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的日子和以往一样平顺,之后我的大厨名声渐响,他的医术也口碑大好。而与以往不同的是,我们俩就这样从一对假夫妻,变成了真鸳鸯。
翌日,他显然还记得醉酒时说的话,红着脸向我连连道歉。我瞪了他一眼,在他脸上捏了几下,整一副河东狮吼的架势。他眨了眨眼,却忽然把我抱在了怀里。
无奈好日子不多,天要亡我。洛阳的父母官王大人父亲喜寿,特请我上门准备餐点。我端着桂花糕走出厨房,却踩中沾了酒水的地面,滑了一跤,一头撞在酒坛子架上。酒坛子噼噼啪啪砸下来,连续砸中我的脑门,我跌倒在地两眼一翻,双脚一蹬,捐馆了。
张启忍住了一个呼之欲出的酒嗝,起身走到我身边坐下,握住我的手,在我耳边轻轻喷洒着热气:“我,仰慕夫人已久……”还没来得及多问,他已靠在我的肩上睡死过去。
再次恢复意识,首先听见的便是两个人的争吵声:
“我没你肚子里的墨水多,你直接说了罢。”
“阎罗爷,这事您怎么都得给我们公子一个说法。”
我夹了一块自己做的菜放进他的碗里,若无其事道:“当初你为何要与我成亲?”“夫人不懂,这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这次真是意外,意外。前两天我夫人在桌子旁边啃桂圆,刚好滴了两滴水在命簿上,墨晕了,把‘七’晕成了‘廿’,这才出了这点岔子……”
张启含笑摇摇头,并未回答。
“五十年就这么没了,您老怎么可以管它叫‘这点’岔子!”
张启颇为守信,从不靠近我卧房半步,但逢年过节,必会与我共同用餐,闲话家常。我们成亲后第四个大年夜,他多喝了几杯,略带醉意地望着我不说话。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只好干巴巴地寻找话题:“前个月又有人打着我的名号找你了吧?现在看来,好像成亲后都是我占尽了好处,你不觉得亏么?”
“哎哎,这一世曹言梅寿命比较短,下次保证让她长命百岁。为了让她不久等,我们这就去把张启的命簿也改改。”
就这样,我把终生大事定下,老板适时放出消息,说我是九霄的厨子,城里的百姓们见我和张启是夫妻,便理解了他治疗病人的缘由。很多人甚至为了和张启套近乎,还故意到九霄用膳。时间长了,我的厨艺飞涨,也逐步升为馆子里的主厨。我的两道绝活“言梅鲜鹿肉”“野鸡瓜齑”为时人赞不绝口。
“不行不行,这魂一定得还,不然太吃亏了。”
张启微微一笑,又朝我欠了欠身:“是,夫人。”
“已经改了,让他三年后就撞同一个柜子下来陪老伴。”
不过,才过了不到三天时间,我又回来找他,咬牙切齿道:“我先说,这门亲事只为澄清谣言,我和你可没半点瓜葛。成亲以后,你不可以进我卧房过夜。”
“三年,这也太久了!”
张启闻言长久不语,只是把手中的《神农经》卷起来,谨慎道:“原来如此。那鄙人有一计,不知姑娘受用否。”他在我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我对着他白白嫩嫩的小脸,狠狠赏了五指大红锅贴。
“三年已经很短了,我就是阎罗王,也不敢拿人命开玩笑啊。意生小祖宗,行行好,别再闹了……”
我呆了一呆,理解了他的意思,也双颊发热,恼羞成怒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啊!”而后快速解释了关于流言的起因经过。
哪怕再是个木瓜脑子,我也听出他们在讨论些什么名堂。无奈我像是被鬼压了身,直到人被抬到另一个房间,伺候着起身打点过,才重新被抬回了阎王殿。刚才和他说话的童子似乎早没了影儿。不知怎的,阎罗王有点怕我,嘘寒问暖简直比我亲爹还亲。和他聊了一会儿,他就把我安排到了幽都一个叫停云阁的地方住下,叫我等夫君下来,同我一起转世。
未料张启一向淡定,此刻脸上却泛起薄红,低声道:“不知曹姑娘还在做这类工作,可我确实没有相同的癖好……”
停云阁地方很大,却只有我一人住,故而显得有些空旷。我在阴间初来乍到,哪怕知道自己属于冤死一类,也不敢有多怨言。起初我对鬼长相十分惧怕,尤其看见一个人走着走着,把脑袋摘下来后,我起码有七八天没敢出门。后来大着胆子去了对街的酒馆,和小二聊过天,熟悉了环境,发现鬼除了多了点阴气怨气,和人没什么不同,七情六欲,感怀春秋,他们一件也没落下。
我被老板的要挟吓破了胆,对着他的桌子便狠狠一拍:“久仰什么,谁叫你要接我的客了!”
同时,我也听来了一些地府的八卦。例如黑白无常死了个白的,此后黑无常办差勾魂都是一个人,十分寂寞,因而拉了只未成型的小狐狸相陪,以便消遣寂寞;例如黑无常的小狐狸有九条尾巴,原身是个妖界的公子哥儿;例如丰都大帝近日决定破例复活白无常,起因是鬼界底子最硬的一个画皮鬼;例如五方鬼帝中,东方鬼帝曾经是个赌鬼,捞了阎罗王好大一笔钱,阎罗王对他退让三分,近日不小心弄死了他前世的宝贝闺女,现在正在想方设法,把她再弄上去;例如住在忘川旁的红衣无间鬼因爱上一个女子,为让她早点转世,故意设计陷害她等待的弟弟……总之,阴间的恩恩怨怨,都与我无甚关系,任何街坊传言,我都是左耳进右耳出,过两天也就忘了。
“曹姑娘,久仰久仰。”张郎中看见我喜笑颜开,尓雅作揖。
我在幽都的饭馆里当了厨子,在停云阁住下两年,悠闲自在地等夫君下来。这期间,我还过魂,过了七月半,随着飘摇的荷灯看过张启哭红的脸,在他烧纸钱时,用透明的胳膊抱过他,在他生病时守护过他,也曾在阳间的夜晚四处闯荡,犹如如无家可归的魂魄……所谓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这三年里,我不曾交过贴心的朋友,没在阴间遇过一个亲人。只一心希望他们都投了好胎,不曾到十八层地狱中受过磨难。
张郎中全名张启,长得细皮嫩肉,笑起来相当灿烂,堪比四月鲜花,可惜眼光高贵得很,别人能治的病人,他看都不会看。然而,我毒害的病人,他都照单全收。久而久之,洛阳城便流传出了个不大动听的传闻:九霄饭馆的菜含有剧毒,因为客人在那吃坏肚子,张郎中都不拒绝。哪怕那时我做饭已有两把刷子,不再荼毒客人,这流言也未能散去。老板查出灾难源头是我,让我去澄清流言,否则就把我送上官府。我吓得屁滚尿流,立即到了张启的药铺,去找他算账。
第三年深秋重阳节,金菊似雨,藓苔披绿,初霜醉染了满城枫红。幽都的老人杵着拐杖,头插茱萸,赶集似的往望乡台去。我也想去人间,看看夫君公婆,于是跟着鬼群往城外走。
名厨绝非一朝一夕练就,我十来岁时,可是差点用亲手做的饭菜毒死亲爹。当时老爹吃过那顿饭,上吐下泻,三天三夜,最后洛阳名医张大夫探亲访友,路过此地,才救了他一命。大病初愈后,老爹亲手写了四个大字“吾女难嫁”,将之题为金匾,高悬中堂,警醒全家,流于后代。被人说做饭难吃不是一天两天,但被亲爹如此对待,我觉得这是已经上升到了人格尊严的问题。从此往后,我背井离乡,刻苦钻研厨艺,最后在洛阳拜师学艺,在九霄饭馆帮衬厨子,继续荼毒当地老百姓。令我不解的是,每次别人吃坏肚子去看病,看得恰好都是当初救了老爹的张郎中。
枫叶摇曳的街道中,我看见远处一个红色的背影,视线便再也挪不开。在阴间待的两载有余,我已看出了这里的条条道道:背影越是好看的鬼,正面一般越吓人。可是,那公子身形修长,一头长发及腰,乌黑发髻轻挽脑后,白扇在长袖中若隐若现,一身红袍极为亮眼……我不由自主跟他走了两条街。
每个死囚被斩首前,都会喝三杯行刑酒以便浑身疏懒,下刀顺,落头快,不然一刀下去卡住就尴尬了。女儿红是咱们朝代最受欢迎的行刑酒,通常只有名臣大将才有喝女儿红的待遇。但相比安阳曹大厨做的新鲜醉鹿肉,女儿红也得靠边儿站——没错,安阳言梅肉是和苏州东坡肉齐名的好肉。而这位神通广大的名厨,正是小女子曹言梅。
当我终于意识过来自己在做傻事,脚下却踢到一个画卷。前方没有其他人,这一定便是红衣公子留下的。我弯腰把它捡起来,打开看了看。上面是一个瑶池谪仙,她身姿卓越,笑眼盈盈,轻倚在筝上,下方题写着两行诗:“犹记白萍荷,君面桃花色。美人望不见,逢面徒奈何。”字迹潇洒美丽,连同最下面的三个字:妻青寐。
我运气很好,出生在太平盛世。无奈好的国家遇到好的官员,好的官员却撞上了个爱砍人脑袋的暴君。砍人脑袋是咱们皇帝老子的惯例,百姓对此有诸多戏谑之词。从我出名后,对犯人被砍头,百姓们便有这么一句说法:“喝三口陈年女儿红,不如啃一口安阳言梅肉。”
我把画收起来,迅速跑上去,拍了拍那个红衣鬼肩:“这位公子,你的画掉了。”
尽管很想再回头看看那个人,但我还是一鼓作气和律生走到了桥尽头。人的一生,真是短暂如朝露。睁眼闭眼,一晃便过去了。
他转过身来,眼神微微诧异地看着我。我们两两相望了半晌,他才把画接回去,笑道:“多谢姑娘。”
我知道我不该再回头。
他朝我淡而有礼地点点头,转身消失在人群中,满城的红枫与灯盏中。
崔判官说得没错。过了桥,喝了汤,一切都将忘却,一切都会重头,何苦让自己有太多介怀的事,免得投个胎都不安生。
三年期满后,如阎罗王所说,张启也一头撞死在柜子上。我又是欢喜,又是烦恼,在家里坐立不安,等他下来。当天晚上雷电交加,大雨磅礴,在家里看着窗外鬼影飘来荡去,我作为一个死了三年的鬼,居然被同时响起的敲门声吓得晕过去。醒来后我终于哆哆嗦嗦地去开门,谁知站在家门前的,居然是个三只眼的书童:“曹姑娘,求求你,去看看我们公子。”
走了几步,我禁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红衣鬼。他没有再吹曲,也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像是在等人,又像是在目送我们离去。
我被他这么一说,懵了:“啊?”
其实隔得这么远,我根本看不清楚他在看哪里,可是那首曲子……这大概是我和律生一生中,唯一没有交点的地方。我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
人善被人欺,说的就是我。他公子是什么人什么鬼,我根本不知道,但我还是乖乖跟他去了主子的家中。这公子姓花,住在忘川旁,一片青湿竹林间,家里比我那停云阁还冷清,甚至还有几丝人走茶凉的萧索调调。
“老婆子,那公子看上去也二十来岁,你已经是别人的祖奶奶,不要为老不尊想一些有的没的。”律生牵着我的手,朝桥对面走去。
但没想到的是,这三眼书童所说的公子,竟是我在重阳节撞见的那一个。
我喃喃道:“他好像在看我。”
房里没点灯,但隐隐能看见桌上悬了笔,墙上有很多仙女画。他靠在墙角,长发落满红衣,几十个酒坛子凌乱散了一地。见我来了,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仰头喝了一口酒。
那红衣鬼收好玉笛,隔着重重红花,薄薄雨雾,抬头遥望我。
书童红着眼眶跑过去,抢走了他手中的酒:“公子,你不要这样。”
一曲很快终了。
“仙鬼固然命长,但也有大限……”花公子的眼睛漆黑犹如一汪深潭,“寐寐,我怕我等不到你了。”
“年纪一大把了还喜欢俊美小伙儿?不准看了。”律生的老毛病又犯了,跟我耍横。
我疑惑地看了一眼书童:“妹妹?”
“你看那个人。”我指了指那个红衣鬼,“那个人……”
“那就是你……”书童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了一下,愤然道,“那是公子前世的妻子,从她死了以后,他一直在这里等她回来,但她从来没有回来过!”
“夫人,怎么了?”律生伸手在我的面前晃了晃。
花公子道:“意生,你出去。”
旋律凄凉,又如此熟悉,让我几乎当场就坠下泪来,以至于忘记自己还站在奈何桥中央。
“可是公子……”
他的话从来都能坚定我的信念。我理了理苍白的发,尽量挺直了腰板,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阴间景象。桥下忘川声声,岸边红花盛开,幽都不知何时飘下了毛毛细雨。奈何桥下,鬼魂飘荡,同时站了一个人,一瞬间就捉住了我的视线:黑发红衣,手握玉笛,一个四眼书童正为他撑着油纸伞。他将玉笛放到嘴边,吹起了优美的音乐。
“出去!”
“是的。”
意生最后看了我们一眼,有些不甘地离去。于是房间里只剩下我和花公子。我看见他虚弱地望口中灌酒,却完全不知如何好言相劝。那意生真是奇怪得很,他公子为情所扰,把我叫到这里做甚。
看着桥对岸的三生石,还有坐在一旁熬汤的老婆婆,我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律生:“律生,来世我们真的还是夫妻么?”
终于,他放在地上的手朝我这里移了一些,但又很快收回去,紧紧地握成拳:“我已厌倦永远看着你的背影。”
七十七年的一生,真是转瞬即逝,但是却没有丝毫遗憾。因为至始至终,我握着夫君的手。
他大抵认错了人,我也只好站在原地不动。
又和崔判官聊了一会儿,我和律生一起走上奈何桥。
他恨恨道:“你怎么可以说忘便忘,你知道么,我等不了你多久了。”
年纪一把还说着这种肉麻话,旁边的崔判官都忍不住笑了。我推了推他的胳膊:“好了好了,别说了。”
“花公子……”安慰真是这世界上最恼人的事,我想了半天,才说出一句想抽死自己的话,“节哀顺变……”
没过多久,律生从阎罗王那里回来。我把白无常和他妻子的故事告诉他,他有些叹惋,又道:“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因为我一定会豁了命保护你。”
他像是听不见我说的话,捂住嘴咳嗽起来:“其实,我早已放弃,但,咳咳,咳咳……还是会后悔。当时你说要陪我下无间地狱,你可知不想放你走。”
崔判官却只是轻轻摇头,看着远处的忘川,不再说话。
花子箫试着提了一下酒坛子,却已经醉到连举坛的力气也无。他放弃动作,单手将坛子抱在怀里,抬头看着挂了满墙的仙女画,目光一寸寸挪动,最后停在我的脸上,便再没移开过。
再回头看看只身一人的黑无常,我不由有些愤慨:“这大小姐真不是个好姑娘,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令人费解的是,这样烂醉的情况下,他看着我的眼神,都温柔到几乎将人融化:“可是,我不后悔。你若陪我留在这里,如有一日我去了,你该怎么办……矛盾啊,太矛盾了。”
和崔判官聊了一会儿,才知道原来白无常有个妻子,和他恩爱百年,但妻子死了,后来阴间来了个后台硬实的大小姐,强取豪夺,让他入赘。白无常因思妻心切,又生活苦闷,最终一头撞入奈河,为情自杀。
他斜倚在窗旁,青灯照在苍白的脸上。之后他便没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用一种我看不透,却像是在深深刻印眼前一切的眼神:“罢了,罢了。就这样,也很好。就这样,已经很好了……”
我愕然:“怎么回事?”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我有不顾一切冲过去紧紧抱住他的冲动。只是一想着张启明天就会来,一想着我还是他的夫人,就无法做到背叛他。
“哎,这是他心头的一道伤啊,最好别再提了。”崔判官摇摇头,“白无常几十年前跳进奈河魂飞魄散了。”
花子箫没有皱眉,也没有流泪,他的眼眶甚至没有湿润……可是,和他对望了没多久,我的脸上竟布满了热泪。而且此后就再难控制,泪水大颗大颗连成条流下来。
“是啊。”
看见我哭了以后,花子箫竟也红了眼眶,然后转过头闭上眼,沉默着落下了眼泪:“你走吧。”
见他正忙着,我也不方便打搅他,便又蹒跚着脚步,回到鬼门关前。催判官道:“夫人,方才您在打听白无常的下落?”
“花公子……?”
黑无常皱了皱眉:“我兄弟他有事出远门了。”
“抱歉,我喝醉酒,认错人了。”
“没事没事,这么可爱,喜欢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怪它。”我笑眯眯地观察了小狐狸一会儿,抬头看了看周围,“无常爷,时人道‘黑白无常,阴间双煞’,怎么我只看见你一个人?”
从他那里离开后,意生把我送到船头,低低地说道:“我们公子素来锦心绣口,今晚他醉成这样,大概是有生以来,有死以后,第一次说心里话。”
小狐狸细长的眼原本淘气地眯着,此时睁开一只,相当鄙视地翻了个白眼,又钻进黑无常怀里去。黑无常道:“他怕生,董夫人还请别见怪。”
“恕我冒昧,花公子的妻子是遇到什么事了?”
不知几时起,黑无常怀里多了一团雪白的东西,在他胳膊间钻来钻去。我一时好奇,忍不住靠近一些去看——那竟是一只长了九条尾巴的银白小狐狸。我这人对小动物没有抵抗力,走到黑无常身边,弯着老眼笑道:“哦,这小狐狸长得真精神,让奶奶好生看看。”
他并没有回答,只是交代船家送我到幽都正门。
我点点头,似懂非懂。
我坐在行舟上,看见水面波光粼粼,听见两岸徘徊的女画皮鬼在幽怨地哭唱:“碎的是残败红花,点的是枯涸青灯,画的是褪色人皮,描的是逝去昔影……今夕何夕,年年岁岁,弹指间,又是一生一世……”
崔判官清了清喉咙:“是以前和你一起巡逻的阴司,现在夫人都记不住人家,就别多问,不然多不礼貌。安安心心转世吧。”
漆黑罩住了忘川。夜雾似水,烟岚如冻。
我更迷惑了:“有人帮我?”
次日,夫君总算随着我来了阴间。所谓奈何桥头等三年,还真是度日如年,我见着张启,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你一千多年,你得好好报答我。”弄得他一头雾水。
崔判官随口道:“那是因为有人在地府里帮着夫人。”
俗话说小别胜新欢,我们在停云阁如胶似漆了几日,便按照阎罗王的意思,再去投胎做夫妻。去奈何桥的路上,我一直跟张启说,一点罪都没受,便得这么个好胎,我们这真是黄鼠狼嘴下溜走的鸡,忒好运。张启说我们这叫在世为好人,死后交好命。聊着聊着,不知不觉的我们已经出了幽都,来到奈何桥旁。
我一头雾水:“何故我和夫君的魂就是黑无常亲自勾的?”
上奈何桥前,我竟然看见了花公子。这一日他换上了一件素雅的白衣,我差点没认出来。张启也爱穿白衣,但气质和花公子是截然不同的。张启总有一种飘逸的公子气息,一颦一笑都带着勾人的俊俏。花公子分明是个鬼,穿了白衣,竟让人瞬间想到九重天上的仙人。我晃晃脑袋,和他打了个招呼:“花公子。”
虽然好奇,但相对于下辈子的命来说,还是后者重要些。我老实地站在鬼门关前等律生,却大老远地看见一群勾魂鬼,手拿锁链,勾着生魂。他们把生魂一个个引入鬼门关,黑无常是他们的领头。
花公子微笑着点点头,看上去优雅至极,仿佛前几日狼狈灌酒的,完全是另一个人:“在下冒昧,只能在这里送姑娘上路。一路平安。”
“好罢。那夫人你在桥旁等等我,我去去就来。”
“哪里哪里,你太多礼了……”
崔判官道:“最近定下来又好命的夫妻胎很抢手,七天之内就只这一对,你们要等七天后还了魂再转世,要办的手续就多了。地府来了几百次有什么好看的,过了桥你就忘记它长什么样了。文爷,您还是抓紧时间去吧,夫人在这里候着便好了。”
我还没客套完,张启有些警惕,看了一眼花公子,把我往身边拽了一下。这动作没逃过花公子的眼睛,也让我有些尴尬。所幸花公子并未介意,只是将扇子一合,抱在手心朝我拱了拱手:“曹姑娘,我们后会有期。”
“现在就要转?”我踮脚看看,鬼门关里面是幽都,孤魂野鬼处处飘荡,“我想进去看看。”
“后会有期。”
律生朝我伸手。他的身形已经佝偻,但风姿不减当年。我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上了船。然后,两个老人一起坐在船头,顺着忘川往前走,最终到了奈何桥旁,上了岸,走向鬼门关。鬼门关前站了一个姓崔的判官。见我和律生过去,他摇了摇笔:“文律生,董美美,你们上辈子死后都在阴间有过功勋,现在只要进去,和阎王爷打个招呼,就可以立刻投胎转世。”
我和张启走上了奈何桥,临行前,我回头看了一眼花公子。这才意识到,他刚才叫了我“曹姑娘”,他何以知道我的姓氏?我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只是此时再下去询问,未免有些唐突,我只好朝他礼貌地笑了一下。他朝我拱了拱手,淡淡一笑,不再多言。
“夫人,来。”
走了几步,再次回头看了看,他没有丝毫动静,只是静站在原地目送我们离去。不知是否我的错觉,总觉得这一幕看上去似曾相识,像是在哪里看到过。
黑无常一只手里拿着招魂牌,上面写着“正在捉你”,一只手里拿着厚重的锁链。他朝我点点头:“文夫人,请上船随我来。”
而走过奈何桥,到了三生石前面,我能看到的,是和张启前世的诸多前世之缘。几世的夫妻,果然比寻常夫妻羁绊更深。
“夫人,我们都死了。”律生叹了一声,指了指身边的黑衣男子,“这是地府阴帅,无常爷。”
我接过孟婆递来的汤,和张启相望一眼,将孟婆汤一饮而尽,进入轮回。
“夫君?”我大喜过望,加快脚步走过去。
我叫江雪寐,年轻时是宫廷乐师,擅筝,时人常道声妙入神。因为长得并没太好看,皇上选老婆时也从来没看中我。十九岁时,我嫁给了黄榜进士元永,随着他升官发财,共度米寿,含笑而眠,一生长乐。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独自一人出现在一条路上,道旁开满红花,顺着这条路走到尽头,竟有一条滚滚长河,黑色雾霭中,有行船来来往往。一艘船停泊在河岸,旁边站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还有一个穿黑衣戴高帽的男子。
我自小便被人说成福大命好,没想到下了阴曹地府,一个小胡子判官看见我的命薄,居然也说:“羊吃青草猫吃鼠,你这三辈子福分,真是其他鬼修千年都修不来的,无常爷亲自接待的生魂着实不多。你这还是两个一起上。要知道,你可是谢大爷还魂后,第一个由范大爷亲自勾的魂。”
律生虚长我四岁,我七十七岁,他八十一岁那一年,我们竟一起在一张床上合眼离世。
他所说的范大爷,大概就是前方的黑无常。他穿着一身黑衣,头顶黑色高帽,手里拿着铁索,正抱着怀里的九尾狐下船。另一个男子站在岸边,头顶白色高帽,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哭丧棒,乍看和黑无常貌似反色的双胞胎,眉眼间却有着黑无常所没有的敏锐心机。他眼睛细长,朝我这里瞥了一眼,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尚书夫人下船时可要仔细了脚,扭着便不好了。”
人生虽路漫漫,却也是转眼的事。
“难道你们就是地府阴帅,黑白无常?”我笑得颇慈祥,“生得真精神,真好看。”
常人都认为物极必反,我与律生相识相爱,太过迅速顺利,最后一定不得善终。然而,几十年后,我和他不仅结成连理,儿孙满堂,甚至连我姐姐和方龄平也都一起白头偕老。
黑无常没什么反应,白无常的嘴角却抽了一下。
每次看见他这个样子,我都觉得又是心疼,又是愉悦。我把我们四儿子轻放在床上,坐到他的腿上,开始肆无忌惮地揉他的脸。
活到这把岁数,很多东西都已看得很淡,还无人带领,我已勾着背淡定地往前走,进了鬼门关、阎罗殿,在阎王爷那报了个到,就被迅速安排着去转世了。命好的人果然在阴间都有福利,一切手到擒来,连投胎都如此神速。
他叹了一声,很是委屈的样子:“夫人,你又开始蛮不讲理了。”
前往奈何桥的路上,我一直跟黑白无常叨念道:“可惜我家老头子死了三年,现在想来必已投胎,不然让他和你们吃吃聊聊,你们会喜欢他的。要知道,他年轻时可是进士,会作诗,会画画,出口成章,博学多才,人又好,很多和你们一样大的小朋友都爱缠着他,让他教念书……”
他不解:“我送你字画,应该是你报恩,怎么变成我报恩了?”我理直气壮:“我给了你让我亲你的机会,当然是我施恩。”
大概是我太啰嗦,黑无常打断道:“尚书夫人,尚书大人可没投生。”
十五年后,我把整颗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他才跟我计较当年我有多讨人喜欢,多么懂得“以色报恩”。我立马纠正他:“不对不对,当年的色是你,你报我的恩。”
“真的?老身这把年纪,可容不得你们忽悠。”
他整个人呆愣了片刻,一张小小的瓜子脸忽然胀红:“董姑娘,你,你这是……”我吐了吐舌头:“以色报恩。”
“喏,你看,那不就是元尚书。”
文律生刚一抬头,我就踮着脚,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看见了在桥下静静守候的元永。我顿时老泪纵横,杵着拐杖走过去:“老伴,老伴,你你你,你倒是说说,你怎么还没走啊。”
“对啊。”见他眼中露出遗憾之色,我脑中灵光乍现,又道,“不过,我可以给你其他东西补偿一下。”
“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下等三年。”白无常朝我浅浅一笑,“元尚书过世后,一直在这里等你。”
“那,那姑娘就这样走了?”
元永望着我,苍老昏花的眼中带着点点水光。他朝我招招手:“夫人,来。”我的脚步更快了,过去搀住他的胳膊:“我们居然还能一起投胎……”
我摇头:“爹娘说,不可以随便把家里住址告诉别人。”
一阵嘘寒问暖过后,黑白无常说时间不等人,让我们赶紧投胎,还说我们原本三世夫妻期满,缘分已尽,但因为在阴间有人帮着忙,所以下辈子我们还是夫妻,还是会白头偕老。我们对这个暗中帮助我们的人很是感激,想要问出个名字来,但无论如何,黑无常都不肯说出名字。
文律生面有难色:“可否告知府上住址,我过几天再来取。”
“你这叫傻人有傻福。”白无常挥挥哭丧棒,“快过桥吧,再晚上便来不及了。你与那人有缘自会相见,无缘的话,便似和其他人一样,过了几辈子,到头还是萍水相逢。”
“可是,现在我没心思画画。”
我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已被带到奈何桥头,迷迷糊糊地喝了汤。快过桥了,我总觉得差了点什么,但如何都想不起来,于是回头,看了一眼流水滚滚的忘川。微雨中两岸红花相望,水碧沙明,但灼灼夭夭的繁花绿草中,只有几个幽魂在呜呜飘动,只此而已。
文律生叫住我:“等等,董姑娘,今天我帮你题诗作画,你好歹也礼尚往来,送我一幅画。”
终于我们走到三生石前。
姓方的为了勾搭我姐,居然把这么值钱的东西卖了我一天。在我的威逼利诱下,文律生为我作了六首诗,画了两幅画,到黄昏时分我才放过他,抱着字画,开心地和他告别准备回家。
终于我想起了一切。
文律生朝我拱手微笑:“彼此彼此。”
包括千百年无数次路过这里,不曾看到的前生。包括在轮回中孑然行走,我最重要的记忆。包括白云仙雾中那个人额心的紫色仙印,桃花般的隐笑。包括每一次轮回中,他在桥下目送我离去的身影。包括千年前仙界的大雪中,他走上黄泉路前,轻声说的那句话。
一听见文律生的名字我也傻眼了。我朝他拱了拱手:“文公子,久仰大名。”
“子箫……”我喃喃念道,“不行,我怎么会在这里?我要回去见子箫。”
“鄙人方龄平,晋阳人士。这是鄙人的挚友文律生,是晋阳八才子之一,吟诗作画都难不倒他。不知董姑娘可否愿意和他切磋切磋?”
但转过身,我看见的只有长长的奈何桥,还有幽冥界中居无定所的鬼魂。桥下没有子箫,只有黑白无常,正一脸叹惋地看着我们。
竟又是那个傻愣公子哥儿。他虽是在对我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我二姐。我挑起一边眉:“是我。”
我用拐杖辅助着,放大脚步走回去,无视身后一直叫唤我的元永。白无常略微惊讶地看着我,但黑无常迅速派鬼差拦住我,并把我拖回去。
那白衣公子回头,不经意和我的视线相撞。我愣了一下,垂下头,继续作画。再次抬头,已不见他们人影。我莫名有些失落,继续埋头,意兴阑珊地作画。但没过多久,忽然有人在身后说道:“敢问这位姑娘可是名画师董美美?”
“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到底是年迈的老人,根本无法反抗他们,只能扯着枯竭的声音喊道,“如果再不见他,我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再看见他。求你们,让我回去,让我见他最后一次!!子箫,子箫!!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这一天风和日丽,天水宽阔,大明寺在晨曦里茫茫朦胧。我提笔蘸墨,刚画出一条河堤,却被柳树下一个白色身影夺走了注意。一直以来觉得天下之大,河山壮丽,这美景积天地灵气,是凡人比不来的,所以我从来不爱画人,我们家乡扬州的美景,更是这些个凡夫俗子比不得的。但看见柳枝下摇扇歇息的公子,竟一时间像着了魔,把他画入画中。只方勾出他一个背影,另一个男人便快步走过去对他说道:“律生,我刚才真是看见了人间绝色。”竟是开始盯着二姐看的公子哥儿。
鬼魂们闻声看过来,但一见叫唤的是个老太婆,便继续漠不关心地各忙各的。
挑了许久,终于选了一个翡翠凤凰,二姐小心翼翼地把它交给管家,然后应诺陪我去瘦西湖取景。我年纪确实不大,但神童的名号可不是白来的,扬州大半个城的人,都认识董美美。仅仅在湖边摆下宣纸画笔,就有不少路人停下来看我。
“夫人,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听着姐姐一路叨念,进入玉器店,我的锦囊掉在了地上。转身弯腰捡锦囊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见一个双眼发直、衣冠楚楚的公子哥儿。再看看他目光方向,我知道了,这又是个拜倒在二姐石榴裙下的不幸男人。我叹了一声,在二姐耳边低声道:“姐,又有个公子看上你了。”二姐习以为常地叹了一声,继续抱怨老天不公,玉器还没我的画贵。
我被鬼差们提起胳膊,往尽头走去,元永一路追过来,但他们还是在他碰到我之前,把我扔进了轮回。
大姐二十四岁的寿辰即将到来,家里张灯结彩,爹娘几乎把整个府邸都当成礼盒包了起来。我和二姐一起到城里,为大姐挑礼物,二姐十分郁结,说美美你可好,想要送个礼物给大姐,只需要画一张画卖掉即可。我很是不屑,说我的画价值连城,才不会卖掉。大姐的生日,我以大明寺为中心,要画一张十八尺扬州春景图给她,以纪念她和姐夫当初寺里的初次邂逅。
随着轮回的冲洗,所有的记忆又一次迅速脱离脑海,身体也变得轻飘如纸。我告诉自己不要忘不要忘,千万不能忘。可到失去意识之前,也只能记得那个人在黄泉路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烟花三月,梦在扬州。
——千古相随,永不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