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头有丫鬟在,宋瑜让她们去同陆氏和建安候夫人说一声,顺便去取了手炉再跟上自己。
听她跟个老婆子似的絮絮叨叨,宋瑜就觉得听了好笑,她忍不住点一点她额头:“正是因为清楚,所以才走得从容,你何时也这么唠叨了?”
霍菁菁捂着额头瞪她一眼,咕哝着抱怨道:“如今哥哥不在,我自然要替他照看着你。”
霍菁菁立即跟上:“你走慢一些,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情况。”
她话音一落,就见宋瑜愣住了,霍菁菁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瞬间悔不当初,可惜说出的话没法收回。她快一步走在前头,指了指前面转移话题:“你知道吗,再往前走,绕过一道院门,那里头梅花开得更好,颜色也多,只不过那是男人们饮酒作乐的地方。”
宋瑜忽地觉得有些冷,便让澹衫取来斗篷给她披上,她走出八角亭对霍菁菁道:“我们去别处走走吧。”
此行庐阳侯不在,宋瑜以为只有姑娘家,未料想这里还有男宾客在。她见霍菁菁一脸忸怩,俏脸儿变成了红粉色,那颜色比园里的梅花更行娇艳,她顿时心知肚明:“该不是你的好公子也在?”
园里梅花开得正盛,白雪纷纷扬扬,有渐渐下大的趋势。鹅毛一般的雪花纷飞如柳絮,有几片雪花落在宋瑜脸颊上,冰冰凉凉,旋即便化开了。白色的雪配上红色的斗篷,宋瑜瞬间成了园里艳丽至极的光景。
月初她跟七王的婚事定了下来,由圣上亲自拟旨,卫皇后挑选了良辰吉日,婚礼初定在来年腊月。这桩婚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她最终竟然跟七王走到一起。想到她与段怀清有缘无分,宋瑜不由得感叹,姻缘一事谁都说不准。
答案是一定招架不住,陈琴音早就习惯了寡淡的日子,哪能应付得来众人。好在有陆氏打圆场,所以场面还算和谐。她们命妇聊的话题,宋瑜都说不上话,而未出阁小姑娘的闺房密语,她也参与不进。有几人来跟宋瑜打过招呼,同她寒暄两句,慰问一番她如今的情况后便愤愤散去,她喟声一叹,唯有跟霍菁菁待在一旁。
霍菁菁脸颊更红了,她摇摇头矢口否认:“他在不在同我有什么关系!”
宋瑜见亭子里的人将陈琴音围中间,她跟霍菁菁逃到一旁,两人掩唇偷笑:“不知大嫂可否招架得住。”
依照规矩,两人在成亲前都不得再相见,算算日子还有将近一年,这可是苦了他们两个人。霍菁菁平常表现得没什么,吃喝玩乐痛快得很,就是不知七王那边情况如何。
陈琴音难得出门一趟,这是她的两个孩子降生以来,头一回在众人跟前露面。双生儿实属罕见,何况两个又生得粉雕玉琢,无论是姑娘家或是妇人都喜爱得紧,簇拥一块争着要抱。平平早了安安一刻钟出生,却比安安娇气得多,不一会儿便哭哭啼啼要找母亲。安安是个自来熟,逢人便露出笑脸,真个非常讨喜。
脚下落了薄薄一层雪花,雪尚未积起便已融化,但她还需得走得小心翼翼,才能不滑倒。过了一会儿,雪渐渐下得更大了,此时,宋瑜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梅林深处。入目所见是一片荒芜,透出淡淡红色,挡住视线,只能看见几步开外的光景。
一行人到建安侯府时天色尚早,几位女眷便在梅园里歇脚,赏梅看雪,闲谈煮茶,分外闲适。
宋瑜戴上帽子,白茸茸的狐毛簇拥着精致面颊,一双水晶般的眸子迷惘地抬起,仰头看头顶天穹。只见雪花像筛糠一样扑簌簌落下来,落在她纤长睫毛上,眨了两下才缓缓融化。
原来,宋瑜见今日天气晴朗,身上的衣服穿得就不多,温润粉嫩小脸略施粉黛,站在人堆儿里依旧是最扎眼的绝色。何况,今天宋瑜的眉心贴着梅花钿,花钿殷红如血滴一般的颜色,衬得脸蛋更加皎洁白皙。
前头已经无路,再走便到了对面院子,虽然很想看那里梅花盛景,奈何于理不合,只能遗憾离去。宋瑜拢了拢身上斗篷,朝霍菁菁说道:“我们还是快回去吧,待会儿雪更大,便走不动了。”
澹衫连忙回府取来大红彩绣缠枝牡丹斗篷,一溜烟地跑回到车厢对宋瑜道:“姑娘可千万别冻着,待会儿冷了姑娘便披上这个。”
宋瑜说罢却见她一动不动,正傻乎乎地盯着前头,脸蛋上的两抹红晕久久未褪去,不知是不是冻的。少顷,霍菁菁仿似才听见宋瑜的话,她惊慌失措地应一声,匆匆别开视线:“我们这就走。”
去建安侯府这天,出门前天气还好好的,一群人刚刚踏入车辇,天空中就纷纷扬扬地飘起细密雪花。
宋瑜不禁纳闷,顺着她视线偏头看去,却见不远处站着一位身穿宝蓝色华服的男子,那男人气度不凡,此刻正痴痴地看着霍菁菁。隔着雪幕,宋瑜看不清表情,但依稀能辨出是七王模样。
那目光让宋瑜心惊,她不由得对陆夫人防备起来。好在她并未做出出格的举动,可饶是如此,宋瑜仍然不敢放心。
难怪霍菁菁会如此,宋瑜恍然大悟。可怜了两人,约莫有一个月没见面,这会儿必定思念极了对方。难得有一次见面机会,倒不如让他们好好说一说话,此时,宋瑜格外有眼力见儿,她悄悄退到一旁,替两人把风。
陆氏来过忘机庭几趟,都是匆匆来去,脸色平淡,同她在面对陈琴音时的态度天差地别。她应当痛恨极了宋瑜,连带着不喜欢她的孩子,当然,她的视线每落在宋瑜肚子上时,都会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现在在建安侯府,虽然霍菁菁和七王已经订婚,若被人看见添油加醋地传成私会,终归是不大好。好在此处僻静,等闲人不会过来,因此宋瑜也无需太过于担心。
宋瑜好奇地摸了摸肚子,圆鼓鼓的肚子像个绣球,这里面有她的孩子。那是男孩还是女孩?其实是男女都好,她都一样疼爱。只是按照母亲的意思,最好一举得男?
宋瑜躲在一处檐下,掸去肩上雪花,双手焐着冰凉的双颊,张口呼出一团白雾。
她皱着眉,无奈她也没有法子,只能任其发展下去。若生的是个闺女,会不会也同她一样?
“真冷。”忽地有人出声,将宋瑜吓了好大一跳。
热水将甜馨芳香沁入皮肤,连宋瑜自己都能闻到身上散发的香味,她睁开双眼,皱起鼻子嗅了嗅,身上的香气确实是变得越来越浓郁,用薄罗的话说,来年开春,她就能招引蝴蝶了,这样下去还得了?
那声音低沉带着磁音,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这样安静的地方,那声音在这雪天显得尤为突兀。宋瑜循声看去,便见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人。那人高大挺拔,身穿浅紫绣金衣袍,她只及他肩头,两相对比之下她越发显得渺小。
霍菁菁走后,宋瑜在浴桶里放了不少花瓣,这几天累得很,她继续放松一下。软软的花瓣漂浮其中,蒸出沁人的芬芳。宋瑜惬意地坐在浴桶里,闭着眼目懒洋洋地小憩。听人说怀孕期间皮肤会变差,所以她从来不敢放松,闲来无事便钻研保养肌肤的方子。有些香料她如今已不能使用,便让底下丫鬟帮着尝试。由是五个月之后,她那一身细白水嫩的皮肤非但没变差,反而越发光滑细致,连带着一干丫鬟都沾光不少。
看清此人面容后,宋瑜连连退开数步,她双眼圆睁,很是警惕:“你为何在此?”
左右她在家中闲着无事,出去散散心情也好。她如今的身材确实丰润许多,但因她前阵子太瘦,胖起来也不见多突兀,跟以往相差无几。何况她本就骨骼小巧,现在这样的身材才正好,太瘦了反而显得弱不禁风,教人心疼。纤长玲珑的身子,腹部微微隆起弧度,正是一个女人最美的模样。
话音一落,宋瑜才反应过来自己失了礼数,她轻咳一声勉强上前行礼:“见过六王。”
宋瑜思量片刻,欣然同意:“好。”
杨勤双手负在身后,下颌微微扬起,侧脸的弧度坚毅完美,他勾出一抹浅淡笑意,看来桀骜轻薄,又带着些漫不经心。六王眼珠一转,视线落在宋瑜身上,他好整以暇地反问:“本王一直在此,是你贸然闯了过来,竟然还敢反问本王?”
霍菁菁心中不安,便想了个主意:“前几日建安候府送来请柬,建安候夫人在府中设家宴,邀请母亲前往。你若是愿意,后天我们一并去?”她本就是闲不住的性子,何况届时应当不少高门贵女到场。
他并无玩笑意思,让宋瑜信了七八分,宋瑜的气势顿时便弱了一层。她的小脸涨得通红,半晌才憋出一句:“哦。”
她约莫一个月没有出府,自从大嫂喜得麟儿,宋瑜几乎每日都会跟两个婴孩缠腻一块。这两个孩子,白白腻腻的一团,肉乎乎的,简直要将人的心都融化了去,宋瑜抱在怀里便舍不得松手。安安最是活泼好动,同她分外亲昵,虽然才一个月大,但看见她便会露出笑意,一双眼睛弯如月牙儿,瞧着颇喜人。
宋瑜一边说一边四处张望,乌黑的眼珠滴溜溜地乱转,好似在找寻什么人。杨勤将她的心思猜了七八分,他收回目光凉凉道:“你不必找了,方才你来时,那两个丫鬟便跟丢了,此刻她们不知在哪儿转着。”
许久转身,她面对霍菁菁展开娇靥:“正好这些天府里无事,我们抽空出去走一走吧?”
宋瑜错愕不已,这么说这儿就他们两人?若是被人看见,她是无论如何都说不清的。想到此,宋瑜连忙收敛心思,对着六王深深一揖:“既是如此,民妇就不打扰六王雅兴,民妇这就离开。”
宋瑜始终没回头,浓密睫羽覆盖住眼里光华,一颗颗泪珠顺着下颌滴落下来。许久,她才止住哭泣,强自镇定地道:“我没有事,就是有一些难过。”
“不着急。”杨勤出言挽留,他仍旧注视前方,想到方才所见……他顿了顿问道,“几个月了?”
正堂内宋瑜背对着门口耷拉着头,霍菁菁看不见她表情,只能看到她抬手拭了拭眼睛。霍菁菁敛去笑意,想上前安慰她,却又不知从何开口:“阿瑜……”
宋瑜一怔,俄而明白过来:“已有五月。”
说实话,她也觉得霍川此举委实过分了些。他怎能这般敷衍呢,好歹也要问候一下宋瑜状况,她现在怀有身孕,一举一动都得小心翼翼,难道他就不担心吗?
她小巧的身子缩在斗篷中,很多人其实看不出她已经怀有身孕,而他竟然一眼就能看出,这委实太出人意料了,又或许是他早已知道,只是刻意如此问?
门外霍菁菁将她一举一动看在眼里,不由得撑着门框哑然失笑:“你是在跟哥哥生气,还是跟自己生气?”
此人心怀叵测,宋瑜不得不多长一个心眼儿。他从一开始便对自己百般算计,她防不胜防。此刻他们两人在这里偶遇,不知是否也在他计划之中。思及此,宋瑜想要离开的心情就更加迫切了,她匆匆转身道:“多谢六王关怀,母亲尚在亭中等候,我不便久留,我们日后再见。”
她气坏了,樱粉唇瓣紧紧抿成一条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南方:“你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回来了!”说罢,她哼了哼,起身走回忘机庭,迈过门槛犹不消气,折身回屋将信纸当中撕两半,再撕两半,就着蜡烛点燃,看着信纸被烛火焚尽。
说是日后,但宋瑜根本不想再有和他见面的机会,只不过场面话说得圆滑,她才能有机会脱身。
这都三个月过去了,他一直杳无音信,好不容易盼来一封家书,却没有丝毫有用的消息,连字迹都是别人的。
宋瑜眼波流转,瞳仁深处充盈着莹润的水光。她分明着急得不行,却要佯装一副镇定模样,只是她不知道,交缠的手指早就将她的心思出卖了。此刻,她樱粉唇瓣不由自主地紧紧抿着,这让她看起来比这里的梅花还要艳丽几分。
说不失望是假的,宋瑜将书信翻来覆去看了三两遍,都没找着有关自己的话语,她泄气地将信纸扔回桌上,气呼呼地埋怨道:“他还说要想我,都是假的。”
几月未见,她似乎更加精致漂亮了些,此刻,她就俏生生地立在跟前,如粉团子一般娇嫩脸颊白得晶莹透明,仿佛伸手一掐便能出水,长睫毛一抖,露出璀璨星辉。杨勤闭目呼吸能闻到阵阵芳香,那香气像茉莉又似玉蕊,清淡幽恬,与她浑然一体,从骨髓里渐渐透出的诱人香味,全然不似寻常女子身上的脂粉香那般呛人。
一个月后,霍川终于从苏州府寄来了家书。家书是由旁人代笔的,寥寥数语,简洁明朗。他在信上说现在案件缠身,自己近期无法归家。许是因为不便声张,霍川只言简意赅地解释了没能回家的缘由,却对自己的近况只字未提,而且信上也没有提到宋瑜一句话,更没说他何时会回来。
分明将为人母,她看着却仍旧跟未出阁的小姑娘一般,瞳眸清澈娇俏稚嫩。杨勤放在身侧的手指微动,他忽然就想触碰她:“你就这么不待见本王?”
这一等,便又是一个月。
被人一语说中心思,宋瑜稍微窘迫,旋即恢复如常:“民妇不敢,我只是不想让母亲担心罢了。”
庐阳侯写了信让人送去苏州府,霍川目前尚未有所回应。宋瑜心绪难宁,担忧霍川是在苏州府出事,才不能回来。
能把谎言说得面不改色不失为一种本领,杨勤毫不客气地嘲笑:“你的小姑子尚且在园中,你若这么回去,岂不是在昭告众人,她正跟七弟在一块?”
眼瞅着离两个月没几天,宋瑜满怀希冀,只盼着霍川早日回来。可惜一直到两月又过几天,她依然没等到霍川回来的消息。她每天都指派丫鬟到门口守候,一有消息忘机庭便能知道,可惜等了十来天,还等不到霍川回来。
眼看着她小脸变得僵硬,杨勤心中大快:“你别急着走,本王有事想同你说一说。”
宋瑜总算有了新的盼头,每天用完饭便往音缈阁去看平平安安。他们还太小,只知道睡觉,饶是如此宋瑜都欢喜得不行,恨不得抱在怀里不撒手。大嫂的孩子她尚且喜欢成这样,若是换成自己的孩子,她定然要疼到骨子里去。
宋瑜微抿了下唇,虽然十分想离开,但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委实有理。霍菁菁与七王久未相见,那种刻骨的思念她最清楚不过,所以她才不忍心此时将两人分离。宋瑜暗自忖度一番,贝齿一咬,道:“六王请讲。”
好在两个孩子都健康得很,庐阳侯为两人拟了名字,男孩名为霍钟,女孩名为霍毓,意为钟灵毓秀。大嫂又给两人起了简单易懂的小名,平平安安。这两个孩子生来坎坷,能够一生平安,便是她最大的心愿。
反正这会儿雪下得正急,几步开外根本看不清状况,陆氏只会以为她跟霍菁菁避雪去了。倒是那几个丫鬟,宋瑜颇为头疼,她们怎么就能跟丢呢,这眼神得多不好使啊?
直到屋里传来婴孩啼哭,宋瑜才发现自己已经泪盈于眶,眼睛一眨便落下泪来。
鹅毛雪花飘在空中,风一吹卷在两人周围,带着丝丝凉意。
自从有身孕后,宋瑜就多愁善感起来,尤其是霍川离开的这段时间,她对陈琴音的喜怒哀愁简直感同身受。一想到自己远在异乡,没有母亲父亲陪伴,夫君也不在身旁,临盆时也会没有夫君在身边,她的心头便涌上一阵悲怆。
杨勤并不急着开口了,他抬起眼帘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她,直到将宋瑜看得浑身不自在,他才缓缓地开口:“庐阳侯世子可否说何时回京?”
刚刚稳婆在里头为陈琴音接生,外面一干人等只能跟着干着急。这种时候,大嫂最想见的人应当是霍继诚才是,可是他再也不能出现。
宋瑜未料想他会问及霍川的事,她警惕地抬起头,不躲不闪地盯着杨勤:“六王此言何意?”
折腾一天一宿,陈琴音终于诞下一男一女两个婴孩。彼时宋瑜就在外头候着,她听陈氏撕心裂肺的痛呼声,情不自禁联想到自己身上。她近来显怀,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她甚至能感受到肚子里的微弱动静……她分娩时也会这样痛苦吗?
几乎就在瞬间,她就竖起浑身的倒刺,仿佛一只备战的刺猬。一双水眸里写满了戒备。平常看着弱弱小小的姑娘,这种时候倒是坚强得很,杨勤觉得这分外有意思,便不由得扬起了嘴角。
宋瑜本以为自己能就这样平平静静地等到霍川回来,谁知,在霍川回来之前,侯府发生一件大事。
“看来是没有。”他轻而易举地得出结论,大约一个姿势站得累了,他挪步斜斜倚靠着廊柱,“苏州府贪污案涉及面广,其中牵连朝中许多重臣,可不是那么好查的。稍微出了偏差,他跟四兄都不好过。”
她每日无所事事,除了数日子便是养胎,过得分外惬意。挨过害喜的这段时间,她的胃口又好了,几天下来,她就将前阵子掉的肉再次养了回来。白嫩的小脸蛋越发红润,水眸流转,顾盼生辉,宋瑜的身上渐次褪去少女的青涩稚嫩,呈现出了几分柔和母性,仿若拂去灰尘的明珠,璀璨生辉。
杨勤的语气中满是嘲讽,好似在谈论两个榆木脑袋的傻子。他看了看四周,又看向宋瑜,只见她表情严肃,一张俏脸绷得紧紧的,似乎对他的话很不满意。那庐阳侯世子失去一双眼睛,却换来如斯妙人儿,一点也不吃亏。
霍川离开的头几日,好似过得分外难熬。宋瑜每天都掰着指头算日子,过去多少天,距离两月还剩下多少天,将这些数字熟记于心。
宋瑜没反应,应该说是不想理他。
霍川忍不住又同她温存片刻,直到再也不能耽搁,他才放开她。明朗在一旁引路,他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此时,他分外迫切希望眼睛能复明,让他能够多看她一眼。在明朗的催促声中,最终霍川才举步走出忘机庭。
杨勤自讨没趣,他顿了顿不着边际地道:“我尚未娶妻。”
昨晚被她冷落的那点阴翳顿时烟消云散,霍川的嘴角噙着笑意:“好。”
他虽二十好几,府中有一侧一庶二位妃子,但却始终没娶正妻。圣上有意将建安候夫人嫡女指给他为妻,所以今天他才会出现于此。那位小姐他见过一面,模样生得漂亮动人,举止端庄,进退守礼,可惜始终不能入他的眼。他将对方的毛病从头到脚挑了一遍,额头太宽,鼻翼太大,嘴唇太厚,下颌不够精致,除此之外,她还沉闷无趣,迂腐守旧,总之人家姑娘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能让他觉得顺眼。
宋瑜睡得迷迷瞪瞪,脑子木木的没转过来,困顿地眯起双眸。听到这话她才反应过来他今日便要走了,一想到他们要一别两月,她就禁不住悲从中来。她抬手环住他脖颈依依不舍地道:“你一定要早日回来,每天都想我。”
若要娶妻,应当还是娶灵动慧黠的,稍微逗弄便原形毕露,但也要可爱乖巧,听话懂事。他抬眼看面前气鼓鼓的姑娘,圆眸深处蕴含着怒意,显然不痛快到了极致,却又不得不忍耐着脾气。他的脸上露出笑意,觉得她怎么看怎么讨喜:“若是一年半载的世子仍旧未归,夫人不如改嫁本王为妻,如何?”
“我走了。”他低头抵着宋瑜眉心,哑着嗓音道。
宋瑜猛地睁大眼,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他:“六王是在说笑?”
第二日霍川卯时未到便起床收拾洗漱,临行前,他站在床头,俯身唤醒宋瑜。
永安城虽民风开放,弃妇另嫁是为常事,但他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实在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她同霍川的感情好好的,同他根本没见过几回面,为何要改嫁给他?若是让母亲父亲知道了,还不得打断她的腿?何况,她是庐阳候世子的夫人,怎能改嫁。
宋瑜垂下浓密的睫毛,睫毛在粉妆玉琢的脸蛋上打下一圈阴影。她没回应。
杨勤摇摇头,似笑非笑地道:“本王虽然骗过许多人,但这句却是真的。正妃之位,若是夫人愿意,本王随时可以为你腾出来。”
霍川抱着她静坐许久才道:“我会早日回来。”
宋瑜被他这番话吓得不轻,只觉他应当是脑子坏掉了才会这样说,她的目光不由得带上了些怜悯,她不假思索地拒绝,头头是道地同他解释:“我既然已经嫁给成淮为妻,只想一心一意要同他过一辈子。他若是一年不回来我便等上一年,他若一辈子不回来我便永远等下去,我从来都没有改嫁的想法,请六王莫要再说出这等荒唐话。”
依照她的性子,难道不该吃惊地问此行是为了什么?他本欲一五一十解释给她听,即便她不懂,他也可以将朝廷形势分析给她听。他未料想她不哭不闹,乖巧得不像话,这样的表现,实在是在他料想之外。
她就这点好,一旦坚定了心中所想,便绝不会拖泥带水。这一番话说得毫无转圜的余地,外头鹅毛飞雪迷乱人眼,廊下岑寂宁静,许久无声。
最后一句尚且叫人满意,但她反应着实太过于平静,让霍川甚为不安。
杨勤淡然一笑,将目光投向远处:“看来本王是一点机会都没了。”
当然有,多得她不知从何说起。宋瑜认真地想,可是好多话都不能说,最后只能化作一句:“一路顺风,你路上小心,我会想你的。”
宋瑜肯定地点点头道:“愿六王早日觅得良配,共携白首。”
委实是他急切了些,霍川闭目平复着情绪,他的手松开了一些:“你没有话同我说?”
说完,宋瑜提着裙子走下青石台阶,走入漫天纷扬的大雪之中,很快就同周遭盛景融为一体,渐渐消失不见。
他没控制力道,握得宋瑜皓腕生疼:“你叫我做什么?我不是好端端的在这儿?”
杨勤一动未动,直到肩头落满雪花,他才微微抬了下眉,整顿衣裳再度步入梅园。
霍川下颌绷得僵直,他即缓了缓又点了点头。两人之间再无交谈,屋内一时间寂静无声,霍川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她的腕子,冷厉地唤了声:“宋瑜!”
从建安侯府回来后,宋瑜脑子里不时就会响起六王的那句话。
宋瑜心里重重地哼一声,面上却不咸不淡,她定定地看着霍川,若是霍川能看见,必定知道她在赌气,可惜他看不见,只能听见她不以为意地询问:“你明天就要走吗?”
虽然从未想过同意,但无聊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沾沾自喜,六王对她心怀倾慕,可见她的风采果真没有减低啊。
这叫什么反应?霍川不悦地蹙眉:“我约莫要走两个月。”
两个月的时间又匆匆过去,霍川仍旧没有消息。她托腮望着窗外,冬天行将过去,冰雪消融,万物复苏,可以想见,不久之后,忘机庭里就会是一片春暖花开的景象。
宋瑜等得失了耐心,气得不想再搭理他。以至于当晚霍川将她叫来,一本正经地同她提起此事时,她反而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哦”。
霍川再不回来,她便真的带着孩子改嫁算了。宋瑜赌气地想。一开始的思念早已转为怨怼,对于霍川,她心中早已有很多不满,可她又不能跟任何人说起,只能自己消化。
一连两日,霍川都没开口跟她提远行一事。
她的肚子一日日大起来,行走很是不便利,她发呆的时候日益增多,有时来人连唤她好几声她都恍若未闻。好在她精神头还算不错,不至于让人太担忧。
他话还没说完,宋瑜的呼吸就变得均匀绵长起来,这俨然是睡着了的状态。他无可奈何地抿了抿唇,在她脸上轻轻地捏了下:“小迷糊虫。”
宋瑜仍旧三天两头便要去一趟音缈阁,看望大嫂的两个孩子。三四个月的婴儿和她好玩得很,安安握着她的手指头便不肯松开,看着粉粉嫩嫩的一团,连心都要软成一片。可惜陆氏不太喜欢宋瑜接近他们,每回看见宋瑜同平平安安玩闹,她都冷下脸来,表情严厉得很,以至于宋瑜去音缈阁的次数都减少许多,而且她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同两个孩子玩,只有趁陆氏不在时才会悄悄地过去。
霍川心不在焉:“我……”
宋瑜知道陆氏是什么意思,她多半是怕她对两个孩子不利,伤害到两个孩子。可她哪是那等心狠手辣之人,她疼爱他们都来不及,怎么舍得伤害?
陈琴音此刻已有七个多月身孕,行走越发不便,每日只能留守在音缈阁中。宋瑜担心她闷得慌,就常常过去陪她说话解闷,两人情感迅速升温,聊起孩子的话题更是收不住。
好几天没见到平平安安,宋瑜心里头痒痒,这天,她趁陆氏外出,就邀请陈琴音携带平平安安去花园里散心。如今正值生机勃勃的时节,树梢生出嫩芽,地上的小草刚刚冒出头。冬日单调萧索的白色已经褪去,处处新绿让园子呈现出一幅绝妙的景象,让人看了心旷神怡。
宋瑜倦怠地点了点头,原本水汪汪的眼睛染上了睡意:“大嫂的肚子越来越大,好像快生了。”
宋瑜爱怜地亲了这个抱抱那个,最后她在平平的脸上蹭了又蹭,婴儿嫩生生的脸蛋像剥了壳的鸡蛋,光滑柔嫩。她亲昵地唤了两声霍钟的名字,这个小家伙儿行将睡醒,脾气大得很,谁都不愿意搭理。他虚握了两下小拳头,别开头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霍川积郁整晚,此刻表情有所缓和:“你今日又去音缈阁了?”
“这性子,也不知是像谁了。”宋瑜好笑地逗了逗他,无可奈何地说道。她如今怀孕七个月了,凡事都得小心翼翼,她原本不该抱孩子,奈何众人都拗不过她。丫鬟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生怕发生丁点意外。
宋瑜怎知他心中所想,给了他一晚上的时间,他竟然什么都没说,她难免大失所望。宋瑜睡前愣愣地盯着霍川看了许久,然后钻进他怀中闷声道:“抱抱。”
陈琴音眸中光泽晦涩黯淡下去,她淡淡地道:“同他父亲一模一样。”
霍川想开口,但见她难得心情愉悦,忍了忍终究没说出口。
觉察出自己说错了话,宋瑜顿时缄口不言,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刮子。她正欲转移话题,却见前头一片喧闹,远远行来一人,原来是陆氏外出回府了。
过两日去苏州府,他尚未来得及跟宋瑜说。不是他刻意隐瞒,而是他没找到机会开口。他本欲带她一起去往苏州府,奈何她现在身子不宜长途颠簸,只能留在府中安心养胎,此行非去不可,霍川揉捏两下眉心,十分头疼。
两拨人正好打了个照面,宋瑜怀中抱着霍钟,同陈琴音一道上前见礼:“母亲。”
霍川耳边是她跟糖雪球低声说话的声音,宋瑜的声音轻细软糯,隐隐含着几分笑意,好似完全不在意他。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霍川停了箸,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起来。
宋瑜尚未走到跟前,陆氏便瞧见她怀中抱着霍钟,她顿时敛起面容,细眉紧紧地皱起。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她怀里霍钟忽地放声哭泣,声音响亮,打破院内平静的氛围。婴儿哇哇声不绝于耳,听了教人心碎。
宋瑜这几天非常爱黏人,简直要将以前冷落他的一并补回来。霍川本以为她会上前帮忙,可惜她没有如霍川想的一般为他夹菜布菜,而是跟糖雪球玩作一团。
宋瑜招架不住,哦哦哄了两声,他仍旧哭得撕心裂肺,豆大的泪珠儿顺着小脸滑落,没见过起床气这么大的,她一点辙都没有,正欲把孩子交给陈琴音诱哄,便见陆氏命一个丫鬟快步朝自己行来。
霍川顿了顿,薄唇抿成一条线。虽然高兴她懂得照顾自己,但难免觉得几分遗憾,末了他微微颔首,低嗯一声。盥洗完毕后,霍川坐在圆桌后头,由明朗伺候着用膳。
那丫鬟步履匆忙地走上前来,对宋瑜说道:“少夫人请将小少爷交给婢子……”
他早早料理完琐事赶回来,就是想同她一道用膳,偏偏宋瑜点点头乖巧地道:“我以为你回来得晚,便先吃过了。”
那丫鬟一边说一边从宋瑜怀里夺过襁褓,她走得急切,步步生风。由于她脚下力道没控制住,她的肩膀将宋瑜狠狠地撞了一下,又急忙小心翼翼地将霍钟抱走。
宋瑜同往常一样笑吟吟地迎接他,为他更换衣裳。霍川未有所觉,将她揽到怀中吻了一口:“你吃饭了吗?”
宋瑜原本就忐忑得很,此刻她足下不稳,不由得倒退半步,恰好绊在石阶上。她倏忽睁大了眼睛,身子一倾便重重摔了下去,腰部侧恰好磕在台阶边沿。
今日霍川回来得早,天将入暮他便回府了。
钻心的疼痛从腹中袭来,宋瑜似乎听见大嫂焦急的呼唤……她额头上沁出细密汗珠,双手牢牢地护着肚子,但是此刻她脑子里想到的却只有孩子,而不是疼痛或是其他。泪珠簌簌落下颊边,她抬头往陆氏看去,却只见她面无表情冷眼旁观。
自己想通之后,宋瑜又同糖雪球玩闹了一会儿,这才命人传膳。她心里头堵着一口气,吃得格外多,她喝了两碗碧玉莲藕汤,又吃了一碗米饭。今日菜式清淡爽口,有她喜欢的凉拌芹菜,为此特意夸了厨子好几句。
“救我的孩子……”她下意识攥紧旁人衣袂,话才说完,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糖雪球自然不可能给她回答,她便瞪着它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询问。末了,宋瑜也觉得自己实在无聊,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一双妙目弯如天上明月,染上皎皎光华,她心里忽地畅快了许多,他不说便不说,她倒要看看,他能忍到何时。
忘机庭里,不断有仆从进进出出,稳婆请了三四个,几个人却都束手无策。
手背被一团绒毛触及,柔软得不可思议,宋瑜偏头看去,见糖雪球正仰着脑袋看她,猫咪的眼睛炯炯有神,宋瑜顿时心生爱怜。她将它抱入怀中,一人一猫顺势倒在柔软氍毹上,宋瑜蹭了蹭它的脑袋道:“他为何不告诉我?”
血水一盆盆端出来,澹衫薄罗急得哭红了双眼,恨不得代替宋瑜承受这痛苦。她们姑娘平日万事谨慎,不敢出任何意外,怎么才去花园里转了一圈,就成了这副模样?
其实,宋瑜已经从最初的震惊回神,此刻她心情渐渐平静。霍川要去苏州府她自然能理解,只是不解他为何从不说起此事……若是今日陆氏不告诉她,恐怕她便一直被蒙在鼓里。她最介意的还是这个,为何他不同她说呢?她看着像那般不通情达理的人吗?
陪同的丫鬟将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她们对陆氏心中有恨,但此时却无可奈何。若是世子在便好了,若是世子在……定不会让姑娘承受这种委屈。可是这时候,他为何偏偏不在?
言下之意便是请你离开,澹衫无言以对,又劝哄不动宋瑜,唯有走到一旁关上窗户,躬身礼退。室内寂静无声,宋瑜眨了眨眼睛,心里头空落落的,不知该做些什么好。
陆氏和太夫人在外头候着,陈琴音坐在椅子上暗暗自责一言不发。霍菁菁得知后也赶了过来,她在室内焦急地踱着步,脸颊上满是泪水,一张脸干了又湿:“阿瑜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宋瑜眨眨眼,仿佛这才察觉到她的存在,白嫩粉嫩的手指头攥紧她的衣袖道:“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好不容易盼到一位稳婆出来,她却摇摇头道:“少夫人胎位不正,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孩子和大人,只能保住一个……”
何况此事世子只字未提,姑娘还是从陆夫人口中得知,打击之大可想而知。澹衫体谅她心情,便没让人上前打扰,她给宋瑜披了件藕色绣金褙子挡风:“这儿正是风口,姑娘到里头坐着吧,当心着凉了。”
霍菁菁吃惊地瞪圆双目:“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你……”
世子要出远门了,并非不行……而是,姑娘如今正是要紧时候,一定舍不得和世子分离。偏偏世子还要离开两个月,这教人怎么忍受得住?
婆子显然在征询陆氏和太夫人意见。
澹衫连忙把霞衣拉到一旁询问,待到得知实情后才恍然大悟,旋即又是惆怅。
此刻,屋里是死一般的寂静,过了许久陆氏才冷冷地开口:“那就尽量保住孩子。”
宋瑜浑浑噩噩地回到忘机庭,连丫鬟问她话也恍若未闻。她从音缈阁回来便是这副木讷模样,此刻,她呆愣愣地坐在熏炉前,看着香烟袅袅蒸腾而出,可把澹衫吓坏了。方才是霞衣跟着她出去的,不过才一会儿光景,怎的姑娘就成了这副模样?
霍菁菁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仿佛不认识她一般。这叫什么话,难道不要阿瑜了吗……难道哥哥回来,就找不到阿瑜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