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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春日暖

他依旧是这副清清冷冷的模样,薄唇一启一合,饶是跟母亲说话都不带任何情绪。宋瑜头一回细细打量他好看的五官,长眉入鬓,鼻梁挺直,下颌精致,无一处不完美。她的小女儿情态上来,踌躇原地,怯于上前。

宋瑜的脚步赫然定住,一眨不眨地盯着霍川。

龚夫人先一步瞧见她身影,偷偷摸摸地立在太湖石旁,生怕旁人不知她心虚,端的是好笑,她当即停止与霍川对话,遥遥看着她一言不发。

不过,待人走后,她便迫不及待地赶到前院。一出来,她便看见母亲和霍川站在堂屋门口,两人似在说什么要紧事,都是一脸严肃。

霍川敏锐地察觉她的异常,听声静候。

宋瑜在院里干着急,只能凭借丫鬟只言片语猜测。她多想去前头看一看,可惜母亲说了不准。

因宋瑜就在两人几步开外,是以她身上香味幽幽传来,少顷霍川便明白怎么回事。他不由自主挑起笑意,短短两日未见,分外想念她。

她瞧得出陆瑶对这场亲事甚为不满,至于原因为何,不得而知。

龚夫人竖起眉毛,话语里却无一丝责备,甚至带着宠溺纵容:“谁教你出来了?没羞没臊的,当心日后被夫家笑话。”

今日一见,她也知这陆夫人端的是不好对付,轻松一句话便将人拿捏住。若是换作三妹那个没心眼儿的,指不定结果如何。

宋瑜从太湖石后头挪出来,她拿绢帕遮着嘴甚是害羞。其实,她只不过心中着急罢了,母亲怎么能当面这样说她,她想着悄悄抬眸往霍川这边看去。

霍川尚未离去,立在廊下待宋邺夫妻近前,还没开口便被龚夫人截住话头,她语气不无严峻:“成淮,记着你说过的话。”

他似笑非笑,一改方才冷淡,不知是嘲笑她急切还是别的。

时值午时,宋家欲留二人用饭,庐阳侯夫妇婉拒道不便久留,当天便乘上车辇赶回京城。宋家家眷一道在门外恭送,待人远去后才折返回府,至此这门亲事才算就此定下。

宋瑜正欲反驳,便听他沉声缓缓道了句:“不会。”

气氛这才有所缓和,龚夫人抿唇一笑,避开此事绝口不提。

她被头顶阳光晃花了眼,两颊红扑扑的甚是可人,看看霍川的样子,忽又觉得再待下去恐怕心就会从嗓子眼儿跳出来,她便后退一步逃难般地说:“谨遵母亲教诲,我这就回去。”

庐阳侯顺势接过话来:“谢家果然是重情重义,重情重义。”

言罢提起襦裙转身便走,石榴裙绽放,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翩然离去,却将人心头搅乱一圈涟漪。

一句话轻轻松松将罪过全推到对方身上,并且为谢家扣了顶高帽子,陆瑶无言以对,冷觑了他一眼。

真是走得毫不留情,霍川嘴角笑意敛去,不满地沉下了脸。他这样想她,甚至没来得及跟她说一说话,她就走得这样迫不及待,真是让人生气。

庐阳侯低咳一声,正欲出言缓解尴尬,便看到霍川不疾不徐地放下茶盏,淡淡地道:“彼时谢家店中出事,为此惹上官司,唯恐连累宋家只得提出退亲,说起来倒是重情重义。”

当龚夫人提出两人最好未来两个月都不再相见时,他登时脸黑,不容有任何商量:“不行。”

宋瑜被谢家退亲虽不是十恶不赦的大事,却多少有些让人难堪,不适宜现下场合谈起。

没想到龚夫人在这方面更是坚持:“莫非成淮愿意看到三妹名声败坏?如今城内多的是你二人传言,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况且你们婚前会面本就不妥当,左右不过两个月,熬过了很快便过去。”

堂屋一静,气氛很是微妙。她故意提起这事,上回在宋瑜那儿没问出结果,如今搬到明面上来,用意明显。

霍川眸中漆黑,并不接话。

“我倒不怕麻烦,侯府人丁稀薄,只盼着她能早日为家中添丁,使我和侯爷膝下有儿孙环绕。”陆瑶说罢垂眸弯唇,“不过我倒有一事不解,三妹早年不是同谢家定亲,怎的说退就退了?”

龚夫人改了策略,柔声劝慰:“就当是为三妹着想,何况,这短短两个月的分离,只会增添你两人感情而已。”

龚夫人抿唇一笑,不卑不亢:“夫人谬赞,三妹被家中宠过了头,日后恐会给您添麻烦。”

霍川顿了顿,置疑道:“夫人所言属实?”

她不开口,众人便难以揣度她的心思,此刻她一句话将母女两人都夸了一番,倒教人吃惊。霍元荣本不打算带她前来,毕竟她又不是霍川生母,见面徒增尴尬。可她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同行,霍元荣只得松口。

见他模样松动,龚夫人又道:“自然属实,我是过来人,看得多了便有所参悟。”她扫了眼宋瑜离去的方向,“三妹脑子笨,不需要对她使那些复杂手段,只要你待她真心诚意……”

陆夫人如何能高兴得起来,她的儿子才过世不到几个月,他们便要着手置办旁人的婚事了。她抬眸觑一眼下方端坐的霍川,心中冷哼,敛眸收回目光时恰好对上龚夫人探寻视线。她顿了一顿,破天荒地眉头舒展,露出浅淡笑意:“宋瑜这姑娘我见过一回,上回她到永安城为宋老爷求医,孝心着实让我同侯爷感动。她举止进退皆有礼数,我还时常在侯爷面前称赞,一定是夫人教导有方,瞧着真令人喜欢。”

霍川不笨,他听懂了龚夫人后半句没说出口的话。

庐阳侯早年与宋邺见过一面,见面后免不了要叙一番旧。他平易近人,一般簪缨世族对商贾多少有些鄙夷,他却丝毫不端架子,与宋邺畅谈愉快。反倒身旁穿青莲色对襟褂子的陆夫人面无表情,从头到尾未置一词,瞧着不大亲近。

不对她使手段就能抓住她的心,若是使一些手段……霍川若有所思,殊不知他的理解与龚夫人大相径庭。

庐阳侯与陆夫人上座,请人算了霍川与宋瑜的八字,选定四月十六为良辰吉日。

从定亲到成亲不过短短几月,说到底时间有些仓促,所以宋府都赶着操办婚事,上下忙作一团,唯有宋瑜一个闲人每日百无聊赖。

此等大事宋邺怎能不在场,所以同霍川一并前来。许是因着喜事的缘故,他气色润泽,与一个月前病重的模样天壤之别。

她已有好些日子不得出门,每日唯一要做的,便是傍晚那场香浴。

重山院喁喁低语不断,前院堂屋亦是一派和乐。

这是龚夫人的意思,眼瞅着距离出嫁只剩下小半月,她只需将自己养得白嫩香软即可。宋瑜原本就极其重视身子保养,是以对此毫无微词,甚至乐此不疲。

园主执意要将她带进那种地方,日后若对姑娘薄情,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她仰躺在浴桶之中,乌黑如墨的头发散在身后,水藻一般浮在水中,挡去了大半旖旎美景。澹衫在一旁为她添热水,一边试探水温一边温柔地笑:“日子过得真快,眨眼便要两个月了。”

澹衫眸中泛柔,她纤细的身影在阳光下笼着一层润润光芒,鬓角毛茸茸的头发被风吹乱,看得人心中发软。园主若能履行承诺再好不过,毕竟姑娘嫁去的不是一般人家,更有个不好相与的陆夫人……她禁不住为姑娘的未来担忧起来,姑娘这么单纯的性子,说实话与侯府环境格格不入。

水温适中,宋瑜昏昏欲睡,迷迷糊糊地点了下头。

他说了成亲后会待她好,她愿意相信他一次。

她也觉得快,好像定亲的事才在昨日,她本以为会很难熬,未料想一点也不,她甚至惬意得紧。豆蔻汤香气袅袅,侵入她细腻肌肤中,粉雕玉琢的脸蛋被蒸得通红,浑身舒服得仿佛要化在水中不愿出来。

她现在只要想起庐阳侯府那次,霍川在廊下温润的笑脸,便禁不住怦然心动。

她咪呜一声转了个身,抬起湿漉漉的眸子,纤长睫毛挂着水珠,微微一抖从脸颊滑落,美得人心头一颤。薄罗给她擦拭头发的手一僵,屏息凝神:“姑娘别这么看人,婢子快要受不住了。”

不说还好,一说宋瑜便又要脸红。她将脸埋在臂弯中,露出红红的小巧的耳朵,闷闷的声音从底下传出:“我是、我是怕他板着脸……可是只要他一笑,我便一点辙都没有了。”

说罢装模作样地仰头捂着鼻子,惹来宋瑜一阵轻笑,掬了捧水往她身上泼去:“油嘴滑舌!”

音落澹衫忍不住扑哧一笑,姑娘这句话若是让霍园主听见,指不定会如何高兴。这着实是把心遗落在人家身上,她还恍若未知吧。

她躲避不及,被泼湿了衣裳,一脸苦瓜相:“婢子说的分明是实话。”旋即她又觍着笑脸凑到宋瑜跟前,等到洞房花烛……”

她苦恼地捧着小脸,坐在窗牖前观望院中银杏:“我这两天心里老想着他,吃饭想着睡觉想着……以前分明躲他都来不及,虽然我现在也害怕,但就是忍不住想靠近他。”

她刻意隐去了后面的话,笑容璨璨,好不讨打。

澹衫莞尔,还当姑娘一本正经所为何事,原来为情所困:“姑娘何出此言?”

宋瑜捂着脸躲进水中,这些日子不时有人跟她说夫妻之事,只消一想到两人要做那事,她就羞愧得不能自已……她已有一个半月没见过霍川,居然有些想他。

宋瑜足不出户在家思索两天,才得出一个结论。她将澹衫唤到跟前,澹衫年纪略长她一些,行事又比较稳重,她没有说知心话的好友,是以凡事都愿意与她诉说:“我大抵……是喜欢霍川的。”

沐浴完毕穿戴衣裳,抬头看了眼外头天色,才微微露出霞光,时候尚早。

今日定亲霍川也在,自打上回一别,宋瑜便再没见过他。统共才两天,却仿佛过去许久。

宋瑜坐在镜前擦拭头发,对着双凤缠枝镜摆弄各种表情,看得底下丫鬟忍俊不禁。都什么时候了,还如此孩子脾性,一点没有待嫁姑娘的稳重。

那丫鬟神秘兮兮地解释:“听说是霍园主的意思。”

她手臂酸涩,悻悻放下帕子起身,正欲去榻上躺着,便见下人匆匆来到跟前,扑通跪倒在她身前道:“不好了,姑娘……姑娘请随小人到别院一趟,老爷情况瞧着不大好!”

前几天,她就听闻庐阳侯聘礼足足下了一百零八抬,从陇州城门绵延不断地送入,气派浩大,将不知情的路人看得瞠目结舌。陇州百姓只知道定亲的是霍家,却不知霍园主原来是京城贵胄,那些说宋瑜嫁得不好的人,霎时全噤声不言。

宋瑜心头一窒,随手披了件褙子,蹙眉走到他跟前:“怎么回事,我父亲怎么了?”

龚夫人不让宋瑜过去,就让她在重山院等着,她只能凭借丫鬟给的消息,揣摩前头的状况。

那仆从只一个劲儿地重复:“怕是又病发了,请姑娘随小人走一遭……”

龚夫人亲自出门迎接,另外还有多日不曾露面的宋邺。他身子骨比往日利索许多,走动两步不成问题,只是站久了会面色发白,气息短促。

宋瑜心中焦急,根本没思考他话里真假,举步便往外走:“近来不是一直好好的,为何会忽然发病?”

恰在此时有丫鬟来报:“姑娘,庐阳侯和陆夫人来了。”

若是仔细分辨,能听出仆从话里漏洞。宋邺病发为何独独来通报她,况且还有别院马车迎接,难道没人告知龚夫人?

说是缝制嫁衣,其实宋瑜只需往上头挑两针即可,若真教她缝制一套衣裳,可比要了她的命还痛苦。她才拿起针线笸箩,便被刺到拇指指腹,血珠儿汩汩冒出,她连忙送入口中,顿时弥漫了一嘴的血腥味儿。

澹衫薄罗匆匆跟着她来到府外,门口停着一辆车辇,车夫正是明朗。

其实,嫁衣早在年前便缝制好,彼时是为了同谢昌的婚事,如今不到半年,便换作另外一人。

她俩一个打帘,一个扶着宋瑜踏入车厢,正欲一道进去,却被明朗拦在外头。

这几天,宋瑜就在家里缝制嫁衣。

只听里面宋瑜轻轻呀了一声,再无声音。

毕竟霍川能跟她会面,同丫鬟脱不了干系,定是她们照顾不周所致。是以澹衫薄罗忐忑不安地听着,不敢有丝毫马虎。好在龚夫人这次宽宏大量,没惩罚她们,让两人长长松一口气。

强硬的力道将宋瑜拉入车内,她足下趔趄,堪堪栽进一个温暖怀抱中。

龚夫人叫她自个儿记在心上,又另外叮嘱她的丫鬟几句。

纤腰被一双手臂顺势勾住,她霎时羞臊不已,两手挡在身前意欲将人推开,奈何两人力量悬殊,她根本撼不动他分毫。

她羞愧不只是因为龚夫人嫌她不会女红,更因为她说起婚事。没剩多少时间……她居然要缝制嫁衣了,她居然当真要嫁给他了。搁在几天前这都是不可能的事,怎的忽然之间变成了这副光景?

霍川低沉悦耳的声音响在头顶:“别动,我只抱一会儿。”

宋瑜被说得无地自容,手指头搅在一块讷讷抱怨:“母亲别这么说人家。”

果真是他,他也太大胆了一些,在家门口就敢做出这等事来……况且,还是以她父亲的名义!

她叮嘱宋瑜:“近来城内关于你二人的风言风语太多了,为了避嫌,成亲前你们最好别再相见。反正也没剩多少时间,你不如回去学习缝制嫁衣,省得教人看笑话……”说罢她禁不住数落她,“白长了双巧手,竟连这些都不会。”

宋瑜又气又恼,这才知道自己被骗了,可她丝毫不将霍川的警告放在心上,攀着他肩膀便要挣脱。男女终究不一样,她一番动作非但不起作用,反而使两人挨得更紧,她甚至感觉到霍川扶着她的手掌越加滚烫。

她还当此回两人一道去永安城,路上发生何事,霍川才想对她负责。如此说来倒是多虑,她一颗心稍稍放下。长途漫漫,霍川能对她以礼相待,或许对她确实是真心的吧。

宋瑜羞得抬不起头,期期艾艾地道:“你放开我……”

闻言龚夫人面色稍霁:“竟是这么早。”

小绵羊般婉转软糯的声音,甜得仿佛蜜罐子里浸过,教人越发放不开手。纤细玲珑的身子微颤,她许是才洗浴,浑身散发着湿漉漉的潮气,白芷和兰草香味混杂,馥郁清香,将缠绕的两人笼罩。半干的头发贴着霍川脸侧,冰冰凉凉,让他禁不住低头嗅了满鼻香味。

若说有牵连,早在大隆寺里,两人便纠缠不清了。可惜她若是如实禀明,母亲必定会气昏过去。何况,她所言也不算是假话,直到在花圃里,两人才算真正认识,有了生平第一次谈话。

“以往未曾察觉,三妹的头发真让人爱不释手。”霍川掬了一捧,神态认真,似并未听见宋瑜要求。

宋瑜大为窘迫,支支吾吾半天才道出一句:“是大哥同他谈生意的时候,在城外花圃见过一面。”

他修长五指穿插发丝之中游走,搔得宋瑜头皮发麻,嘤咛一声不大满意地道:“我父亲,我父亲当真病发了吗?抑或是你骗我?”

龚夫人直言不讳:“你同成淮……你两人何时有的牵连?”

宋瑜对此心心念念,虽已料到七八成,但到底不能彻底放心,生怕一个疏忽耽误宋邺治病……不过,左右逃脱不得,而且看样子澹衫薄罗已被拦在外头,没人能够求救,她此刻已经放弃挣扎。

宋瑜驻足,偏着头看着母亲:“嗯?”

反正他说了只抱一下,那就抱一下好了,宋瑜闭了闭眼,如是劝慰自己。

龚夫人笑了笑,她有这份孝心最是让人欣慰,转念一想又将人唤住:“三妹。”

可惜她身子却僵硬得紧,抱着一点也不软绵绵,霍川不满地皱起眉头:“你怎么这么紧张,像根木头似的。”他顿了顿才面不改色地道,“刚才那话自然是骗你的。”

今日宋瑜着实有些累了,并且她有心事,于是就乖乖地应下:“那我明早再去陪着母亲。”

好一个厚颜无耻的人,宋瑜额头抵着他肩膀,偏头悄悄觑一眼他。心中道了句道貌岸然,又义正词严地说:“母亲同我说,让我们成亲前都不要再见面,对两个人都好。你……你今日来若是被她知道,母亲一定不会放过你。”

以前宋邺康健的时候,家里人每晚都要在一块吃饭,后来他渐次下不来床,主院只剩下龚夫人一人,她则是雷打不动地过去陪着母亲。有时宋琛也会去,但龚夫人念叨他的时候多了,他便不高兴,逐渐减少了次数。

她声音本就娇软,连威胁的话听着都毫无震慑力,霍川弯起嘴角故意哦了一声,仍旧保持抱着她的姿势,掀开布帘对外头明朗道:“依照小姐意思,去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龚夫人没有怀疑她话里真假,就往垂花门走去,步入抄手游廊两人便要分道而行,龚夫人吩咐道:“回去歇息吧,今日就不必过去用晚饭了。”

她何曾说过这话!宋瑜情急之中便去伸手捂他的嘴,霍川倒也不挣扎,由着她放肆,只是弯起的眉眼泄露了他此刻思绪。

事后她才知霍川并未重罚她,只让她在外头等候而已。其实他并非狠毒之人,也有心胸宽广的时候,宋瑜仿佛对他重新认识。

手心是他呼出的灼热气息,一直传到四肢百骸再汇聚心口,宋瑜迅速收回手,甚至嫌弃地在他肩头擦拭了两下:“我没说要去……”

刚才她回来寻不到薄罗,还当她被霍川虐待了呢,吓了好大一跳。

话音未落,车辇已经缓缓启程,她因着惯性往身后一倒,脑袋恰好磕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下一瞬,她便捂着后脑勺弯下腰,皱眉唤痛。霍川没见过这么笨的,坐马车也能伤到自己:“怎么,不愿意同我待在一处,特意以死明志?”

宋瑜讪讪地挠了挠脸颊,果真还是被她知道了:“我有东西不慎遗落在路上,是以才出去寻找。”

嘴上虽刻薄地嘲讽,但手却放到她脑后揉搓起来。最后,他嫌弃距离太远,索性将她整个人重新抱在腿上,大掌垫在她脑后揉了揉:“三妹还是这么坐着安全些。”

不过,想想她此刻大抵听不进去,龚夫人不由得摇了摇头,转念另外想起一事:“方才听仆从说你出去过,怎么回事?”

瞧着他身上没几两肉,力气却大得很,宋瑜这回学乖了,她不再乱动,老老实实地窝在他怀中。小手攀附着他的衣襟,仰起头问道:“你今日叫我出来为什么?”

龚夫人恨铁不成钢地剜她一眼,不过被个男人说了句甜言蜜语,便被轻易地收买了。真个没出息,前一天还对人家排斥得不得了,转眼便一颗心扑在他身上。龚夫人含辛茹苦将她养大,可不想让她被个男人轻易带走。看来,回头势必要教她一些手段,万不能这么缺心眼儿下去。

明朗确实挑了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他们不知不觉已经出了城,来到霍川的花圃之中。

从别院回来后宋瑜跟换了个人似的,魂不守舍,同她说话也不答应,唤了好几声才恍然:“母亲说什么?”

许久没来这儿,如今,漫山遍野的花朵早已掉落,剩下绿意盎然的青翠草地,间或种着一些晚春开花的品种。反正霍川不久便要回去永安城,此处无人照看,他已直接转手给宋家,由宋珏负责看管,每年只需给他抽成便可。

永安城距离陇州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来回车程要六七天,去一次便要小半月。说舍得是假的,原本她以为宋璎已经嫁得很远了,未料想三妹嫁得更远。她心头滋味万千,女儿尚未嫁出去便已经开始不舍得,若真到了那一日该如何是好。

霍川牵着她柔若无骨的手掌,沉声肃容:“许久未见,三妹莫非没有什么同我说的?”

霍川静了静,坦言道:“短期之内必须留在永安。夫人若是放心不下三妹,可时常前去探看。”

两个月于他来说着实煎熬,开始的那几天,他的心情着实不好,恨不得将她日日拴在身边。可时间长了他倒也习惯,只是对她越加想念,不见还好,今日会面勾出他压抑了多日的情感,一发不可收拾。

合着他不久便要成为上门女婿,龚夫人一想果真舒坦许多,日后多的是机会报答此恩情,不急于一时。她又向霍川征询了两句,转身正准备离去,忽地想起一事:“成亲之后,不知成淮打算留在陇州,或是移居永安城?”

他克制不住地想碰触她,亲近她,同她说话。

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况且若非如此,他根本无从接近宋瑜,更遑论有今日提亲的机会。要是宋邺出了意外,宋瑜守孝三年,可比此刻两个月要难熬得多。

宋瑜认真地思索半晌道:“我能下车吗?”

霍川不以为意地挑唇:“夫人不必客气,这是我分内之事。”

说完,她果见霍川沉下脸来,冷冽的脸色中透着丝丝寒意,薄唇抿出不悦的弧度:“你不想我?”

说罢想起宋邺身体好转迅速,对他感激尤甚,由衷道了句:“这些日子多亏成淮操劳。”

两人从头到尾都未说到一块儿过,鸡同鸭讲,使得宋瑜很是无力。她兀自喟叹,要说想他,委实有那么一点,但决计不会说出来。

龚夫人点了点头:“那届时我便在府中恭候。”

轻盈身段被他轻松掌控,玲珑身子抱了满怀,真正的温香软玉,若是能听她倾诉情意再好不过。可惜只能是霍川想多了,宋瑜小脑袋晃了两晃道:“我每天有许多事情,没有时间想别的。”

其实对于霍川来说,当务之急便是将日子定下来,将宋瑜烙上他的记号才能安心,省得她一转眼便又无影无踪。

话已经说得很委婉,仍旧不尽如人意。她哪里忙了,天天闲在家中无所事事,连宋琛都看不过去。

庐阳侯是代表侯府来提亲的,将两人婚事定下,挑选良辰吉日。然而侯府才办过白事,至少得等百天之后才能办喜事,是以他和宋瑜成亲需得再等两月。霍川将此事同龚夫人说起,两三个月不算太长,龚夫人十分能够理解。

闻言霍川微一停顿,凝了冰霜的坚毅面容瞧着不大高兴,捧着宋瑜的脸凑到跟前,张口便要咬她。宋瑜眼疾手快地挡住,被他咬在掌心,瘪瘪嘴委屈地控诉:“不要咬我,我怕疼。”

霍川微一颔首:“确是。”

霍川佯装苛责:“我这么想你,你竟不想我!”这语气中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简直要将她整个人拆吃入腹。

原来他在母亲跟前这样好说话,宋瑜禁不住多看两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好一张小人得志的嘴脸。龚夫人看到后自觉好笑,既然霍川已然知错,她也一改方才严肃,和颜悦色地问道:“听我家老爷说,庐阳侯后日便能到?”

宋瑜惘惘,好似一瞬间被人捧到云朵上,飘飘忽忽摸不清方向。微风拂来,吹乱她鬓角,却使人心旷神怡,嘴角勾起盈盈笑意:“哦,不想,谁让你用父亲来骗我……”

霍川双手垂在身侧眼睑低敛,模样倒颇有几分诚恳:“夫人说得极是,是成淮欠缺考虑。”

不待她说完,霍川已经截住她话头,情绪不明地开口道:“你父亲没事,我有事。”

后辈人的情爱之事她管不着,爱如何腻歪便如何腻歪,然而那也得分一下场合。像方才那般,下人就在一旁看着,他肆无忌惮地调戏宋瑜,龚夫人到底有些不满意。

宋瑜直起身认真将他打量了一遍,他浑身上下都好好的,气色润泽,手脚利索,哪里像有事的样子?她不信,偏头问道:“你哪里有事?”

龚夫人看了眼一副认错模样的宋瑜,再看向霍川,波澜不惊地道:“虽说成淮与三妹的婚事行将定下,但终究尚未嫁娶……”她左右瞥了眼澹衫和明朗,“为了你们名声考虑,应当注意些言行。”

霍川不再言语,握着她的手紧了又紧,嗓音越发干涩低哑:“并无大碍,等成亲那日就好了。”

那声“我喜欢你”言犹在耳,震慑着她的心神,久久消失不去。宋瑜踱到龚夫人身旁,不敢与她对视,眼神飘忽不定,不一会儿才小声地道:“话都说完了……母亲,咱们回去吧。”

这句话让宋瑜顿时明白过来,他哪里有事,分明是起了色心!

从小到大,喜欢宋瑜的人不少,但是光明正大同她表明的,霍川倒是头一个。

“放肆!”宋瑜登时恼羞成怒,脱口而出。

门外蓦地传来一声轻咳,宋瑜往身后看去,便见龚夫人协同露华一并站在屋外。龚夫人眼中既有促狭又不赞同,她不知看了多久。宋瑜张了张口无从辩解,手忙脚乱地推开霍川,低着头站到一旁,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她人虽娇弱,关键时刻力气倒是十足,挣开他一跃而起逃到车厢外头。入目一片辽阔,远处碧空与草地连成一片,背后是绵延起伏的山丘,山顶云雾缭绕,看不真切。她踩着脚凳走下车辇,心情渐次平静,耳根子却仍旧发红。

宋瑜因他呵气,半个身子都麻木了,再听清他话里内容后,更是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觉得心如擂鼓。

连日来不少人在她耳边说起夫妻之事,或有意或无意,耳濡目染她当然知道了一些。方才霍川说那番话时,分明感……本以为他是清心寡欲的,此刻看来母亲所言不虚。

宋瑜尚未从纸上内容回过神来,霍川却似乎嫌她不够窘迫一般伸手将她揽到怀中,贴着她耳畔低语:“我喜欢你……三妹,我喜欢你。”

宋瑜想起母亲告诉她的那些事,偏头看了一眼垂下的布帘,忽闪的长睫毛下是一双潋滟水眸。她不再回头,提裙往前头走去,仿佛承载了整个湖畔的春色盛景。

他写完将字条递到宋瑜跟前,宋瑜才知高估了他,他写的字叠在一团,她分辨许久才看懂究竟何字,她惊讶得檀口微张,瞬间脸上布满红霞。

此刻,车辇外面只有明朗在候着,不见她的丫鬟。

她许久不出声,霍川便让明朗准备笔墨纸砚,就近铺在八仙桌上。他的眼睛虽看不见了,但写字还是能够。他一手压着宣纸一角,一手提起羊毫笔写字。

宋瑜此刻很不待见他,从他面前行过特意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澹衫薄罗呢?”

宋瑜不再多言,心中却想着若能如此再好不过。他的话她委实不能相信,说不准才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他又恢复老模样。

明朗对霍川尤为忠心,他又只是奉命行事,只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解释道:“小人给她们安顿了地方,稍后送小姐回去时便一并接了她们。”

盖只因这一句,他便赫然变了脸色:“三妹信不过我?可要我立字据起誓?”

宋府门前她们察觉端倪,意图解救宋瑜,奈何有明朗拦着,况且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明朗再三保证会平安将宋瑜送回府,她们才悻悻作罢,眼下她俩正在一间茶肆里休息。

只是这番话她只能对自己说,万万不敢告诉霍川,否则他定又要发怒。

宋瑜气恼得很,没见过这么自以为是的!

在她心中,君子是像谢昌那样的,举止合乎礼数,更不会强人所难。

她想走,可惜路途遥远,凭借双腿之力说不过去。她灼灼视线几乎要将布帘烧出窟窿来,少顷霍川从里头掀开帘子,明朗见状连忙上前搀扶。

宋瑜的一颗心渐渐放了回去,大抵被他千差万别的待遇弄蒙了,脱口而出:“你才不是君子……”

霍川不紧不慢地来到宋瑜跟前,丝毫不见窘迫:“三妹,你看这里景致好吗?”

霍川哑然,关键时刻她头脑倒是清醒得很:“君子一言九鼎。”

早在下车之前她便看了一遍,这的确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宋瑜愣愣的,头一回听他说这些好听的话,攥着他的衣襟甚至忘记松开:“可是……万、万一你日后反悔怎么办……”

她生气归生气,但还是诚恳地颔首:“好。”言罢一顿,想起他根本看不到,就悄悄斜去一眼,只见他面色如常。

霍川贴着她湿漉漉的脸颊道:“我一直是这样的表情,不是凶你。”他顿了顿又道,“我对令堂所说更是真话,你只管嫁给我,一概不让你受任何委屈。”

然而霍川的下一句话却让她陡然消气,甚至让她心中生起难以自抑的酸涩。宋瑜道:“我在陇州居住两年,从未见过此处光景。旁人都道这里景致美,是个宜居的好地方……此次回去永安城,若是我的眼睛治好了,我们便回来陇州,在此处定居。”

他沉吟良久,将一番怒意强压在心头,打算骗她成亲之后再好好算账,他都多久没有待人这样耐心过?

宋瑜愕然睁大眼,听庐阳侯的意思,他将来是要继承爵位的,怎能说回来就回来?届时他抛得开一身功名利禄、锦绣前程吗?

霍川忽然想起她的丫鬟那一番话,道姑娘都是要哄的,不能摆脸色,更不能凶她。

还是说,他所要的并不是那个位子?

她瘪瘪嘴说得极其委屈,这句话在她心中憋闷多时,索性摊开了说。

宋瑜琢磨不透,惶惶地盯着他。

说着说着她便难过地落下泪来,晶莹珠子顺着脸颊滑落,濡湿了霍川的手掌:“你对我凶,还不准我害怕吗?若是我日后嫁给你,每天活在担惊受怕中,岂不是没法过日子了?”

半晌无声,霍川往前走了一步,只能看见他晦暗不明的侧脸:“你猜得不错,我确实不在乎世子之位。”

霍川心中生起一股无名火起:“你是存心要气我……”

宋瑜抿唇,她还什么都没说呢……

宋瑜怎会不知,她不过是负隅顽抗罢了:“我知道。”

正待霍川要解释之际,远处却赫然传来一声怒喝:“驾,再快些!”

一想到后者,霍川更行不快:“侯府的人后日便到,届时会去宋家下聘,三妹,事到如今由不得你再逃避。”

远处尘沙弥漫,骏马奔腾,马上坐着的正是一脸凶神恶煞的宋琛。

他俩相遇是巧合,还是她本就为了见他才去的?

他长嘘一声勒马喊停,堪堪停在两人跟前,尘土呛得人连连后退。他扫了宋瑜一眼,不悦的目光停在霍川身上,疾言厉色:“你带我阿姐来这里做什么?”

她如此乖巧,教人忍不住疼惜。可只要他想起她跟谢昌待在一块的画面,便很不痛快。

三番五次扰乱两人好事,霍川就没见过他这般没眼力见儿的:“宋小公子终日游手好闲,如今又充当起三妹的贴身侍从了?”霍川语调颇为清冷。

她的抗拒如此明显,霍川怎会感觉不到,他握着宋瑜腰肢的手紧了又紧,直到宋瑜软绵绵地喊了一声疼才松开。

宋琛冷哼,对他的讽刺不以为意:“这是我阿姐,我护着她实属情理之中。倒是霍园主,婚期还有半个月,你此举恐怕大为不妥。”

宋瑜悄悄抬眼瞪他,旋即低头一言不发。

褪去平日伪装,霍川对待宋琛丝毫不显客气,他屡屡破坏两人独处,端的是可恶得很。

霍川咄咄逼人:“可是散得痛快,想得明白了?”

见他静默,宋琛得意扬扬一笑,火上浇油:“若是我将今日一事回禀母亲,母亲必定会慎重考虑是否要将阿姐嫁于你。”

她再无一点颜面,在丫鬟跟前被他这样对待,她简直恨不得要挖个洞跳进去。

说罢朝宋瑜递去一只手道:“母亲方才寻不见你,快随我回去。”

最近霍川特别喜欢咬她,以至于他每露出牙齿,宋瑜便下意识地哆嗦。

宋瑜信以为真,正要伸手给他,可惜,身后霍川面无表情地唤住了她:“宋瑜!”

霍川许久都没将她松开,直到她软倒在怀,小手无助地抓住他的衣襟,才离开她娇软唇瓣,不过,却不依不饶地在她滑嫩脸蛋上咬了一口。他力道不重,足以让宋瑜疼得嗷呜一声。

他面上不显,听语气多半是动怒了。宋瑜左右为难,她不想将事情闹大,更不愿使双方为难,唯有软声劝说:“园主不要为难我,我今日随你出来已经犯错,若是让母亲知道一错再错,定没有好果子吃。”

霍川此刻却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两人一起听戏的场景,他越想越不快,不过握住她双手的力道却骤然松开,宋瑜惊喜正欲逃开,下一瞬他却吻了下来。

宋琛受不得她磨磨蹭蹭,没耐心地握住她手腕往上一带,眨眼她人已落在身前。短短两个月,宋琛身量迅速拔高,力气也大了许多,提起宋瑜丝毫不费劲儿。他双手从她腰侧环过,握紧缰绳狠狠一挥,扬尘而去。

宋瑜头皮发麻,抬眸向澹衫求助,可惜澹衫如何能撼动他,更何况旁边还有个明朗阻拦着。她登时绝望,呜咽两声解释:“我只是想出去散散心罢了……”

原处霍川一动未动,她居然说一错再错,同他在一起难道就是犯错?走得这样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他积压了一路的怒意顷刻爆发,几乎忍不住扣住她的脖子狠狠教训,她这样气人,逃跑就算了,还跟谢昌在一起……霍川一手扶住她腰肢,一手禁锢她双手,低嗯一声:“听戏,《牡丹亭》?”

他神情阴鸷,招呼明朗:“回去。”

见他毫无反应,她这才惊觉上当受骗。不过马上,她又看到了他阴冷脸色,那种凌厉的气势甚是吓人。宋瑜心下咯噔一下,转身便要往外逃,可终究晚了一步,被霍川先一步扣住手腕,抵在了直棂门上。

不急,只剩下半个月而已。成亲之后,倒要看看她能躲到哪儿去。

霍川紧随其后,她脱口而出:“我母亲呢?”

回去的路上,他们顺道接了澹衫薄罗,龚夫人知道她偷偷出门,却不知她是跟霍川一道,饶是如此仍旧将她好一通数落。城中流言蜚语好不容易淡去,她只需安安心心待嫁便是,这节骨眼儿可别再生是非。

她当即心慌意乱坐上回程车辇,急匆匆赶到正堂一看,却见里头空空如也。别说薄罗,连龚夫人的影子也无。

宋琛嘴上虽然刻薄,但到底足够厚道,没有将霍川和盘托出。

闻言宋瑜一怔,深知他不是威胁,母亲当真有可能做出此事。

他立在一旁不屑地撇撇嘴,心底对这门亲事很是不赞同,觉得若宋瑜真嫁过去,无异于羊入虎口。那霍川一看便是不好应付的,阿姐被他牢牢拿捏住了,日后还有翻身的机会吗?

她还好意思问,她的那点小心思他不必猜便能知道得一清二楚。霍川由明朗扶着走出梨园春,面无表情地抛出一句:“令堂在别院等你,还有你的好丫鬟,回去晚了恐怕她性命不保。”

只是,这些话他只在心里腹诽罢了,真到成亲那日,依然挂满笑意抱拳迎宾。

说罢他冷冷唤了句“宋瑜”,他以往都是带着调侃叫她三妹,很少有这样吓人的时候。宋瑜僵在原地,条件反射地问了句:“园主如何寻到这里来的?”

小半月光景眨眼便过,及至四月十六那日,傧相赞礼,鼓乐齐鸣。

霍川厉声:“所以我才要娶她,三妹名声如何,不劳费心。”

宋瑜天未亮便被从床上捞了起来,迷迷瞪瞪见直棂窗外一片漆黑,转身便要倒回床榻:“不着急。”

这两人先前还掩饰得很好,今日不知怎么,一见面便剑拔弩张,硝烟弥漫。

可把澹衫吓死了,婆子丫鬟候了一屋,只等她起床梳洗打扮。而且,花轿不一会儿便到,这可耽误不得,几个人总算将她扶稳,龚夫人已经从外头步入室内。

谢昌蹙眉,他不说倒好,一张口着实让人生气:“彼时园主强迫三娘时,可有考虑过她的名声?”

“怎么才见醒?”龚夫人蹙眉不满道,将宋瑜摇摇欲睡的身子扶稳,无奈地敲了敲她脑门,“还要不要嫁人了,快些动作,一会儿还要给你开脸。”

他薄唇抿起不悦的弧度,下颌紧绷,精致面容阴云密布,周身笼罩着阴沉沉的雾霭。不待宋瑜出言反驳,他复又开口毫不客气地道:“谢公子素来是君子品行,让人敬佩,今日举动岂不自毁名声?”

宋瑜揉揉眼睛懒洋洋地嗯一声,澹衫给她穿好鞋袜。她手边无意碰到一本泛黄书册,偏头迷糊看去,瞧准上面内容后蓦地一窘,拽着枕头严严实实遮住,霎时全惊醒了。

“没有,她心里从来只是我。”霍川就立在两人几步开外,大抵是才过来,明朗依旧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却没见薄罗踪影。

书本是昨日龚夫人傍晚交给她的,共有三本,叫她自己拿着好好揣摩。

其实答案自然是没有,她一直只敬佩欣赏他,并未有过男女之情。可是在这场景说出来着实狠心,她踌躇不决,正要下决心婉拒,便被身后一个阴沉嗓音抢去。

一干丫鬟全被屏退,神秘的气氛一下子勾起了宋瑜的好奇心。她随手翻开一本瞧了瞧,顿时脸如火烧,手忙脚乱地将书册塞回给龚夫人:“母亲给我这些做什么,我用不着!”

又是这个问题,为何他们都要问她这个,宋瑜黛眉苦恼地拧成一个疙瘩。

龚夫人掩唇一笑:“傻三妹,谁说用不着?洞房花烛那夜,你还打算分房睡不成?”

在宋瑜临走前最后问了句:“三娘,暂且不说如今,你的心里可否有过我?”

一语惊醒梦中人,宋瑜确实没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她要分房睡吗?倒也不至于,毕竟成亲之后是不可避免的,可……宋瑜低头沉默,难道她也要跟霍川这样亲密?

谢主母为他说了好几门亲事,他却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看每一个都忍不住同宋瑜做比较,硬生生气得谢主母好些天不理他。可是他如何愿意,满心满眼的都是她的身影,再也装不下其他姑娘。

龚夫人严肃起来,思想工作要做好,这点可容不得马虎:“一定要。三妹,你记着,男人的感情会被岁月打磨圆润,若是不能孕育一儿半女,无论成淮如何爱你,日后你终究都难以在侯府那种地方立足。”她顿了顿又道,“日后你便知道,唯有孩子才是女人最可靠的保障。”

听了这番话,谢昌心中仅剩的丁点希冀灰飞烟灭,半晌才能吐出一句:“如此,甚好……”

闻言宋瑜不再吭声,她竟然觉得悲哀……好像她嫁过去便是为了生孩子,她蔫蔫地应了。

无论她多么不愿意,母亲要为她定亲这事却是不可避免的。没成亲之前她尚可以使小性子,若真嫁给霍川之后,她就会被困在高门大院中,怕是再无任性的资格。如此想来,她的心中也有些悲戚。

柔软的外表下有一颗坚毅的心,她并不赞同母亲的说法,她平时看着好欺负,关键时刻却十分果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