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宇航对我,始终是亲近而又保有明显克制和距离的,他会把我当家人以待,视为他的小妹妹,对于接受我“喜欢”这一点,却难上加难。
即使是亲密到居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家人”,有很多事他也从来没有和我经历过,例如,同喝一瓶果汁,同吃一碗饭,甚至,在寒冷的夜晚同宿同眠。
后来,他离我远去,临别时说不会辜负我,我便足以带着对他的感激活下去,在那个年少无知的时候,思慕更是一种成长,为了使得自己能够度过那段荒凉无依的年代。
可有时也会有吃不下的时候,凌宇航会责备地看着我,好言相劝说:“不能剩饭,去,都吃掉。”
正在胡思乱想时,孟君寻已吃完了饭,拍了拍胸口,似是满足得很。
在我的记忆里,寄人篱下的小小的我,那么快就学会了如何乖巧地不给人添麻烦,怎样沉默地博得大家的欢心,和凌宇航及家人一起吃饭时,我向来只是埋头吃饭,将碗里吃得干干净净。
“学校里的饭虽然便宜,但口味真的很不错。你下午有什么安排吗?”我说。
吃对方所剩下来的饭菜,这虽然是件小事,却包含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意味。
“嗯,下午还要履行别人的委托。”他说着,看了看食堂墙上的时钟,“时间要到了,我该走了,好好上课,朝颜。”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莫名地心如鹿撞。
说着,他就头也不回地对我摆摆手,潇洒走掉了。
“浪费是不对的。”他神态自若地接着吃我剩下来的半份炒饭,甚至看不出他一丝一毫觉得不妥的样子。
对于孟君寻接手的一些委托,我也略有耳闻,还有一些千奇百怪到令人咋舌。
不得不说学校食堂的饭菜简直实惠到令人惊叹,不到十元的一份炒饭,我很努力地吃了半份便觉得肚子饱再也吃不下了,正在烦恼着是打包还是直接丢弃时,一只手很快地将盘子拉了过去。
例如忙碌的商人,会在长辈祭日时委托孟君寻替他上坟,帮急着有事外出的相熟水果店店主看一下午店,甚至有一次,还负责陪伴着一个失恋已久的男子练习摔跤以求振作。
“朝颜,你真的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变成非常出色的画手。”他最后笃定地说。
他就是这样亦正亦邪的少年,假若要用社会道德的标准来说,孟君寻做的很多事情,都算不上怎样光明磊落,可是,假若放在“人心”这个前提下,反而都有了苦衷和令人感慨的理由。
我们边吃,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秃顶导师的趣事,和属于他的那幅画。
想到这里,独自走在校园里,我的心底涌现出无可名状的忧伤。
“肉,多吃点啊。”他居然用多出的一双筷子当作公筷夹了牛肉给我,而我也未曾忽略这个礼貌的小细节。
临近新年,薇拉又出了新专辑,很多曲目都成了年轻人口中脍炙人口的传唱,例如如今校园广播里的这一首,慵懒的女声拖着长音唱着:
孟君寻在我身旁大口吃着,我看着他,只感觉心底泛出酸涩的心疼,在很多很多个我不知道的日子里,他一定也曾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困难的生活将他打造成了这般坚强的模样。
“驱赶掉的是我心中的迷惘,伴随着的还有那份难言的惆怅。啊,我用孤独塑起的外装,在那一时刻碎光……你用微笑安慰着我的忧伤,伴随我去寻找那心中的故乡。啊,我对你那份难言的情愫,早已悄悄在心中藏……”
食堂的队伍排得老长,我们分头行动,买了土豆烧牛肉、炒饭、浓汤等。
这些歌词,简直就像是被孟君寻安慰的我,最鲜明的写照了。
等我换好了衣服,果然看到孟君寻还在,他朝我努了努嘴:“难得在大学食堂里吃一次饭,既然是你邀我,那就来吧。”
傍晚时分,我接到了叶天可的电话,他的语气是兴奋的:“朝颜吗?我想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经过这几天的调查和走访,终于确定了要去暗访的题材!”
我闹了个大红脸,忙借口回宿舍换衣服,请他在楼下等我,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哦,所以呢?”
他收敛了笑容,认真地看着我。
“但是要是想要报道这个题材,可能会有点危险,而且需要时间。朝颜,你要来陪着我做一下初次探访吗?”
“其实我并不介意。”鬼使神差般地,这一句话竟想也不想就冒出口。
即使我对他会创下的惊天之举并不抱什么希望,但是想起了之前和叶天可约好的,陪伴他做完最后一个专题报道,就和他形同陌路,不再接受他的示爱,叹了一口气,没办法,人总要做到言而有信。
“这样真的好?”他挑高了眉头,言语中带了些戏谑的意味,“你刚才也听见了,被误认为是情侣,我们是不是不要待在一起比较好?”
“好的,我这就去校门口,来接我吧。”
我怀着感激的心情叫住了他:“哎,孟君寻,多谢你帮我解围,一会儿不留在学校食堂吃饭吗?”
我回宿舍放下画板等工具,草草地收拾了一下自己,便去了门口等叶天可,看着欲坠的残阳,忍不住又想起了有关孟君寻的事。
“嫉妒心强烈的女人真是麻烦。”孟君寻低声说着,关心地看了我一眼,却又像为了避免给我增添困扰,就要出门。
这会儿的他会是在做着什么?
女孩变了脸色,跺了跺脚一阵风般地跑走了。
叶天可很快就到了,他今天的打扮令我有点惊讶,不再是仅仅在家小报社就职西装革履的派头,而是穿着普通而简洁的皮夹克,下身着牛仔裤,脚蹬帆布鞋,还戴着一顶半新不旧的鸭舌帽,除了他颈上悬挂的相机,看起来真的同不起眼的路人毫无分别。
“你说得没错,像我这种小混混,只要朝颜给我酬金,我就可以为她做一个人的模特,我确实不打女人,但是……”孟君寻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欺负朝颜的除外,我这么说,你懂吗?”
“你怎么……”我忍不住问。
“干吗?你这个小混混。”她明显胆怯地叫嚷着。
“朝颜,这次可不是那些靠臆想就能写写的新闻,而是要亲自潜伏,揭发某些危害社会的行为!”他兴致勃勃地说着,打开车门请我上车,“走吧,路上和你慢慢说。”
正要反唇相讥却忽然被人拉到了身后,孟君寻皱眉看着那位惹事的女孩,高大的个头和慑人的气势让她忍不住退了一步。
后来我才得知,随着春节的临近,许多贪财的人又蠢蠢欲动,报社主任接到举报,说有人暗地里开了几家违规鞭炮烟火作坊,无视安全规定,整夜加班加点以求牟取暴利,但平时又因为藏得太好,有关部门几次搜寻都毫无证据,才将这件事捅进了报社。
“你明明是故意的……”我反驳了一句,看着被沾染得狼藉的衣物,一阵委屈。
没有证据的话,擅自报道也只是打草惊蛇,正在烦恼着要做什么专题报道的叶天可,得知此事后立马跃跃欲试地接下了这份活儿。
“哎哟,对不起,我的眼长在脑袋后面了。”说这话的正是班里一位骄横的女孩,正无比挑衅地盯着我,“不过黎朝颜同学这么有才,应该不会和我计较才对吧?”
“朝颜,我们今天只是去踩踩点儿,看看他们所说的违规鞭炮作坊到底处在什么地方,慢慢以买家身份接近,套出他们的情况并且拿到证据,最后一举捣毁他们的窝点。”叶天可猛踩油门,车像是离弦的箭一般飞快地行驶而去。
导师走后,班里又乱成了一锅粥,我尽量心平气和地收拾着东西准备离开,却被身后的人大力撞到,洒了一身油彩。
“会危险吗?”我首先在意的是这个问题。
自从导师说了会推选我去参加省里的比赛之后,这些敌对的眼光便多了起来,有时候,嫉妒心滋生的并不仅仅是上进心,还有更多阴暗卑劣的情绪。孟君寻就曾意味深长地说过:“那些因为没能参加比赛而看不惯你的同学,要加强的可并不仅仅是画技,还有成熟的心态。”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古代人说得没错。”叶天可的神情甚至带有几分大义凛然,使得我终于认识到他这次确实是打算认真地对待这个事件,而不是骗人。
那些包含着恶意猜测的窃窃私语,那么轻易就传入了我的耳膜,我内心气愤,却又碍于大声回骂会被导师训斥,只好把胀得通红的脸埋在桌上,始终没有抬起来。
车在市郊停了下来,视野突然变得开阔,不远处是几所荒凉的矮房,院外是大片大片枯黄的草,里面隐约有灯光和人声,似乎还有人在忙碌着。
“别这么说,没准人家两个是恋人呢,若真是恋人的话,画的可就不仅仅只有这种画像了。哈哈哈,你们懂的,我什么都没有说。”
“就在这里。”叶天可凝重地说着,招呼着我下了车,向着那边小心翼翼走了过去。
“这其中的事,可就谁也说不准了。啧啧,看不出平日循规蹈矩的黎朝颜,认识的人也挺广泛的嘛,三教九流,无一不识。”
越是接近,我越觉得不安,冥冥中就像是有危险潜伏在那些矮小的建筑之间。
“啊?真的假的?可是我记得她很早前就开始画这幅画了呀。”
“我们这次来只是确定下地点的,千万不要贸然行动。”他一面低声说着,一面端起了手中的单反,对着那边拍了两三张。
“哎,你们有没有发现,其实黎朝颜同学画的那个人,就是最近常来的那个男模特吗?”
我心神不宁地旁观着他做的一切,可就在这时,好像看到一抹熟悉的人影从那边很快地走过。
导师对这幅画赞不绝口,特地在课上拿出来给大家展示,而作为绘画模特的孟君寻恰好进门,被八卦的女生们轻而易举认出端倪。
我的眼神凝固,那个人,我绝对没有看错。
我终于完成了孟君寻的画像,纤瘦高挑的少年,坐在窗边,一条腿闲闲地屈起,他像是在注视着什么,眸底却显出寂寞的空荡,于朝阳初升之时,整个人都像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斑。
——是孟君寻。
比起叶天可的事,我更加在意的是即将到来的比赛。