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啊。”霍皙帮她剥开蛋糕外面的纸,自然的好像谈论天气:“我们分手了。”
那天中午,霍皙去看在体育中心训练的蓓蓓,她给她带了爱吃的点心,两个人坐在一起,蓓蓓小心翼翼看着霍皙问:“霍皙姐,你和斯亮哥吵架了吗?”
陶蓓蓓一口蛋糕噎住,咳嗽了好几声。她傻傻的:“那你知道斯亮哥要被调走了吗?”
偶尔两个人在大院门口碰到,他开着车,油门轰的隆隆响,像她刚回来的时候那样,漠视她。
霍皙顿了顿,垂眼摇头:“不知道。”
霍皙每天按时上课,逛街,一个人吃饭,日子过的很平静,只不过,再也没有和沈斯亮见面。所有人都说,他和她分手了。
“我也是听武杨说的,斯亮哥要被外派锻炼,是一个特别苦的地方,好像要去很长时间。”
早晚甚至都要穿上一件小外套才能御寒。
沈斯亮要被调走的事情,很快就被传开了,而且这事儿,还是他自己主动提出来的,跟上头申请,主动去最远,最苦的地方。
过了九月,天气很快就凉了。
领导听了,推推眼镜:“还没睡醒呢吧?”
真正折磨两人的,不是小航,是那个夏天横亘在两人中间,彼此都有秘密,却无法互相坦诚的折磨。
沈斯亮站在办公室,很严肃:“经过深思熟虑做出的决定,还希望领导和组织能批准。”说完,他啪的在屋里打了个立正:“去哪儿都行!”
事到如今,他和她都清楚,他们早都不去追究谁对谁错了。
领导啧了一声,吓一跳:“上回去济南,那边确实需要人才交流,但是名额给出去了,咱那小杜,家就在济南,这两年一直跟媳妇两地分居,申请打了好几回,你要是想去锻炼锻炼,我可告诉你,做好心理准备。”
恨到把我忘了,越恨越好。
“啥准备都做好了。”
沈斯亮,你恨我吧。
“啥苦都能吃?”
霍皙坐在隆隆作响的地铁里,心里默念着。
沈斯亮:“都能!”
这天,北京下了两年里最大的一场暴雨,阴雨雷鸣,伴着闪电,天气阴的是浓密的深灰色。
“西南那边倒是来要过几次人,基层缺这方面的人才,年末在俄罗斯有一次大比武,挺重要一个奖,各大队都忙着组织集训,他们又是参赛重中之重,你要是去,得有个心理建设,那地方海拔高,也吃苦,身体素质心理素质对人都是个磨炼。”
他说话的那个表情,和他刚才在家里和自己说的,一模一样。
“我一个人也没法定,得上报,经过考核。”
就这一句话,给霍皙判了死刑。
沈斯亮痛快答应:“行,回去我就打报告。”
别干傻事儿了,你死了,除了让活着的这些人更痛苦以外,没有任何作用,也根本挽不回小航的生命。
报告打上去,经过正规流程和审核,调职通知很快就下来了,沈斯亮沈大丫头同志即将远行的消息也很快被传开了。
他说霍皙,咱俩,就这样吧。
好多朋友纷纷致电表示慰问,可更多的,是对他和霍皙的试探。
开始用嘴唇厮磨她的脸,她的耳朵,温柔安抚,像个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的体贴情人。
“你走了霍皙怎么办?”
霍皙推开蓓蓓,机械地对他重复对不起,说完,就不受控制蹲在路边,开始剧烈干呕。两个人那时候都被折磨的快精神崩溃了,沈斯亮平静几秒,走过去蹲在霍皙身边,给她搂进怀里。
“爱怎么办怎么办。”
你说沈斯亮得气成什么样啊,这么多年,真是第一次见他动手打人。
“就这么分手了?”
陶蓓蓓死死抱着霍皙,都被那场面吓哭了。霍皙一动不动,面无表情,那双眼睛空洞看着沈斯亮,脸上很快显出了挨打过后的红痕。
“啊。”
“这么多人出来找你开心了?作够了?”
“真散伙了?为什么啊?”
沈斯亮气疯了:“你想死,别拉着别人垫背。”
“你爸和你妈当初离婚的时候,你问过为什么吗?”
下了车,沈斯亮给霍皙领到安全路边,抬手就是一个耳光,力气大的手都麻了,所有人都去拉他,怕他冲动:“斯亮!!!”
对方被沈斯亮绕进去:“哎你别说……我还真没问……”
那天他疲于应付小航的后事,回家还要照应上了年纪受不住打击的父亲,心力交瘁。在路上的速度更是吓人,小诚武杨他们在后头玩儿命追,生怕走了一个,又搭进去两个。
“好像是……我妈外头有人了,不对,是我爸?你让我想想啊。”
大家赶到的时候,沈斯亮的车冲在最前头。
沈斯亮歪着笑一笑,随手挂了电话。
等什么,等一辆急速驶过来的车,她是想给小航偿命啊!
这个月月末就得走了,而且不是飞机,是火车,两天两宿的硬卧。临走的时候,沈斯亮回家看了趟他爹。
那地方一到深夜,就有很多私自违法改装的动力车组织竞速赛,她失魂落魄光脚站在路边,就那么等。
他爹老沈正在一个人下围棋,沈斯亮回来,跟家里勤务大姐说:“今天我做饭吧。”
等大家醒悟过来的时候,霍皙忽然就没了消息,整整一天一夜,谁也找不到她,最后不知道是谁,猜到了她去小航以前常去比赛的那条赛车广场。
大姐说:“你行吗?”
似乎她是罪人,一个不受任何刑罚,不用承担任何后果,但就是不被人关注的罪人。
沈斯亮洗手:“大姐,咱哪儿不行,做饭都行。”
所有人都沉浸在那个年轻孩子的悲痛中,所有人都忘了问霍皙,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姐都五十岁了,看沈斯亮跟看儿子似的,嗔怪:“大小伙子也不收敛收敛,啥都说!”
再后来,医生护士匆匆进出,急着让家属签字,霍皙死死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就那么跟在沈斯亮身后,寸步不离。直到宣布抢救无效,小航死亡。
沈斯亮笑:“您回去休息吧,这两天我快走了,在家陪着我爸。”
后面的字,他再也没打出来。
大姐交代了一些冰箱里的东西,收拾收拾,回家了。
霍皙姐,你别急,我现在就去——
沈钟岐爱吃鱼,沈斯亮做了个红烧鱼,两面煎的微微发黄,料酒去腥,烹上糖醋汁子,焖一会儿,又炒了两个菜。
沈斯亮另一只手还拿着小航在现场被捡回来的手机,上面显示着一条他还没编辑好的短信。
都清淡,沈钟岐今年体检查出高血脂,人老了,注意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找不到我你就找小航?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粘人?就算有天大的事能不能等我回来再说?”
父子两个沉默吃饭,沈钟岐咳嗽两声,打破僵局:“要走了?”
“我没想找小航……是我找不到你……”
沈斯亮:“啊,月末就走了。”
霍皙那时候年纪小,已经被沈斯亮吓傻了,无声流泪:“我不是故意的。”
沈钟岐夹了块鱼肉,停了停,送入口中:“走多长时间?”
“到底什么事得让他半夜从学校翻墙跑出来找你?”
沈斯亮闷头吃饭,略一摇头:“不知道,看表现。”
沈斯亮默默对着那扇门站了几秒,忽然转过身,一把给她推到墙上,死死卡着她问:“你、到、底、找、小、航、干、什、么!”
“那就好好表现,去了别丢人,什么事儿都抢前一点,多吃苦。边防的兵都不容易。”说完沈钟岐不是滋味儿,长长叹气,放下筷子。“你跟霍皙,真断了?”
那个夏天,在医院里,小航被推进抢救室,沈斯亮身上的衣服和手沾的全都是血,自己已经被吓傻了,讷讷跟在他身后,看着小航在视线里越走越远,手术室的门砰的一下关上。
沈斯亮说:“断了。”
铁了心的,不抱任何希望的,那个表情,在霍皙梦里出现过太多次了。
之前一直反对两个孩子在一起,沈钟岐一直很排斥霍皙,可是现在听沈斯亮这么说,心里又不落忍。
满脑子想的,都是临走时沈斯亮那个表情。
老爷子想了又想:“其实……那丫头也挺可怜……”
霍皙离开沈斯亮家,一个人去地铁站,从这儿走到地铁口,要十几分钟。她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
沈斯亮啪的一声摔了筷子。
“滚。”
“爸,您现在跟我说这些,有意义吗。”沈斯亮烦躁摸了把头发:“是她把你儿子甩了,人家是死是活都不跟我。”
“有多远走多远,别回来。”
沈钟岐心里矛盾,不敢再提,赶紧转移话题:“断了也好,断了也好。”
沈斯亮无声沉默,气氛压抑,过了几秒,他走到门口,拉开门,妥协:“走吧。”
“俩人这缘分啊,天注定,你俩不合适,等你出去历练一番,回来可能就想的更明白了。”
霍皙偏过头,倔强不看他,眼睛发红。
想的明白?想不明白!
“不声不响就又要走人,霍皙,你是不是特别享受一个人走了,甩下一帮人这种优越感?”沈斯亮问她,“还是你觉得,不管你走多远,都肯定有人在这儿等你。”
一餐饭吃完,沈斯亮收拾桌子,缓和说道:“爸,我走了以后,小诚武杨他们能帮我照看着,有什么事儿您就跟他们说。”
这些规划里,对他只字未提。
“家里有重活儿,也别逞能,留着让他们干。”
这封邮件是一个月以前,转眼就要九月了,她报了学习班,辞了工作,把后面的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甚至连出发的机票都定了,唯独,她什么也没对他说。
沈钟岐把报纸举高了点,挡住脸:“知道了。”
这是霍皙的私事儿,他知道她过去这三年在这本杂志里投入了很多感情,答应拍摄应该有自己的考虑,另一个,沈斯亮不想干涉她,如果九月走,起码要明年的年初才回来,如果她真决定去,迟早会告诉自己。
沈斯亮洗了碗从厨房出来,抽了两张纸巾擦手:“爸。”
这杂志每年只拍摄两次,一次三到四个月,要去很多个地方。看完沈斯亮关掉,掐了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嗯?”
沈斯亮又去看对方之前发来的,发件人应该是她的老师,邀请她参加图行地理收官拍摄,去西南,九月中旬出发。
“小航的事儿,找着凶手了。”
赵老师,非常感谢您的邀请,我也愿意参加最后一期的杂志拍摄,会尽快处理手头工作,九月和您汇合。
沈钟岐长久没说话,拿着报纸的手微微颤抖。
那是封回复邮件,是霍皙先给对方回的。
沈斯亮深吸口气,不想说,可又不想瞒着:“小航的同学指认了当初改装他车的那俩人,抓着了,也交代了,但是谁是主谋,谁给钱让他们这么干的,还没证据,我还得找。”
看了一会儿,从烟盒摸出根烟来抽。
沈钟岐心里比谁都明白,他摘下眼镜,揉揉眼睛,很疲惫:“斯亮啊……小航已经走了……”
他点开看,迟迟眼睛不从屏幕上移开。
“你现在这么做了?霍皙就能回来了?”沈钟岐反问。
她在他家里霸占着他一切资源,用过几次以后,之前有一天沈斯亮查资料,忽然电脑就提示有一封邮件未读。沈斯亮还纳闷,自己不常发邮件,邮箱八百年能想起来登录一次,怎么忽然就蹦出个新邮件。
沈斯亮很坚决:“不管她回不回来,至少对小航,对我,对她,都是个交代。”
沈斯亮是在她面前没秘密的,什么都尽着她用。
“斯亮啊……你怎么这个……”沈钟岐恨他拗不过来这个弯儿,语重心长:“我是不想让你把事儿做太绝……”
他家里的这些东西都是二十四小时待机的,他从来不关,说等待的那几秒太麻烦,霍皙之前留在这儿过夜,有时候有工作邮件需要处理,笔记本总不能随身背在身上,干脆就用他的。
“你心疼别人丧子?别人心疼过你吗?”沈斯亮接住沈钟岐下头的话,不在意笑笑:“爸,我不年轻了,我也没当年那么冲动了,你放心,小航没了,我得替他养你老,我也得对得起我妈。”
里面除了一些工作往来,大多是航空公司发来的确认邮件,其中最显眼的一封,也是最近收到的一封,是来自己一个杂志的官方邮箱。
沈钟岐颤抖着从桌上拿起一根烟,点着,抽了两口。
书桌上放着电脑,沈斯亮一只手把屏幕转过来,逼着霍皙看,他敲了一下回车,上面赫然显示的是她的邮箱。
“去吧。”
这句话不是疑问,是陈述,很平静的陈述。
“你去吧。”
他放开她,站在一边,低头冷静几秒,忽然平静下来:“霍皙,其实你早就想走了对吗。”
沈斯亮要走,自然朋友和兄弟是要送行的,这次没有去那些高档精致的馆子,去了前门那家以前常去的便宜实惠的饭馆。
霍皙冷下心肠,从牙根里往外挤:“是——”
老板夫妇见到他们,还吃了一惊:“有两年没来了!”
沈斯亮定定看着她,心里忽然就冷了:“你觉得小航没了,是我把恨全都加在你身上了?”
大厅人都坐满了,沈斯亮跟老板打了声招呼:“生意兴隆啊。”
“只不过是我,是我你才过不去这个坎儿,哪怕是他在路上被陌生人撞了,比赛的时候失速了,你都不会这么难过,沈斯亮,这么多年,其实我早就不欠你们沈家什么了,欠的,当初我都还了!!!!”
“托您的福。”老板从吧台后头拿出菜单,笑着让服务员接待:“大厅乱,去包房吧。”
霍皙咬牙切齿,似乎忍耐到了极限:“你比我清楚,就算小航那天不来找我,他第二天出去,也会车祸。”
“不用,就这儿,挺好。”沈斯亮瞅了眼,用手指:“在那儿给我们加张桌吧,五六个人,别那么麻烦了。”
“沈斯亮,说到底,咱俩之间,究竟是谁真放不下这件事?”
“行,行。”老板欣然答应,宁小诚看着老板娘笑:“大姐,重新装修了?”
“永远用这个来折磨我。”
老板娘跟着老板走南闯北,人很爽朗,说话也直:“嗨!上回让你们打那一架都给报销的差不多了,可不换新的吗!”
霍皙喉咙哽咽,她转过头:“所以你就这么瞒着我。”
老板也跟着乐:“上回是真给我们两口子吓坏了,东西摔了是小,你们人要是真出点事儿,我们也担不起这责啊!”
“我前几天发烧,半夜烧到四十度,人都烧傻了,当时特想你。”
宁小诚笑着搂沈斯亮的膀子:“这小子属王八的,命长,死不了。”
“你不想结婚,那就不结婚,我等你,咱俩别这么冷战了。小航的事儿我承认一开始是没想告诉你,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说了,我又怕你……”
“得,快坐,我让后厨给你们弄水爆肚,这师傅是新来的!你们嘴刁,给尝尝,要说行,就一准行!”
沈斯亮搂着她,语气带着点讨好:“别生气了行吗?”
落座以后,小诚看了看程聪:“聪儿,你是头一回来吧?”
被人从身后拦腰抱起,霍皙吓了一跳,手里的书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哎——”
程聪点点头,打量这环境:“第一回。”
还没等从上面跳下来。
武杨往后一仰,懒懒的:“这地方好,我们以前总来吃,后来你斯亮哥跟你霍皙姐她哥在这儿打了一架,再也没脸来了。”
霍皙抿着嘴唇,转身去厨房搬了个小凳子踩上去。
“霍皙姐她哥?为什么啊?”程聪茫然地问。问完,在座的都低头笑了,笑的意味深长,程聪缩了缩脖子,心里明白过来,不再说话了。
霍皙也不客气,自己进去找,他书很多,看的也杂,各门各类要找还真费些功夫,她仰头看了一会儿,有两本放的高,沈斯亮也没有帮忙的意思,在她身后静静喝水,就那么看着。
席间上了几个菜,酒是烈性的二锅头,也不多喝,每个人倒了浅浅一点儿,宁小诚说了两句话:“怎么说斯亮也要走了,可能再回来,哥几个不定变成什么样了,从小……除了上学,还真没分开过。”
沈斯亮解开衬衣扣子:“书架上有,你自己找。”
沈斯亮端着酒杯,咧开嘴:“甭煽情,我还没死呢。”
回了家,霍皙戳在客厅中央,问:“你不是有书要给我吗?”
程聪问:“哥,你走了……还回来吗?”
霍皙想了想,答应下来:“好。”
沈斯亮看着他:“不知道。”
“咱俩现在这么不死不活的,好歹你给我个机会把话说清楚。就是你想跟我分手,也不能这么晾着我啊。”
程聪这回见,明显比上回瘦了不少,也没精神,但是能看出来一直试图在饭桌上找话题,不冷场,但是每次都是寥寥数语,就不再说了。
沈斯亮试图找理由:“你上回不是说我家里有几本书你上课用得着,想带走吗,去拿一趟吧。”
谁都能看出他有心事儿。
霍皙很冷淡:“我没什么想知道的。”
可谁都不提。
“你想知道什么,咱俩就谈什么。”
有人故意提:“劳显回南京了吧?”
“谈什么?”
“早回了。”
霍皙坐在倒数第二排,学习的时候很认真,戴着耳机在进行听力测试。下了课,霍皙出来,沈斯亮追上去,拉住她:“咱俩谈谈。”
“听说他这回可把萧骏收拾的够呛,公司都进行破产清算了,他爹一气之下还说要断绝父子关系,由着他自生自灭呢。”
面试结束离下课还有一个多小时,他去教室后门看。
大家幸灾乐祸,又很惋惜:“萧骏这人……忒没人性,家里就那么几支旁系亲戚,都让他利用个遍,借他周转的钱,最后都石沉大海,连个毛都看不见,像谁欠着似的。”
这天沈斯亮的单位去外国语大学提前面试专业人才,恰巧霍皙报的那个俄语班也在那里,沈斯亮掐准了时间,在门口等。
“哎,程聪,你是南京人,在那边,听过萧骏的名号吗?”
于是沈斯亮脸上的伤,一直是个谜。
程聪眼睛看向别处:“听说过。”
沈斯亮不耐烦,去掏裤兜:“这个月充完食堂饭卡就剩三十二,谁抢我?要饭的看见我都恨不得给我扔俩钢镚儿。”
“听说过。”程聪抓起桌上的二锅头给自己倒了满,忽然站起来,仰头干了。一伙人都看愣了。
武杨是个老江湖,一看他那伤就知道是让人揍的:“……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碰上抢劫的了抹不开跟兄弟说?”
喝完,原本苍白的脸有些泛红,程聪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沈斯亮脸上挂着彩,让武杨他们看见,他更镇定自若:“没怎么啊?我怎么了?哦,你说脸上啊,不小心磕了一下。”
“哥。”
关于那天晚上那一架,俩人都绝口不提。
沈斯亮慢慢敛了表情,不疾不徐:“程聪,你这声儿是叫我,还是叫萧骏。”
他对玫瑰花过敏。来这一路上,都是强忍着打喷嚏的冲动。
程聪表情痛苦,闭上眼睛:“哥,我说,我都说。”
沈斯亮默默在树下坐了一会,起身离开,临走的时候瞥见副驾驶那束花,他想了想,拿出来扔掉。
程聪永远也忘不了那天。
“何必揪着她不放。”
自己跟着家里的堂哥第一次来北京办事儿,萧骏有朋友开了个车行,他带着自己去找他,那天有比赛,很拉风,场上的欢呼声和尖叫一浪高过一浪。
“这不是理由吗?”许善宇把矿泉水瓶空投到对面的垃圾桶里,站起来走了:“你俩之间磕绊太多了,沈斯亮,何必呢?”
萧骏带着自己在看台上,拿着望远镜。
沈斯亮皱眉,很严肃:“这是理由吗?”
排在第一的是辆黄色的雪佛兰,萧骏观战:“这第一,是个好苗子。”
“沈斯亮,不管你信不信,这是我第一次觉得霍皙不跟你在一起,也不是件坏事。”
他朋友道:“都是各大高校的毛头小子,不怕死,你别说,这些孩子脑子里还真有东西,那图纸画的,够专业。”
许善宇面不改色:“你既然猜到,也就该想过会有这一天。”
随即,对方像想起什么似的:“这第一,说起来跟你还有点渊源,你认识。”
沈斯亮懒得理他,他沉默几秒,低低说:“我猜到了,她会知道。”
“我认识?”萧骏回头。
“甭吹,你那两把刷子我还不知道,别以为自己拿过两次学校的大比武冠军就牛气,武杨我不是对手,就你这身板,再来俩都不是问题。”
“大名叫沈斯航,耳熟吧。”
沈斯亮咧了咧嘴:“我要是真恨你,你现在都站不起来。”
萧骏立刻从程聪手里抢下望远镜,比赛结束,一身赛车服的小伙子笑的灿烂,捧着头盔,正跟看台上的观众挥手。
许善宇接过来,单手撑地,随意冲了冲脸上的血,静坐:“是不是特恨我。”
那一副面孔,太像了。
沈斯亮走到后备箱,拎出两瓶矿泉水,一瓶拧开漱了漱口,然后拿着另一瓶走到许善宇身边坐下。
萧骏意味深长,凝视那道身影长久不动。
沈斯亮慢慢从地上坐起来,一步一步往远处走。许善宇坐起来,大声喊他:“哎,这就怂了?”
朋友笑着出坏主意:“那俩人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南边那个不操心,你守着家里随便怎么收拾,北边这个,就没想过动一动?”
可是他不能说,傻大个儿喘着粗气,红着眼睛,死咬牙关,因为他答应过霍皙,他答应过的事情,就得做到。
萧骏不动声色:“怎么动?”
这些事儿装在许善宇这个闷葫芦心里,他恨沈斯亮,他想把这些年霍皙受的苦都告诉他。
对方挠挠头,装作很不在意:“我手底下这个修理铺,工人给他干过几次活,那孩子特单纯,沈斯亮也特看重。”
后来,霍皙从医院走了,走的匆忙,像是怕人知道似的,拎着一只行李,再没了消息。
“他不常回家,过几天他在这儿还有场接力赛,神不知鬼不觉动点手脚,不死也得弄残废。”
许善宇看着床上瘦弱苍白的霍皙,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那是第一回,许善宇打心眼儿里认下这个妹妹,想心疼她。
萧骏这人虽然阴,但是从来没想过要人命,一时不言语了。
说完,大夫抬眼看了看许善宇,问,你是她男朋友?
“再说吧。”
医生说,幸亏处理及时,如果再晚几天,宫外孕引起炎症和大出血,可能就会摘除子宫。这些小姑娘胆子大啊,心里没个畏惧,敢从医院跑,是真不知道后果。
“再说什么!”对方不依不饶:“都说男人三条腿,缺一不可,你这一条已经不灵光了,让他们遭点罪怎么了?而且你放心,这事儿一点风险都没有,常玩车的,改动的地方也多,出了事儿就那两秒,没人追究去刨根问底。”
直到许善宇往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的时候,才明白她为什么打死也不肯说找沈斯亮的原因。
萧骏看了一眼旁边的程聪,低低道:“改天再说,我是来带着弟弟办事儿的。”
在那时候,她只敢依赖他,也只能信他。
程聪那时候虽然听不明白,但也隐隐感觉到事情不对。
霍皙拦住他,忽然卑微恳求:“帮我个忙行吗,别跟老许说,别跟任何人说。”
那时候他爸爸的酒厂被萧骏压制的厉害,每个月光抽成就要拿走不少,程聪虽然表面臣服这个哥哥,但是也留了一手。
小航死因,虽对外说是意外车祸,可架不住那些别有用心的人风言风语。
那天他去萧骏房间,卧室的门虚掩,里头有男人小声交谈。
许善宇穿一身黑,刚刚从沈家吊唁出来,见到她大吃一惊,赶紧把她人到自己车上,咬牙切齿:“你敢有脸来?老许到处找你都找不着人!赶紧回家,在这儿干什么。你不怕他们沈家给你吃了?”
程聪蹑手蹑脚靠近,听了一会儿。
给他操办后事的那天,她一个人躲在沈家门口,看无数的人去吊唁,去鞠躬,去安慰,然后临近黄昏,她忽然出现在许善宇的车前,拦住他。
“这是十万,事儿成以后再给十万,让他们干完就走,别多墨迹。”
到最后,小航还是去了。
“行行行,记住了。”
霍皙站在急救室门外,面对出差在外又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沈斯亮,被众人悲悯又愤怒的眼神包围,唯有沉默,她像一个罪人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任谁问她为什么给小航打电话都不肯开口。
“你等会儿,我说给你的,你都记住了吗?”
而且,听说,是在去找霍皙途中发生的事故。手机上没编辑完的短信被他死死捏在手里,证据确凿。
程聪一身冷汗,默默从裤兜里摸出手机,调成了录音。
与此同时,当晚小航就出了车祸。
“记住了,下手要轻,一定要在没人的时候,松了刹车,差不多就行。”
实在是造孽。
“嗯,走吧。”
这样的年轻女孩,这样的事例,医生见过太多太多。她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呢,尚未接受怀孕事实,却要被意外剥夺一次做妈妈的权利。
“但是我可不能跟你保证啊,要是真开起来,谁也不能说是什么后果。”
挂上消炎药,手术需要家属签字,大夫催促她快点做决定。
“你们记住我的话就行了,至于什么后果,那得看命。”
她身边没什么可以依赖的人,蓓蓓的年纪又那样小,沈斯亮在外出差,她问他身边的朋友,弟弟,皆说不知道。一时,霍皙无措躺在医院的临时病床上,害怕的只剩下流泪。
“走了。”
那年霍皙二十二岁,这事儿对她来说,晴天霹雳。
程聪闻声警觉,快步离开,躲在走廊边缘,待门里人出来,程聪出来,整理整理衣服笑着迎上去:“堂哥……”
去医院挂急诊粗粗做了检查。大夫告诉她,宫外孕。
萧骏看到他时不觉有他,皱眉道:“快点,拖拖拉拉的。”
那年她大四,在准备毕业论文,晚上打算洗漱睡觉的时候,感觉身体不舒服。整个人像被什么拽着似的往下坠,疼痛难忍。她以为自己是生理期,坐在马桶上,算了算时间,觉得不对。
萧骏万万没想到的是,事情远远出乎了意料,当晚消息传出来,给他办事儿的人风风火火进了他酒店房间,交谈很久。
霍皙当年的模样,像电影似的一幕一幕自己眼前晃。
“也算是意外,那几个人动手有轻重,谁也不知道他这么晚就跑出去了……”
许善宇大汗淋漓,一翻身躺在地上,像条被扔在岸上的鱼。
萧骏死死咬牙:“人是死是活?”
最后重重一拳。
“不知道,救护车当时就给拉走了,车都摔的不像样了,肯定……”
“我现在真庆幸当时死的是小航,要不是小航,保不齐这笔账要算到谁头上!!!”
“行了,让那两个人赶紧躲起来,我今天晚上就走,把嘴都闭严实了。”
再一拳。
“知道知道。”
“到现在你还瞒着她小航真正死因,要不是你在外头让人惦记,人家能报复你弟弟去废了他刹车?”
程聪躲在门口,吓得浑身发抖。
又是一拳。
第二天萧骏来敲他房间门,半天,程聪才揉着眼睛从里面出来:“堂哥?”
“你弟弟死了她心里难受,她为你遭罪的时候你难受过吗?”
萧骏似乎有话想说,想了想,又道:“没睡醒吧?叫你下楼吃个饭,一会儿收拾收拾,下午回家。”
抬手一拳。
程聪茫然:“这么快?不是说再留几天吗?”
“霍皙那么喜欢你,你对她干的都叫什么事儿?”
“公司给员工在国外联系了一个培训,我得跟过去看看,机会难得。”
而且专往脸上招呼:“我他妈打你一点也不委屈你!”
程聪点点头,很信服他:“行,那我现在收拾收拾就起床。”
挨了沈斯亮几下,见他气喘吁吁,有些体力不支,许善宇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起来,开始报仇。
俩人紧赶慢赶回了南京,萧骏连给程聪送回家的时间都没有,转眼就出了国,再回来,都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
俩人以前斗争许善宇全都败在沈斯亮那颗脑袋上,好容易找个机会肉搏,他自然使了吃奶的劲儿。
去国外镀了层金,状态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一身洋范儿,皮夹克,短靴,白衬衫里系着紫色围巾,还蓄了胡子。
俩人找了个背光的地方,没走出几米,就又扭打在一起。
萧骏是萧家的长子,回家理应召集家里这些同辈的弟弟妹妹一起吃顿饭,还给每个人带了礼物,程聪收到块劳力士,相比那些包啊,皮鞋啊,算是最贵重的。
“走!!!”
席间萧骏叫程聪出来,两个人聊天:“聪聪,马上毕业了,有什么想法吗?”
“走!”
萧骏是堂哥,又比自己长几岁,但是程聪总是打心眼儿里对他不亲,更多的是敬畏。萧骏这些年做房地产,投资了两块富人区的地皮,赚了很多钱,现在家里酒厂不景气,需要资金周转,一切仰仗着他,程聪什么都得顺着,听着他的。
沈斯亮忿忿:“谁不去谁王八蛋!”
这孩子之所以讨人喜欢,就胜在一个会看眼色:“没什么想法,堂哥要是对我有安排,我就听你的。”
许善宇被沈斯亮钳着,怕声响惊动了楼上睡觉的人,咬牙切齿:“是汉子跟我出去打!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萧骏拍他的肩膀:“我能对你有什么安排,你是我亲弟弟,哥盼着你好都来不及呢。”
沈斯亮本来就发烧,心里因为之前跟霍皙闹冷战的事儿拱着火,挨了两拳,彻底被激怒,反手也给了许善宇一下,直接砸到他鼻子上,鼻血顺着脸往下淌,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
这一笑,笑的程聪心里直发毛。
许善宇冷笑:“打的就是你!”说完,又是重重一拳。
“我回来听说二婶有个哥哥,想去北京做生意?”
“你看清楚了吗??”
程聪点头:“啊,我舅舅,家里有意把生意往那边发展发展,想让他去看看市场。”
沈斯亮这一拳挨的毫无防备,硬生生往后踉跄了两步,被打的偏过头去。待缓过神儿来,他用拇指蹭了蹭嘴角的血,瞬间暴戾揪住许善宇的领子:“丫晚上没吃药吧!”
萧骏嗯了一声,提点他:“这是个机会,你跟着你舅舅可以去北京看看,那边开个精品酒庄,或者在酒店里买个楼层,当行政酒廊,别总窝在家里这一亩三分地,像我似的。”
还没等开口,许善宇疾步走过去,上去就朝沈斯亮脸上重重挥了一拳。
“而且……”萧骏顿了顿,意味深长:“堂哥在那边有个同学,混的还行,你去跟他接触接触,对你没坏处,另一个,也能帮着点我。但是就一点,到了那边儿,别说认识我,也别提家里。”
门外有人短促按了按喇叭,果不其然,沈斯亮正在外面等。
见程聪犹豫,萧骏出言提醒:“聪聪,我好了,咱家好了,对谁都没坏处。”
许善宇给哭的精疲力竭的霍皙送到楼上,看她睡着,又轻手轻脚的下楼。
萧骏这话说的看似兄长对弟弟的关心和教导,实际上心里憋着什么坏,程聪清楚个七七八八。
沈斯亮平静笑笑:“行,我等你电话。”
晚上回了家,他躺在床上想了一夜,没事儿就抬起手看那块表。第二天一早,就把这事儿跟自己爹妈说了,酒厂看似是程聪父亲在掌管,可实际大权都在母亲手里,母亲一听,沉吟,问,聪聪,你想去吗?
“……也没什么,就是。”程聪舔了舔嘴唇,似乎有话想说,又有点为难:“改天吧,改天我找你出来,有点事儿想和你谈谈。”
程聪说,想。但是我想去,不是为了萧骏。
“嗯?”
程聪妈妈就笑了,那就去吧,在北京多交些朋友,自己学些本事,将来就再也不用听别人的了。
程聪叫住他:“哥。”
程聪说完这些,哭的像个孩子:“哥,我这些年没办法,我也是后来到北京才知道,他当年让人搞的就是你亲弟弟,可我不能说啊,我说了,他倒了,我就成家里的罪人了……”
沈斯亮不动声色:“是好事。”他发动车:“回去吧,我先走了。”
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跪在饭馆儿,哭成这样,挺引人注目的。
程聪一愣,很意外:“那是好事儿啊。”
沈斯亮坐在桌首,不为所动:“大男人,站起来说话,跪着算怎么回事儿。”
“当年害他的人抓着了。”
程聪摇头,反手给自己一个耳光:“哥,我后悔了,跟在你们身边这三年,才算是真明白什么叫兄弟感情,我以前干的那些混蛋事儿……”想起自己曾经跟萧骏卖出去的消息,程聪心里不是滋味儿,又给自己招呼了一巴掌。
沈斯亮看着程聪,道:“我弟弟的事儿有眉目了。”
“萧骏这些年一直攥着我们家的把柄,我不听话,我爸妈在南边就不好混,你说都五十多岁的人了,我真不想让他们逢年过节回去看人家的脸色。”
瞥见车里那束花,程聪无意打听:“哥,你这段时间忙什么呢”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原谅我,至少今天说了,我心里就过去了。”
程聪:“刚开业没什么人,都是生意照顾的老朋友,也不赚什么钱。”
有人说,小伙子,你真当你斯亮哥不知道你的来路呐?
沈斯亮笑笑:“我路过,看一眼就行了,生意还挺好?”
从你在我们跟前儿出现的第二回,早把你身份查了个底儿掉!
今天沈斯亮主动找他,程聪还挺高兴:“哥,来了怎么不进去啊。”
这些年你跟萧骏卖了多少消息,说了多少我们这里的事儿,谁心里都有数,我们不说,是想等着你说。你说出去的,都是我们让你知道的。
到了他也没进去,等程聪上车。这段时间程聪能感觉到沈斯亮在有意晾着他,宁小诚结婚的时候赶上自己生病,偏偏程聪是个十分知进退,心思敏感的人。
一个刚刚走出校门的年轻孩子,本该和小航一样尽情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儿的,奈何被家里牵制,做个奸细。
今天路过,去露个面。
沈斯亮走过来,蹲下:“程聪,你不说,我不怪你。”
沈斯亮从报社出来,中途去了一趟程聪那儿。这小子新开了个酒庄,规模不大,但是装修的很好,卖的酒也都是国外进口,国内一些上档次的陈酿,他给沈斯亮打过几次电话,沈斯亮一直有事儿没去。
“说到底,这事儿跟你也没关系,是我跟你哥之间的恩怨。”沈斯亮站起来:“回去吧。”
许善宇长长叹气,也不劝了,心想着你哭吧,什么时候哭不动了,什么时候也就解脱了。
程聪痛苦拽住沈斯亮:“哥——”
霍皙哭的更伤心了。
“我说!”
“哎,哎,对了。”许善宇扳着她的头,兴冲冲:“你不是喜欢我那车吗?我把它给你怎么样?”
沈斯亮站住,程聪把脸埋进手里:“你能不能放他一马,好歹……他也是我……”
“行了行了,就算没人要你了,你真不想跟沈斯亮在一块儿了,你还有个家,你不是还有老许吗?再不济,老许没了,你还有我呢,我将来就是成家了,也肯定饿不死你,一准儿给你留口饭吃。”
他真不想成家里的罪人啊!!!!
许善宇搂她,跟搂个宝贝似的,心里疼的他恨不得捶胸顿足,把沈斯亮骂上一千八百遍,那种疼不是对恋人之间,是心无旁骛,单纯的可怜她,他大掌摸着她的头,让她趴在自己胸口,也顾不上俩人之间那点磕磕绊绊了。
“我放他。”沈斯亮克制自己,一字一句:“谁放过我。”
那可叫背了这么多年的人命债啊。而且,还不止一条的人命债。
程聪到底还是交出了那段录音,之前被小航室友指认的两个修车坦白供认,萧骏坐实了恶意伤人的罪名。
这句话说得苍白,许善宇自己都没法说服自己。
去南京抓人的时候,萧骏听到风声,正要逃跑。
“老许都同意你俩的事了,现在也没什么阻力,你得为沈斯亮想,他瞒着你,不告诉你,是怕你受不了,那好歹也是他弟弟,我知道你委屈,但是霍皙,人活这么大,不可能一点委屈都不受。”
这些年他心虚,躲着沈斯亮,怕的就是这一刻。两人在警局门口碰上,萧骏认命,时隔几年,同学相见,一个带着手铐,一个眼睛通红。
他不会哄人,只能笨言笨语的宽慰她:“你都回来了,什么都来得及。”
“这么多年,欠你句对不起。”萧骏晃了晃带着铐子的手,笑的满不在乎:“这回是真踏实了。”
“什么来不及了?”许善宇皱眉,抓到她话中只言片语。
沈斯亮的手紧紧攥着,好像下一刻那记重拳就要挥开。
霍皙嚎啕摇头:“过不去,来不及了……真的……真的……”
萧骏颓废地笑,凑近他:“是不是特恨我?”他感慨道,“斯亮啊,不瞒你说,当初,我是真没想杀你弟弟,只能说他命不好。”
许善宇慌张去掰她的脸,用手给她抹眼泪:“别哭了,事儿都过去了。”
忽然一声闷响。
一个三十多岁,在感情世界几乎一片空白的男人,面对自己妹妹哭的声嘶力竭时,也只剩下手足无措。
沈斯亮重拳落下,粗重怒骂,萧骏被骤然力袭掀翻在地,
许善宇以为她想起了那件事。
情况已然不可控制。
不是这个事实真相被浅浅揭开后的如释重负,是比原来还要难过的精神包袱。这个包袱她不能跟任何人说,唯有用痛哭来发泄情感。
所有人冲上去企图拉开两人。
她太压抑了,也太痛了。
“斯亮!!!”
事到如今,没人知道她心里究竟背负了对小航的多少愧疚,她甚至在无数个深夜里想那天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她想起监护室长长玻璃后小航看着自己,看着沈斯亮时笑起来那一双澄澈无力的眼睛。
萧骏嘴唇翻开,满脸是血,依然不羁笑着:“你打吧——打吧——”
她闭上眼,痛苦把脸埋在手里,眼泪无声往下掉,许善宇坐在一旁,伸手想去碰她的肩膀,手掌扣上去,温热掌心碰到她的肩头,霍皙忽然呜咽出声。
那一声声笑啊,夹杂着狂妄,还有末路悲凉。
他这么问了,霍皙就知道,完了。
萧骏在里头供认不讳,南京的老父亲听说以后,突发脑出血,昏迷不醒。一时萧家败落,旁支亲戚作鸟兽散,避之不及。
许善宇沉默,目光诧异:“你从哪儿听来的?”
沈斯亮配合调查,做完相关笔录之后,对方问他:“你们家属还有其他要求吗?”
“所以小航的车真被人动过是吗?不是他超速,是因为刹车失灵,根本没法停下来。”
沈斯亮说:“没有。”
“该着他命里有这一劫。”
“赔偿呢?”
“这事儿……说跟你有关系,也就那么点关系,小航不去找你,路上就没那么一遭,要说跟你没关系,人都已经走了,难听点儿,那叫命。”
沈斯亮笑了笑:“赔多少钱人也回不来啊。”
短暂的,这几秒钟里,对他下意识的依赖。至少在挣扎选择中,霍皙觉得,许善宇不会骗她。
他从做笔录的地方出来,程聪在外面等:“哥……”
现在霍皙这么问,许善宇是真动摇了。不为她那一声哥,仅仅是为她现在那一双茫然无措的眼睛。
“我在这儿开的那个酒庄有了起色,买了个房子,我爸妈把家里的生意停了,我想把他们接过来养老,你说,我生意能做起来吗?”
他站起来,目光如炬,你弥补不了了。
沈斯亮说:“能。”
沈斯亮,你要是真想知道,当初就不会那么让她走了。走都走了,现在人也回来了,你问这些,一点意义都没有。
程聪问:“那你还拿我当你弟弟吗?”
许善宇是一个嘴非常严的人,什么事儿该说的时候说,不该他说的,谁问都问不出来,那天沈斯亮在外头那么逼问他霍皙那年冬天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他就蹲在路边抽烟,一根烟抽完,弹了弹烟灰。
说完,男孩还自嘲:“亲哥都不拿我当弟弟,别说你了。”
“这事儿你应该直接去问沈斯亮。”
沈斯亮背对着他:“好好照顾爹妈。”
许善宇脸色忽然变得极为复杂。他严肃起来,躲开看她的目光:“我不知道。”
“等我回来,跟你喝酒。”
霍皙无波无澜,垂眼低问:“你跟我说实话,当年小航死,到底跟我有没有关系。”
小航的事情终于尘埃落定。
许善宇吓一跳,差点咬着舌头:“你叫我什么?”
似乎很多事情也都告一段落。
霍皙又叫了他一声:“哥。”
很快就是沈斯亮要走的日子,临行之前的那天,他去了一趟西郊后山,葬着小航的地方。
“干啥。”
天已经冷了,寒风刺骨,他穿着棉大衣,戴了副皮手套,缓慢在小航的墓碑前清理落叶。
“许善宇。”霍皙忽然没头没脑的叫了他一声。
不知上一次是谁来过,墓前还放着一束白菊花,用黑色丝带温柔束着,已然枯萎。
许善宇就知道她今天回来有事儿,也算准了她在外头等着自己,一边擦汗一边在她旁边坐下,问:“怎么着,大晚上不睡觉在这儿装神弄鬼?”
山上的落叶,寒风一起,打着旋的飞。
霍皙身上披着一件黑外套,正在等他。
墓碑上年轻男孩剃着干净的头发,笑容纯净,穿着白衬衫,眉眼和沈斯亮相似,又不太相似,唯独那双眼睛,一模一样。
快入秋,夜风凉了。
沈斯亮看着墓碑低说:“小航,别恨哥。”
许怀勐睡得早,许善宇晚上又得出门夜跑。回来的时候都快十一点了,刚进院门,就看见有道身影坐在台阶上。
“哥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
这毛病以前没有,就这一两年。
照片上的男孩依旧笑着,沈斯亮轻轻拂着碑文,上面刻着男孩的出生年月,沈斯亮闭上眼:“也别恨你霍皙姐。”
霍皙这上楼一躺,就是好几个小时。她睡觉的时候有个恶习,总喜欢趴着。压着脸。
她对你,对我,对一切人,都付出了太多。
许怀勐连着哦了两声:“那赶紧上去吧,晚上饿了再下楼吃,我给你留着。”说着,就从许善宇碗里夹出两块排骨,低低道:“吃点就行了,给你妹妹留点儿。”
“我要走了,可能这一走,得很长时间不能来看你。”沈斯亮叹气:“你好好的。”
“爸,我不饿,累了,想上楼躺一会儿。”
他抬手拍了拍墓碑,像是以前安慰年幼孩子的大哥哥。
许怀勐正跟许善宇对着吃饭,见她回来,甚是激动:“吃了没?饿不饿?我让他们再加两个菜?”
从墓地出来,沈斯亮去了半山腰的禅院,宁小诚在山下等,等了好久,才见他从山上下来。
这头霍皙上完课,已经先了沈斯亮一步回家,回了许怀勐的家。
小诚问:“又去找那老住持了?”
沈斯亮站在车门后头,傻了。
沈斯亮靠在车前,用手拢着火点了一根烟,叹气:“以前不信这个,来这儿,是为了静心。现在才发现,哪是什么静心啊,是你心里没谱,总想给自己找个精神依托,说白了,是个安慰,是你怂。”
“就前几天。”
小诚说:“那现在呢?”
沈斯亮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老住持圆寂了,一个月前走的,留下个大徒弟,上了两炷香。”
人家惊奇:“你不知道?她辞职了!”
小诚:“求了什么?”
沈斯亮下了班路过花店,还破天荒给她买了束花,一路把车开到她报社楼下,他趴在车里等啊等,从五点等到五点半,从五点半等到六点,还是不见人来。最后眼看着人都走差不多了,他抓着个人问:“霍皙呢?你们报社霍皙哪儿去了?”
沈斯亮抽了会儿烟,望着前方山顶淡淡白色烟火,钟声一敲,林中的飞鸟骤然群起离开。
反正就是不想结婚呗,他也想开了,不结就不结,俩人就这么等着,早晚有领证那一天。
他说:“之前来这儿,求仕途,求圆满,求顺遂,求你已经得到可依然没被满足的东西。”
哪怕她不在身边,就是听听她的声音,听听她软软的问自己一声儿“你怎么啦?”,心里也舒坦。
“现在来这儿。”
秘书办有几个年轻姑娘会办事儿,一听沈斯亮说话声音不对,赶紧大中午顶着太阳出去给他买药,什么冲剂啊止咳糖浆啊,摆了一桌子,沈斯亮兴致缺缺拿起这个看看拿起那个瞧瞧,忽然就想霍皙了。
沈斯亮随手把烟头按灭在车前,那是一个很平静的表情。
他从小身体就好,很少生病,这回可真破天荒了。
“只求她平安。”
沈斯亮下午窝在椅子里往嘴里塞了根体温计,掏出来一看,三十九度三。
求霍皙,永远平安。
即将换季,这茬感冒的人多,办公室天天吹空调,沈斯亮也中招了,他先是咳嗽,然后开会的时候打了几个喷嚏,局长坐在最前头,听见这惊天动地的几声,嫌弃的往他那边推了推纸巾。
“小诚,我真的,欠她太多了。”
这几天他有意冷着霍皙,故意不联系她,今天是第三天,有点扛不住了。
直到现在,沈斯亮才忽然明白,两个人之间最难的,就是隔着一个死了的人,死的人不会说话,让你心里永远也得不到释怀,可是你不知道,从他生命消失,坦然阖眼的那一刻起,就该释怀了。
可偏偏这边沈斯亮,也是个犟种。
所谓得不偿失,是不该为了一个人,狠心再失去另一个爱你的人。
霍皙觉得,很不公平。
那才真的叫,得不偿失。
所有人都说,霍皙你看,这么多年,沈斯亮一直在等你,他多爱你啊。他是在等自己,可是,也没耽误了自己不是?
沈斯亮猛然顿悟小航在临走前,隔着重症监护室那扇玻璃,看他的那个眼神。
她和他之间空白的这几年,他身边的人和事儿都在变化,她也在变化。
他是告诉自己的哥哥,别难为自己,也别做遗憾事。
她信沈斯亮和她之间没别的,他做人坦荡,如果她要是问,肯定有原因,可是问了,又有什么意思。
可是这世上,偏偏憾事太多。
沈斯亮横抱着她,急匆匆往医院门诊去,陆晏棠脚上没穿鞋,就那一眼,霍皙心里难过了好几天。
沈斯亮走了,走的那天好多人去送,站在人头熙攘的火车站,他提着行李,在站台跟他们招手。
之前她跟着出去采访,回来的途中在某个医院大门口看见了陆晏棠,就在他怀里。
“走吧,别送了。”
尤其是在见到小航的同学以后,她总觉得沈斯亮身上有很多秘密,瞒了她很多事情,而且有件事儿,她任何人也没说。
小诚他们追上去:“今年过年能回来吗?”
霍皙觉得自己和沈斯亮现在这样,特别没安全感。
“不知道,要看安排。”
你要说霍皙这脾气发的没来由吧,其实哪个女人没有点小情绪?总有那么几天是心烦意乱的,可是要说是有原因呢,倒也能翻出来好好讲讲。
“回不来也行,踏踏实实的干活儿,家里老爹那边放心,我们帮你照应着。”
自那天晚上不欢而散以后,俩人谁也不联系谁,电话都没有一个。
沈斯亮又说:“回去吧。”他朝身后的小姑娘招招手,陶蓓蓓蹭过去,沈斯亮笑着摸摸她的头,一点不费劲:“打小儿斯亮哥就看你骨骼清奇,是个搞运动的好苗子。”
可是这回真不一样了。都是成年人,把在观念中有分歧的东西摊到桌面上,谁也不愿意妥协,只能越来越僵。
陶蓓蓓有点低落:“你真走了?”
这么多年的第一次,以往两人吵架,都是早上吵完晚上就和好,那时候沈斯亮总拿霍皙当孩子,什么都让着,哪怕有几回真是给自己惹急了,他摔门出去,在外头抽两根烟,窝在车里坐一会儿,气消了就没皮没脸的回去。
“走了。”沈斯亮从车窗中弯下腰,够着的蓓蓓耳朵,低声跟她说了句什么。陶蓓蓓听完,乖顺点头。
两个人终于开始了冷战。
火车鸣笛,列车员最后检票关门,沈斯亮说,甭送了,真走了。大家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道,要不,你再等等?
沈斯亮气的抄起一个枕头砸在门口。软绵绵的枕头弹到门板,又灰溜溜的掉在地上。
沈斯亮摇头,不等了。我能等,别人等不了。
霍皙闭上眼,等了一会儿,窸窸窣窣起身:“我不太舒服,今天去客房睡。”
他目光很坚定,没有左顾右盼,始终定定的望着这一群人,他咧出个笑容,痞气,真诚,等我回来,给你们带土特产啊。
“耗到死。”
火车咣当咣当开始加速。
沈斯亮耐着性子:“行,你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咱俩就这么耗着。”
那个笑容在视线中越老越远。
“我没躲什么,是你自己在怕什么吧。”霍皙淡淡地,一颗后脑勺对着沈斯亮。
有人站在人群中,自言自语。
“等到什么时候。”沈斯亮也来了脾气,从床上坐起来:“我就想不明白,你到底在躲什么?”
其实斯亮走了,对他来说,是好事儿。
晚上两人睡觉,沈斯亮又提了结婚,这次霍皙一翻身,拒绝的很干脆:“再等等吧。”
这么些年,他从来就没为自己活过。
一室静谧,霍皙等了许久,忽然就不想再问了。她在逃避。
斯亮是个朴素的人,不爱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图的,要的,不过是身边这些人都高兴,过的都好,至于他自己,被放在了最末尾,以前年轻的时候,他顾的是小航,是他爸,后来立业了,顾的是工作,是霍皙,是咱们。
两人对视,呼吸绵长,谁也没有先开口,沈斯亮等霍皙问,霍皙等他自己说。
这样的人,心里装的满,想的也多,现在走了,无牵无挂,让他自在,也是个解脱。
“见了。”沈斯亮没撒谎:“他来找我说小航的事儿。”
一行人注视着火车慢慢开走,想着他们以前那些岁月,心里不无感伤。
“没想什么。”霍皙转过来,定定盯着他:“你见到那人了吗?”
似乎沈斯亮走了,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大家的也还生活一如既往。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更加安静了。
“回来了。”沈斯亮脱了外套,在门口换鞋:“趴在那儿想什么呢。”
这天霍皙起的很早,天凉了,偏偏她最怕冷,才二十度的天气就已经穿上了薄薄的毛衣,头发一丝不苟的吊起来绑在脑后,利索的牛仔裤和短靴。
“回来了?”她沙哑问他。
清晨的阳光打斜照在树林里,清冷寂寥。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沈斯亮回家,敏感闻到一屋子烟味。霍皙背对着他,趴在沙发上,不知道想写什么。
她今天起这么早,是为了去潭柘寺一趟。当初回来的时候,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那里,如今要走,有始有终,算个念想。
挂了电话,霍皙也无心做别的,就在屋里这么坐着,缩成一团。
早上山下的大批游人还没到,寺庙里很静,偶有几个香客,也都沉默各做各的。
沈斯亮下楼的脚步一顿,也停了几秒,道:“我知道了,马上回。”
霍皙气喘吁吁登上台阶,弯腰缓了一会儿。
霍皙沉默几秒,说:“他说自己是小航的同学。”
最近这两年的身体状态是越来越不好了,哪有爬几层台阶就能累成这样的?她半蹲着平复呼吸,然后走入大殿。
知道他家地址的,一般都是关系特别近的朋友,霍皙不可能不认识。
金色佛像矗立在眼前,威严慈祥,霍皙仰头看着,听晨钟敲响,然后默默跪在明黄色的蒲团上。
沈斯亮从办公楼往下走,心里纳闷:“谁啊。”
合十许愿。
“嗯,我在。”霍皙深吸一口气:“那个……我刚才在你家楼下碰到一个人,他认识你,说是找你有事儿,我让他上楼等,他又不肯。你有时间记得给对方回个电话。”
她向来是不信这些的,可是,总得找个依托不是?
沈斯亮把电话移开,看了眼电话显示:“霍皙?”
年轻身量纤弱的女孩跪在佛像前,虔诚许愿。
“……”半天静音。
菩萨啊菩萨,我就要走了,临走之前,有几件事想拜托你。
“喂?”
霍皙开始仔仔细细回想自己一路长大,遇见的这些人,这些事。
电话响了几秒,就接通了。
她说菩萨,我爸爸身体不好,我在他身边尽孝的时候不多,他刚做完手术,希望他可以顺利度过这个冬天,身体健健康康的。
连鞋都没换,她在门口静静蜷了一会儿,摸出手机给沈斯亮打电话,细看,她的手有点发抖。
我有几个朋友,一个叫陶蓓蓓,一个叫武杨。他们两个从小是青梅竹马,蓓蓓非常喜欢武杨,可是小姑娘面皮薄啊,很多心思不能说出来,爱的非常辛苦。武杨平常执行任务,很危险,拜托您保佑他逢凶化吉,可以早点和蓓蓓在一起,让两人美满幸福。
到了家门口,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房间,霍皙抱着箱子,忽然长长舒了一口气。
另一个朋友叫宁小诚,小诚哥对我很好,是个非常绅士的男人,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其实他心里特别渴望安定,他刚刚娶了媳妇,希望能祝愿他婚姻长久,早点抱个可爱的宝宝吧。
下了地下停车场,在电梯意外遇上了沈斯亮的邻居,似乎是刚从机场回来,对方还穿着一身制服,拎着一只小皮箱,两人在电梯里照面,互相点点头,就算是打过了招呼。
哦,对了。
霍皙出于礼貌让了让,见徐旭实在不愿上楼,便道:“那我给他打电话,让他尽快。”
霍皙想起来,嘴里絮絮叨叨,菩萨您别嫌我啰嗦。
他赶紧拒绝,客气笑笑:“不用了,我就在这儿等就行,不方便。”
我还有个哥哥,叫许善宇。他人不坏,就是小时候被亲情伤害过,神经粗没脑子,可内心非常善良,从来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喜欢他的英文老师很多年,一直没成功。
徐旭是个很聪明的小伙子,别说沈斯亮不在家,他一个陌生人贸然去家里失了分寸,就算是上了楼,很多事情也是不能当着霍皙的面去说的。
您让他开开窍吧,早点明白人家想要什么,让两个人终成眷属。
霍皙坐在车里:“那你上来去家里等吧,他快下班了,马上就回。”
嗯这回真没了。
“那个,我有点事儿想求沈哥帮忙,打他电话联系不上,就找到这来了。”
霍皙闭着眼睛,跪在蒲团上良久不动。
“你好。”
最后。
那时候她总是和沈斯亮周末去看小航,虽然这些碰面少,但是霍皙有印象。见她认出自己,徐旭也不能再撒谎了,只能找着不痛不痒的理由:“对,我是沈哥弟弟的同学,叫徐旭。难为您还记得。”
最后最后。
霍皙想起来了:“小航的室友对吗?”
我有个爱人,他叫沈斯亮。
他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是好:“呃,我是,我是……那个……”
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再见到他了,您保佑他平平安安就行啦。
徐旭这些年因为小航的死,心里对他的事儿总是记得特别清楚,他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沈斯亮还和她在一起。
霍皙睁开眼,站起来,迎面对上一双慈眉善目的面孔,老和尚正在打坐,手里拿着念珠,正笑着看她。
霍皙看着眼前这张脸,蹙眉思索:“你是?”
听你在这儿絮絮叨叨说半天了,姑娘,你求的这些,可没求自己呐。
保安还在热心解释:“这是沈先生女朋友,你要有急事儿,跟她说。”
霍皙说,我没什么可求的呀。
话还没说完,徐旭和霍皙见到对方皆是一愣。
老和尚摇头,你说的那些,事儿太杂,菩萨可不一定都能记住,霍皙说,但是都听到了。
年轻男孩赶紧跑过来,蛮着急:沈哥!我打您手机联系不……”
你知道有些事情,求了,也是看造化。老和尚依旧笑意盈盈,不求自己,是因为你知道自己的命运。一个对自己清醒的人,往往才能有大造化。
保安跟不远处站着的人挥挥手:“哎,你不是找沈先生吗,他家回来人了。”
霍皙垂眼,虔诚不答。
霍皙探出头:“哪位?”
山下有大批香客赶在八点之前来临,人声渐渐多了起来,霍皙双手合十,朝老和尚鞠躬,谢谢您。
到了沈斯亮住的小区楼下,门口保安拦住霍皙:“霍小姐,您家今天来了访客,说找沈先生。他说不出具体门牌号,我也没敢让他进来,您看看,认不认识。”
女孩的背影渐渐淹没在人群中。
霍皙给沈斯亮打电话,想告诉他这事儿,可是在路上想了想,又决定直接去他家给他个惊喜。
老和尚阖眼打坐。
从报社辞职出来,心里像卸了一块大石头,如释重负。
走吧走吧,尘世是非,躲不开人间风月,人间风月,躲不开情深意长。孩子啊,路还远着,你且走着,一个连生死都已经超脱的人,怎么还会有恐惧。
那一刻,严靳也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变得坦然起来。
晚间,许怀勐在书房休息,从楼上下来的时候,霍皙正在厨房里忙着。
严靳深深看着她,露出一个无奈苦涩的笑:“不客气。”
许怀勐愣了愣:“你做饭?”
“他叫沈斯亮,是我十七岁时候就认识的人,我们在一起很多年,我真的很爱他。”
霍皙端着汤,烫的呲牙咧嘴,许怀勐赶紧接过来:“这是有事儿要跟我说?”老头儿瞅瞅那一桌子的菜,又惊讶:“都是你弄的?”
霍皙忽然朝他笑了笑,很感激的笑:“谢谢你。”
霍皙给许怀勐拉开椅子,像个听话又懂事的女儿:“您先坐。尝尝我做的好不好吃。”
严靳从沉思中抬起头,望向她:“怎么了?”
好吃不好吃这都是闺女给自己做的第一顿饭啊!许怀勐拿起筷子,这个尝尝,那个尝尝,淡了咸了,就是不舍得放下。
霍皙拉开门,推到一半,又转身:“严靳。”
“挺好。”
严靳做了个手势。
“爸,我跟您说件事儿。”霍皙用围裙擦了擦手:“我之前一直工作的杂志社要改革重组了,今年年末是最后一期期刊,当初带我的老师给我发邮件,想让我参加,干了三年,挺有感情的,最后一期,我就答应了。”
霍皙站起来,面对严靳只觉语塞,她镇静从笔记本里抽出一个信封,放到办公桌上,良久才说:“组长,我走了。”
许怀勐愣了愣:“那……还要走?走多长时间?你工作怎么办?”
“至于你怎么选择你的生活,那是你的事。”严靳转过来,靠着窗台朝她轻轻微笑:“辞职信给我吧,我签字,回头你去老杜那儿走流程。”
霍皙怕他心里着急,宽慰他:“报社的工作我辞了,报了个语言班,今年的课程修的差不多了,考了专四的证明,所以有假期。”
“霍皙,有些感情,也就只限于说出来为止。我说了,你知道,我不遗憾,这就行了。”
霍皙知道许怀勐一直不喜欢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学业对他来说是个遗憾。
这样的女人,碰不得,也得不到。她心里有个人,那人在她眼前只要一天,她就不可能变心,哪怕他死了,她也能烈的去守寡。
许怀勐虽说心里欣慰,但也有隐忧:“什么时候回来?去的地方危险不危险?”
也就那一眼,严靳断了自己的念想。
霍皙说:“三个月左右,去拍西部地貌,主要在西宁和甘肃,如果顺利。”她迟疑了一下:“我陪您回来过年。”
英俊年轻的男人坐在她床边,穿着橄榄绿的衬衫,在捧着她的手小心翼翼的吻,而她却睡的毫无防备,同为男人,那个眼神只要看上一眼,严靳就知道,他用情有多深。
回来过年。
严靳眯眼望着窗外的阳光,想起那副画面。
这四个字说服了许怀勐。
“那段时间你在报社里的传闻很多,我也听了很多,你不经过我同意发到网上那篇稿子我确实很生气,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我也会想,究竟是谁做错了,所以我签了对你的处理意见书,后来知道你遭报复挨了打,那天加班很晚,我想去医院看你,走到病房门口,又犹豫了。”
他叹气,筷子拿起来又放下:“我是真不想你去。一个女孩子,总去闯荡,不是那么回事儿。”
霍皙尴尬:“让你失望了。”
可是她说她想去,他又能怎么办?
“听我说完。”严靳笑一笑,从椅子上站起来,背对她:“那时候你刚来,在会议室里面对那么多质疑我以为你至少应该脸红,气恼,或者……为自己辩解两句,可你没有,就那么站在那儿,不卑不亢,老实说,干我们这行的,女同志脸皮普遍都很厚,但是像你这样的,真第一回见。”
“去了以后,别像过去似的,跟家里常保持联系。现在网络这么发达,前一阵儿我在院里让人家教会我怎么用手机了,你们玩的那啥信,啥微博的,我都会,什么时候走,我让大宇送你。”
霍皙甚少这样直白面对男人告白,一时怔住:“严总……”
霍皙鼻子发酸,强忍着:“后天就走,机票都订好了。”
“不是上司对下属的赏识,是男人对女人的欣赏。”
“爸,我走了以后,你照顾好自己。我不孝顺,这几年你身体最不好的时候没在身边……”
霍皙从水杯中抬起头,严靳摊了摊手:“不瞒你说,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别说啦别说啦。”许怀勐无奈又心疼的拍拍女儿的头:“你想去,就去。”
他话只说了一半,留个无尽遐想,不难听出语气里淡淡的遗憾:“霍皙。”
“以后回来了,好好孝敬我。”
严靳微笑:“如果我知道你能在那次论坛上碰到别人,我根本不会推荐你。”
霍皙眼里含泪点头:“您一定,照顾好自己。”
霍皙恍然大悟:“是你。”
许怀勐听她这话心里不是滋味,百般不舍。
“包括你刚来那一次参加安全论坛,也是我跟老杜推荐的你。”
霍皙收拾好行李,去机场的时候陶蓓蓓她们来送,同行的还有许善宇,最让人意外的是,他竟然带来了那个传说中的外语教员。
“如果能去也算是圆满,赵老也算是我当初入行的老领导,后来出了点事故,集团照顾他,安排到下属期刊去了,他很看重你,当初你还没来报社报道的时候,私下里给我打过两次电话,让我好好带你。”
她朝霍皙腼腆的笑,霍皙开心,直白喊了人家一声:“嫂子!”
霍皙点头:“我知道,赵老给我发过邮件,希望我回去参与最后一期的拍摄。”
许善宇也高兴:“还没过门呢,以后有你喊的时候。”
他坐在椅子里望着她:“有件事儿我不清楚你知不知道,咱们报社下属的期刊要要停产了,就是你之前工作的老单位,今年九月份做最后一期,然后就要接受集团改革取消这个栏目了。”
霍皙:“先叫着,拿个入场劵。”
严靳松了口气,谈话气氛放松了点。
机场闸口,霍皙和众人一一告别。陶蓓蓓眼睛红红的:“霍皙姐,你可一定要回来啊。”
“没有。”霍皙想了想,朝严靳微微笑了一下:“和别的都没关系,辞职是为了把以前落下的外语捡起来,学一段时间参加考试。”
“一定。”
“是有新选择了?还是因为私人原因,要结婚当全职太太了?”
武杨说:“西边海拔高,冷,我集训的时候那边都去过,一定别发烧得肺炎,到时候麻烦了。”
严靳沉吟:“可能我这么问有点冒昧。”
“知道。”
“你知道,我大学没毕业,学业对我来说一直是个遗憾,当初选择新闻,也不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只是迫于选择,这几年在外头一直东奔西跑,累了。”
宁小诚说:“去了常常给我们发个微信,拍着什么了,也告诉我们。”
“不是。”霍皙很坦诚:“是我真的不想再干这一行了。”
蒋晓鲁说:“我和小诚等你回来,和斯亮一起参加我们的婚礼。”
“是上次的事情让你对这个行业,还是对某个人失去了信心?”
霍皙说:“好。”
他给霍皙倒了一杯纯净水,两人面对面坐着,严靳双手不自觉搭在一起,沉默看着她:“为什么要辞职?”
最后是许善宇。
严靳一摆头:“来我办公室吧。”
他张开怀抱抱了抱霍皙,霍皙耳朵贴在他胸口,听他低沉妥协的声音。
霍皙合上电脑:“好。”
“这么多年也没叫过你,今天喊你一声。”
今天一早,霍皙准备好辞职信,正往主编办公室去,没等起来,严靳敲了敲她的桌子,眼神探究:“在你先去找老杜之前,咱俩先谈谈?”
“妹妹唉。”
前几天,霍皙报了一个语言进修班,正打算着手辞职。
“一路平安。”
有了许怀勐的默认,霍皙的日子好过很多,她跟沈斯亮白天各忙各的,偶尔晚上得了空,在一起吃顿晚饭,温存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