票还给她,说:“声声,你来了我心情好多了。”

路子灏说:“你现在话也少了。”

苏起捡起一看,上海到北京的硬座,十四个多个小时。她舍不得花钱买卧铺,买的半价学生票,竟坐了一晚上过来的。

苏起不作声了,再度看窗外,白雪纷飞。

林声从兜里抽出纸巾擦鼻涕,一张火车票掉出来。

她不想听那要死不活的Lonely了,塞上耳机,打开手机MP3功能,一首歌轻快地跳了出来—

苏起扑哧一笑:“太少了。十分吧。”她看她冻得鼻尖通红,给她倒了杯热水。

Doctor, actor, lawyer or a singer

林声耸耸肩:“我觉得我来了,你心情好了,你考试至少每科高五分。”

Why not president, be a dreamer

苏起眼睛微湿,用力点点头,又低声道:“期末考试周跑过来,你也是……”

You can be just the one you wanna be.

林声抱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说:“别难过。七七,会好的。”

她皱了下眉,歌里都是骗人的,又扯掉了耳机。

她蓦地一怔。

“我妈妈说水砸不在南江巷了。”她翻了下书,“你最近跟他有联系吗?”

“当然高兴了!”苏起把熊放到床上,一转身,林声给了她一个大拥抱。

“联系过。但一问情况,他就不搭理。”

“见到我高兴吗?”

苏起:“你说,他会和我们越走越远吗?”

“你这惊喜也太大了!啊—我疯了,你这个家伙!”

路子灏看她。

林声蹦进来,笑道:“我昨天晚上坐火车来的。想给你个惊喜。”

“你记不记得,初中我有个好朋友叫付茜?”

苏起惊叫:“你怎么来了?我的天啊!”她又叫又笑,将那只熊抱过来,“天啊!林声你这个死家伙!”

“嗯。”

话筒里头的声音忽然有了回声,苏起一怔,立刻拉开门,就见一只巨大的毛绒熊玩偶冲她晃了晃,林声的笑脸从熊背后探出来:“生日快乐!”

“我们当初真的是好朋友。现在她在发廊上班,我不是说不好,也没有看不起的意思。但我跟她没法聊天了。路造,对话进行不下去的那刻,我特别难过。你说……”她声音渐小,说不下去了。

林声笑:“好呀。”

路子灏想说水子不会的,可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

苏起说:“我去开个门。”

事到如今,他也害怕了,但他很快又说:“我还是觉得以他的性格,做事一定会成功的。哪怕读的是二、三本。关键是他要肯去上学。哦,李凡叫了我一起去找他。”

这时,门上响起敲门声。

苏起说:“那你们去我就不去了。我有点儿东西,你帮我带给他。”

苏起扯扯嘴角,还是没作声,她那头也停了话语。

“你一起……”

林声说:“我看见你在校内发的状态了,七七,每个年龄都是很美好的,每一天也都有每一天的惊喜。真的。你从小到大都是最开心最幸福的苏七七,知道吗?”

“别了。”苏起轻轻摇头,“他见到我会更难受。”

苏起忽地就沉默了。

路子灏:“也是。你别去了。我跟李凡都不知道撬不撬得出他的心里话,加上你,他估计更开不了口。唉,他那性格,就怕他把关心当怜悯。”

“我在家里等你一天。”林声说,“七七,你要开心哦。”

苏起不作声。她其实也不知他和她之间究竟是什么情况。

“我们26号。”

她其实也想去找他,当面鼓励,给他拥抱,而不是总隔着网线和电话线。但她不会这么做了,至少暂时不会,她知道他接受不了。

“25号,你们呢?”

原来人长大真的会变得克制、谨慎、瞻前顾后,真是稀奇。

那是高三时候的事了,如今忆起,仿佛过了许久:“好想吃家里的麻辣烫啊。寒假回去吃吧。你们什么时候放假?”

回到云西第二天,苏起顶着暴风雪跑去林声的新家玩。

“哎,我想起去年你过生日的时候,我跟路造还有你一起去吃的麻辣烫。”

林声和路子灏家在一个小区,离李枫然家就一条路。

“路造说晚上一起吃饭。”

两人缩在沙发上烤火,吃橘子。趁父母出门买菜去了,林声偷偷告诉苏起,她跟路子深在一起。

“这么勤奋。生日准备怎么过呀?”

苏起惊讶:“这么快?我以为他那个冰山脸,你至少要追三年。”

“宿舍自习呢。”

“我……”林声些微脸红,凑她耳边嘀咕。说是她过生日那天,路子深陪她吃晚饭,她故意喝醉了抱在他身上赖着不走。路子深实在没辙,把她拎去酒店开了间房。

“你在干吗呢?”

苏起狠狠戳她脑门:“你这家伙胆子也太大了吧!”

苏起放下手中的笔,笑了笑:“谢谢。”

林声咯咯笑。

下午三点多,手机响了,是林声:“七七,生日快乐呀。”

“那……那天?”

两个北京的舍友回家了,薛小竹去参加老乡聚会,苏起一人在宿舍上自习。

林声摇头,很甜蜜:“他没对我怎么样。”又小声,“是我趁醉酒强吻他。”

她生日那天是周日,路子灏说晚上过来陪她吃饭庆生。

苏起说:“你也是个闷声干大事的人。”

状态发出去,他们班一堆男生安慰送花,江喆留言说:“只要童心在,永远是少年。”

正要再说,路家兄弟和李枫然敲门了,林声给了她一个眼色,闭了嘴去开门。

小时候想长大,临到时间的门口,她却想永远当小孩子了。

从林声家回来后,苏起再没出过门。

回宿舍后,她在校内网上写下一条状态:“突然不想长大了,有点抗拒这个生日。小时候很期盼,以为这会是个特殊而郑重的日子,如今一想,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天,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毫不起眼,毫无意义。所剩的,不过是‘你再也不是孩子了’的悲哀。”

云西太冷了。在北京待惯了,她反而不习惯家里的气候—室内冷得要命,潮湿的寒气直往骨头里钻,她整天盖着厚厚的被子窝在烤火箱旁,半步不离开沙发。

放下电话,她望着窗外的冬夜,有些惆怅。小时候拼命想着要快快长大,如今一晃,竟就要成年了。

苏落笑话她:“怎么出去一趟变得没出息了?”

“没。你给我我可以攒着嘛。”

苏起一脚踹他背上:“没出息照样收拾你!”

“给。缺钱了吗?”

程勇在高中群里号召过同学聚会,苏起去过一次,被人问起梁水,后面几次就装死不去了。

苏起:“给不给嘛?”

她想,他不出现也好。寒假同学都回来了,他家接连出了那么大的事,任谁都承受不了熟人的眼光。

程英英说:“你这小鬼。”

苏起私下请刘维维和徐景来家里玩过,刘维维说,她和程勇早分手了。

苏起没有想要的,说:“你给我一千块钱吧。”

“我们班高考后在一起的好几对呢,全散了。”刘维维剥着开心果说。

有天在图书馆自习,程英英给她打电话问家常,说:“马上要成年了,想要什么礼物,妈妈给你拨款。”

徐景:“那是你冲动看不清。要我说,高考后大家都释放了,脑子一热,想都不想清楚就在一起,当然散得快。”

她始终有种直觉,等他熬过这段时间,还是会选择读书的。

“是啊。”刘维维叹,“结果呢,一堆异地的,目标不同的,到后面都出问题了。”

到了周末,她依然坚持着复印家教资料,留着寒假回去给梁水。

苏起默不作声,看着电视里的《武林外传》—郭芙蓉回家了,吕秀才在客栈里日夜思念着她。

北京同样寒冷,冷得她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只能将更多的时间放在学习上,每天不是上课就是自习,夜里也学到十一点才回,累得没有任何思考空间,倒头就能睡。

她执拗地认为,她和水砸跟他们不一样。当初他们在一起,并不是冲动,也不是压抑后的释放。

冷空气一波波来袭,门户网站每天的弹窗新闻都是南方雪灾的持续恶化和波及区域。苏起想着长江边那摇摇欲坠的巷子,不知它是否挨得过这个冬天。

只是,较真儿这些也没意义了,反正,结局是殊途同归。

但一行字打出来又删,删了又打,最终,没再多说。她将手机上的大头贴挂件拆下来,丢进了抽屉。

除夕前一天,云西又下了大雪。

声声说,好像案子可能有转机?

梁水从乡下坐车回云西,去看守所看了康提,他没回南江巷,直接从汽运站坐车返去乡下。

空调有用吗?加电热毯吧。

汽车从新区经过,路遇一片民宅楼房区,梁水看向窗外,远远看见一片草地后头苏起家的白色小楼。

晚上睡觉不要冻到。

因是冬天,门窗锁得紧紧的。但大门上贴着红红的春联,还挂上了灯笼。

是不是很冷?

汽车飞速驶过,他掏出手机,想给她发消息,可不知该说什么,又滑上了机子。

听说南方雪灾了?

他塞上耳机,水木年华的歌涌进心里:“我多想回到家乡,再回到她的身旁,看她的温柔善良,来抚慰我的心伤—”

苏起握着手机,还想跟他说点儿什么—

乡下大雪纷飞,银装素裹。

“不用担心我,”他说,“七七。我没事。”

梁水在村大队下了车,套上帽子,在路边小卖部叫了辆摩托,师傅载着他穿过乡间小道,将他送回了外婆家。

“那就好。”

大门紧闭着,门旁是他昨天贴的春联。梁水走过覆雪的禾场,上台阶,拍拍帽子上肩膀上的雪,掏钥匙开门:“外婆,我回—”

“好多了。别担心。”发完,他又很快补了一条消息,“我每周都去做两次治疗。”

他脚步一顿,路子灏和李枫然围坐在堂屋的烤火架旁,路子灏正在逗野猫啾啾。

她打字:“脚好些了吗?”

李枫然看路子灏:“我就说吧。”

他很快回复过来:“鞋子收到了。很喜欢。”

外婆慈祥地笑道:“枫然跟子灏来看你了,你们好好讲,我去做饭。”

苏起心乱了一个晚上,最后还是在过零点的时候给他发了条消息:“水砸,生日快乐。天天开心哦。(笑脸)”

梁水还站在原地。

到了10号那天,梁水过生日。

路子灏起身,几大步走过来,用力抱了他一下,有些激动地拍了拍他的背。

7号是林声生日,苏起远远给了个祝福:“恭喜成年。”

梁水没什么表情:“你们怎么来了?”

今年果然是严寒,气温一天一天地下降。

李枫然说:“看看你在干什么。”

苏起回:“不难过。”又说,“恭喜你,成年了。”

梁水走到烤火架边坐下,掀开被子,将冰冷的双手塞进去。灼热的火焰炙烤着冻僵的手指,外热内冷,分外焦灼。

许久后,他说:“别难过。”

两个朋友还没组织好语言,反倒是梁水,挺寻常的语气,问路子灏:“最近怎么样?”

苏起回:“嗯。分开了。”

“还不是老样子。”

她还看着,李枫然私聊过来:“声声说,你们?”

他又看李枫然。

照片里,苏起一身白T,对镜举着手机,梁水一身黑色情侣T恤,从她背后搂着她的腰,低着头,脑袋埋在她的颈窝里。看不见脸,那姿势却暧昧温软极了。

“今年要开独奏会。还在学作曲。”

QQ名仍是那句“苏七七你欠我的一块钱什么时候还”,头像也没变。苏起点开看,那是他俩在酒店卫生间镜子前照的。

梁水淡笑:“蛮好。”

3号那天,“一路风生水起”QQ群里给李枫然发生日祝福,梁水没出现—他的QQ很久没上线了,头像一直是灰暗的。

他搓着冰凉的手,脸上笑容散去:“她……”

他们四个都是冬天生的,今年都要十八岁了。

路子灏笑笑:“蛮好的。你也知道她那性格,心里不放事情的,还是那个开心的样子。”

北方的风很大,竟像南江的江风,吹得她骨头都疼了。路上的同学飞速奔走,说着什么“今年气温反常,全国各地都将迎来罕见的‘极寒’之冬”的话。

“嗯。”梁水表情愣怔。

但她终是从床上爬下来,收拾好自己,去食堂吃了一大碗煲仔饭,再去教学楼上自习。

是希望她好,希望她开心的,可又……希望她不要每一刻都……

时值冬季,窗外天色昏暗,室内也是一片阴沉惨淡。她呆坐在床上,忽地有种隔绝人世的孤独与悲凉。

更怕……她真的放下了。

2008年的第一天,苏起在宿舍昏睡了一整天,醒来已是下午四五点。

他埋下头去,有那么一瞬间想涌泪。他很想她,太想她了。

薛小竹上完厕所回来,见她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她叮嘱一句早些睡,爬上床去,摁开手机一看,夜里三点半。

路子灏问:“你脚怎么样?”

苏起塞着耳机,没听见。屏幕的光影在她脸上闪过。

他吸一口气,抬起头:“医生说恢复得不错。”

薛小竹小声:“怎么半夜看机器猫啊?”

李枫然低头看了眼:“我听我妈妈说,这一年都得做后续治疗,你……”

她抱着双腿蜷在椅子上,屏幕上,大雄正在号啕大哭,而胖胖的可爱的机器猫从口袋里变出竹蜻蜓哄他开心。

“在做。”梁水知道他的意思,“我教练帮我申请了医疗费,别担心。”

薛小竹晚上饮料喝多了,夜里两三点被尿憋醒。她迷迷糊糊爬下床,却见苏起坐在书桌前,开着电脑,戴着耳机,在看《哆啦A梦》。

最灰暗的时候,他一度打算放弃后续治疗,但教练帮了忙。只是,他永远没法再用体育场上的成绩回报这份恩情了。

室友们熬过零点才睡,疲乏了,睡得格外沉。

“那就好。”路子灏终于问,“水子,你之后打算干什么?”

但苏起很清楚,南江巷的七年之约不会实现了。

梁水没答。

奥运年终于来了。

路子灏看一眼他的黑色大衣,雪花融化了,留下大片的斑驳水渍:“水子,对我们,你就说你心里真实的想法。”

“2008年!你好啊!”

梁水盯着被子上的花纹,说:“打工。”

更多的学生一起笑着喊:“3—2—1—新年快乐!”

李枫然开口了:“我不信。”

要跨年了。

室内忽然陷入安静,只有火盆里柴火轻微炸裂的声响。

苏起闭眼躺在床上,不知多久,楼外有男生扯着嗓子,叫了起来:“10—9—8—”

梁水抬眸看他,他亦直视着梁水。

她们以为她睡着了,都不讲话了。

一旁,路子灏道:“我们从小的兄弟,知根知底的话不能说吗?”

“嘘。”

“水子,”路子灏表情很平静,不像平时的他,“高中那次。”他说,“我估计你们早就猜到了。”

“不知道啊。”

梁水拿手捂了下眼。

薛小竹纳闷:“她不是回去跟男朋友跨年的吗?”

“所以,当初要不是你在升旗仪式上站出来,”路子灏笑了下,眼中有些湿润,“我高中早就废了,清华?做梦,恐怕三本都考不上。我知道有些事,外人说什么都没用。但我们不是外人,谁都有绝望跟难堪的时候,你不想给我们看,就不看。人只能靠自己走出来。但有时候朋友可以帮一点点,哪怕一点点,你得让我们帮。话我放这儿了,水子,对你,我路子灏这辈子一定倾尽全力。”

王晨晨也小声:“睡着了吧?”说着关了这边的一盏灯。

梁水突然扎下头去,将脑袋埋在被子里,只有肩膀颤抖了一下。

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李枫然伸手握紧了他的肩。

“可惜什么呀,人家正跟男朋友甜甜蜜蜜呢—”方菲一扭头,惊了一道,压低声音,“苏起回来了?睡着了吗?”

许久后,听他闷声说:“别跟任何人提起我。尤其—”

王晨晨:“哎,苏起那么会跳舞,今天没能表演真可惜了。”

“你那狗脾气我不知道?”路子灏用力刮了下他后脑勺,从椅子旁拎起两个大纸袋子,重重放在烤火架上。

薛小竹:“对吧,我也觉得他很有魅力。他今天还问我苏起怎么没来。”

梁水抬头,冰封的表情已稍显融解。他把里头的东西拿出来,是厚厚两摞资料。

方菲:“苏起班那个江喆居然会拉小提琴,哎,会乐器的男生忒帅。”

路子灏说:“我也给高三学生当家教了。都是错题集,数学、化学是我的,英语、物理是七七的。”

薛小竹:“2班男生跳的兔子舞笑死我了。”

梁水看那摞英语资料,苏起的笔迹密密麻麻写在上边,红笔蓝笔黑笔荧光笔分门别类,相当认真。

王晨晨:“太好玩了。没想到我们系的男生都那么搞笑。”

路子灏那摞,一条条公式写得清清楚楚。每道题除了写解题步骤,还标明了易错点、易忽视点、题眼和其他解法,等等。

宿舍门推开,灯突然打开,刚参加完院系新年晚会的室友们回来了,带着喜悦的节日气氛—

梁水低声:“谢了。”

苏起侧身缩在被子里,脑袋埋在哆啦A梦的脚边。

“你把学校地址给我,以后我跟七七每月给你寄一份。”

跨年夜,宿舍里黑灯瞎火,静悄悄的。

“嗯。”他又沉默了,许久之后,说,“半年赶不上来的。我今年不高考了。”

只是,夜深巷空,无人得闻了。

说实话,哪怕明年……都没什么可能上一本。二本都要竭力一争。

他抓着那堆花花绿绿的纸,将头埋在双臂里,失声痛哭起来。

李枫然说:“你确定了方向,就够了。水子,你想做的事情,都能做到,只是时间问题。”

“没事。过几天我就会好了。”

梁水听言,表情有些挂不住,忽地将头扭过去,望着大门,他微张着口,却没说话。

“我要不是趁着高考放松后的暑假来找你,你也不一定会喜欢我,和我在一起吧?”

大门顶上玻璃窗外,雪花翻飞,天色朦胧。

五百只千纸鹤神形俱灭,他心里苦得要渗出血,痛得像千万根利箭穿过。

路子灏起身说去厕所,梁水心里明了,吸了口气,道:“你有话跟我说?”

五百只纸鹤,五百句—“水砸,我喜欢你。(笑脸)”

李枫然说:“你和七七……”

视线早已模糊,一切都浸在水光里看不清了。

梁水低头搓了下脸,困顿地抱住脑袋,嗓音终于露出痛苦:“别提她了。”

风吹得纸鹤满地卷,他狼狈地跪地去捞,已是哭得肩膀直颤,浑身直抖。

李枫然默然片刻,说:“你要真不想提,早去深圳打工了。”

“水砸,我喜欢你。(笑脸)”

梁水脑袋埋在手臂里:“你到底想说什么?”

北风刮过巷子,呜呜干号,仿佛人哭,仿佛鬼叫。

“七七喜欢你很多年了。比你以为的还要久。”李枫然说。

他不肯停下,抹着眼泪,一只只地拆:“水砸,我喜欢你。(笑脸)”

梁水抬起头来。

泪水源源不断滚落,他再也压抑不住,闷声哭了起来。

白炽灯照着,李枫然的脸很平静,看不出多余的情绪。

寒风将他的手指冻得通红,他浑身上下都在发抖,他将那张纸揣进口袋,疯了般继续拆着剩余的千纸鹤—它们的线断了,颜色褪了,翅膀折了,脖子拧了,一只只死在了这寒冷的冬夜里。

“她还会喜欢你很久,但是人长大了,就会因为不得已,而开始一点点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如果你真的喜欢她,就再努力一点。”李枫然说,“或者,你就接受。”

少年的唇角委屈地瘪了下去。

“接受什么?”

一滴眼泪滑了下来。

“接受有一天她会成为别人的女朋友。”

“水砸,我喜欢你。(笑脸)”

梁水不语,盯着他看。

穿堂风如洪水般倒流直灌,他冷得直打哆嗦,他手忙脚乱心急火燎却小心翼翼地拆开一只千纸鹤,就见又是相同的一句话:

李枫然眼神有些空茫了,问:“和七七在一起的时候,你很宠她吧?都不舍得她不开心是不是?以后也会有这么一个男生,但他不是你。他会对她很好,会和她拥抱,和她亲吻,和她结婚生小孩。你能接受吗?”

寒冷冬夜,北风呼啸。

梁水咬了下牙,看他片刻,别过眼神去,下颌绷得紧紧的。

他盯着那张纸看了足足十秒,忽然手脚并用爬冲到门边,一把将那门帘全扯了下来。钉子木屑涂料灰尘扑扑坠落。

“水子,我还是那句话,以你的性格,你的脾气,你不会放弃的。你想要的东西,你应该是拼了命也要去得到的。那才是你。所以,别放弃。”他说,“千万别放弃。不然,你会后悔终生。”

风吹日晒,三年又四个月过去了。

少年紧抿着唇,仍是侧头望着大门。他眨了几下眼睛,将眼中泪雾眨去,嗓子里闷闷地发出一声:“嗯。”

梁水怔怔地盯着那一行字,心忽然像被利刃穿过。

明天除夕,早上不通车。

圆珠笔的字迹早就晕开了,像是穿越了漫长的时光长河,才终于飞落他面前。

路子灏和李枫然吃完晚饭就赶回云西了。梁水叫隔壁家两个叔叔骑摩托载他们去大路上。

“水砸,我喜欢你。(笑脸)”

夜已深,雪下得更大了。乡村里是大片的田野和黑暗,只有几户人家的灯光在风雪中闪烁,星子一般。

他将那只断了翅的纸鹤小心拆开,就见破败的正方形纸上写着一行字:

梁水目送他俩上了摩托,路子灏叮嘱:“随时联系。”

他不舍得把它扔掉,跪在地上翻箱倒柜找出透明胶带,想把它粘起来,却见里头似有笔迹。

梁水插兜站在风雪里,说:“别给我打钱了。”

梁水一瘸一拐挪过去,捡起,那是只粉色的纸鹤,翅膀被撕断了,裂开了口子,看着很可怜。

路子灏和李枫然对视一眼,互相都不太确定。

他扶着沙发跳过去,打开门,冷风吹得他眯起了眼。千纸鹤门帘肆意翻飞。有几只断了脖子从绳上掉落,吹在地上滚了一遭。

梁水:“别看了。你俩都是。”

她刚才关门太匆忙,不小心夹到了。

路子灏抠脑袋:“我穷学生,就打了两千。”

梁水站在原地,久久不动,直到右脚麻木了,正要坐下,忽地瞥见门缝里卡着三四条千纸鹤门帘。

梁水瞥李枫然:“一万。你够有钱的。在美国搬着钢琴街头卖艺吗?”

只剩那停不下来的寒冷江风,在窗外呜咽悲鸣。

李枫然不说话,淡笑了一下。

终于,没了一丝声音。

路子灏也笑了,忽觉曾经的梁水回来了一点点。

下一秒,门砰地关上,她的脚步声仓皇而凌乱地下楼,穿过客厅,飞速踏在巷子里,远去。

梁水:“还有七七跟声声。声声自己都穷得要死还有心思管我,我也是服了她。”

梁水的手指条件反射地要抓什么,人本能地想追过去拉住她,但他没有。

路子灏:“……”

话说完,也不看他,她匆匆抓起书包逃了出去。开门的一瞬,北风涌进来,吹得千纸鹤帘和满地的纸张翻飞。

李枫然:“……”

终于,她乖乖地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我会调整的。没事,过几天我就好了。你不用担心。”又说,“你也要好好的。先把伤养好,知道吗?至于以后,不管你做什么,我都相信你能做得很好。真的。我也还是会一直支持你的。你要是难过想找人说话,也要找我。”

梁水:“真的。我不缺这点钱。”

窗外,夜色更浓了。仿佛只是一瞬间,天就彻底黑了。

路子灏:“知道了。我跟她们说。”

他指尖触动了一下,却没有回握住她。

李枫然:“走了。”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走到他身边,抓住了他的手。她低着头,就那么站着,执拗地抓着他的手。

梁水点了下头。

她明白了。

摩托很快消失在雪夜里。

“七七,”梁水开口,“我最最害怕的,就是跟不上你了,拖你的后腿,就像—”他眼圈红了,湿了,终于将他心底最深的羞惭和耻辱挖了出来,“像我爸爸一样。他当年走的时候,可以头也不回,但我不行。如果我也那样像个废物一样失去你,我宁愿死。”

梁水回了家,看着那两袋资料,又忍不住抽出来翻看苏起的笔迹,一封信掉了出来。粉红色的信封,写着“梁水”二字。

那熟悉的脸庞在虚白的夜灯下竟已不真实了。

梁水一怔,立刻拆开。

他亦凝视着她。

一张粉色的卡片,短短几行字—

她望着他。

水砸,我从来不觉得你像你爸爸,我觉得你更像你妈妈。

油毡布起落着,门框窗棂猛撞着,阁楼摇摇欲坠,正如此刻两个要碎裂在冬夜里的少年。

提提阿姨很要强,也很坚强,我觉得以她的个性,等她出来了,依然能东山再起。

窗外,北风似鬼般哭号着,仿佛下一刻要将这阁楼的屋顶掀翻。

苏七七

那一句话如重锤砸在苏起头顶,她怔在原地,一股深深的无力和绝望将她席卷,一如此刻蔓延的寒气。她的心冷得透不过气来了。

2008年2月4日

仿佛命中注定,逃也逃不掉的宿命。

昨天写的。

“我还是让我妈妈失望了。”他说完,忽然笑了下,笑得眼中泪光闪烁,荒谬至极,“果然啊,我果然是他的儿子!”

梁水盯着那行字,看着看着,一滴眼泪砸在了她的名字上。

“因为我没有!”他猛然道,他深吸着气,想要控制住情绪,却是徒劳,“如果你说我丑,我不会在意,我知道自己什么样;但如果你说我没本事,我只能忍着咽下去,因为我就是个废物!”

……

“不会的。你别这么想!”她急得要哭了,“你为什么要在意这些?”

除夕跨年,过完零点放了烟花,苏起爬进被窝睡觉,收到了梁水的短信:“七七,你的信我收到了。”

“我现在什么都做不好了。”他迷茫、痛苦、失望、决然道,“我不想等到那天。越走越远,你一看到我,就是累,就是负担。”

不用多说,苏起就懂了,她回:“水砸,新年快乐,梦想成真。”

苏起心如刀剜,颤声道:“就算读书不好那又怎么样?人又不是只能读书,我也还是会—”

他也说:“嗯。新年快乐,梦想成真。”

他突然起身将拐杖砸在地上!

2008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苏起返校时,云西仍是阴霾冷清。到了北京,气温也还在零摄氏度徘徊。

终于,他抬起头,眼眶红透了:“七七,我已经坚持很久、很久了。我身体素质比人差,我就靠努力、靠加练、靠拼命来补,结果呢?……我这人没别的长处,就一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张了张口,刚才冷硬不屑的面具撕开,只剩血淋淋的绝望,他抓起一份资料,抖了一下,“这些东西,你给我学十年,我也不可能上清华,上北航。”他扔下资料,拍了拍他的左腿,“靠它也不行了。没用了。废了!”

大一下学期,她更忙碌了—专业课增加了三门,她报名了奥运会志愿者,测了身高体重,又经过面试,成功入选。

他突然将脑袋扎下去,用力而缓慢地摇了摇。他手撑在茶几沿上,狠狠抓着,抓得手背上青筋暴起。少年低垂的头颅只是摇着。

薛小竹和苏起班的江喆也入选了,每周都按时跟其他志愿者一起坐大巴去场馆接受培训。

“水砸你别这样!”她失声尖叫,道,“说这些话你自己不难受吗?没事的,水砸,真的,你坚持一下,一定会好起来的—”

苏起则更忙些。

“清华,”他说,“茱莉亚,北航,你们都好。都好。”

面试时,对方打量她一眼,问:“你想当开幕式志愿者吗?”

他凝望着她,眼中水光一闪而过,低声说:“我觉得他挺好的。”

开幕式和闭幕式的志愿者是单独挑选的。苏起自然愿意,立刻答应了。结果,她从四月就开始了培训。

日光灯照得彼此的脸都白得虚幻了。

南江的父母们没再提过奥运旅行的事,苏起想,当年大人随口的一句话,或许早就忘了吧,但她还默默记着这个约定呢。

北风穿堂,这冬夜冷得钻心刺骨。

唯一让她欣慰的是,康提的判决下来了,一年半。而梁水也在电话中跟她说他回省城去上学了。

他望着她微红的眼睛,忽地不作声了。

苏起独自期待着奥运的到来,只是,这一路似乎不太顺利。

她霎时红了眼眶:“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你发泄吧,你想找事吵架那就吵,但把路造扯进来你是不是有病?”

三月十四日,拉萨发生打砸杀人事件,举国震惊。苏起每天上外网看新闻,见到外国媒体的污蔑抹黑,气得拿英语跟他们唇枪舌剑。四月,奥运火炬传到法国,爆发了抢火炬事件。金晶坐在轮椅中护着火炬的新闻图片传遍全国。

他说:“我想起来了,你好像一直比较喜欢成绩好的男生,欧阳李、吴非、路子灏。我要不是趁高考放松后的暑假来找你,你也不一定会喜欢我,和我在一起吧?”

一时间群情激愤,尤其是北京高校的学生们,不仅在BBS校内论坛上愤怒抨击,还有人号召抵制法国企业,连锁超市家乐福首当其冲。不少学生涌上街头示威游行。

苏起立在原地,面容苍白。

路子灏给苏起打电话,交代她千万不要激动去参与,一定要听学校的劝诫。别受伤,更别惹事。

“读什么?你知道我上次考试多少分吗,你就让我读书?”他讽刺一笑,“哦不对,我上次考试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我这半年就没摸过书。”

苏起说好。

“你可以读书啊!”

火炬的风波尚未过去,到了五月的一天,苏起正在上课,忽然感觉桌椅猛烈晃动了一下。

“怎么?”梁水问,“觉得我离你会越来越远?没办法。我们走的路不一样。”

班上同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以为谁在踢桌子。

苏起错愕:“水砸,你—”

大家没在意,直到十多分钟后,有人喊:“四川地震了!7.8级!”

梁水脸色冷硬,靠进沙发靠背,忽地冲她笑了一下,竟又是那散漫松垮的模样了,他说:“有件事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不打算读书了,等我妈妈的案子审完,我就去深圳打工。反正,都是迟早的事。”

教室里的人仍是茫然,并不清楚这个数字的具体意义。

屋内寂静无声。

班上唯一的四川人是江喆,他是成都的,立刻给家人打电话,但没信号。

窗外寒风呼啸,刮得门窗扇叶撞击窗棂,砰砰直响。

同学们都是工科生,一听没信号,隐约察觉事态严重了。

苏起吓了一跳,惊骇地看向他。

江喆急得都快哭了,同学们围着安慰他。好不容易一个多小时后联系到家人,都平安无虞,大家便放了心。直到晚上才发现,事情严重程度远超想象。

“哗—”的一声,他将那摞资料一掀,习题集哗啦啦甩出去,散落茶几地板上,订书针撕破了书页。

之后的几天,苏起宿舍、班上的同学几乎没有上自习的。所有人都时刻关注着汶川,越来越多的灾区照片,越来越多的遇难者故事……

她被他眼神刺到,莫名地害怕,低声:“我怕你万一用得上—”

报纸上网页上,死亡数字日日攀升。

“你拿这些来干什么?”他突然打断她,抬眸看她,眼神直而锐。

苏起几乎天天都落泪,而一张照片里,废墟下幼儿园无数孩子的尸体让她趴在桌边哭了半个小时。

苏起忙说:“也不用现在,留着以后……”

也就是那时候,她忽然开始思考儿时不会去想的事—人生的意义、家国的概念。

梁水盯着那摞纸张看,神色难辨。

“殷忧启圣,多难兴邦。”

“哦。我在给高三的学生做家教,印了很多错题集和资料。”她拿出厚厚一摞复印件来。

也就是那时候,原本按部就班学习的苏起突然有了模糊的目标—她萌生了做科研的想法。

书包里塞得满满的,看上去很沉。

他们学校的学生,大都崇拜钱学森。苏起当初选学校和专业时,并没想太多,可来了之后,了解到钱老的事迹,已视他为偶像。

梁水没答话,苏起莫名心慌,竟怕他拒绝,赶紧提着书包要走,他却盯着她的书包,问:“里面装的什么?”

她想,如果此生选择追随钱老的步伐,做新一代的航天人,以此为职业、为事业,到老也会无憾吧。

苏起低头许久,起身拎书包,说:“那我明天来看你。”

苏起将五月家教的八百块钱全部捐给灾区,而后,在宿舍的阳台上挂了一面国旗。

他默然片刻,别过头去,看着别处,说:“住我这儿不好。你妈妈会说的。”

有一天走在校园里,看见宿舍楼上多了很多面五星红旗时,她忽地就笑了。

她愣了一下,说:“我在这儿陪你吧。”

大一下学期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期末。

他看了她一眼,脸色缓和了一点,仍是僵硬,说:“天要黑了。你早点回去吧。”

又是一个夏天,苏起却没准备回南江—她得留在北京培训,迎接八月的奥运。

苏起耸耸肩膀,说:“我还是把碗洗了。”

梁水在省城上高中,他今年不高考,暑假跟着高三生上补习班。李枫然要准备下半年在北京的独奏会,林声打算在上海做兼职,路子灏则在北京实习。

推门进去,梁水早已放下电话,平静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丝冷厉。

第十八个夏天,没有一个人回云西了。

苏起打了个寒噤,轻缓地后退下楼,感觉他们通话差不多了,才砰砰砰踩响楼梯往上跑。

大家在“一路风生水起”QQ群里说着各自的计划,苏起从手机里抬起头,她坐在石凳上,看一眼校园,树木郁郁葱葱,阳光灿烂,衣着清凉的男生女生们来来往往。

梁水说:“我有分寸。这不是威胁,只是提醒。要是我妈妈判得太狠,那就来个鱼死网破。”他冷笑一声,“到现在这样了,我怕谁?”

路对面,男生宿舍楼上挂满床单,床单上写着各种标语。

苏起屏气听着,隐隐约约听见他听筒里对方的声音:“……找人了……但你要适可而止……他们……给钱……别威胁……上头的……把他们扯进来……对谁都不好……”

“学妹们,哥哥走啦!”

再上楼,还没走到门边,就听梁水在跟谁讲话,语气很冷:“我没我小姨那么好说话。你不是很厉害的律师吗?我话早就说前头了,我妈妈坐牢时间越短,你能拿的钱越多。”

“游戏动漫毁我四年,学业女友一样没有。”

苏起没听他的,麻利地把碗筷洗干净了。

“老子是钉子户,楼管休想赶我走!”

梁水说:“你别碰。放水池里,我明天早上洗。”

“两个月后,宿舍门推开,又是新的故事。”

苏起端上去,和他一起吃了晚饭,又收了碗筷下楼。

而其中一条格外扎眼:“北航男女七比一,四对情侣三对基。”看得苏起扑哧笑起来。

苏起下楼一看,电饭煲保着温,里头蒸了米饭和两小碗菜,青椒炒肉丝,炝炒圆白菜。

又到毕业季了,这是北航一年一度的毕业挂床单仪式。是02级师兄们在06年毕业时首度发起的。

梁水说:“林叔叔早上做了饭菜,在电饭煲里。”

今年其他高校有模仿的,但远没达到北航的规模。

窗外已露暮色,苏起问:“你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饭啊。”

苏起听说过,02级的师兄们是一届神奇的极具挑战性的叛逆青年。他们在六月的夜里唱歌号叫,敲锣打鼓,抗议学校熄灯停电管制,学校于是就给了他们电源;他们熬夜看欧洲杯结果夜里停网,便把热水瓶往楼下狂扔,扔炸弹一般抗议,说学生怎么能不看欧洲杯,于是学校就给他们开了夜网。

“嗯。”他又不说话了。

这股劲儿,真像某个人啊。

“鞋子。你穿着肯定好看。”

苏起坐在夏风轻拂的梧桐树下,望着那些蓝色的床单,就又想起了那个人。

“什么东西?”

若能一直是少年,多好。

苏起说:“明天跨年了你知道吗?我给你买了礼物,现在在邮寄的路上。”

南江夜话

“她回省城办点事。”

林声家。

“你小姨也不在?”

林声:“路造,过来帮我洗枣子。”

“声声外婆过寿,他明晚才回来。”

路子灏:“不洗,冷死了。”

她仍闭眼埋在他颈窝间:“林叔叔呢?他不是在照顾你吗?”

林声:“那你过会儿不能吃哦。”

她没看见,将他搂得更紧,以为能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

路子灏:“不吃。”

苏起仰头,梁水嘴唇碰了下她的眼睛,脸颊贴住她的额头,似在寻求温暖。少年琥珀色的眼瞳中水光一闪,稍纵即逝,是一闪而过的绝望,仿佛终将要失去。

林声:“你过不过来?!”

他微搂住她的腰,低头拿下巴轻轻靠了靠她的鬓角,却说:“看见你我很开心。”

路子灏:“不来。”

她摁下心酸,道:“都会过去的。”

路子深起身过去了。

梁水不言,深吸了一口气。

路子灏:“我哥也是稀奇,今天居然愿意跑出来玩。”

两人在沉默中坐了会儿,苏起忽地扑去他身前搂住他,将脑袋埋在他脖子里,说:“水砸,这段时间……你受苦了。”

李枫然:“……”

一时无话。

苏起:“要是……”

他说:“我知道。”

李枫然:“要是什么?”

苏起抿了下唇,说:“提提阿姨很坚强的。你不要太担心。”

苏起:“没什么。”

“还行。”

路子灏:“觉得少了一个人?”

“她还好吗?”

苏起:“……”

“嗯。”

李枫然:“七七。”

她把书包卸下放一旁,问:“你今天去看你妈妈了?”

苏起:“嗯。”

进了屋,她将他扶上楼,在沙发上坐下。

李枫然:“你还喜欢他吗?”

“二十多天吧。”

苏起:“……哪种喜欢?”

她松开他,看他的脚,纱布早拆了,但左脚还不能落地。她扶着他一瘸一拐往家走,问:“什么时候可以不用拐杖啊?”

李枫然:“你知道我说的哪种喜欢。”

“我怕你忙。再说,我又不怕冷。”

苏起:“不知道。”

他握了下她的拳头,跟冰块一样,说:“来之前也不问一下,在外头瞎等。”

路子灏:“你别问了,你再问她又要哭了。”

他身子轻晃了一下,低头看她,她脸色苍白,鼻尖冻得通红,不知在外头等了多久。

苏起:“哭你个头。你才哭。”

苏起起身朝他飞跑过去,怕把他撞到,跑到他跟前顿了一下,仰望他,不过半秒,一步上前搂住他:“水砸……”

李枫然:“嗯。你别太担心,我跟路造会去找他的。”

他一身黑色呢子外套,衬得那张脸有些清冷,头发长了很多,有丝说不清的落拓。他目光锁着她,脸上一时竟分辨不出任何情绪。

苏起沉默。

等了不知多久,巷子口忽然传来一深一浅的脚步声。苏起回头。梁水拄着拐杖刚好绕过拐角,撞见她蹲在门口,顿住了。

路子灏:“没什么话想说?”

梁水家的门和墙也斑驳了,窗子倒比其他家干净些。苏起插着兜站在门口等他。冰寒湿气往衣服里钻,她冷得不行了,来回跺脚,蹲下来将自己抱成一团。

苏起:“没有。”

巷子里空无一人,只剩北风在头顶呼号。

苏起:“他要问起我,就说我过得特别好,特别开心。哈哈,我说如果,他……应该不会问起我。”

葡萄架无人打理,架子摇摇欲坠,葡萄藤干枯如绳索;栀子花树也掉光了叶子,枝干狰狞。

李枫然不语。

苏起走下坡,半年不来,这坡却比记忆中的短小了许多。绕过两三道拐弯,走进南江巷,竟是满目荒凉—巷子里几户人家全搬走了。空房子上着锁,合着窗,门板漆裂,墙壁斑驳,玻璃蒙尘,吊着几片残破的蛛丝网。

七七,我希望你开心,却又希望你不太开心。我大概是一个很不堪的人吧。

长江大堤上狂风呼啸,堤坝两旁树木凋敝,枯草萧萧。正值深冬,长江水位下降,竟一眼看不到江面,天地间一片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