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枫然低头,慢条斯理地整理好领口,两只袖子还没好,松散着。
路子灏笑:“加什么油?李凡见过大场面的,今天这种表演小菜一碟。”
苏起自然地走上去,拉他的手臂,把袖子扯过来给他扣扣子:“你都出名了怎么没有助理啊?那只手!”李枫然乖乖把另一只手递给她,“真是,我看明星穿衣服都是别人帮忙的。”
李枫然微笑,微不可察地拿下巴靠了靠她的头发。
李枫然不说话,默默看着她念叨。几个月不见,她似褪去了高中时的婴儿肥,人出落得越发清丽了。
李枫然松开了他,朝苏起张开手臂;苏起大方上去抱抱他,说:“加油!”
没来得及多看几眼,工作人员进来说要开场了,她正巧扣好了,拉开了和他的距离。
路子灏很激动,过去和他拥抱,拍了拍他的肩。
……
三个多月不见,他似乎成熟了些,人也更沉静了。
今晚的明星演奏会会聚了国内顶尖的七位钢琴家,李枫然是年纪最轻的,也是唯一一个未成年的。
目光对上,他温和一笑:“七七。”
苏起虽也喜欢钢琴,但听着其他钢琴家的古典曲目,怎么都觉得有些冗长,直到李枫然出场,她才来了兴致。
“风风!”
舞台上的他一身西装,身姿挺拔,依然是那沉默冷静的模样,并不像其他钢琴家那样爱笑,只是认真鞠一躬,起身时似乎看了眼苏起的方向,然后坐到三角钢琴边开始演奏。
演出开始前,苏起和路子灏跑去后台看李枫然,推门进休息室一看,李枫然立在窗边,正在扣西装扣子。
苏起和路子灏听得津津有味,待他这部分的五首钢琴曲联奏完毕,他起身鞠躬致谢,苏起和全场一起拍着双手,说:“你觉不觉得,他比在上海的时候更厉害了?”
这次演出,海报上“李枫然”名字的前缀加上了“国际新生代钢琴家”的称号。
路子灏:“废话,那都几年前的事了。要没长进,他还是李凡吗?”
十一月末,李枫然来北京了。他过来参加一场明星会演。他在维也纳的亮相很成功,加之是何堪庭的弟子,国内媒体对他报到诸多。
演奏会结束后,苏起和路子灏跑去李枫然酒店房间玩,他房间有粉丝送的奶油蛋糕,苏起得到准许,毫不客气给自己舀了一大块。
几阵秋风一吹,黄叶漫天翻飞。
路子灏道:“你晚饭吃了那么多,居然还能吃。”
旧时代的印记,如同秋风扫落叶啊。
苏起:“我在长身体好不好?”
唉,谁知道随身听的更新换代会如此之快?曾经的walkman和CD机早被市场淘汰。才短短几年,现在连磁带都见不着了。估计光盘退出历史舞台也是迟早的事。毕竟,现在U盘和移动硬盘成了大趋势。
路子灏:“你都多大了还长身体?”
她计划好了,第一个月给水砸买双鞋,第三个月给他买个MP3。想到这儿,苏起猜测,水砸下次来可能就会给她买MP3了,估计又是一对情侣款。那她给他买MP4好了。
苏起:“要你管!又不是你的蛋糕。”
不到一星期,苏起就找了两份家教,教两个高三学生的数学和英语,一周四节课,一节课五十块钱。一个月下来能挣八百。
李枫然坐一旁看着他俩斗嘴。
当天上午,梁水飞回了省城,苏起回了学校。
路子灏看她吃得开心,忍不住也舀了一块。
两人缠闹到夜里不知几点才睡,第二天一早醒来,苏起蹭着床单上几处湿腻,脸红到了耳朵根。
苏起:“你别吃啊。”
“哼。”她不高兴地皱眉,踢了他一脚,要翻转身子拿背对着他,架不住他力气大,掰过去又是一通亲吻。
路子灏:“你管我,又不是你的。”
他搂着她,道:“我明天上午就回去了。”
路子灏吃到半路,看一眼浴室方向,这家酒店的浴室是实墙房间:“李凡,我借你地方洗个澡。”如今北方气候寒冷,去澡堂子回来路上头发能结冰。
她满足地往他怀里拱了拱。
苏起:“那你快点,我也要洗。刚好这儿有吹风机。”
梁水面颊潮红,眼眸清润,忽地扑哧低笑了声,说:“好。”
苏起吃完蛋糕,等路子灏出来,跑进浴室洗了澡。她吹干头发,穿上原来的衣服,忙活大半个小时出来,路子灏不见了,只有李枫然一人坐在书桌前看琴谱。
苏起缠住他,忽然说:“水砸,我过生日的时候,你来看我呗。”她咬咬嘴唇,说悄悄话:“过生日就成年了。”
苏起扒拉着半干的头发,奇怪:“路造呢?”
苏起只觉得热得厉害,被他吻得半梦半醒,蹭得渐渐难耐起来,她抱住他,有些焦灼地嘤咛着,想彻底接纳,但他依是没有突破底线,只是闷哼一声,低下头贴在她耳边沉沉喘气。
李枫然说:“他室友没带钥匙,他先回去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掀开被子上床,从背后搂住了她。她蜷在一角,睡得迷迷瞪瞪,身板被他翻过去,他人就覆了上来。
“他怎么这样啊,都不等我一下。”
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去的,梁水似乎很晚才回来,她隐约听到房门嘀一声轻轻推开,他很轻缓地关上门,蹑手蹑脚走到床边。黑暗中,他凑到她唇边吻了她一下。随后人离开,浴室里传来很小的水声。
李枫然不作声,好几秒后,说:“你再待会儿吧,时间还早。”又加一句,“蛋糕也没吃完。”
苏起看着那钩钩,心情愉悦,横想竖想都觉得水砸好,又是一滚,窝在满是他气息的被子里瞎蹭。
苏起一屁股坐在单人沙发上,揪眉毛:“我吃不动了。”
某人拿铅笔画了个潇洒的钩钩。
李枫然把蛋糕拉过来,吃了一口,扭头看她,她盘腿坐在沙发上,头发刚吹过,蓬松蓬松的,衬得一张脸越发小巧。她微抬着下巴,有些怔松地望着虚空发呆。
“保护地球,节约用水。如您无须换洗床单,请打钩。”
偌大的房间内静悄悄的。
她想起他吻的气息,他身体炙热的温度,她忍不住又打了个滚,滚到枕边,见床头放着个绿色的小牌子。上头写着:
李枫然问:“想什么呢?”
大床蓬松柔软,她舒服地滚一圈,摆了个大字,在被子里伸展划拉手脚,肌肤摩擦被单的触觉很惬意,她又滚一圈,趴着摆了个大字,在床上瞎蹭蹭。她嗅一嗅,满床都是水砸身上的气息,蓬勃的,带着少年的荷尔蒙味道。
苏起脑袋一扭,望着他:“嘻嘻,其实我什么都没想,哈哈。”
苏起回到酒店,一身的火锅味,她洗了头洗了澡,擦干后懒得穿厚厚的浴袍,干脆光溜溜钻进被窝。
李枫然没忍住笑,说:“那行吧。”
吃完火锅,路子灏回学校了。
她盘了下腿,好奇:“对了风风,你之前说想学作曲的,在学吗?”
绿竹悠然:“安。(可爱)”
“在学。”
花之露娜lulu:“安。(可爱)”
苏起:“好玩吗?”不等他答,“喜欢吗?”
Flowerdance:“睡觉去了。”
他迎着她清澈纯粹的眼神,一笑:“喜欢。”
苏七七你欠我的一块钱什么时候还:“(鬼脸)”
“真好。”苏起说,“哦,你听说过许嵩没?”
花之露娜lulu:“你怎么在玩手机?(问号)”
李枫然摇头。
苏七七你欠我的一块钱什么时候还:“去睡觉吧,下次别熬夜了。”
“他是一个大学生,自学作曲,写了几首歌都很好听。现在知道他的人很少,但我觉得他以后会火的。他有首歌叫《你若成风》。”苏起说着往沙发里一靠,跷着脚趾哼唱起来:
Flowerdance:“天亮了。”
你若化成风
花之露娜lulu:“你那里凌晨吧?”
我幻化成雨
Flowerdance:“想吃火锅了。”
守护你身边
绿竹悠然:“一想都好吃。哎,上海菜我受不了了。(不开心)”
一笑为红颜……
路造:“超级好吃。真想拍照给你们看,但手机QQ不能发照片。”
她唱着唱着,横向歪倒在沙发上,两只脚跷上一边扶手,脑袋搭在另一边扶手,蓬松半湿的头发从他手背上撩过,痒痒的。
花之露娜lulu:“水砸在宴会呢,我跟路造在吃火锅。(开心)”
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说:“我学的不是这种作曲。”
两人一边吃火锅,一边回复消息—林声和远在美国的李枫然都看了比赛直播,在群里跟梁水道贺。
“啊?”她仰起脑袋。
苏起:“你才二百五!”
他好笑:“钢琴曲。”
路子灏道:“得了吧,他现在的成绩,一级运动员了。铁板钉钉。分数二百五都没问题。”
“……”她冲他竖了个大拇指,又开始哼,“老夫子戴着假发……”
“我还得帮他补一下文化课,感觉没问题,但补一补更保险。”
李枫然问:“水子比赛的时候,你在现场吧?”
“蛮好的,很快就明年了。”
“对呀。”苏起回头,“路造也在,哎,你们时间真不巧,不然可以碰上一起聚。”
苏起捞着毛肚:“嗯。”
他说:“你们还好吗?”
路子灏问:“水子是十二月报名吧?”
“蛮好的。”苏起脚搭在椅子另一头的扶手上晃荡。
主办方举办了晚宴,苏起想着席间有全国各地的教练、运动员和记者,便没跟去,和路子灏在附近吃了顿火锅。
“那就好。”他垂眸看着她的长发,手指动了动,轻碰了下她的发丝。
……
才碰上,苏起忽地坐起身,随手拿过一本琴谱,看了会儿,无意识地翘起手指,试着弹了下右手。
苏起一瞬间就闭上了眼睛。
李枫然看着她的手指在桌面上跳跃,却仿佛听到了她弹出的音符,只是才弹了四小节,她就停了手,说:“哇,好难。新年晚会我还是跳舞吧,钢琴是不行了。”
他跳过广告牌,冲到看台栏杆边,撑着栏杆一跃跳来,带着浑身的热气和疯狂跳动的心脏扑到苏起面前,捧住她的脸就深深吻了下去。
李枫然就想起了三年前,他在教室窗外看见她跳的舞。
回头再看梁水,冲过终点的少年减了速,忽地一转弯,加速朝看台这边冲来。他一跃而起,从广告牌上高高飞过去,蹲守的记者媒体慌忙躲避,镁光灯频闪。
苏起已放下琴谱,扭头四处看,从沙发上跳下,走到他箱子边,拿出一样东西,诧异道:“你还留着啊?”
“啊!!!”路子灏和苏起同时尖叫着蹦起来,抓着彼此疯狂摇晃,抱在一起乱蹦乱跳。
那是她的万花筒。
计时牌显示:“10秒91。”
“我还以为你早就弄丢了呢。”
他风一般冲过终点,第一名!
李枫然说:“为什么觉得我会弄丢?”
八位运动员飞驰而出,梁水反应极快,一瞬领跑在前。全场沸腾!苏起心脏狂跳,要从喉咙里冲出。她一把抓住路子灏的手,盯着跑道上那矫健舒展而又奋力拼搏的身影,她心揪成了一个点—
“都好多年了啊。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苏起眯起一只眼,转动万花筒瞧了起来,筒内色彩斑斓,千变万化。她笑起来,仍和童年第一次见到时般欢喜,“你经常拿出来看吗?”
“砰”一声枪响!
“嗯。”他说,“你记不记得小时候说,你仙国的玻璃窗就是这样的。”
苏起和路子灏同时踮起脚尖。
苏起扑哧笑,把万花筒放回他箱子里,道:“记得啊,我现在也还是仙女。”她说出这话,自己都不好意思,哈哈笑起来。
“预备—”
李枫然也弯了唇角。
梁水在第三跑道,蹲了下去。
时间已然不早,苏起要回校了。李枫然送她到楼下,叫了辆出租车,不由分说塞给司机一百块钱,又记了车牌号,说:“到了给我发短信。”
短暂热身结束,几位运动员到起跑线处集合。
“好。”
路子灏摇头:“啧啧啧。”
他站在北风萧瑟的街头,看着出租车尾灯远去,折返回酒店。
苏起就捂住嘴巴,笑得眉眼弯弯,脸都红了。
开门进屋,房间空落落的,残留的蛋糕和果汁还在桌上。不久前温馨放松的处所变得清冷寂静。
看台上又起一片喧嚣。
他关上门,房间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很安静,连自己走路的声音都听得到。
梁水正走着,一扭头发现了镜头,目光冷冷地不太友好地盯了一眼,可下一秒,似乎想到什么,忽地就冲镜头挑眉笑了下。
他将那只万花筒拿起,坐在她坐过的单人沙发里,万花筒表面有些褪色了,他眯起一只眼看,筒内色彩斑斓,像她的人一样。
苏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从小到大,她最喜欢他训练时比赛时那和平日判若两人的模样。
他独自玩了会儿万花筒,起身去洗了澡,合被躺下,直到手机嘀嘀一响,苏起的短信过来:“风风,我到啦。你早点休息。(笑脸)”
全场观众望着屏幕,忽然间看台上议论纷纷,苏起身后一群女生惊叫:“好帅啊!”
他回了一个字:“好。”
大屏幕镜头从选手脸上一一滑过,给到梁水时,摄影师怕是个颜控,镜头追着他竟停留了半分多钟。屏幕上,少年神情冷淡,一张脸年轻而清俊,他躬身蹲在起跑线上,正练习起跑,一抬眸,墨色眉弓之下一双狭长的星子般的眼,眸光又冷又厉。他比其他运动员年轻些,也不太守规矩些—头发长了,几缕碎发遮在饱满丰挺的眉骨之上。少年眼中冷光一凝,忽然发力起跑,额发飞扬。他跑出去几米,缓了速度,一转身散漫地往起跑线处走。
关了床头灯。
终于,苏起看见梁水从通道内出来,跟对手们一一拍手打招呼,随即走到起点处练起跑。
世界陷入黑暗。
男子100米本就是田径最重头项目。全场观众都站起来了。
第二天,李枫然回了美国。
女子100米决赛在十几秒内结束,观众的期待已达到顶峰,席间吼声不断,气势震天。
苏起迎来了期中考试周,她暂停了社团活动,全力复习考试。和梁水的通话时间也缩短了一半,倒是自习中时不时给他发短信。
等到女子100米时,苏起开始紧张了,路子灏也抱着臂咬手指。
满校的树叶都掉光了。北方常青树少,一到冬天,树干便光秃秃的。
这和苏起在学校参加的运动会截然不同,每个运动员都身姿矫健,风一样从跑道上卷过,几十秒钟结束厮杀,看得观众肾上腺素飙升,整个体育场都回荡着加油的呐喊。
那天晚上,苏起考完一门专业课,有些疲乏地回到宿舍,掏出手机,发现一条信息都没有。
比赛一场接一场,井然有序地进行—发令枪响,运动员们冲刺而出。
按照以往,一定会有梁水的未接来电或短信。
田径赛场最吸引人的莫过于短跑,很多观众都兴致勃勃地欢呼起来。
她给他打电话,没人接。
先比赛的是男女子400米和200米。不少运动员从通道内出来,在跑道上做冲刺和拉伸。
苏起以为他忙,发了条短信,但直到她洗漱完毕上床睡觉,也没有回复。
直到下午两点半,径赛开始了。
她猜想他是不是手机丢了,还是临时有事。她左思右想,抱着哆啦A梦一觉睡去,第二天醒来,手机依然静悄悄的。
两人和全场观众一样屏气凝神看着,见到横杆撞落跟着捂额惋惜,见到顺利飞跃便喝彩鼓掌。
苏起再次发了短信打了电话,仍是石沉大海。
一个个女运动员举着撑竿,冲到横杆前,借着撑竿的弹跳力腾空而起,飞跃过杆。
吃完早餐,她坐不住了,决定找程英英要康提的电话。还没拨号呢,一个陌生的号码打进来,是云西的。
田径场上,又开始女子撑竿跳比赛了。
苏起立刻接起:“喂你好?”
路子灏翻白眼,但过了半晌,道:“我很佩服他。从小就觉得他很厉害,可能因为我跑2000米都坚持不了吧。”他说,“水子这种性格的人,做什么事都会成功。”
“七七。”是康提的声音,很冷静,却更像是强作镇定,她说,“你现在学业忙吗?能不能回来省城一趟?”
苏起笑:“你在夸水砸吗?”
苏起已有不祥的预感:“水砸他怎么了?”
路子灏拍着手,说:“我超级佩服运动员。真的。一天天一年年的,训练又枯燥又苦,挑战人类身体极限。没有非人的意志力,根本坚持不下来。”
康提吸了口气,却终是压不住了,哽咽:“他跟腱断了。“
许是从小受南江巷爸爸们还有梁水的影响,苏起喜好观赏各类运动,篮球、足球、速滑、短跑、跳高、跳远、游泳、跳水,就连高考前她还追着看了欧锦赛呢。
苏起赶到省城人民医院时,已是夜里九点多。康提坐在VIP住院部的走道上,眼睛红肿,形容憔悴。
运动之美,健康,生机,活力,叫人心生向往。
苏起从没见过她这么颓废的姿态,一路下沉的心跌落谷底。
场内一片“哇”的赞叹声,苏起跟着拍手鼓掌。
康提说,梁水身体的先天素质原本就不如别的运动员耐扛,上次撕伤后恢复期耽误太长时间,他为能拿下锦标赛,长期以来训练太狠,身体终于承受不了。
大屏幕上,一个身材高挑的男运动员起跑,冲刺,腾空,身姿舒展,背跃过横杆,落到软垫上。
这次是要参加省内比赛,结果在半决赛前出了事。跟腱断裂是职业运动员的头号杀手,虽然手术很成功,但恢复期长达一年,且伤愈后不论如何保养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再达到曾经的竞技水平。
田径场中央先进行了跳高和跳远的比赛。
作为短跑运动员,他的职业生涯就此终止,算是毁了。
正说着,比赛开始了。
康提说到这儿,遮住眼睛,泪水滑下:“教练说,他疼得在地上打滚……人还没到医院,他就清楚跟上次不一样,他就清楚自己跟腱断了,情绪很激动,哭了一路。可手术过了,今早醒来,他就不讲话了……”
“行,我们的七年之约。”
苏起擦掉脸上的泪,悄悄推门进了病房。
“寒假回去跟爸妈商量旅行啊!”
只有近门廊的一盏柔光灯亮着,房内静悄悄的。
“嗬,居然是六年前的事了。”
梁水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是苍白的。
“肯定啊。欸,记不记得小学毕业去昆明,我们约好一起来北京看奥运的?”
苏起一见他那样子,眼泪又涌了出来,她胡乱抹着,床上的人忽地动了一下,他微睁开眼,并未太清醒,嗓音喑哑:“你来了?”
路子灏道:“听说鸟巢更大。哦,明年奥运会你要不要报名当志愿者?”
“嗯。”她握住他冰凉的手,微哽,“水砸,你疼吗?”
苏起兴奋道:“我是第一次进这么大的体育场呢。”
他没回答,半垂着眼,呼吸很沉。忽然,他如抽筋似的,猛抬了抬下巴,眉心紧促,表情扭曲,嗓子里发出痛苦的闷哼声,右脚在病床上踢腾了一下,似乎想动左脚。可左脚绑着绷带,动不了。
苏起举头望,偌大的体育场层层看台上人头攒动,没坐满,但上座率也有百分之八十。
他压抑着,但陡然一阵剧痛叫他整个人抽搐了一下:“嗯—”他抠紧她的手,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滚进鬓角。
周日下午一点,苏起和路子灏搭公交准时到了工体。他们拿着梁水给的VIP票,坐到看台一层最前排,和跑道隔着一道栏杆,视野极好。
苏起吓坏了,起身要摁铃,门却被推开。护士拿着根针管进来,从吊瓶缓冲管的注射处扎进去,药液顺着吊管进入他血液。
“嗯。”苏起托腮,笑容满足,“我要挣钱给我男朋友买东西!”
他胸膛剧烈起伏,重重喘息着,平复下去,合上了眼。
“你想做兼职?”
苏起问:“护士,他怎么了?”
苏起趴在书桌前认真研究。
护士道:“刚止痛药过了。补一针就好了。”
薛小竹翻出一张宣传单:“喏。这儿,很多的。”
苏起问:“那要是晚上再疼怎么办?”
“他和我一样,是南江二代!”苏起哈哈笑,又探头问,“小竹,你兼职是在哪里找的呀?”
“这药八个小时才能打一支。万一实在疼得不行,去护士站拿口服药。”护士说,“不过应该没事。昨晚都熬过来了。”
“富二代?”苏起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汇,她想了想,虽然康提阿姨在云西开了最大的连锁酒店商场和超市,但她和伙伴们都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护士出去了。
方菲看一眼苏起桌子上各种哆啦A梦的小玩偶小饰品,说:“你男朋友也太喜欢给你买东西了吧。他是富二代吗?”
梁水整个人也静了下去,不知是不是药效的作用。
苏起把猫扛到床上摆好:“我男朋友送的。”
苏起守了他很久,以为他还会醒,但他没有。她有些撑不下去了,把陪床拉开,轻推到病床边,挨着他睡下。
“哇。”王晨晨叫,“你哪儿来这么大只机器猫?”
她侧身握紧他的手,想着晚上他要有动静,她能立刻醒来。但他一夜未动,次日天亮,护士进来换药,苏起醒来,才发现梁水早已经醒了。
苏起回到宿舍,舍友们也都刚下自习。
他微侧着头望着窗子的方向。
出租车将苏起送到学校,返程了。
白色窗帘拉着,冬日的阳光变得越发朦胧。
少年漆黑的眼眸中似有光芒闪过。他凝视她片刻,凑过来轻轻碰了下她的唇,闭上了眼。
护士换着药,苏起瞥见他左脚踝后血红的伤口。她握紧了他的手,但他没有反应。
“你从来没让我失望过。”苏起仰起脑袋望他,目光坚定,“再说,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水砸。”
等护士走了,苏起拉开窗帘,金色的稀薄的阳光铺满他的病床。他微微眯眼,垂了下眼睫。她的身影被笼在阳光里,有些不真实。
尤其是你。
苏起回头看他。
可他说不出口,吸一口气,简单道:“怕让人失望。”
梁水亦静静看着她。
“不是谦虚。是—”梁水笑了一下,不知如何表达,他怕有无论如何努力都上不去的极限,怕有无论如何规避都挡不住的意外,这些他都经历过,是真的怕了。
她过来趴在床边:“脚还疼吗?”
“你别总那么谦虚。”
他极轻地摇了下头。
那就是有把握了。
苏起瞧他片刻,他脸色苍白,始终不说话,人很消沉颓废。她小声:“水砸,你在想什么?跟我说说好不好?”
“还行。”
他看着虚空,说:“要是多休息一分钟,要是少跑十米,是不是就躲过去了?”
“明天比赛有信心吗?”
苏起霎时心痛得像四分五裂。
“嗯。”
他蹙着眉,闭上眼睛。
她的手与他十指相握,握紧了:“水砸?”
“会好起来的。”她轻声,话说出口,却也无力。
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却一直是当年那个害怕失去害怕失望所以总是表现得满不在乎的幼稚小男孩。
病房内陷入沉默。
从小到大,她见过他无数次的冰上训练,清楚放弃速滑时他有多难受;也清楚重新开始会有多难;更清楚他有多渴望证明他“有出息”。
过了不知多久,他说:“水。”
不用教练说,苏起心里也清楚,她何尝不知。
苏起给他倒了杯温水,一手拿着水杯,一手揽着他肩膀,将他搀抱起来。她力气很小,多半是靠他自己,梁水被她手臂环绕着,喝了半杯,一偏头。
“做运动员啊,不是极有意志力的人坚持不下去的。他个性要强,每天训练加练都很累。”教练说,希望她能多支持他,无论顺逆。
苏起把他放躺下去,他落进枕头里,沉沉地喘了一口气,说:“苏七七。”
说他从速滑转短跑很不得已,也不容易;说他训练很刻苦很辛苦也很痛苦,比教练带过的很多学生都拼命;也说上次受伤给他打击很大,但他什么也没说,自己默默熬过来了,又用更多倍的努力爬到原来的位置,甚至超过了原来的成绩。
“嗯。”她等着。
苏起想起了教练的话,教练没说她,只是跟她讲了讲梁水。
安静。
夜景绚烂,流水般从车窗外流淌进来。
他却什么也没说。闭上的眼睫处竟有些濡湿。
苏起晓得拗不过他,挽住他手臂歪头靠在他肩上。梁水也将头一歪,轻靠在她脑袋上。
她心如针扎:“水砸,不怕啊。我在呢。一直都在。都会过去的。真的。”
梁水靠在椅背上,被她推得懒洋洋一晃,好笑:“我也不能九点就睡啊。出租车快,回来刚好睡觉。”
他不言语,别过头去又睡了。
苏起推他:“已经九点了!”
到了七点多,护工送来营养早餐,苏起陪他和康提吃完饭。
梁水扶着车门,弯腰看着她的脸,两秒后,忽地一步跨上了车,关上门,对司机说:“北航。”
等中午,他稍微来了点儿精神,坐了起来。苏起跑去楼下买了袋橘子,趴在床边给他剥橘子吃。
苏起抱起那只巨大的哆啦A梦,看不见前头的路了。梁水领她到楼下,酒店门口停着出租车,他送她上了车,她坐进去,笑着冲他招手:“明天见水砸。”
一个个黄澄澄的橘子,颜色鲜艳极了,像小太阳一样。
“好。”他穿上外套,“别坐公交了,转车麻烦。”
梁水看着她,看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笼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她的脸颊白皙而绯红,被光线照射得几乎透明。唯独低垂的睫毛乌黑如鸦羽,细碎的流光在上头跳跃。
“那我明天来看你比赛。路造也来的。”
竟有一种不太真实的错觉,仿佛再也捞不住了。
梁水也晓得分寸,点了下头:“嗯。”
他手指动了动,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头发上还带着阳光的温暖。
“没啊。”苏起摇头,“水砸,我先回学校了。教练说,会影响你比赛。”
她把橘瓣上的丝络剥得干干净净,才递到他唇边。
梁水问:“他没跟你说什么吧?”
梁水含进嘴里,橘汁清甜。
梁水无语地在房间里坐了会儿,五六分钟的时候,忍不了了,起身要过去,门上嘀的一响,苏起回来了,一切正常的样子。
“好吃吗?”
苏起忙跑过去,一边乖巧道:“教练您要跟我说什么?”一边不由分说把梁水推进屋。
“嗯。”
教练扬手要揍他,这下梁水冲着他一抬头,示意“来啊”。教练手却没落下去,咬着牙指了指他。
苏起又往他嘴里塞了一瓣。她守着他,喂他吃完半个橘子,还要再喂,他偏了一下头,不吃了。
梁水不肯,质问:“那你叫她干什么?当着我面说!”
她便吃剩下的。
教练也皱眉:“我又不会吃了她。”
梁水目光盯在她脸上,问:“你考试完了?”
梁水回头,皱了眉:“老杨—”
“还没呢。”
苏起:“……”
昨天正好周六,而明天周一上午就有考试了。
梁水回到房间,教练跟过来,冲苏起招了招手,说:“小朋友,你过来一下。”
梁水说:“我没事。你回去吧,等会儿买不到卧铺票了。”
……
苏起咬着最后一瓣橘子,涩道:“水砸,你别太难过了。”
教练又是一扬手,梁水快步往后一缩。
话说出来,她都觉得这安慰很干瘪。
梁水:“小小小。”
该说什么,说人生本就有坎坷意外?一条路走不通,换一条就行?
教练再一指头敲他脑壳上:“你年纪不小啊?”
都是狗屁。哪有那么容易?
“真的……”梁水道,“她年纪还小。”
若是容易,就不会有“执着”二字,亦不会有“不甘”“不服”了。
“我信你的屁话!国庆请假是不是跑北京来了?”
“没事。”梁水握了下她的手,说,“会过去的。”
“我跟她没—搞事……”梁水散漫地抓了抓脑壳,“一次都没搞事。”
苏起一怔,看着他,就听他接着说,“很多事情,就算你不肯接受,可不管怎样,时间都会从你身上碾过去的。”
教练顿了一下,仍是训斥:“真女朋友也不行。明天比赛多重要你自己心里清楚,今晚别搞事儿啊!差这一天了?”
一直就是如此。
梁水无语:“她是我女朋友。真女朋友。”隔半秒,又气恼又不解,“欸不是。你看她那样子,像你想的那样吗?”
所谓的痛苦、失望、悔恨、不甘,都熬不过时间的。
梁水进了对门房间,刚关上门,教练一指头敲他脑壳上,训斥道:“你这跟谁学的?!”
……
苏起先进了屋。
傍晚,苏起坐火车回了北京。
教练点了下头,不算热情,看梁水,说:“你过来一下。”
周三下午考完高数,路子灏来了她学校,为着梁水的事。两人坐在食堂里讨论了半天,也没有结果。
苏起立马笑眯眯打招呼:“教练好。”
“李凡也说不知道该怎么帮他。他说,如果他的手指出了问题,再也不能弹钢琴,他根本不敢想象。”路子灏很苦闷,拿手撑着头,说,“谁都帮不了的,安慰也没用。只能靠他自己走出来。”
梁水听声回头:“教练。”
苏起难过道:“一时半会儿怎么走得出来?我现在给他打电话,他都不怎么讲话。真的对他打击很大。老天太不公平了,为什么总是这样对他?”
出了电梯,走到房门边,梁水刚拿房卡打开门,对面房门拉开,一位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走出来。苏起无意和他对上目光,那人表情不太好。
她眼睛又湿了。
苏起很喜欢,回酒店的路上还在碎碎念着鲈鱼和鹅肝的美味口感,梁水听她念着,笑道:“你就是个好吃佬,以后只管拿吃的堵你嘴就对了。”
路子灏:“可运动员就是这样啊,绝大多数都让伤病给毁了。你还记不记得欧文?德国世界杯那场比赛?”
厅内大都是成年情侣,不乏大龄商业精英,只有他们两个小小少年,却也十分尽兴。
苏起记得,英格兰的金童欧文在比赛中十字韧带撕裂,曾经的天才少年像一条狗一样跪着从球场爬了出去。至今再无建树,泯然众人。
餐厅很正式,前菜、汤品、小食、主食、甜点、冰淇淋,一道道地上。只不过梁水不喝酒,两人拿清水碰了杯。
“你不是很喜欢内斯塔吗?三次世界杯,三次腹股沟拉伤。世界第一的中后卫,他找谁说理去?”
梁水道:“以后还有很多第一次。”
“我只是……”苏起哽咽,“水砸都还没来得及成名……”
苏起道:“水砸,我这是第一次吃西餐哦。”
“事情已经发生,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路子灏更为现实,道,“他现在是高三生,走不了体育特招,高考才是大问题。”
她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每张桌子都相隔甚远,保证了足够的私密空间。白桌布,玫瑰花,银烛台,银刀叉,钩花套碟……
“我想到了,所以我做家教搜集了很多高三复习题。但这都要等以后再说,他要恢复一段时间,现在还不能回学校。”
苏起坐下时,还有西装笔挺的服务生帮她拉椅子。
路子灏觉得棘手,烦闷地抓了抓脑袋。梁水这些年花了太多精力训练,学习时间不足,加上这次受伤的心理打击,只怕更差。
梁水在附近找了家法国餐厅。餐厅环境悠然雅致,灯光柔暗,烛火影影。
路子灏忽然问:“七七,如果水子……你会跟他分手吗?”
“笑你是头猪。”
苏起生气道:“怎么可能啊?你瞎想什么呢?!”
“你笑什么?”
“我不怕你这么想,我怕他—”路子灏道,“男的都有自尊心,水子他更是。他很在意输赢的,要不是这样,也走不到今天。可现在—”
梁水看她一眼,忽地嗤笑了一下。
苏起怔住了。
“她肯定是谁的女朋友。”
那晚回宿舍,她给梁水打了电话。他依然消沉。
“啊。”
她没安慰他,也没提未来,只问他恢复得怎么样。他说出院回家了。
“你们那层住的都是运动员?”
她和他闲聊家常—林家、路家都陆续从南江巷搬走了,苏家也在搬。梁水说他家也要搬的,但因为他的事,康提耽误了,加之换季商场工作忙,康提说一月再搬。
梁水瞟一眼,没兴趣。
苏起又跟他说起她的考试,她看的电视剧,和往常一样聊了许多生活琐事。梁水话不多,安静听着,偶尔答几句。整个人兴致不高,再不似曾经跟她打趣逗乐的少年。
苏起小声:“她就是我刚说的很好看的女的。”
苏起理解,也不灰心。她不知该去指望什么,只能指望梁水的自愈能力。
那女人又把苏起打量一遭,出了电梯。
她想,或许这次时间会长一点,但他会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慢慢恢复过来的。他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啊。她需要做的,只是像往常一样坚定地陪在他身边就好。
苏起:“……”
冷空气一下,北京再度降温了。
抬眸便见镜子里那女人正盯着梁水看,而梁水正没事干揪着她毛衣上的小毛球。
十二月中旬,苏起窝在暖气充足的宿舍,问梁水云西冷不冷。他说很冷,空调都没什么用处,不过年年都这么过的,习惯了。
一进电梯,又碰上刚才见过的女人。苏起打量她一下,发现她针织裙摆下的丝袜没了。
她跟他说,上思修课帮舍友答“到”被老师揪住了,梁水在那头嗤笑了一声,说:“我就说你是个猪。”
落地窗外暮色降临,夜景繁华。梁水说三里屯这边有很多好吃的,带她去楼下吃晚饭。
苏起听到他久违的笑声,差点儿没蹦起来,立刻道:“我们宿舍不是有两个北京人嘛,今天她们俩说她们是‘北京双煞’,我说,你们是‘北京双傻’吧。”
既然来了,苏起又蹭他浴室洗了澡。
他又轻笑了。
……
她兴致勃勃跟他讲了一堆她和室友们的搞笑事件,逗得他话也多了些。那天竟难得地聊了快一个小时。
梁水也说不出口,张着嘴巴看了她几秒,哭笑不得,“啊—”一声怪叫,一头栽进了被子里,“反正不是这么叫的!”
放下电话前,梁水忽地低声说:“你元旦节要不要来看我?”
苏起耍赖:“那你说我是怎么叫的?”
苏起立即答:“好呀。我早就这么打算了,准备给你惊喜呢。”
“你刚不是这么叫的!”梁水冤枉道。
他淡笑了一下。
苏起不肯了,脖子都红了:“谢谢水砸。”
她抠了抠桌子,又轻轻道:“水砸,要是我现在天天在你身边就好了。”
梁水拉住她不放:“你再叫一遍?”
他没作声,过了好一会儿,说:“你好好上课。”
苏起本就是跟社团的师兄师姐情侣学的,一下脱口而出,自己尴尬得要死,面红耳赤地要起身:“什么也没叫。”
那晚睡前,苏起沉抑了半个月的心终于放松了一丝,犹如在黑夜中行走终于见到了曙光。
梁水吓一跳,微瞪着眼,有些吃惊:“你叫我什么?”说着人已扑哧笑起来。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她对自己说。
苏起滑着新手机,也挺开心的,扭头亲了下他的脸颊,说:“谢谢老公。”
可万万想不到的是,所谓福不双至祸不单行的老话竟会发生在她身边,不过两天,灾祸再度降临。
梁水打断:“我妈给的零花钱很多,用不完的。”又道,“以后我自己挣钱了给你买,行了吧?”
那天北京发布了寒潮预警,气温直降到零下十摄氏度。夜里苏起上完自习,回宿舍的路上,忽地接到程英英的电话,说梁水家出事了。
“但是—”
冬夜冷风呼啸,苏起心猛的一沉,想不出还能出什么事。程英英说,康提的商场有人恶意纵火,整栋商场超市连货带楼全烧了不说,还死了三名员工。
“不知道。看见好东西就想买给你。”梁水从背后搂着她,帮她把电话卡和大头贴挂链都换到新手机上去,道,“不给你买给谁买?”
纵火的被抓了,康提也被警察拘留,要负刑事责任。说是商场存在消防隐患,现下出了人命,她是怎么也逃不了牢狱之灾的。
苏起摸着新手机,忽道:“旧手机怎么办?卖掉吗?你干吗总给我买东西,下次别买了。”
苏起立在寒风中,浑身冰凉,又惧又怕,急道:“那水砸呢?水砸他人呢?!”
梁水挑眉,浑然不搭理。
程英英也焦急:“说是去公安局见了他妈妈一面,后来就不见了。我跟你爸去南江巷找了,不在。他现在脚没好,走路要拄拐杖,也不知这孩子一个人跑哪儿去了。”
“那我也要给你改备注,猪头。”
“妈妈你们要帮他呀。”苏起差点儿哭出来,“他伤还没好,现在就他一个人了。”
梁水滑上手机:“不改。”
“都在找!你林叔叔、李叔叔、燕子阿姨都在找。我们不会不管他的!”
苏起打他手:“你才是猪!改回来!”
苏起和她讲完,立刻拨通梁水的号码。她抱着一摞书站在冬夜里,冻得瑟瑟发抖,牙齿打战,手指也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他也换手机了,和她同款,手机上还挂着他俩一起照的大头贴呢。他随手滑了下手机,短信忽然蹦出来,就见他给她的备注是“我家养的猪”。
“嘟—嘟—”
“我不管。你先用这个。”梁水在床上捞了一把,“你看。”
他不接电话。
她又惊又喜:“哇,这个好贵的。哎我手机还没坏呢。”她手机是夏新的,粉粉的很可爱,但远比不上这款高级。
“嘟—嘟—”
苏起拆开一看,诺基亚5300滑盖手机,近期最流行的一款。
握着手机的手直哆嗦,又冷又疼,她在寒风中狠狠跺了一脚,手指冻得不行了,想换只手拿手机,一不小心怀中抱着的一摞书哗啦啦掉地上,狂风吹着书页翻飞。
梁水对她口中“超级漂亮的女的”毫无兴趣,弯腰从箱子里捞出个盒子递给她。
她半跪下去,手忙脚乱地捡书,一手还抓着手机,紧紧贴在耳边。
“真的。”苏起道,“我刚在电梯里看见一个超级漂亮的女的。化妆穿衣服都好看,跟她一比,我就像个儿童。”
“嘟—嘟—”
梁水把她扯进怀里,笑得胸腔一震一震:“你还儿童?要不要脸?”
她忽地就急哭了起来:“你接电话呀!”
苏起起劲儿了,低声叫:“警察叔叔救命!这儿有人拐带儿童。”
她抱着书蹲在地上,咬着牙关尚未哭出声,电话突然接起。苏起一怔,那边却很安静,没人说话。
苏起一巴掌打在他胸口:“猪决定走了!你一个人玩吧!”起身要往门外冲。梁水捞住她胳膊,拉着不放。
苏起急道:“水砸?”
他被她一通乱嘬得浑身发痒,别着脸,笑得停不下来:“够了够了。你走开。”他笑得岔气,道,“我感觉在被猪啃。”
他说:“七七。”
“我还没表示呀。”苏起扭身拿嘴巴撞上他脸颊,嘬一口,“没表示吗?”梁水故作嫌弃别过头去。她扭过身板,跟着追,嘟着嘴巴又啄一啄他鼻尖,“没表示?”他扭头再躲,她扒拉搂着他脖子,嘬他嘴唇,“有没有表示?”他绷不住了,唇角弯起,她再亲他眼睛,“够不够表示?”咬他耳垂,“还要不要?”
一听他声音,她眼泪哗地涌出,赶紧抹掉了,努力寻常道:“你在哪儿啊?我妈妈去找你没找到,你脚还没好呢,不要乱跑。你去我家住好不好?南江巷现在一个人都没了。我明天晚上—”
梁水打她手:“我都没见你有表示。”
“你别来。”他突然打断她,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叫她一瞬间止了眼泪,心底莫名升起一丝不安的恐惧。
苏起戳他手板心:“你怎么总问些废话?”
话筒里很安静,只有她这头呼呼的风声,吹得她心头发凉。
“这家伙是我的替身。等我走了,你可以抱它。”梁水把那只猫拎去一边,环住她,问,“有没有想我?”
梁水很平静地说:“七七,你好好上课。这边的事情,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你来了也不起作用。”
苏起欢喜地一把搂住那只哆啦A梦,玩偶很大,她两只手才能勉强环抱过来。她蹭了蹭它的脸。
“可是我想陪—”
一路上不说回头率多高了,在机场过安检差点儿没被人笑死。
“你别来!”他再度打断她,静了一秒,声音微颤,竟有丝乞求,“真的。”
“怎么有?”梁水好笑,“老子从省城给你背来的。”
他嗓音很低:“别来。我能处理。”
他边亲边笑边搂着她磕磕绊绊往房间里走,撞到床沿坐下了。苏起一眼看见床上放着一只巨大的哆啦A梦玩偶,惊道:“怎么这里有只机器猫?”
苏起忽地就想起了路子灏说的自尊心。她抱着书蹲在寒夜里,浑身发抖,她张了张口,眼泪无声滑落,轻声:“那你有什么事,或者想说什么,你要跟我讲好不好?”
她的主动叫他十分受用。
他长久地没作声。
少年穿着浴袍,头发湿漉漉的,刚洗过澡,整个人干净而清爽。苏起被他的气息笼罩着,心猿意马,搂住他脖子便亲他嘴唇。
苏起埋头,将眼泪擦在冰凉的衣袖上。她没发出一点点哭声。
苏起亦笑开了,一下子蹦进去。他搂住她腰,用力贴了贴她脸颊,道:“又见面了。苏七七。”
那头沉默了许久,说:“好。”
还要再敲,脚步声迅速由远及近,门被拉开,梁水探出头来,见是她,倏尔一笑,眸子跟含水的星子一般。
苏起还要问什么,他忽然问:“你在外边?”
咚咚两下。
“嗯。”
苏起找了一圈才找到2913,走到门边,竟莫名紧张,轻轻敲了敲门。
“早点回去吧,天冷。”他说,“我也要睡了。”
她们都到29楼,那女人轻车熟路进了一个房间。
“好。”
她又看看镜中的自己,还是老样子:高马尾,白毛衣,牛仔裤。很简单的学生装扮。
苏起跟程英英说梁水回南江巷了,让她明天去找他。
苏起好奇地透过电梯上的镜子看了她一眼,发现她也在看自己。
回到宿舍,又接到伙伴们的电话,大家都听说了,都很震惊。然而这事对父母来说都是无法解决的灾难,更何况这群毛头孩子。
苏起还背着李宁牌的书包呢,探头探脑走进酒店大厅,四周金碧辉煌,她有些格格不入。上了电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走进来,浓妆艳抹,妩媚妖娆。
他们束手无策,想不出任何解决方案,而苏起一想到梁水此刻的境地,便泪流满面。
苏起第一次从海淀来朝阳,觉得气质截然不同,海淀清净,朝阳繁华,街上走的女孩都装扮精致些。
路子灏只能安慰她说,父母们一定会尽量照顾梁水的。可康提面临的灾难,超出了所有人的控制范围。
比赛在工体,落脚处在工体附近的五星级酒店。
苏起洗漱完上床,钻进被子,仍觉得浑身冰冷。寝室熄了灯,静音的手机忽然亮了。
直到决赛前一天,是个周六。梁水训练到下午,教练放他回去休息,苏起才跑去找他。
她抓过来,见是梁水的短信,飞速解了锁,屏幕只有六个字:“你别哭。我没事。”
梁水这次过来是为比赛,虽提前一星期到,但因训练加预赛,苏起一直没见到他。
苏起飞快地给他回复:“水砸,你还有我。我在的。一直在的!”
十一月初梁水要来北京参加田径锦标赛。等待的日子起初有些漫长,但苏起回归了校园生活,每天上课自习、做实验、参加社团,忙忙碌碌,不知不觉时间便飞到了相聚的日子。
发送成功。
林声:“(鬼脸)”
她盯着手机屏幕等,可那头没有回应了。
苏起:“嘻嘻。哦,再过两个星期,水砸又要来北京了。嘻嘻。”
屏幕熄灭,她又摁亮,借着手机的光,看着手机链上的大头贴,照片里,那个少年笑容散漫不羁。
林声:“哪有?也可能因为是邻居,不想弄僵。哎呀,忐忑。还是你和水子好。(可怜)”
短信终于来了,仍是六个字:“早点睡觉。晚安。”
苏起:“傻子。他要真讨厌你,就不会让你找他。”
她巴巴地回复:“你也好好休息,晚安。”
林声:“好羡慕你和水子,互相喜欢,不用去追。我每次去找他都心惊胆战,怕他讨厌我。”
“嗯。”他仍是留着给她发消息由他来结尾的习惯。
林声:“(奋斗)”
苏起没再继续发,这下,也彻底没回应了。
苏起:“反正我选你。(奋斗)”
第二天中午,苏起接到程英英电话,说找到梁水了。但梁水不肯去他们任何一家住,就要住自己家。
林声:“但他们是同学,从本科到研究生。(哭)”
“可他一个人—”
苏起:“你比她好看。”
“声声的爸爸住去他家了。”程英英说,“他会照顾他的。你林叔叔从水子上小学就陪他晨跑,跑了六七年。有他在,水子没事的。再说他小姨也赶回来了。都放心吧。你们一个个的,你打电话哭,声声跟她妈妈打电话也哭。唉……都好好上学吧,我们在云西,不会不管他的。”
林声:“(图片)(图片)(图片)”
苏起稍微放了半点心,离元旦假期只有十多天了,她早早买好了往返云西的火车票。
苏起:“有照片吗?”
这些日子,梁水很少跟她联系了。苏起知道他托着各种关系在忙康提的事,而她也面对着繁重的课业和家教工作。
林声:“正在努力。(奋斗)他有个同学也在追他,(哭)压力好大。”
到了这一刻,她才体会到异地恋的苦涩—太苦,太远,也太无能为力了。别说拥抱安慰,连沉默陪伴都做不到。她只能每天给他发几条短信,等着元旦回去见他。
苏起:“(惊喜)有希望?”
假期前一晚,苏起坐上回云西的火车,三十日上午到家。
林声:“(可爱)等我把他追到了,带来北京一起玩嘛。”
苏勉勤去火车站接她,她一心只想奔南江巷,苏勉勤道:“水子去看守所见他妈妈了。你现在去也没人。”
苏起:“重色轻友的家伙。”
苏起问:“提提阿姨会怎么样啊?”
林声:“(可怜)(可怜)”
苏勉勤面色凝重:“会坐牢。案子明年审,就是不知道刑期多久。短点儿还好,要是判长了……”
苏起给林声发私聊:“说!国庆是不是追子深哥哥去了!”
“那放火的那个呢?”
林•默默围观•声:“你闭嘴!(抓狂)”
“肯定死刑不用问了。”
苏七七最爱的男人:“谁知道呢?(阴险)”
“他为什么放火啊?”
路•自戳双眼•造:“你该不是也谈恋爱了吧,重色轻友。(鄙视)”
“不知道。有说是竞争对手买的人。唉,谁知道呢?你康提阿姨这几年生意做得太大了。”
路•自戳双眼•造:“国庆怎么不来?也没时间?嘁!(鄙视)”
苏起不作声了。
林•默默围观•声:“没有时间。(哭哭)”
她靠在出租车窗边朝外望,离开半年,云西似乎没什么变化,仍是小小的,旧旧的。或许因为是冬季,看上去格外萧条。
水砸不要脸:“声声你什么时候来北京玩嘛。(可爱)”
路经云西商业主干道,苏起见康提的商场超市那么大一栋建筑全烧毁了,黑黢黢的,布满窗洞,分外骇人。
林•默默围观•声:“我不说话。(闭嘴)”
往新区而去,经过别墅区,苏起望了眼,苏勉勤说:“你康提阿姨的新房子在里头,被封了。”
路•自戳双眼•造:“我想退群。(白眼)”
苏起道:“为什么?一码归一码,为什么要封掉房子?”
花之露娜lulu:“不要脸。(呕吐)”
苏勉勤道:“云西这小地方,你找谁说理去?”
花之露娜lulu:“……”
说话间,车绕到别墅区临街的独栋民宅聚集区,拐进一条巷子,到一栋三层小洋楼前头停下。
苏七七最爱的男人:“好吧。(微笑)”
苏落从漆红的大门里探出头来,叫:“姐姐!”
花之露娜lulu:“你给我改回来!(愤怒)”
他热情地跑出来给她拎书包,半年不见,小少年长高了不少。
路造:“……”
苏起下车望了一眼那漂亮的白色小楼,这便是她的新家了。
苏七七你欠我的一块钱什么时候还:“上次在北京,她非要挤上公交,又没带钱,我给她出了一块车票钱。”
进了大门,要换鞋子,家里贴着漂亮的地砖,客厅又大又阔气。上到三层,她的房里铺着木地板,墙壁涂成粉红色,有专门的梳妆台、书柜、大床,还有一排漂亮的新衣柜。不用再拉一道帘子跟苏落挤不到十平米的破房间了。
路造:“你QQ名怎么回事?”
她小时候的书本和破烂玩意儿装在纸箱里,堆在衣柜旁,无人问津。小红云的红裙子在里头格外扎眼。
苏七七你欠我的一块钱什么时候还:“时差。还没醒吧。”
云西的冬天湿冷湿冷的,加之新屋太大,倍显空旷冷清。
绿竹悠然:“李凡怎么不讲话?”
她对这房间陌生得很,看一眼便下楼去。还没到一楼,忽听楼下客厅有人讲话,沈卉兰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当天上午,“南江小分队:一路风生水起”QQ群沸腾了,伙伴们轮番轰炸祝福李枫然。倒是当事人本身安静得很,一言不发。
大人们说话声音很低,
“真哒?”少女声音明媚,只是听着,就能看见她那被点亮的表情,他说:“真的。”
程英英说:“云西就这么巴掌大点儿地方,谁不认识康提,谁不认识水子?我看啊,他还是走了好。”
李枫然沉默了一会,说:“十一月,可能有机会。”
沈卉兰道:“康提干了这么些年,是有不少钱的。她那天把水子叫去,偷偷跟他说了卡都在哪里,让他回省城好好读书,养伤,别再回云西了。”
“我最近好想你,还有声声啊。现在不该有很多人邀请你吗?你要是来北京演出就好了。”
程英英道:“当妈的都会这么想。自己是没指望了,谁不想多给孩子留点儿东西。再说水子现在这样子,康复治疗得花多少钱啊。可他—”
“怎么了?”
“他就是不走啊。”沈卉兰叹息,“林家民说,他拄着拐杖,一家家的去找那三个员工的家属,说给他们赔钱,一家赔一百万,求他们跟法官求情,表示谅解,原谅康提。那孩子—”沈卉兰哽了一下,嗓音细了,“林家民说他一个个地给他们下跪磕头,求他们原谅,说他妈妈真的一直有在交代消防问题,但下属失职,也算是她错了。只求原谅。”
苏起蹲在椅子上抠抠脚丫:“哪有,我是实话实说。对了,你直接回美国吗?”
苏起抠着楼梯扶手,心如锥刺,又痛又苦,竟苦得生生反胃起来。
他在那头极低地笑了声,说:“你还是这么捧场。”
程英英也抹了眼泪:“你说这都什么事啊!”
“哇。”苏起保存着图片,赞叹,“风风,你真的是钢琴家了。”
“牢房哪是人待的地方,他就想给他妈妈减刑,跟林家民说要买……”
新闻图片里,黑色西装的少年坐在钢琴边,头颅微垂,低眸的模样认真而专注。
沈卉兰声音低下去,后面的话听不清了。
“十七岁少年李枫然,打破维也纳星光古典音乐会年纪最小演奏者纪录。”
苏起寒从脚生,一下子跌坐在楼梯台阶上,埋头紧紧抱住了自己。
“中国天才钢琴少年李枫然亮相维也纳,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惊艳全场。”
•南江日常•
她笑:“那就是很棒了。”人溜下床打开电脑,搜索李枫然,无数新闻页面蹦出来—
元旦节刚过。
他语气轻松,说:“不坏。”
教练:“你怎么没来继续治疗了?康复训练也不见你人?”
她朗声:“演出怎么样啊?”
梁水:“没时间。”
“没事。”他嗓音清亮了些,“我还没睡着。”
教练:“没时间还是没钱?”
苏起抠脑袋,小声:“哎呀,我忘了有时差,你先睡觉吧。”
梁水:“你别管我了行吗?”
“七七?”电话那头,李枫然嗓音喑哑,似还在梦中。
教练:“我是你教练能不管你?”
苏起回拨过去,嘟嘟响了两声,她想起那边是凌晨,恐怕手机静音了,正要挂掉,手机却接了起来。
梁水:“我已经不是运动员了。”
昨天他在维也纳的星光古典音乐会上演出,作为他在国际上的首次亮相。
教练:“不管你是不是,这伤也得治好,你年纪这么轻,留着伤以后怎么办?啊?”
日光渐短,苏起睡眼惺忪地从被子里爬起,打了个寒噤,看见夜里李枫然发来的短信,只有六个字:“七七,演出完了。”
梁水:“我现在真的很忙,没时间……”
十月中旬,北方开始降温了。
教练:“我已经给你申请治疗经费了。一百万呢。你不来,上头还以为我贪了。明天必须过来,不来我去云西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