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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昆虫纲鞘翅目的爱人

我扶他起来,幸好他摔伤的是胳膊不是腿,他还能走路。“去我朋友的诊所,我不想去公立医院。”这种时候还挑剔,你真是把我当成亲生师姐了啊。私人诊所,他进诊室包扎去了,出来打着石膏绷带,天亮了。

我开车去救命,见到他躺在地板上爬不起来。“我从床上掉下来,我摔伤了。”瓢虫君说。

5

那天晚上我睡得不错,也就是从那天起,我发现我的失眠渐渐好转了。可是睡到半夜电话炸响,瓢虫君垂危的声音在向我呼救。“救命,师姐,救命啊。”他叫我师姐是因为我们都称我们的医生为师傅,我先认识师傅,他后,所以我是师姐。

“我行动不便,你能不能帮我买盒饭啊?”瓢虫君发微信给我。

很轻松,相处起来一点儿也不累。能在这样的年纪遇见这么好的一个朋友,该珍惜啊。所以他生日的时候我送了他一瓶茅台。“很贵的,我必须自己喝完。”瓢虫君抱着酒瓶子亲亲。我嘲笑他那样子又丑又傻又Low。

“你有那么多女朋友,叫她们买,我正上班呢。”我没耐烦地回道。

我们有时候会一起吃吃火锅,背着医生偷偷喝点儿小酒。互相监督,互相包庇,打电话的时候问候语是:“今天的药吃了吗?”结束语是:“喝一个酒不?”

“胡说,我没有女朋友!”

瓢虫君鼓掌。

我去“7-11”买了一盒饭,开车去送饭。还好我是个善良的女人,知道胖子爱吃什么,加多一只鸡腿。

“而且中医比西医更神奇之处在于,医生只要看看你的舌头,摸摸你的脉搏,就知道了你病情的大概。就像中国画,讲求写意。而西洋画,讲求比例。写意更难,对吗?所以我觉得中医要高明那么一点点。”

瓢虫君面对着他电脑上的各种马桶图案吃完饭,说:“你就不能给我买个关东煮吗,吃完饭没有汤,唉。”

“你说得非常有道理,为你留灯。”瓢虫君煞有介事地说,把我逗笑。

“我走了,明天不要叫我买,大老远开车过来,回去还堵车。”我站起身,觉得他办公室里面的目光唰地都向我扫射。至于吗,没见过美女吗?

“中医和西医,其实是一回事啊。真不明白网上那帮人成天在争什么。你看西医是把各种化学元素按配比制成了药片,而中医是把含有某种元素的草药,以最原始的状态,让你回家自己熬。最终都是条条大路通罗马啊。”

“要不要等我下班一起走啊?”瓢虫君在身后喊着。

4

我真的走了,走到电梯间听到里面有人在说笑,听到瓢虫君说:“漂亮吧?我女朋友。像不像小宋佳?”

“那当然,中医和西医,分明是两种人生观。人生观不在一线,枉谈婚姻。”瓢虫君说。

我想说,师弟,我只是你的朋友,不是那些女孩中的一个,我比她们经历的痛苦多一些,所以我比她们的心老一些,我的老心,开不起这样的玩笑。

“你条件真苛刻,还不允许人家反中医。”我说。

“我不打算和你见面了。”我发微信给他。

我们这算是互揭老底的朋友了,所以我也知道他的很多事情。他对女生的要求很高,琴棋书画诗酒花,都要会。长得还必须美。网红脸,不要。韩国眉毛,不要。驼背,不要。短头发,不要。反中医的,不要。……

他明白了,回说:“对不起。”

“在当时一定是真心相爱的,女人,他真心爱过你,你可以坚信。”瓢虫君说,“但是他后来也是真心不爱你了。”

6

“但是我们相处了一年多,而且,相处的每一秒钟我都可以确定我们是相爱的。”我说。

继续跑步,继续绕着整个小区狂奔,继续喝中药,做艾灸,继续和失眠死磕。

“所以不要为他开脱,自己也别多愁善感,接受他永远不会回来的事实,不要把他想得太好。”瓢虫君说。

师傅说,太努力,适得其反。

我们面面相觑,互相看着对方的蠢样,大笑起来。

是的,我在非常累的夜晚反而又睡不着了。想起你说,长得黑的人一般都比较开心。为什么呢?因为整天吹着海风,泡着海水,擦干身体继续吹着海风,泡着海水,越来越黑,但是晒太阳、泡海水、游泳,做这些单纯的事时,人自然就忘记很多烦恼。你还说,人回到大海,就如同婴儿回到子宫,那种快乐不来自于大脑,来自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我发现我打不通骗子的电话,微信他也把我拉黑了。”瓢虫君说。

你会说一些听起来特别有道理的话,你吸引着我。若我不被吸引,也就不会让你觉得摆脱我是应该的。人就这一点混蛋,容易到手的,不被珍惜。

“我发现我根本没有他故乡的地址,也无从找到他别的联系方式。”我说。

我想起那天海边漫长的拥吻,流浪汉在远处滔滔不绝地说着,在这背景音乐下,我们温柔地接吻。那难道只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情欲吗,如果是这样,我真替你觉得羞耻啊!

瓢虫君顿了顿说:“你有没有被诈骗过?前几年我买一种失眠的药,这种药基本上所有的药店都不会有,除非去医院开处方。但是我嫌麻烦,每次医生只会给我开一小盒。所以我在网上买。有一个人,可以搞到,他卖给我三次,我们称兄道弟,过年时他还祝我健康。第四次,我打算多买点儿,我当然信任他,当场就支付了全部的钱,然后……就像你男朋友一样,他,消,失,了!”瓢虫君痛陈起自己被诈骗的往事。

打起精神,让我坚信朋友的安慰,你是真心爱过我的,起码当时是这样。

“再打过去,就会关机。然后再打,手机停机了。”当我说到这里时,也觉得自己傻透了,我凭什么还相信他只是没空或者担心他遇害,他只是一个骗子而已啊。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那么浓烈的爱情的,我真幸运。就算对方完全处在另一种感情格式上。

“哦,他故意的。”瓢虫君分析道。

7

“然后我这男友就人间蒸发了,头三天,我以为他很忙,可能没空给我电话。于是我打过去,没人接听。”我说。

两周一次的医馆,又遇见了瓢虫君。我想他也许守株待兔很久了。

……

他说:“上次对不起。”

或许是因为他和我同病相怜?或许是因为我们同样蠢吧。

我说:“没什么,知道你在开玩笑。”

不知为什么,朋友也不算少,但是我只愿意说给这个人听。

他说:“不是的,我没开玩笑!”

他是唯一一个我愿意倾吐衷肠的人。

我走开,我觉得这话题不能再聊了。他追上来——

他是一间卫浴公司的设计师,主要设计各种马桶。虽然他看上去很富态,但他还是个纯纯的单身王老五呢。追求他的女生一大把,当中还包括某个网红……这些对于我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成了我的朋友。

“我因为喜欢你而向你道歉。”瓢虫君说,他眼泪汪汪的。是啊,谁从小不是妈妈宝爱的小孩呢,长大了,为了另一个人受委屈,何况他没做错什么,仅仅只是因为喜欢对方。

瓢虫君。我就叫他“瓢虫君”,像童话里的一个角色,后背拔罐的印子经冬不凋,他还以此为美。

我递过去纸巾:“你别哭了,大庭广众的,你不怕丢人我还怕呢。”

3

师傅看到我们俩了。

赔损的事倒是和平解决。他也把背上的罐都摘下来了,后背七个大红圆印,活像一只七星瓢虫。

今天没给任何人开药方。

“哎,不然怎么办,在外面等着你,扮演你家属啊?”胖子说。

让我们回去好好吃饭,好好喝水,每天都得穿袜子,不要光脚。说了一些家常的话题。最后师傅忽然说:“女人最好找一个喜欢自己的男人,男人最好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互相喜欢的人,不是没有,但是不一定会长久。”

“中医也跟美容院一样吗,想拔罐就拔罐?”我说。

出来医馆,讨论着师傅今天说的话,我们也就和好了。我们还可以继续做朋友吗?当然,当然可以。要不我们一起去,吃火锅?好啊好啊。茅台你喝了没有?还没有。打开喝了。喝半瓶吧。师傅知道了不好。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师傅自己也喝酒……

他说:“我刚才本想开车走人了,看到你留的字条,你说你在艾灸室,我只能在这儿拔罐等你。”

我们像两个小学生议论着校长。

我提着七服中药,带着一身艾灸的气味,在另一间诊室见到了一个满后背拔着火罐的男人。再不开心的人见到那趴着的胖子也会忍不住笑起来,肉山之上,耸立着七个玻璃罐,那个样子实在很像一只……可以百度到的,慈父一般的负子蝽。

我忽然觉得这样真好。

师傅说我的肠胃受伤了。失眠要从肠胃开始医治。我当时觉得很荒谬,而事实上这才是仁心仁术的医治手段。总之,我后来被治愈了。暂且不提这个,说起那辆被我剐蹭的车的车主,到底是受害者,在电话里语气欠耐烦,要我赶紧出现。

真的很好。

我带着一夜没睡的倦容,开着“Z”字形的路线来到师傅的医馆。停车的时候剐到别人的车。我留下字条:对不起,请打我电话。

忍不住想挽着瓢虫君的手,像小时候那样,两小无猜地走。

师傅说:“来把把脉吧,或许对你有用。”

“咦,这手上的石膏呢?”我问。

而我和你的事,也不过是这尘世里微茫的小事而已。我很清楚,就如同一朵云,之于浩瀚天空的比例。

“天热拆掉了。”

所以,如果我也能如同流浪汉一样,借着一瓶酒,把苦痛都演讲出来,就如同自己是那瓶酒一样倒掉,倒掉,会不会好很多?可是我的听众又在哪里呢?他们都不是你。我所爱的,我所恨的,他们都不是你。

“你不是骨折了吗?”

2

“呃,我好了啊。”

烟灰也还在我这里。

“怎么可能,伤筋动骨一百天!”

烟还在我这里。

“告诉你实话吧,不许打我……为了能多见你一面,什么阴招都使了。”

毛巾、牙刷还在我这里。

“诊所的朋友也是同谋?”

一张画了很多画的线描本子还在我这里。

“还有一个事必须也告诉你。”

可是,你就这样消失了。你说你要回故乡把喜事告诉父母。你没带多余的行李,手表、衬衣、剃须刀都还在我这里。

8

我们那时快要结婚了,在跟网络上的店主商量印刷请帖的事。这难道是梦吗?那些设计好的图纸还在我的电脑里。

蓝色的大海,细白沙滩。阳光炽热,流浪汉被骄阳晒眯了眼。一边举着酒瓶子,一边对着远方大声地呼喊着。似乎在喊出一首诗,或者是一支歌曲。我看着这张照片,放大,放大,再放大。我忽然看到背景的树影里,有一个人站在那里,似乎也被这流浪汉感染了,若有所思、若有所悟地呆站着。

我想起你站在我的庭院里,对我说,要把那棵枇杷树剪枝,让那些果实长得更肥硕。你说,五十年后,也许我们可以闲来无事去市场摆摆摊,卖枇杷。你当时站在树下,摘一枚青果子递给我。

一个高大威猛的胖子。

有时候,整个晚上我都想着我和你的事,总觉得自己是在做一场梦。是梦就好了,可惜事与愿违。我遇见你这个人,这种事,不论怎样叙述,最终都只能指向一场刻意而为的伤害。所以我希望每个夜晚能酣然睡去,用睡,抵住焦虑。我开始跑步,以呼吸雾霾患上重感、以膝盖韧带拉伤、以乳房颠得几欲下垂为代价,换我的睡眠。整整四个月,最终得到零星几场好睡,但是得不偿失。

“当时我也看到了那个流浪汉,跟你一样,呆呆地听他演讲听了很久。”瓢虫君说,“转过头,看到一对俊男美女在接吻,单身狗表示不开心,心说,早点儿散早点儿散。

我努力这样做的结果是,在白天云过太空。但是到了夜晚,云过太空的难度太高了啊,我如同脱下画皮的精怪,抖掉锦袍上的珠翠宝饰,穷得只剩下了失眠。

“可是没一会儿,男的去沙滩上拿浴巾,顺便接听电话。我听到了,他在跟另一个女人调情。我真不开心了,觉得那美丽的姑娘不应该受到这样的伤害。

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如果有缘分,想把那姑娘抢过来,好好爱护。”

我知道这是王阳明的句子,让一颗心如一朵孤独自由的小白云,飘浮过浩浩天空,最终湮散。就如同糖粉在卡布奇诺上融化,心事,最好是连同自己一起,都视作无物。

我听到这里也觉得震动。

师傅说:“浮云过太空。”

无法控制心跳加快,眼泪顺着面颊淌下来。

我问师傅:“我怎样才能忘记?”

那是我正式跟伤害告别的眼泪。我从未如此痛哭过。我终于明白,必须确认,不再自欺地对自己说:你并不爱我。你给我的这个故事,通篇不过是我自己一个人在投入地表演,你呢,只是一个旁观者,觉得没意思了,抽身便走。我不该为你失眠和难过,相反,应该打起精神,佩服你的冷静,并祝福你,一定会以你的优势在爱情,哦不,在情欲战场上无往不利。但是你,又有几分快乐可言?

但是谁说疯子或流浪汉就一定比正常人过得不好呢?

“我全部的证件、地址,包括家里地址和公司地址,我父母的电话、家庭住址、房产证,还有我各位同事的联系方式,我都拍成微信图片,传给你了,你永远都不会找不到我,我是昆虫纲、鞘翅目、瓢虫科的瓢虫侠,为保护你而变身成为人。”他做了一个搞笑的pose。

那是我从前在海岛见到的一个人,他坐在沙滩边的水泥台阶上,衣衫褴褛,头发虬曲成一条条小蛇,在喝一瓶酒。我知道他只有那一瓶酒。大概他一天所捡拾的垃圾废品换来的钱也只够买那一瓶酒。他消费掉它,喝光整瓶,开始演讲。声音很大,挥斥方遒,指点江山。他讲的话我听不懂,准确地说,他是一个流浪汉,一个疯子。

我笑起来,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哭,哭完了又笑。引路人侧目。

我在四月的雨中醒了,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我是如此幸运,有更好的人来爱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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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为了等待这位更好的人而发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