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霄琴楼里人山人海，我踮脚看了半天，才看见了那美人的背影，忽而眯了眼睛：“你们说的是哪一个？”
“在那里！”丫鬟们指着那红衣鬼。
丫鬟们整齐答道：“红衣服那个！”
所以，当她们指着一个红衣鬼的背影时，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在哪里？”
“可是，那是个男人啊……”
我被这群丫鬟折腾得半死不活，也对这美人做好了心理准备。就算她没脑袋，没手，没腿，长了满脸眼珠子，我都不该有太大反应。
丫鬟们呆了呆，丫鬟甲道：“难道你们没人告诉小姐，幽都美人是男鬼吗？”
不过总算弄明白了，鬼的审美和人的审美不一样。因此，那幽都美人肯定是个吓死人的鬼样。
其他丫鬟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我脸上全是水，对着脸盆干呕了一盏茶的时间。
“我以为小姐知道。”
“……”
“我也以为……”
丫鬟乙朝丫鬟丙挥挥手，丫鬟丙拿出一个小矬子，在半截白森森的腿骨上敲了敲：“骨灰，也是现磨的！”
连旁边的鬼大妈都忍不住道：“这位夜叉姑娘，你是不是才死没多久？连美人公子的名号都没听过？”
我呸呸呸吐了几下，擦擦脸，一颗心悬在了喉咙眼：“那，那这些粉是？”
我老实地摇头。鬼大妈一脸鄙视地摆摆手，继续踮脚看里面的红衣鬼。
丫鬟甲晃了晃手中的小金盆，里面装满红色液体：“回小姐，这是人血呀，当然熟悉。小姐用的都是最奢侈的东西，这些都是新鲜的呢，你看还有些热，对不对，嘻嘻。”
红衣公子坐在大片竹席上，身前摆了一把长长的古筝，珠花和丝帘半掩着他的身影。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拨弄琴弦时，指尖相当有力，因而弹出的曲子是激昂幽怨并进。他的黑发盖满红袍，铺在竹席上，如同一片被黑瀑布覆的盛开红花。
“这是什么，怎么味道这么熟悉……”
“这个人……是不是姓花？我仿佛见过他。”
我还没时间回话，她们已跑来为我梳妆打扮，更衣穿鞋。我的精力没这些生龙活虎的丫鬟们好，只得坐在椅子上随她们折腾。她们往我脸上涂抹白色的粉末，又在我嘴唇上刷了大红的胭脂液。我抿了抿唇，觉得味道不大对，用无名指擦掉一些，闻了闻：
丫鬟道：“是啊是啊，他是姓花。”
“快，现在幽都美人就在云霄琴楼，把小姐带过去给他们瞧瞧，什么才是阴间第一美人鬼！”
“可是他长得一点也不吓人，还很好看。”
“太漂亮了，果然我们没有猜错，小姐是整个幽都最美的鬼！幽都美人算什么！不及我们小姐的一成！”
“男鬼怎么可以长得吓人呢？男鬼又不是女鬼，就是要漂亮才可以啊。”
我眨了眨眼：“啊？”
“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女鬼就要长成我这样才行么？”
“天啊！女王陛下，请让我们匍匐在您的脚下！”
“小姐，你没发现阳间传说中的鬼，大部分都是女的么？”
“天啊！”
“嗯。”
“我早就跟你们说过很吓人。”我泄气地背对着铜镜。
“阴间的司职，就是要让凡人觉得恐惧。女鬼阴气重更适合吓人，所以被派去阳间报仇杀人的都是女鬼。因此，长相越狰狞的女鬼，在我们看来就越漂亮。但男鬼就不一样了，除了无常二爷和鬼卒这些特殊例子，一般男鬼不会离开阴间。所以，男鬼应该长得漂亮。”
终于，我硬着头皮变成夜叉的模样。果不其然，丫鬟们都吓傻了，一个个瞪大了眼傻了一样看着我。
“原来如此。看来我是真的很漂亮。”
在阳间被羡慕嫉恨的长相，居然被如此安慰，我觉得面子有点挂不住。说了鬼身丑陋百倍，她们的表情更是为难。
看见她们齐刷刷地点头，我自暴自弃地看向美人。他因拨弄琴弦半侧过脸，我却忽然转过脑袋：“等下，花公子是鬼？”
“嗯，虽然水鬼要好看一点，但人身也不错。”
“是呀，不是鬼，怎么叫幽都美人。”
“是啊是啊，人能长成这样，其实已经很好啦。”
“可是，有个女鬼告诉我他是仙，他身上也没有阴气。”
“小姐的人身，原来也蛮清秀的嘛，哈……”
“他以前是仙，后来犯了事儿被打到了无间地狱。不过美人子箫和丰都大帝关系好，现在不仅出来了，还成了大人物。还有啊，他道行太高了，很多厉鬼都感受不到他的阴气……”
为了不吓到鬼丫鬟们，回到停云阁，我先以人身示人，先给她们一些准备，再变成母夜叉让她们适应。谁知丫鬟们看见我的人身后，竟个个眼中露出失望之色：
我打断她：“等等，你叫他什么？”
黑无常终于开了金口：“阳间老百姓喜欢用母夜叉吓人，确是满腹珠玑。”
“美人……子箫啊。”丫鬟歪着脑袋，一脸不解。
大概这些日子在阴间真的练出来了，看着镜中女鬼红发白肤，头旋火焰，赤目獠牙，我居然没有再次当场晕倒，只是平静地把镜子压下去，闭着眼拍了拍胸口：“让我缓缓。”少卿看了我一眼，默然地揽住我的肩，一副相当沉痛的模样。谢必安也只是沉默地望着我。
“他叫花子箫？”
“哦，不好意思，这前生镜拿反了，这一面才是普通镜子。”谢必安把镜子扭了过来。
“是，小姐。”
里面还是我人身的模样。“好像变化不大。”
老爹跟我说，花子箫名字好听，但长得像妖怪，还是个冤死的厉鬼，我肯定会怕……
谢必安还是满眼笑意，深不可测：“已是子时二刻，娘子看看自己的新脸孔吧，果真是美人。”说罢，掏出一块铜镜，放我面前。
此时，他忽然像有所察觉一样，抬头看向我这里，朝我再次微微一笑，深黑的睫毛几乎把弯弯的眼睛都盖住。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对我笑，心已经怦怦乱跳起来。
少卿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谢必安。
他完全没有骚狐狸的妖气，但也不是凡人的腔调。如此倾城的脸，却散发着浓烈的鬼魅气息，当初我怎么就会把他当成人看了呢？
之前叫他小王爷的只有我爹。而谢必安从收到聘书后也开始这么叫，方才还说我“又”合计着和少卿私奔……我叹息着拍了拍少卿的肩：“少卿，别再挣扎。谢公子心眼儿有十八个，他什么都知道。”
我现在就想知道，那番话是老爹在撒谎，还是我理解错误？
少卿没听出来，我却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整个阴间所有人都叫汤少卿为“汤王爷”或“十殿王爷”，而非“小王爷”。小王爷是少卿做鬼前的称号，因为他是皇上亲弟弟里最小的一个。
一曲将尽，花子箫指尖几次飞速跳跃，干脆地收了尾音，众鬼欢呼鼓掌。他靠坐在竹席旁，把身后一群粉袍女鬼琴师唤到前方，让她们接着演绎下去。她们弹了几段，又有一群男鬼从帘帐里走出，吹起了白骨长箫。
“没错，你听错了，下去歇息罢。”汤少卿颐指气使，朝他们摆摆手。
曲子从平静的开端，变成有节奏的合奏，众鬼们听得出神，花子箫却倚在窗前，从水果篮子里，拿出一颗红到发紫的石榴，用手臂长的青锋短刀将之切成两半，啃着石榴，透过珠帘扫向奏乐的妖鬼、听曲的妖鬼，笑盈盈的目光又停在了我身上。要说他这个模样不诱人，那绝对是睁着眼说瞎话，但我被他这样一瞅，不由打了个哆嗦。
谢必安笑道：“是么，原来是我听错。”
他把半截石榴扔在地上，石榴子像是血珠子一样，骨碌碌滚上竹席。他对着另一半石榴咔嚓咬了一口，眼神始终没从我身上溜开。大抵是幽都阴气太重，这美人明明是冲着我笑，我却老觉得他笑里渗着浓浓的怨意。若不是他离得远，我会觉得他将用短刀一把捅穿我的喉咙。
汤少卿道：“谢公子，你勾太多魂，耳朵不好使了罢。”
琴楼微暗，红烛摇曳，弦无节奏地颤抖，乐师们将曲子推向高潮。关键时刻，花子箫用短刀刀柄拨了几下琴弦，让激昂的曲子更加急促，令人窒息。不时的，他和众乐师的身影摇晃，好像在烛光中漂移一般。
我和少卿又互相朝对方使了个眼色，猜测方才的对话，他们都听见了多少，谁知谢必安紧接着便说：“娘子是美人，这于你于我都是好事，只是又合计着小王爷私奔有些要不得。”
原来，这就是无常爷所谓的阴间奏乐，真有群魔乱舞之感。
“岂敢岂敢。”
我道：“这里秩序还不错，可以安安心心听曲子，不像在阳间那样，琴师总会被人骚扰。”
“他的事无关紧要，要紧的事还是与娘子有关。”
丫鬟道：“不然不然，阴间可比阳间乱多了，只是没人敢在云霄琴楼里撒野，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笑：“我们不是都死了么，还能死第二次？”
“不用看他，他这段时间一直是这副模样。”白无常斜着眼扫了一下黑无常，“堂堂十大阴帅之一，居然会被个妖勾了魂，简直奇耻大辱。”
“也不是……例如，例如……”丫鬟正仰着脑袋回想，又指了指花子箫的方向，“例如这个！”
最奇特的是，听见他叫我娘子，黑无常居然只是看我一眼，闷闷的一句话都不说。他和白无常真的结义了？怎么连兄弟成亲都不问几句。
此时，一个长着四只手的大肚男鬼冲过去，四只手按住花子箫拿着石榴的手，睁着圆溜溜的金鱼眼哭道：“花美人花美人啊，我仰慕你好久了，今天就算下十八层地狱，我也要把你带走！”
“还是别夸我。无常爷夸谁，谁就得心惊肉跳。”
石榴滚落，石榴子洒了出来。
谢必安却看了我半天。被他那双眼从头扫到脚，我实在有些承受不住，防备地后退一些。谢必安忽而皮笑肉不笑道：“娘子的真身竟是个美人，难怪如此春风得意。”
花子箫把他所有手都压在琴弦上，举起短刀往下砍了两次，一次剁下他两只手，无视他的惨叫，用手掌拍了一下古筝另一边的弦，把那四只手都震到了空中。与此同时，一群长舌鬼冲了出来，争先恐后地把手吃下去。那大肚男鬼在地上翻滚哭号，琴弦上仍有深紫鲜血，花子箫拾起石榴用力一捏，以紫红的汁液洗涮了琴弦，再以白布拭去鲜血，顺便把自己白皙的手指挨个擦干净。
这还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黑无常。他拿着厚重的锁链，手里的招魂牌上写着“正在捉你”，看上去要比白无常大一些，没有白无常锋芒毕露，但站在旁边，丝毫不逊色。大概是因为他皮肤也白皙，穿着黑衣反倒衬托得俊逸又沉稳。但他嘴上像贴了封条似的，看着我们也只是面无表情地打了个招呼，之后就再没他什么事。
看见这一幕，我的脸不由扭了起来：“这太残忍。”
无常二爷鬼森森地飘了过来，停在我们旁边。
“夜叉姑娘才过鬼门关没几天，不知道我们公子素来都是这脾气。他早说过，奏乐时不欢迎打扰。”接嘴之人并非丫鬟，而是一个长了四只眼的书童。
我和汤少卿大眼瞪小眼，最后目光协议，走到一个房子后面，也隐了身。
“你们公子那哪里是奏乐，明明就是啃石榴。”
汤少卿张了嘴正想发言，白无常又冷又贱的声音再次飘了过来：“王爷先别急着开口，我现在可没现身，你这一说话，怕是旁人真要认为京城闹鬼。”
“一直弹的曲子未必是好曲，便是啃石榴，我们公子心里想的也是这曲子。”
我和少卿对望一眼，他的脸色也大变。谢必安虽然是我老爹“请”来的夫婿，但我们毕竟都对他放心不下。他若翻脸，跑去跟丰都大帝打个小报告，说说少卿篡改生死簿、我知法犯法逃狱设法投胎，我俩都可以直接下十八层地狱，甚至无间地狱。
“一心二用，如何又能奏好曲呢？”
此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小王爷，数日不见，你和娘子都在说什么呢。”
“这道理换成男女情爱也是一样的。打个比方说，姑娘嫁给某人，可以专心伺候他，但心里大约念的是另一人。”
少卿好像也明白我的意思，低声道：“是我的错。既然如此，我陪你一起等策儿长大。等他成为真正的男子汉之后，我们再考虑转世的问题……”
我稍微愣了一下，想起了早没了下落的某人。
我躲开了他。
只是想着想着，就又一次与花子箫对望。他的眼深黑，让人有踏入陷阱的错觉，眼角淡淡的笑意，也像是会吸魂一样，令人不敢挪步……
“对不起，我没想到这么多。”少卿眼底有微微的触动，他上前扶着我的肩，顺势就想抱我入怀。
“媚娘，你在这里。”
策儿虽然出生在我们家最富贵显赫的时段，但那时爹已只认骰子不认儿。策儿没得到过多少父爱，便陆续看见父母去世，家破人亡，瞬间从一个官家小少爷，变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从此和我相依为命。那时我已经历过无数次生离死别，并没有到悲痛欲死的程度，但一想到我那年仅六岁的弟弟，就经常心疼得睡不好觉，恨不得自己变成一片天，撑在他的脑袋上，帮他挡住所有的风霜雪雨。当初爹去世后，家里被官兵搜刮走所有财产，策儿不得不退出书塾，过上贫苦的日子，他都没有哭，或许是因为年纪小，并不懂那代表了什么。没过多久娘也随着爹去了，策儿只是跟着我默默流了几滴眼泪，也不曾像今晚这样，抱着墓碑嚎啕大哭。
听见少卿的声音，第一次觉得如闻佛音。我转头去寻他。果然，一群妖魔鬼怪里，他的样子最正常，也最俏丽。在一堆奇形怪状的脸孔中，那小俊脸也很是打眼。他让鬼差把听众们赶开，径直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就往外面拉：
少卿怔住。
“幽都的七月半才刚开始，你怎么就跑来这里听曲了？我带你出去走走。”
“因为策儿。”我喉咙有些干涩。
我麻利地把手抽了出来，他却丝毫不介意，单手护着我的肩，为我打开了一条道。走出去了一些，又回头看一眼花子箫，他没再盯着我看，表情很是怡然，刚才的凝视鬼附身一样，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那你为何要出尔反尔？”
出了云霄琴楼，才发现入夜的幽州，竟是别一番景象。
我背对着他，吸气呼气数次，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怒道：“杨云杨云杨云，现在你和爹都恨不得把他的名字缝在嘴皮子上，这人和我早已没有关系了！不要再提他了成么！”
满城灯火尽灭，鬼火莹黄，点亮数万盏灯笼，悬空上下浮动。街上摊铺各式各样，大肆铺张，卖的东西也是稀奇古怪：人肉香肠，辣炒肝脏，犼鳞镜 她的头上。
刚转身，少卿却在我身后道：“媚娘，杨云这样对不住你，你却为他如此轻贱自己，值得么？”
少卿仿佛受到了感动，也效仿这对夫妻，挑了一支蠃鱼发簪，朝我靠过来：“媚娘，来。”
“我不跟你争。我可不是无常爷，有这么多闲心，跟你一天到晚地拌嘴。”我拍拍袖子，“我去别处逛逛。”
“不要。”
“你……想着杨云也就罢了，何以这般羞辱我！”
鱼发簪阳间不是没有卖，不过一般姑娘都喜欢凤啊龙啊鸟啊，谁会把一只长着翅膀的鱼骨别在脑袋上，整得跟白骨精似的。少卿冤屈地把簪子放回去，默默带着我乘车，出了鬼门关，到了城外。
“又是这个话题。”我的火气也上来了，“你到底是有多爱杨云，生前提死后提，比我提的次数多一百倍。我看想他的人不是我，是你有断袖之癖，想跟他相好。”
城外奈河一片深黑，却飘满了荷花水灯，乍一眼望去，就像是无数只燃烧的小船。不少鬼魂蹲在河边，用火折子把快要熄灭的水灯点亮。
少卿有些恼了：“在我面前不必弄鬼掉猴，我还不了解你么。你跟爹说了想退婚，三个夫君都不想要。东方媚，你眼睛高啊，真是一个都看不上吗？你是满脑子杨云，不相干的人看都没看吧。”
我道：“他们在做什么？”
“什么，谁？”
“续愿，这是阴间的习俗。七月半在阳间流下来的水灯上，续写你的愿望，再把灯点亮，那灯燃烧得越久，你的愿望也便越可能实现。”
少卿一下愣住了，半晌方道：“为什么？”他顿了一会儿，尚未等我回答便有些提防地继续道：“你认为还有机会遇到他，对不对？”
“这个有点意思，我们去看看。”
旁边的小孩看见一个鬼脸叔叔这样亲我，都吓得打了个哆嗦。我看向京城街道尽头，那里烟波浩渺，一片深黑：“这件事我们还是从长计议。”
走近河岸，果然看见不少鬼在荷花水灯上写字，有“儿女平安”，有“与妻重逢”，有“父母健康长寿”，有“盼早日投胎”……
“媚娘，不是你跟崔判官说，要在转世簿上写上‘汤少卿之妻’然后同我一起过奈何桥么？我听了真的很开心。”他忘情地握住我的手，在手背上吻了一下。
蹲下来看了一会儿，少卿已买好一支笔递给我：“我猜你肯定想写点什么。”
“……这么快就投胎么？”
我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肩，拨过来一只荷花水灯，试图在上面写字，但发现点着火实在不方便。
少卿道：“方才你提到了我们的孩子，这也许是最大的遗憾。虽然鬼也可以云雨一番，却不能生子。开始我总不愿投胎，便是因为不想喝那口汤，一切又重来。不过我们到底只是阴间的过客，不宜停留太久，你还是比我有远见些。阎罗老弟已经为我们安排了两个好胎，我们可以投生到大户人家，从穿开裆裤就认识对方，一起长大，将来白头偕老，子孙满堂……你看如何？”
少卿也在我身边蹲下：“想写什么？我帮你。”
最终我没上吊，他也没耐心等到我下去。
“这一定要自己来，不然会不灵验的吧。”
不过常规是人生变幻万千命运难测，我们生离死别时说的一堆动情之言，两年后都被当成屁放掉。
我又试了几次，但好像怎么都下不了手，即便写上去也歪歪扭扭。少卿直接把砚台拿下来，握着我的手，在上面蘸了点墨，在水灯上写下“愿策儿”。
那一刻我想，如果少卿可以活过来，如果一切可以重头再来过，我一定会忘记杨云，天天和他在一起，好好爱他伺候他，为他下厨做饭，为他生儿育女……总之，那时我是死心塌地。
我有些惊讶：“你居然知道我要写什么。”
我抱着他的尸体大哭起来，但他就这样闭着的眼，永远睡了过去。
少卿没有回话，只是继续握着我的手，在上面写下“平安长大”四个字。
“不可以这么做。我要你好生活着，要长命百岁。无论多少年，我都愿意等……”说完这句以后，他就断了气。
我笑出声来，把荷花水灯轻放在河面上，推了出去，撑着下巴看它漂远：“希望这火能燃久一点。”
当时，他嘴唇和脸色一样苍白如纸，握着我的手也有些凉了。我觉得很是感动，便应景对他说道：“你不能死，你若死了，我立刻上吊追随你而去。”
说了半晌，没得到回应，我转过脑袋看了一眼少卿。他和我的距离很近，一双眼黑亮黑亮，似乎看我已有一阵子。不过我和他视线刚一对上，他便掉头，看向奈河上的水灯，勾着食指，压在唇上清了清喉咙：“是啊，咳，是啊。”
“夫人，我若去了阴曹地府，一定会在奈何桥旁等着你，然后我们一起转世投胎，下辈子仍做一世夫妻。”
回到停云阁客厅，红木窗前多了一团东西，金白交错，像是一团绒毛裹在垫子上。那颜色在太璀璨，我和少卿几乎都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它。往前走一些，一颗小脑袋却 从那团绒毛中探出来，尖尖的脸，斜飞的眼睛，让人很有似曾相识感。
不过，少卿临死前说的一番话，我听着还是蛮受用。
原来是只狐狸。
我和他成亲那一日，兴许他的回忆是美好的，我想起来却是又渗骨，又苍凉。毕竟床是大红大喜，新郎尸体躺上面，很不吉利，且事后他们无一不认为，是我克死少卿，诸多辛酸往事，不提也罢。
我松了一口气，却见一条金尾巴从垫子上滑下来，在空中摆来摆去。正揣摩着这畜生的出处，忽地想起数日前选夫婿，老爹说了一句“你选什么不好选个狐狸精”。
“媚娘，你变回来了。”汤少卿深情地望着我，但他用一张鬼脸对我说这种话，很是吓人，“看见你现在的模样，真怀念你嫁给我那天晚上的情形……”
“颜……颜姬？”说完我自己都不确定，看了一眼少卿，他似乎比我还糊涂。
我打发掉了那孩子，看着少卿，额上青筋乱蹦。真不敢相信，堂堂十殿王爷，居然也去做这种蠢事。
那狐狸懒洋洋地斜眼看了我们一下，又噼噼啪啪掉下一堆金色的尾巴，我禁不住掏出手帕擦擦冷汗——原来老爹说的狐狸精，还真就只是条狐狸。
“好了好了，我们回家。小朋友，过去找你朋友玩吧。”
等狐狸的尾巴全掉下来，我数了数，发现这还不是只普通的狐狸，是条高档的九尾妖狐。一见他那充满光泽的金银毛发，我手痒痒了，也乐了：“看样子我们没亏，就算是只禽兽也好，以后留在家里当宠物，看看门，咬咬强盗，也不赖。”
汤少卿躲到我的背后，一把将我抱住，感动得一塌糊涂：“夫人！”
“虽然妖鬼疏途，但偶尔带它出门遛遛，也是可以的。”
小孩子扑过去想要摸他的脸，但我动作迅速，挽住那罗刹的手臂：“夫君，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我们儿子还在家里等着一起吃饭呢。”
很显然，我和少卿一番话刺激了这畜生，它从垫子上跳下来，抖了抖毛，倏地变成了个人：“连本少爷的名字都没听过，你们是怎么在鬼界混的？”
“就是你！”
他抱着胳膊眯眼望着我们，银发雪肤，狐狸媚眼，即便生气，也很是亮眼。可惜这人我不仅见过，还被他弄得鸡皮疙瘩乱蹿过——曾几何时，他跑到云霄琴楼挑衅花子箫，想比比谁才是阴间第一美鬼。这年头真是什么都变了，这男人不仅要比美，骚狐狸还跑到了我家来现原形！
一听这个声音，我无语地叹了一声，朝他走去。
少卿的脸都快皱了起来：“这么说，你真是颜姬？”
白衣罗刹鬼原本是原型进去混的，却硬被那孩子捉住想要揭“面具”。他用力摆手，一个劲往后退：“不是我，不是我。”
“不是聘书都下了么，还不知道我是谁？”颜姬走到我们面前，一步三摇，绕着我和少卿转了一圈，缓缓道，“果真是已有家室之人，就算是当大的，也很亏待本少爷啊……”
一个小孩子捉住一个白衣罗刹鬼的衣角道：“是你！”
其实他说的都是很平常的内容，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媚气，真是快把人都熏死。他厚厚的睫毛微颤了一下：“罢了，反正你们这些鬼在阴间也待不了太久，本少爷就陪着玩玩。”
街边有一群十来岁的孩子，正在玩捉鬼游戏，游戏规则是每个人都戴着鬼脸面具，让输家来猜谁是拍打他脑袋的“鬼”。有几个鬼根本没戴面具，还以真乱假地让孩子们以为是朋友。这些鬼是从容而来，得意而去，孩子们发现真相后，怕是会吓得患上心疾。只是这里鬼有好几个，我不好出手管闲事，只是站在旁边看着他们。
骚狐狸太妖艳，光听他说话我都快酥了，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他这席话仿佛是对我说的，可眼睛从头到尾，都没能从少卿身上挪开过。
“他的前身可是个高位的仙人，咱们谁也惹不起啊，哪还敢剥他的皮。哎，奴家看你年轻，又才死没多久，不跟你计较。姑娘，下次再遇到他，你说话可要小心点了啊。”鬼画师对周围的人施了障眼法，急急忙忙地把摊子变作一堆白骨，顺便拖走一个标致的小女孩。
“东方媚。”
“这是怎么回事？”
他用微妙的语调念出这三个字，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他又喃喃道：“东方媚啊东方媚，你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还是二者都喜欢？”
我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他经过的地方，周围妖鬼都会点头哈腰，对他行礼。可他目不斜视，像是看不到任何鬼。
看颜姬轻轻摇了摇修长的手指，看着少卿一脸不解，我却豁然开朗。刚想开口澄清一些事，颜姬已经把双手搭在少卿肩上：“你就是东方媚，对么。果然是人如其名，但是有女妾的情况下怎么还可以再娶男妻，做人不可以得陇望蜀哦。”
“皮？花公子的皮？哎哟夜叉姑娘，奴家哪敢哎！奴家惹谁也不敢惹他啊。”鬼画师指了指花公子离去的方向，“你看看，你看看。”
如我所料，少卿整个人都变成了石块。
“人家的一层皮就是你的零花？”
“怎么，说中要害了？”颜姬翘着尾巴摇了摇，又用手指勾了勾少卿的下巴。
“我说这位姑娘，七月半奴家还在街头卖画，不就想挣点零花，你有必要出来捣乱么？”
下一刻，颜姬差点被少卿推翻。少卿躲到我的身后，惊慌失措，脸色苍白：“夫人，救我。”
他走远后，我转过脑袋，对鬼画师道：“打扰你做生意了，真是不好意思。”
少卿就是那金贵的小王爷，两耳不闻窗外事，从不知这世界上还有一种男人，他们和普通的男人不大一样。
那一笑实在美丽阴魅得很，撞了勾魂鬼似的，把我魂魄都逮了去，以至于忘记回问他的名字，实在失礼。
我干咳一声：“其实……我才是东方媚。”
“那东方姑娘，我们后会有期。”花公子抱着扇子朝我轻轻一笑，离开了画摊。
颜姬原本一脸不屑地抖袖口，听见我的声音后，狐狸眼都瞪得滚圆：“什么？什么？鬼卒跟我说东方大人的孩子是个公子。”
“东方媚。”
“东方大人家确实有个公子，不过还在上头。”我清了清嗓子，“颜公子，这实在是一场乌龙，我回头就跟家父把事情说明白，把婚退了……”
好容易等鬼画师把画裱好，花公子接过长长的雪白画卷，将它和折扇并在一起，付了银子，便对我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东方媚……是女人？”颜姬一脸悲怆地看着我，好像还未从梦魇中清醒过来。
花公子不再回答，只是又对我笑了一下，便拿起桌上的白色折扇，站直等待鬼画师裱画。我这才发现美人脸挺小，个子却一点也不小。他的袖袍宽大，手藏在大红袖子里，一截雪白折扇横在两只袖子之间。一时间，我能想到的词，就只有“长身玉立”“温文儒雅”——穿着艳丽红衣的美公子竟然会让人觉得尔雅，连我都觉得古怪。
“啊，是的，多有得罪，还请见谅。”我拭了拭额上的汗，有点尴尬。
可惜这对夫妇只占一小部分，可惜我自己才是紧要。这仙女死了，她夫君七月半到闹鬼的街头，为她画像题字裱装。我死期还未到，少卿就把我也弄死，和他一起做鬼。做鬼就算了，还被老爹塞了个毒嘴的无常爷相公。真是块心病。
“我……要和个女人成亲？”
“你的妻子？”略有些惊讶，但又觉得是意料之中。“嗯。我与她阴阳两隔多年，如今唯有睹画思人。”“原来是这样……真可惜。”
“颜公子，今天我东方媚就把话撩在台面上说清了，咱们绝对不会成亲，这事纯属家父手误。今日之过，他日必当以美男相报。”
“也是。”我看了看那幅画，“这是仙女云游图么？”“这是我的妻子。”
颜姬还是一脸恍然。
花公子微微一笑：“姑娘是女儿家，似乎比我不安全得多。”他是个人，兴许不知道女夜叉安全得很。
少卿指着颜姬，手指都有些发抖：“夫人，他，他……他就像个断袖 书童意生顿了顿，最终还是没说话，转过身来看到了我：“夜叉姑娘？”
“可是今晚闹鬼，很不安全。”
花子箫也跟着回过头，将笛子握紧了一些：“东方姑娘，没想到这么快又再见面。”
“姑娘说的是这幅画么？”花公子指了指那幅画，见我点头后温雅地说道，“这是我画的，只是找这位大师帮我把它裱起来。”
意生看了我一眼，又看了花子箫一眼，眼神有些古怪，但还是埋着脑袋离去。我靠近了一些：“敢问花公子吹的曲子是……？”
“我是想问问公子，今天不是七月半么，怎么还在街头买画？”
“为何有此一问？”
听见花公子的声音，我绷紧了神经看向他——长得好看就算了，声音还低沉动听，一大活人能生成这样，确实有点不对盘。
“因为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但这是第一回听全整首曲子，所以有些好奇。”
“请问姑娘有何指教？”
“这是一首几近失传的琴曲，这些年已没什么人记得。想必东方姑娘一定是在哪位老人那里听过。”
那是一个女子，足踏彩云，出尘如仙，怀中抱着一把古筝。
可以说花子箫是我遇到最怪的鬼。一和他说话，我就觉得他美貌盛极，让人忘魂，但隔远了看他，那种难以言喻的幽怨之气，又令人害怕。我若有所思道：“话说回来，我在京城里看见你，一直以为你是人。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幽都美人，失敬失敬。”
我瞥了一眼那幅画。
“那是因为我死得早，待得久了，就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绰号。在我看来，真正的美人，是东方姑娘这样的。”
“行，这回你行行好，别再多改。奴家每拿回去一次，你就改几笔，实在是折腾死奴家了……”鬼画师开始捣腾那幅画，抬头不满地看我一眼，大概怪我坏她好事。
他这样一说，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脸：“现在我是人身吧？”
虽然只有短短十个字，写得也飞快，但他这笔字是小有成就，颇有几分书圣王羲之的味道。落笔后，他将画往鬼画师跟前推了一下：“有劳阁下。”
“人身鬼身都很好看，所以我总是忍不住盯着姑娘看，实在有些唐突。”
美人望不见，逢面徒奈何。
[1] ：据《山海经》记载，犼乃北方食人之兽，状如犬，传为海中神兽，状如马而有鳞，口中喷火，骘猛异常，食龙脑。
犹记白萍荷，君面桃花色。
[2] ：据《山海经》记载，蠃鱼，鱼身而鸟翼，音如鸳鸯，见则其邑大水。
“姑娘请稍等。”花公子把手中的画又挪了挪，提着毛笔，在右下方写了两行字：
[3] ：截断衣袖。指男性之间的同性恋。典出《汉书·佞幸传·董贤》：“（董贤）为人美丽自喜，哀帝望见，说其仪貌……贤宠爱日甚，为驸马都尉侍中，出则参乘，入御左右，旬月间赏赐參巨万，贵震朝廷。常与上卧起。尝昼寝，偏藉上褏，上欲起，贤未觉，不欲动贤，乃断褏而起。其恩爱至此。”
这花公子盯着我看，多半因为被吓着。但我盯着他看，是因管不住眼睛。一直认为男子的外貌不重要，可皇帝老子阎王爷爷，他长成这样也太过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