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时我隐约听见颜姬抱怨太累,他们才总算散伙入寝。
老爹看事情一向标新立异,诸如夫妇麻将桌上和乐融融,是以促成凤凰于飞,百岁之好。
这强媒硬保的事实在有点恐怖,但又找不到任何措辞推脱,翌日清晨我从噩梦中惊醒,轻手轻脚下楼准备去厨房里拿点凉馒头,却看见一个素衣男子的背影。
爹放情地洗牌,从迷雾中抬起一双老泪纵横的眼:“为父心意已决,三日后为你们四个举办大婚!”
他的头发到腰长,此时以青丝松松地系在背心,几缕碎发垂在肩头,隐隐露出下面清秀的侧颜。原本以为是少卿,但少卿头发没这么长,肩膀也要更宽一些。这男人比较清瘦,也不似颜姬长了一头银白的发。见他在厨房里忙里忙外,我刚想开口问是什么人,他却闻声转过头来,愣了一下:
“什,什么……”
“已经起来了?”
其实我不会抽烟,以前为应待丽春院的特殊场合,抽烟的架势倒是学了个十足。被老爹这样一说,那烟直接从鼻孔里喷出来,我被呛得狂咳飙泪:
“无……无常爷?”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严重受惊。
这群少爷王爷无常爷想跟我斗,也不看看我以前是混的是什么地方。我内心充满鄙视地含着烟玩,谁知老爹感动地拍拍我的肩:“看你们如此融洽,为父想三天后的婚礼也可如常举行了!”
“又不是第一次见我,你那是什么脸。”
“娘子出手果然不同凡响,我们再来一盘切磋切磋。”谢必安不卑不亢地推出银子。
直到看见他有些藐视人的眼神,我才松了一口气。是平常的谢必安。可是看他一边拿碗筷一边盛稀饭,还穿得这样随意居家,实在无法和拿招魂牌顶高帽飞来飞去的勾魂阴帅联想到一起去。
“怎么可能,这是巧合吧……”颜姬一脸不可置信。
没发多久呆,他已把稀饭和馒头放在我面前。和我对望了一眼以后,他又补充道:“那是什么表情?里面没有加人肉人血。”
“夫人,果然还是你最厉害。”少卿热泪盈眶地搂着我的肩。
“你怎么一大早就起来做饭了?”
还是爹最懂我,但我岂能轻易放弃,摸了个牌用中指拇指读牌,把牌往外一推:“清一色,胡了。”完毕把手摊开,接过老爹的烟斗吸了一口,正眼也不看那俩男人,朝他们几个勾了勾手指头。
“无常的司职忙得很,日日早出晚归,娘子以为我跟你一样闲么。”“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会亲自下厨做饭?这种事吩咐丫鬟去做便好。”“不是谁都跟你一样,出生便有丫鬟做饭吃的。真是不知疾苦的大小姐,若没人伺候着,你迟早得饿死。”
“媚媚,这牌我们待会儿再打,先谈正事要紧。”
也不知是否发型衣着改变的缘故,谢必安这一日的杀伤力比以往小了很多。他的头发又长又厚,放下来把脸衬得更加秀气俊俏。其实相较花子箫,我更喜欢谢必安这样的长相。谢必安生得俊,但不论是长相还是性格都让人觉得真实。花子箫好看得有些太离谱了,性格也是虚虚渺渺,真似一缕飘在阴间的幽魂。
我抬着眼皮子地看了他们一眼,见少卿又把手放在毫无逻辑的牌上,直接拨开他的手出牌,把老爹吃掉。而少卿这家伙手气不是一般好,他摸来的牌几乎都是哗啦啦一个色儿,加上我在旁边帮忙,不出几轮下来,骚狐狸和无常爷脸色一变。
喝了几口稀饭,我向谢必安道了谢,正准备朝外面走去,他忽然递给我一面镜子:“这是生前镜,正面照生前的人身,反面照死后的鬼身,你先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颜姬吐了一口气:“这是男人的事,女人凑什么热闹,一边儿去一边儿去。”
“为什么?”
谢必安吊灯下的脸是蛮英俊,却怎么看怎么不像善类:“娘子帮衬着小王爷,小王爷若再输,面子岂不是得丢大。”
“看你是个很容易被表象迷惑的人,脑子也不大机灵,遇到不熟的鬼可以用这个照一照,不然被人骗走吃了孽镜大人恐怕要弄死我们几个。”
“媚媚回来了。”爹吐了一口烟,夹着烟斗,单手弹出他的牌。
“容易被表象迷惑的人?”我横着眼看他,“你的意思是我没早点看出你的长舌头么?”
我在少卿旁边坐下,帮他出了一次牌。
谢必安回瞪我一眼,仰着下巴指了指窗外:“外面那个,别告诉我才认识他几天你便看中了他的内在。”
刚好少卿看见我了,射向我的视线直冒精光。我绕到他身后看了看他的牌,又看了看颜姬的,觉得这么好的手气被少卿打成这样也挺不容易。不过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是他第一次打麻将。
我向窗外探头,竟看见站在楼下的花子箫。
老爹这才不紧不慢地含着烟斗摸牌,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谢必安道:“他的鬼身确实不像同类那般吓人,但性格还真得小心一些。这阴间能把他看透彻的人,恐怕就只有他自己。”
“就吃你,怎么着。”颜姬笑得花枝乱颤。
天微微亮,回魂街上只有几缕飘忽的鬼魂。纸钱行的白纸飘出来,像是大雪一样飞了满街。 我跑下楼朝花子箫挥挥手:“花公子,这么早?”花子箫道:“我把你吵醒了?”
“你……你吃我!”
“你根本就没发出声音,怎么吵醒我?是我一夜没睡好……”我打了个呵欠,“走吧,还是那姑娘的事要紧。”
终于少卿还是出了一筒,颜姬用拇指和中指弹了二三筒:“汤记小饼子,吃。”
“好。”
颜姬翻了翻妖媚的眼睛:“那柱香都快烧完了,这种水平你还打什么牌,回去生孩子罢。”
他朝我微微一笑,与我并肩往前走。
少卿惊道:“你居然偷看我的牌!”
也不知道是不是鬼和人确实有很大差别,或许是要敏锐一些。和花子箫一起走在回魂街,我忽然发现这条街和阳间的很多街一样,走着走着,便有了似曾相识之感。像是曾经来过成百上千次,只是一次也记不住。
汤少卿格外严肃地盯着眼前的牌,像是每块麻将上都写了经文一样念来念去;谢必安挑着一边眉毛,斜眼看着他;老爹一直被人叫成老王八,那耐心可就是非凡的好,用小钩子往他的烟斗里塞烟草,还不时吹一吹;只有颜姬脾气不咋地,一只金靴子踩在板凳上,一手撑着下巴,一脸不耐烦地瞅着少卿:“再看那九筒都变麻子爬你脸上了,快出牌啊。”
我们又一次来到忘川河畔,却意外地发现那个画皮女鬼已不在。两人在河畔附近找了半晌都没发现她的踪影,决定回城里问问鬼卒她是不是已入城,可是顺着河畔往回去的方向走了一段,忽地看见对面的黄泉路上有一个眼熟的美貌女子。
回到停云阁,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客厅里烟雾缭绕,中间摆了个方桌,老爹、颜姬、谢必安、汤少卿正围成一圈搓麻将。
女子面前放了一个大铁锅,她刚为锅底下的火焰添加了一些干柴,便站起身来擦了擦额上的汗。
花子箫点点头,反应依旧是淡淡的,但眼角同样也有一抹淡淡的笑意:“那明天我来停云阁接你。”
“花公子,你看那个姑娘。”
“当然。”
花子箫朝着我指的方向看去:“你认识她?”
花子箫停了一下才看向我,答道:“东方姑娘,你还要与我一起来?”
“你不觉得她看上去很眼熟?”
我点点头:“那明天我们再来劝劝她罢。”
“不曾见过。”
花子箫道:“我已经把折子上交丰都大帝,他死后会在十八层地狱里挨个轮一回。只是这姑娘本身不愿意进鬼门关,若错过了投胎的好时机,却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她是那画皮老公找的情妇,我应该没看错吧?”
走了好几里路都还能听见她的哭声,我实在有些不忍:“实在太冤了,难道就不能狠狠惩罚一下她丈夫么?”
花子箫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是点了点头:“好像是她。”
把该交代的交代清楚了,花子箫大概也知道此时劝她投胎不会怎么管用,便转身随我离开。
其实这女子又年轻又貌美,绝对有让男人过目难忘的资本。我也想过在幽都美人的眼里,再是美人也不过是块画上的元宝,但没想到花子箫竟直接把她忘了……
这叫声实在太惨了,我禁不住皱了皱脸。花子箫是资深老鬼,对她那又恐怖又可怜的模样毫不畏惧,蹲下来耐心地把镜子里的景象给她看。这下可好,惨叫声更高了几个调,我的小心肝都被她叫得乱颤起来。
我道:“她居然也死了?”
“你骗我,你骗我!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啊!!他只爱我一个人,他不可能这样对我!你们嫉妒,你们嫉妒啊啊——!!”
花子箫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叹了一声:“是。不过可能和你想象的略有差异。”
有过类似的经历,我大概能猜到这画皮会做些什么,没跟着一起去。果不其然,画皮颇具穿透力的凄惨尖叫传遍了忘川两岸,一路直奔黄泉。她用被虫子刨开的手刨着地上的土,疯狂摇头扯着嗓门嘶喊:
我正想问原因,那女子看见了我们,在对面朝我们挥了挥手,大声说了一些话。但水声太吵我们什么都听不见,她又指了指面前的铁锅,示意不能离开,让我们过去。
画皮和一般鬼最大的区别就是没有恢复能力,所以之前我见到的画皮鬼多半都很爱惜自己的身子,只要条件允许,他们一定会裹着一层人皮防止下面的尸体烂得太快。 可是这女画皮显然比一般画皮鬼都要超脱些,身上爬满了蛆,头上飞满了苍蝇似乎也无法影响她惊天动地的爱。对着这样执着痴情的人,连满腹锦绣的美人子箫都犹豫了好久才过去向她摊牌。
我们随便搭了一艘船过了河。那女子赶紧迎上来:“公子,姑娘,昨天我实在太失态了,还请你们原谅。”
我和花子箫重新找到了那画皮鬼。她竟真长了颗花岗岩脑袋,一直在忘川旁同一个位置坐了几个晨宵。她是画皮鬼,浑身挂着水珠子坐在这通风口处,没初见时那么肿,但腐化的肉身已经开始发臭。
我一头雾水地看向花子箫。他摆摆手:“姑娘不必往心里去。”
其实我大老远孤身一人策马从京城赶到边疆,确是为求能与他死在一处。可是,他最后留给我的却是这么一句话,我拿什么脸面随他而去?
“这是怎么回事……”
回到京城以后,亲戚们表面上虽不说什么,实际底下都在偷偷怨我苟且偷生,没在战场上随他而去。
“哦,忘记了,我还披着那小贱人的皮。”女子拉了拉自己的脸皮,“昨天大半夜的,我就回了一趟家,把这新衣服拿来穿上。怎样,还合身否?”
他死了以后我觉得这场景实在有些好笑,一则丈夫都死了我还是完璧之身,二则他到死竟还是在为她设身处地而想。
她提着淡粉色的裙摆原地转了一圈。近看了才发现她和七月半遇到的鬼画师一样,有一张假到不行的脸。只不过她身上披的是新人皮,肌肤还没有死透,顶多只是脸上神经不自然而已,并不会觉得像披了尸皮。
“媚娘,我对不起你。可是,她只能接受一对一的感情……”
花子箫道:“姑娘开心就好。只是,你就这样把丈夫和他情妇的肉都煮了吃么?”“不,小贱人扒了皮的尸体已经被我扔进奈河。这里只有我官人的肉,不过这里头的水也是奈河里的水。”
当年,那人气息奄奄地躺在我的怀里,一直跟我道歉。我人生中少有如此失控,也不管他是否快死了,对他劈头盖脸一阵乱骂。那时自己实在太混乱了,骂了什么也记不大清楚,我就知道自己最后问了他一句:“这就是这么多年你连我手都不愿意碰的原因?你喜欢她,我不介意你纳妾,有必要这样对我吗!”
花子箫轻叹了一声:“未经丰都大帝亲自批准,将人扔进奈河,是会下无间地狱的。或许你的情况会酌情发落,还有希望离开无间地狱,但永世不得超生已是定数,你不会后悔么?”
听到这句话,我脑子短暂空白了一下,然后回想起了一个类似的场景。
“我不在意。”画皮嫣然巧笑,“只要有机会出来,就这样披着人皮过日子也未尝不好。以后我想变成什么样,就变成什么样,想让什么男人爱上我,什么男人就会爱上我。任何人的丈夫都可以是我的丈夫,即便是皇帝老子也一样。”
“因为那画皮要的是一对一的夫妻关系,宁死不屈。”
“但是,一旦他们看见你皮下的真正的面目,别说爱了,恐怕会吓得一病不起,这也无所谓么。”
看见那对男女不知廉耻地亲热,我皱着眉头道:“这男人为何不直接纳妾,反倒要害死自己的结发妻子?”
“……那又如何呢,即便我不变成画皮鬼,也不会有人真心待我。就连我爱了这么多年的丈夫,也一样……”她走回锅旁,用一个大勺子在里面捣了捣,一些黑乌乌的头发和切断的手脚浮了起来。
花子箫道:“实际那画皮鬼是被她自己丈夫和情妇联手害死的,他们在她和家丁饭菜里下了药,让家丁在她睡觉时侵犯她,最后再让邻居来揭发。”
重新搭了一个驶过的便船,我又回头看了她一眼,看她死人脸皮上森森的笑容,浑身都不自在。
花子箫掏出一面镜子,里面映出了画皮女鬼丈夫此时的模样。他正搂着一个二十左右年轻貌美的女子躺在长椅上卿卿我我,两人都衣冠不整一脸懒洋洋的倦容,似乎刚办完好事。
在这世间上,不知有多少才子美人的佳话都是这样,开端美丽,结尾恐怖。
“你看,实际上她的官人并不是她说的那样。他在阳间早就有了情妇。”
原本花子箫想送我回幽都,但船还没划到对面,空中就下起了大雨。花子箫从船头拿了一张翠绿布匹盖在我们头上,看了看远远的鬼门关:“早知道会下雨就弄一辆马车来。现在马车多数都被租赁走了,一路走回去又太久……东方姑娘,要不你先到我家里去坐一下?”
我让小夜叉们继续巡逻,自己跟着花子箫出了鬼门关。
“你家在何处?”
“好。”
其实此时我们的距离并不近,但那块布匹盖下来,就把空间压缩得很小,像是船稍微晃一下我就会摔到他身上。花子箫还是穿着大红的衣裳,那印着深绿叶的翠绿布匹盖在他的黑发上竟没有一丝违和感,反倒把他的面容衬得更艳丽。
两日后,我在鬼门关门口巡街,迎面驶来一辆彩绘马车,花子箫和书童意生从里面走下来。花子箫看向我:“东方姑娘,我让人去查了查那个浸猪笼画皮鬼生前的端倪,现在有了结果,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找她?”
“在忘川上游,这里过去会比较近。”
很快我就上岗开始进行提督的差事。每天化作鬼身,身后跟着一帮小夜叉,从鬼门关走到骨身街,从骨身街走到幻劫街,从幻劫街走到三仙楼,再从三仙楼走到西城……不得不说这司职真是又闲又威风,除了小夜叉们老在后面叽叽喳喳让人脑子有 点疼,其他各方面我都觉得很圆满。
“好。”
很多时候女人总是这样,把自己放在让男人瞧不起的位置,一旦对方真的做出瞧不起自己的事,又会恼羞成怒。
花子箫没再回话,只是低垂着眉眼对我微微一笑,便望向了忘川的尽头。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她说的“就这样”到底是就哪样。我只知道自己从那以后没了什么盼头,毕竟亲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情爱方面一颗心又只挂在杨云身上。几乎是第一次与他见面后没多久,我便想和那浮肿的画皮女鬼伺候夫君那样对他,只要能嫁给他,哪怕为他做饭洗衣,吃他吃剩之食,洗他洗剩之水。哪怕亲眼撞见他对别的女人海誓山盟,自己到头来不过是个垫背的,也都可以装作毫不知情,心甘情愿。
雨越下越大,但坐在我们对面身材健壮的男子像是没了感知,一双眼一直瞅着对岸的鬼门关,从头到尾连脸上的水都没有擦拭一下。
他去世时我镇国将军已经被我克掉了,所以我们家的情形比十年前还凄惨些。侍卫们在家里搜刮老爹十年内败的万贯家财时,娘对我说:“当官就是这么回事,你清廉,官员们跟你过不去;你腐败,皇上跟你过不去。对也是错,错也是错,反正人睁眼闭眼几十年,还不如就这样吧。”
“这位壮士,这里还有一块布匹,要不要挡一挡雨?”我把另一块布递给了那男子。
老爹余下的十年长胖了四十多斤,天天大鱼大肉吃喝嫖赌浑浑噩噩。有一天把家产都赌进去却输了个精光,他心脏本来就不好,那会儿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儿里没提上来,就。
男子这才回过头,摇了摇脑袋:“不必了,终于要到了,我马上过河。”
这一点从我弟和我的满月酒宴对比,还有他腰围的暴增速度就能看出来。
花子箫道:“我在阴间待了这么多年,还很少见人这样急切地想入鬼门关。可以问问原因么?”
只是从那以后,老爹也是越来越想不通。寒窗十年勒紧裤腰带奋斗数十年,最后加官进爵却是由两个儿子的脑袋换来的,这听上去怎么都有些不大对劲。不过他一滴眼泪也没掉,没有弄死那些以前让他“升官”的中书省混账们,而是做了一个伟大而正确的选择:和他们同流合污。
男子抓了抓头,暴雨中的眼睛有些睁不开:“我要进去找我的主子。”
三年后小王爷不知道哪根筋抽了,死活要皇上改掉我的亲事把我指婚于他。但老爹相当威武,到底还是遂了我的心愿,让我进了杨将军的家门。
花子箫道:“如此忠心,实在难得。”
说时迟那时快,朝廷派了镇国将军和小王爷来平定叛变,我才侥幸没被自己的亲爹砍掉为国捐躯。事后,老爹的忠烈壮举总算为皇上察觉,他代替之前的废材当了右丞相,老娘成了一品诰命夫人,大哥二哥带着一长串谥号安葬在皇陵,我被指婚给了镇国将军,同时娘那边的一群舅舅姨妈也跟着鸡犬升天……总之,老爹他年过半百,才终于混出来。
男子怔忪片刻,突然抱头痛哭道:“不,我不忠心!是我害死了她!我的男主子为娶他的情妇进门,在我和她的饭里下了药,害我对她做出不忠不义之事,还害她被浸了猪笼,是我害了她!!”
七年后,叛军打到边境,我大哥被浩浩荡荡的敌人活捉砍了脑袋祭旗。到现在我都记得很清楚,当时升堂时“明镜高悬”几个大字下面空空如也。老娘准备喝一口上好的鹤顶红,老爹捅了二哥,正拿剑朝我走来,却在挥剑的前一秒住了手。
我和花子箫对望一眼,都不由回头看向远处正在煮活人汤的画皮鬼。
接下来的七年,娘的怨气之重,简直就跟这地府的女鬼似的。这多少也有些影响老爹,但老爹嘴上也从来不说。
我道:“既然你知道这样是错的,为何还要对她……”
后来右丞相死于一场大病,新上任的丞相不那么护着他,那些旧时被他拒在门外的官员们用不到半年的时间把我们全家请出京师,让老爹到边境“升官”。
“我是她的家奴,从小就喜欢她!你问问你身边的公子,又吃了药,又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她还这样主动,哪个男人能忍得住!我本来是打算事后就带她私奔,但是……”说到这里,男人又哭了起来,“生前是我没用,我出生卑贱,我配不上她,但现在我们都死了,我一定要找到她,告诉她我的心意……”
爹出仕的前十年里,和他同期赶考的进士们都也飞黄腾达。爹却和二十年前一样还是个小参议,老老实实领着每月二十多两的俸银过日子。娘那边的亲戚对他意见大得很,说他不懂从官之道不知变通,说这二十两银子请官员们吃一顿饭都不够。我娘多少有些受影响,但嘴上从来不说。
花子箫沉默了半晌,道:“倘或她死了,样貌与心性已不再是当初那般模样,你还愿意和她在一起么?”
当年爹是个三品参议,这个品级的官职在京城简直跟蚂蚁似的多,可他的工作得和丞相打交道,来拍我们家送礼拍马的人是年年有月月有。
刚好这时船已经靠岸。
其实成为“属泥鳅的老王八”之前,他清廉得要命。到什么程度呢?简而言之,就是连我满月时人家多送了十两白银都会被关门放狗。
男子从船上跳到岸上,回头对我们说道:“不管她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介意。因为这一次我就是再死一次,也要带她一起过奈何桥,一起转世投胎。下辈子,我一定要娶她为妻。”
大概是心有愧疚,老爹对我一向溺爱到有些害怕。
男子连擦去雨水的精力都没有,便朝着雾气蒙蒙的鬼门关跑去。
“媚媚,你身上流着为父王八之血,给那些小鬼们点厉害瞧瞧。”老爹难得热血地拍拍我的肩,“倘若干不下去,随时找为父,为父立马给你换司职。”
那道门前永远吵吵嚷嚷挤满了新魂,此时几个判官和勾魂正在整合队伍。在这大雨中,那些散魂新鬼每一个看上去都不显眼,你却永远不知道他们生前发生了多少故事。
不负众夫之望,作为女的夜叉,我拿下的司职便是鬼门关提督。鬼门关提督何解?便是在以鬼门关为起点往幽都城内走,在方圆百里的范围内巡逻看门,凡遇闹事者,砍。
大概是这画皮的小插曲让我心情有些恍惚,船夫摇起了橹也不曾留意,身子一歪,兜里的生前镜掉了出来。我拾起镜子,刚好是照鬼身的反面,里面映出花子箫现在的模样。我见他没有注意,便偷偷把镜子翻过来,以正面照了他一下。
“女儿,有话好商量,这牌为父先不打了便是……”老爹终于放下烟杆和麻将,畏畏缩缩地看着我,老老实实开始为我安排司职。
看见镜子里的倒映,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人——其实脸还是一样的,但出现在镜子里的,真是一个仙人,青丝如云,长袍飘逸。
我还在石化状态,爹又补充了一句:“至于你三个夫君,我们择日把你跟他们的喜事办了吧。马面,这牌我来和,你去帮我女儿翻翻黄历挑个良辰吉日……”说到这,他身子稍微抖了一下,因为我拍了拍他的肩。
一个出尘的仙人,竟然会变成这种鬼魅的样子……到底要在阴间待多少年,一个人才会有如此巨大的改变?
——以上是少卿的原话。
我出神了小片刻,把镜子收回怀中:“刚才那一对真是太让人惋惜了……”
“夫人,我不忍心你在外面饱经风霜。你只需要在家里弹弹琴种种花,等着相公我把银子全部给你挣回来给你数便是。”
花子箫这才重新低头看着我,眼中荡漾着浅浅的笑意:“实际这样的事在阴曹地府有很多。看多了,也就会淡一些。何况情爱原本如此,腐朽彻骨,至死不渝。”
我如何没找过少卿?
船在忘川上游停泊,到了花子箫的宅院。他家前面有一片竹林,雨落风吹,竹林里一阵枝叶清响。穿过竹林,有一片绛红宅院,牌匾上面题书“花府”。进入府邸,花子箫吩咐侍女取布巾,为我擦拭雨水,然后进屋换衣服。
进城后我越过判官殿,直接去阎王殿找老爹。果不其然,阎罗王、牛头马面又和他围成了一桌。见我来了,爹抽着大麻欲仙欲死地说道:“媚媚,工作的问题你找为父就不对了,应该去找少卿那小子,他会给你安排个好司职的。”
他的宅院真是个书香门户。仅是客厅就摆满笔墨纸张,墙壁上也挂了许多山水画、花鸟画、仕女图。不过仕女图里,女子不论姿势衣裳变化再大,脸始终是曾经见过那一张——花子箫的亡妻。
他这样一说倒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但我和他才认识,问太多到底不大礼貌,只是接着他的话应对了几句便在幽都里与他暂别。
少站片时,他换了一套淡紫衣裳出来,见我盯着那些画像,道:“画技劣拙,还请姑娘不要见笑。”
“我不是对阴间恋恋不舍,只是不想转世。对大部分人而言,只要转世,一切都好办,一切可重头。”花子箫用笛指了指奈何桥,“可对我而言,真正过了这座桥,喝了那口汤,才算是到了尽头。”
“很好看。这些……都是你的妻子么?”
我道:“花公子,除去阎罗王和无常二爷那些繁务缠身的大忙人,你是我见过唯一对阴间恋恋不舍的人。”
“嗯。”
其实谁又规定过鬼一定要转世?不过是人定的框框条条罢了。
“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说与她阴阳两隔。当时我以为你是人,就想你妻子可能死了……照现在的情形看来,她应该是还活着,对么?”
其实经他们这么一说,我才察觉这六道轮回总有诸多规矩,譬如众鬼总觉得鬼门关一定得过,奈何桥一定得走,孟婆汤一定得喝,胎也一定得投。如果你不转世不投胎,那你就是怪胎。
“或许吧。”
花子箫笑了笑,和他别过便又重新走向我。
“你不知道?”
“幽都阴气太重,到底只是暂留地,你这又是何苦。”
“如果真去查,我可以查到她在哪里。但我知道即便还活着,她也早已不是同一人。”花子箫抬头看着画中美人,“画这么多画像,仅因情难自控。其实,早该放手。”
花子箫道:“六爷上次不是才催过我么,我已经说过了,我喜欢幽都。投了胎,未必会有现在这般快活。”
我笑道:“可以理解,我也曾经对一个人这样痴迷过。”
老翁道:“美人公子,我死了到现在也有三十余载了罢,那会儿就见你在这,连鬼帝都会投胎去人间一游,怎么你就没想过呢?”
花子箫回了我一个笑容,却没接下去。也不知是没兴趣,还是已完全了解,总之,有点尴尬。
老年夫妻的感情总是令人动容,旁边的几个同样在桥上等候的黄毛丫头鬼自觉小巫见大巫,都热泪盈眶起来。
黄昏时分,雨稍小些,花子箫撑伞送我出竹林。
老翁道:“老太婆现在在阳间身体好,我乐意见她这样健康地活着,再久也可以等。”
我抬头看看天:“花公子请到此留步。”
奈何桥旁站着一个衣着考究的白发老翁。花子箫道:“六爷,腿站麻了么。”
“不能让一个姑娘在天黑后单独回家。我送你。”
刚好这时我们走到了奈何桥旁,花子箫道:“我看见了熟人,去和他聊聊。”
“真的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我眨了眨眼:“你没有人身?那现在这是……鬼身?”
“走吧。”
花子箫微微一怔,道:“我没有人身。”
花子箫难得态度如此强硬,我却觉得老麻烦他,不大好意思:“这……恐怕不大方便。”
直接问他鬼身长什么样又不大好,我想了半天只得拐弯抹角道:“花公子的人身大概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了,即便是在阳间也一样。”
“何来此说?”
看样子花子箫和老爹并未结怨,那便不是老爹感情用事。可是说花子箫长得吓人,不让我和他接触,实在有些说不过去,毕竟汤少卿和谢必安的鬼身都够吓人了,尤其是必安化鬼时的舌头简直是噩梦,我自个儿变成鬼照镜子,也可以被自己惊得半死,花子箫的鬼身能恐怖到哪里去?
“公子应该知道我家有三任夫君,如果他们知道我到过你家……可能会不大方便。”
花子箫笑道:“我认识他,他是否认识,我便不清楚。”
花子箫怔了怔,道:“失礼了,我没想到这么多。那我送你到河岸边。”
“哪里哪里,客气。只是想问问,花公子是否认识家父?”
他送我到竹林边缘,忘川旁,把伞递到我的手里。我接过伞,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竟自己神经兮兮地抽一下手,重新握住伞柄,抬头看了他一眼。
听见“鬼帝”一词,我脑中浮现了老爹抽着烟销魂胡牌的模样,怎样都没法把这两个玩意儿联系到一块儿去:
油纸伞阴影下,雨雾淹没中,他的眼睛比平时更黑,且深邃一些。睫毛投落了阴影,就连声音也比平时温柔许多:“东方姑娘,路上请小心。”
“原来东方姑娘是鬼帝千金,失敬。”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嘱咐了一句“路上请小心”。回去后,我竟整晚上脑子都糊里糊涂的。
“他是我父亲。”
三个夫君回去准备老爹所谓的婚礼去了,这一夜不在,家里安静得有些可怕。明明大好的日子即将到来,不明所以的,我闭上眼的那一刻,突然想起花子箫白天说的一句话:
“孽镜大人是一方鬼帝,我自然听过。他与你姓氏相同,不知是否巧合?”
“情爱原本如此,腐朽彻骨,至死不渝。”
看着他那倾倒众生的笑,我的心跳又怦怦加快了几拍,也更加确定了老爹那边苗头不大对。我道:“花公子可有听过东方莫这个人?”
接下来,我像中了邪一样,跳下床,穿衣服,带上油纸伞,离开停云阁。
花子箫愣了愣,随即笑道:“你大概是我在这里见过成亲最快的人。”
“公子正在梳妆,请东方姑娘在这里稍等片刻。”
“我老爹硬塞了三个丈夫给我,我能不知道么。”
这一刻,我觉得自己脑子真被门挤了。再被花子箫的美色诱惑,身为一个姑娘家,大半夜跑到别人家还伞,也太没道理。以前我绝对不可能做这种事,就算是十四五岁的我,也不会做这种事!
顺着忘川往回走,花子箫道:“东方姑娘来到阴间不久,竟然就知道了这里有一妻多夫制。”
死了以后,真是什么荒唐,我便做什么。但现在走的话,似乎又不礼貌,还是在花子箫门外打个招呼再走。
“我刚好也有事要回去,我们一起。”花子箫又俯身对那女鬼道,“姑娘,我回头再派人来助你。”
不过,听说花子箫在“梳妆”,我有些意外。虽然认识他的时间不长,阴间男不男女不女的现象很严重,但我一直以为,花子箫是天生的美人,不像颜姬那样动不动就搔头弄姿,没想到大半夜的也会梳妆打扮,而且还花了这么长时间。
不守妇道是个多么熟悉的词儿,死前被人念得耳朵都生了茧子。我无奈地看了一眼花子箫:“她不喜欢我,你继续留下来劝吧。我先回城里找我爹。”
一边瞎想着花子箫对镜贴花黄的模样,一边笑着进入了花府后院。
女鬼惊叫:“我向来只听过一夫多妻,从未听过一妻多夫,你这不守妇道的女人!别让你的骚气沾了我满身!”
一抹冷月苍白,细染庭院,院中满目繁枝,红花如绣。也不知是否将婚带给我的惊吓太大,这一夜月色瞅着特别凄凉,别院里静得像凌晨的坟地。若不是前院偶尔传来开关门的吱嘎声,我会以为自己双耳已经失聪。
我本想说你待在这也是鬼,不过是散魂画皮鬼罢了,但看她反应如此激烈,想来劝也无用,只好哄骗道:“姑娘,成了鬼再想变回人只能投胎。反正已经回不去了,不如去幽都里转转。阴间好得很,在这里你可以嫁多个男人……”
后院回廊重重,几座红宅,我正忖度花子箫卧房在何处,却在这庭院里,看见一片比月色更森白的东西。
“过了鬼门关,我岂不就真成了鬼!你们休想害我!”
最初,我以为那不过是个吓人的雕像。眯了眯眼睛,却发现那团白色居然会动。一瞬间,我惊得动都不敢动,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无声动着的东西……
听她这么一说我额上青筋乱跳,但看她也才死没多久就放弃了斤斤计较:“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已经漂到这里了,好歹先过了鬼门关再决定接下来的去留。”
那是一架人的白骨骷髅。
“胡说!”女鬼的眼睛瞪得更圆更大了,“他必然有其它事。平日我为他做饭洗衣,吃他吃剩之食,洗他洗剩之水,他怎么可能对不住我!你们这群当鬼当惯了的,不过是在嫉妒阳间百年如一日的夫妻之情!”
它坐在地上,面前摆着红木矮,桌上磊着文房四宝,各色颜料,上方吊着一排毛笔,密密麻麻,大小不一。枯骨背对我,一只手扶着另一只手的手腕,拿着毛笔在砚 台上蘸了墨,对着桌面上铺着的东西画画。
花子箫道:“你含冤而死,你丈夫起码要捞回你的尸体,求佛超度,可你现在依旧是这般模样,显然已被他忘掉。这种男人,念他何用?”
大红花瓣从枝头飘落,一如回魂街纸钱满天飞舞。它们旋转落下,落在桌面铺着的美人皮上。骷髅伸出细长指骨,轻轻捻起那片花瓣,扔到一边,继续在美人皮脸上描描画画。
女鬼身体抖了一下:“倘或我也去害人扒人皮,那和那贱人家丁又有何区别?只要官人他还平安活着,即便要我死一百次,我也心甘情愿。”
周遭实在太静,再细微的动静都可以发出声音,惊动那枯骨。我连伸手捂嘴的勇气都没有,浑身僵冷,看着眼前这一幕。
花子箫道:“姑娘,人死不能复生,既然你已经变成了画皮鬼,不如披一张皮到阳间去看看,查清是谁害了你,讨回清白,说不准也可以找阎王爷要个好胎。”
那枯骨补了几笔以后,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她的哭声凄厉而幽怨,在空荡荡的山谷间回响,尖锐得我头皮一阵阵发麻。
“东方姑娘,我已命人请你在外等候。这样贸然闯进来,是否有些失礼?”
女鬼用力摇摇头,捂着脸大哭起来:“我被家丁陷害了,他趁我官人不在的时候在饭中加药,起来以后,我和他躺在一张床上……接下来,我就被浸猪笼了,我官人试图阻止他们,但没有人相信。可是,我真是冤枉的啊……”
是花子箫的声音。从枯骨的方向传过来,却没见它的下颚骨动一下。我正琢磨着花子箫在哪里,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过既然进来了,就请先坐罢。”
看见那些污血,听见她的哭声,花子箫依然没有觉得半点恶心,反倒耐心地弯下腰想要搀她起来:“有事起来慢慢说罢。”
“花……花公子,你在哪里?”我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
“我,我死得好冤……”她翻起的嘴唇微微一抖,更多的血水从口中涌出。
“你不是看到我了么,我在这里。”
看见她脸孔的那一瞬,我反应及时没有叫出声冒犯了人家——她的脸苍白而生硬,双目圆瞪,嘴唇外翻,身体肿胀而腹部鼓起,整一个被抛在水里七天七夜才被捞起来的尸样。
终于,我找到了声音的源头——是桌子上的人皮。
女鬼僵着身子把脑袋转了过来。
手中油纸伞咚的一声落地,我双手按在脸上,恐慌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们顺着哭声一直沿着河岸走,最终在一片红花前看见一个女鬼的背影。她坐在地上,浑身上下都在淌水,湿透的黑色长发落下来,珠宝和簪花散了满地。她身体有些浮肿,一边抽泣,一边按压肚子,往外呕吐了很多血水。看见这个场景,我像脚被打了钉子一般杵在原地,花子箫却丝毫不感到害怕,径直走向那女子,轻声说道:“姑娘,需要帮忙么?”
这时,枯骨把人皮从桌子上提起来,像穿衣服一样,把手伸进去。我终于惊叫起来,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转身拔腿逃跑。
“嗯,可能是新鬼,去看看吧。”
跑了几步,我还是没能忍住,回头看了一下深院里。
花子箫正欲接口,一阵哭声呜呜啕啕,从不远的地方传过来。我和他对望了一眼:“你听到了么?”
森白冷月下,花子箫披好人皮,隔着重重繁花,遥望着我。月色勾勒出他的轮廓,他的美丽浓烈而倾城,眼睛一如既往深沉莫测,只稍眯起一些,便剩一片幽黑,让人魂牵梦萦。
被个绝色美公子这样称赞,感觉真是五味陈杂。所幸我是在青楼唱过曲儿的,还不至于当场晕过去:“花公子实在过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