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的时候,我们终于爬到了山顶。月色辉映下,四周一片白茫茫,如身在汪洋。大家都有点气喘,这样寒冷的气温下进行这样强度不小的运动,消耗的体力远比其他时候为多。
☆☆☆
一截锈了的栏杆横在我们面前,上面缠着一人多高同样生了锈的带刺铁丝。栏杆上刷着的白色的漆早已斑驳不堪,竖杆底部残存着红漆的字,依稀辨认得出是中朝双语,整个字体已经无法阅读,我猜应该是‘中朝分界线’几个字样。
我又开始怀念热乎乎的白面馒头了……这样的雪天,没什么比刚出笼的馒头更香甜。
铁丝被剪开了一个洞,刚好容一人钻出,断口新鲜,应是前人所为。
我幸免于难。靠得不是体力,是幻想。在这类似的训练项目中,我的成绩总是比较不错。
大家围着洞口默立,无人言语。
后来,不少队友扑倒了,于是连中饭也没吃就被轰到操场跑步,泰半累晕在跑道上,还有的趴在道边就开始空呕,可是肚里空空,所以吐出来的都是黄绿的胆汁。
宁晖和封一平交换了一下眼神——一路行来,我察觉就数他们两个的合作有默契。
这样的训练主要目的不是锻炼人的体力,而是精神压力承受力。
宁晖突然开口问古蓓薇,“古主任,你觉得呢?”古蓓薇没有说话。
一想就岔开了注意力,不再觉得周遭环境多么令人难以忍受,只是觉得肚中饿得厉害,真想一口把自己吃掉。
在我身后的朱投嘀咕了一句,“难道有第二支小队执行相同的任务?”
太阳出来的时候,海面温度上升,大滴的汗从我的额头渗出。盐分的流失使我更加无力,我开始幻想自己是蒸笼中的大白面馒头,随着白色的蒸汽腾腾冒起,我开始体温升高体型膨胀。
朱投的话让我恍然大悟,想必宁晖和封一平都作如此考虑,所以宁晖才会向古蓓薇寻求意见,毕竟她是这个任务的关键人物。
记得有一次训练,从清早六点开始我们就被教官赶进海水里,一站站到中午十二点。涨早潮时海水一直淹到胸口,浮力和潮水推力迫得人站立不稳,几次踉跄,我差点扑倒在地——凡扑倒的人都得在训练后加负重跑三千米!——想想看,早晨六点开始饿着肚子在咸腥的海水里一泡就是六个小时,之后再每只腿上裹着5公斤一只的沙包跑3000米!
“我毫无头绪,”古蓓薇却缓缓摇了摇头,“但是我可以保证,小朱刚才说的事情不存在!”
这种‘疲劳’感觉继续发展下去的话,就是‘力不从心’。这在以往的训练中常常出现,但是每次极限状态时,我都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就一下,或者只有短短的三秒,苦难就过去了……
在山顶我们稍作休憩,吃了些东西,喝了点水。封一平游走了一圈,毫无收获,低声对宁晖道,“他们这一路都没有停,不知道我们落下了多远。”
护送任务最累的就是我这个位置——贴身保镖——尤其是在比较复杂的地形或者情势下。很多时候,精神疲惫远比物理疲惫更容易摧垮人的意志。我此时心分二用,一边要注意自己脚下,一边要照顾古蓓薇,在爬了将近两个小时的山后,开始感觉疲劳。
宁晖摸着下巴不语,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正好对上我打量他们的视线。他的目光清冷而疏远,我当时并不了解其中含意,只是低头,捧着古蓓薇和我分享的还温热的咖啡啜饮不已。
我们继续攀爬,速度更慢了,因为脚下全是虚浮的火山浮石碎粒,很不好受力。一路只听见脚步打滑和石子摩擦碾压大片滑落的声音,古蓓薇用登山镐撑着身体,不时发出低低惊呼。此时我不敢再走神,密切关注着她的身形,好几次从后托住她因失衡而倾斜的身体。渐渐的,我察觉自己的呼吸亦开始沉重起来。
十五分钟后,我们越过那个铁丝洞进入朝鲜边境。宁晖吩咐封一平和张行天关上了头灯,幸好月色虽然朦胧,但还是看得清脚下的路。
过了几分钟,宁晖投了一个眼神给古蓓薇。古蓓薇会意,一撑大腿慢慢站了起来,我上前搀扶了她一下,她笑着拒绝,“真把我当老太婆了?”
虽然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但我还是更喜欢下山的感觉,只要控制好平衡,便可借由地球引力达到目的。但古蓓薇显然和我相反,她一路东倒西歪,走两步就要摔一次,我干脆一手架着她的胳膊和她并排前行。
这算是道歉么,还是夸奖?
跟在我们身后的朱投和张行天不时伸手相扶,可还是比不上封一平和宁晖的速度。他们走得极快,似是想赶到前面去看个究竟。渐渐的,我们之间拉开了一小段距离。我紧紧盯着宁晖的背影,生怕绕过一块石或一株大树,就会失去他的踪迹。
“看来已经有人和你沟通过了,那么,我就不浪费时间了。”封一平转回头继续查探地形,就在我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再丢下一句,“不过,如果我能早些看见早上出现在机场的你,我不会轻易为你下那样的定语。”
不知走了多久,我胳膊下的古蓓薇越来越重,想是她越来越没力气了。我低声问她觉得怎样,需不需要休息一下。古蓓薇只是摇头说她能坚持。可是就在古蓓薇表态后没几脚路程,她就失了足,脚下一滑歪着往地上倒去。我一下没拉住,被惯性带得跟着她一起摔倒。
封一平失笑,偏头看了看夜色,再看看我,继而将目光落在宁晖身上,露出些深思神色。我突然心慌,为自己逞一时口快而感后悔。
在古蓓薇触地瞬间,我手下用力一捞,和她调换了位置,她的身体重重砸在我身上。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没发出多大动静,倒是她,一时不察,发出好大一声‘哎哟!’。
朱投路过我们身边,大概将对话听去了大半,拍了拍封一平的肩,“保重啊,兄弟。”摇摇头走了。
夜色中这声高频惊呼极具穿透力,不知传了多远的距离。
我继续刻薄回敬,做讶然态道,“噢,对了,或者你说得没错,这样粗糙的石头刚好适合那种人!”边说,边弯腰捡起一颗,托在掌心里对着月色,石子满是细孔的粗糙结构让我想起天文望远镜里的月球表面。
接着古蓓薇双手一撑,想从我身上爬起,这本是她的下意识之举,却又给了我一个推力,我突觉不对劲。撑在地上维持平衡的那只右手开始陷入地里,越陷越深,一忽儿功夫,地上的碎石子就如流沙一般吞噬了我大半个胳膊。
封一平一怔。
好在朱投和张行天及时上前将古蓓薇扶起,失去了她的体重的重压,我察觉下陷速度似是有所减缓,但也只是减缓而已。等宁晖和封一平闻声赶到的时候,我一整只胳膊已经埋了进去。我用左手撑地,想把右手拔出来,却发现丝毫无法借力,稍一用劲,左手也开始下陷。
想起之前宁晖所言,我笑回,“你不觉得,一个看上去不是女军人就是女杀手的女孩,戴着再美丽的首饰也会不伦不类么?”
宁晖发现异状,立时提示我不要再动弹。我停下动作,只觉埋进石堆里的那只右胳膊痛得要命,若是没有厚实的衣服抵挡,想必会被石头锋锐的棱角划个满堂彩。
“女孩子嘛,总归想要戴点什么。”封一平将手里的石子一颗一颗的丢下,眉头略挑,眼里一丝似有若无笑意。
接着宁晖将手一扬,阻止了向我走来的封一平,指了指脚下,说,“这块地方不对劲!”
“首饰?”我讶笑,“我要首饰做什么?”我身上唯一的首饰就是手表,假如它能被当做首饰的话。
我循着他的指点看去,从他的脚边到我躺着的地方、直径两米左右范围内,铺着一层格外碎细的石子。周遭虽然一片纷乱踩踏过后的狼藉,但积雪冰渣不少,唯独这里毫无积雪痕迹,应是有人后天所为。见状,封一平站在石子圈边找到一块稍大一些石头,试了试脚,然后伸手将探路棒递过来。
“多孔玄武岩,可以用来做首饰。”封一平突然出声,“妞儿,要不要带一些回去?”
我用左手握住棒头,大力传来,整个人被带起。伴随一阵刺耳的石子摩擦发出的噪音,大半只胳膊拔出地面。痛感锐减,我长呼出一口气。
封一平在查探前路,我走到他身边,看见他手里抓着一把石子,在头灯的照射下,密布细孔的灰白的石子呈现淡黄之色。
就在我即将脱困之时,突见封一平身形一歪,他身下地面忽然出现一个大洞,继而哗啦啦碎石落如夏日午后的急雨一般。宁晖反应极其迅速,他扑了过去伸手一抓,却只抓到了封一平头戴的帽子。
脚下触感又发生了变化,一公分左右直径的小石子满铺在这块天生于陡坡之上的平台,落脚吃不住力,一踩地面就陷进几分。石子彼此挤压,随着脚步,发出咯吱响声。想必当年溪水还盛时,从上游一路冲刷至此,积淀下来。
一声惊叫堵在我的喉咙眼,我眼睁睁看着封一平整个人陷落洞中消失不见,接着身下碎石如水流带着我一起下滑。急切间我的双手胡乱抓摸,终于攀住了一块凸出的石头,俄而整个人悬在半空。
古蓓薇坐了下来,敲敲自己的腿,“老了,再怎么保养锻炼都没用哦……”说着,抬头看看我,笑着续道,“还是年轻好,有活力!真想返老还童啊……”我笑一下表示应和,然后四处走了走。
重物坠地声伴随着一声闷哼传了上来,不知他情况怎样。
宁晖抬腕看了看表,微一沉吟,便下达了原地休息十分钟的命令。我心算了一下,古蓓薇的脚程比我想象得弱了些,加上之前封一平前往柿子林查探耗费的时间,关于任务宁晖所定的8个小时可能会有些不够。
身边不时碎石落下,刷拉声不绝。整个变故发生时间不超过十秒,旁人都待在原地不敢有所动静,只是古蓓薇又发出一声惊呼。
我翻上这个几乎90垂直的巨石障碍,看见一个平台,古蓓薇正和宁晖商量着,“休息一下可以么,宁队?”我们已经爬了将近一个小时,她的体力有些透支。
“妞儿,你怎样?”动静稍缓后宁晖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我抬头,看见他小心翼翼的伸出头来查探情况。
小石子突如落雨般扑簌簌滑下,我伸手一托,及时顶住了古蓓薇踏空了的左脚。她回头,惊魂未定的喘了口气,笑着向我道谢。未等我说句不用,她前头的宁晖伸出一只手来,拉住古蓓薇肩上的衣服往上一提。在我俩的合力帮助下,古蓓薇爬过了这处陡峭险境。
原来刚才那处石子圈已经整个的陷落,露出一个天然石洞,此时我就挂在洞口。
汉字是多么的博大精深啊,我感慨着。
“我没事,”我回,不由焦急道,“封一平掉下去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受伤。”边说边双手用劲,蹬着石壁爬了上来。穿的衣服太多,爬来颇有些气喘。
长白山为休眠火山,最近一次火山喷发好像是在康熙年间,山体多为白色浮石组成,加之积雪,常年呈现白色。我想,这大概是‘长白山’此名来由之一。几个简单的字组合在一起,形成了这样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且切合实际。
宁晖对着洞口唤了封一平几声,好久传来他的声音,“宁队,我还行,摔了一下,没伤着骨头。”听不出受伤后的痛楚,应该情况良好。
闲话少说废话短说,封一平继续打头,我们开始攀沟。此时脚下感觉已经和之前大为不同,踩上的都是坚硬而略有松动的石头。不时有小石头被前人踩崩了,一路滚着从我身边落下。
“绳子!”宁晖转回头吩咐。闻言朱投麻利的放下背包,掏出一捆登山绳,抽出绳头绑在洞边一株树上,接着将另一头丢进洞里。
☆☆☆
我蹲在洞边向里看,黑黝黝的洞口如怪兽的巨嘴,往外吐出冰冷腥臭的气息,洞壁凹凸的石块如交错的犬牙,棱角分明。封一平就算没伤到骨头,想必外伤不少,但估计也是靠着这些凸出的石块才帮他减缓了降落的速度,这可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其实他没啥秘密跟我分享,就是提醒我注意古蓓薇的安全,警告我从现在开始不能再走神了。我的确一路都在走神,也不知道他一直在我前头中间还隔着个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身边轻缓蹲下一个人,余光瞥去,是古蓓薇。目光落下时,我突然发现一样事物在月光中晶莹发亮,伸手捡起,是一片撕裂了的塑料薄膜。
正式登山,嗯,不应该说是登山,是攀沟前,我被宁晖提溜出来额外共度了三分钟的二人世界时光。他戴着帽子,一直压到眉毛上沿,风雪衣拉链拉到顶,将脸又遮到了鼻子下方,整张脸就露出一双精芒眼和一只挺鼻。充满磁性的声音从我看不见的薄唇中透出来,我忍不住想象了一下他的喉结的运动频率。空气尽管清寒,却没有冻住气息的流动,我嗅到他身上的味道,那是烟草和古龙水混合在一起的特有体味。
接着洞底闪过一道黄光,封一平打开了头灯,映出些微洞中景观。只见光一闪,直直射出洞口,应是封一平抬起了头,继而我听见他的声音,“宁队,你最好下来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