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都不作数,最惨的是汤王爷吧,好生生一痴情郎,连和东方媚三世的夫妻胎都定下了,却被他硬逼着去投胎……我现在直接怀疑啊,颜公子变回畜生、我们白无常爷的死和他也……”
“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怨不得她。在她看来,不,在很多鬼看来,花子箫都是个正人君子不是么。不过稍微用脑筋想想就知道,他在阴间待了这么久,怎么还能是正人君子。你看东方媚来这里以后,他杀了多少人。看当初那冷蓉,还有那叫妙什么的……”
这时,范无救的声音响起:“你们俩在这里废话些什么,快过去做事。”
“不,这事她仿佛根本不知道。就是个傻子啊,被人卖了还帮忙数钱。”
听到这里,脑子里的血像瞬间流失,胸腔里有一口气提不上来。我扶着廊柱,眼冒金星,几乎站不住脚。
“话说她留在阴间不是为了她弟弟么,怎么花子箫改了她弟的生死簿,都这样轻易原谅了?果然女人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啊。”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阎王爷派人来通知我入殿。我晃晃脑袋,努力保持清醒,跟了进去。阎王爷果然是被老爹坑过太多次,见了我立刻笑开了颜:“什么风把东方千金都吹过来了,你爹爹现在日子过得很是舒坦。”
“你刚才看到么,东方媚真的打算下无间地狱,据说是打算去陪她夫君。”
“我……十年期将满,投胎的日子也快到了。我还是放心不下家弟,想找阎王爷看看东方策的生死簿。”
自从老爹投胎,阎罗王又变得跟以前那般兢兢业业。门口大鬼小鬼排队等候,他还是淡然处理公务。眼见黑无常带着一群勾魂跟班过了拐角,我等得无聊,一时来了兴致就跑过去想打个招呼。不料还没走近,就听见两个勾魂嘲道:
“原来如此。稍等,这就去找给你。”
进无间地狱不是件小事,若只是作奸犯科,搞不好会被送到十八层地狱,煎炸一圈再捞回来。纵观六界,还没哪个妖鬼神魔自主去申请永世不得超生。因此,我特意准备好了口供,打算去阎罗王那里报个道,再去丰都大帝那里陈情。
他动作神速,像生怕我提到了其他人。不过多时,生死簿便翻开在写“东方策”的 页面,为鬼卒双手奉上。
很快,又一年过去。
簿子有些陈旧,但果然是有改动的痕迹。
只觉得眼前一切都比以往更美,花如锦绣,人似春风。
我喃喃道:“奇怪,子箫跟我说,十年前他改过两次策儿的死期,何故这里只有一次?”
其实,我和他说的是恐怖又恶心的事。一个是扒皮削骨,一个是噩梦重现,两人都将变成血池地狱中血肉模糊的腐尸,可是,却没有半点后悔。
“两次?他只找我改过一次,莫不成是在丰都大帝那……”阎罗王说到一半,看见我的脸色以后,忽然住了口,自己脸色也变了,“东方媚,这事,这事你自个儿知道就好,可千万别去找花……”
“我陪你一起去。”
不等他话说完,我已冲出阎罗殿。
花子箫沉默地听完,睫毛颤了一下,望着我的眸子中有水光闪烁。最终,他只说了一句话:
晚上,花子箫回家了。我替他把外衣脱下,又端茶送水,帮他揉了揉肩:“今年必安的忌日,你跟我一起为他烧柱香罢。”
“不知道我会在那里待多久,但肯定会出来的。在这之前先说好,你必须答应我两件事——第一,在我进无间地狱的时候,你不准找别的女人,必须等我。第二,你不准拒绝,如果想说什么为我好让我去投胎,那现在就送我走。明白了么?”
花子箫喝了一口茶,并没有回头:“好。”
“……什么?”
我坐在他的身侧,轻轻抚摸着他的黑发:“每年我们都去,你就不问问我今年为何突然提出来?”
花子箫愣住。
“那是为何?”
我摇摇头,忘记他说的话,抬头笑道:“所以,我才做了决定。十年期满,就下无间地狱。”
“因为以前都不曾注意看你烧香时的反应。现在我很想知道一件事……”我的手停了下来,“必安的死,不会也和你有关吧?”
他的语气很淡,但我却差点因此哭了出来。
花子箫拨了拨茶盖,笑了一下:“你想太多了。”
花子箫眼神冷漠,寒声道:“投胎转世,你懂这话里的意思么?不是说你过了一辈子,可以再来和我重聚。转世以后,我们就是陌生人,永远的陌生人。”
我也笑了:“我连下无间地狱都不怕,更不会怕跳奈河。如果你撒谎骗我,知道真相,我说不定会难过得不得了,做出和必安一样的事。”
“提前投胎怎么了?”我眨了眨眼睛,完全不知所云的态度,心里却忽然难过起来。
他这才放下茶杯,静静凝视着我:“你想说什么。”
“这九年里,每天我都恨不得把一天当成两天用。每天都不敢睡觉,因为多过一天,你在我身边的时间就要少一天。现在你想提前投胎,还说我狠心……你到底有没有心?”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凉了下来:“告诉我,必安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花子箫不说话。
这下他连嘴唇都发白了。
“回答我的话。”
“啊,你真狠心。”我委屈地吐了一口气,怨怼地看着他,“毕竟昨天晚上我们才有过肌肤之亲,现在我要走,你居然连留都不留……是不是想早点打发我走,好去 寻花问柳呀?”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抖,但无论等多久,他还是如同一座塑像,美丽却无情。
他静静地盯着我,脸色苍白,张开嘴唇半晌,才说出一个字:“好。”
“你说话。”
我眯着眼,愤愤道:“忍不了。”
我摇了摇他的胳膊,忽然觉得整个人从背脊到心底都凉透了:“你为何要改策儿的生死簿?你知道……知道你这样做了以后,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对不对?”花子箫真像是死了一般,除了静望着我,一句话也不说。“还有少卿,颜姬,他们都是你害的,是不是?”
花子箫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冷冷地说道:“九年你都忍了,多忍一年,有这么困难么。”
悬在室内的大红灯笼轻摇,把暖阁衬得如同浓烈墨画一般。花子箫身后的绣幔也微微摆动,盖住了青绿铜鼎。可是,直到窗外孤魂的花腔令鼓响起,震落了满院的红花, 他才终于开口道:“既然你已决意留下,我就不会再放你走。”
“不要这样……”我抓住他的胳膊,赖皮一样用力摇了摇,“子箫,子箫,你那么神通广大,一定有办法让我早投胎的,对不对?”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总算明白他这句话里的意思。而且,越是细细回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越对比他素日的与世无争,心中的凉意就愈发渗骨:“……你还打算害死多少人?”
花子箫并没太大反应,只是淡淡道:“时间还没到,你是走不了的。”
“为了留住你,多少人都可以。”他毫不延缓地说道。
我想了想,歪过脑袋看他:“可是,我现在就想投胎,该如何是好?毕竟策儿也长大了啊。”
同枕十年,我知道他很多事。譬如才学渊博,精通音律,喜焚宫香,爱品名茶,海量却不爱酒;后院里种了许多野花,也爱盖满青苔的盆景;口味很清淡,吃饭不挑剔,喝茶的嘴却高贵得很;偏心漆茶盘、红紫透雕镶花卉草书的茶壶,至爱六安瓜片;妙笔生花,字迹有王羲之遗风,自成一体,幽都一名女鬼将他的字画以金绒绣出,为阴间仕宦富贵之鬼收藏,名之“箫绣”;他的皮肤是象牙色,鼻子高高的,此时一身银红色的绫袍加在身上,自是风度翩翩,无以伦比。只是并未料到,为妻十年,我竟从未了解过这个人。
“现在还不清楚,毕竟那是一年后的事。”花子箫的睫毛垂了下来,握着伞柄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到时候我会为你安排的,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在这之前,我们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好么。”
在我眼中,花子箫一直是个神仙心性的公子,他温文儒雅、与世无争,之所以为鬼,是因为仙界犯了全天下最大的错漏。
我扬扬眉,好奇道:“那你可知道我该几时去投胎?”
“我先走了。”
其实这个话题并不好开口。九年来,我和子箫没一个人提起这件事。即便是即将满期,他也从来没跟我说过。因此,听我说出这句话,他脸上的笑意渐渐褪了下去,声音也更低了些:“放心,我没忘记。”
我不由打了个哆嗦,后退两步就转身想要逃离这里。可还没走出几步,大门就被一道暗红色的光封住。我呆了一下,刚想质问,他已将我打横抱起,朝卧房的方向走去。我推了推他的胳膊,错愕道:“你做什么……放我,我要出去!”
“明年十年期满,策儿长大了,我的投胎期限快到了头。”
他加快脚步,却没搭理我。
花子箫故作迷惘地沉思了小片刻:“我不知道。”
“发生这种事,你还想我怎样?我只是出去散散心,很快就会回来。”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嘴上是这么说,心中却已经有些慌乱了。十年期将满,我又才向阎罗王提了要下无间地狱的申报,倘或不及时取消,我就真得永生永世和这人待在阴曹地府了。眼见我们俩的卧室将近,我从未哪一刻会像此时这般,觉得它像是鬼门关,阴暗漆黑,深不见底。这种畏惧加上被背叛的寒意,顿时吹走所有情浓爱意,清晰了十载糊涂。
“嗯。”
我抓着他的衣领,哀求道:“让我出去。我从来没做过愧对你的事,你何以逼我至此?看在那么多年夫妻情面上,放我一条生路,让我去投胎。”
“是么……”我故作心不在焉地看向别处,其实是藏不住脸上的笑。我笑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认真地看向他:“子箫,有件事我不得不提醒你一下。”
那一刻,我明显感到花子箫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但他的脸依然如同一汪湖水,毫无涟漪。他用肩膀撞开门,把我抱进去,扔在床上。我刚挣扎着坐起来,他已化作一缕青烟,离开卧房。然后,他推开窗子,一颗美丽的头颅出现在窗栏旁,在红梅花枝下朝我露出忧郁的微笑:“你若现在走了,我恐怕再活不了。即便你恨我,我也要把你留下来。对不起。”
花子箫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他拍拍我搭在他胳膊上的手,轻轻说道:“其实,方才我在舟上,也是在想着媚媚。”
黄昏时分,他命人送我用膳,我一口没沾。然后他把饭菜端进来,亲自喂我,我把盘碗全砸了。他默不作声地离开。天黑以后,他回来替我更衣,欲与我欢爱,比平时要殷勤得多。但我完全不买账,无论他怎么取悦,都抱着胳膊缩在墙角不回应。他在床头坐了大约半个时辰,忽然俯下身含住我的耳垂,像是破罐子破摔了,不顾我的反抗把我拧过来,用膝盖分开我的双膝,半强迫地逼我就范。他仿佛并不陶醉其中,除了细微的喘息声,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我耳边低喃着“对不起”与“我爱你”。事后我强忍着泪水,使劲打他,一口口狠狠咬在他的身上,一整夜无眠。
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不要跟我客套,就是想你了。”
我不曾问过他几时才能放我自由。因为心里清楚,那道门从来都没有锁过。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踏出这个家门,随时可以离开他。但多年来的信任与夫妻情谊,早已变成一道道无形的枷锁,把一整颗心完完整整锁了起来。
花子箫转身打发掉了随从和意生,和我一起慢慢在河边踱步:“娘子今天表现非凡,不知有何指教?”
终于亲眼目睹数个日出日落,我盘算着投胎的日子已至,大清早的便冲出卧房,好似抛了鞍的马一路狂奔离开回魂街,赶到阎王殿。阎罗爷原本在蘸墨批改生死簿,一见我手一抖,一枚铜板大的墨水落在簿子上:“东方千骑,不,千金,这又是哪阵风……”
我挽住他的手,抬头看向他:“我来接你。”
“我想投胎!”我从未如此开门见山。
几名随从下船后,红袍公子撑了伞,提着衣摆从舟上下来。我赶紧收了伞,冲过去钻到他的伞下。花子箫微微一怔,随即笑了:“媚媚,怎么你也在这里?”
阎罗王愣了一下,回头无助地看看牛头,又看看马面,吞了口唾沫:“我的大小姐,你跟子箫小俩床头吵架床脚和,昨天想生死与共,今天又想永不相见,也颇有情调。但投胎可不是小事,你要过了桥再后悔,我就实在没有办法了,毕竟六道轮回可不是阎罗殿,可以随你乱来的。一旦投胎,你俩就很可能永远错过了,你先考虑清楚,想好再告诉我。”
细雨轻寒,衣满风声。对岸不知何时盖起了一栋小竹屋,屋前绿树葱葱。落叶映奈河,水岸一望,万里一片白茫茫。行舟由远及近,舟影掩着树影,缓缓靠了岸。
他见我整个人陷入呆滞状,终于叹了一声站起来:“罢了,我懂你,今天是最后一日,你若不投胎,可得和子箫留在地府过苦日子。来,我带你出去走走,谈谈心,见个人,你想仔细了再做决定。”
冬去春来,又是个阴雨天。
他带了两三个随从,领我离开阎罗殿,在幽都孤魂凄零的长街上散步:“你和子箫恩爱多年,应该知道他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骨子里是很重情谊的。”
因着儿时的小插曲,沈小姐追着司马小公子整整九年没放,还没满十年便耳提面命,非得赖着对方从了自己。司马小公子对她很是无奈,坚决不从,无奈大司马夫妇很是喜欢这小丫头,给他们提前定了亲,也不枉小姑娘当年的粉身碎骨浑不怕,化作鸡汤也无怨。
“嗯。”
这九年的时间里,策儿终于长大成人,小小年纪便金榜题名,拿下武探花,受圣上之命平定反贼,安定边疆。翌年圣上驾崩,九岁的太子爷九五之尊,君临天下。策儿回到朝廷辅佐小天子大治天下。随后,太皇太后把宛儿许配给他,成就了一段郎才女貌的佳话。
“他先前在上头为仙时,曾经有个貌美如花的妻子叫青寐,不知你听过没。”
这样日复一日,光阴荏苒,九年时间眨眼而过。
青寐,这名字听上去真是异常耳熟,可我晃晃脑袋又揉揉太阳穴,怎么都想不起来在何处听过,也只得说:“我听过他有个心心念念的前妻。”
从那以后,范无救便饲养起了幼狐,我也时不时去逗弄一下小动物。其余时间在家里种种花,作作画,等花子箫回家后,与他过着平凡温馨的夫妻生活。
“那便是青寐了。因为从我认识他起,他就从未续过弦,你是第一个。”
骚狐狸终于怒了,一下跳起来,吊到范无救的身上,在他胳膊上又啃又咬。无奈他现在杀伤力就像个奶娃娃,咬了半天,范无救都没点反应。他也只能继续无趣地缩回椅子上,用小屁股和缩小的尾巴对着我们。只是那尾巴上的毛虽有新生宝宝的光泽,却一根根立了起来。
这话听得我是又感动又膈应,我望着远处的云雾不说话。阎罗王道:“当时他们夫妇二人在仙界犯了事,被打下来,子箫救了青寐,自己进了无间地狱。青寐则进入轮回不断投生,和他永生永世再无交集。当初九天玄女为子箫的痴情感动,向天帝求情让他起码能在青寐轮回时看看妻子。天帝说透露命数是绝对禁止的,但也同意让青寐每一世为人的名字都带个‘寐’音的字,这样算是给子箫一个提示。”
“颜公子,这就叫恶有恶报。以后坏事少做,知道么。”范无救又捅了捅他的肚子。
听他说得越多,我的心就跳得越快。心中一直有个猜想,可多年来总是想说又不敢说。此时我张了张口,几乎将之脱口而出,阎罗王却长叹一声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只可惜你与这青寐,确确实实不是同一个人。青寐这两世投生说好不好,前世是悬崖上一只苍鹰,这一世刚在一座枯庙旁发了芽,过些年份便会长成一棵梧桐罢。”
“是的。他把千年内丹给了别人,所以不但变回了原型,还缩小了很多,估计几百年内是没法化为人形了。”范无救走过来,也蹲在他的旁边,用手指捅了捅小狐狸的肚子。狐狸浑身毛立刻耸起,眼睛发红地看着他,但只能嗷嗷嗷地叫几声,甚是憋屈。
像是一颗重石落在胸口,我长久不能言语。不出多久,我们走出鬼门关,忘川水声潺潺,对岸有一座小竹屋依山傍水建在河滩之上,周遭为芦苇所盖,开窗掷竿便可垂钓。我望着那小竹屋出了神,小声道:“子箫知道我不是她,对么。”
“这是颜姬吗?”我回头看向范无救。
“他一开始以为你是青寐,可后来如何,我便不清楚了。你还得自己问他。”
我飞奔过去,蹲在那条九尾狐面前:“颜……颜姬?”九尾狐看了我一眼,翻了个白眼,伸了个懒腰,又懒洋洋地缩成一团睡觉去了。其实十分不确定这是不是颜姬。印象中,颜姬的狐妖原身要比这个大很多,眼前这只兽简直就是婴儿狐狸。
我搜索枯肠,确定他曾告诉我,我不是他妻子。但再多愚昧的话我也不会再问。阎罗王告诉我这个段子,也只是想让我摸清事实,便是无论我是否愿意为子箫留下,他心中都会有个青寐。无论我与他有多恩爱,我们故事的开端,也是因着一个青寐。冷蓉即便出自青楼,也有一颗但求一对一真情的心。从杨云开始我却始终毫无长进,屈居第二也甘之如饴。杨云是少时痴迷也就罢了,可子箫……我在他身上委实投入了太多太多。
其实,我早已做好听见噩耗的准备,从大门走到前院的路上,一直心情低落。但到正厅门口,进入眼帘的第一个事物,居然是盘在灰鼠椅上的金白毛团子,还有下方垂着摆动的几根金毛尾巴。
想到这里,我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胸前的疼痛过去。
范无救又对那女子说道:“今天有事,我改天再来看你。”而后把我带入府中。
阎罗王在我耳边低声道:“东方千金,想不通事情时,可以试着把目光放长远一点。你且看河对岸。”
“好。”我点点头。
我睁开眼,失望道:“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座孤零零的竹屋。”
“是吗,那就好。”范无救难得露出温柔的表情,但很快又转向我这边,淡淡说道,“东方姑娘,你跟我进来一下,我有事要跟你说。”
阎罗王笑得很是阴险,伸手朝竹屋的方向弹了弹,那窗子便被一道风吹开,里面一件高悬的白袍子随风起舞。我错愕地张口,立即认出那是某个人最喜欢的衣服,不由往前垮了一步。
女子笑意更深了,顿时百媚横生:“无常爷,托你的福,我身上的妖咒解开了。”
“人莫不饮食者,鲜能知味也。”阎罗王指向那边的手随着一转,指向了另一个方向。
正心慌意乱,范无救亲自出来见客了。
我随着他的动作看去,看见了奈何桥上的一堆痴男怨女,凄厉幽魂,还有靠在桥栏上望着我的汤少卿。
迷魂咒失效,难道是因为……
阎罗王道:“这小子辞官十年,一直住在河对岸,你天天路过这里,哪怕少看一眼子箫,都可以看见他。今天是他等你的最后一日,不管你是否打算过桥,好歹都去送他一程。”
我点着头,心里却更焦急了。这应该就是骚狐狸用来威胁范无救的姑娘。他的迷魂咒应该只有他本人才能解。半个月前日子沈公子差点归天,他按理说没时间忽然回来解咒又再消失。
我提起一口气飞奔到奈何桥上,却在少卿面前猛地刹住脚。他朝我拱了拱手,微微一笑:“夫人,别来无恙。”
“原来如此。”
我望着他久久不动,最终只是淡淡笑道:“你这金门绣户的小王爷,居然能在那破茅屋住那么多年,这怨气怕是比阴间所有的鬼加起来都要大。”
“我是来谢恩的。”女子浅浅一笑,“我前些年中了一个狐狸精的迷魂咒,到十多天前才解开。我好姐妹说,这些年一直都是无常爷在保护我,顺着那狐狸精的意思去做事,才留住了我的性命,所以想亲自跟他道个谢。”
少卿大抵万万没料到我会这么说,短暂怔忪后,只低头笑出声来。
之后我直接去找黑无常,想问他颜姬的状况。可到了无常府,却看见另一个女子正上门拜访。两人因为都在等范无救,不过一会儿就搭上话了。
我与少卿一起到阎罗殿走了一遭,在投生契上大笔一挥,盖了手印,又一起回到奈何桥。直至这时我才知道汤王爷果然是享福的命,哪怕住在竹屋里,也没忘记当初说要与我成为三世长寿夫妻,早把接下来三辈子的胎都选好了。
我心里还是很担心他,但因为被禁足,只能在阴间等消息。然而等了十多天,只从一些鬼卒那里听说,阳间有个状元郎本来是要死的,近日不仅大病痊愈逃过一劫,还马上要娶公主当驸马爷了,这命不是一般大。
天微微亮,雨水细细密密地落下来。长发吊死女鬼抱着绣球灯,在幽都城内漂游;被腰斩的官员走几步路便落成了两半;遥远的小屋中,有腐朽之鬼穿上美人皮,对镜梳妆;无头鬼提着藤黄灯笼,满河岸寻找自己不小心弄丢的脑袋;城外无常爷带着一群小勾魂,把一群哭天喊地的生魂拖入冥府;冤死的新娘抱着怀里腐烂的孩子哭哭啼啼,大红盖头挡住了脸,绣花红鞋捆住了脚;船夫戴着斗笠,剥着生人手指,啃鸡爪子一般在船头吃得正香……这幽幽的阴间又要开始了新的一天,我跟着少卿走上奈何桥,回头看着满眼的群魔乱舞,听着鬼哭魂鸣,终在忘川旁看见了熟悉的红色身影。
沈公子是状元郎,这等人物都是由无常爷亲自勾魂。范无救和花子箫一次闲聊,提起姓沈的状元郎即将赴召玉楼,马上要去生死簿上登记。听说这一消息,我立即命人去寻颜姬。那时,颜姬刚好在流连草丛,和一群琵琶精面首销魂蚀骨。这些年他愣是没踏入京城半步,听说这件事,却立即飞奔到阳间。
那仿佛是静水深流处,一抹浓郁的幽香。
皇上看他是越看越顺眼,没过多久便招他当驸马。可沈公子违抗圣旨,宁死不屈,还坚持说自己已有婚约。碍着这个理由,皇上不好发作,但也不再宠他。不出两年,他便连降四级,还被发配到京城外去安抚瘟疫百姓。沈公子这些年原本郁郁寡欢,身子骨不大好,这一去,毫不意外也染上了病疠,短短一个月内,便再也没从床上下来过。
花子箫撑着油纸伞,红袍如火,长发似漆,一双眼在伞下的阴影中显得异常幽深。任何新来的生魂都不会猜到,这样一个貌美如画的公子,却偏偏正是阴曹地府里最骇人的一只画皮。只要他靠近,所有恶鬼都会自然退散。他站立的位置,只有芦苇细雨随风摇曳。雨水落在他的肩上,黑丝绸般的长发上。他望着我的眼神,与十年前一模一样。
沈小姐固然生了颗冰雪聪明的脑袋,她兄长考上金榜的脑袋,却仿佛是石头做的。
我深吸一口气,握住少卿的手,沉默地转过身去。
结果便是,这未来的武状元果真逃到天涯海角,也没能逃出沈小姐的五指山,这辈子又被套牢了整整十年。
倘或来生有机会,我希望永远不会想起这一世发生的事,好让我被傻傻蒙在鼓里,好让我给自己一个机会,让你再骗我一次。
一日大司马带着小儿子到沈公子家中做客,因和沈公子聊得投缘,就把小儿子扔到了后院。司马小公子虚长沈小姐几岁,生得虎头虎脑的,脾气略有些暴躁,浑身是劲儿,一会儿便把整个后院里的兄弟姐妹吓得不敢说话。只有沈小姐胆子颇肥,拿出一对蛐蛐儿给他,说你选一只跟我斗,谁的蛐蛐儿赢了,就算谁赢,输家为赢家做牛做马十年。司马小公子见对方不过是个小姑娘,毫不犹豫答应,并选了大的那只蛐蛐儿。
但子箫,我与你今生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
此后,沈公子果真如他所料,鲤鱼了个跳龙门,名利双收一帆风顺。他搬到京城两年后,把自个儿的一家子人也带了过去,包括他五岁的亲妹子。而离奇的是,这妹子生得跟花似的,却是个难得的鬼才——大字还不认得一个,就嗜上了赌,摇色子摸麻将天九牌斗鸡走马她是样样精通。
阴间百年如一日,忘川水滚滚而过,红花开遍黄泉路。
我跟颜姬说,你这回眼神不好使,沈公子是个长情的人,这样做不地道。颜姬摇摇手指头,说再等三年,你且看他。
奈何桥对面便是通往来生的路,一眼望不到尽头。喝孟婆汤之前,我曾经想过要回头,最后再看一眼桥下的身影,但还是没这么做。
然则到最后,酒喝完了,花凋零了,还是没能等来要等的人。
我和少卿喝了汤,终是一同走过了这座桥。
月下一壶桂酒,折枝一束桃花。沈公子心怀忐忑,等着与故人重逢。
三生石上,我看见了前生昔日的种种。
而沈公子自与颜姬三年之约后,寒窗苦读,发愤图强,终于在第三年金榜题名,为皇上钦点了状元,大红袍子上了身。翰林府赏一品御宴,文人骚客几番风雅,风风光光过后,沈公子心中惦记着的,还是京城那棵郁郁芳芳的桃树。
纷乱的景象中,其中一幕如同浓雾中的冷月,豁然劈开了所有的记忆。笙歌石桥,河中碎月,还是凡人模样的无常爷水光盈眸,少了地府初遇时的阴气,多了几分英气,唤了一声我那一生的名字。
数年过去,上头的世界白云苍狗,下头的世界铁板不易。策儿到了变声的年纪,顶着个公鸭嗓到处跑,脸部轮廓虽还稚嫩,但也渐渐有了英俊小生的影儿。宛儿也到了豆蔻年华,站在一把子水葱儿似的姑娘里,竟也很是出类拔萃。可叹的是,她和策儿两人感情似乎没儿时那么好,时常闹别扭不说,有时候还吵得面红耳赤,互相看不顺眼。
直到几生几世过后,我才知道,在我离去后,子箫还是跟以前一样,根本没有打算与他的妻子重逢。只是在阴间的最深处,忘川河旁,幽幽灯笼高挂红楼。陈旧的古筝磊在窗台上,再无人奏乐。一具白森森的枯骨握着毛笔,倚栏而坐,独自画着红衣 美人皮。
石天基有诗曰:“人生在世一蜉蝣,转眼乌头换白头。”这话绝对仅限于凡人的那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