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我如何想,当神君肯定比仙君好上一百倍。为了将来着想,你还是不要推辞。反正我们关系亲密,如同兄妹一般,你若想到我,随时可以下来看我……”我在说什么,怎么越说越不对,这不是我想说的,不是不是不是。
“你希望我走?”
“认识你这么久,第一次发现你居然这般大公无私,为人着想。真是好姑娘。”他垂下头看着我,和我距离很近,却没有触碰我,只是柔声说道,“那媚媚,你是想当仙君夫人,还是神君夫人?”
“可是,你会不走吗?神和仙差别毕竟很大……你还是不要考虑了。去吧。”混账,我在说什么胡话,这时候应该撒娇、发嗲、耍赖,想尽办法把他留下来啊。
我想了想,没反应过来:“大概是仙君夫人罢,听上去飘逸些。”
“那是自然。”
“那我便还是仙君。”
“这是你可以决定的?”
“哦……”我愣了一下,大喜过望,“你不走啦?!”
我转身便想跑出去,但没走出几步,他已绕到我面前:“媚媚,你别急。我还没做决定。”
“嗯。”
心因过度惊吓而抽痛了一下。倘若他离去,换个人来看守这轩辕座,我这七年的卧薪尝胆,岂不一夜之间变成泡影?不,我坚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可是,看见他温和的双眸,我竟一时半会儿说不出任何话,只是低头道:“那你先忙,我明天再来找你。”
我激动得几乎立刻扑过去抱住他,但随即才迟钝地想起他前面的话,呆呆地说道:“你……之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面对一连串的问题,子箫也只是有条理地答道:“是当神君。若要去,开年前就得把仙界的一切打点完毕。成了神,若不是犯了事,一般不会再回仙界。”
“这你自己想。”他笑了笑,转身就走。
“去那里当什么?几时去?还会回来吗?那东月楼台这里该如何是好?”
我这时已经完全脑充血,连忙追过去,想都没想好要说什么,便开始喋喋不休:“你不说我怎么可能懂? 等等,你别不理我,子箫,不要走这么快,那是什么意思,告诉我告诉我……”
“嗯。”
他突然压下来的唇,封住了我后面一堆混乱的话。然后他在我离我嘴唇不远的地方,轻声说道:“现在懂了么。”
我扔掉拿来当参照物的桃子,飞奔到金陵阁后院,当场逮住了正在擦琴的子箫:“我听说天帝想让你去神界?”
我身体摇了摇,整个人都快要跌倒。他单手搂住我的腰,把我往怀里带去,又一次吻了上来。这一次,他的唇瓣便没有再离开。我吓得张开口,他却连我喘气的机会都不给,捧着我的头,越吻越深。
第七年立秋,黄叶落满了轩辕座。我专心研究如何画蟠桃林,有几日没与子箫见面,却在一群散仙的小聚中听来了个消息:天帝相当赏识子箫的才华,想让他化仙成神。
这男人……这个标准的仙,吻起人来怎能如此要人命?
就这样,我们又悠闲自在地过了上千个日子。
可我大概真是被他的美貌迷晕了,只知道紧紧攀着他的脖子,小心谨慎地回应着他,想要让彼此平静一些。但随着动作减慢,吻却变得愈发深沉缠绵……
这一夜过后,我与子箫就真正不再是单纯的师徒。得知我喜欢弹筝后,他时常与我奏乐,分享乐谱,而后发现我的乐曲造诣其实高过他,竟虚心求教起来。但他没有就此放弃让我当丫鬟徒弟的好处,还是继续使唤我。只是在我累了以后,也会给我捶捶背,端端茶,还算有点良心。除此之外,我们时常一起画香扇,描红窗,拂香篆,采仙草,吟诗作对,品茶对弈。不知不觉,他对我的称谓,从“青媚姑娘”变成“青媚”,又变成了“媚媚”。
这后来没多久,我嫁给了子箫,搬到金陵阁。果然不出我所料,子箫未经人事,但在下界众人皆传仙不懂欢爱之乐,也显然只是传言。我与子箫新婚燕尔,水乳交融,何为神仙般的快活,说的便是我们这段好日子。
他侧身看了看我,没有停下演奏,嘴角却扬了起来,音乐也变得更加高亢愉悦。我低头笑着拨弦,听曲声满院缠绵,看水起青涟,花深映月斗婵娟。
但是,会让我们再生再世同陌路的源头,到底也是因为这段好日子。
这一天晚上我把子箫的衣服整理完,正准备离去,却听见别院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沿路走去,看见子箫正站在水湾楼榭旁吹曲。一阵风吹来,他长发飘然,衣袂翩然,仿佛就要腾云驾雾而去。这里地域宽广,独奏的曲子略显孤独,看他身边还摆着一把筝,我一时手痒痒,悄悄走到他身边坐下,与他合奏起来。
素日子箫问我喜欢什么花,我说是荷花,他随即在池塘里变了几朵荷花给我看。我看着池塘里五颜六色的花朵,问他怎么不见白色,他果然有些怔忪,但还是化了一朵雪荷出来。我立即笑逐颜开,说自己就是喜欢这雪荷。子箫只是淡淡地把话题转移到其他事上。
“这你自己想。”他说完这句话,走出门去。
我们在仙界一同生活了数十年,渐渐的,我与子箫的画已如出一辙,那幅东月楼台外的仙界画卷,我闭着眼也能熟练地画出来。他对我的戒备也越来越少,见我只是单纯喜欢雪荷,也不再忌惮地化雪荷给我看。只要花的数量多了,我就笑得特别开心。所以,他每次变出来的雪荷也越来越多。
他把毛笔放到我手里,示意我接着画。我按他说的话去做,却一直没有得到答案,只好再问一遍。
眼见紫修给我的期限近了,我的心情也开始焦躁起来。终于有一天,魔尊护法英罗也化了个仙,在我出门的时候,把我拦了下来:“青寐,你不会是真的爱上了云霄罢?”
我点点头,不想勉强他。但仔细想他说那句“若无意逗留”,突然思绪混乱。我们既然不是师徒,也不是主仆,那便是朋友。朋友之间可常探访,怎可说是无意逗留?可我没敢多问,只是随意说道:“既然你不收徒弟,那开始为何决定要教我?”
在仙界待太久,我过了老半天才认出他是谁,只是抱着胳膊笑道:“你这玩笑真是不好笑。我便是爱上你,也没可能会瞧上他。”
他笑了,也看着画,蘸了蘸墨:“无妨,我不收徒弟。待你学好,若无意逗留,便可自行离去。”
英罗扯了扯嘴角:“还是如此厚颜无耻。我就是过来问你,何时解结界,好给个准信儿了。”
“跟你学画这么久,从来不曾正式拜师,还直呼你的名字。”
“这事只准成功不准失败,这么急小心事情搞砸,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怎么说?”
“不是我我急,是老大清楚你已经准备好了,所以才让我给你捎个话。”还不等我回答,英罗便扬起眉,露出仙人绝对不可能有的邪气笑容,“你放心好了,即便这事失败,老大也不会怪罪于你,毕竟你为这事牺牲太大,让那仙君睡了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谁知这时候他也碰巧转过头来,在很近的距离内凝视着我。彼此距离太近,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于是假装咳嗽侧过头去,再转过来低头看着画:“我好像一直有些没大没小。”
我气得头顶都快冒烟了,很想大声说出“我是子箫明媒正娶的妻子,何来苦劳”,但深想过后觉得实在太不妥当,只得闷闷道:“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在这里掐断你的喉咙。”
相处四年,他一直这样客气礼貌地称呼我。我慢吞吞地走过去,听他在我耳边低声说着画中细节,接过他的笔,也画了两笔。他明明没有靠近,我却下意识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侧脸还是和初次相遇那般,好看得令人心猿意马。我愈发憎恨自己了,怎么年纪越大越好色,面对同一张脸四年还如此不知悔改,这习惯真是不好。
“好了,我不逗你。但青寐,不是我吓唬你,老大的脾气你也清楚,你若背叛他,不管最后魔界是否能拿下仙界,你都没好结果。而且魔界现在有多少人等着拍老大马屁,在老大收拾你之前,肯定会有人告诉你家云霄你的真实身份。”
“青媚姑娘,过来看。”
我身体微微一震,声音像是卡在喉咙里无法发出。他摇摇头,又道:“你想想,现在云霄爱你,是因为在他心中你就是九天玄女那样的美仙。他若知道你是魔,是‘血眼琴魔’青寐,还可能会爱你么?大概会立刻杀了你吧。你别撒谎撒太久,连自己都忘记事实究竟如何。”
或许那些姑娘的讨论多少对我有些影响,回到金陵阁,看见子箫左手撩起右袖口,蘸墨作画,我总是忍不住想象他身为人夫的模样。这样的男子,真可能和别人同塌而睡,颈项缠绵?真是越想越奇怪,越想越觉得紧张。
前面的话或许我还能反驳。对于这一番话,我却再说不出一个字。
听到最后一句,我真想提起手里的壶,喝一口泉水,再喷出来。我确实见过不少仙人夫妻,但那多半地位都不是很高,起码不像子箫这样。我还是坚持自己原来的主见,仙完全不懂男欢女爱之乐。子箫那淡如云烟的样子,一看便知连女人手都没摸过,而且直到变成老头他也不会摸一下——他摸过我的那次不算。
几天后刚好是我们成婚四十周年的纪念日。我提前通知了魔界,和子箫都喝了不少酒,俩人说话都晕晕乎乎的。晚上他似乎心情很好,把我推到别院的廊柱上,变着角度吻我,含住我的嘴唇模模糊糊地说:“媚媚,今天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其实青媚姐姐,你们早就成亲了对不对?”
“花。”我假装酒醉,揉着他的脸撒娇道,“想看花,你变好多好多的花给我看好么。”
“是啊,而且哪有徒儿不管师父叫师父,反而叫大名的?你不是都叫他子箫么。除了天帝,从来没人叫他子箫。”
“好。”
“不收吧……”
话音刚落,他挥了挥手,雪荷便像是泼出的水般,从别院一路蔓延了几十里,一直到东月楼台外,在月色中苍白如雪漠,微光闪烁,无比动人。
“师父?我们所知的权星长君,是从来不收徒儿的。他收徒儿吗?”
“好美!你留着它们,明早我也想看!”
她们面面相觑,又麻雀似的叽叽喳喳起来:
“好。”
“青媚姐姐你可别多想,我们只是在说,你和云霄仙君真是神仙眷侣,绝配呀。”我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被自己口水呛死:“咳咳,咳咳,什么,神仙眷侣?他是 我师父啊,怎么变成眷侣了!”
我把子箫带回卧房,花了大半夜时间才把他哄睡,再从书房里拿出他的笔,悄无声息地溜出去画图。这幅九重天仙景图我已偷偷练了上千次,此时遏制自己的紧张,集中精力,不出两个时辰就把它画完。
四年后的一个下午,子箫想泡六安瓜片,让我到逍遥泉取水。我取了泉水,一路小跑回轩辕座的路上看见了几个盈盈仙子。她们一看见我,用圆扇掩嘴而笑,悄声议论起来。我原本打算无视她们前进,但那眼神真是看得我浑身不自在,不得已只好扭身说道:“各位妹妹有话还是直说罢。”
然而,最后一笔落下之前,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就说今夜为何愁不能寐,原来是爱妻青寐在作绘东月楼。”
可我仍未放弃,每次去子箫那里,便会找借口到外面画画,画的都是那幅画上出现的东西。不过为了避免他发现,我还会要求学画其他东西。对于传授画艺,他要的回报便是针线女红等丫鬟的活儿、或者捶背泡茶等徒弟的活儿。长久以往,我与他几乎朝夕相处,别人也习惯云霄仙人身边多了个小跟班。而我对他的脸居然一直不曾腻味,甚至越看越喜欢,可见这家伙是真正仙界绝色。
我脸上的血几乎全都退了下去,只是提着笔望他:“你几时知道的?”
尽管我总是给自己诸多难题,但该做的事我是完全没落下。经过长期潜伏,我发现需要解开的结界,是东月楼台正东处的巨大画卷。那幅画长十丈,宽三丈,浓缩了九重天的美景,由云霄亲自下笔,寻常人几乎无法模仿。寻常情况下,他只要在水中把这幅画画完,用法力变出十丈雪荷,便可解开此结界。听上去简单,但他的画连神笔金清仙君都模仿不来,更不要说我这魔界来的外行。而且,就算我模仿得了他的笔迹,也得游说他亲自在画上变荷花……这简直比成神还难。因为自从他用雪荷作为结界的钥匙,就很少再变雪荷。
他披了一件长长的白袍,长发散在肩头,衬得他面容清远,额心的仙印无比美丽:“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偶尔会把我叫成云霄仙人。寐寐,在仙界,没人会这么叫我。”
我一时哭笑不得,忧喜难辨。喜在自己踏破铁鞋无觅处,找人全不废功夫,忧在……再次看看他那张脸,内心早就叹息百万次。看样子到时候真打起仗来,我也不能把他偷偷带到魔界,指不定还要亲手干掉他。这种想法日日夜夜纠结着我,一直持续了两三年。
刚认识的时候……
他没回话,只是拿出之前用过数次的印章,在纸上又盖了一个章。上面是仙界扭来扭曲的四个字:权星长君。
我握着笔的手开始发抖:“即是说,你早已知道我是谁。这几十年你都是在骗 我。”
我彻底呆住,眨巴着眼睛看他,结结巴巴道:“原来,你便是云霄?”
他微微一笑:“娘子,我们彼此彼此。只不过魔来到仙界,多少辛苦一些,真是感激娘子多年来的温柔贤惠,体贴入微。”
这时,正在磨墨的意生也抬起头,无奈地摇摇头:“除了仙君本人,谁还能在金陵阁待这么久?”
“不,是你输了。”我冷漠地说着,落笔在雪荷下画好了假山最后一笔。
他望着我愣了半晌,忽然大笑起来:“姑娘真是好生有趣。”
霎时间,上千朵雪莲光芒四射,连仙池桥梁都微微撼动,我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摔到地上。紧接着,池子下的浓雾散开,慢慢抖开一条大裂缝。
肌肤相触的刹那,我猛地推开他,墨水溅落,毁了好好一张画。他眼中略有错愕之意,但依然静待我的解释。我慌张地握住拳,这才想起他可是清心寡欲的仙,碰女子的手也像左手摸右手,并不会有太大感觉,于是连忙寻找话题:“其,其实我一直想问个问题……云霄仙人到底何时归来?”
“子箫,对不起。”我在抖动的石桥上频频后退,“这是我们魔尊的旨意,我无法违抗。”
只是未料这子箫平时人斯斯文文,和和气气,一到画画,便会换了个样。大概我是真没什么画画天赋,几乎每次下笔,都会被他挑三拣四,若换做一般的柔弱仙女,可能早就吓得不敢继续。可要看看我是什么人,大名鼎鼎的血眼琴魔,这世上还没什么事我不敢做的。所以,不论他如何批评,我都视若无睹,自顾自画。有一次我无视他久了,越画越不像样,他终于忍无可忍,绕到我身后,把着我的手,在纸上细致地勾勒线条。
随着裂缝越来越大,子箫和我的距离越来越远,但他只是静静望着我,没有丝毫动作。一想到接下来我们就要仙魔两隔,成为死敌,我终于急了:“现在魔兵就要打上来了,无论如何你都会遭到天谴,子箫,过来,跟我回魔界吧。我不想和你为敌。”
奇怪的是,不仅这一天,后来接连许多天,子箫都一直在金陵阁教我作画。我想他在仙界也不算什么大人物,居然如此悠闲。那么等老大征战仙界,我就趁机把他绑 架,卷到魔界去给我当禁脔。一想到这里,我就激动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看着他的侧脸,脸上的奸笑也,便再也挂不住。
他皱着眉,终于压低声音说道:“为何不想?”
原本以为他是云霄仙人的忘年交,但纸笔准备好后,他居然蘸墨自己教起我来。我有些丈二和尚,可一看到他那漂亮的脸蛋,顿时就把老大的话,忘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反正紫修给的时限还长着,拿个几天在这里会会美人,也没什么不好。
“主命难违,但这几十年来,在我心中,你就是我的夫君,我……”眼见大片黑影上来,我豁出去了,穿过裂缝飞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跟我走吧。”
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了废话,为防多说多错,我没再开口。都说魔是不说话只做事,仙是就算不做事,也不爱说话。早就听闻在仙界,两个仙人可以行上千里路,又笑而不语,真是听起来都感觉闲得毛骨悚然。子箫的性格也和外表一样平静如水,又是个标准的仙,我不说话,他也不急,一路上和我默默地走过去,亦不觉冷场。直到进了金陵阁,他才对那三眼童子说道:“意生,去帮我准备笔墨。”
他蓦然睁大眼,但很快视线绕过我,投落在我身后。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时震惊得不知如何是好——站在我身后的大片军队,不是魔兵,而是天兵。
子箫浅浅一笑:“我自然认得云霄。”
………………
在他的带领下,我们一起进入轩辕座,朝着大片玉楼仙阙走去。我喜道:“原来你也住在轩辕座?还是说,你和云霄仙君是朋友?”
“不,我反对挟青寐以令紫修。紫修冷漠暴躁,六亲不认,如何可能来救她?”“她不是一般的魔,是紫修的心腹,可以一赌。”
我按他的话去做了,第二天一大早便朝着轩辕座的方向去。无奈前一夜睡得不好,一路上精神也很是恍惚。也不知是否在魔界蹲了太久,几百年没见过仙,忽然见了个美仙,如何都不能适应,我满脑子都是子箫眉目清远、笑容淡然的模样。等我人到了东月楼台,大老远看见的不是云霄仙人而是子箫,竟觉得有几分雀跃。
“现在我们明明占了上风,还要用一女流之辈威胁魔尊,未免显得有些难看,我反对!这女魔头是个祸水,直接杀了便是!”
“原来如此。”子箫收好画卷和香扇,递给三眼书童,又朝我微微一笑,“那劳烦花姑娘明日清晨到轩辕座一行,云霄自会等候姑娘。”
“杀了她,魂魄还会进入六道,本来鬼界就亲魔,紫修要把她找回来是迟早的事。不如碎了她的三魂七魄,让她灰飞烟灭得了。”
“是,想向他学画。”
周围天兵天将们在纷纷讨论如何处理我,仙尊和神君一直捻着胡须不说话。料理我这微不足道的护法,竟然都惊动到了神君,还真是让人颇感意外。我看了一眼站在仙尊身边的子箫,他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让人很是厌恶。
“拜师?”
众口纷纭中,神君忽然出声道:“紫修确实太嚣张了。碎了这青寐的三魂七魄吧,也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拜师学艺。”
“什么?”说这句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仙尊身边的子箫,“不是说要把她贬为凡人,永世不得为魔么?怎么突然改口了?”
如此加了个姓,他应该不会对我的背景过多追究。因为一般来说,姓是人、鬼、妖才有的东西,神和魔绝对无姓,但刚从凡人修成仙的小仙或半仙,往往会带上自己凡间的姓,以表地位低下与自谦。果不其然,子箫拱了拱手道:“失敬。请问姑娘找云霄是为何事?”
“那是仙尊的意思,可不是天帝的意思。”神君不紧不慢道。
我的心抽了一下。就连在魔界,大部分人都称我为“琴魔”或“琴魔大人”,在仙界,别人更是只叫我的称号“血眼琴魔”,没想到他居然连我的真名都知道。但是,我脸上还是挂着善意的笑容:“公子说的这是什么话。小女子全名花青媚,我出生时花开得正好,家父题诗‘飘花散香媚青天’,便有了现在的名字。”
“不行,你们不能这样做。”
子箫默然片刻,又道:“青寐?这名字听上去很是耳熟。仿佛魔尊紫修身边的大护法也叫青寐。”
神君似乎很看不惯子箫,皱着眉横了他一眼:“云霄,别忘了,是你自己放弃神君之位,所以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本君说了要碎她的三魂七魄,仙尊你的意思呢?”
“见过子箫公子。”我学着那些矫揉造作的仙女,对他轻轻欠了欠身,但光听他的声音,自觉有些酥了。
仙界一直居于神界之下,一般情况下,仙尊说话的分量还没有神君重。他大概也知道,神尊也便是天帝,和紫修是死对头,所以态度也软了下来:“若这是天帝的意愿……”
“在下子箫。”
“不行!坚决不行!”我第一次看见子箫如此激动,他冲下来拦在我面前,“既然天帝都还没下令,这件事便不可以如此草率决定!”
怎么如此牛头不对马嘴?我敷衍道:“小女子青媚,还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处死一个魔界护法,还需要惊动天帝?何况这便是天帝本意。”神君向天兵天将挥了挥手,“现在就把这女人给我带走。”
“敢问姑娘芳名?”
子箫伸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八卦阵,然后往地上一指,八卦阵在地面陡然扩大,形成强大的白光,所有靠近的兵将都被击退在地。
所谓云间贵公子,玉骨秀横秋,说的大抵便是这样的人。这公子哥儿声音也如人般漂亮,可惜好狂妄的口气,如此说自己的前辈。虽说这是仙们的事,与我这魔无甚关系,但好歹云霄仙人是我要哄好的对象,我笑了笑,又道:“云霄乃仙君,怎可说是顽仙?还请公子告知他在何处。”
神君也怒了,猛地一拍椅子,站了起来:“反了反了真是反了,一个小小仙君,居然敢在本君面前撒野!统统上,把他们给我拿下!”
他仍握着笔,抬头看见我,略显愕然,随即淡淡一笑:“东月楼台轩辕座是有个云霄仙君,不过不是大仙,至多是个顽仙。”
………………
后来大仙们众星拱月地把作画的老仙和仙公子送走,我跟随他们走了一段,那青年又被路边的香扇画纸铺吸引,与三眼童子留下来。直到我看着他的背影出了神,才发现自己早就把老头子们跟丢了。仙公子买下一把纸扇,一张空白画卷,蘸墨扶袖,在上面绘制了一幅当下的仙界楼台图。我赶紧走过去,为确保之前童子所言属实,顺带搭讪意味,再次问道:“这位公子,请问你是否有看见东月楼台的云霄大仙?”
这之后几天我才知道,天帝确实没有下令要令我魂飞魄散。神君假传帝旨,原应被贬,他却无缘见天帝最后一面。子箫因误杀神君,被天帝重罚。从此除仙籍,逐出仙界,精神入六道轮回,魂魄进入无间地狱,永生永世受神魂分离之苦。我则是按照原先计划那般,被贬为凡人,再不得为魔,同时洗尽所有记忆,即便在三生石上,也看不到前世过往,直到一方死去。然而,即便仙之精神无情,人之魂魄有情,但进入轮回后,他额心的紫色仙印会传承到转世之人身上,只要遇到他的精神,我依然会为之吸引,却会永远忘记他承载感情与记忆的魂魄。
实在是太合我意了。这张脸,这气势,这宛如清月的微笑,这……我顿感浑身毛孔张开,浑身燥热,呼吸困难,心跳加速,有些站不稳。
我已想不出比这更狠的惩罚了。
我心中不由感慨,虽云霄仙人擅长作画,但这青年仿佛比他更胜一筹。只可惜吸引我更多的不是画,不是云霄仙人,而是这长了天人皮囊的美公子。
而最狠的是,子箫的魂被送到通向黄泉路的通冥桥时,天帝居然允许我们最后一见。
看了那幅白虎下凡图,他从容不迫地让三眼仙童磨墨,挥笔如流星,画了一幅朱雀展翅图。神鸟浴火而生,脱凡入空,其颜姿之美,辉映九霄。众仙掌声如雷,都在纷纷称赞。
这一日,大雪纷飞,树影疏离,黄泉路前只有我、子箫、两个押送我们的仙将和一个阴司判官。子箫已被剥夺了精神,又无肉身,只有魂魄,身形也相较飘忽了很多,就像那些刚死没多久凡人的生魂。我送他走到桥旁,始终没有说一个字,但眼泪滂沱,早已随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模糊了全部视线。
那位老仙画的是一幅白虎下凡图,栩栩如生,锋芒毕露。我本想挤进去对他狂拍马屁,可人实在太多,连马尾巴都摸不到。他身边一桌站的两位年轻人里,一个是一名三眼仙童,另一个是约莫二十来岁的仙公子。看见此公子侧脸的瞬间,我顿感天上一道闷雷劈下,把我直接劈晕过去:他嘴角带着放松的笑,黑发如漆,肤白似雪,额心有一点紫色的菱形仙印。脸是美男子的脸,却有着老仙们都不及的仙风淡韵。风月桥飞花朵朵,繁星点点,都比不过他的一分一毫。
子箫大名鼎鼎,判官明知他要下无间地狱,却也对他唯唯诺诺:“云霄仙人,不,子箫,在我们阴曹地府,鬼魂们都是有姓的,你想好姓什么了么?”
这一夜可谓花灯万盏,月照仙阙,风光无限好。我随地拉了个持笔仙童问云霄仙人可到了,对方把我上下扫一通,见不眼熟,傲慢地挥笔一指,便是在风月桥上。那座大桥上有不少散仙摆摊赚银子,几个白发大仙衣袂飘飘,正围在一起吟诗作画,颇有情趣。正中央站了另一个老仙人和两名年轻人。老仙人在纸上横挥笔阵,周边的大仙们都连连称好。我料想这便是云霄仙人,乘云踏雾去了他们身后。
子箫缓缓说道:“姓花您看如何。”
银河上方飘满各色花灯,站在远处遥望,常人还道是琼楼金阙前,飘满了七彩的星子。这里有通往人间的石桥,也时常有故友亲人在此辞别,仙人们管它叫白萍洲。
本来只是觉得这个姓有些耳熟,但忽然想起,四十余年前,我与他初次见面时,曾就这么说过:“小女子全名花青媚,我出生时花开得正好,家父题诗‘飘花散香媚 青天’,便有了现在的名字。”
不过,仙界和魔界人间确实都不一样,一到晚上万里星沙如长河,五步白云,三步瑶波。仙河锦江上盈满朗朗星华,风月桥横跨银河而过,恍若蓬莱,又胜似蓬莱。
那时子箫大概就已在怀疑我的真实身份。可到现在,他还是深深记得当初无心的谎言。
不是我歧视妖,但从她这番话,和她以前的无数番话中,我们能深刻感受到,妖就是妖,哪怕成了魔,脑子也还是跟锈刀子似的钝。仙之所以为仙,不正因为男仙连基本的男人能力都没有么?说粗俗点,他们的男男女女,哪怕脱光了衣服睡在一起,也能相安无事地睡到第二天鸡鸣。何况云霄仙人法力之大,曾随天尊出生入死,我上战场时,他都隐退好些年了,必定是个只管写写画画的无趣糟老头,那和化石没什么差别。对付这样的老头,最好的办法,便是投其所好,恶补琴棋书画。书画下棋我是没什么能耐,但我好歹是琴魔,魔音上阵,也曾干掉过千万天兵天将,这点我胸有成竹。
“花子箫。真是个好名。”判官竖起了大拇指,在命簿上写下了他的名字,“那,花公子还有什么话想要和妻子说么?我可以再等等。”
此时,脑中又一次想起一个小妖精对我说的话:“琴魔大人,你可是我们魔界数一数二的美人,用你的迷魂大法,把他迷得七晕八素,还有什么会拿不到手的呢。”
“没有。”他甚至没看我一眼。
窟窿这种东西,也不是谁都能捅的。仙界东月楼台轩辕座附近的天封了结界,始作俑者是那里住的仙人。此仙号权星长君,字云霄,因身为仙,位为君,仙界称他为云霄仙君,下界则称他为云霄仙人。云霄仙人擅长书画,他画的结界不仅美观,还有逆天的法力,哪怕是天尊亲自来访,不经他的解咒,也别想穿过去。我这一回来到仙界,便是要会一会这个云霄仙人,不惜一切代价,让他把结界解开,或者不惜一切代价,把解开结界的方法找到。
看见他走了几步,我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子箫,你就没有一句话想要跟我说?”
说到仪表堂堂四个字,可以说紫修是抓住了我的七寸。我这人生来优点一大堆,例如生得妩媚,身材窈窕,头脑聪明,性格豁朗,善良活泼,血气方刚,力大无穷,但同时又有一个大缺点,那就是好色。只要看见相貌好看的男人,我便会忍不住被人牵着鼻子走。当初我誓死追求紫修,最根本的原因,便是他在当时几个魔君里,相貌最为英俊。所幸这种头晕的时间不会维持太长,当我把一个人生生看腻了以后,可以把他活生生炖汤喝……扯远了。前面说到,紫修喜欢斩草除根,所以转眼把我发配到这里。理由很简单,他近日又瞧着上界这些仙仙神神不顺眼,想要往天上捅个大窟窿。
他停下来,却没有转过身。大雪天罗地网一般落下,罩住了远处寂寞空幽的黄泉路。他的黑发上也沾满了雪花,那些白团在才换的厉鬼红衣上如此分明。他走过通冥桥,在黄泉路上站了很久很久,终于转过头来。
我出现在这里,纯属天有不测风云。要知道大前天的晚上,我还在魔界的宫殿里晃悠,看着一群小妖精群魔乱舞,争先恐后地往老大的卧房里挤,老大他自己也颇是享受,被小妖精们哄得开心。自从紫修干戈征战一统魔界,我便随着我那赫赫战功一起,长年发霉在魔界史册中。按理说,我们这种立战功的老娘们儿和老大已井水不犯河水了,这仪表堂堂的老家伙却喜欢斩草除根。
苍白的天,冰冷的雪,所有的纯净,仿佛都只为点缀他回头时,淡漠的一望:“千古相随,永不相忘。”
正月十五是九天玄女的寿辰,大仙散仙跟蚂蚁群似的往她的玄女宫挤,这天上别提有多热闹。分明只是个给天尊跑腿儿的娘们儿,仙界神界乃至我这个和这没关系的人,也都得绕着她团团转。而我不仅要混入群众里不被发现真身,还要在这千千万万的神仙里,找到那所谓的云霄仙人。接了紫修的任务,真是等于自个儿往火坑里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