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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后来

霍皙慢慢撑着床边半坐起来:“没有,也睡醒了。”

小宋愣头愣脑的:“我吵醒你了?”

“那正好,赵老师家里来人了,他儿子说这边条件不太好,要转到市里的人民医院去,咱们社里就剩你自己了,我留下来断后,你……”

那是长期处于一种戒备状态下的本能反应。

“用不用给家里通个电话,也说说自己的情况?”

霍皙的嗅觉和听觉很敏感,尤其是睡着的时候,有人在她附近轻轻碰了碰她的床,她倏地睁开了眼睛。

出了这种事,谁也不愿意在这边多留,小宋把话说得很委婉,人家也有父母,也想家不是?

她始终在用自己活着的每一天,去尽力爱着身边的一切。哪怕被人说毫无廉耻,毫无尊严,也依旧不知疲倦,不知痛苦的,日复一日的爱着。

霍皙摇摇头:“不用了,我也没什么事儿,出院吧。”

在和这些人,妥善告别。

“哎。”小宋如释重负:“你收拾收拾,正好昨天救你那个人也在,你把衣裳还给人家,道个谢。”

她之前说的那些话,她同这些人做的这些事,只不过都是在她对自己生命尚且未知的情况下。

霍皙应下:“那你在外面等等我。”

他也忽然明白,她为什么铁了心的要离开自己。

小宋关上门,对门外站着的人说:“你等一会儿,千万别走,马上就出来了,我去医生办公室给大夫说一声,我们这一趟遭了大难了,大家伙心里有阴影,赶紧回家算完事儿。”

她说沈斯亮,这些年在外头,我吃了好多苦。

沈斯亮倚着墙,点点头:“行,麻烦你了。”

他想起她刚回来的时候,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不麻烦不麻烦。”

沈斯亮忽然就明白了。

说完,小宋往医生办公室走,还觉得奇怪,心想这人可真客气,好像自己帮了他多大忙似的。

霍皙呼吸很轻,脸颊发红,正浅浅睡着。

霍皙起来,病房尽头的洗手池简单洗了把脸,又用随身背的简易牙具刷了个牙,穿好衣服,抱着那件棉大衣走出来。

每个病床之间都有一个遮挡的帘子,他慢慢拉好,然后坐在床边。

她站在病房外左右看了看,几米远的地方,就一个人站在那儿,很好认。

沈斯亮拧开病房的门,无声无息走进去。

那人背对着自己,半倚在墙上,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正低头摆弄手机。

霍皙住在病房最左侧的位置,里头的人都睡了,很静谧,一直在门口把守的小宋也终于熬不住困意,迷瞪着睡着了。

霍皙实诚,走过去,对人家就鞠了一躬,诚恳道:“谢谢您。”

天色大黑,已经快要深夜,急诊走廊的人渐渐散了,不少陪夜的家属就在病房外头打了个简单床铺,低声在外交谈。

“同事说昨天是你把我从车里拉出来的,救命之恩,很感激。”

沈斯亮感激的拍拍宋连长的肩膀:“谢了。”

那人依旧背对着她,霍皙犹疑着往外看了看,见他不说话,试探着把手里的衣服递过去:“这是您昨天给我的衣服……”

“要是需要人,你就说话,女人不方便,我家那口子就住在市里,军属咱们更得格外照顾。别抹不开。”

等了几秒,沈斯亮把手机揣回裤兜。

对方震惊,半天没说出话来。他和沈斯亮认识不久,很多话深了浅了的不好打听,只能先点点头:“我先走,明天什么情况,咱们再联系。”

回头。

沈斯亮点点头。

霍皙一下就僵了。

男人闻言一愣,很快明白过来:“那里头的伤者……有你认识的?”

沈斯亮轻描淡写的笑了笑,把衣服重新裹在她身上:“昨天把你弄出来,确实费了点功夫。”

“宋连长,你先回吧,我还有点事儿。”

霍皙眼睛通红,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沈斯亮往医院大楼里走,迎面撞上黝黑健壮的男人:“哎,小沈,我还找你呢!里头需要咱帮着说的情况都说了,别在这儿耗着了,里头老百姓见了,回头千恩万谢的,我受不了这个,趁黑,赶紧撤。”

沈斯亮扭过头去:“甭谢我,当时是凑巧,我也不知道你在车里,他们说少了一人,我就想啊,这冰天雪地的,要是丢了一个,不得冻死?”

“你先去车里等我吧,我衣服还在里头,一会儿就来。”

“不是为了你才把你弄出来,换成别人,都一样。”

“连长说夜里路不好走,这边咱们该帮的都帮了,让赶紧撤呢!”

沈斯亮定定望着她的眼睛:“没留什么后遗症吧?”

沈斯亮掐了烟,赶紧站起来:“怎么了?”

霍皙只顾着哭,他越这样,她哭的越凶,沈斯亮心里疼啊,疼的像有把刀子割着自己似的。他强忍着,裤兜里的手攥成拳头。

沈斯亮在医院门口抽了几根烟,医院里跑出来个年轻战士寻他:“沈参谋,你让我们这通找啊!”

“没事儿我就回去了,从这儿坐车得七八个小时,衣服你留着路上穿吧。”

他转身要走,老板在后头叹气:“小伙子,别管什么病,心态最重要,有多少人知道自己不行了得了绝症,隔天就吓死的,又有多少人心宽体胖不当回事儿就恢复好了的?要是家里人病了,你得挺住了,你要是垮了,别人垮的更快。”

他狠下心来,还真就迈大步走了。

沈斯亮扯出个心领了的笑,蛮苦涩:“这事儿,你还真宽解不了。”

霍皙脑子一片空白,死死从后头抱住他,小脸儿贴在他背上,哽咽央求:“别走……”

“跟我说说,我宽慰宽慰你。”

沈斯亮不回头,打死也不回头,咬牙逼着自己不回头。

胖老板过来人似的,微微笑了笑:“每天来我这儿买烟,蹲在门口抽的我见多了,十个有八个都是你这样的。”

霍皙往外追,疯子似的从二楼追到大门口:“沈斯亮!!!”

沈斯亮用手拢着火儿点着了,用左手夹着:“怎么看出来的?”

医院大门外车来车往,人来人往,唯独就是没有那道绿色挺拔的身影,霍皙是真崩溃了,她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老板从桌子上拿出一只打火机,一边去抽屉里翻零钱:“遇上难事儿了吧?是自己,还是家里人?”

陌生人对她频频侧目,她也不在乎。

沈斯亮从裤兜里摸出钱:“再拿个火。”

沈斯亮,你别走,你走了,就再也,看不见我了啊。

胖老板从电脑中抬起头,看了沈斯亮一眼,转身从头上的玻璃柜台摸出一包红色硬盒的:“二十三。”

霍皙哭的精疲力竭,像个没人要的孤儿。

沈斯亮:“随便。”

沈斯亮,我要死了啊。

老板头也没抬:“什么牌子?”

任她怎么叫,就是没人理,霍皙哭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泄愤似的脱了只鞋扔出去。

他转身下楼,医院对面就有一家便利店,老板正窝在收银台打电脑游戏,沈斯亮说:“来包烟。”

她坐了几十秒,也可能是几分钟,等到她想拍拍屁股站起来的时候,泪眼朦胧,有人拎着一只鞋走过来,弯腰给她穿上。霍皙满脸的鼻涕眼泪,沈斯亮用袖子给她抹了一把,半蹲在她身前。

他想抽烟,摸了摸身上的口袋,空空如也。

他定定问她:“霍皙。”

沈斯亮合上办公室的门,提着片子出来,站在走廊尽头很长时间一动不动。

“你当初走的时候,想过回头吗。”

大夫把片子装到袋子里:“只能说不排除遗传关系,具体我要看看病人症状,你最好能把她之前手术的病历和片子都拿过来,但是实话跟你说,我们这边的医疗条件针对这个病,没有先进的治疗手段,如果条件允许,还是去大城市再确诊一下。”

一个连自己生死都不在乎的人,狠心跟周围一切都做了结告别的人,怎么能想回头。

“她妈妈是癌症去世的,肝癌。”

其实,关于自己的病症,霍皙很早就有察觉,那是去年年末,摄制组即将返程去漠河的时候,有一天霍皙从住的宾馆中醒来,意外发现自己不敢翻身了。

沈斯亮震的缓不过神儿,半天才说话:“她家……”

她以为是自己手臂睡麻了,缓了一分钟,再从床上起来的时候,腰间钝痛,像是扭伤了神经,她摸摸,背后周围的肌肤很热,她也没想太多。

“脊柱常发的恶性原发性病变,从病发到体现症状一年左右,初期是肿胀,会伴随神经功能损伤,长期下去,会压迫神经,忽然晕厥,贫血,无力,她家里有什么人是因为恶性肿瘤,或者癌症去世的吗?直系亲属,一般这么年轻得上这个病的,不多。”

只当是背器材的时候扭着了,她朝隔壁的摄像老师讨了两张舒筋活血的膏药粘上,这一路,直到去了北极村的时候,霍皙才心里隐隐意识到不对。

“尤文氏肉瘤。”

每到夜间,脊椎总是疼痛难忍,伴随而来的,还有频繁的低烧和感冒。

沈斯亮被质问住,长久沉默,半晌,大夫扣上笔盖,意味深长。

霍皙有时候趁着休息,也会拿手机查自己的病症,网络信息时代,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同组的同事也劝她宽心,东北冷,南北温差大,感冒啊发烧啊都是小状况。

大夫闻言奇怪抬头看了沈斯亮一眼,推了推眼镜:“你是她家属吗?”

脊椎疼,你说咱天天扛这么重的东西,你又守着电脑,颈椎病肯定跑不了。

沈斯亮一头雾水:“什么转移?她脊椎有毛病?”

要是真不放心,回去中转的时候,去当地医院做个检查。

“如果不及时治疗,扩散到骨盆,会非常痛苦。”

霍皙还真挺听话,大家从哈尔滨返回上海以后,那时已经是十二月份了,之前霍皙和母亲在苏州住过的老房子涉及拆迁,当地居委会着急联系她回去谈拆迁赔偿,她想苏州和上海也没隔多远,干脆直接坐车回了家乡,在那边医院做的检查。

“你看。”大夫拿出一根笔,在第二张射线片子临近尾椎的地方画了个圈:“之前应该做过一次手术,瘤子虽然没了,但是恢复的不太好,有扩散现象,而且位置很危险。”

霍皙永远也忘不了那天的情景。

“唉……这么年轻。”大夫叹了口气,翻了翻血检报告,低头在病例刷刷写着什么:“胸腔没什么问题,骨头也没折,骤然撞击导致的积液,挂点消炎药静养就行。但是她这个脊柱挺麻烦,看片子,有转移。”

自己站在医院走廊里,拿着从医生那里取来的诊断结果,一个人坐在候诊的长椅上,一动不动。

“二十五。”

“尤文氏肉瘤,恶性的,看片子不大……”

大夫问:“患者多大年龄?”

“但是你要有个心理准备,这种病很顽固,也不太好治。”

沈斯亮说:“是。”

“你家里有亲属?在外面吗?还是自己来的?”

办公室的门关着,两张透视片并排投射到观片灯上,穿白大褂的中年大夫眉头紧蹙,看了一会儿,他回头问:“你是患者家属?”

霍皙讷讷:“没有亲属。”

急诊对面的住院处,三楼医生办公室内,相对安静很多。

医生温和的笑:“小姑娘心理压力不要这么大,叫你家属来也是想问一下你平常的生活情况,我好做判断。”

这边是急诊的临时病房,走廊聚集的都是人,患者家属,大巴公司的领导,来调查事故的警察,乱七八糟,谁也顾不上谁。

霍皙说:“家里没人,就我自己了。”

“行,那你躺着,老师那边也没人,我去看着点儿,有事你就喊一声,就在隔壁。”

“我爸爸在北京,身体不好,妈妈好多年前就去世了。”

她摆摆手:“不饿,让我缓缓,一会儿起来自己吃。”

“癌症去世的。”

不知道是不是撞击的缘故,霍皙觉着胸口特别闷,喘气的时候,整个胸腔连着背后的脊椎都疼。

医生愣了愣:“你先生呢?男朋友也没在外头?”

小宋站起来:“你饿不饿,吃点东西不?他们在外头买了点茶叶蛋和油饼,我给你扶起来,先垫垫肚子吧。”

霍皙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您就跟我说吧,我没有男朋友。”

霍皙看了一眼,这件衣裳没任何姓名牌,连个肩衔也没有。她有点失落,偏偏又说不清为什么。

“唉……”医生犯难,用笔挠了挠自己稀疏的头发:“你这个,我们最好建议是马上手术,因为肯定是要完全切除肿瘤,用最大的限度达到有效局部控制,防止转移。”

“但是你放心,老师也说了,肯定要写个感谢信,拿点东西去看看的,当兵的,好找。你身上这大衣就是他的。”

“从时间上来看,已经非常成熟了。”

“不知道,送你来医院的时候还在呢,这会儿……不知道哪儿去了,可能走了吧。”

医生说话,总是给自己,给患者留有三分余地:“具体怎么做,你最好从自身条件认真考虑一下,我的建议是越快越好。”

救命恩人,说什么都是要当面鞠个躬,诚心道谢的。

霍皙丢了魂儿似的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医生,我的病和我妈妈有关系吗?会遗传吗?”

被救出来的时候,她是隐隐有点记忆的,当时脑袋里全都是哭喊,她让人死死搂在怀里,勒的快上不来气儿,那人离她很近,呼吸声特别重,好像就在自己耳边似的。

“不排除隐性遗传因素,要进一步做检查才能知道。”

说不被感动是不可能的,霍皙受触动:“他人呢?去哪儿了?”

这回霍皙没有犹豫了,她很果断:“我做。”

“三十度的天儿啊,那一个个脱的就剩件半袖了,身上的汗都把衣裳捂湿了,一个一个那么往外拉,你最后出来的时候,浑身都冻透了,那人给你搂在怀里,脱了你鞋,用雪搓,用自己体温捂,最后把你弄上救护车的时候,都站不起来了。”

“手术我做,越快越好。”

可是现在,他是真服了。

然后就是一系列的入院准备和检查,手术被安排在第三天的早晨,在手术之前,她背靠墙,穿着病号服,像做贼似的偷偷往外拨了通电话。

以前南北方一遇上什么灾啊难啊,电视新闻里总是少不了对他们的着重报道,每每看见这样的新闻,宋冲就觉得,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有什么啊,他们披挂上阵,咱就是老百姓缺了那么个机会,要论热血谁没有?

电话响了很长时间才被接通,传来低低男声。

要不说军民一家亲,军民鱼水情呢!老百姓遇难的时候,只有人家是不计后果,不计生命去帮你。

攥着电话的手指发白,霍皙死死捂着嘴。

“呸!”宋冲双手撑在椅子上,弯腰盯着她看:“全车人就你点儿背,当时大家伙都以为你被甩出去了,要不是人家解放军聪明,砸了后风挡玻璃,保不齐你真就给冻死了。”

手术整整持续了七个小时,不知是苍天又给了霍皙一次机会,还是听到了她在夜晚的日日无声祈求。

霍皙咧开嘴,指了指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总之,过程很顺利。医生给她开了很多手后恢复的药,写了很多注意事项,还提醒她,最好每隔一段时间,来医院做一次检查。

小宋拉开椅子,长长松了口气:“你让人拽出来的时候,大家真以为你牺牲了呢。”

这个年轻瘦弱的姑娘,每每护士路过她的病房,都会私下感慨,这么漂亮得了这个病,真可怜。

“赵老师伤的重,软肋折了三根,在隔壁住着,别人都还行,磕磕碰碰的没大事儿,有俩在外头配合交警做笔录,杜大姐守了你一会儿,我看她也熬的够呛,就让她去休息了,我替替她。”

她住院到现在,连一个人也没来看过她。

霍皙虚弱问:“怎么就你自己?别人呢?”

可霍皙却很庆幸自己身边空无一人。

劫后余生,看见个活人,真是打心眼儿里认亲。

那种在夜里被刀口折磨的快要精神崩溃的疼痛,那种一个人在漫长时光里思考人生的长久寂寞,还有对远方某个人某件事的深切思念,都是她最脆弱的片刻。

霍皙伸手指了指脸上的氧气罩,护士过来帮她摘掉,一直站在门口等的,是摄制组年轻的摄影师小宋,他是组里伤的最轻的,见她醒过来,焦急道:“可算是醒了,这一个两个的,真要了命了。”

她庆幸这一场大病,让她还尚有余力,去勇敢面对。

护士正在给旁边的伤员拔针,闻声转过头来:“你醒了?”

这世上,最难的不是死,而是你明知道自己要死,还要艰难活着。

霍皙罩着氧气,混沌醒来,身上盖的除了浓浓消毒水味儿的棉被以外,还覆了一件军绿色棉大衣,棉大衣的毛领正好把她的脖子围住,裹的严严实实。

甘肃的冬天,寒冷,空旷,也陌生。

临近市区最近的一个公立医院,病房内安置了四五张床位,墙皮因为长年失修剥落出深色的水泥,屋里很冷,只有两个电暖风烘着。

两个人并排坐在医院人来人往的台阶上,霍皙裹着沈斯亮的棉衣,两个人紧紧靠在一起。

再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霍皙跟他讲:“刚回来的时候,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长时间,心里总是侥幸的,但是你不知道那种四下无人的时候,自己掰着手指头熬日子的滋味儿有多难受。”

霍皙吃力应了两声,也不知道对方听没听见,冷空气混着泄漏的汽油灌进鼻腔。

沈斯亮问她,你为什么不说?

她撑着坐起来,看见老太太两条腿压在自己身上,奄奄一息,霍皙又重重躺回去,耳边充斥的都是混乱的呼救声,孩子的哭声,剧烈的撞击声,还有同事大声确认自己是否安全的声音。

一个人死了,静悄悄的埋在苏州,埋在你妈妈身边,很伟大?想当个无名英雄?死了以后让我们对着你的遗体痛哭流涕?

上一秒他们还高兴的谈论返程以后关于杂志的封面和排版,下一秒头重重撞在车厢上,整个人以一种非常不美观的姿势仰在地上,胸腔像被什么重物重击,原本坐在霍皙右手边的老人倒在她身上,痛的哀天呼地,她想挣扎,试图把自己从座椅下弄出来,可只要动一动,老太太就嚷的更厉害。

霍皙,你这不是伟大,是自私。而这个世界上,没人会记住无名英雄,你真正伤害的,都是能记住你,并且为你难过自责的人。

车祸就发生在那一瞬间,短短几秒,快到让人们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眼前已经开始天旋地转起来。

沈斯亮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平静,情绪没有波澜。温柔搂着她,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胸膛,字字有力。

浑身发抖,极尽劫后余生的恐惧。

霍皙闭上眼。

沈斯亮牢牢把人抱进怀里。

“沈斯亮。”

胳膊腿都在,就是那一张脸,苍白,浑身都冒着冷气。

沈斯亮把她两只冻得红彤彤的手揣进自己怀里,他胸腔跳动的节奏很稳:“嗯。”

人被完好的从车厢左侧提溜出来。

“我现在,真想活着。”

有所松动。

“哪怕一天,多一天都行。”

终于。

劫后余生,爱人在旁。死而后已。

沈斯亮不管不顾,开始用手疯狂去砸卡住他发力的椅背,一下,两下,三下……

沈斯亮带霍皙回了北京。

沈斯亮不听,甩开不知道谁想来拉他的手,瞬间愤怒:“走——”他钻进去,有人在窗外狂喊:“出来!危险!”

她要做的事,做完了。

拽了几下,他明显体力不支,有人说:“你去休息,我来。”

现在她要回家,不管是治病,还是告别,跟亲人在一起,总归是个圆满。

那只手被他攥在掌心里,了无生气,甚至不知道回握。

沈斯亮和单位请了几天的假,他的工作还没正式调动,在甘肃这边的任职期也没满,算探亲假,单位依稀知道他家里有人生了大病,领导很照顾,临走的时候给他往包里塞了几袋纸皮核桃和一些特产,一直送到车上。

然后沈斯亮跨在后排破破烂烂的座椅上,用力去抓那只手,试图把人拽出来。

“沈参谋,这地方没啥值钱的,我们一点心意。回去了以后也别急,祝家人早日康复。”

他看见一只女人的手臂:“找着了。”

沈斯亮戴上帽子,站在车下跟对方敬礼:“老宋,这段时间,多谢你了。”

冷风呼呼的刮。

“谢啥,你能来我们这儿,我们还得谢谢你呢。”

碎玻璃四散。

地地道道的西北汉子,说话朴实,送沈斯亮上车的时候,年轻士兵都站在远远的地方感慨:“你们说沈参谋……他家里人病成那样,还能回来吗?”

沈斯亮环顾周围,四周都是很高的地势,如果甩出去一个人,应该很容易被发现,思忖几秒,他果断回到窗边,这回他没去侧窗,而是直接找东西暴击击碎了后风挡。

“不知道,但咱们连长说了,他肯定在咱们这儿留不住。”

有人不容乐观地摇摇头:“肯定是侧翻的时候从车里甩出去了,一瞬间的事儿,今天夜里有暴雪,得赶紧找。”

“为啥?”

清点人数,偏偏就少了那一个。

连长说,那么一个人,一个重情重义心怀坦荡的人,是该有更大的施展天地的。

“真没了!”

飞机轰鸣着降落北京。

他试图探进半个身子,找到那个身影:“段儿,老人家身后还有伤员吗?”

落地那天,大霾。灰蒙蒙的天。

沈斯亮累的满头大汗,大冷的天,硬是脱的只剩了一件半袖。

首都机场挂了大红灯笼,北京的一切都是即将迎新辞旧的模样。

这时被救出来的一个男人忽然冲过来激动抓着沈斯亮:“有!有!怎么没有?里头有我们一个同事,跟那骨折的老太太一起坐在后排的!!!她救出来了,我们那个呢?”

沈斯亮送霍皙回家,小院儿被初雪裹了薄薄一层,许家大门前挂上了喜庆福字。霍皙拎着箱子,站在门口迟迟不愿进。

“没了!”

良久,她回头,眼神央求。

沈斯亮走到最后排的车窗,探头进去问话:“段儿,还有伤的重的吗?”

“不回去了吧。”

被救出来的抱着人哭,没出来在车里声嘶力竭地喊,痛的哎呦。

“快过年了,不能这么瞒着他,早晚要知道。”

现场十分混乱。

这回,霍皙倒是下了决定,很坚决:“不了,不了。”她摇着头,扭头往车上走,嘴里念念有词:“之前我告诉过他,过年不回来了,突然这样,他肯定多想。”

有路过的车,碰上好心人,也一起过来帮忙。

“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首要救的,就是年纪大的老人和小孩,这两类人没自我保护措施,身体素质也照年轻人差,沈斯亮帮着往外背人,背到第三个的时候,隐隐觉得左肩膀酸疼,有点吃不上力。

“你等——”沈斯亮拉住她,正欲再劝,谁知门忽然从里面开了。

沈斯亮外套敞着,掐腰冷静几秒:“一个一个往外拉。实在困难的,留人在这儿,等救护车。”

许怀勐披着外套,手里拎着垃圾袋,看见门口两人一下愣住,半天没缓过来。

事故救援他们不是行家,可是论野外自救和保命,没人比他们更在行。

老爷子连鞋都没换,赶忙从台阶上下来,激动的够呛,“你不是说年前不回来了吗?”

宋连长见他过来,满头大汗:“里头一共十二个,能跑出来的都出来了,要是推车,剧烈震荡,里头保不齐有伤的严重的,会造成二次伤害。”

“给你个惊喜。”霍皙迅速露出微笑:“刚下飞机。”

车是整个倒翻过去的,想要问里头的情况,只能趴在地面,探头进去看,很多人多想借着碎掉的窗户往外爬,行李被甩出来,遍地杂物。

许怀勐连连点头,拉着女儿的手,想想,又去拎她的箱子:“屋里,屋里,快进去,我给你拎着。”

沈斯亮看了一眼路边站着的这几个,随手从车里的背囊扯出个医用包,大步追上去:“联系消防队,打电话,给市里最近的医院打电话。”

语毕,许怀勐才看见霍皙旁边的人。又是一愣。

黝黑刚毅的男人很果断,毫不犹豫:“快,救人!”

沈斯亮点点头:“许叔。”

闻言,几个年轻的兵立刻打立正:“连长!”

“你……啥时候回来的?”

“同志,求求你们快救人吧,冰天雪地的,油箱万一着了,人真扛不住。”

“年前请假,就回来看看。”知道霍皙不想让自己说她的事,沈斯亮对许怀勐隐瞒些许。

“二十多个吧,里头有几个人,好像是一个单位出来玩儿的,剩下的都是周边居民,往兰州去的,还有个三岁孩子,跟她奶奶一起压在后座,腿卡在里头出不来了。”

许怀勐显然没绕过来这个弯儿:“那……你俩是,在机场碰上的?”老爷子目光探究打量女儿,又看看沈斯亮。

沈斯亮解开上衣领扣,问:“车上有多少人?现在什么情况?”

啥情况?

呼救的人见下来这么多军人,像找到了救星,急忙跑过来气喘吁吁的说:“往市里开的中巴,路上油箱漏了,司机说车有点飘,还没反应过来,连人带车全下去了。”

“我们一起回来的。”霍皙直说,跟自己亲爹没什么抹不开:“我们摄制组在甘肃出了车祸,是他和他战友把我们救出来的。”

很严重的车祸。

许怀勐注意力又全被“车祸”吸引:“什么车祸?你怎么没告诉我?严重不严重?”

车祸。

沈斯亮站在一旁,笑笑:“许叔,大冷天的,您带着霍皙回家说吧。”

沈斯亮往左手边看了一眼,只见一辆二十几人的小中巴倒翻在沟里,现场碎玻璃和撞碎的保险杠遍地都是,有非常浓烈的刺鼻气味。

“你不进来?”

“快点帮忙救人呐——”

“不了,我回去也看看我爸。”临走时,沈斯亮给霍皙比了个手势,示意她有事儿给自己打电话。

一帮人乌拉拉下车,只见两三个人站在路中央,灰头土脸,正在朝他们疯狂大喊:“救人呐——”

霍皙揣着满怀心事,跟许怀勐回了家。

“闹事儿?”

有了女儿的新年,许怀勐过的格外开心,今年他岁数到了,退了休,整天在家无事可做,拉着霍皙问了问这一路的见闻,又问了问那场车祸。

司机从窗外探头看情况:“好像……好像有人拦车。”

霍皙把事情跟许怀勐说完,许怀勐坐在沙发上,半天没说话。

后排连长第一个反应过来,严肃问道:“怎么回事?”

“你们孩子的事儿,我不管。”

前头开路的车里时不时响起男孩嘹亮的歌声,所有人都在车里放松精神,想打个盹的时候,忽然一下急刹。

“只一条,这样的事,可别再有第二回了。霍皙,什么感情都经不起分分合合这样的折腾,你们年轻,总觉得这样闹闹没什么,要想在一起,就好好的。”

车子一路往县城深处驶去。

霍皙听到许怀勐口中“分分合合”这几个字,不禁联想起和沈斯亮这些年的点点滴滴,她想,如果他们彼此再分开,可能真的就是永别了。

沈斯亮心里琢磨,这事儿最快也得年后才能提,他也暂时没有走的意思,只浅笑不答。

想到此,她鼻酸,眼里泛起泪花:“爸——我知道了。”

现在比武结束,眼下处里案子一个压着一个,也是正缺人的时候,刘卫江肯定动了把他要回去的心思。

许怀勐以为闺女脸皮薄,说到她痛处,赶紧摆摆手,表示自己再也不提:“你不爱听,我就不说了,只要你记在心里就行。”

沈斯亮心里明白,大刘回了北京,势必要把这一趟汇报给刘卫江,刘卫江是一个骨子里特别惜才的人,沈斯亮学的专业并非在基层,擅长的也不是这些,让他出来这一趟,一是这次国际比武确实需要人,二是为了让他有个锻炼。

“是不是这回回来,再也不走了?”

“我听团部说,好像北京那边来了电话,您这次是有好消息了。”

“明后天就得走,我上回不是报了一个语言培训班吗?在上海有集训,课程集中,要不我也不能回来的这么早。”

“辛苦辛苦。”连长憨厚:“这些孩子不容易,你们出去这段时间,我们在家里是天天盯着电视,心里着急啊。”

许怀勐不信:“什么课要赶在过年上?老师不放假?”

“不累。”沈斯亮笑一笑,知道人家想问什么:“回头我写材料,一起给他们请功,竞争激烈,个个都是好样的。”

“外国人不讲究过年,什么时候有时间就什么时候上,我这不是回来陪您了吗?”霍皙这话几次犹豫,终于是跟许怀勐撒了谎。

“沈参谋,这一趟累坏了吧?”

许怀勐向来也是喜欢这些孩子有上进心的,见霍皙把自己的生活安排的这么充实,便也答应了。

边防的兵苦,能有机会出去争光,实属不易。

晚上许善宇回来,一家人凑齐,许怀勐张罗了一大桌饭,说是提前过个年。气氛蛮温馨,许善宇又和霍皙陪着老爷子看了看电视。席间,许怀勐拉着霍皙说:“你哥过了年,等开春就要结婚了。”

轰隆隆的越野车来了两辆,连长和指导员一起来接,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连司机也高兴:“咱领导说了,说你们一回来就给你们庆功,食堂包了好几百个饺子,就等着下锅了。”

“这回,你也当小姑了。”

这次来的三个年轻人表现不错,一点没给老部队丢脸,回来的时候在一个中转县城,有车来接他们。

霍皙惊喜望向许善宇,许善宇有点不太自在,别开目光,低头吃饭:“下个月十五号,想着来,别迟到。”

一行人回来,马不停蹄开始赶往原来的驻地。

霍皙笑起来:“好。”

他站在机场停机坪给刘卫江敬礼,又笑着上了飞机。

晚上许怀勐休息,霍皙去敲许善宇的房门。

沈斯亮摇摇头,很干脆:“别,我这人就怕煽情,回头去了,我可就真不走了。”

他正刷牙,满嘴泡沫站在门口:“有事儿啊。”

飞机落到北京机场的时候,有庆功慰问的首长来接,刘卫江也在其中,看见沈斯亮很高兴:“怎么样,回不回家看一眼,表现不错,我跟那边说个情,让你陪老爹过完这个元旦再归队。”

霍皙哼哼唧唧,半天也没说出句话来。

在莫斯科留了四天,又转战西伯利亚,等一切赛程结束的时候,归国前夜,正好元旦前夕。

许善宇皱眉:“缺钱了?”

以前在处里是这样,离开了,也是这样。

霍皙鼓起勇气:“我跟你说件事儿,你别告诉老许行吗?”

这孙子就是认真,干什么事儿都认真,在北京认真,离开了北京也认真,那股认真劲儿,让人心里直嫉妒。

许善宇神经粗,还拨浪鼓似的摇摇头:“别,你跟我说的通常都没好事儿,我不听。”

大刘咂咂嘴,从他饭盒里捞出一根香肠来:“行吧,随你。”

“那行,也没什么大事,我回去睡觉了。”霍皙抓抓头发,灰溜溜关上门。

“不回去了,看了,待不了几个小时,还得走,再说了,我得把这帮孩子怎么带来的怎么都带回去。”

当晚,北京某军区附属医院的骨科住院处,医生值班室内,罗选正带着几个助手围在一起吃夜宵,食堂预留出来的饺子,凉了一半儿。

“回家看看也不兴?”

沈斯亮站在门口敲门,罗选很吃惊:“你怎么回来了?”

沈斯亮也叹气:“还得半年多吧。”

“你不是在西边吗?上回我听你爸说,你从俄罗斯回来,连家都没回,怎么就……”

大刘说:“怎么着?跟我们一起回京吗?别说,你走了以后,大家伙还真挺想你。”

“老罗。”沈斯亮站定,看着自己的舅舅:“遇上难了,有事儿求你。”

沈斯亮闷头吃饭:“快结束了,再有几天就分批把人都拉回去了。”

沈斯亮这孩子,是个万事不求人的主儿。

大刘苦笑:“前几天野炊比武,估计是把余粮吃的差不多了,就这个,凑合弄吧。”

他小时候,母亲还在的时候,自己的妹子带着他回娘家,那时候家里孩子少,唯独罗选喜欢他,逢年带着他出去放鞭炮。那时候这孩子总站在自己身后,嘟嘟囔囔。

唉,出门在外,这一口,他也真吃够了。

舅舅,求你让我点一个吧。

“那也不能让战士在外国地盘挨欺负,岁数都不大,遇事不敢说,这时候不出头,心里窝囊,以后他们干什么都不硬气。”沈斯亮重新把鞋带系好,端起饭盒,也皱了皱眉。

后来妹子去世了,留下沈斯亮和沈斯航,娘家因为女儿年轻离世受了打击,从此就和沈家断了来往。

大刘跟他比了个大拇指,呼噜呼噜低头喝汤:“你胆儿也忒大,这事儿费力不讨好。”

沈钟岐每年带着孩子上门,留下东西就走,自此以后,罗选也就和这俩孩子生分了。

沈斯亮脱下靴子,往外磕了磕雪:“处理了,重新排名,取消他们的比赛成绩。”

如今他成人,甚少露出昔日孩童模样,现还能站在自己面前低声说求,一定是出了大事儿。

大刘正把大列巴面包撕成小块,泡在加了奶油的红咖喱里:“怎么样,事儿处理了吗?”

罗选意识到事情严重,跟助手做了个手势,几个实习大夫哗啦啦收拾桌子,立刻捧着自己的饭盒出去了。

雪山山脚下搭建的临时帐篷,沈斯亮掀开门帘钻进去,一脑袋的雪瞬间化为水珠,他低头扬了扬,跟屋里的正在吃饭的同行打了声招呼,坐在大刘旁边。

罗选关上门,严肃起来:“家里出了什么事?你说,能帮的我一定帮。”

高大健壮的白人裁判在和沈斯亮对视十几秒以后,终于妥协,说了句OK。

沈斯亮递上手里的片子。

对于这种交涉,其实是很难掌握分寸,稍有不慎,就会影响双方关系,将事态扩大。

罗选接过来,熟练放到灯板前站着观察。

他俄语讲的又快又清晰,据理力争,毫不退让,坚持要看比赛监控录像。

早年,罗选是第二军医大学出来的,专攻骨神经一类疾病,本硕连读以后,又去斯坦福交流过一段时间,从业二十几载,针对骨科一类的疑难杂症,曾经尝试过很多国内不敢尝试的治疗手段,在业内,算是个鬼才。

他找到负责项目的总裁判长,对方也是个霸道的,抓住比赛规则不放,那是跟来的中国士兵第一次见到沈斯亮严肃面孔。他倾听的时候紧抿着唇,微低头,讲话的时候就又抬起头来,持跨立站姿。英俊挺拔。

时间一分一秒的走。

听完以后,他让随队医生处理受伤士兵的脚踝,转身就戴上帽子去了裁判组。

罗选背着手,无波无澜:“尤文氏肉瘤。”

这天有个项目比赛,有我方参赛战士遭到不公平待遇,其中一名选手在途中被对手恶意设置障碍,摔断了脚踝,小组队员誓死不放弃队员,三人互相搀扶跑到终点,裁判结果却给了迟到犯规,不予成绩。三个年轻战士委屈,语言不通,又不敢申诉。沈斯亮看见,觉出不对,上前询问情况。

“有扩散,肺部和膝盖没有浸润,但是骨盆这个位置……情况很特殊。”他推了推眼镜,话说半截。

只有偶尔吃午饭的时候,才能找了机会勉强聊上几句。

沈斯亮在罗选身后问:“有办法吗?”

沈斯亮来到这头以后,意外碰上了以前一起在处里工作的同事,正好是上回跟沈斯亮一块体检隔壁翻译办的大刘,俩人搭班子,老同事干起活儿来得心应手,负责协调场地,满足战士诉求,跟着裁判组进行公平观察,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什么办法?救活的办法?没办法。”罗选从白大褂里拿出一个类似卡尺的东西,在片子上比量:“当初瘤子不大,应该发现的也很及时,两三厘米左右,但是这东西恶化的很快,切除治标不治本,骨龄也挺年轻,是个女的吧。”

整整三天四夜。这次比武不单单是他们这支队伍,各个军区各个特战分队都选拔了很多人才,各方汇集到一起,足有近千人之多,于此同时,还有很多外国对手来角逐项目,战况非常激烈,除了个人素质外,更是检验一个国家威严和装备力量的时候。

“是。”

从兰州一路北上,最后出境到俄罗斯。

“谁的片子?你同事?”

越想越烦,隔着几千公里,掐了这通电话,沈斯亮坐在小山坡上狠心下决定,干脆不管不闻不问,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大丈夫,要的就是拿得起,放得下!

罗选有个习惯,看片子不看人,只看病症。

因为小航,如果真因为小航,她当初就不会回来,可如果不是因为小航,沈斯亮也想不到别的原因。

“霍皙。”

她怎么就能,这么狠心跟自己分手了呢?

“霍皙?听着耳……”罗选顿住,愕然转身,盯着沈斯亮半天没说出来话:“上回你住院的时候在你病房里那个?”

每天一闭上眼睛,躺在床上,全是她那张笑脸。

沈斯亮沉默。

可我就是惦记她。

罗选不可置信,重新回去看片子上印着的姓名年龄:“为什么上次你不来找我?这期间,就一点症状都没有?”

有时候我就想啊,霍皙铁了心不跟我,等我回去了,干脆找个合适的姑娘成个家算了。我俩不死不活扯了这么多年,总该有一个先把这条线剪断不是?

“老罗。”

小诚哎,其实俩人之间这点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谁也不是这辈子就跟谁死磕了,多深的感情都能放下。

“求你了,救救她。”

他等,是永无止境,两败俱伤。他不等,是爱而不得,最难将息。

罗选良久不说话,然后叹气:“孩子,很多事情,不是我们医生想救就能救的。”

沈斯亮声音沙哑,说,我不知道。

“除了病情自身,还要有相对应的医疗手段,和病人强大的精神意志力。”

听筒是长达十几秒的静音。

沈斯亮低头:“我知道。”

沈斯亮和他不痛不痒的开着玩笑,聊到最后,小诚严肃下来,低问,斯亮,你现在还想等二朵儿吗。

“这样,我尽力,你明天带她来做个详细检查。”罗选说完有点不太忍心,宽慰他:“你付出了,尽心了,不管什么结果,不留遗憾就是了。难不成,还能……”

小诚笑一笑,也对,你今年回来吗?我和晓鲁婚礼定在三月,你得记着给我随份子啊,武杨和蓓蓓也厮混到一块儿了,弄不好,你得准备两份。

“老罗,我要娶她。”

沈斯亮低低的应,不用了,破手机,信号不好,发了也收不着。

罗选倒吸一口气:“你开什么玩笑!”

小诚又说,别惦记,蓓蓓搞了个微信群,隔几天就让她群里发个位置,我们也都能看到,挺好的。要不,我给你发两张照片?

这话同样说给沈钟岐听,在那里,竟是如出一辙。

沈斯亮良久沉默。

老沈把筷子重重放下,上一秒因为儿子忽然回家的欣喜马上就被下一秒的阴沉淹没。

小诚说,说了,还说要回来陪她家老爷子过年呢,可是,我们总感觉她这一去,像是再也不回来了似的。

你看,人都是自私的,在你知道这个人生死未卜,前途未知的情况下,是不会放任自己身边最亲最爱的人将全部感情交付于对方的。

沈斯亮在这头夹着电话问:“她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沈斯亮面对父亲怒火,平静如水。

沈斯亮出门这几个月,偶尔会在时间允许的时候,往家里打个电话。小诚说,霍皙走了,你走之后的没几天就走了,那天我们好多人都去送她。

“爸,当初霍皙不认识我,她也就不会有小航那档子事儿,她也不能走,也不会在外头吃这么多苦落下一身病,现在您知道她活不长了,哦,退缩了,我不想让您儿子娶个短命的,那您想没想过,她现在这样,是谁造成的?”

有多微妙。一个大男人,第一次出门远行的时候,心里有了牵挂。

沈钟岐动容。

火车全速朝着兰州前进,铁道线上去往不同目的地的列车进站,出站,载着不同方向的旅客,那种感觉忽然变得很微妙。

他又问:“那你工作怎么办?两地分居,你能照顾的了她?”

多年来在部队养成的素质,听到命令,下意识服从。

沈斯亮站起来,笑的洒脱又大气。

手中那张火车票被捏的死死的,检票员正一脸狐疑地打量着自己。沈斯亮回神,不再任何犹豫,大步迈进站台。

“那是我跟她的事儿。”

有人在站台里喊:“斯亮!走了!”

至于后面有多难,那是他们之间的事。

那道身影正在拎一只箱子,背对着他,看不到脸,柔软的绒线帽子,长长的黑色羽绒服。他看了几秒,想转身出去。

2016年1月末尾,临近春节前夕。

快到他的时候,他下意识回头往人群中望了一眼。

医院里,由罗选带头组织的一个临时医疗团队,将要在春节之前,展开一场历时八个小时的手术。

沈斯亮站在队伍后,是最后一个收尾的。

因为病人在经过一系列检查之后,发现肿瘤扩散位置极为特殊,经过讨论之后,罗选首次在这个案例上提出在综合治疗的前提下,对病人骨病灶进行冷冻处理的手术方案,取出被腐蚀的骨关节,替换特殊材料,低温冷冻处理周围病灶。

出门在外,这种小病小灾大家都遇上过,以前在高原,因为高反说倒就倒下的也有,见霍皙反应不迟缓,状态也还行,谁也没真放在心上。

手术成功,排除病人个人体质因素,在医疗手段上讲,将会大幅度降低扩散复发率,手术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没事儿。”霍皙被杜大姐扶着站起来:“估计是在车里闷太长时间,早上没吃饭,有点缺氧。”

一时间,业界为他大胆尝试争论不休,罗选倍感压力。

“你可吓死我们了。”

所有和罗选熟识的人都私下里劝他,老罗,这么做,风险太大,咱们尽力,别背这么重的担子。回头患者闹起来,你这半生英明就毁了。

女人慢慢在大家的搀扶下站起来,因为骤然昏厥,显然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

连他最得力的助手也曾质疑,老师,值得吗?

人群渐渐散了。

罗选一身白袍,目光注视着病房里静静的女孩,眼中慈悲。

于是大家重新整理行装,进入站台,准备检票登车。

“值得。”

沈斯亮也是这个意思。

从私人角度,家里孩子多,罗选是被姐姐一直带大,他这个做舅舅的没有自己儿女,姐姐去世以后,更把沈斯亮当成半个儿子来待,他求自己的事情,罗选就是牺牲再多,也要答应。

主官双手一背,也松了口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身上也带着任务,不是太要紧,走吧。”

从医生角度,那是一条年轻的生命,医生心怀悲悯救人之心,总该去尽力试一试。这样的病症,也总想去竭尽所能用科学的手段去挑战一下。

三个小伙子望向带队主官:“咱……用不用去帮帮忙?”

女助手抱着病例,望着罗选背影,心中泛起淡淡伤感涟漪。

有人兴致缺缺的从人群中挤出来,跟同伴嘀咕:“没事儿,估计缺氧了。还以为多大的毛病。”

每到年下,医院都是最冷清的地方,初愈的病人着急出院,回家和家人团聚过新年,很多平常赚钱的小商店也都关门,等年后再开业。

冰冰凉凉的水骤然喷到脸上,霍皙被激醒,意识回笼,茫然睁开眼睛。大家见状松了一口气。

可是偏偏这几天,住院处的车却比以往更多了些。

杜姐接过来,作势要喂进去,赵老师制止:“倒在手上,往她脸上掸一掸。”

护士站的小护士每天讨论的最频繁的就是,哎,又有人来看十六床那个女孩儿了。

小宋赶紧拉开随身的双肩包:“我有,新的,没喝过。”

霍皙在医院住了三天,每天最能引起议论的,不是这个女孩子的病,而是这来来往往的人。

赵老师是领队,有经验,心里素质很好,不慌不忙:“杜儿,你先把她口罩给摘下来,让她透透气,水呢?谁包里有水?”

你就看,那楼下一辆辆的跑车,越野车,那一个个从车里走下来的人。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车站附近的保安人员也走了过来,试图挤进去:“什么情况?”

霍皙的病无疑在沈斯亮他们这群人中是个重磅炸弹,炸的大家都缓不过劲儿来。

“呸,大冬天的,中什么暑!”

那天才刚听说他们两个结伴回了北京,还没等这帮唯恐天下不乱的小祖宗来起哄,转眼其中一个就被送进了医院的肿瘤科。

“是不是中暑了?”

本想这事儿是瞒着许家的,可没想到,霍皙入院之后没几天,消息就传到了许善宇耳朵里。

有人低声交谈:“车站有医务室,先送到那儿去吧。”

有认识的朋友在路上碰见他,跟他寒暄,转而问上一句:“你妹妹听说病的严重,什么时候手术,这病啊,也别太……”

霍皙双目紧闭,面色苍白。

许善宇一头雾水:“我妹妹?我妹妹在上海呢,你说的谁?”

同行的杜姐蹲在地方,拖着年轻女孩的头,让她脖子枕在自己腿上:“霍儿?醒醒?能听见我说话吗??”

人家还一愣:“不就是霍皙吗?”

只见有两个男人在人群中大声喊了几句:“麻烦让让!让让!给我们一点空间!”

“听说在医院住了好几天了都,马上就手术了,挺大的阵仗。”

出于好奇,也出于训练素质,几个人很有默契的在原地站定,回头观望,马上持一种戒备站姿立好。

许善宇想起霍皙那天在门外的欲言又止,心里懊悔,掉头就跑。

很快就在人群中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一路冲至病房门前,看着病床上因为术前进行生命监测身上带着各种仪器的霍皙,兄妹两个隔门相望。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眼睛通红,一个则是躺在床上温柔望着哥哥,笑的眉眼弯弯。

五个多小时的车程,也算是难得在训练之外的放松时刻,出门在外,自然是越不引人注目越好。

她好像在说,许大傻子,你可千万别告诉我爸。

“还有几分钟,准备登车吧。”

小诚他们也会轮流去医院陪着霍皙,去了也没露出多悲伤的神情,也不大张旗鼓拿着那些看望病人的精品礼盒。

三个小伙子立正:“好了。”

有时候带一些她爱吃的点心,买一提她喜欢的水果。

沈斯亮和站台人员先进行沟通,找到他们的专用车厢,然后回来叫人:“都清点好行李了吗?”

有时候,会买一束淡雅的鲜花摆在床头。

驻地偏远,他们要先到兰州集合,然后参加赛前动员大会,然后乘运送比赛人员的专机去俄罗斯。

小诚说:“二朵儿啊,没什么大事儿,过了年,等你出院,小诚哥带你们滑雪去,去瑞士。”

隔着十几米远,一伙人很低调的在检查自己的车票。他们穿着统一的棉大衣,每人只背了一个制式背包,能看出来十分训练有素,正在找方向。

武杨说:“二朵儿,你不特喜欢我那墨镜吗,等你病好了,我带你打靶,把我那一套装备都给你。”说完,他还神秘凑过来:“就给你,连蓓蓓都没有。”

两个入站口,两个不同的目的地。

陶蓓蓓说:“霍皙姐,你病好了,能去看我比赛吗?年前市队来选人,我回去打二传啦。”

火车站人来人往,是一个城市中最混乱的集散地,大家浩浩荡荡扛着箱子过安检,男的负责往传送带上搬,女士负责在这头接。

小诚从病房出来,沈斯亮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等,他一个眼神,沈斯亮会意,跟着他一起去医院楼下的吸烟处抽烟。

七个人,算上大包小裹的摄影器材,足足有十几个行李,没几个小时的车程,办理托运太麻烦,机器都不便宜,只能大家帮着多分担。

小诚一只手撑在栏杆上,问:“什么时候手术?”

大家拍拍手:“行嘞,您辛苦!”

“腊月二十八,有个器材需要从美国那边进,就等它了,老罗说,尽量让她能清醒着过年。”

“别睡太死,山上路不好走,又是颠簸又是刹车的,太危险。”司机开着车,在前头大声吆喝:“再有半个小时就进市区了,我给你们放到火车站门口就算完成任务了啊!”

小诚低说:“斯亮,你要做好这个心理准备。”

霍皙不好意思起来:“昨天睡的晚,一上车总犯困。”

沈斯亮猜到小诚想什么,立在医院门前,蛮坦然:“做好了,早在知道那天起,就做好了。”

坐在前排的赵老师擦擦眼镜,温和道:“小霍,这趟怎么感觉你精神头不好,可不如以前了,回去待这半年多,犯懒了吧。”

“她活着,我娶她——”

大家爆发出一阵大笑,霍皙惊醒,揉揉眼睛:“到地方了?”

沈斯亮竭尽平静:“她没了,我葬她。”

说完,小宋还半张着嘴,学霍皙睡着时没心没肺的憨相。

多豁达的一个人,敢做出这样的决定,多狠的一个人,敢下这样的赌注。

“她是女的,我是男的,咱要攒钱过日子娶媳妇的!这大姐典型一人儿吃饱,全家不饿!”

他这是把自己的后路都给断了哪!

车行驶在山路上,窗外是漫天烟尘,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外面除却大片黄沙枯景,看不到一点绿色。组里每人都备了一只口罩,霍皙穿着长长的黑色的羽绒服,一顶绒线帽子,正窝在后头打瞌睡。

宁小诚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用力捏了捏:“日子过的太顺了,总要有点小波折。”

小宋愁眉苦脸地瞅着霍皙。

“二朵儿现在还没那么严重,别搞得好像天都塌了,那天你问我,如果换成是晓鲁,我会怎么办。”

杜大姐心宽体胖,乐呵呵道:“你看看咱们霍儿,年纪跟你差不了几岁,天天笑眯眯的,也没你那么多愁事儿,人家还在总报那边辞职了呢!”

宁小诚灭掉烟,想了想那张笑靥如花的明艳面孔,不自觉也沾染了点微笑:“在她还活着的日子里,尽可能的让她快乐。”

“你能跟我比吗?你来报社多少年了,集团肯定能给你再找碗饭吃,每个月工资就那些,哪儿干都一样!”

在霍皙住院的这几天,沈斯亮一直都守在她病房里。罗选说她现在不是那种急症监护,其言之意就是沈斯亮不用这么天天跟着,提醒他适当回家休息,也去他父亲那里多陪一陪。

坐在霍皙前头的杜姐啧了一声:“小小年纪别总唉声叹气的,我家里还有个上幼儿园的丫头等着呢,我这失业了也没像你似的。”

人老了,总归有些事情是顽固思想,可是他们当长辈的,也总是希望孩子好不是?

“您是熬出头了,我怎么办啊,刚来都不满一年,家里高兴总算找着个稳定工作,这下倒好,回去重新竞聘上岗,还不定有没有着落呢。”

沈斯亮听了,应了一声,开门进病房,病房里空无一人。他心里咯噔一下。

赵老师摇头,也很惆怅:“解甲归田,陪着老伴儿,带带我的小孙子。”

“霍皙。”

除了一个摄影师是今年新来的,剩下的都是老熟人,小宋扛着三脚架叹气:“老师,你说咱拍完这趟,回去了,还能干嘛?”

“霍皙。”

这趟一共就七个人,两个摄影,一个摄像,赵老师带队,霍皙和另一个做了妈妈的杜姐撰稿,剩下一个是杂志社的调度后勤,负责协调各个地区的拍摄,联系车和当地住宿。

没人应。

出来三个多月,大家车马劳顿,心中憋着一口气想要把最后一期做到最好,虽然疲惫,但也是强打着精神互相鼓励。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扯开领口的扣子,急急忙忙往外走,躲在窗帘后头的霍皙露出脑袋,猛地蹿到他背上。

霍皙他们此行的下一站是肃南,祁连山北麓,作为中转,在酒泉倒趟火车,到张掖,然后一路往北,最终在兰州返程。

沈斯亮牢牢用手接住,背着她转了一圈:“你下来。”

霍皙顺手从桌子上抓起一包饼干扔过去:“知道了,快走吧。”

“不下。”霍皙巴着他的脖子,笑嘻嘻:“你再背我一会儿。”

对方关上门,关了一半儿,又嘱咐:“千万别迟到,明天山路不好走,有几段还被封锁管制,咱得绕道,早上一定吃饱了,要不有得折腾。”

从两人在甘肃见面以后,一直很少交流,沈斯亮满脑子想的都是她的病,她一直也很沉默,不管做什么,都只乖乖配合,像现在这样亲密的时候,并不多。

霍皙盯着屏幕,点点头:“好。”

她软软的脸蛋蹭着自己耳朵和脖子,沈斯亮心也软了。

“听见你这屋有动静,就知道你肯定没睡。”对方显然知道她的习惯,熟络说道:“老师让我来告诉你一声,咱们明天中午租车去火车站,往下一站走,今天早点休息,养精蓄锐。”

他不自在地,略沙哑的喊了她一声儿:“二朵儿……”

一个同事趴在门口,霍皙很熟悉对方,仰头问:有事儿?”

“嗯。”霍皙把脸埋在他脖子里,闷闷的应。

刚吃完,有人敲门,敲了两三声就被推开。

“你下来,咱俩好好谈谈。”

稿子反复修改,删减,润色,手边放着一杯热水渐渐变温,烧沸了,喝进去有淡淡的铁锈味儿,霍皙停下手里的活儿,浅啜了一口,然后呵呵冻得发冷的手,去羽绒服口袋里摸出个药盒,数了几粒药扔进嘴里。

霍皙一个劲儿摇头,很抗拒,沈斯亮又背了她一会儿,慢腾腾给她放到地下,病房只开了一盏床头壁灯,她靠着墙,沈斯亮站在她面前,拢上身后的灯光。

“冷龙岭,门源县城东北,初次见面,高大厚重,岗什卡峰远远矗立眼前,我和我的同事徒步登上位于三千……”

两人处在一个病房外看不到的,相对昏暗的角落里。

她来祁连山已经一个多星期了,这周主要拍冬季冰川全貌。

霍皙不爱穿病号服,宽宽大大的,身上套了一件自己的米色毛衣,因为长时间躺在床上,头发乱蓬蓬的,虽然病中憔悴,可那一双明亮亮的眼睛,让人看了只想疼在怀里怜惜。

几百公里以外一个镇级市的宾馆里,霍皙坐在台灯下,穿着厚厚的毛衣,将白天采风写的片段整理成文。

沈斯亮用手指摩挲她的嘴唇,因为贫血,十分苍白。

与此同时。

清亮的一声呼唤:“沈斯亮。”

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都早点回去休息,明天早上开拔,就要动身了。”

男人低应:“嗯。”

对曾经那些烂熟于心的地形地貌,依旧束手无策。

一声委屈的:“小航不是我害死的。”

祁连山,天山,这些地名对沈斯亮来说依稀只在高中的地理课本上背过,那时候他是班上不爱听课成绩又很拔尖的叛逆小子,徒手可以画出整个中国主要山脉的地形图,能准确背出公元前到清王朝的大事年表,可能四个物理公式推导出别人想很久也做不出来的习题,可是唯独这些东西,放到现在没有一点用处。

沉默,很长时间的沉默。

“冷啊,怎么不冷,四千多米以上全是冰川。”

一声歉疚的:“我知道。”

沈斯亮问:“那地方冷吗?”

“你让我受了很多委屈。”

“翻过那座山,青石嘴往北。”

“我知道。”

“离的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怎么也有几百公里。您看。”小伙子伸手指着远方,月色下,他们所处海拔虽高,可也只能看到远处群山很小的山顶:“那是祁连山。”

“那你别可怜我行吗。”霍皙定定看着他,他陪在医院这几天,生了浅浅胡茬,人也瘦了,一只软软细细的小手轻抚沈斯亮的脸:“我从来没想放弃过我自己。”

在场的有一个是当地人,听后确认:“您说的是不是老龙岭?”

“也从来没想用我自己的病来要挟任何人。”

这地方信号不好,消息相对闭塞,沈斯亮只能凭着记忆说出一个地名。

霍皙仰头看他:“之前一直想等完成这次拍摄,就回苏州做第二次手术的。”

“吁——”大家不信,起哄着臊他,沈斯亮脸皮厚,裹紧棉大衣问:“你们知道冷龙岭在哪吗?”

沈斯亮问:“那做完手术之后呢?”

“我上衣兜里除了超市电话的磁卡和办公室钥匙没别的。他说那女的,不是超市大姐印在电话卡上的照片吧?”

霍皙滞了一瞬间,轻松道:“不知道,要是恢复的好,大夫说还有时间,我就再回来找你呗。”

沈斯亮镇定自若地摇头:“不可能,他肯定看错了。”

沈斯亮又问:“那还找得到吗?”

照片儿,上回您脱衣裳的时候掉出来,是个女孩儿。特别漂亮的女孩儿。”

霍皙很有信心:“找不到,我就去你们单位打听,我说我是你过了门就扔在家里不管的媳妇,我要找你们领导讨说法,到时候,西北也好,西南也好,不愁找不到你。”

“那你肯定有女朋友了。”两三个小伙子嘿嘿地笑:“我们班长跟我们说,您上衣兜里有张

“找到我以后呢?”

大家惊掉下巴。

她低头,虽害羞,可话却大气的要命:“跟你结婚,然后给你生个孩子。”

沈斯亮说:“我这么显老?还没娶媳妇呢。”

“以前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不是不想嫁给你,是因为我真的不能,这样太不负责任了,可是等我想的时候,大夫却告诉我扩散了。”她仰头:“你胳膊折了住院的那段时间,我不是不去看你,是因为那天是我妈妈忌日,我要回去给她扫墓,去医院做复查。”

“那您媳妇和孩子一定盼着您回去。”

“本来前几个月都没事儿的……”霍皙眼睛发红,声音终于颤抖起来:“我也不想,真的……”

沈斯亮说:“想啊,想好多好多人。”

沈斯亮深深望着她,望着望着。

有人问:“沈参谋,您想家吗?”

他开始捧着她的脸低头亲吻。

“我也想,我家就在下面那个山坡里,民乐县城,之前队长跟我说,许我回去看看,给我一天假,我说我不回,没做出个名堂,我爹见了,非撵我出来不可。”

两个人嘴唇贴着嘴唇,恨不得这辈子都这么缠在一起。

“想了,来这儿三年,三年没回去过年,我妈每次给我打电话都念叨。可是能怎么办呢,没探亲假,就是真回去了,两千多公里,去了,还得走。”

其实。她也是曾经想过,和他在一起,一辈子在一起的。

沈斯亮笑笑:“都想家了吧?”

她想过和他结婚,想过自己穿着婚纱,和他并排对着镜头微笑,然后照片不用做的太大,不用修的那么华丽,简单朴实挂在他们的房子里。

群众齐齐摇头:“不知道。”

她想过和他有个宝宝,最好是个女儿,然后怂恿小家伙骑在他脖颈上,奶声奶气叫他爸爸。

“想谁?”

两个人在病房里忘情接吻,心里都痛到了极致。

东北口音的小伙子神秘莫测地摇摇头:“我猜,沈参谋心里一定想着一个人。”

病房外,沈钟岐微微佝偻着,站了半晌,又叹气转身。

对方笑:“没看出来您还是个哲学家哎!”

罗选站在不远处,背着手:“怎么不进去?”

“那不就行了。”沈斯亮惆怅叹气,一人儿撑在雪地里望天,还装的挺忧伤:“这个世界上,默默无闻的人有很多,可不一定都得做英雄,他们没名气,也不被人知晓,或者被知道了,几天也就忘了,但是你不能否认他们为此付出的功劳。”

沈钟岐这一年中见老了不少,和罗选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威严十足的人差了很多,他扶着椅子坐下,看着罗选:“……还是不进去了。”

耿直的小伙子马上反驳:“当然不是!我们队长说了,能去的,都是从老多老多人里千挑万选出来的,我们经历了什么,谁也不知道,我给家里写信,告诉我娘我被选上,俺娘在家里跟乡里乡亲说了好几天呢!”

罗选坐在他旁边,十分温厚:“婚事也不管了?”

沈斯亮捡起几根小树枝扔进火堆,拍拍手上的灰:“没什么可紧张的,你想参加一回露个脸,当英雄,可是奖项设置有限,就那么几个人,那你能说去的那些人,就不是英雄了?”

“不管了。”

这一待,就待了三个多月。马上年下要去参赛,大家转移训练驻地,逐渐往东靠拢,这几天,在这儿附近进行山地拉练,冬天拉练,对身体素质和心肺功能都是个考验,越临近新年,大家意志力和思想上难免稍有动摇。

“他们这一代的孩子啊,得到的太多,失去的太少,所以总是经受不住打击,可对他们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儿,我这些年欠斯亮的,欠这个闺女的,太多了。”沈钟岐摘下眼镜,用上衣擦了擦:“只要他们好……”

连长因为长期训练,肤色黝黑,比沈斯亮长了七岁,沈斯亮谦虚笑笑,不说话。

说罢,沈钟岐担忧地看着罗选:“能好吧?”

当时带队的连长还开玩笑,斯亮啊,我看你干脆来我们这儿当个教导员得了。思想工作比我们做得好。

罗选失笑:“姐夫,你跟你儿子求人的模样,还真像。”

闻声一帮人乌拉拉的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和沈斯亮聊天儿。时间长了,天南地北的,这些孩子还真挺喜欢沈斯亮。他板着脸的时候都会看脸色,尊重着他,私下里,都拿他当个能说话的大哥。

“你是大夫,你肯定有办法。”沈钟岐撑着罗选的胳膊站起来:“过程我不听,结果肯定是好的。”

最后实在不行,为拉回尊严,有人提议再拉个双杠,沈斯亮坐在地上咕咚咕咚喝水,一头一脸的汗,他拧上盖子,摆摆手,别的都行,这个真认怂了,胳膊受过伤,不能逞能。

走了两步,沈钟岐又回头,露出疲态:“尽力吧。”

年轻战士挠头,您别开玩笑了,这还叫手生,我们回头全都得被加练。

“拜托了——”

没发挥好,手生了。

沈钟岐从医院出来,回家提了一瓶珍藏了好多年的酒,亲自登了许家的门。

只是这些年手生了,但是感觉还在。勉勉强强搞个四十九环,跟连里两个射击尖子打个平手,这孙子从地上爬起来,还挺惋惜。

而对女儿病情一无所知的许怀勐见到沈钟岐,顿时愣在原地。

沈斯亮眼神儿好,打小穿开裆裤玩弹弓子的时候就有天赋,一瞄一个准儿,后来上大学,仗着这个爱显摆,最猖狂的时候,年末考核,能一手拎枪,抵肩扣靶,连射个最高纪录。

沈钟岐提着酒,站在风口:“喝一盅?”

他一上手,大家伙心里又是一颤,坏了,这厮,是个老手。

腊月二十八,上午十点。

“咱可说好了,输了,床底下那靴子得给我刷了,攒好几天了都。”

由罗选率领的手术团队正式进行最后的术前准备,在进入手术室前,罗选曾经问过霍皙:“孩子,这次手术,对咱俩来说,都是个人生的新起点,对我有信心吗?”

足球输了,好胜心作祟,又拉场子要搞体能,比打靶,一帮小鬼头心想,足球我们弄不过你,天天混训练场,你这个天天坐办公室的可不如我们。沈斯亮嘴里叼根小草,盘腿坐在地上,不紧不慢往弹夹里压子弹。

霍皙点头,露出真诚微笑:“有。”

那场足球赛,他溜着对方主力跑了四十多分钟,最后配合后卫当门一脚,大获全胜。有人抱拳,服了,服了。

“怕吗?”

小伙子们堆在门口,憨憨傻乐,沈斯亮擦擦嘴,豪迈一摆手,走着。

霍皙摇头:“不怕。”

欺负知识分子,你们可不太地道啊。

罗选合上病例,面露欣慰:“好。”

沈斯亮对着电脑正在扒饭,头埋进不锈钢的饭盒里,闻声抬头,笑了,想挑战我啊?

病房的推车吱嘎吱嘎的被护士推着去往楼下的手术室,在长长的走廊里,沈斯亮一直牵着她的手。

晚上业余时间,大家放松踢一场足球,有胆子大的趴在他办公室门口,问,沈参谋,我们踢球缺人手,帮忙凑个数?

“沈斯亮。”

他从来不会像那些寻常老师那样把他们看得很低,相反,每讲到他们劣势的时候,总会找出对方不足的地方鼓励他们。

“等我。”

怕了?这就怕了?咱这可是没出家门就已经输了气势啊。

“好。”

他脑子里有东西,知道的蛮多,会讲俄语,每周两次的知识学习大多都是他来主讲,而且上课从来不带教案和参考资料,他讲各国参赛队员的特点,讲俄罗斯的地势地貌,讲他们的比赛优势和劣势,讲裁判的习惯和脾气,说到最后,又会微微俯在讲台前看着他们,眼神探究。

大门缓缓合上。

他沉默寡言,很少说话,时常在他们训练或者因为速度跟不上被带队主官骂的垂头丧气的时候,不动声色站在后面,等主官走了,拍拍这些小伙子的肩膀,给句鼓励,再转身跟上去。

医院容纳百人的观摩室内,所有人都在等这个奇迹。

谁知道来了以后才发现,压根跟自己想的不一样。

医院楼下的停车场内,武杨和宁小诚他们靠在车前。

沈斯亮来甘肃有三个多月了,一直在基层,每天跟着他们起居住行都在一块,大家都道他是上头派下来的外事参谋,高学历,知识分子,又在大机关工作过,难免有领导架子。

今天的雪异常的大,昨夜下了一夜,起早,是个大晴天。

“也没啥。”其中一个兵不好意思低头:“就是怕比不好,给队里扯后腿。”

有人说,咱们喊话给他俩打打气吧,你们说,二朵儿能听见吗?

这拨参加国际大比武的队员除了两个有经验的老队长,其他都是二十出头的孩子,最小的一个才十九,年轻的小伙子,有冲劲儿,但是离家早,有什么话闷在心里不善发泄,沈斯亮是过来人。

应该能吧。肯定能。

“怎么了,下周就要比赛了,是不是特紧张?”沈斯亮浅噙着笑,温和和他们聊天。

许善宇站在车前,一直沉默的他忽然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似压抑后的爆发。

沈斯亮挨着他们坐下,也伸手放在篝火上搓了搓:“我也睡不着,出来散散心。”

“妹妹诶——”

“这么晚,您怎么也没睡?”男孩挠头,露出个憨厚笑容,因为御寒,大家脸上都戴着防冻的黑色面罩,也分不清谁是谁,仅能看见一排排洁白牙齿。

“哥等着你出来!!!!”

“没有没有,刚下哨,一身冷气,在这儿暖和暖和。”

这一声,像是引燃了导火索,激发了这群人心里许久不曾燃起的激情,和为生命,为爱人,为亲人奋斗的欲望。

年轻人立刻收了手电,举手欲敬礼,沈斯亮伸手做了个手势,示意不用:“打扰你们了吧。”

“霍皙长命百岁!”

那人站在原地,微微眯起眼,报了声口令。

“霍皙逢凶化吉!”

“谁?口令!”

“霍皙大难不死!”

有人裹着棉衣无声朝亮光处走去,深夜,地上有薄薄的积雪,棉靴踏上去,会发出细微嘎吱嘎吱的响声,脚步声越来越近,篝火旁坐着取暖的两个年轻人察觉声音,立刻起身用手电明晃晃的打过去,厉声问。

“霍皙新年快乐!”

漆黑苍穹,除了广袤无垠的纯净夜空,远处依稀点点火光。

所有人:“霍皙——”

万簌俱静,县城地处偏西,十二月份的天气,这里冬季受西部寒流影响,一到深夜,寒意彻骨袭来。

“永远平安——”

冬,甘肃,某县城临时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